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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1:06 AM

無極之心   第十二章  「悲情」小廝

  深夜的德王府,燈火一盞盞的滅去,除了例行守夜的侍衛,再無人聲,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小雨,遊絲飄絮般的冬雨沙沙的落在青石地面,反射出更遠處暗淡的燈火,將來往侍衛的影子,塗抹得更加森冷模糊。

  卻有一條更纖細更靈活的影子,自那些房屋道路中一一穿行而過,她的影子反射在油亮的地面上,只是一抹灰黑的光,剎那自巡行隊伍中穿過。

  月黑微雨潛行夜,只為棒打鴛鴦來。

  孟扶搖來之前已經打聽過郭平戎的事兒,這人哪裡是沒有侍妾,而是凡是在他身邊呆過的女人,都自殺了,巧靈深居王府大院不知內情,外面的人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好人家的姑娘都繞著郭府門走,如今巧靈因為一雙像自己的眼睛便被郭平戎看中,追根溯源,郭平戎絕不可能善待巧靈,自己這大棒,不揮也得揮。

  孟扶搖黑衣蒙面,一路快奔,憑著她的輕功和對地形的熟悉,很快就奔進了德王府後院。

  巧靈姑娘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今日已經搬進了後院的「藕香居」,準備明日從王府出嫁,許是做新嫁娘一懷激動,此時三更已過,「藕香居」燈火猶自未熄。

  孟扶搖一抬腿,雲般穿過半掩的窗扇,輕輕落地。

  坐在窗前妝台前的少女嚇得一驚,霍然抬頭,燈光下她雲鬢花顏,赫然是已經換了婦人裝束的巧靈。

  看見孟扶搖她驚聲要叫,孟扶搖一個箭步過去摀住了她的嘴,低聲道,「別叫,我是來救你走的。」

  巧靈愕然睜大眼,盯著這個好端端要來「救她」的夜行人,忽然想到什麼可怕的可能,渾身顫抖起來。

  「哎哎,你怕啥。」孟扶搖又好氣又好笑,「我沒興趣劫你的色,你又不是美男。」

  她一拍巧靈肩頭,道,「長話短說,你趕緊和我走,不能嫁郭平戎。」

  巧靈卻突然一把拉開她的手,瞪著她道,「為什麼不能嫁?」

  「哎……這叫我怎麼說?」孟扶搖發急,「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郭將軍當朝二品大員,你怎麼可以這樣詆毀我的夫君!」巧靈柳眉一挑,忽然生氣了。

  「你的夫君?」孟扶搖挑高一邊眉毛,不是吧,這麼快就進入狀態了?

  她哭笑不得的看著巧靈,道,「你不要告訴我,今日一見,你就真的死心塌地的準備嫁郭平戎了吧?」

  「為什麼不嫁?」巧靈揮開她遞過來的手,豎起娥眉,「我不過是德王府一個最下等的粗使丫鬟,五歲便被賣進王府,整日早起晚睡的侍候差事,一個月不過三錢銀子,還要省出一大半送回家裡,我時常餓著肚子應差,裡衣縫了又縫幾乎無法遮羞!在府裡,一等主子使喚我,二等嬤嬤欺壓我,三等僕婦敲詐我,連外院小廝遇見了也可以給我們點眼色,」她伸出手臂,給孟扶搖看手腕上的淤痕,「你看見這些傷疤沒有?嬤嬤捏的!如今我就要脫離苦海了,二品將軍的第一個女人,這是我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我瘋了我才不嫁!」

  孟扶搖默然,一時不知道如何和這個女子說清楚,巧靈說得也沒錯,她這樣的最下等的丫鬟,如今有了這個改變命運攀龍附鳳的機會,有什麼理由讓她放棄?可是讓孟扶搖眼睜睜的看著她懷著憧憬的欣喜去面對心懷叵測,據說還是個淫虐狂的郭平戎,面對將來未可知的命運,而這命運還是自己一手造成,孟扶搖當真做不到。

  想了半天孟扶搖只好拿出最後一個她認為必殺的殺手鐧,「你不知道,郭平戎是個……虐待狂!」

  「虐待狂?」巧靈睜大眼,想了一會才明白孟扶搖這個現代詞的大概意思,她忽然變得羞澀起來,輕輕低了頭,手指扭著腰帶,滿面飛霞的道,「我娘教過我,女人出嫁從夫,男人在床笫之間的事兒……我們女人婉轉順從點,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

  孟扶搖滿面鬱卒的望天,她怎麼就忘記了,古代女子和現代女子在婚姻和家庭觀念上的巨大差異!

  「哎,不管了!」孟扶搖牙一咬,還和她廢話什麼,打昏背走算完,就算她恨自己,終歸也是拯救了她的命運,自己良心過得去就成。

  正要伸手點穴,卻聽對面巧靈突然抬起頭來道,「你是宗先生那裡的孟小哥兒吧?」

  「嗄?」孟扶搖驚愕的望望自己,我的偽裝這麼差勁的說?

  「我從小就善於聽人的聲音,」巧靈道,「你的聲音突然故意改得低沉了些,我還是聽得出。」她忽然嘆了口氣,道,「孟小哥兒,我知道你……喜歡我,只是,我們是不可能的。」

  ……

  孟扶搖瞬間石化,伸出點穴的手指都成雕塑了。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你時常到小廚房來和我搭訕,還看著我笑……其實我都知道……」巧靈側著頭不看她,滿面遺憾的低聲道,「我也挺……喜歡你的,如果不是將軍大人看上我,我有想過和你……只是如今……孟小哥兒,你還是死了心吧!」

  媽媽咪呀!

  俺經常去小廚房,是為了趁你們不注意偷點心啊!

  俺對著你笑,俺對誰不笑哇……

  孟扶搖今晚給打擊得慘了,打擊得巧嘴兒也說不出詞了,她仰天長嘆,看在巧靈眼裡,活脫脫又是個「愛人即將出嫁,想挽留又留不得」的悲情小廝了。

  她眉尖微微一蹙,忽然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的道,「嫁給將軍是我的福氣,孟小哥兒,你不要再攔阻我的幸福,否則我會恨你!」

  「他娘滴,恨我吧……」孟扶搖鬱卒的咕噥一句,二話不說伸掌就拍,掌風呼嘯,籠罩著巧靈大穴,看著她驚惶中隱然有著希冀的眼神,孟扶搖忽然心中一動,隱隱覺得有點不對。

  這半夜三更,明日要出嫁的巧靈為何不睡?

  她梳的髮髻,為何已經是婦人髮髻?

  還有,她剛才突然提高的聲音……

  「啪!」

  孟扶搖突然一竄而起,半空中一個翻身,黑燕子般靈巧翻出三百六十度,轉眼間已經到了窗外。

  「哪裡走!」

  一聲低喝自內室響起,低喝聲裡內室的珍珠門簾突然散開,碎成華光閃耀的珍珠瀑布,唰的散開,再被無形之手狠狠收束般霍然一緊,幻化成珠鞭,啪的一聲砸向孟扶搖後背。

  珠鞭未至人已至,郭平戎連聲招呼都沒打,人已經貼近孟扶搖後心。

  孟扶搖頭也不回伸手一撈,手中已經多了一條長鞭,長鞭碧影淡淡,橫勾豎甩,嘩啦啦珍珠再次散了一地。

  珍珠滿地亂滾,有一些滾入身後追來的郭平戎腳下,頓時將他絆得歪了歪身子,孟扶搖心中惱恨,低喝,「看掌!」

  她突然不逃了,一回身便對郭平戎揮出一掌,郭平戎心中一喜,他一向以掌力見長,如今敵人竟然要和他對掌,正合心意,手掌一揚便即迎上。

  孟扶搖指間卻突然多了幾枚烏黑的鋼針。

  郭平戎立即縮手,不想孟扶搖縮得比他更快,對掌完全是虛招,鋼針根本沒打算用,手未出腿已經揚起,半空中一個倒觔斗,長腿狠狠揚過自己的頭頂,啪的一腿將一個黑烏烏的東西踢了過來。

  與此同時她大笑,「接我一彈!」

  她修長的腿倒踢紫金冠,踢出飛鶴淩雲一般的身姿,一團烏黑的東西被她呼嘯著踢過來,那句「一彈」讓郭平戎和趕來的侍衛下意識的想到火彈之類的東西,趕緊抽身後退。

  噗一聲那團東西落地,臭氣四溢黑泥飛濺。

  那是宗越專門用來培育血首烏的花肥「臭泥」,加過一些熏人的藥料,孟扶搖藏了一小包,本想臭昏元寶大人玩,如今正好送給郭大將軍。

  「香不香?多吃點別客氣!」孟扶搖大笑著,流星般在屋簷上飛越而過,等郭平戎躲過黑泥欲待去追,她早已跑得遠了。

  她奔出德王府,沒注意到遠處屋簷,一些伏在屋簷之巔,彷彿和黑暗溶為一體的黑衣人在她走後,互相對視一眼,也悄沒聲息的離開了德王府。

  而郭平戎立於風中,注視著那一地黑泥,想著剛才那少年倒踢之時纖細的腰和修長的腿,眼底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



無極之心   第十三章  綠珠之會

  中州西南,有山名「綠珠」,和中國古代史上那位美妾同名的綠珠山,也和美人綠珠一般,嬌小,玲瓏,雲鬟霧鬢,翠黛當風,盈盈脈脈於碧水之間。

  綠珠山頂,有層疊的平臺,望之有如美人髻,平臺側溪水淙淙,遊魚如梭,是極佳的好景緻。

  孟扶搖蹺著腿躺在平臺上,嘴裡叼著一枝草芥,若有所思的想心事。

  昨晚逃之夭夭後她就沒回德王府,怕巧靈萬一告訴郭平戎她「孟小廝」的身份,連累宗越,直接奔到這裡睡了一覺。

  突然身側光影一暗,有人比她姿勢更悠閒的在她身邊躺下,他躺下後,某雪白肥球蹭蹭蹭爬出來,在他身側,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倒。

  一排三個,躺得整齊。

  孟扶搖沒有轉頭,依舊晃啊晃注視著天上浮雲,眼底卻浮上閃爍的笑意。

  這個人,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她「不期而遇」。

  到了這時候,再說什麼哎呀好巧就是矯情,元昭詡很明顯知道她的落足處,他這麼個深沉人兒,願意玩「邂逅」的把戲,她陪著就是。

  其實幾天不見,孟扶搖突然覺得,很喜歡他這樣突然出現的方式。

  就是元寶大人臉色不太好看,鼠臉掛得像個蕃薯,當然,孟扶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需要理會不相干的鼠輩的意見。

  某人閒淡的躺在她身側,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覆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今天他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精神也懶懶的樣子,倒更顯出幾分烏衣子弟的風流氣質,半闔著眼支肘躺著,手中還拿著一根和他氣質很不相符的樹枝。

  孟扶搖側過頭來,含笑看他準備搞什麼麼蛾子,卻見元昭詡明明坐在她身邊,面對著她背對著微微結冰的溪水,卻頭也不回,反手嚓的一戳。

  水珠飛濺,銀鱗閃爍,樹枝上立即串起一尾活蹦亂跳的魚。

  孟扶搖瞪大眼,看著元昭詡背對溪水,隨意又一插又是一條,動作快捷準確,轉眼地上一堆亂蹦的魚。

  這是冬日,溪水結冰,元昭詡僅憑聽力,就能背對著冰層聽見水下魚遊動的軌跡,並準確的將那滑得要命的東西一叉一個准,不說武功,這聽力和準確度只怕也是天下少有了。

  「這綠珠泉裡的細鱗魚,到了冬日越發肉質肥美,你我今日有口福了。」用高深武功來叉魚的某人剛回過頭,就看見行動力超強的孟扶搖已經蹦了起來去收拾魚了。

  孟扶搖捋著袖子,蹲在溪石邊殺魚,想了想,問元昭詡,「那晚那亂叫的女人到底是誰?看樣子和你們太子有仇怨,你不是太子近侍麼?你該知道的吧?」

  元昭詡盤坐枯草之上,這人無論什麼姿勢都不掩優雅風流,聞言微微的笑,上挑的眼角越發華光搖曳,道,「那是德王妃。」

  「啊?」孟扶搖愕然抬起頭來。

  「德王妃是臨江王長女,臨江王當年意圖謀逆被殺,滿門被誅,只有這個長女因為當時已經是德王妃,沒有受到牽連,但是遭此巨變也瘋了。」元昭詡語氣輕描淡寫。

  「那她為什麼說你們太子血統不正,篡位竊權?」

  「無極國皇族之間有個傳說,」元昭詡很合作的答,「太子幼年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有心人便編造流言,說現在的太子不是長孫後裔,其實被人李代桃僵。」

  「荒謬,」孟扶搖嗤之以鼻,「無極老皇又不是蠢人,自己兒子是真的假的也分不出?」

  「這也難說,世人愚鈍,真假莫辯的事兒從來都有。」元昭詡依舊神色淡定,見孟扶搖將魚整理完畢,不急不忙從袖囊裡掏出個五顏六色的小布包似的東西,上面有很多口袋。

  孟扶搖好奇的湊過來,「這是什麼?」

  她長長的眼睫毛刷啊刷,幾乎要刷到元昭詡手上,元昭詡微笑著用手指一捏。

  「唔,好齊。」

  「啊!」孟扶搖跳開,狠狠瞪他。

  元昭詡若無其事,從剛才那個花花綠綠的袋子裡開始掏東西,紅色口袋裡倒出白色小瓶,綠色口袋裡倒出黑色小瓶,黃紫青藍各色瓶子很快堆滿一堆,瓶子極小,都是整塊水晶雕成,十分珍貴。

  本來裝淡定的孟扶搖看見這些可愛瓶子,立即忘記剛才的事,興致勃勃的湊過來,「什麼好東西?」

  隨即一臉黑線的看見元昭詡慢條斯理的把各個瓶子裡的東西往魚身上抹,從氣味可以聞出來——鹽、梅子、酒、薑汁、醬、醋、甚至還有胡椒。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某人奢侈的烤魚方式,一時忘記了反應,這些作料,對現代人說起來簡單,然而這是在古代,尤其在五洲大陸,這些東西很珍貴難得,特別後三種,醋在五洲大陸叫做酢,非達官貴人不能享用,胡椒更是西域高昌國才有的特產,五洲各國還沒有種植,這七種作料齊全,向來只在國宴上才有可能,如今就被這人隨隨便便拿了出來,用來烤溪水裡隨便叉的魚!

  奢侈啊,浪費啊,暴殄天物啊!

  什麼人出門遊蕩,還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啊。

  還有這花花綠綠七個口袋巴掌大的東西,是個啥東西?

  孟扶搖拎起那件「疑似袍子」,眼神裡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是元寶的袍子。」元昭詡很好心的解惑。

  孟扶搖呆滯的轉頭,便見元寶大人蹲在不遠處,很歡喜的等著元昭詡給它穿「作料袍」。

  「它……平時都帶著這些東西的?」

  「偶爾。」

  「不嫌重?」

  「反正它肉多,耐扛,而且它喜歡水晶。」

  「那以前它怎麼沒穿?」

  「這不天涼了麼,它要保養肚皮。」

  孟扶搖不說話了,有其主必有其寵,習慣了就好了。

  瓶子極小,作料份量也有限,只塗滿了一條魚便沒了,魚肉很快在火堆上翻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直接勾起了孟扶搖前世吃烤肉的回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突然覺得很空的肚子。

  不過孟扶搖很自覺,知道這些作料的珍貴,魚烤好,她眼光飄啊飄的不去看,直接去拿另一條。

  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香味濃烈的烤魚。

  抬起頭,對面,含笑的男子,長眉挑出流麗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和微抿的唇都精緻得令人想淚奔,那種美像是漫山楓葉將紅未紅,深紅的底色上一點明豔的微黃,清豔中有種恰到好處的華貴與端凝,所見者不僅眼目皆醉,神魂也是足夠顛倒的。

  孟扶搖按住自己的心,哎,不要亂跳啊,給人聽見真丟人。

  元昭詡依舊含笑看她,眼神平靜,孟扶搖清清嗓子,坦然去接烤魚,很催眠的跟自己講——看得出來他經常享受這種作料齊全的伙食,不像咱,窮兮兮在這古代流浪,除了鹽就是鹽,嘴裡都淡得出鳥來了。

  任何事情,帶著心緒去做難免有些失常,孟扶搖抓著烤魚,啃得面目猙獰形象全非,牙齒磕在骨頭上咯咯的響,讓蹲在一邊優雅吃野果的元寶大人鄙視得不住挪屁股,只想離這個粗人遠點再遠點。

  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啃完,孟扶搖將骨頭一扔,摸摸撐漲的肚皮,喃喃自語。

  「美人贈我烤鮮魚,何以報之……」

  「報什麼?」美人耳朵很尖,立刻笑吟吟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1:17 AM

無極之心   第十四章  誰的初吻?

  孟扶搖揀回那條啃得支離破碎的魚骨,眨眨眼睛遞迴去,「魚骨頭。」

  「挺好。」元昭詡面色不變,微笑接了在掌心反覆端詳,「嗯,啃得狠辣俐落寸肉不留,殺氣騰騰毫無牽絆,實在是好牙法。」

  說完居然真的取出一塊方巾,齊齊整整疊了,準備將那魚骨頭收起。

  孟扶搖臉色爆紅,那骨頭上還有自己的牙印口水呢,她遞骨頭過去不過開玩笑,想著這人氣質這麼尊貴講究的,一定碰都不肯碰,誰知道元昭詡行事永遠比她高竿,她猜得到開頭,愣是猜不到後果。

  趕緊移身過去,一把抓住骨頭向後一甩,拍拍手道,「下次我啃個漂亮點的,簽了名再送你珍藏,保不準隔上三五十年,這就是絕版藏品,你還可以靠這個發財。」

  元昭詡微笑著收起手帕,將一條烤魚玩兒似的吃了幾口,突然道,「扶搖,最近幾天還好麼?」

  「好啊。」孟扶搖大眼睛轉過來,好坦蕩的對他笑。

  「沒發生什麼事麼?」元昭詡不看她,將手中一條魚翻了個身繼續烤。

  「沒有!」孟扶搖回答得又快又乾脆,一點也不心虛。

  「那麼……接下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麼?」元昭詡將烤好的魚放到孟扶搖面前。

  「不用。」孟扶搖長睫毛眨啊眨,好無辜。

  答完才發覺這句話有語病,趕緊加上一句,「我能有啥事需要你幫忙的?你幫過我很多次了,都幫得我不好意思了。」

  元昭詡笑笑,沒有作答,火光裡將他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微微映紅,濃密睫毛在眼底畫出淺淺弧影,他細心的將烤魚剔了大骨刺,遞給孟扶搖,孟扶搖接過,趁機看看他表情,卻什麼表情都沒看出來。

  悶悶的咬著魚肉,孟扶搖這回卻沒吃出滋味,雖然元昭詡什麼異常都沒有,可是她就是覺得,元昭詡好像有些不快。

  哎,聽他的口氣,好像知道了什麼,但是孟扶搖實在不想遇事就習慣性的去依賴誰,她將來要周遊列國,要遠赴穹蒼,要面對危險而未知的未來,這些事都是她自己的,沒有理由指望誰去一路替她擋下,她必須學會自己面對敵意和風雨,學會自己解決問題,學會在一路前行中,照顧自己並提升實力。

  這也是死老道士一腳踢她出師門,要求她歷練江湖的原因,「破九霄」功法必須入世修煉,在大千世界和無數次生死對戰中經受經驗的打磨,才有可能真正攀上高峰。

  那麼就從郭平戎開始,讓她完全自己解決吧。

  何況,如果元昭詡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她受此挫折依舊賊心不死還想著虎口奪人,八成不會同意她的傻子計畫,孟扶搖斜眼瞄了元昭詡一眼,又一眼……哎,他會不會覺得大男人的自尊受傷了什麼的?

  她瞄得次數太頻繁,引起了元寶大人的不滿,忽地竄上來,在她面前做了個「踺子後手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接前直空翻五百四十度」。

  孟扶搖一邊吃魚一邊偷瞄元昭詡,本來就在分心,眼前突然一陣眼花繚亂,肥白的影子團團一轉,看得她腦袋一昏,下意識的嚥了口口水。

  隨即嗓子一痛,被魚刺卡了。

  孟扶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抓起根魚骨頭就去追殺惡毒的元寶大人,我插!我插插插!

  元寶大人如風逃竄,孟扶搖還沒追出幾步便被一雙手拉住,她回身,身後元昭詡半側身,笑意如山間嵐氣淺淺罩上來,道,「卡著個魚刺追元寶,不怕魚刺越卡越深麼。」

  他微微用力,孟扶搖身不由主的坐下來,對面,元昭詡微笑傾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張嘴。」

  孟扶搖呆呆張嘴,張開嘴才發覺自己這姿勢很傻,隨即又想,難道他要伸手幫我去取魚刺麼?這這這這……這太曖昧了吧?

  一個念頭沒轉完,忽覺眼前一暗,淡香微襲,某人驚豔絕倫的臉已經壓了下來,濃密的長睫在她臉上刷下一小片陰影,他眼眸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周氣息如醇酒般流動,孟扶搖僵在那裡忘記動彈,怔怔看著那點帶著淡香的陰影在自己眼前不住放大……

  「咕嘟。」

  在唇與唇即將接觸前零點零一釐,在肌膚與肌膚即將相接前零點零一秒,孟扶搖終於因為震驚太過,很煞風景的狠狠嚥了口唾沫。

  然後,孟扶搖嗓子裡的魚刺被嚥下去了……

  幾乎是立刻,無限放大的美貌容顏再次恢復成正常角度,光影一亮,淡香散去,孟扶搖還沒回過神,元昭詡已經微笑著坐回火堆,漫不經心的撥著火苗,問,「你還愣著做什麼?很失望?」

  孟扶搖自然死也不能承認,直了直脖子,跳起來色厲內荏先發制人的指控,「我被你嚇著了!你意圖奪去我的初吻!」

  元昭詡好整以暇將下一條魚放火上烤,才若無其事的對臉紅脖子粗的孟扶搖答:

  「那我的初吻早就被你奪走了,我該怎麼辦?」

  「嗄?」孟扶搖睜大眼,沒有吧沒有吧,我啥時候嘗過你我自己會不知道?騙我吧騙我吧?不過瞧這傢伙神情,不像是說謊啊……不會吧不會吧……

  元昭詡卻已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更加細心的將手中烤魚的魚刺一一剔掉,直到確定所有的大刺小刺一個不留,孟扶搖完全不會再有被卡的可能,才道,「張嘴。」

  孟扶搖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思緒中沒出來,下意識的張嘴。

  嘴裡突然被塞進綿軟香酥的烤魚肉。

  聽見那人微笑而起,衣袍細碎之聲裡他淡淡道:

  「既然你的大事不用我管,那麼剔魚刺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幫忙的吧?」



無極之心   第十五章  獨闖重圍

  孟扶搖伏在建武將軍府的外牆沿上,滿臉鬱卒和煩躁。

  煩躁的原因一:好像某人真的生氣了,那天塞了她一嘴魚肉居然就這樣拍拍屁股走路了,連元寶大人走的時候都故意對著她撒了泡尿以示鄙視。

  煩躁的原因二:巧靈嫁進將軍府已經三天了,她有心不去管這個一心攀龍附鳳的丫頭,想著也許郭平戎會對她例外,那自己何必多事?再說郭平戎已經起了防備,再想有什麼動作只會是自投羅網,自己還不至於傻到這地步。誰知道今日在將軍府外恰巧遇上幾個出門採買的婆子,從她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將軍府新姨娘的慘烈近況,孟扶搖聽完後,怔怔在牆角畫了半天圈圈,最終嘆著氣去做了些準備,今夜三更不到,便趴上了郭府內堂的屋簷。

  夜風從簷角呼呼刮過,已經即將進入臘月,晚來天欲雪,苦命的孟扶搖卻沒有紅泥小火爐綠蟻醅新酒的享受,人在高處不勝寒,四面沉沉的風,攜著森然的雪意旋轉逼來,孟扶搖趴得時辰久了,連睫毛上都結了一層淡白的霜花。

  然而她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如星辰,鑽石般光芒閃耀,毫無倦意與怯意,甚至還有些興致勃勃。

  底下,屋簷之下,隱約有細碎之聲傳來,聲音雖低,在這寂靜的寒夜裡卻具有極其強大的穿透力,那是女子哀婉的呻吟和哭泣,男子動情的喘息,那一點淡紅霞影紗的窗紙,依稀映出交纏的男女身影,模糊卻又曖昧,可以想見室內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錦榻玉帳間正被翻紅浪,那些相觸的體膚,混合的汗水,膩開的胭脂和體液的微腥氣息,都化為騷動而纏綿的節奏,打亂了這夜原本平靜的脈搏。

  屋中人翻覆顛倒徹夜不休,孟扶搖趴簷聽牆聽得不亦樂乎,反正她衣服穿得厚,宗越前幾天給了她一件貼身薄裘,看起來薄,穿上卻極其輕便暖和,只是衣領上有淡淡藥味,不過宗醫聖拿出什麼東西都帶點藥香的,孟扶搖也就不計較了。

  到了夜深,突降大雪,梅花般的雪片子從烏黑的蒼穹不住灑落,不多時伏在屋頂的人兒身上便落了一層雪,遠遠望去如一座雪鑄的雕塑。

  四更時分,底下屋門一響,郭平戎錦袍重裘開門出來,立即有廊下等候的侍衛迎上前去,遞上油衣打起傘,護持著他一路去了。

  看著那幾行迤邐在雪地上的腳印遠去,四面又漸漸回覆寂靜,孟扶搖才掀起幾片瓦,一朵雪花般的從屋頂飄了下去。

  她一落地,抖抖雪,對正趴在榻上哭泣的巧靈笑道,「我又來了。」

  巧靈霍然抬頭,含淚的眼眸盯著她,孟扶搖聳聳肩道,「上次我運氣不好,撞上你男人正在你房裡提前過洞房夜,這次我看著他走了,該不會再次相見歡了吧?」

  巧靈支起身子,怔怔的看著她,半晌,眼淚又瀑布般的流下來。

  孟扶搖嘆一口氣,也不想說什麼了,她眼尖,巧靈一支身便看見了她全身上下慘不忍睹的淤青和傷痕,可以想見,掩蓋在被子下的,又會是怎樣的慘狀。

  孟扶搖卻沒有立即上前,而是走到妝台前,舉起黃銅鏡照了照,又將鏡子放回,笑道,「這雪打得我臉上全濕了。」順手拿桌上一塊手帕擦了擦臉和脖子。

  擦完臉她才回身,走到巧靈身前,掀開她被子,眼光落到她下身,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轉開眼,取過斗篷給她披了,背對著她蹲下身。

  巧靈呆呆的抓著斗篷不知道該做什麼,孟扶搖不耐煩的道,「你不會還不想走吧?」

  對面,妝臺上的黃銅鏡被孟扶搖放下時已經調整了角度,正映出身後的巧靈,她的惶然看起來很真實。

  孟扶搖看著鏡子——她不是傻子,遊蕩江湖多年的人,永遠不要將自己的後背亮給他人是永遠不會違背的信念,哪怕在背後的人毫無武功。

  今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孟扶搖自然步步為營,如果為了救人傻到把自己搭進去,那就太跌份了,元昭詡知道了,也會鄙視死她的。

  巧靈終於怯怯的趴上她的背,吸了吸鼻子,低低道,「孟小哥兒……是我錯了……」

  「這世上誰沒錯過?只要有機會彌補都不要緊。」孟扶搖將她背好,用綢帶把她緊緊綁在自己背上。

  巧靈的眼淚一點點濡濕她背上衣服,聲音低而哽咽,「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孟扶搖默然,心底有種哀切的淒然,她原本對巧靈有幾分防備,隨時準備抽身便走,然而看見她那般慘重的傷,頓時明白這姑娘八成受了難以挽回的傷害,就算苦肉計也不能做到這程度,她嘆息著,伸手拍了拍巧靈的背,道,「你來了幾天,對道路熟悉麼?」

  巧靈搖搖頭,含淚道,「我一直被關在屋裡。」

  孟扶搖「嗯」了一聲,正準備按原路走,忽聽巧靈道,「……不過聽服侍我的婆子提起過,將軍府因為將軍本身就是高手,所以守衛不多,好像南邊節堂那裡守衛多些,西邊下人們住的西園人很少,據說還有一條後門便道,可以直接出門。」

  「她們為什麼和你說這些?」孟扶搖回頭看她。

  巧靈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不過她們看我的眼光很憐惜……孟小哥兒,我日日……盼著你來……」

  孟扶搖又「嗯」了一聲,忽然道,「我今天在街上聽說,郭將軍曾經說過,只要誰能贏他,可以對他提任何一個他能做到的要求。」

  不待巧靈回答,她突然一指點了巧靈軟麻穴,一腳踹飛門,拖了張椅子跳上去,大喝,「郭平戎,出來,你我一戰!」

  「啪!啪!啪!」

  黑暗中突然響起掌聲,郭平戎從一處廊角轉了過來,冷笑道,「好,好耳力,居然知道我沒走遠,好膽氣,居然要跟我單挑。」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你等我很久了,怎麼捨得走?我只要一出門,立刻就會被你偷襲,畢竟這世上能脫了你褲子的人能有幾個,你自然想要好好招待我來著。」

  郭平戎臉色一變,他素來心高氣傲睚眥必報,那日當著眾衛士面被孟扶搖暗算脫褲,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莫大恥辱,如今孟扶搖毫不躲閃公然提起,更激起他的怒氣。

  「我就猜是你,果然不錯!」深吸一口氣,郭平戎面色如鐵,一掀衣袍,人若飛星,剎那奔前!

  孟扶搖抬腳,一腳踢飛腳下的椅子,椅子勁風厲烈,旋轉著飛向郭平戎,郭平戎橫掌一劈椅子碎成無數片,孟扶搖已經趁著這一霎躍出了窗外。

  躍出窗便見四面突然湧出一隊侍衛,前面一隊齊齊一跪,長弓利箭對準了自己兩人,孟扶搖「哎呀」一聲,突然絆了一跌,驚惶大叫,「這麼多人?」

  隨著她那一跌,她懷裡突然滾出個包袱,包袱散開,一地黃金珍珠滾了出來,滾到那些護衛的腳下,孟扶搖更加驚慌的叫起來,紮著手去追,「這是我下半輩子的倚靠,別動它!」

  黃金金光燦爛,珍珠顆顆圓潤,在黑暗的雪地裡熠熠閃光,操弓的護衛看著這東西,眼睛都亮了。

  他們一個月的月銀,不過五兩銀子,如今這少年懷裡包袱滾落的,卻是一筆偌大的財富,他們不知道孟扶搖來做什麼,看樣子倒像是救這個新姨娘一起私奔的,這包袱裡也不知道從哪個府裡偷來的寶貝,此時不揀,更待何時?

  此時郭平戎已經衝到,他注意力全在孟扶搖身上,並沒有看見地上的金銀,厲聲喝道,「猶豫什麼?給我射,射她下盤!」

  護衛們眼睛卻還盯著地面,互相提防的亂瞟著,一個精瘦的護衛猶豫一霎,終於抵受不住黃金誘惑,舉弓剎那,手指悄悄一蜷,緊緊抓住了手邊一錠黃金。

  他這一動作,別人再也忍耐不住,紛紛揀起了地面的珠寶。

  此時郭平戎才看見他們手中珠寶,臉色大變,喝道,「放下!」

  「噗!」

  一聲極輕的破碎聲響響在雪夜之中,比落雪的聲音也大不了多少,所有人的臉色卻都在剎那變了。

  聲音從那個最先揀起金子的護衛手中發出,他激動之下抓得過緊,「黃金」竟然在他掌中碎了。

  「嚓!」

  碎裂的黃金中突然迸射出一股黑水,噴濺開來,在朦朧的雪色中,驚心動魄的濺出奪命的弧度。

  「啊!」

  那護衛和他身邊幾個護衛身上立刻被濺上黑水,那東西哧哧的燒起來,瞬間燒沒了衣服燒黑了肌膚,幾個人慘呼著倒下去,那些發黑的肌膚接觸地面,立時皮開肉綻,地面拖曳出一道道血色的印痕。

  與此同時更多揀了珠寶的人慘叫著在地上滾成一團,郭平戎氣得臉色鐵青,一眼看見孟扶搖冷笑著一團風般躥過去,她的聲音在這落雪的寒夜裡珠子般跳躍,一聲聲敲擊著夜的森冷和寂靜。

  「黃金有價毒無價,取一贈一不吃虧!人心本貪誰能免?你丫就個大傻瓜!郭大將軍,你給你員工開的工資好像太低了些,不然我這毒黃金,怎麼也搶著揀?哈哈。」

  她的身影在一株樹前晃了晃,卻不跑,原地抖著腿,挑釁的抱胸看著郭平戎。

  郭平戎低喝一聲,鐵色衣袍在飛雪中捲成一道堅實的鐵板,刷的一下就橫掃過前方空間,孟扶搖看他剎那逼近,才撒腿就跑。

  郭平戎追到樹前,一抬頭看見樹上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副畫,畫上面容猥瑣的錦衣男子抱弓站在高牆上,上身衣裳華貴,下身褲子卻褪到腳腕,露出兩條光光的長毛的羅圈腿。

  只看得這一眼,郭平戎便覺得腦中一昏,熱血上衝堵在胸臆之間,氣得眼前都黑了一黑,隨即爆發出一聲怒吼。

  吼聲沖得這黑夜都顫了顫,卻連孟扶搖臉上的微笑都沒能驚動,打人一定要打臉,罵人一定要揭瘡疤——孟扶搖的人生格言。

  郭平戎盯著那羞辱人的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惡狠狠伸手,拳風如虎,一拳將那畫打爛。

  「轟!」

  衝天爆裂聲突然響起,樹上炸出一團夾雜著火光的黑煙,黑煙如龍瞬間裹住了郭平戎的手臂,裹挾著被炸碎的紙屑和血肉騰騰亂飛,將樹周的人都籠罩在一片黑灰的煙氣裡。

  郭平戎的痛呼聲幾乎驚破這沉寂雪夜,遠處的野狗汪汪的叫起來。

  剛才那畫下面,還藏著火彈子,郭平戎被刺激得怒發欲狂一拳擊出,火彈子立即爆炸,炸傷了他的手。

  孟扶搖的連環毒計至此成功:毒元寶殺傷侍衛——引開郭平戎注意力——趁機在大樹上貼藏了火彈子的猥瑣宣傳畫——郭平戎見畫果然怒氣爆發——出拳毀畫——火彈子爆炸。

  火彈子爆炸剎那,孟扶搖再不停留,大笑著比了個中指,背著巧靈一路向西,直奔下人們住的西園。

  迎面的雪粒子冰涼的撲在面上,激得人眉目舒爽,孟扶搖背著一個人卻越跑越快,風一般捲過重重屋宇,將那些慘呼濃煙和血肉遠遠拋在身後。

  前方出現了一些錯落的房屋,孟扶搖四面看了看,果然看見一處院落後有段圍牆上似乎有異,看上去好像有個小門,她毫不猶豫抬腿直奔過去。

  那處院落無人看守,四面空寂,一道道臺階延伸上去,隱約看見盡頭的堂屋,黑而幽深,像一張大張的嘴,堂上最尾端,有匾額隱隱閃光,卻因為隔得遠,看不清匾額上的字。

  孟扶搖眯起了眼,腳步緩了緩,凝聲道,「這是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像下人房啊……」

  話音未落,耳後突然一麻,隨即全身的血液,都似突然流緩停滯不動,意識也一分一分的模糊,而那漫天的雪片,都旋轉著,放大著,如磐石般沉沉的壓下來。

  聲音此刻聽來有些遙遠,像是隔了三層牛皮去聽人說話一般,隱約聽出是巧靈的哭叫。

  帶著驚惶、愧疚、無奈、悲切的哭叫。

  「對不起,對不起……將軍答應我,只要擒下你,他就會待我好……我的終身……求你成全!」

  有更遠的聲音飄過來,帶著殺氣、得意、陰冷和淫邪,是郭平戎的聲音。

  「竟敢擅闖將軍府節堂,須得報知太子,全家滿門抄斬!」

  隨即停了一歇,有點驚詫的道,「太子竟然從上陽宮起駕過來了?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南疆又不安分了?」

  一陣靜默,孟扶搖漸漸飄遠的意識裡,聽見郭平戎陰冷邪笑的聲音,衣帶佩劍被一一解下的聲音,如搖曳的水波,似近似遠響起。

  「正好!先享用了你,玩夠了再以擅闖軍事重地罪,交由殿下發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2:00 AM

無極之心   第十六章  你心我心

  朦朧的視野在搖晃,所有的景物都如浸在水波之中,疊加幻化,層層搖曳,那些歪斜的景物裡,有衣裳半解的男子,握著滴血的手掌,獰笑著上前來。

  那笑容如鬼魅如妖物,淫邪而陰沈,那臉是歪的,眼是橫的,大張著的嘴是黑洞洞的,看得見所有白牙,利齒般的閃著光。

  身後有女子嚶嚶低泣之聲,聽來令人心煩,孟扶搖掙扎著伸手,拔出後頸上那一枚針,霍然向後一插。

  低泣立止,對面的男子卻露出驚異之色,駭然道,「你還能動?」再不遲疑大步上來,先將孟扶搖身後的巧靈解下扔在一邊,隨即一把抓住孟扶搖,打橫抱起,一腳對牆上一踢,立時牆壁轟隆隆移開,現出一間暗室,郭平戎抱著孟扶搖鑽了進去。

  孟扶搖的神智微微飄蕩,卻奇異的沒有暈去,隱約間嗅見似有若無的藥香,香氣清銳淩厲,利劍般的穿透混沌的大腦,那些星火般散飛向四周的意識,立即又飛旋著聚攏來,一點點聚沙成塔般,凝固堆積,漸漸拼湊出完整的藍圖。

  耳邊突然聽見衣料撕裂的聲響,隨即便覺胸前一涼,一雙滾熱的手帶著血腥氣息靠了過來,觸上肌膚,齊齊一顫。

  郭平戎並不知道孟扶搖此刻的變化,他充血的眼正死死盯著眼前的春光,孟扶搖臉上的易容已經被擦去,現出那夜驚鴻一瞥的容顏,長睫微微顫動,而唇色飽滿如榴花,郭平戎的目光慢慢下滑……少女的衣襟被撕裂,肌膚的雪色比窗外積雪還要亮上幾分,卻又多了種冰肌玉骨的瑩潤和光澤,用目光也可以感覺到那種屬於處子的溫軟和芳香,被沾血的手那般一揉,鮮紅映上潔白,有種觸目驚心的脆弱的豔,宛如落紅輕輕離了枝頭,不勝可憐的做出任君蹂躪的怯怯邀請。

  這種沈默的邀請,最能激發男子的獸性和狂欲,郭平戎低吼一聲,一揮掌滅了室內的燭火,喘息著伏下身去。

  室內驟然光線沉黯,越發顯出空間狹小逼仄,外間不知道是誰點起一盞燈,顏色卻是不多見的淡紫色,一點幽幽的紫光,自牆壁後隙間漏了進來。

  孟扶搖突然震了震。

  幽閉的空間……自縫隙透露而出的紫光……這幕場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熟悉,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日日這般見過……

  「啊!」

  腦海中宛如被重劍狠狠一劈,劇烈的疼痛瞬間貫穿了全部的意識,搖曳的視野重重一震,天搖地晃中一些深藏於記憶深處不願開啟的久遠往事突然錄落了一角,一些場景飛旋出現……狹小的動彈不得的空間……一盞遠處高懸的紫色宮燈……中年大叔的涎笑的臉……伸向自己身體的青筋畢露的手……

  噩夢般的舊事重演,喚醒了被封印潛藏的記憶,最後一絲渙散的神智被剎那聚攏,一點久伏的悲憤的星火被剎那激發,體內灼熱如火而又寒冷如冰,全身真氣驟然自丹田爆湧,洩洪沖堤般橫衝直撞,直欲裂胸而出!

  孟扶搖突然直直跳了起來,一仰頭,一口鮮血櫻雨般噴出,再潑喇喇落下來,落了郭平戎一頭一身。

  郭平戎駭然爬起,拎著褲子急速後退,他驚駭的看著孟扶搖,怎麼也想不明白中了自己「鎖魂針」的孟扶搖,是怎麼脫離箝制恢復正常的?

  孟扶搖一躍而起,血雨噴出,灼豔的紅裡她的憤怒也如烈火般熊熊燃起,她低頭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前胸,霍然回首,盯住了郭平戎。

  她目光森冷而灼熱,像是火焰中燃燒的曼殊沙花,散發著屬於黃泉彼岸的殺氣和死氣,她盯住郭平戎的神情,就像用目光的鐵鏈,剎那間已經捆住了郭平戎的靈魂,然後將他綁上地獄之火,瞬間焚化成灰!

  郭平戎被這目光一盯,竟然後背霍然出了身汗,下意識的手一伸拔劍而出,連退三步。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退,明明這少女武功未必能對他造成威脅,然而這一刻她的眼神太過可怕,他有生以來竟然從未見過這般利劍般鋒銳,似乎一個目光便可殺人的眼神!

  哦不,其實還見過一次,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太子殿下在聽聞那個消息之後,也曾露出過和這一模一樣的眼神,令在場的他當時就軟了腿……

  事隔多年,在另一個人眼底,他竟然再次看見了這種帶著無限黑暗殺氣的目光!

  郭平戎橫劍一掣,名動天下的「星輝劍法」起手式剛剛擺出,便見對面,黑髮披散的孟扶搖怒虎般撲了過來。

  她撲過來時全身的真氣都在鼓蕩,帶動得室內桌椅翻倒,帳幕飛揚,啪的一聲桌上黏在瓷碟裡的蠟燭被齊齊折斷,黑暗中垂簾「呼」地一捲,孟扶搖已如一朵黑雲般飛至,順手抓起一個錦墩,狠狠對郭平戎當頭砸下!

  郭平戎的瞳孔頓時縮成針尖大小——這女子何時功力大漲如此?這一擊竟有拔天裂地之威!

  只是,自己作為十強者的弟子,怎麼能臨陣退縮,又怎麼會畏慎一個女子含怒一擊?

  郭平戎長劍怒卷,捲出一片驚濤巨浪,一波波豎起一人高的水晶牆橫矗在自己面前,卻又有輕微「哧」的一聲,自水晶牆中分水而出,化為一線銳芒,直擊孟扶搖空門大開的前心。

  漫天星芒,一線流光,快得有如彗星橫掃天際,目光所見處儘是星芒光輝。

  星光籠罩孟扶搖,孟扶搖只是一聲大喝。

  「破!」

  手腕一振,一道碧光湧起,荊那間孟扶搖手臂宛如碧玉鑄成,那碧色越來越亮,雄渾凝固,如一柄堅不可摧的碧玉杵。

  「破九霄」第五層,「光明」!

  平日裡孟扶搖不能使出的真力,今日一番強烈刺激下,終於被她不顧一切的會力使出,這一條手臂頓時無堅不摧,生生一劃便劃裂郭平戎精鋼似的罡氣光幕,直直抓向他的咽喉。

  郭平戎低喝一聲,劍勢一橫擋住孟扶搖,猱身而上,剎那間劍勢一改,綿綿密密抽絲織繭般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劍影,將孟扶搖密密裹起。

  兩人瞬間纏戰在一起,黑暗的室內沒有劍風沒有喝斥沒有桌椅翻倒聲沒有物件碎裂時,甚至連最初的低喝聲也不聞,只能隱約看見兩條人影翻騰起伏,聽見因為身形移動過於快速而帶動空氣的咻咻聲響,以及聞見揮灑於空氣中的汗水和鮮血的氣息。

  這是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搏鬥,那條纖細的身影一次次被逼出再一次次翻身而起再度撲上,被突然驚破的混亂噩夢舊事逼迫纏繞的孟扶搖,腦海中幾近一片空白,唯一僅存的思緒便是:殺了他!殺掉這些讓我害怕的記憶!

  第三十招……第一百招……第三百招!

  郭平戎額上浸出汗水,反光得油亮亮一片。

  這女子瘋了!

  他從未見過有人這般打法,從未見過有人可以這般不顧一切的去作戰!

  交戰至今,孟扶搖在他身上留下了七處破裂帶血的傷痕,他在孟扶搖身上則留下更多的劍傷,足足有十二處!

  他自幼打熬的好筋骨,年歲也大孟扶搖許多,孟扶搖給他的傷,暫時還不能箝制他的行動,但是他的劍,哪怕只是輕輕擦過,孟扶搖也會爆出一片血光!

  正因為如此,郭平戎才越戰越心驚,他熟知人體疼痛的界限忍受力,他的下手都在最疼痛的關節部位,正常人在這樣惡毒的劍傷下,早已喪失戰鬥力,可這個看起來甚至有幾分清瘦的少女,竟有這般強大的爆發力和忍耐力!

  郭平戎更心驚的是,對方越打越起勁,自己卻越打越衰弱,不是心理上的氣勢衰退,而是實力的倒退,他此刻心裡才明白,那張脫褲圖何止是要激怒他出拳毀畫傷了手?更陰險的目的是為了走竄他的真氣。

  他練的武功是至剛一路,任何極陽或極陰的武功都更易走火入魔,他被一再激怒,又心生邪念,真氣不知不覺間便走了岔路,一番快打快攻下來,情況越發不妙。

  這個女子好生厲害,居然僅從接他一箭的手法,便判斷出自己的內功!居然算準他的性格和每一步舉動,有備而來,步步算計!

  郭平戎氣勢漸退,目光震驚,孟扶搖卻在冷笑。

  這點傷痛算什麼?

  如果一個人自五歲開始起便得接受無窮無盡的挨打訓練,沒日沒夜在山谷的具有腐蝕性的泥漿水中摸爬滾打,和山谷中各種猛獸生死搏擊,為練「破九霄」的純淨真氣曾經將自己埋在地坑裡閉關數月,餓極了連蚯蚓都吃,這點苦還算個屁?

  大無上心法,只有在和高手搏擊的生死之境才最容易突破!

  一流高手算什麼?

  只要被人察覺了武功脈絡,對症下藥,一樣可以被比你弱的人攻其不足,狠狠打倒!

  如今便拿我的血和你的劍,來造就我的再一層進境!

  第五百招!

  滿身浴血的孟扶搖突然搶身直進,橫臂一揮,用自己的手臂攔下了郭平戎暴起的一劍!

  長劍刺入肘部,自肘底穿出,劍鋒穿過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發冷的格格之聲。

  郭平戎不可避免的被這以血肉之軀禦劍的冷血應招驚得怔了一怔。

  只這一怔,孟扶搖便不會再給他拔劍的機會,她突然橫步一跨,穿劍而過的手臂一扭,穿骨而出的長劍立即被生生拗彎一百八十度,「哢嚓」一聲戛然斷裂!

  斷劍飛起,劍身上鮮血四濺,孟扶搖一躍而起身如飛鳳,一仰頭一聲厲嘯衝口而出,那嘯聲清亮如鳳鳴,穿雲裂電,上達蒼穹,嘯聲裡碧光大亮,孟扶搖半空中抬腿一踢,將斷劍直直踢向郭平戎下身!

  帶血的劍光來勢如飛電,剎那便閃入郭平戎無限放大的驚惶的雙眼,郭平戎警覺到孟扶搖的意圖,隍然怪叫一聲,火箭般急忙竄起。

  可是卻已遲了一步。

  斷劍擦著郭平戎下身而過,半空中郭平戎用盡全部武功死命一扭,一聲輕微的哧響,一點血光細線般躥了出來,帶著一嘟嚕東西飛出郭平戎身體。

  「啊!」

  郭平戎從半空中栽下來,死魚般的在地上蹦了蹦,他顫顫伸出摀住褲襠的手,掌心裡全是鮮血。

  孟扶搖卻低低罵了一句,「媽的。怎麼只害了一個蛋!」

  她揮劍欲待再補一刀,剛走上一步便覺得腦中一昏,腳步一個踉蹌,知道自己失血過多,想要再一鼓作氣的殺人,已是不能了。

  她搖搖晃晃過去,舉著劍,準備慢悠悠的給郭平戎補一刻,如果郭平戎掙扎,再打一場就是了。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長的傳報聲。

  「太子駕到!」

  那傳報聲明明還很遠,卻有步聲快捷而來,腳步聲一聽就是高手的,輕捷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剎那便到了不遠處。

  孟扶搖搖搖晃晃回首,她此刻全身又是血又是汗,早已脫力近乎半昏迷狀態,所中的那枚針上附著的藥物,也有點脫離她的準備和控制,竟然有些影響她的神智,她只隱約聽見最後兩個字,並從逼近的腳步聲裡感覺到自己不能抵抗的高手正在接近,甚至還有更多人圍攏了來。

  恨恨的跺了跺腳,孟扶搖吸一口氣,一竄而起,一腳踢開密室門,自後窗撲出。

  幾乎就在她身影剛剛消失在窗外的同時,密室門再次被人打開,一線天光從門外湧進,天亮了。

  和天光一起湧進的還有兩列錦衣侍衛,和尋常的王府護衛不同,這些侍衛神情冷峻,目光隼利,往那一站便有渾然氣勢外放,一看便知個個高手。

  他們身上都佩戴著碧色鑲金的如意玉牌,上有篆書「上陽」二字。

  無極太子上陽宮專屬侍衛隊,名動天下的「上陽飛騎」。

  這些等閒事務不會出動的頂級侍衛,今日一來就是一隊之多,一來就將將軍府護衛驅散到一邊不許亂走,其餘全數湧入節堂,迅速找到了密室,在門邊雁列成行,齊齊躬身。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以至於四更時分天色便已亮了,從節堂裡看過去,庭院裡玉樹瓊枝,一色潔白如毯,點綴紅梅如血。

  雪地裡眾人擁衛中,漸漸行來修長的人影,看起來步子不快,卻剎那近前,淡紫鑲銀龍邊的長衣微微飄拂,披一件比雪更燦爛的銀白狐裘,腰間碧玉腰帶色澤溫潤純正,那般醇和的碧色,給漫天雪野忽然添上一場春意。

  那行來的男子,雖然一半臉上遮著面具,但髮若烏木,面如瑩玉,銀狐裘光芒燦爛的毫尖掩映下的那雙眸子,似海深沉,波光明滅,教人一看便彷彿被攝了魂魄去。

  看見這個男子,那些驕傲的,冷肅的,看誰都目中無人的上陽侍衛都極其尊敬的深深躬下身去。

  當世之傑,龍中之皇,享受著國人最崇高的愛戴,十五歲便監國輔政,將無極國治理得富盛強大名動七國,令七國高層凜然畏懼不敢輕櫻其鋒的,長孫太子。

  長孫無極。

  雪地裡,絕代風華的長孫太子,冒風頂雪尊貴優雅點塵不驚的一路行來,他所經之處,連雪片都不曾被踏破一絲。

  節堂一夜落雪,臺階上極其濕滑,侍衛隊長上前來迎,長孫無極卻連停頓都沒有,一掀衣袂便到了節堂內。

  隊長僵在那裡,有點詫異的扭頭看著太子背影,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太子有些不對勁,明明步伐神情都沒異常,但他這跟隨他多年的老人卻發覺,太子好像有些心急,素來深邃得看不出心意的眸子裡,也似有隱隱的焦慮,甚至有些……怒氣。

  他在那裡揣摩,長孫無極卻已經直接行入被打開的暗室門口。

  他在門口停下,一直抄在狐裘內的手緩緩放下,掃視了室內一週,深吸了一口氣。

  侍衛更低的低下頭去。

  室內,桌椅翻倒一片淩亂,滿地血跡,淅淅瀝瀝的從這頭淌到那頭,看起來觸目驚心。還有一小件東西,汪在一處厚厚的血泊裡,大家都眼尖的發現了那是什麼,震驚的抬頭看去。

  室內盡頭,郭平戎目光呆滯,摀住下身,他並沒有傷重到完全失去戰鬥力,然而寶貝被毀的打擊實在太過突然,他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長孫無極目光掃過那東西,眼瞳一縮,突然緩緩向前一步。

  他這一步行得輕描淡寫,但是隨著這一步跨出,室內所有物件,包括桌椅帳幔蠟燭等物,突然全部無聲詭異的化為齏粉,簌簌揚揚的飄落地面。

  護衛們對望一眼,目中露出驚詫之色,這些東西原來竟然早已毀了,只是勉強維持著原形,外力一激便化為灰,可以想見剛才在這暗室裡發生了怎樣的一起驚天激戰,以至於所有東西都被拿來做了武器,然後被真氣摧毀。

  長孫無極的眼睛,卻只盯著那一地的血,目光在郭平戎身上掃視一番,立即確定僅憑郭平戎身上的傷痕,絕對流不出這麼多血,這一霎長孫無極眸光變幻,似有浪潮剎那捲起,卻又瞬間消逝。

  他抬了抬手,侍衛立即無聲退下。

  暗室的門再次關上,雪光很亮的從半掩的門縫裡透進來,映得太子眼眸神光變幻,如蒼穹之上風雲疊卷。

  郭平戎此時已經恢復了神智,伏在地下深深向太子磕下頭去,哽咽道,「殿下……殿下……」

  他伏在滿地血腥的地面,嗅見那鮮血的氣息,有他自己的也有孟扶搖的,他想著那個既機變百出又霸氣豪烈的女子,她將流滿她的鮮血的斷劍刺進自己下身,從此毀了他一生。

  他在這樣的血腥森冷的氣息裡不住的發抖,只覺得自己燦爛而輝煌的前半生都好似在這一刻結束,如煙花易冷美夢易碎,剎那間便出乎意料的做了無奈的終結。

  「殿下……我要報……」

  眼前血泊映出光影浮動,倒映出一襲淡紫華貴袍角,袍角在他面前停住,郭平戎仰起頭,滿懷希冀的看著自己尊崇並畏懼的太子殿下。

  他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一向和若春風,雖深沉卻永遠笑意微微,然而這刻這眼底的神情他竟然覺得無比陌生,他看著那樣的神情,就像看見九天之上飛龍冷然下望,注視著膽敢闖入自己不容侵犯的領地的凡人。

  遙遠、逼迫、森冷、而殺氣微微。

  他的必殺的誓言瞬間破碎的喉嚨裡,會身卻不由自主的開始打戰。

  對面,長孫無極輕輕蹲下身,蹲在一地淋漓的血色裡,他注視著那些熱血,眼底光芒也如有火焰燃起,淡淡道,「平戎,你犯錯了。」

  郭平戎愕然抬頭,再不明白太子殿下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又為什麼不叫太醫替自己診治?

  「你錯在睥睨自大,自以為是,你出身底層,成名前吃了太多苦,飛黃騰達之後便管不住自己的性子,睚眥必報心胸狹窄,你曾一夜奔出三百里,將當初吐過你一口唾沫的人全家滅門,你曾命人輪姦你的嫂嫂,只因為你在寒微之時她沒給過你好臉色,你曾因為夜間醉酒,被人於小巷子擦撞,你一怒拔劍殺了那人,連那人的朋友,好心來扶你好心勸架的無辜之人也一併砍殺。」

  郭平戎聽著這些自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的秘事,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抬頭看著深不可測的太子,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辰提起這些舊事,而既然知道這些事,當初為什麼又一句不提。

  「我用的是將,不是聖人。」長孫無極似看出他的疑惑,淡然俯視他,「將,不需道德文章,只要殺氣淩人,只要你善戰勇武,能禦敵能殺敵,能為我守住南疆一向不安分的十八部族,能為無極朝廷建功立業,你個人德行有虧,私節不謹,又與我何干?與朝廷何干?」

  他負手而立,衣袂無風自動,揚出一股奇異的淡香。

  「但是,平戎,你今天做了我不能忍受的事。」

  迎上郭平戎越發疑惑的目光,長孫無極突然沒有笑意的笑了笑,他俯下身,輕輕在郭平戎耳側說了幾句話。

  郭平戎的臉色立即就變了,像是突然吞下一個火炭,整張臉都被極度的震驚扯扁,他張開嘴,好像突然接不上氣急促的喘息著,又似想努力的蹦出字眼來,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再順利的說出一個字。

  他瞪著長孫無極,渾身都在顫抖,臉上神情由最初的震驚漸漸轉為後悔、不解、絕望等等諸般情緒,最終他大叫一聲,膝行於地,一路爬過去死死拽住了長孫無極的袍角。

  「殿下!饒我!」

  長孫無極手攏在袖中,看著自己這個因為失衡的人生所以扭曲了心性的愛將,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

  「……還有件事……托利的那個青樓『春深閣』用上童妓,是因為你吧?」長孫無極笑意淡淡,「你真會玩,也真是玩得肆無忌憚,你真以為那些童女是中州鄉下貧苦人家的孩子?那是南疆十八部族的女孩,被托利擄來墮了這風塵,你這個掌管南疆征伐事的將軍,居然自己先挑釁了桀驁不馴的南疆,平戎,你真令我失望。」

  郭平戎怔怔的鬆開滿是鮮血的手,不可思議的瞪著長孫無極,他不明白日理萬機的太子怎麼連「春深閣」十分隱秘的童妓也知道,更不明白托利為什麼要騙他,他絕望的看著長孫無極,卻無法在對方眼睛裡找出答案。

  「不……」郭平戎突然發瘋般的跳起來,嚎叫著便向門外沖,「要我束手就死,辦不到!我是建武將軍!我是真武大會第四名,我是十帝中排第七的星輝門下!我……」

  他的聲音突然凝結在了咽喉裡。

  門外微雪未休,有細碎的雪花從未全掩的門窗處透進來,翩飛著撲向熱力散發的人體,卻在相隔尺許處如同遇上無形的阻礙,略頓了頓,飄然落下。

  天光大亮,照見室內凝定著的一立一跪的人影,照見幾朵雪花落在一根手指上,那手指纖長如玉,點在半跪著的那人的額頭。

  只是那麼一個輕輕的姿勢,瘋狂如虎而又實力超卓的郭平戎,便再也無法衝過長孫無極身前一尺。

  郭平戎的意識,突然旋轉著混亂起來,腦海中有很多橫的豎的斜著的線,一根根交叉糾纏,絞扭成繩,那繩子吱吱收緊,壓搾並扭緊了他的記憶和清醒,直至絞成亂麻。

  他緩緩的歪下去,腦海裡突然跳出個最後的清醒的意識。

  「自己的師傅在十帝中排第七,而長孫無極……」

  「悔不該得罪錯了人……」

  這個念頭沒能轉完,他已經委頓在地。

  長孫無極緩緩收回手,再次將手攏回狐裘中。

  他微微仰首,偏頭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他那一偏首間眼眸的神情難以描述,像是看見一朵珍視的花,突然被風雨打斜,而他伸手欲待呵護,那花卻刺了他的手。

  他默然良久,突然抬腳,極其輕蔑的踢了踢郭平戎。

  「我不殺你……只是從此後你就真的只是個機器了,這個手法,我本來真的不想用在我的臣屬們身上……你能成為第一個,那是你的榮幸。」

  他轉身,拂袖而去,侍衛小跑著迎上來,更遠處,將軍府護衛跪滿一地,大氣也不敢出。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的上了禦輦,車簾垂下的那刻,他淡淡吩咐:

  「傳我均令。」

  「是。」

  「南疆十八部族有異動,有不臣之心,當伐之,著德親王改封戎王,封地戎、鎮、離三州,永鎮南疆,著建武將軍聽令戎王麾下,為平夷前驅,即日就封。」

  「……」

  「嗯?」長孫無極目光一轉,正因為這個均令而震驚猶疑的侍衛隊長立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嚓的一禮,大聲應,「是!」

  眼見著御輦軋軋離開,侍衛隊長眼底漸漸湧上一陣不解和陰霾,半晌他抬頭看看雪後猶未放晴的天空,那裡層雲湧動,如浪潮迭起不休。

  半晌,他一聲低嘆,散在雪後請涼的空氣裡。

  「要出事了啊……」

  ----------

  「砰!」

  孟扶搖一身冷汗的撲在一株樹上,樹身上立時沾滿了她一身的血和汗,冷風從身後呼呼的刮過來,孟扶搖後背冰涼,前心卻灼熱如被火燒。

  她勉強翻了個身,張嘴喘了口氣,按住前心,努力盤膝而起想要調勻體內真氣,然而那裡有如無數條火蛇在糾纏擁擠翻滾,所經之處,全身經脈都似著了火,都似變成了一條條火蛇。

  那見鬼的針裡面有什麼奇怪成分?似春藥又非春藥,似有什麼東西撩撥著她的慾望,但是一旦動情又覺得內腑刺痛,若不是衣領處散發的清銳的藥香時不時在逼她清醒,以及調動了全部的「破九霄」真力來壓制,孟扶搖早已失態,然而經過這一場耗盡真元的激戰,她身受重傷,哪裡還能控制得住。

  孟扶搖意識朦朧的傻笑一下,模模糊糊的想,自己還是低估了郭平戎啊,十強者的弟子,即使人品再差,實力也不會差哪去的,她有備而來,步步小心,還是差點著了道兒。

  千防備萬防備,注意力都集中在強者身上,對「受害者」因為習慣性的同情而戒心不足,其實她也防備了,一開始就點了巧靈穴道,但卻沒有想到被點了軟麻穴的巧靈,竟然一直將毒針含在齒間,等她奔到節堂,狠心對她下了手。

  雖然也算因禍得福,和郭平戎全力一戰,她的「破九霄」果然好像又有突破,只是她還是沒想到,那件薄裘裡的辟毒香,醫聖宗越親自調配的可解百毒甚至連春藥效力也能隔擋的奇藥,居然沒能完全抵擋住那見鬼的針裡的毒力!

  「媽的!」孟扶搖低低罵,「赤腳醫生!江湖郎中!庸醫!」

  眼前突然黑影一閃,有人在接近,孟扶搖立即掙扎而起,抓住了自己身前的匕首。

  來人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他面容平凡枯槁,赫然是元昭詡身邊那個時不時出沒的黑衣人。

  他猶疑的看著孟扶搖,目中有後悔之色,主子閉關休養,他奉命保護孟扶搖,卻因為一件意外事故分散了注意力,導致她出了事,如今人在眼前,他卻不敢近前,因為孟扶搖兩腮桃紅,明顯異常,此時他哪裡敢接近?

  立於原地猶豫半晌,忽聽身後有人掠來的風聲,黑衣人霍然回首,卻見白衣男子立於身後,平靜看他。

  舒了一口氣,黑衣人躬身,「先生來了,最好不過。」

  「交給我吧。」宗越簡單的打發走黑衣人,走上前去看孟扶搖,孟扶搖迷迷糊糊仰起頭,在混亂的視野裡瓣清了熟悉的人,咧嘴笑一下,伸手去推他,「你……離我遠一點……」

  宗越不語,蹲在她面前,伸手要去把她脈,孟扶搖手一揮避免他的碰觸,喃喃道,「庸醫,我好像居然……惡俗的……中了春藥了……」

  宗越笑了笑,道,「歷來中春藥的都應該是美人,你怎麼有這個資格的?」

  孟扶搖無力的笑了笑,已經沒力氣和這個毒舌男鬥嘴,懶懶道,「治得了不?……治不了趁早……滾蛋……別和我說什麼陰陽交合不藥而癒……要是靠那個才能解決……我就……鄙視你一輩子。」

  宗越突然笑了笑,他雖然看起來溫和,卻很少笑,這一笑便如日光從雲層後溫柔遍灑,悲憫而溫存。

  他輕輕道,「其實我不介意你一輩子鄙視我……」一伸手將孟扶搖抱起,孟扶搖如被電擊渾身一顫便要掙扎,宗越卻淡淡道,「這裡已經是德王府後門,你已經撞回來了,難道從這裡堅持到府裡的定力,你都沒有?」

  孟扶搖低罵,「……你明明可以點我穴,偏要我忍……」

  宗越一低頭,看見她紅霞上湧的臉,眼波卻熏人如醉,那是三春柳是四月桃花是五月碧水是六月滿池蓮,是這個世間最當令的最美好的事物的總和。

  他看著這樣的容顏,素來穩定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顫,孟扶搖卻突然睜開眼,她眼底微紅目光卻明淨,像是隔著清澈的溪水看得見水底澄淨的白沙,歷歷分明。

  宗越垂下眼眸,不再說話,抱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先點了她的穴,餵了她一顆藥丸,給她推宮活血包紮傷口,這一切都是親自動手,忙完後他久久站在窗前,負手沉吟不語。

  孟扶搖醒來時,第一反應就是檢查自己衣著,看有沒有在慾火焚身情況下XXOO了誰,隨即覺得那燎身的火蛇好像已經縮回了自己的洞穴,縮成一團不再肆虐,然而丹田深處卻突然多了一處燥熱感,盤桓不去,她運氣試了試,若有所悟,盤膝坐起道,「這藥力你居然也不能根除?」

  宗越回身看她,皺了皺眉,「你中的不算春藥,或者說,比春藥厲害得多,這是「鎖情」,用了萬年鴇母的精血,中者慾望強盛,不分日夜渴求交合,但是每一次交合都會戕害身體,顛倒淫亂的生活過了三個月,必死無疑。」

  「提前預支生命來燃燒慾望?」孟扶搖喃喃道,「這誰這麼缺德,搞出這個東西來啊。」

  「郭平戎的師傅,星輝聖手方遺墨。」宗越神情裡有點異樣,「據說方遺墨年輕時愛上過一個女子,那女子卻在他出遊四方時,在家和人私通,方遺墨回來後,就弄出了這個東西,讓那女子和那姦夫,日日春宵通宵達旦,直至男子精盡人亡,女子血脈枯乾而死。」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搖頭嘆氣,「難怪郭平戎那麼不上道,原來他師父也不是好東西。」

  宗越淡淡道,「郭平戎這幾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修為不及乃師三成,而且……方先生很護短。」

  他看看毫無懼色的孟扶搖,嘆了口氣道,「其實用七葉草配出的『辟毒香』薰染過的裘衣,是真的百毒不侵,你原本應該安全無事,可是我卻剛發現,你體內竟然早早潛伏著和『鎖情』成分相輔相合的暗毒,這毒毫無蹤跡,平日也沒有症狀,卻在遇上有些毒物時會致你於死,萬幸的是前面十七年,你居然沒遇上那些毒引,今日要不是辟毒香,僅憑『鎖情』和你體內暗毒一起爆發,你須臾之間便會暴斃……」

  「說了半天你還是怕我喊你庸醫,特地告訴我中毒不是你的藥不好,而是我自己有暗疾,可是我聽你口氣,你對這個毒也束手無策?」孟扶搖斜挑眼角看他,「不會吧,醫聖耶。」

  「我沒有辦法,別人自然更沒有辦法。」宗越平淡的語氣裡自有一股傲氣,「但是我有減輕藥效的辦法。」

  「什麼?」

  「一是用藥,將之轉化為真正的春藥,只要你肯和男子……」宗越話還沒說完,就見孟扶搖穿鞋下榻向外走。

  宗越苦笑,待她走到門邊才道,「還有一個辦法,這藥是春藥和毒藥的合體,既能轉春藥自然也能轉毒藥,我可以將這藥力轉化為毒力,但此毒一日未解,你一日不能動情,否則立即七竅流血而亡……你自己選吧。」

  孟扶搖走回來,滿不在乎的盤膝一坐,道,「我選哪個,還用問麼?」

  宗越立於窗邊看他,他的容顏沐浴在淺白的天光裡,比常人更淡一些的眸色和唇色似被光芒塗白,看起來有點漂浮不定而又心事微生,半晌他道,「你……確定?」

  孟扶搖很直接的揮手,「你囉嗦。」

  「你真以為你自己一生能不動情?」宗越看著她,「你正當妙齡,青春少艾,你有什麼理由去撫拒感情的到來?」

  「我的愛情的方向,本來就不應該在這裡。」孟扶搖抿緊唇,神色間突然多了層悵惘,「如今中了這東西,就當多了個防護盾,也好提醒我自己收心養性……哎,挺好。」

  她仰頭笑了笑,笑容中有微微的遺憾和惘悵,有對世事無情的撫拒和無奈接受,最終她輕聲卻堅決的道:

  「就這樣吧。」

  ----------

  無極國政寧十五年冬,無極國南疆叛亂,無極太子一紙均旨,德親王長孫迦受命封為戎王,率軍二十萬遠赴南疆平叛,建武將軍郭平戎為前鋒。

  因為德王有舊疾在身一直未曾痊癒,是以重金禮騁醫聖宗越隨行,宗越聽聞南疆多奇花異草便於入藥,欣然應下。

  孟扶搖和姚迅,作為宗先生的「小廝」,自然也跟隨大軍前進,孟扶搖在出城時,經過「春深閣」,發現這個昔日車水馬龍的銷金窟已被查封,當日風流,如今雲散,孟扶搖站在空蕩蕩的妓院門前,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一抹微笑漸漸漾起,卻又漸漸淡去。

  她默立良久,終於轉身,忽聽得身後牆角有呼吸細微之聲,伸手一抓,卻抓出個小人兒來。

  那孩子不過六七歲年紀,小臉上卻化有濃妝,只是汙髒得不成模樣,被孟扶搖抓出牆角,驚惶得瞪大眼睛,卻沒有哭。

  孟扶搖只覺得這孩子面熟,打量了半天才想起來這竟然是那日和元昭詡逛妓院時看見的童妓,不由皺眉問,「不是說『春深閣』擅自擄劫南疆部族少女才被查封,而你們都被朝廷收容了嗎?怎麼你一個人落單在這裡?」

  那孩子一雙微帶褐色的大眼盯著她,半晌道,「小刀,要回家。」

  這孩子說話簡短,聲音有種少見的金屬之質,聽起來有種掩藏不住的鋒芒,孟扶搖挑起眉毛,有點擔心這孩子是不是屢遭磨難被嚇得精神不正常了,然而那個叫小刀的小姑娘,只是死死攥緊了她的衣襟,一遍遍重複,「小刀,要回家。」

  孟扶搖幾次想走,卻也無法硬生生拽開那孩子枯瘦的手,她又不願用武功強行拉開她,最後只好拖啊拖的拖回去,姚迅看她衣服後面拖著個孩子回來,詫異的挑高眉毛,還沒問,孟扶搖已經沒好氣的答,「小刀要回家。」

  於是隊伍中便多了個叫小刀的小廝,小廝很沈默,目光永遠緊盯著南方。

  大軍出城時,孟扶搖回首望瞭望滄闌行宮的方向,微微綻出一絲笑意——那裡,某個深沉的美人和某隻自戀並戀主的肥鼠,是不是在享受今日這難得的冬日暖陽?肥鼠是不是睡在主子掌心,露出它萌裡個萌的粉紅肚皮?而那屋簷上剛化的初雪,滴落的雪水是否正一滴滴流入滄闌湖晶瑩的湖心?

  她沒有去向元昭詡告別。

  選擇跟隨德王離開,一是為了德王分管南疆及附近幾州一切事務,包括對相鄰無極南境的國度發放通行令,孟扶搖指望著有所收穫,二是她還是想找機會在據說突然變了個人的郭平戎那裡拿到解藥,第三,則是為了離開元昭詡。

  因為接近,所以離開。

  她本就不該在這異世大陸為諸般紅塵情愛羈留,那是對舊日往事的淩遲割捨,穿越後,從一開始的焦慮焚心到後來接受現實,她經歷了驚濤駭浪的心理歷程,當如海奔湧的心情恢復平靜,代表的決不是放棄,而是甘於蟄伏,甘於和時間和機遇永久作戰的蟄伏。

  她相信只要她一路前行,總有觸摸到終點的那一日。

  然而人的生命中總會出現變數,這樣的變數隨著不可抗拒的命運接近,她幾乎已經看見那樣變數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她來這裡十七年的全部堅持和夢想,都會因此而功虧一簣。

  她希望在元昭詡還沒能完全成為那可以顛覆燃燒她全部執念的變數之前,親手掐滅那點萌發的火焰,將來便不必因為有所虧欠或有所掛念,而在最後的關鍵時刻躊躇。

  她希望自己能風過無痕,不在這個本不應屬於她的世界留下任何改變自己或他人命運的痕跡。

  和郭平戎一戰,「破九霄」因禍得福接近第五層的同時,也沾了這要命的怪毒,孟扶搖覺得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助她以更強的實力闖關前進,並以命運的慧劍,斬斷某些暗處生發的纏繞的絲。

  她在城門前徘徊良久,終於在宗越一次若有意若無意的回首中,毅然拍馬,急急追上。

  她黑髮揚在風中,纖細的背影鍍上一輪碩大的鮮紅的夕陽,遠處晚霞滿天,天色一層層豐富而鮮豔,策馬而去的女子,背影漸漸淡入一色微金深紅之中。

  她卻不知道。

  她所看向的那個方向,冷闌行宮最高的「折春樓」巔,衣袖當風的尊貴男子久久佇立,高樓上的風吹得他長衣鼓蕩,而烏髮散飛如墨,那些飛舞的髮絲掩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縷若含深意的笑,嵌在唇角。

  他看著城門的方向,半晌側頭對肩頭的某動物道,「她就這樣一聲招呼都沒便走了,最狠婦人心哪……」

  某動物很高興的攤開爪,抓緊機會表白:我永遠不會這樣對待你……

  表白還沒完,便聽主子似笑非笑喃喃道,「沒關係,你不來就我,我來就你。」



無極之心   第十七章  有所必為

  東風吹,戰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漢要打圍。

  久已臣服無極國治下,信服人頭鳥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這次不知道被觸了哪裡的虎鬚,在安定十二年後,攜手進行了叛亂,彪悍的兩戎壯漢如潮水般湧出山谷和山寨,迅速佔領了鄰近的平城和黃縣,並揚言要攻入中州,讓長孫無極跪迎出昌安門,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鋒軍隊駐紮荊城,自己的主營則盤踞於與荊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兩軍遙相呼應,成犄角之勢圍住了平城和黃縣。

  孟扶搖卻和宗越離開大軍,到了離平城最近的姚城,因為據說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裡,生長著全五洲大陸數量最多品種最少見的各類草藥異獸,宗越身為大夫,自然不會錯過,而孟扶搖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發,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藥來。

  姚城作為最鄰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漢雜居,朝廷一直以來為示安撫之意,在姚城設置了一正一副兩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戶部的文選清吏司官員名冊中稱為縣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風俗稱城主,負責實戶口、徵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集行政、民政、財政於一身,由戎人擔任,副縣執掌倉儲、刑獄和文書,是中州漢人,看起來戎人是最高行政長官,極具權勢,卻又將一縣護軍分離出來,設都護將軍,率兵三千駐紮在離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們不相統屬,無極國朝廷對於彪悍又難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謂恩威並施雙管齊下,用足了心思。

  在來之前,從當地負責引導宗神醫前往姚城的嚮導口中,孟扶搖早已為姚城勾勒出了圖像——美麗,祥和,戎漢和睦雜居,遍地開滿大朵大朵色彩豔麗的花。

  然而當走進姚城,孟扶搖卻突然倒抽了口冷氣。

  街巷殘破,到處可見被煙火焚燒過的焦黑房屋,到處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裡,到處是冬日裡依舊裸著半個胸膛,穿著大花彩褲的戎人,雪亮的彎刀大搖大搖繫在腰後,隨著橫衝直撞的步子不斷晃動,他們橫著眼神,睨視著四周,滿眼騰騰殺氣,似乎一塊石頭擋路也會立即撥刀砍碎。

  而本地國人則大多神情畏縮,目光躲閃,連走道都避著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氣裡充滿暴戾、殺氣、挑釁、火藥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張力,令每個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覺的嗅見了危險的氣息。

  孟扶搖幾個「異類」一進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敵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棧酒樓都不對外地漢人開放,孟扶搖和宗越原本可以憑著德王信物直接住到縣衙裡去,兩人卻嫌不自由,想尋家民戶住下,不想找了幾戶人家都無人敢給他們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戶老人收留了他們。

  當晚在老人家裡吃了簡單卻乾淨的飯菜,老人的兒子十分木訥,媳婦挺著大肚子快要生養,一盞小油燈下,老人不住給兩人夾菜,滿臉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沒什麼好東西,吃,吃。」

  孟扶搖坐在滿是裂縫和黑泥的小桌前,抱著個碗發呆,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沒有和誰一起坐在桌前,享受著家庭般的晚宴,她沒有享受過這小屋暗淡卻溫馨的燈火,沒有人給她夾過菜,沒有人陪她在一間類似於家的屋子裡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飯。

  死老道士只逼著她練功練功再練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邊練功邊胡亂啃幾口,某些屬於前世的溫暖的家的記憶,早已遠得像天際那抹淡雲,風一吹便了無痕跡。

  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見那雙蒼老的夾菜的手,變成了一雙細瘦的,青筋綻露的病人的手——屬於母親的手。然而那幻覺剎那消失,她依舊坐在陌生的異世的小城某間屋子的燈下,看著屬於別人家的團圓。

  孟扶搖坐在那裡,盯著滿碗的菜,突然想流淚。

  她立即飛快低頭扒飯,一滴眼淚卻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搖毫不猶豫的夾起,準備吞下屬於自己眼淚的味道。

  卻有一雙筷子突然橫空出世,夾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來是用自己的碗筷,夾了幾塊菜遠遠站在窗邊象徵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過來,好像也不嫌棄那青菜沾過她的筷子了,慢條斯理的將青菜夾走,道,「有蟲子。」

  孟扶搖無語,接著便滿臉黑線的見他姿勢有點不習慣的夾了一筷菜,放進了她碗裡。

  「你太胖,吃這個容易瘦。」

  孟扶搖盯著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給你說壞了。」

  她眼底猶自含著一點淚意,盈盈晃蕩,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幾分晶瑩的瑩潤之光,倒映著這一室燈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隨即掉開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動盪,側影這一刻看來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經過秋風打磨的竹,堅鋌而蕭瑟。

  孟扶搖看著這個神秘而年輕的一代醫聖,有些出神,想著他雖因身份重要而享盡各國禮遇尊榮,然而內心裡,依舊是寂寞的吧。

  因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搖抿了抿嘴,夾了一筷韭菜到他碗裡,還惡作劇的將菜拚命往他飯裡捺了捺混在一起,壞心眼的笑道,「這個好,壯陽草。」

  ……

  人至厚黑則無敵。

  毒舌男宗越碰上無恥的孟扶搖,也只好甘拜下風,當做什麼都沒聽見,低頭吃飯,連飯碗不是那麼乾淨也不計較了。

  孟扶搖只顧自己吃飯,沒在意到埋頭吃飯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幾天住下來,孟扶搖已經和這家人混熟,也愛上了這種白天帶著小刀和宗越出門採藥,晚上回來吃飯體驗家庭氛圍的平靜生活,將這南疆亂地的日子,過得挺有風味。

  不過孟扶搖命不太好,平靜安謐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這天出門時經過一條街,聽見有喧囂聲,探頭一看,好幾戶人家門上不知何時掛上了彩布,那些住戶正在打點包袱關門鎖戶,一副要逃離的樣子。

  孟扶搖愕然看著,道,「咋了?花花綠綠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樣。」又指著房上掛著的彩布道,「這是什麼?萬國旗嗎?」

  「小哥兒別說笑,」有個路人低聲道,「這是戎人尋仇的標記,若有平日結怨的人家,需要了結的,便掛上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來拜訪這戶人家,免得誤傷。」

  「這麼囂張?」孟扶搖眯起眼,「不是說這些年戎族和漢人和睦共處麼?怎麼現在這麼多彩布尋仇?」

  「所謂和睦相處,也得看在什麼情形下,」姚迅突然開口,「戎族天生是個好鬥而驕傲的民族,一生裡追逐自由和霸權,如果遇上比他們強的,他們會臣服但不會永遠忠誠,只要一有機會,他們都會反叛並抗爭,在無極國的歷史上,這個民族反叛過十三次,有七次險些被滅族,依舊不改血液裡天生的不羈,因此和已經劃分給上淵國的南羌部族一樣,被無極國人稱為:流動的戰車。」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這許多年戎漢雜居,看起來和睦無間,可是對於戎族這樣一個驕傲得近乎變態的民族,一點點小事都有可能成為流血械鬥的理由,漢族作為大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有時難免言語舉止上有失當處,這些戎人記恨了,卻因為朝廷管束放在心裡,輪到如今十八部族聯合叛亂,他們便認為報仇的時機來了。」

  孟扶搖搖搖頭,罵一聲「什麼驕傲不羈,完全就是欺軟怕硬。」倒也沒在意,和宗越繼續上山,傍晚下山,離老漢家還有段距離,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腳。

  遠遠的,老漢家有哭叫之聲傳出,尖利而淒厲,隨即翻箱倒櫃聲,人體撞上桌椅等物的沉悶之聲,狂笑聲叱駡聲,女人尖叫孩子驚哭之聲一連響起,鬧嚷得不可開交,四面的鄰居凝神聽著,都露出了同情和憤怒的神色,然而憤怒過後,卻都匆匆趕緊關緊了自己的屋門。

  滿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順手抓過一家沽酒鋪子的酒壺,咕嘟嘟一陣猛灌,喝了一半將酒壺啪的砸在那家房頂上,大笑,「燒!燒!」

  更多人彷彿被這一聲驚醒般,捋著衣袖圍攏來,興奮得手舞足蹈,呼聲如潮。

  「燒!燒!」

  孟扶搖立在街心,眼瞳縮了縮,她一眼看見了老漢家門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漢一家那麼老實巴交的,也會得罪戎人?孟扶搖一把扯住一個悄悄上街倒水的鄰居,問,「怎麼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個戎人在集市上撞了,罵了人家一聲『夯貨』!這下好了,人家來報仇了。」鄰居鬼鬼祟祟說完,趕緊掙脫她跑了,留下孟扶搖罵一聲,「靠,這也是燒家報仇的理由?」

  「看來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鬧事了。」宗越走過來,站在她身側道,「你傷還沒全好,不要插手,他家如果被燒了,咱們幫襯點銀子另尋住處就是,這城中戎人勢大,正愁沒有掃釁起事的由頭,你不要惹事。」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勉強按捺下自己出手的衝動,歷來種族之爭,延禍深遠,是歷朝歷代都難以解決的難題,她熟讀歷史,怎會不知,相較於戰爭大勢,個人意氣有時確實耍不得,一時衝動救人倒不要緊,但如果激怒全城戎人,將事端鬧大,只怕死的人會更多。

  攥緊了小刀的手,她退開一步,那孩子不住回頭看,唇線抿得很緊,眼神中有種狂熱的興奮,孟扶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皺了皺眉,道,「小刀?」

  小刀轉過頭來,眸子亮得妖異,她口齒清晰的道,「該殺。」

  孟扶搖一怔,停住腳步,有點不相信的問,「誰該殺?」

  小刀手一指老漢家,「全殺了。」

  她一字字都說得極其清楚,還有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森然的殺氣,聽來感覺像是鋼釘慢慢釘入烏黑的棺木,血腥而鐵硬。

  姚迅「噝」的一聲,道,「這什麼娃娃啊……」

  宗越卻突然淡淡一瞥小刀,神情間若有所思,隨即道,「是嗎?」

  他唇邊浮起一抹森涼的笑意,伸手慢慢去拍小刀的肩。

  那孩子不明所以的看著他,看著他氣質乾淨光明,神情平靜溫和的,伸出手來。

  那隻修長潔淨的手突然被另一雙飛快伸過來的手架住,孟扶搖抬著手,挑高眉毛,直視著宗越。

  「不過一言之失,罪不至死。」

  「言為心聲,」宗越不讓步,「這孩子太危險。」

  他言語簡單,眼神裡卻分明還有內容,孟扶搖抬眼,只覺得心口突然一緊,她分明在那眼神裡讀出了「留在你身邊太危險」幾個字。

  這毒舌男居然還有這份關心,孟扶搖感動了一秒鐘,手卻絲毫不讓,只抬頭執拗的看著他。

  雪白的衣袖一分分的沉下來,孟扶搖的手停在半空,額上微微綻出了汗,卻一動不動,一字字道,「最起碼她現在手無搏雞之力,她還是個孩子,我做不到。」

  「你只需讓我來做。」宗越看著她,神情似冷似熱,「你剛強聰慧,殺伐決斷,唯一的缺陷便是心地過善,就像那次,若不是看不得那個巧靈因為你的原因陷身郭府,你何至於明知有詐還不得不冒險去救?在這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你這樣心軟,要如何生存?」

  孟扶搖沈默,半晌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但為此故,雖死無悔。」

  長街寂寂,少女身姿立的筆直,長風從她髮間掠過,將言語的錚錚之音更遠的傳開去,那些屬於熱血屬於執著屬於信念的堅同字眼,一次次如利錐,敲破世俗寒冷的藩籬,透過明亮的天光。

  宗越雪白的衣袖似乎微微一震,他出神的凝視著孟扶搖,眼神如琉璃光華流轉,半晌一笑,收回手,道,「但望有朝一日你莫要後悔。」

  孟扶搖放下手,掠掠鬢髮,回望一直沈默注視著他們對峙的小刀,一笑道,「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本善的人性縱然因為命運的撥弄而走斜了道路,但最終會有機會被引回光明的境地,如果我們一點機會都不曾給他們,只用殺戮作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手段,那最終成魔的,會是我們自己。」

  她豪邁的伸手一拍宗越,笑道,「放心,我不是那種不捨得殺人的人,該殺的,我一個都不放過。」

  「一個都不放過!」

  彷彿在為她這句話作呼應,身後突然一陣大響,一群男子暴聲大叫,伴隨著女子淒厲的慘呼。

  「不要動我的孩子!」

  轟然一聲,身後突然飛過一扇門扳,重重砸落在街心,激起漫天灰塵,險些砸到小刀,孟扶搖手一伸將她拽到安全地帶,回身看見半幅門扇歪歪斜斜的掛在門洞裡,像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嘴,門洞裡爬出衣衫帶血的老漢媳婦,艱難的挪動著身子,一次次的想爬迂門檻,卻一次次因為力氣不足撲倒,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一群看好戲的戎人,抱臂冷冷的看著。

  一個身高足有丈二的戎人,緊抿著唇,倒提彎刀,彎刀上猶自滴血,在地上蜿蜒出一路如蛇的血線,他一步步跟在地上蠕動的婦人身後,每行一步手中彎刀便輕輕一挑,哧啦一聲挑破婦人身上衣服。

  衣服碎片如蝴蝶不斷飛舞,隨著婦人艱難掙扎的前行,她身上衣服碎裂的地方越來越多,露出的肌膚也越來越多,那一點點閃耀的雪色,襯著地上零落的衣襟和鮮血,那種原始脈動般的鮮豔對比,如同薪火般點燃了那些如獸男子野性的眼眸。

  老漢媳婦腹部高高隆起,孩子已將足月,她拚命護著肚子,艱難的在地上爬行,怕傷著孩子,她不敢臉朝下爬,只得仰面朝天艱難的拖動著身體,一寸寸挪移。

  那戎人不急不慢跟著,一步一刀,一刀一片破碎的衣花。

  只一會兒,婦人衣衫盡碎,看得見裸露的肚腹上因為懷孕後期浮現的淡淡青筋。

  那戎人驀然大笑道,「胡本道,你看著,你媳婦兒和你的小崽子,就要被我這不小心撞了一下你媳婦的夯貨給挑了!」

  戎人輕蔑的笑著,刀光一閃,挑向那婦人肚腹。

  四面的鄰人們,面露不忍之色,嘆息的轉過頭去。

  被其餘幾個戎人緊緊按住的老漢和他兒子,撕心裂肺的大叫,「環兒!」,聲音衝破雲霄,在寂靜的四面激盪出悲憤的回音。

  刀風劈下,殺氣四溢毫無憐憫,那撐得薄薄的肚皮早已不堪重負,眼看就要在刀錦之下裂開,換得一屍兩命的慘烈結局。

  「鏗!」

  極細的微響在屏息的寂靜中聽來十分清晰,隨即一人清晰而又明銳的道:

  「堂堂男子,當街欺淩孕婦,這就是你們戎族的驕傲和高貴?」

  自襯必死,早已心膽俱裂的婦人只覺得那撲面的刀風突然一歇,隨即面上發癢,睜開眼便見自己的髮絲被刀風害斷,正掃過面頰緩緩落地。

  她抬眼,看見自己身前一雙潔白而有力的手指,捏住了離腹部只差毫釐的刀尖。

  滿街寂然,都在盯著那雙手指,那手指輕描淡寫的捏在了戎人的刀尖,那精鋼鑄成的長刀便再也不能下沉一分,那戎人用力將刀往下劈了劈,刀卻紋絲不動,他驚駭的將目光順著手指上抬,便看見對面,目光冷然看著他的黛色衣衫的清瘦少年。

  那自然是孟扶搖。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所必忍,有所不忍。

  有些事,終究是有底限的。如果她能任這兇殘戎人在這長街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挑破那躍動生命的肚腹,她就不是孟扶搖。

  迎上戎人驚愕和閃爍著凶光的眼睛,孟扶搖突然深吸一口氣,大罵,「滾你丫的!」

  哢嚓一聲,她惡狠狠捏斷了戎人的刀尖,順手將那碎裂的刀尖反手一扔,啊的一聲慘叫爆起,一個正提刀偷偷逼近她的戎人立即慘呼中倒栽出去,手背上明晃晃插著斷刀。

  「格日神在上!哪裡來的找死的混小子!」那被奪刀的高大戎人一聲怒吼,赤手空拳撲了上來,拳風猛烈,居然是個練家子。

  可惜遇上孟扶搖,一堆這樣的練家子也沒用。

  孟扶搖冷笑,負手,跨出了一步。

  只一步。

  這一步恰好踩在掉在地上的半裁刀的刀把上,刀把翹起,刀旋轉著飛了出去,恰恰迎上那戎人缽大的拳頭,那戎人急忙縮手,縮手時拳風帶動氣流湧動,刀也被捲得方向一變,一個翻滾啪的擊上他的鼻子。

  嘩啦一下那戎人鼻血長流額頭青腫,五顏六色的蹬蹬後退。

  宗越一直默然站在一邊,看見孟扶搖手都沒動便將人收拾了,眼底掠過一絲讚賞,孟扶搖不僅所學功法非凡,更兼悟性極高,雖說現在還不能躋身頂尖,但總有一天,五洲大陸武學的巔峰的位置,會是她的。

  擊退戎人,孟扶搖轉身去扶起老漢媳婦,把一把她的脈象,知道胎兒無虞,欣慰的點點頭,道,「你家不能住了,無極國每城都有收容無家可歸及苦難人士的護民堂,你們去找縣尉大人尋求庇護吧。」

  那婦人抬起一張驚魂未定滿面是淚的臉,哽咽道,「多謝……」

  老漢和他的兒子連滾帶爬的衝過來,滿臉是淚的扶起自家媳婦,又連連感激的朝孟扶搖作揖,暗自慶倖自己一時好心收留,關鍵時刻竟救了命。

  孟扶搖搖擺手,回身看著宗越,道,「你先走,我送他們去護民堂。」

  宗越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著不動,孟扶搖瞟他一眼,剛要走,忽聽身後風聲一蕩,孟扶搖頭也不回,猛然一個後踢,揚起的長腿在陽光下劃出一個超越人體柔韌極限的漂亮弧度,砰的一聲踢上了偷襲者的胸膛。

  「啊!」

  來人偌大的身子被這看似輕飄飄的一腳踢得直線般飛出去,重重落地,發出一聲驚破天的慘叫,身子在地上扭了幾扭,不動了。

  半晌,他身下流出猩紅的血液,漸漸扭曲著積成一灘,濃郁的血腥氣立即竄入所有人鼻端。

  「殺人了!」

  一聲驚呼將已經走開的孟扶搖定在原地,她一轉頭便看見那高大戎人已經躺在血泊裡,孟扶搖快步過去將他身子一翻,便見他身下插著半截斷刀,正是先前被自己捏碎又插入另一個人手背,然後被那人拔出扔在地上的刀,看起來像是自己剛才一腳將那傢伙恰巧踢到了斷刀上,送了他的命。

  不對。

  孟扶搖端詳著那刀,心中一跳,她記得自己刀插那個戎人的手背,那人拔刀後刀隨便往地上一扔,如今卻是豎起的,是誰動過了這碎刀的位置?

  她霍然抬頭,便見一個身影匆匆擠進了人群。

  孟扶搖飛身要追,卻有更多的人湧上來,那些跟隨來尋仇的戎人突然都發了狂,揮舞著長刀拚命的衝過來,大叫,「殺人啦!他殺了罕木帖!」

  「抓住他!抓住他!」

  無數豎起的長刀反射著日光,如一道道雪色泉水般潑灑過來,泉水奔騰,瘋狂混亂,欲待淹沒那人群中央的清瘦少年。

  叫聲更遠的傳開去,極其有穿透力的穿過重重屋宇,穿過街道。

  四周的漢族百姓也慌亂起來,在家的趕緊砰砰砰的關緊房門,互相告誡著,「千萬不能出去,要出大事了!」

  在街上的人們,靠近孟扶搖的趕緊跳開,大聲申明,「我不認識他!不認識!」

  更有一些人,後退的同時捋起袖子,討好的對憤怒的戎人大喊,「戎家兄弟們,這個小子侵犯了格日神的尊嚴,殺了戎家兄弟,咱們也看不過去,咱們去通報縣今……」

  街上鬧哄哄,頓時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孟扶搖一把將那戎人屍體扔回地面,冷笑,「眾生相!眾生相!」

  宗越不動聲色站在她身後,道,「你現在不是感嘆眾生相的時辰,你要緊的是不要將事態進一步激化。」

  他說得輕描淡寫,孟扶搖卻聽得目光一閃。

  不將事態激化,不讓這戎人被殺的消息傳出了引發全城戎人暴動,導致更多的人死亡,唯一要做的就是將在場的戎人全部殺掉!

  風雷隱隱,干戈將起,一旦城中佔絕大多數的戎人暴動,等待姚城人的將是一場浩劫!

  想著那樣的後果,孟扶搖的眼色變了,眼底漸漸浮上一層如網的血絲,她霍然抬頭。

  迎面操刀衝來的戎人呼嘯著舉刀奔來,隨即便看見對面那個清瘦少年,眼神一瞬間變得極為可怕,如果說剛才還是一柄出鞘的鋒利的刀,現在刀沾了血,殺了人,成為了真正可致人死地的殺器!

  那樣的眼神,讓他們看見決心……和死亡!

  打頭的男子和這樣的目光相遇,沒來由的便覺得心中砰然一撞,下意識的發一聲喊向後便退,他退得突然,後面的人還在埋頭猛衝,頓時砰的撞在一起,引起一陣不滿的大罵。

  罵聲未畢,孟扶搖突然動了。

  她一掀衣袍,突然砲彈般直衝出去。

  身形在半空中衝擊過快,拉出一條黑色砲彈般的長線,幾乎在那黑色人影剛剛攝入人群瞳孔的剎那,孟扶搖已經衝到了戎人的人群中心,二話不說便拔刀。

  「嗆!」

  刀光在淺淡的陽光下閃耀著如白虹,只一霎便到了眾人頭頂,刀光蓋過日光,潑水一般罩下!

  刺、戮、搠、劈!

  身起、肘出、腿踢、厲踹!

  人體和人體接觸的時間短如星火,一碰即分,一分開便有大蓬大蓬的血花綻放開來,這裡的血花剛剛怒放,那裡的擦撞再次發生,發生的剎那又是一蓬豔麗的血花。

  孟扶搖衝入人群的身姿如同一道黛色的颶風,穿行入長刀與肌肉的堡壘,所經之處,帶出左右紛飛的血雨,她出刀和收刀一樣快,收割生命和收割稻草一樣簡單。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該殺的時刻,孟扶搖不會給自己時間猶豫。

  這是一場無聲的屠殺,孟扶搖每刀出手都順手點了對方穴道,以免慘叫傳到巷子外引來更多的人,刀身不斷入肉再撥出的聲響沉悶卻驚悚,一具具屍體無聲的倒下去,這種沈默的死亡只會令人更加心生驚怖,在第十三個人被割完稻草之後,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撥刀的拖刀後退,逃開的呆在原地,捋袖子要幫忙的抖著腿,褲襠出現可疑的潮濕,砰砰砰關門的將偷看的眼睛從門縫移開,虛軟的背貼上門扳,這一貼才發現滿背心都是冷汗,冰涼。

  孟扶搖重生以來從未殺過這麼多人,也從未這般殺人,卻毫不手軟,作為一個穿越客,她並沒有鮮明分出戎漢種族,但她知道,婦人之仁不適用於亂世,而以殺止殺有時候是扭轉大局的唯一辦法,她不憚於以少量鮮血的流出,來阻止火藥桶般的姚城被有心人挑起的火種引爆,阻止姚城蒼生之亂,血流漂杵的結局。

  眼見還有三個戎人終於要逃,孟扶搖腿一抬,烏雲般從他們頭上捲過,落在他們前方,劈手奪過最前面那個的刀,反手一擲。

  刀如穿麻花一般將三個同方向逃竄的戎人釘入地下,最後一個被巨力撞得脫離刀身,搖搖晃晃前衝幾步,趴倒在街邊一條水溝旁,鮮血將半條溝染紅。

  何止是半條溝,整個一段街面,鮮血已流成溝渠,橫七豎八緩緩流過青石路面,像是無數條巨蛇在扭曲蠕動。

  滿街泥塑般的人,僵在那裡不知道動彈,孟扶搖一人立於血泊當中,仰首,向天,一嘆。

  嘆完了兩手在衣服上擦擦,很愛惜的還刀入鞘,她一般用三種武器,小匕首藏在肘彎或袖裡,方便偷襲或自衛,長鞭栓在腰間,用於逃生或不想殺人時的對敵,只有這把刀,她佩在身後,這許多年來第二次使用,用來大批量殺人。

  刀名「弒天」,死老道士傳給她時,神色慎重,稱這刀中有莫大秘密,不過孟扶搖從未發現過這秘密到底是什麼,然而刀確實是絕品,明銳得就像一流殺手對敵時的眼神。

  她仰頭看看天色,不知何時陽光已經淡去,起了一層層魚鱗樣的霾雲。

  身後,一直堵在巷子口引開路過的人注意力的姚迅和宗越的手下鬆了口氣,抹抹因為這場驚心殺戮而滲出的冷汗,看孟扶搖的眼光都不同了,老漢一家,早已癱在地下說不出話來。

  只有雖然沒有插手,卻一直站在孟扶搖最重要的後背位置,有意無意掠陣的宗越平靜如前,甚至還微微笑了笑,道,「該是我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他上前,取出一個小瓶,在每具屍體上撤了撤,那些傷口立刻猙獰的擴大,發出肉體焚燒的滋滋聲響,血肉逐漸消融,骨骼逐漸軟化,最終化成了一攤細碎的骨屑,被風一吹便飄散在天地間。

  一個人在這世間的全部痕跡和存在,便在彈指間被消弭。

  老漢蹬蹬蹬的奔過來,急急的拽宗越和孟扶搖,「快走,快走,戎人經常在外遊蕩,有群人要過來了!」

  孟扶搖扶起老漢媳婦,道,「這批人失蹤,定有他們的同伴尋上你家門來,你們趕緊和我走。」

  她匆匆離去,宗越本想留著,看完這些屍體全部化盡再走,忽然眉心一皺,臉色一白,他伸手撫了撫心口,侍候他的屬下趕緊上來,擁著他離開。

  當這場殺戮的製造者全部離開,巷子中的人才如夢初醒的從震驚中醒過來,他們慘白著臉互相望瞭望,都在對方眼中看見深切的恐懼,然而那目光一碰就掉開,所有人都擦擦身上被濺上的血跡,默不作聲的走開,回家,將門閂牢牢栓緊,將門用頂石頂上。

  他們雖然在生命威脅之前有直覺的趨利避害之舉,然而到了這時也會自覺的維護孟扶搖所造成的局面,都準備沈默的,將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永久的埋在心裡,直到危機真正過去。

  危機真正過去了嗎?

  昏黃的夕陽降下去,暗昧的月亮升上來。

  今晚的月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些街巷、小道、樹木、建築,都朦朦朧朧罩在一片灰色的流動的霧裡。

  小巷裡的水溝,先前漂在水裡的鮮血已淡去,水面反射著一層粼粼的光,水溝旁生著暗褐的野草,形狀有點怪異。

  水溝裡伏著的先前那最後被孟扶搖一刀穿身的「屍體」,突然動了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2:49 AM

無極之心   第十八章  步步緊逼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裡漫生野草,將那屍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屍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的野草,掙紮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裡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後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裡,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後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大,中刀剎那這人藉著衝力前衝跳進溝裡,背心裡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於為什麼沒有繼續蔓延,像那其餘十幾具屍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裡,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裡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賤起的水花又帶起,衝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裡的漏網之魚,這世事之奇巧,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扎而起,在慘澹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牆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永蘇老爺的官署的門,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只好帶著他們去縣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裡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麼時辰了。敲什麼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儘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鬥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裡,衙裡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麼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囉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傢伙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雲,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後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裡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麼下一擊我只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地,他呆滯的看了看原本很結實現在破得一塌糊塗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站在了門後,他身後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永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麼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於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貴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淩任他們陷於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眯眯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區一句話便可甘休!」蘇縣永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後恭的小子,越發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眯著眼,毫不撫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干涉的打算,只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並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裡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回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只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永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面,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權杖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權杖,象徵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仙穀一迭,天資穎悟青出於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州大陸,活人無數,五洲大陸崇尚武學,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顛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面還得輾轉請託,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雖然只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呼,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域的神,前者收割領土,勢力,和人命;後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裡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面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只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麼?」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麼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麼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志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

  孟扶搖身子一側讓開他的手,正色道,「草民是安分良善之民,堅決遵從老大人教化,老大人說枷號就一定要枷號,說站籠就必須要站籠,草民不折不扣,堅決執行。」

  「你……你……唉!」蘇縣丞臉色鐵青的呆了半晌,才尷尬的道,「是老夫不如……老夫給你賠不是……」

  孟扶搖等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轉過頭來,道,「老大人真要給我賠不是?」

  「是老夫唐突失劄……」蘇縣丞抹了一把汗,他向來是個能屈能伸八面玲瓏的琉璃蛋兒,要不然也不會給派了來這戎漢雜居的複雜地盤來給戎人城主做副手,來了之後發現戎人城主阿史那性子剛厲彪悍,就越發的做小伏低,將「調和」戎漢關係的重責發揮得淋漓盡致,凡是戎漢之爭,必偏戎人,凡漢人有所抗爭,必鎮服漢人,換得在阿史那強權下的安穩日子,如今德王大軍就在三十里外,宗越又是德王禮遇的貴客,打死他也不敢得罪宗越的朋友。

  「那好。」孟扶搖笑得比他還客氣,「老大人那麼有誠意的賠不是,我怎麼好意思不接受,既然誠心要賠禮,那麼老大人放不放我不要緊,先將那家子安頓了吧?安頓了他們,我心情就好了,我心情好了,就決定不枷號了。」

  蘇縣丞悻悻盯著她,進堂寫了個手令交給一個衙役,命他帶老漢一家去安置,看著那家人離開,孟扶搖這才伸了個懶腰,啪啪兩聲,捆的緊緊的繩索隨著她這一懶懶的動作全部斷裂,一截裁落在地下。

  蘇縣丞瞪著那輕描淡寫被掙斷的繩索,臉色鐵青,眼底卻閃過一絲怯色,趕緊微笑讓客,「後堂請,請。」

  孟扶搖卻站著不動。

  「蘇大人不必客氣了,現在也不是客氣的時辰,」她神色慢慢沉靜下來,眉宇間生出凜然之氣,「大人,危難在即,百姓將墮於水火,你當真一點打算都沒有嗎?」

  愣了一愣,蘇縣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邊猜測著她是不是朝廷派下來的觀風使,一邊斟酌著答,「這個……戎人勢大,性子又剛烈彪悍,撩撥不得,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緩你個毛!孟扶搖的火氣蹭蹭蹭的上來,上前一步道,「老大人現在,緩之,也可以,就怕將來輪到刀刃加身的時刻,再想『緩之』還來不來得及?」

  「小兄弟何必這麼危言聳聽?」蘇縣丞笑得難看,「戎漢一家,已經在姚城和睦共處幾十年,何至於刀兵相見呢……」

  「我呸!」孟扶搖在心中惡狠狠吐了口唾沫,臉上卻強自按捺了,緩緩道,「大人願意自欺欺人也由得你,只是大人牧守姚城,將來姚城漢人若真有難,朝廷雷霆震怒,大人也是難辭其咎吧?」

  蘇縣丞笑不出來了,沈著臉道,「這與閣下何干?」

  孟扶搖注視著他,搖搖頭,道,「無干。」

  不等蘇縣永譏笑,她便一字字接了下去。

  「只是本著一個人基本的良知而已——眼見災難在即,眼見百姓將陷兵戈之火,眼見無辜之人遭劫掠欺辱,生而為人,無法坐視。」

  她冷笑瞟著蘇縣丞,「大人身為姚城之主,能夠安之若素坦然至今,在下也是佩服得很。」

  「那你又要怎樣?」蘇縣丞給她擠兌得紫漲了臉,半天才憤然道,「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和豢養私兵的城主作對?我一人之力,又如何保護這萬千子民?」

  「對敵三策,以智為上。」孟扶搖盯著他,朗聲道,「大人可以用的辦法,其實很多。」

  「哦?」

  「庇護漢民,集結兵衛,邀護軍進城駐紮,武力鎮服戎人,此下策。」

  「荒謬!別說本縣無權請調白亭護軍,就算他們來了,大軍一旦入城,戎人立即便會暴動,到時便是一場無謂的干戈!」

  孟扶搖瞟他一眼,一個「原來你也不算白癡」的眼神,若無其事道,「以德王殿下征丁為名,召集漢民青壯年男子,集結操練,這民團說起來是要離開姚城派入德王軍中的,戎人必然不會阻擾,必要時,這便是一支民團軍,此中策。」

  蘇縣永不說話了,目光閃動,拈鬚沉吟。

  「大人這就動心了?」孟扶搖微笑著湊近蘇縣丞,低聲道,「還有不費一兵一卒,自取戎人的上策呢……」

  「哦?」

  孟扶搖低低在蘇縣丞耳邊說了幾句,蘇縣丞眉梢一陣急速跳動,目光變幻,半晌卻道,「你瘋了!」

  孟扶搖冷笑看著他,不語。

  「阿史那的莊子,警備森嚴,阿史那本人也是高手,你想軟禁他,談何容易!」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淡淡道,「大人甚至不需出面,借幾個衙役給我充個場面混過關就成。」

  蘇縣永怔在當地,目光變幻,似在將關係利害在心中迅速分析剖解,半晌一咬牙,重重一跺腳,道,「好!給你!」

  「大人心繫子民,不惜冒險,在下佩服。」孟扶搖目光一亮,微笑大讚。

  「哎……」蘇縣丞嘆息一聲,悠悠道,「小兄弟你定然是因為先前本縣所為而有所不滿,其實本縣但能盡微薄之力,何惜此身?只是一直被強權壓制,無可奈何罷了。」他轉頭,招手喚幾個衙役過來,道,「你們隨著這位兄弟,去城主莊子一趟。」

  「那怪不得大人,大人不過韜光養晦以待時機而已,如今救民重任,舍你其誰?」孟扶搖笑得十分燦爛,「如此,多謝大人仗義。」

  她輕輕一禮,隨即從蘇縣丞身邊走了過去,蘇縣丞下意識的還禮,腰剛剛彎下去,忽覺後心一涼。

  彷彿背後突然被開了個缺口,然後塞進了一把冰冷的雪。

  他艱難的扭過頭,便見那清秀少年,慢條斯理的從他後心抽出一柄黑色的匕首,匕首上鮮血淋漓,不住跌落,那少年平靜的輕輕一吹,將鮮血吹落。

  那血……是我自己的……

  這樣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蘇縣丞突然覺得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以後背為中心,煙花炸裂般炸開,瞬間遮沒了他最後的意識天空。

  他喘息了一聲,如一段朽木般沉重的倒了下去。

  出手的自然是「孟吹血」孟姑娘。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蘇縣丞死不瞑目的倒在血泊裡,將匕首收回,搖搖頭道,「別總當別人是傻子,以為我和你一樣智商為零咧。」

  蘇縣丞連庇護漢民都堅決不肯,會這麼爽快的同意答應她這個大膽計畫?

  這麼機密的議事,他讓衙役站在一邊聽候?

  招手喚衙役,眼睛幹麻眨個不休,抽筋啊?

  孟扶搖最恨吃裡扒外泯滅天良不認祖宗助紂為虐的人渣,留下這個熟悉衙門和全城事務的老油條,肯定擋不住他通風報信,很明顯他和阿史那是利益共同休,那麼遲早會挨無極朝廷一刀,她孟扶搖比較積極,提前幫砍了。

  宗越的眼神飄過來,有詢問的意味,孟扶搖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確定現在就對城主動手麼?」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一直有隱隱的不安,先前雖然將戎人全部殺人滅口,但她腦海中總在不住閃回那柄原本平放後來卻莫名其妙豎起來的刀,以及那個匆匆擠進戎人人群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鬼魅般始終浮現在她眼前,激起她不安,她才想先下手為強,掌控目前的局勢。

  蘇縣丞願意出面幫她,最好不過,不願意,她只好送他永遠休息。

  蘇縣丞眨眼間變成屍體,驚呆了那幾個衙役,孟扶搖不急不忙過去,漢人衙役一人嘴裡彈了顆藥,戎人衙役則各自在後頸點上一指。

  「藥是長生大補丸。」完了她袖手笑嘻嘻道,「也沒什麼,如果沒有解藥,你們就真的長生了,靈魂不滅嘛。」

  「後頸那一指嘛,」她斜瞄著那幾個明顯神情不服,眼光閃動的戎人衙役,「更沒什麼,不分筋也不錯骨,我知道你們不怕死,你們最怕的是褻瀆真神,所以我只是截了你們的穴,十二個時辰後如果不用獨門手法解開,抱歉,你們會頭腦昏聵,神智迷亂,什麼拿刀砍城主啊,放火燒城樓啊,甚至對著你們偉大的格日神撤尿啊,都有可能做一做。」

  不去看齊齊臉色死灰的那幾個衙役,孟扶搖笑容可親的揮揮手,道,「現在,就請諸位陪侍著在下,至城主府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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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肅,星子明滅。

  一線黑雲如鐵,壓上城東一座古怪的莊園。

  說古怪,是因為在這建築風格等同內陸諸城,白牆青瓦層層院落的小城之中,突兀的出現了一座完全是戎人風格的寨子,寨子除了圍牆大門還是漢人風格外,裡面的房子都是最原始的杉木樹皮房,南疆特產鐵線木的廊柱毫無裝飾,隱約看見牛角形狀的風燈,在房簷角上悠悠晃蕩,一線微黃的光,很遠的暈染開來。

  很明顯,建起這座和城中風格極不協調莊子的主人,一定固執而堅持,有著對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莊子很安靜,一些起於青萍之末的風,還沒有刮到這個方向來。

  「城主大人!」

  一聲帶著哭音的嚎叫卻突然驚破這一刻的寂靜,聲音未落,門上銅環已經被人拚命扣響!

  「什麼人在此喧譁!」幾乎是立刻,明明看來一片安詳的莊子內便爆出警覺的沉聲大喝。

  那層層疊疊的樹皮樓上,也隱隱約約有些森黑的東西在閃著光,戒備森嚴的對準了夜半來客。

  「屬下是郭二!聽差班的班頭!」那人拚命扣著門環,「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間不見客!你昏了半夜來驚擾!」那聲音不放行,「滾回蘇應化那裡去!」

  「蘇大人遇刺了!」

  一聲高喊石破天驚,門內那個沉雄的聲音也頓了頓,似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隨即莊子裡響起一陣雜遝的步聲,半晌後聲音再度響起,卻不是先前那沉雄聲音,而是一個帶點厲氣的金鐵之音,「怎麼回事?」

  「屬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還在蘇大人屍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離門一步,讓那門內透出來的燈光照上自己的臉,將一封書信深深遞過頭頂。

  門內一點燈光緩緩的轉出來,掃過郭二,掃過他身邊幾個面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隨即移開,半晌後,有人低低嗯了一聲。

  超過尋常厚度的大門終於開啟。

  兩盞牛角燈漂移出來,一群人擁衛下,一個中年男子步伐穩定的出來,按照戎族風俗,冬日裡依舊半裸著胸,披件七彩氈袍,並不如尋常戎人般高壯,居然是個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眼珠微褐,轉動時凶光一閃而逝。

  他一抬頭,看見前方獨輪車上草蓆蓋著的蘇縣丞屍體,不由一怔,道,「怎麼連屍首都拉了來?」

  「大人。」郭二彎下身去,「蘇大人就是在這附近遇刺的,他聽聞城中漢民有異動,趕來向您通報的時候出了事,屬下們沒法子,只好……」

  阿史那皺了皺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看看傷口,也許能知道兇手來路。」

  郭二躬身遞上信,阿史那一皺眉,身邊一個護衛立即喝斥,「別用你的髒手靠近大人!」將他搡到一邊,奪過手中信遞上,阿史那這才順手接過。一邊拆一邊向獨輪車走去,蘇縣丞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月光下,死魚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來詭秘而陰冷。

  阿史那自然不會懼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卻黏得緊,他盯著蘇縣丞的屍身,一邊無意識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將封口濡濕,嘩啦一下撕開。

  信撕開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蘇縣永的屍身旁。

  他去掀蓋著屍首的葦席,一邊瞄過從信中抽出的那張薄薄的紙。

  紙薄軟,紙上字跡大而淩厲龍飛鳳舞。

  「借我挾持一下。」

  幾乎在眼光剛剛觸及那紙的剎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應極快的向後暴退。

  可惜已經遲了。

  一雙手,一雙沾著血色卻形狀精緻的手突然從蘇縣丞胸中穿出,剎那間穿過蘇縣丞的屍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躡星光的閃電,半空中一彈一點,阿史那要避,突然覺得胸中氣息一窒,腳下莫名其妙一軟,這一軟,那手已經到了他咽喉,鋼鐵般捏住了他氣管。

  那手指一捏上來,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雖然只是一雙手,但對方指力間透出的穩定和勁氣堅如磐石,令人覺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脫。

  那手指彈了彈,彈飛指間的肉屑,隨即,蘇縣丞的屍身慢慢坐了起來。月色清冷,屍體慘白,屍體的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雙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麼看都是一昏恐怖而詭異的畫面。

  有人已經嚇得腿軟,啪一聲,一盞牛角燈掉落地上,迅速燃燒起來,卻也沒人喝斥,沒人說話。

  一片驚心的窒怖中,卻有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長孫無極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沒有透明手套。」

  笑聲裡蘇縣丞屍體突然軟軟落在一邊,一個黛色人影從獨輪車上坐起,手仍舊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謝城主,你真大方,我講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著這陌生少年,吸氣道,「你……是誰?」

  那少年不答他的話,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屍臭,惡狠狠對著遠處黑暗看了一眼,道,「懶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還不出現!」

  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隨即白影浮現,淡淡唇色笑意溫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搖,她手一伸,推著阿史那往回走,「來來,城主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門口吃風呢?」

  她推著阿史那向門裡走,一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將房門關上,隨即拖過一張紙,道,「我說,你寫。」

  她剛剛說了幾句,阿史那便變了臉,怒道,「不成!」

  他話音剛落,遠處突起喧譁之聲,聽來像是人的吶喊嚎叫,轟然如雷,遠遠聽來便有拔城之威開山之勢,吶喊聲裡隱約還有刀劍鏗然聲響,一波波逼了來。

  孟扶搖臉色一變,仔細聆聽,身側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這裡過來了,也許……消息走漏了。」

  隨著他的話聲,急如亂雨快如抽鞭的擂門聲起,沒擂幾下,大門便被衝開,一群花花綠綠的漢子呼嘯著衝了進來,領頭的手中拎著幾個人頭,鮮血在地上瀝了一條長線。

  「城主大人,這家漢民勾結外人殺我格日神子孫!我們已經宰了他一家!請城主大人發兵去捉那殺人兇手!」

  人頭在兇悍的戎族頭人手中晃蕩,鬢髮蒼老,滿面傷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漢。

  已經退入門樓內的孟扶搖一眼看清那人頭,立時臉色大變,宗越靠得她近,聽見她牙齒格格微響,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顫拌,擔心她暴怒之下真氣走岔,將掌心輕輕按上她後心。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她只覺得渾身灼熱而又手腳冰涼,胸腔裡彷彿被沸騰的水給狠狠燙著,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傳遍全身,將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漢一家進了護民所,是她沒能將戎人全數滅口才導致胡老漢一家被報復,是她大意以為消息不會走漏而使胡老漢一家離開了自己的保護,是她,無意中做了兇手!

  全家滅口,三屍四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憤怒刺激得孟扶搖眼前發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隻覺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緊,他拚命掙脫卻無力掙脫,臉色漲成了紅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趕緊一指點過去,孟扶搖神智一輕,手掌一鬆,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氣,拚命直著脖子呼吸,孟扶搖轉頭,眼底剎那全是血絲,她森冷的看著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剛厲著稱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慄。

  孟扶搖卻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齊了麼?很好,你這做主人的,還不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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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政寧十五年臘月,一個微冷的冬夜,無極南境戎漢雜居的姚城,迎來了它建城以來的第一場動亂。

  事端起於一次普通戎人尋仇之舉,卻因為一個女子的介入而引發了一場滅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糾結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卻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搶先一步殺縣丞挾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諸位頭人入莊議事」,諸位戎人出於對城主的尊敬,解劍入莊,進莊之後,其中幾人被「宣召單獨相見」,興致沖沖的進了內室。

  沒有人知道其後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那幾個人從此失蹤,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後痕跡,是事隔多日後,一個僕役透出的口風,稱那間內室的門檻下端,有一些鮮紅的痕跡始終擦拭不去,像是曾經被鮮血浸透,那門檻中血痕的位置在離地面一腳背深的地方,換句話說,除非有蓋過腳背深的鮮血,汪滿了地面,並長久浸潤了木質堅硬的門檻,才會留下這樣鮮明的血痕。

  那該會流出多少的鮮血?

  那鮮血又是誰的?

  那幾個戎人的離奇失蹤從此成為姚城歷史上永遠的謎團,連同那夜某個清瘦的影子,帶著殺氣的行走如風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現又隱,漫過地面的大灘血泊一起,被時光永久掩埋。

  除了這幾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的倒楣蛋,其餘人都被請到正堂等候城主,這些人一邊羨慕著「被城主請去單獨議事」的同伴,一邊高談闊論的喝著幾上的茶,茶沒喝幾口,齊齊倒地。

  等他們醒來,已經和尊貴的城主大人一同,分別囚在城主府的地牢的隔間,頭人們同仇敵愾,決定至死不向敵人屈服,誰知敵人根本不出面,很慇勤的送上食物和水,頭人們不知怎的特別的餓與渴,算準對方不想殺他們,放心吃喝,吃完喝完卻開始鬧肚子,趕緊找恭桶——地牢裡是有恭桶,可惜恭桶上刻著他們信仰的格日大神像。

  打死這些人,也做不到對著格日神像拉屎,而且那恭桶還十分缺德的把神像的嘴當做開口,這恭桶誰要敢用,這輩子也別想活了。

  當著大家面公然在地上解決?——大家都有頭有臉,也實在做不來,所謂餓可忍屎不可忍,不過一天下來,從阿史那到諸頭人,都被折騰得奄奄一息。

  此時一張紙擺到他們面前,有人高叫著——按要求寫字吧,給你拉屎的自由。於是諸位不怕死不怕刑訊卻至死不敢褻瀆尊神的頭人,乖乖寫了手令,交出了本族所有的刀劍武器,以後需要取用,需得由縣衙配發,並對著格日神像立了血誓,發誓永生不得再起背叛之心。

  唯一不肯屈服的是阿史那城主,他死死蹲在牆角,三天三夜沒挪窩,生怕一挪窩就把滿褲襠的臭氣洩露出來,這般毅力倒也令人佩服,於是他繼續把牢底坐穿,頭人們則繼續奔向排洩的自由。

  一場原本足夠席捲全城,毀滅全城漢民的大禍事於是便被這種近似無賴的手段消弭於無形,而始作俑者,那橫空出世的女子,很快便將一紙蓋上縣令官印的文書昭告全城:城主因病不能視事,縣丞暴病身亡,現由其代任城主,掌管姚城境內軍政民政全部事宜。

  這是發生在無極南疆小城姚城的一場不算牽連甚廣的動亂,本應如泡沫瞬間消逝於史卷和時間的長河,然而正如鋅芒在囊,無論如何不會被掩蓋其應有的光華一般,一些七國高層人士,仍然從這場局部動亂之中,嗅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陰謀手筆,殺戮之鋒。」璿璣國主鳳旋斜躺在寢宮裡一盞淡紫宮燈前,漫不經心把玩榻前垂落的流蘇,微笑如是說。

  「因勢而為,占人機先,造事者,非凡也。」軒轅國攝政王細細讀完本國飛騎密報,淡淡讚了一聲。

  扶風國神空聖女非煙倚在她那全扶風最高的高樓之上,透過飄飛的金色紗幕和浮雲,眼神朦朧的看向南方,良久,手指一抬,空空如也的指尖突然出現一枚黑色晶石,她沈默的和那眼睛般的黑石對視,半晌,輕輕道,「神的旨意,她的方向。」

  天煞國烈王立馬於葛雅沙漠,浩瀚黃沙之中遙遙看向無極國的方向,他比常人更黑的眸此刻幽光閃爍,跳躍著熾烈而興奮的火焰,如同這沙漠之上,那輪永遠燃燒的熾日。

  「女人,是你嗎?」

  突然仰頭大笑一聲,烈王殿下揚鞭策馬,駿馬噴的打了個響鼻,揚蹄長嘶,潑風般馳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一路向南,向南。

  姚城城門處,淺紫衣袍雍容優雅的男子,微笑看了看城門口的佈告,喃喃道:

  「我不過略遲一步,你連我的城都搶了……」

  他揚眉,看向城主府的方向,那裡,那個笑意明朗如驕陽,身姿柔曼如春柳,行事卻雷霆萬鈞霹靂風範的女子,此刻,正在做什麼?是否,會想起某個被她不打招呼就扔下的人?

  此刻,城主府內,新番城主孟扶搖並沒有想到被她無情甩下的元昭詡,更沒有想到小小姚城的動作會引起七國高層的反應,她正蹲在城主府地牢內,目光呆滯不可置信的盯著地上那一具屍體。

  姚城數萬戎人尊奉的大頭人、姚城戎人的實際領袖、在戎人中擁有絕對威望,一旦真正出事就會引發動亂的姚城前城主阿史那。

  突然死了。



無極之心   第十九章  無極之心

  「我靠,早不死晚不死,在最不該的時候要死。」孟扶搖哭喪著臉蹲在阿史那絕無傷痕的屍體前,啃著指甲喃喃咒駡。

  現在她這個代城主看上去當得風生水起,其實也就是一走鋼絲的活兒,忙得團團亂轉才算穩定了局勢,首先由宗越去信德王,詳述了此間事由,得了德王默許做了這個便宜城主,其次篩選了縣衙裡的比較危險的戎人,重新招募了漢民衙役,又開始組練民團,強化人數較少的漢民的自保力量,重新劃分戶藉,將以往習慣聚居的戎人打散,和漢民摻雜居住,又斬了幾個最兇悍,掛彩布最積極的戎人,現在城中雖然暗潮難免,但是還算安定。

  這些事她獨木難支,都是宗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人手,幫她從小做大,取得熟悉當地情況的漢民信任,實現以民護民的策略,甚至在孟扶搖這個不懂政務的城主對著文書抓瞎的時刻,一邊毒舌的譏諷她一邊順手便將諸般千頭萬緒的事務給處理了,他處理事務行雲流水信手拈來,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堆得山高的文書瞬間便消失,孟扶搖驚嘆之餘,越發覺得宗越的出身絕不尋常,哪有大夫這麼擅長政務的?有次問起,宗越當做沒聽見,第二天就去繼續採藥,拒絕管她了,孟扶搖只好從此閉嘴,兩人一番合作,倒也做得似個模樣。

  可是這全部的努力,眼看都要隨著阿史那的暴斃化為流水,姚城戎人十分愛戴這位城主,如果阿史那身死的消息傳出去,好容易按捺下去的暴動的星火,會立即熊熊燃起。

  很明顯,姚城內一定有為戎軍做事的細作,專門煽風點火,以便裡應外合,甚至不費一兵一卒的拿下姚城。

  而她這個空降城主,是不太可能將縣衙內所有下屬都清洗掉的,孟扶搖搖搖頭,懶懶站起來,對一直平靜看著阿史那屍體的宗越道,「化掉吧。」

  宗越皺皺眉,道,「化掉阿史那屍首,你以為戎人就不會和你要失蹤的前城主大人了?過幾天就是戎人的『敬神節』,各地戎人都會有慶典,這種場合阿史那不出現,你根本無法交代。」

  孟扶搖哀嚎一聲,正在猶豫,忽聽前堂登聞鼓響,那聲音十分怪異,砰砰砰敲得不急不緩,一點也沒有喊冤者的悲憤急切,卻渾長悠遠,一聲聲一直傳到地牢裡,甚至還有點和鼓點不合的雜音,細小的傳了來。

  那點雜音,聽起來倒像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撞著鼓面。

  孟扶搖疑惑的起身,喃喃道,「咦,居然有人敲鼓鳴冤?我孟青天治下,不是應該安定祥和,絕無冤案的嗎?」

  宗越瞟她一眼,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孟扶搖這個人神經線基本就是鐵鑄的,這麼糟糕的狀況,也沒能讓她中止開玩笑。

  孟扶搖踢踢踏踏向外走,先將倒楣事拋開,滿懷興奮的期待著她的城主生涯裡的第一次升堂,衙役們站班威武完畢,孟扶搖抖抖特製的袍子,人模人樣的往位置上跨,聽見那鼓還在擂,不耐煩的轉頭喝道,「還敲啥!老爺我升堂了!」

  這一轉,看清了敲鼓的人是誰。

  孟扶搖「呃」的一聲,一個踉蹌從案幾後栽下來了。

  ……前方,從格柵看出去,登聞鼓前淡紫衣袍的男子舉著鼓槌,不急不慢的敲著,姿態優雅氣質尊貴,把喊冤鼓擊得像在敲擊樂器,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圍著,癡迷的盯著日光下他滑落的衣袖中露出的精緻的手腕。

  更讓人無語的是,鼓下方,一隻雪白的毛球蹲在鼓架上,「砰砰砰」的用腦袋撞著鼓。主子每敲三次,它必撞一次,頻率精準,態度慇勤。

  不是那對無良主寵,又是誰?

  孟扶搖嘴張得足可以塞下元寶大人了,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該一拍驚堂木還是趕緊溜先,一個念頭沒轉過來,那個擊鼓的男子已經優雅的放下鼓槌,不急不忙整整衣袖,還面面俱到的對四面姑娘媳婦微笑點頭,隨即在一片驚豔的倒抽氣中漫步而來。

  某肥球蹲在他肩上,目光凝重,顧盼自雄。

  仔細看還可以從肥球眼底看見一絲不屑——這官袍好醜。

  孟扶搖黑線了半晌,突然吸吸鼻子,昂起頭,給自己打氣。

  哎……不就是有人跑來告狀嘛,就算這個人比較特殊那麼一點點,告狀的真實目的不太可信一點點,但是完全可以當他是個真的來告狀的普通人嘛。

  只是……為啥總有點心虛呢?

  孟扶搖目光不住亂飄,飄上橫樑飄過桌案飄下地面就是不肯飄到正對面,她摸摸文書摸摸袍子摸摸頭髮就是不肯摸那驚堂木。

  她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沒良心,我很心虛」,看得對面的淺色衣袍的男子忍不住莞爾,元寶大人卻翻了翻白眼。

  堂外站滿了百姓,都想看新城主怎麼審案,想看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到底有何冤情,眾人灼灼的目光盯著堂上年輕俊秀的新城主,再看看堂下風姿韶秀的告狀人,怎麼看都覺得兩人神情怪異,新城主尤其古怪,屁股底下好像放了火盆,磨來蹭去扭個不休。

  沈默得久了,百姓開始竊竊私語,孟扶搖被逼不過,只好爪子擋著臉,有氣無力拍一下驚堂木,啞著喉嚨道,「堂下何人?因何告狀?」

  她目光鬼鬼祟祟瞟著元昭詡,不知道他要出什麼麼蛾子,眼見元昭詡抬眼一笑,曼聲道,「老大人……」

  孟扶搖抖了抖。

  元昭詡還不甘休,一撩袍子,居然準備下跪。

  孟扶搖駭得直跳起來,剛要大叫阻止,對面元昭詡不過是虛晃一槍,膝蓋彎一彎又立即站直,拍一拍腦袋笑道,「哎呀老大人,在下忘記了,在下有功名在身,見大人不需跪的。」

  孟扶搖牙癢癢的瞪著他,突然就不心虛了,心虛做啥?這傢伙從來一點虧都不肯吃,遲早要還給她,那她何必過意不去?

  她立即直起腰,惡狠狠一拍驚堂木,大喝,「遞上狀子來!」

  元昭詡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絹布,臨時師爺姚迅上前去取過,手指一撩看見絹布裡的東西,立即就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抿著嘴忍著笑,小碎步將絹布送上。

  孟扶搖疑惑的接過——這傢伙還真有狀子?

  展開一看,絹布裡捲著一副完整的魚骨頭。

  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盯著那寶貝,認出那東西就是綠珠山上自己啃過的那條魚的遺骸。

  哎,不是被自己扔掉了嘛,他什麼時候揀回來的?

  真另類的「狀紙」啊……

  還沒想清楚,便聽下面那人不疾不徐道,「晚生,元昭詡,狀告太淵國人氏孟氏,始亂終棄,置我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

  孟扶搖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叫個啥米事兒?

  元昭詡元同學,這是公堂,這是無極治下姚城行政中心,你這話也說得出口?

  我……始亂終棄,置你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她抖著手指,很想拎起那條魚骨頭扔到元昭詡身上去,無奈這畢竟是公堂,這個臉實在丟不起,想起元昭詡那個「始亂終棄」,臉色不禁爆紅,悻悻盯著元昭詡半晌,奈何那人一臉正經,和他肩膀上的白毛耗子一般,毫無愧色。

  孟扶搖只好壓低聲音,惡狠狠道,「閣下這狀紙好像不合規範。」

  「是嗎?」元昭詡微笑,指了指那絹布,「老大人不妨把狀紙給民眾看看,晚生覺得還是挺現範的,甚至連定情信物,晚生都在狀紙中附上以示證明了。」

  八卦是任何時代任何人民都擁有的本性,一聽見「定情信物」,底下百姓們都譁然一聲拚命向前擠,想看看什麼寶貝,神秘兮兮裹在狀紙裡,孟大老爺卻對著那魚骨頭欲哭無淚,好吧……定情信物。

  她三把兩把趕緊將「定情信物」收起,順手捏碎,肅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本縣已經看見,既然這樣,這狀紙本縣受理,只是這裡是無極國境,你狀告太淵人氏,非我所能管轄,你還是去太淵告狀吧。」

  說完很為自己的捷才沾沾自喜,想著元昭詡這下該沒話了,挪挪屁股準備退堂,誰知道那人又是一笑。

  孟扶搖看見他笑就發毛,屁股挪了一半立刻定住,果然聽見他道,「大人,此女雖是太淵人氏,卻喜好東遊西蕩,近期潛伏於我無極境內,就在這姚城之中,而且她騙財騙色,難保荼毒了我之後,不會再危害他人,請大人念在蒼生黎庶,早日將此女捉拿歸案。」

  「騙騙騙財辦……騙騙……色……」孟老爺開始口吃,「騙什麼什麼財……什麼什麼色……」

  「騙走家寵臀上毛一根,家寵之毛非等閒之毛,日常有傭僕打理,每根價值千金。」元昭詡肩上那隻「毛值千金的絕世家寵」立即背轉身,翹起肥臀給大老爺展示「被慘烈拔走的絕世之毛」,當然,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瓣認出來的。

  「至於色嘛……」元昭詡微笑,垂下長長眼睫,眼眸流光溢彩,水般蕩漾的道,「晚生不好意思說了,老大人心知。」

  ……

  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這一對擅長「二人轉」的主寵搭檔,實在欺人太甚,孟扶搖勉力掙扎了半晌,突然蹦起來,一拍驚堂木,大喝,「鑑於此案案情特殊,涉及絕世奇毛及私人隱秘,現中止公開聽審,來人,關門,放狗!」

  大門轟隆隆關上,隔絕了百姓們興味盎然的好奇眼神,有人還不肯甘休的扒在門縫上想偷看,猜測著「新老爺和這個奇怪的苦主之間一定有姦情」云云,孟扶搖命人從門縫裡往外潑水,成功潑走了八卦強人。

  隨即孟大老爺連踢帶打的又趕走了一直竊笑的姚迅和目光亮亮杵在那裡看戲的小刀,癱在座位上哀嚎,「好吧……元公子,元大人,元爺爺,我求饒,你別玩我了好不?」

  元昭詡曼步過來,俯身看了看孟扶搖,微笑道,「城主大人氣色倒好,看來過得坦蕩滋潤。」

  「我不坦蕩,我不滋潤。」孟扶搖有氣無力的答,「我懺悔,我有罪。」

  元昭詡目光一閃,有點詫異孟扶搖居然這麼好說話,隨即微微笑開,這丫頭看起來心狠手辣,其實骨子裡還是太正直,不然何至於心中負疚步步退讓?他原以為她要跳起來對著幹呢。

  孟扶搖在別人面前,可沒這麼好說話。

  元昭詡心情很好的拍拍她的肩,道,「城主大人,不打算招待你遠道而來的舊識麼?」

  「哦,」孟扶搖死狗一樣爬起身來,道,「沒有多餘的院子了,介意和宗越擠一擠麼?」

  「宗先生去睢水了,」元昭詡漫不經心的答,「德王病發,請他過去治病。」

  孟扶搖回頭盯著他,「你和宗越,什麼關係?」

  「利益之友,說不準哪天利益相爭了,就是敵人。」元昭詡答得爽快。

  「你很閒啊,」孟扶搖繼續盤問,目光賊亮賊亮的盯著他,「太子幕僚可以隨便亂跑嗎?」

  「太子派我來南疆監軍,我這是公務。」元昭詡含笑看她,「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我還想知道你心有多黑,肚子裡彎彎繞有多少……」孟扶搖咕噥。

  元昭詡只當沒聽見,隨著她步入後堂,兩人在小花園中穿行,南疆氣候濕暖,花園裡長著冬日的九重葛,苞片碩大,姹紫嫣紅,大片大片長著,有種激烈而奔放的美麗。

  遠遠看過去,淺紫衣袍寬衫大袖的男子和黛色衣衫一身俐落的少年,相偕而行,姿態雋雅,本身也是一道難得的美景。

  孟扶搖從花叢穿過,手指撫在絲緞般的花瓣上,心中突然起了難得的靜謐和寧靜,到姚城以來的一系列事端,那些殺人流血,奪位鎮服,風煙血色的闖過來,她一直提著一股勁,如今卻突然覺著了累,有一種疲乏從血脈裡被喚醒,瞬間遍佈全身。

  她偏頭,看了看身側的男人,是因為他嗎?彷彿只要他在,她便會沒來由的放鬆,從靈魂深處開始釋放自己,安適而恬靜,這個男人,這個可以牽動她內心情緒、對她影響不可謂不大的男人,真的是在幾個月前,才剛剛認識的嗎?

  她這一刻含笑凝睇的神情,流露出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小女子的芬芳柔雅,元昭詡察覺了,側首對她一笑,突然彎身采了一朵九重葛,取下她的官帽,作勢要給她插上。

  孟扶搖臉一紅,下意識的一側身,突然白光一閃,某情敵趁她這羞赧一側間竄了上來,齜牙興奮的迎上那朵花。

  大紅花啊……主子給戴啊……青春啊……蕩漾啊……元寶大人牙齜得已經看不見眼睛,全身的白毛都在激動飛揚。

  那隻拈花的手卻突然側了側,隨即元寶大人眼前一黑,一個巨大的玩意突然兜頭罩下來,將它罩在其中。

  元昭詡不動聲色帽罩愛寵,手一撈將它兜起往旁邊樹上一掛,隨即微笑如前,將花輕輕插上孟扶搖髮間。

  髮色青黛,花紅如火,襯著少女天生璀璨的明眸,人間麗色,攝魂奪魄。

  風聲細細,有幽香散淡而來,元昭詡負手花間,細細端詳眼前人兒,他的眼色深沉翻捲,有舊事更替而過,半晌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女裝戴花的模樣。」

  他說話時語氣悠悠,若有深意,孟扶搖聽得心裡一跳,直覺這話有哪裡不對勁,一時倒忘記了羞澀,剛要問,元昭詡已經轉身前行,而身後,元寶大人扒著官帽,悲慘的呼叫救援。

  孟扶搖沒好氣的拎起那帽子,繫在手上晃啊晃,直到把元寶大人晃飛出去,撲入主子無情的懷抱。

  「你既然是監軍,應該在睢水,跑來這裡做什麼?」元昭詡步子不大,卻走得很快,孟扶搖很辛苦的在後面趕啊趕。

  「姚城難道不算前沿麼?」元昭詡頭也不回,「這裡戎漢兩族聚居,是戎族和內地的交界之地,真正的軍事重地……他話說到一半突然伸手,一把從身側一棵樹後撈出一個小小的人來,「嗯?這裡風景很好嗎?看起來特別漂亮?」

  那偷聽的孩子被他突然拽了出來,嚇了一跳,卻瞪著小獸般的眼睛不語,正是小刀,她抬眼看進元昭詡眼眸,毫無懼色,孟扶搖暗讚一聲,她可是知道元昭詡的目光威力,難得小小孩子,竟然不為所動。

  元昭詡低眉看著這孩子,目光中掠過一絲深思,他微微閉目,似在從記憶中捏索著一些什麼,隨即睜開,一笑。

  他的笑意看在孟扶搖眼裡,忍不住撇撇嘴,哎,這人就是會裝深沉!

  原以為元昭詡會對小刀的存在發表點意見,元昭詡卻什麼都沒有說,放開了那孩子,非常主人翁的問孟扶搖,「靠花園的這屋不錯,我讓人給收拾下?」

  孟扶搖呆呆的「哦」了一聲,隨即便且元昭詡很自如的招呼婢僕去收拾,還聽見他更加自如的吩咐,「城主住後進?不,城主要搬了,就住這隔壁,對,給她換下。」

  孟扶搖滿臉黑線的看著滿院子的傭僕非常聽話的被元昭詡支使得團團轉,轉眼間就給自己住處換了地方,愕然道,「換地方幹嘛?」

  「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元昭詡牽著她走過去,「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他語氣淡淡惘悵,孟扶搖訕訕的左顧右盼,咕噥道,「不就是沒打招呼走開一次嘛,連無極國都沒離開的,這麼小心眼。」

  元昭詡笑而不答,此時孟扶搖突然想起地牢裡那具屍體,不禁愁眉深鎖,忍不住問元昭詡該如何處理,元昭詡隨她去地牢看了,蹲在阿史那屍體前,他沈默了一會,突然笑笑說,「這個容易,這世上不是有人皮面具這種東西嘛。」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他——這是無極國的官員哎,是你的屬下哎,你就這麼沒良心的拿人家臉來做面具?我都沒你這麼沒良心。

  元昭詡看懂她的目光,笑睨她一眼,「你有良心,那就給阿史那大人全屍吧,『敬神節』會出什麼事兒,咱們也不用管了,天塌下來,有你撐著。

  孟扶搖哀怨的瞪了這個又會讀心術又會釜底抽薪的傢伙一眼,著手安排姚迅去找和阿史那體型相似的人,元昭詡把門關起來,半個時辰後交給她一個盒子,道,「風乾上幾天,便可以用了。」

  孟扶搖打開看了一眼,半晌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會做的?」

  「有。」元昭詡答得很快。

  「哦?」孟扶搖斜睨他,以為他會說些比較艱難的事。

  「我不會做的事,」元昭詡看著她,一直看到孟扶搖心底發虛,才悠悠道,「我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把關心我的人給扔下。」

  ……

  孟扶搖在心底悲號。

  媽的,這輩子再也不要得罪這個男人!

  ----------

  南疆臘月的冬夜,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窗紙上結了一層淡霜,瞬間被燃起的炭火烤化。

  孟扶搖咬著被角坐在床上,無心練功,沒辦法,隔壁就是某人,聽說他在洗澡。

  洗澡耶……

  水聲嘩嘩地,燈光從牆縫裡透進來。

  對,牆縫。

  這房子比較特別——阿史那城主的房子結構是半漢半戎式的,全木製造,做隔板的全是原木拼裝,有的木頭縫還挺大,基本上,如果對著牆上的一排木頭縫做快速移動,大體可以將隔壁一個人的春光全部採集。

  孟扶搖的床的位置正對一個較大的木縫,她正襟危坐,堅決阻止自己的眼睛往正對面某個方向瞟。

  看了會長針眼……俺是個正經人。

  正經人眼觀鼻鼻觀心,聽著嘩嘩的水聲練功。

  還沒氣走丹田,眼光突然一滑,瞥見最大的那個木縫裡有白色影子,奇怪,剛才還沒有啊,什麼東西?

  好奇心很足的孟扶搖立即為自己找到了個偷窺的光明正大的理由——看看那是什麼?

  她赤腳跳下床,躡手躡腳靠近,走到那縫隙前,眼睛湊過去,突然被一根逸出的白毛刺了一下眼皮。

  毛?

  ……

  孟扶搖愕然看著那木縫——一隻穿著白兜兜的肥球正四爪大張攤開身體,死死堵在那縫前,白影正是它。

  感覺到有人接近,未雨綢繆的元寶大人轉頭,烏黑的圓眼珠對上偷窺者的眼,兩隻大眼瞪大眼,元寶大人眼神中立刻傳達了自己全部的鄙視:

  「就知道你會偷窺!」

  元寶大人悲壯的用自己的肥身子堵在唯一一個可以勉強看清主子洗澡的縫隙前,比那堵槍口炸碉堡的誰誰誰還富有正義感還要正直無私。

  主子只能給我看!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它,內心深處充滿了對元寶大人執著的近乎變態的佔有慾的極度膜拜。

  她決定,把這膜拜化為實際行動,好好的和心中的偶像做個溝通。

  對著元寶大人露齒一笑,孟扶搖突然伸手,一把破開了縫隙,抓出了元寶大人。

  後者立即吱哇亂叫拚死掙扎,既要扞衛自己的安全又要扞衛主子的春光,好一個手忙腳亂,孟扶搖笑嘻嘻的道,「沒事,我不看你家那位,我就和你談談心。」

  抓了元寶剛要走,聽得縫隙裡突然傳來某人帶笑的語音。

  「你說不看,剛才抓元寶的時候眼珠子拚命在縫裡找什麼?」

  孟扶搖揉揉鼻子,大聲道,「我看見一隻臭蟲溜隔壁去了,我幫你找一下。」

  「是嗎?」某人笑意如故,突然輕輕哎喲一聲,聲音極為誘惑的道,「真的有臭蟲,好癢,扶搖,來給我撓撓背。」

  「……」

  稍頃。

  一枚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東西自縫隙閃電般彈出,直射向隔壁的澡盆。

  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某人殺氣騰騰的大喝。

  「殺蟲丸,買一送一,保證藥效,一殺就死!居家聚會旅遊洗澡之必備良品!」

  ----------

  「哎,元寶大人,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堵在縫隙口的,你看,你身材這麼差,體重這麼重,堵在那裡,你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轉了個身,屁股對著孟扶搖以示不合作,孟扶搖立即伸手把它轉過來。

  「我覺得吧,咱們之間有誤會,而誤會這東西,溝通王道,來吧,不要藏著掖著了,把你對你主子的亂倫之戀暗戀不倫之戀跨物種之戀的所有情感,統統向我發洩吧!」

  元寶大人伸出爪子,痛苦地遮住了臉,為孟扶搖的不懂含蓄而感到羞恥,啊啊啊主子為啥會看上這麼個活寶啊……

  「你不和我說,那我就先和你說了?」孟扶搖今晚嘴碎得要命,順手走床板下摸出一壺酒,重重往桌上一墩。

  「我心煩,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對誰說,咱哥倆關係比較好,我不怕你洩露出去,來,感情好啊,一口悶啊……」

  元寶大人憤怒的失控之下,險些拔掉自己的一根絕世奇毛——丫的誰跟你哥倆啊,我一百年才出一個,你丫十個月就搞定了,好比麼?

  「……我苦悶啊……」孟扶搖砰砰砰的拍胸膛,咕嘟咕嘟的灌酒,「我矛盾啊……」砰砰砰又拍,又灌,「我不知道怎麼辦哇……」砰砰砰……

  元寶大人張大嘴,瞪著面前那個酒瘋子——這是咋了?孟扶搖這蟑螂,不是一向比正品樟螂還打不垮揍不扁嗎?今晚這是咋了,沒看見主子洗澡,有這麼傷心欲絕嗎?

  善良的元寶大人有點不忍了,開始慎重思考是不是恩准孟扶搖去縫隙那裡看一眼。

  嗯……就一眼……也許可以?反正主子應該洗完了。

  孟扶搖哪裡知道這只白耗子根本和她不搭線的思維,她純粹是為自己鬱悶,來姚城之後一直過得很緊張,胡老漢一家被殺的憤怒和自責讓她自覺擔下了保護這個城的責任,忙碌之下她也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而元昭詡突然出現,卻如巨石突然投入勉強恢復平靜的波心,她先是尷尬,隨即有隱約的歡喜與安心,然而歡喜過後,她突然便覺得自己被鬱悶的大潮給淹沒了。

  她頭暈,發昏,手腳發熱,煩躁不安,內心裡湧動著喜與憂交織的矛盾浪潮,放縱自己的吶喊和勸誡自己的理智交互而來,剪不斷,理還亂。

  哎,不會毒發了吧?孟扶搖拍拍自己的臉,喃喃道。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好奇的盯著她,烏亮的黑眼珠濕潤晶瑩,像一對上好的瑪瑙殊子。

  「哎,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但是,你不可能還會認字吧?」孟扶搖狡黠的笑,伸手去撫摸元寶大人,後者立即嫌棄的一讓,孟扶搖也不介意,她心神恍惚的趴在桌上,一遍遍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

  元寶大人扭扭屁股,原本準備走路,腦袋一低看見桌子上的字,爪子突然一頓,想了想,對著孟扶搖一屁股坐了下來,從兜兜裡掏出一小塊果子,有滋有味的慢慢啃。

  孟扶搖看見元寶大人居然做出一副準備聽她傾訴的姿勢,不由啞然失笑,轉念又想耗子畢竟只是耗子,不能把它想得智商太高,也仵這丫就是貪圖這裡風涼呢?不過,不管怎樣,哪怕就是只耗子坐在對面,孟扶搖也憋不住了。

  今夜月色清涼,花香浮動,今夜長風如許,人在天涯。

  宜將心事盡訴。

  「幸虧你是只耗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元寶大人,「我就不信你能把我寫的字都翻譯成吱吱吱吱說給你家主子聽。」

  元寶大人哢嚓哢嚓的啃果子,頭也不抬。

  「你家主子,哎……」孟扶搖愁眉苦臉的盯著隔壁縫隙裡透出的微光,那神情好像看見寶藏卻不能進去拿一樣,她慢慢在桌子上劃字,「我好像有點喜歡他了,怎麼辦?」

  元寶大人哢嚓一聲,啃得越發兇猛,一口下去,果子就見了核。

  「不要這麼憤怒,」孟扶搖微笑看它,道:「跨物種戀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元寶,我奉勸你,你還是把你蕩漾的春心收起來吧,你家主子就算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你整天忙著替他擋桃花,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立即一揚爪,爪子中果子核很精準的射進孟扶搖大笑的嘴裡,孟扶搖不防這傢伙報復得這麼快,差點被卡死,恨恨將核吐出來,大罵,「你這精蟲上腦的耗子!」

  罵了一陣,突然又洩下氣來,孟扶搖下巴擱在桌子上,半死不活劃字,「哎,不會是我的……所以我不能喜歡他,不能。」

  元寶大人鄙視的盯了孟扶搖一眼,大有「你真是個懦夫」之意。

  「你懂什麼。」孟扶搖懶洋洋揮揮手,寫:「你以為我是那種想愛不敢愛的矯情女人?我只是不想害他而已,既然我註定要離開,那麼我為什麼要惹上一堆情債,害他們一生?」

  她癡癡看了天邊月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抓過桌子上酒壺就拚命灌。

  萬千心事,一懷愁緒,這些不應該屬於豪放瀟灑的孟扶搖的東西,她不喜歡,一定要用烈酒給衝下去。

  她仰頭咕嚕咕嚕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順著下巴流下,將衣襟染濕。

  連幹三壺,孟扶搖終於醉了。

  「元寶……元寶……」孟扶搖打著酒嗝,醉眼迷離的找那隻耗子,「聽我說……咦,你去哪裡了?咦……」

  ----------

  隔壁燈火熒熒,元昭詡梳洗完畢正在燈下看書,忽聽聲音細碎,縫隙裡有東西擠啊擠,元寶大人慢吞吞的爬了進來。

  它直奔元昭詡面前,老遠元昭詡就聞見一點淡淡酒氣,不由放下書,笑道,「你又偷喝酒了?」

  「吱吱!」

  「不是你?」元昭詡揚眉,「她?」

  元寶大人直立而起,晃了晃短尾。

  「你有話告訴我?」元昭詡盯著元寶大人,手一伸那隻肥鼠乖乖爬上他掌心,「你要說什麼?」

  元寶大人搔了搔頭,覺得將看見的孟扶搖畫出的東西表達給元昭詡好像有點困難,他認得那字的形狀,卻沒辦法將之翻譯成元寶語。急得在元昭詡掌心亂轉。

  元昭詡看著它,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記得有段時間,我們曾經玩認字遊戲來著。」

  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個黑衣人出現在窗外,元昭詡道,「元寶的玩具」。

  黑衣人從袖囊裡掏出個盒子遞過,隨即消失在夜色裡。

  元寶大人大喜,立即爬上去翻,小盒子裝滿小紙片,仔細看卻不是紙片,而是精心製作的茯苓薄餅,上面印了字,這是當初元昭詡一時興起教元寶認字的玩具,為了引發那隻饞嘴的興趣,特意用食物製成,認一個字,啃一塊餅。

  元寶跳進盒子裡,一陣好翻,好像沒找到需要的字,急得團團轉,元昭詡微笑,道,「不用找,這裡沒有孟字,這個字不常用,我沒打算給你學。」

  元寶大人哀怨的回首,元昭詡輕笑道,「孟扶搖三個字都不必找,我知道你這麼急跑來一定是關於她的事,她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吱吱!」元寶大人轉過身去,一陣亂翻,半晌叼出一個「離」字,過一會兒又翻出一個「開」字。

  元昭詡眼底的笑意散去,他注視著那兩字,默然不語。

  元寶大人繼續翻,這個其實它能表達,但就是不想表達,過一會兒它翻出了「喜」「歡」兩個字。

  元昭詡目中幽光一閃,元寶大人卻不再翻,它雙爪抱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看了半天,愣是不想拿給元昭詡看,想了半晌,一口口恨恨啃掉了。

  元昭詡注視著那兩個字,半晌,向椅背上一靠,招手喚過彆扭的元寶,輕輕撫摸著它順滑的白毛。

  他靠在椅上,微濕的長髮沒有束起,散漫的披了一肩,更多幾分詩意風流,然而微黃燈火下他的眼神,凝定而晶瑩,變幻閃爍如星光。

  良久,他負手而起,踱到窗前,看向遙遠的某個方向,風將他髮吹起,招展如旗。

  燈火將他的背影投射在板壁上,一個修長沉穩、似乎永遠不會被人世間的陰謀陽謀、跌宕繁複、風雲變幻所吞沒的身影。

  燈火照過那面板壁之後,暴飲的女子終於大醉,一伸手直直推倒酒壺,骨碌碌栽倒在地上。

  燭火熄滅,月光清清涼涼灑進來。

  寂靜中扳門突然吱呀一聲,一條修長的人影輕輕走進來,在大醉如泥的孟扶搖身前停住,伸手要抱她起來。

  孟扶搖卻不依的翻了個身,一把將人一拽,黑影正在重心下傾,不留神被她拽得向下一歪,孟扶搖立即八爪魚一般纏上去,死死抱住,咕噥,「這被子真暖和……真好。」

  黑影定住,並沒有拉開她惡形惡狀的手。隔壁的燈火洩進來,照亮他天神般的眉目,絕代風華的元昭詡,這一刻眼神溫柔。

  他就勢躺了下去,躺在孟扶搖身側,躺在微涼的木扳地上。

  斜側身,以臂支肘,元昭詡就著洩進的燈火,細細端詳孟扶搖恬靜安寧的睡顏,聽著她的呼吸和自己呼吸,纏綿不可分的交織在一起。

  這一刻光陰靜好,而前方花圃裡,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良久,元昭詡輕輕伸手,替孟扶搖撥開臉上的亂髮。

  他低而優雅的語聲,在靜謐的空間低低散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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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3:52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章  訴情之夜

  臘月十三,戎族「敬神節」。

  按照風俗,這一天是戎族祭神的日子,從淩晨開始就起身,沐浴淨身,做耙耙,敬神,出門狂歡,舉辦一系列的比箭摔跤活動,到了晚間再燃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年青男女各展才藝,互訴衷情。

  孟扶搖蹲在位置上,對著一厚疊請帖名單發憨,喃喃罵,「發羊癲瘋了!這麼多家一起邀請,我跑斷腿也跑不過來哇。」

  「如果你跑漏了隨便一家,」元昭詡元公子閒閒坐在一邊喂元寶,頭也不抬的道,「你就得對『藐視偉大的格日神治下的高貴的戎族子民尊嚴』做出解釋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按戎人的習慣,一般用刀劍或鮮血來尋求解釋。」

  孟扶搖瞪他,「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在幸災樂禍?」

  元昭詡轉過眼,微笑看她,「有嗎?」他起身過來,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臉頰,「我只是對我們偉大的、善於處理一切危難的、十分英明睿智的城主大人特別的有信心而已。」

  孟扶搖偏頭看他,總覺得元同學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是因為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或者是,沒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從他人品來講,後一種比較有可能。

  孟扶搖猥瑣的嘿嘿一笑,將請柬一推,道,「前城主阿史那已經因治下不力,被德王殿下削職,他們不服氣,想找岔子為難我呢,今天事兒一定多,一個不成,還有下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戎人來了統統揍翻。」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目光亮亮的吆喝一聲,「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想刁難我?回娘胎重新練習吧!」

  ----------

  自從孟扶搖到任,一直處處受到掣肘的姚城戎族七大頭人,原本今天打算好好刁難下新城主,七家都對城主下了請帖,請城主大人「紆尊降貴,與民同樂」,七家都把時辰定在午時,七家都備了豐盛的節日宴席,大開正門,盛裝以待,七家都把陣仗架勢搞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曉:他們非常盛情的邀請了城主大人赴宴。

  這樣,假如那個小白臉城主有一家沒到,他們就有理由挑起事端——「敬神節」的宴席,代表神的恩賜,一旦拒絕,便是對神的最大藐視。

  因為節日中有比箭比武節目,他們事先已經申領了武器,到時候一番煽風點火,激起全城戎人怒氣,就算不殺那個小白臉,扶持阿史那城主重歸城主位,恢復姚城戎人主宰全城的狀態,還不十拿九穩?

  抱著這樣的如意打算,七家頭人穩坐釣魚臺,連等下孟城主不能來,自己該如何表達「尊嚴被踐踏」的悲憤,都研究好了,還對著鏡子練了半天。

  七家的小廝相互竄連四處奔走,隨時報告著消息,酉時……城主沒出門;戌時,縣衙大門緊閉;戌時三刻……城主還是沒出門!

  七家頭人開始坐立不安了,城主一家都沒去?他瘋了?

  不去更好!等著吧!

  臨近午時,在諸方帶著猜測焦慮不安期待的目光中,一直緊閉的縣衙大門突然開啟,大門裡走出一隊精神百倍的年輕衙役,各自上了馬,往城中各方向而去。

  半刻鍾後,七家頭人同時收到了來自縣衙的一封燙金請柬。

  請柬措辭客氣,稱年輕識淺初到貴地,萬萬不敢當諸位耄宿隆重宴請,理當小輩做東,如今正逢佳節,且在城東「千金樓」聊備薄酒庶饈,恭請諸位頭人光降。

  請柬並表達了對格日大神的敬仰之意,稱希望各大熟知大神神蹟的頭人,務必成全他的渴慕之心,「千金樓」一會,給他這個教外虔誠人士一個瞭解尊貴的格日神的機會云云。

  這封請柬,在送到各大頭人手中之前,已由那些送信的衙役在大門前高聲宣讀,幾條街的人都聽得見,百姓們紛紛贊新城主謙恭禮敬,戎人聽聞城主對格日神也十分尊崇,也露出滿意神情,七大頭人想搞點什麼麼蛾子來,也不成了。

  而城主反客為主,如此盛情邀宴,連格日神都推了出來,他們如果不去,倒成了他們理屈。

  午時,縣衙大門再次開啟,一襲便衣的少年微笑出門來,今日他穿得素淨,白衣纖塵不染,淺紫腰帶色澤柔和,襯著他飛揚的眉明亮的目光,明珠美玉般的資質。

  他身側淺紫衣袍的男子,寬衣大袖,姿態風流,半張臉上戴著面具,露出的眉目依舊光華璀璨得令人驚豔。

  正是孟扶搖和元昭詡。

  孟扶搖根本沒在意滿街的人,一邊走一邊和元昭詡鬧彆扭,「喂,我去喝酒你跟著做啥,縣衙裡又不是沒你喝的酒。」

  「就是因為你喝酒我才要跟著。」元昭詡悠然答。

  「這麼關心我?」孟扶搖皺皺鼻子,「沒事啦,我很有數,我不會喝醉的。」

  「我不怕你喝醉。」元昭詡微笑,「我就怕你不喝醉。」

  「嘎?」孟扶搖愕然轉頭看他,這人良心是不是有問題?

  元昭詡微微俯身,靠近她耳側,他說話間的熱氣拂過來,一陣微癢,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想起這是在街上,拚命忍了。

  「……你一喝醉便要佔我便宜,第一次親了我,第二次睡了我,我很想看看第三次會是什麼樣兒……」

  「去死!」

  大銜上突然爆發出一聲肺活量驚人的怒吼,驚得滿街目光盯著這邊的百姓齊齊一跳。

  隨即看見白衣少年一陣風般的捲上了馬,那淡紫衣袍的男子淺笑著,跟了上去。

  百姓們面面相覷,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

  原來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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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請,各位頭人千萬不要客氣。」孟扶搖舉著酒杯穿行於各席之間,酒到杯乾,笑容油滑,不時在某桌停下來,擠在席上和人家誇誇其談,「……媚娃閣的香兒姑娘好哇!體軟如綿渾如無骨,默綴大頭人可喜歡?不喜歡?哎呀真是可惜!本縣還一直想著買下這姑娘送給大人……哎呀……其實你是喜歡的?你喜歡你不早說嘛……我給她贖身後沒地方送,打發她回老家啦……

  「鐵耳大頭人,你臉上的疤是咋啦?哦哦,你家貓性子野,哎,就是呀,塔木耳大頭人,貓這東西一旦養在後院,養多了,爭風吃醋起來很麻煩的啊……難得你家十七房姨娘人手一貓,不容易,不容易啊……」

  「畢力大頭人,您高堂好啊?您令尊好啊?您令尊的高堂好啊?您令尊的高堂的頭號夫君好啊?二號夫君好啊?三號夫君好啊?……」

  「司雷大頭人……」

  「木當大頭人……」

  她一圓酒敬下來,眉飛色舞八卦亂飛,七大頭人臉色發青背心汗濕。

  這小子,怎麼連各家最隱秘最不願為外人道的隱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孟扶搖笑著,眼眸在明燭照耀下光芒狡黠,像一隻賓士如電諸多算計的靈狐。

  知道這許多八卦事兒,說起來是沾了宗越的光,宗先生是個大夫又絕不像個大夫,身邊隨時侍候有人,隨時有消息報送,各國的都有,他也不避著孟扶搖,有時還說給她聽,孟扶搖趁機請他給自己探聽下這姚城有勢力者的底細,宗越這毒舌男倒是大方,直接分了一條情報線給她,孟扶搖給了擅長打聽消息出沒市井的姚迅管理,當初姚迅還不明白為什麼連人家十七個小老婆愛吃醋以及祖奶奶喜歡紅杏出牆這樣的事也感興趣,孟扶搖卻知道這些戎族頭人,面子比性命要緊得多。

  惹我?我揭你家的遮羞布!連內褲什麼布料,我也給你記著!

  各大頭人一身大汗的勉強應酬著,心中一直打著小九九,新城主缺德哇,看樣子沒啥廉恥啊……很明顯是看穿了他們想要擠兌他的意圖了,要報復了,雖然城主年輕得超乎想像,但他這人連格日神像馬桶都做得出來,連畢力家祖奶奶有三個情人都知道,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頭人們都提著一股勁,等著孟扶搖接下來的發難。

  一直輕鬆喝酒的只有元昭詡,他笑意清淺,倒映在清冽的酒液中——這丫頭紅塵裡摸爬滾打,沾了一身痞氣,也不知道是誰帶壞她的……

  酒過三巡,孟扶搖擱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眾頭人心中一緊——來了!都下意識的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

  「司雷大頭人。」孟扶搖一旦不笑,眉梢間便生出了戾氣和睥睨之意,再無先前的油滑浪蕩誰都可以開玩笑的模樣,竟是天生的霸氣和尊貴,鎮得頭人們立即啞了聲。

  她穩穩坐在主位,斜睨著被她點名的人。

  被點名的司雷大頭人紫紅臉膛,一雙稜光四射的眼,從入席開始一直很沈默,聽見孟扶搖叫自己,手緩緩按在桌子上,抬頭「嗯?」了一聲。

  孟扶搖盯著這個姚城大頭人中真正的話事人,這個極有威望的大頭人,一定也是這次請客事件的主使。

  「司雷大頭人很忙啊?」孟扶搖笑,笑意很淡,「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眾頭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孟城主怎麼突然問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司雷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目光閃動,半晌小心的道,「不錯。」

  「嗯,」孟扶搖點點頭,道,「本縣聽阿史那大人說過,司雷頭人有失眠症,如今看來可是好了。」

  司雷怔一怔,似是悄悄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關心。」

  「阿史那前城主很掛念你呢,」孟扶搖漫不經心的道,「他今日身子大好,等會要出席慶典,托我給司雷大頭人帶句話,請大頭人赴城主府一敘。」

  她笑吟吟一伸手,道,「大頭人快點過去,完了本縣等著你一起去參加慶典呢。」

  司雷臉色變了又變,眉宇間浮上慘青之色,半晌字斟酌句的道,「既然等下阿史那大人要出席慶典,我還是等慶典之時再去拜會大人吧。」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司雷傲慢冷笑,言語間不掩對孟扶搖的輕鄙之意,「既然等會就能見著,何必一定要我跑上這一趟?」

  「也好。」孟扶搖不經意的揮揮手,毫不介意的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帶點醉意的端起杯子,搖搖晃晃行到畢力大頭人那裡,舉起酒杯笑道,「來……各位頭人,咱們為格日神的光榮與尊嚴,喝一杯!」

  眾頭人連同噙著一抹冷笑的司雷,紛紛舉起酒杯。

  孟扶搖的酒杯舉到一半,突然手腕一振,嗡的一聲疾響,酒杯化為一道金色的光影電射而出。

  司雷的酒杯剛剛舉到唇邊,突然眼前一黑,有什麼東西奔雷閃電般掠來,迅速在他視野裡放大,他下意識的要躲,然而已經來不及,耳邊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脆得像一塊玉石被一擊兩半的聲音,隨即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一片爛漫的血紅。

  那血紅無限擴大,連同鑽骨的劇痛一起鑽入他腦髓,他的意識如被重擊,突然就星輝般散開,不斷崩裂,在那樣崩裂的劇痛裡,他絕望的叫出來。

  「啊!」

  痛吼聲傳遍寂靜的酒樓,所有頭人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雷霆一擊驚得定在了位置上,只有元昭詡仍舊不動聲色的自斟自飲,而孟扶搖卻在笑。

  她的笑在眉宇之間不在眼底,笑意裡話聲一字字蹦出來,刀般鋒利,「司雷大頭人,晚上睡不好不是因為失眠吧?是因為和戎軍細作商量得太晚吧?」

  轟然一聲,眾家頭人相顧失色——司雷和戎軍聯繫上了?

  孟扶搖一直冷笑,觀察著眾人的神情,她其實並沒有查出七大頭人中誰和戎軍細作有勾結,因此先前敬酒時,她故意試探,大抖隱私胡言亂語後也有意無意開了阿史那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都忙著為自己隱私洩露緊張,唯獨司雷露出了憤怒之色。

  他為什麼憤怒?僅僅是出於尊敬,還是因為知道阿史那已死,覺得那是褻瀆?

  而阿史那之死,是現今姚城最大的隱秘,除了孟扶搖等寥寥幾人,只有那個暗殺掉阿史那的戎軍細作知道。

  於是接下來孟扶搖單獨點名,假託前城主相召,如果司雷真的知道阿史那已死,必然會懷疑城主府相會是場埋伏,一定會斷然拒絕,結果,他的反應印證了孟扶搖的懷疑。

  當確定司雷的問題,孟扶搖再不猶疑,一杯酒送他上路。

  元昭詡微笑看著孟扶搖暴起殺人,眼底有思索的神情,像是想起了某些舊事,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隨即指尖微彈,送出暗號。

  從來都潛伏在他身邊的暗衛立即領命而去,去司雷的宅子準備守株待兔。

  司雷的鮮血慢慢在樓扳上洇開,戎人頭領們自震驚中漸漸恢復過來,有人目中露出了憤怒之色,正要奮起說話,孟扶搖突然再次微笑著舉起酒杯。

  「各位,」孟扶搖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給大家通報個好消息,前幾日本縣上報朝廷,我姚城戎族各頭人勤勉治事,多年來管束族人,對我姚城頗有貢獻,因此朝廷持許,在姚城戎族族民上交稅銀糧米中截出部分,作為各大頭人的『治事獎』,自今日起,姚城戎族大頭領們,可按朝廷律令,在完成國家稅收後自行截留……哦,司雷大頭人的那份,由各位自行商量如何劃分吧。相信各位會給我個滿意的答案的。」

  又是哄然一聲,這回卻再不是憤怒的浪潮,而是驚喜的湧動,姚城是邊疆小城,戎人和漢民一起耕作,和山野間戎族至今實行狩獵族居的生活模式已經不同,所以各頭人也分享不到什麼戰利品,日子過得大多一般般,如今這個什麼「治事獎」,等於朝廷放權給他們在自己族中收稅!更何況,還有最有權勢大頭人司雷的那一塊!

  那些粗黑的臉龐立即亮了起來,一張張臉,霎時洋溢著興奮和憧憬的色彩,先施大棒後遞糖果的城主大人孟扶搖平靜的看著,眼神裡一絲譏誚。

  有了利益,才有爭鬥,從古至今的歷史,那些馳馬四野逐鹿天下,說到底不都是因為利益?如今七大頭人因為居住在城中,從無明確的族人劃分,相互之間勢力交錯,再加上司雷那份,她故意不定接替人選……爭吧!爭得你們自亂陣腳自毀威望,省得害老爺我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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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高高坐在城中專門用來慶典的廣場高臺上,人模人樣的俯視下方人群,自我感覺良好。

  她又有點醉了——沒辦法,孟姑娘愛喝酒,也愛醉,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不過今天醉得不深,還能讓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等下慶典中,有比箭騎術,她要為最優秀的小夥子和最美麗的姑娘祝賀。

  「阿史那」城主在先前,已經由姚迅扶出來和民眾見了一面,他「突患重疾,又被削職」,精神極為不佳,孟扶搖很謙恭客氣的迎接了,在姚城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前後城主友好和睦的戲文。

  一邊演一邊暗讚,元某人就是個牛人啊,一個人皮面具都做得真得不能再真,只可惜本人卻不怎麼真。

  「前城主」精神欠佳,六頭人正忙著消化喜訊盤算接下來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誰也沒有仔細注意臺上的人,這事兒便這麼輕描淡寫的混了過去。

  孟扶搖心情大好,自己覺得運氣不錯,元昭詡同學實在是個免費的送上門的好用品,居家旅遊篡位奪權之必備良品,她眯著眼,色迷迷的看著元昭詡,屁股卻往外挪了又挪。

  元昭詡懶懶倚著椅子,很有興味的看著她,道,「城主大人。」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元大人。」

  「為什麼我覺得你最近有意無意的都想避開我?」元昭詡用極其散漫的語氣單刀直入,也不看孟扶搖臉上神情,「你移情別戀了嗎?」

  「呃……」孟扶搖張口結舌,一時對這個答案有點混亂,想了半天狠狠心道,「你猜對了,姑娘我最近遇見了個好男人,想嫁人了。」

  「哦?」元昭詡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湊近了看她,長睫如羽,幾乎要掃上她光潔的臉頰,「誰?戰北野?宗越?雲痕?」

  孟扶搖瞪著他,這個人不要這麼可怕好不好,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麼?前兩個他認識也罷了,後一個,太淵國某個世家的一個養子,他憑什麼也知道?

  不過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現在在問的這個問題。

  「是啊……」孟扶搖轉過眼來,春情蕩謙的對著元昭詡笑,「這三個都不錯哦,姑娘我正在猶豫該選誰,哎,元大人,給參考一下?」

  「是不錯。」元昭詡一眨不眨的看進她的眼睛,「烈王勇武,一代英傑,宗先生是個大夫,很適合你這個毛病特別多的女人,雲家那個小子嘛,複雜了點,但對你不錯,總之,都是好的。」

  孟扶搖抬眼看著他,一時竟看不出他深邃如常的眼眸裡到底是什麼表情,她張張口,突然覺得嗓子有點澀,那點澀味泛進口腔裡,比回過來的酒味還苦幾分。

  面上卻更加燦爛的笑了,乾脆湊近來,親親熱熱的搭了元昭詡胳臂,「看不出,你還真的挺為我打算的啊?」

  「如果你心不在我這裡,我苦苦哀求又有什麼用?」元昭詡淡定喝茶,看不出有「苦苦哀求」的跡象,「如果我跨越半個無極國,從中州趕到姚城來,卻只得到你這非人的幾句話,我不死心收手又能怎樣?」

  孟扶搖說不出話來了,瞪著眼像個死魚,他……他這是在生氣了嗎?

  她怔在那裡,元昭詡也不說話,兩人之間沈默下來,生出一種淡淡的窒息感。

  元昭詡手指輕輕在扶手上彈動,仔細聽來那節奏竟像一首曲子,他微微揚起下頜,看著天際微金淡紅的浮雲,想著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彈奏過的一首曲子,一生裡那首曲子就彈過那麼一次,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彈給人聽。

  他微微的笑著,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那眼神玉石般的質感,堅定裡生出淡淡的涼意。

  那眼神讓孟扶搖又有點心虛,訕訕的別開頭去,突然聽得底下一陣歡呼,隨即看見一道黑影立於馬上,風馳電掣般繞場而馳,馬上騎士操弓搭箭,不停做出各般花樣速射,正射側射倒射翻下馬腹射跳上馬頭射……花樣眾多技巧嫺熟,無論從怎樣刁鑽古怪的角度去射,箭箭都正中靶心,了得眾人一陣陣歡呼。

  十箭全出,那騎士傲然駐馬,一轉臉眉目英氣身軀魁梧,是個剛猛少年,他揚起手中的弓,突然對著孟扶搖一晃。

  孟扶搖以為人家在對她致敬,很大人物的笑嘻嘻揮了揮手。

  對方又是一揚。

  孟扶搖再揮手,這回揮得有點詫異,哎,太慇勤了吧?還有,底下的眼光怎麼這麼奇怪?

  那少年眉毛豎起,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弓高高舉起,對著孟扶搖第三次有力一揮。

  孟扶搖手舉到一半終於發覺不對勁……這不像致敬啊……

  身側元昭詡突然懶懶道,「這是戎人挑戰的意思。」

  孟扶搖瞪了元昭詡一眼,心情很不爽的站起來,怒道,「靠,什麼歪瓜裂棗都敢來挑釁!」

  她大步下臺,看也不看那傲氣十足的少年一眼,直入廣場正中,百姓頓時都興奮起來,這少年鐵成是姚城第一神射手,號稱射遍天下無敵手,很得姚城戎人敬重,戎人們用挑剔並鄙視的目光看著清瘦的孟扶搖——這麼個瘦弱的小白臉,靠朝廷王爺才做上的城主,也敢不自量力,接下他們神射手的挑戰!

  想著這小白臉城主即將在他們的神射手面前棄弓認輸顏面大失,戎人們都興奮起來,拚命上前擠,好在第一時間近距離侮辱孟扶搖。

  鐵成盯著孟扶搖,絲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興趣和輕蔑,大聲道,「尊敬的城主大人,我鐵成參加敬神節慶典以來,從沒輸過,你要是能讓我輸一次,這輩子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輸給你了!」

  呀呀個呸的,誰稀罕你的生命和靈魂咧,滿臉鬱卒的孟扶搖絲毫不理會,停也不停直入人群中心,臺上元昭詡俯身看著,揮手示意,立時有一些普通裝扮的漢子混入人群,隨時保護。

  孟扶搖大步行到那少年面前,二話不說,抬手就搶過他手中的弓,箭囊裡還有最後一支箭,孟扶搖將那箭搭上弓,站在地上,中規中矩的瞄準。

  立即有人大聲開始竊笑——鐵成可是馬上移動射箭,難度比原地射箭難上百倍,這個漢民文弱城主僅僅一個姿勢,便已輸了。

  孟扶搖充耳不聞,她此刻心中鬱鬱,莫名煩躁,那些雍塞的悒鬱之氣,似乎也化成了一柄利箭,堵在了她的心口,她冷笑著,慢慢拉弓,在一片竊笑吵嚷中,對準靶心。

  鑲鐵的箭頭在前方視野裡成一直線,微小的靶心在不斷放大,直線盡頭孟扶搖目光凝聚,心神卻突然微微散開。

  人生亦如長空一箭,射得穿風刀霜劍,射得穿流言攻擊,卻射不穿橫亙於道路前方的命運的山石。

  天意何其玩弄人如此?

  那麼,射吧!射掉猶疑射掉徬徨射掉生命裡所有的無奈射掉這一刻堵在胸口的大石,有些事她不允許改變,有個人她不允許軟弱,那就是,孟扶搖!

  「咻!」

  箭出!

  那是極其兇猛的一箭,一箭射出帶動四周氣流都在噝噝作響,靠得近的百姓頭髮飛揚直直扯起,一柄細長的箭,竟然捲出猛烈的大風!

  箭如最快的流光,目光無法追及的電射向靶心,那巴掌大的靶心已經被先前的十支箭擠得滿滿,根本無法再插得下任何箭矢,只在最正中的地方有半個小指甲蓋的地方,大概嬰兒的手指可以伸進去。

  孟扶搖的箭,卻已經在剎那間到了這個位置。

  「啪」!

  極其輕微的聲響,那箭已經射入那細微之地,所有人都張開嘴,一聲驚呼將出未出,卻見那箭突然彈了出來。

  失手了?

  原以為能夠看見神奇箭術的鐵成露出了失望並鄙棄的神色。

  在眾人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的啊哦聲中,孟扶搖那一箭進入中心後突然彈出,卻並沒有如眾人所想的掉落,而是突然閃電般一退,隨即,「奪」的一聲。

  原先插在靶心的一支箭,立即被孟扶搖那隻箭撞到裂開,頹然落地。

  「奪奪奪奪奪……」

  那箭彷如有生命般在靶心箭叢中忽進忽出,鐵成的箭紛紛落地,轉眼間十支箭便在靶心消失,孟扶搖那隻箭最後一彈,直入靶心!

  「破九霄」功法第三層,迴旋!

  廣場上一片死寂的沈默,孟扶搖在那片震驚的沈默裡將弓一扔,大踏步走回去。

  身後卻有大喝響起。

  「好!」

  孟扶搖頭也不回。

  「我喜歡!」

  孟扶搖僵了僵,隨即安慰自己,對於這個一看就是個粗人的傢伙來講,這大概是個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的中性表達詞。

  「我得娶你!」

  哄然聲裡孟扶搖惡狠狠轉頭,叉腰大罵,「娘的你長眼睛沒?老子是男人,男人!」

  「他們說你是個……袖斷!」

  ……呃,斷袖?這是從哪個世界冒出來的八卦?還有,小說中被折服的豪傑,不都是願意成為永遠的忠心屬下的嗎。為什麼這個人這麼特別?

  「老子就是袖子斷了也不找你!」孟扶搖大吼,「手下敗將只配做屬下!」

  「不做你屬下!」鐵成吼聲更大,「我一看你就喜歡你,你能贏我,當然更值得我要,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老子不是東西!」吼!

  「不是東西我也要!」吼回來。

  「等你贏我再說這話!」繼續吼。

  「我會贏你,在這之前,你要答應我!」

  「呸!」

  「不許呸!」

  ……

  一場嚴肅的比箭,最後落得對罵收場,告白的和被告白的都形如鬥雞,兩眼充血張牙舞爪,就差沒撲上去咬喉嚨。

  孟扶搖最終敗陣——她吼不動了。

  捂著充血的喉嚨她一溜煙奔回高臺,一邊奔一邊揮手,「攔住!給我攔住!」

  衙役和衛軍長槍一搭,阻止鐵成追過來,鐵成也不硬衝,找了個最靠近她的位置席地坐下,死死的盯著她。

  孟扶搖滿腔哀怨無處訴,想了半天好像自己帶怒下場和元昭詡有關係,忍不住恨恨看他,元昭詡還在慢條斯理喝茶,微笑道,「城主大人桃花真多。」

  「你就不能安慰我兩句嗎?」孟扶搖沒好氣道,「又不是我要的桃花。」

  元昭詡挑眉,「其實我覺得他有句話說得挺好。」

  「哦?」

  「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孟扶搖立刻又默了,清清喉嚨老老實實坐回位置,等著底下的最美姑娘評選。

  那選得倒不像比箭那麼沒爭議,各花入各眼,拿著花兒準備投票的百姓們爭執討論不休,一直到孟扶搖等到昏昏欲睡,才有人上來報說已經選出了最美麗的姑娘。

  孟扶搖立時興致盎然的看過去,果然是個標緻女子,膿纖合度,眼波如暈,行走間天生有種嫵媚的風致,偏生容貌裡還有幾分少女的青澀和羞澀,傍晚的晚霞照上她的臉,一片嬌嫩明豔的粉色,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這個選出來的姑娘,會是今夜篝火盛會中的女神,四面八方的優秀男兒齊聚,等著她玉手相牽,成就一段最美麗的姻緣。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她,聽說歷屆敬神節慶典中選出的最優秀射手和最美麗女子成婚的比例很高,也是,英雄配美人,千古不移的慣例嘛,哎,這位胡桑姑娘肯定會看上鐵成那個傻小子的,這麼絕頂的美色,鐵成那小子血氣方剛的,也不可能拒絕的,到時候,哈哈哈,黏人的傢伙便打發嘍。

  孟扶搖打著如意算盤想得開心,沒留意到胡桑姑娘含羞帶怯的眼神,一直似有若無的往臺上瞟。

  夜幕降臨,篝火在廣場上燃起,跳躍的深紅的火光映出狂歡者泛著油光的臉,火堆上滋滋烤著獵來的各色野味,不時有大顆油脂滴落,哧的一響。

  穿著最繁複花裙子的少女和裸著胸的披著彩袍的少年們結成圈跳舞,舞步簡單卻歡快,歌頌著神的恩慈和賜予,祈禱著來年的繼續護佑。

  孟扶搖席地坐在火堆旁,輕輕的打著拍子,陶醉的笑道,「少數民族的歌舞,總是純樸誠摯的,正因為如此,才分外動人。」

  元昭詡抱膝看著歌舞,淡淡問,「什麼是少數民族?」

  孟扶搖「呃」了一聲,轉了轉眼珠道,「就是人數較少的民族。」

  「扶搖,你時常冒出些奇怪的話來,」元昭詡轉頭看她,「聽起來不像這五州大陸的語言。」

  「我自創的啊,」孟扶搖大言不慚的道,「我比較智慧,比較與眾不同。」

  「你從來都這樣……」元昭詡這句話聲音很輕,孟扶搖沒聽見,突然來了興致,道,「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哦,我覺得特符合你的氣質……」話沒說完,忽然聽見歡呼聲響,隨即看見那美麗少女胡桑,攥著一塊錦帕,含著羞喜的笑走近來。

  孟扶搖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突然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胡桑姑娘卻不看任何人,帶著滿臉夢幻般的神色,在眾人含笑期待的眼神裡,走向孟扶搖……身側。

  她羞澀的笑著,輕輕躬下身,將錦帕扔進了元昭詡懷裡。

  歡呼聲起,剎那間連喧騰的火光都抖了抖,胡桑姑娘含著羞怯而又幸福的笑意,伸手去牽元昭詡。

  她的手指伸在元昭詡面前,根根晶瑩如玉。

  孟扶搖盯著那手指,只覺得嗓子乾得冒煙,咕嘟一聲嚥了口口水。

  她下意識的目光掃上元昭詡的臉,面具外露出的眉目依然是平靜的,並沒有意外或震驚,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

  火堆前,月色星光下,交視的美麗男女,真的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四面的歡呼聲漸漸靜了下來,人們有點著迷的注視著這對漂亮人兒。

  孟扶搖卻將眼光錯了開去,不去看元昭詡也不去看那錦帕,她知道,只要此刻元昭詡收下這錦帕,就著佳人玉手起身翩翩起舞,這門親事就成了。

  這樣……也挺好的吧?

  孟扶搖坐在那裡,似熱似冷,手指都在顫抖,她滿腦的混亂思緒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她隱隱抗拒,卻又如魔鬼般始終蠱惑纏繞著不去。

  如果他接受……如果他接受……

  身側,元昭詡慢慢掃過少女的指尖,那手指伸出的時間好像已經過長,卻依舊羞澀卻堅定的維持著那個姿勢,彷彿只要元昭詡不回應,便會一直等待下去。

  少女已經露出了些微的尷尬神色,臉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紅還是怎麼的,酡紅醉人,她微微垂著眼,眼中有些光芒,晶瑩閃爍,那是因為長時間等待而充盈的淚意,她在這樣水暈般的視線裡,近乎癡迷的看著元昭詡,這個天神般風華絕俗的男子,氣質尊貴而優雅,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元昭詡終於動了動,卻不是去接那手,而是慢慢拈起了那錦帕,所有人都緊張的盯著他的手,猜測著他到底是收下錦帕還是扔開它。

  卻有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

  一人朗朗脆脆的道:

  「哎,真美麗的姑娘啊,我大哥一定會喜歡,哥哥,不要害羞,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來,收了。」

  說話的自然是孟扶搖,她大大喇喇一把抓過那錦帕,看也不看便往元昭詡懷裡一塞。

  歡聲雷動,胡桑姑娘眼底立即射出狂喜的光。

  元昭詡的身子顫了顫,這個一直靜水深流的男子終於有了認識以來的第一次不算鎮靜的舉動——他霍然扭頭,直視孟扶搖。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一章  以吻封緘

  他的眼眸這一刻比天色還黑,沉沉壓著烏雲閃著青色電光,電光下是濤飛浪捲的無垠大海,激浪橫飛,撲面而來。

  孟扶搖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幾欲吞沒人的眼神,記憶中的元昭詡,雍容淡定,八風不動,泰山崩於前順腳就把泰山給踢了,她以為她這輩子,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他變色。

  然而這一刻對著這樣的眼神,孟扶搖的心剎那間便沉了沉,她窒了窒呼吸,目光垂了垂,下意識轉開頭,手指摳緊了地面的草皮,轉眼又吸了口氣,昂起頭直視著元昭詡。

  恨我吧,討厭我吧……我逃不開你的勢力籠罩,那麼只好逼你自己抽身離開……

  元昭詡只是盯著她,沒有動作,沒有表情,甚至連一開始眼神裡的波浪滔天,也沒了。

  他就這麼凝定在火堆前,火光將他側臉的弧線細細勾勒,長睫微垂,靜如處子。

  然而所有人卻覺得,四周的氣息突然變了。

  彷彿有人突然在空氣中潑了一盆漿糊,瞬間膠黏了原本爽朗潔淨的冬夜,層雲有所感應的更沉的壓了下來,而原本畢剝作響的火光,都似弱了訐多,燃燒得悄無聲息。

  歡呼聲漸漸弱下去,胡桑姑娘的狂喜變成了惶惑,她失措的僵在那裡,一會看看元昭詡,一會看看被元昭詡盯住的孟扶搖。

  令人窒息的靜默裡,元昭詡終於動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便如雷霆,手一伸便將呆呆看著他的孟扶搖拽起,毫不客氣的一把扔了出去。

  孟扶搖在半空被拋出一條拋物線,啪的一聲屁股朝前臉朝後的落在人圈外的一匹馬上。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驚呼,眼前紫影一閃,元昭詡已經落在馬上,和她面對面,看見她張嘴要呼叫,手指一戳啞穴便點上,隨即一拍馬,駿馬揚蹄便馳。

  這幾個動作雷霆萬鈞一氣呵成,快得令人目光追不上,眾人眼前就覺得兩個人影此起彼伏的一閃,城主大人就被華麗麗的「劫持」了。

  胡桑姑娘大驚的追上來,哭叫,「大人……您收了我的錦帕!」

  元昭詡頭也不回,他懷裡卻突然竄出個肥球,肥球蹭蹭蹭爬上他的肩,對著身後追來的胡桑姑娘爪子一拉,展開一方繡著鴛鴦柳枝的錦帕。

  火光裡元寶大人齜開雪亮的牙,用得意的眼神看著主子的求愛者,爪子中錦帕連同白毛一起瀟灑的飛揚。

  不是我時刻準備著,我家主子早就被那無恥的給賣了……

  「砰嗵!」

  求愛求到耗子處的悲慘的胡桑姑娘,暈倒了……

  ----------

  孟扶搖從沒想到元昭詡居然也會這麼極速得近乎瘋狂的奔馳,那策馬的速度幾可媲美現代車速,風聲如刀從耳邊刮過,她的包頭巾被扯開,長髮散在風中,有一些和馬轡絞在了一起,扯著生痛,孟扶搖不避不讓,狠狠一拽,一縷青絲如煙般悠悠掉落,像是一場紅塵遺落的大夢。

  孟扶搖看也不看那頭髮一眼,抿緊唇看著四周景物飛速倒退,那些樹啊人啊屋舍啊瞬間從眼前消失,宛如浮光掠影時光倒流,如果時光真的能倒流該有多好?回到最初回到原點回到清清靜靜的那個孟扶搖,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不如無情。

  她還僵在馬上,元昭詡扔她上馬的手法一點也沒客氣,她像塊木頭似的被栽在那兒,穴道被點控制不了自己,隨著馬匹起伏顛簸歪歪斜斜,元昭詡一手策韁一手握著她的腰,隔著那麼厚的冬衣,居然也能覺察到他掌心冰涼。

  從孟扶搖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下頜,線條精緻而堅定,一抹薄唇抿得比她還緊,元昭詡總是微笑的,笑得從容笑得尊貴笑得睥睨四海江山,孟扶搖習慣了他的笑,不習慣他嘴角那一抹近乎冷峻的弧度,她下意識伸手想去抹平,手抬不起來才想起自己軟麻穴都被封了。

  一騎長馳,穿越空曠而寂靜的街道,街道旁溪水靜靜流淌,有些戎人在放著色彩豔麗的河燈,那些燈閃爍著五彩的光暈悠悠飄過,再被風捲起——戎人愕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對在佳節放馬狂馳的人影倏忽而去,看滿城深紅的九重葛被飆風驚散,再飄飄灑灑落在兩人身上。

  落花浮燈,石路微霜,這一夜多少人同喜悅,狂歡徹夜;這一夜一對人共沈默,月色無聲。

  蹄聲嗒嗒,敲擊夜的沉涼,城門已經在望,元昭詡順手從孟扶搖懷裡掏出權杖,往前來盤問的兵丁手裡一扔,「城主大人有緊急軍情,開門!」

  兵丁二話不說開了門,元昭詡疾馳而去,孟扶搖愕然抬頭,問,「出城幹嘛?」

  元昭詡不看她,好像根本沒有理她的打算,孟扶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訕訕閉嘴,半晌卻聽到他道,「你需要被洗洗腦子。」

  「嘎?」孟扶搖有聽沒有懂,卻也知道今日元昭詡真的被她惹毛了,想完屍而歸還是老實點比較好,只好縮了縮脖子不語。

  對面,元寶大人突然從元昭詡懷裡掙扎出身子來,「蹦」的彈了一下孟扶搖腦門,它眼神極其鄙視,孟扶搖竟然神奇的讀懂了——你真蠢。

  是啊,真蠢,可是不這麼蠢,也許以後我會做更蠢的事……

  孟扶搖吸吸鼻子,仰頭看那輪朦朧陰沈的月,在另一個時空,母親在做什麼?她還有錢支持透析嗎?研究所有沒有給她烈士補貼?她每次去醫院都是自己騎自行車馱去,現在有誰馱她呢?

  十七年,五洲大陸已經過去了十七年,她真的很害怕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平行的,害怕母親等不了她十七年,可是有些事不能因為害怕便被放棄,如果這兩個世界的時間不一樣呢?如果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能助她回到某個過去的時間呢?如果,如果母親一直在等她呢?

  孟扶搖抬起頭,讓帶霜的風更狠厲的刮過她冰冷的額刮過大睜的眼,那風如此之冷,她聽見眼眶裡某些液體結冰的聲音。

  身子突然一震,連同那細碎的冰晶一起被震碎,孟扶搖渾渾噩噩抬頭,卻見元昭詡已經停了馬,而身前是一片連綿的山脈,蒼翠如蓋,山脈腳下延伸出大片的平原,一望無際的奔騰開去,風嘶吼著從平原上衝過來,在石山上穿行,發出淩厲的哨音。

  孟扶搖不認識這是什麼地方,元昭詡卻像是很熟悉,他下馬,抱起孟扶搖,孟扶搖等他給她解穴,元昭詡卻根本不理她,拎著她便直奔上山。

  他腳程極快,蜿蜒危險的山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被他拎在手上的孟扶搖卻被顛得頭暈眼花,孟扶搖不哼不哈,無聲苦笑——看吧,原來再溫柔大度的人,被惹怒了也會像個狂獅。

  好在元昭詡很快停了下來,孟扶搖晃著沉重的腦袋還沒抬頭,便嗅見濃厚的硫磺味道,眼角還瞅見似乎有騰騰的白氣,不由怔了一怔。

  還沒想清楚,身子突然騰空,隨即,「砰」一聲。

  「啊!」

  水花炸開,激飛碎珠亂瓊,孟扶搖身子突然落到水中,身周水流不冷反熱,喧騰的冒著白氣,沖得她一個踉蹌栽到水裡,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

  手撐著一塊半露出水面的石頭,孟扶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渾身精濕的四面一望,這才看清楚這是個依山而生的天然溫泉,而剛才,自己被元昭詡扔了進來。

  她怔怔立在水中,遙望著岸上,沉在暗影裡的元昭詡,被熱水沖得臉色發紅頭腦發暈,一時竟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元昭詡的容顏半邊顯在暗昧的月色中,半邊沉在昏黑的山影裡,只一雙眼眸明光輝映,平日裡的溫潤雍容都化為此刻的清冷如玉,他靜靜看著水中的孟扶搖,道,「洗,好好洗,洗清楚你的腦子,洗明白你自己想要什麼和該做什麼。」

  孟扶搖怔在水中,滿頭滿身的水,狼狽得像只無家可歸的狗。聽得對面的男子玉樹般立在那裡,聲音冷靜而穩定,一字字如玉與石交擊,一字字都如玉碎。

  「我給你一夜的時間去好好洗,洗掉你心裡那些本不該屬於你的自私放縱和輕狂,一直洗到你懂得,不能恃寵生嬌,將別人的寬容當做放肆的理由;懂得你可以拒絕逃避,但沒有權利褻瀆別人的尊嚴和干涉別人選擇的自由。」

  孟扶搖發著抖,在熱水裡發抖,她慢慢的蹲下去,蹲在水裡。

  「喜歡你追逐你是我的事,正如逃避我拒絕我也是你的事,你如果不想見我,你可以明白和我說,永不相見,元昭詡從此會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扶搖,你要嗎?要的話,現在就說。」

  孟扶搖抬頭看他,濕漉漉的臉上水珠橫流,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元昭詡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冷靜眼神悲哀。

  「扶搖,你有心事,你的心事從不願和我分享,我不是不能接受拒絕,但我不能接受你這樣毫無理由的排斥和放棄,甚至想將我塞給別人,扶搖,你如此自私殘忍,你珍重的保護好自己的心,卻將別人的心棄如敝屐。」

  孟扶搖捂著心口,掙扎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

  元昭詡突然沈默下去,很久以後,他輕輕接起風裡一片落葉,淡淡道:

  「我遇見一個女子,她和我心底某個影子重疊,我因為想要看清楚她而接近她,卻在這樣的接近中漸漸忘卻自己最初的目的,我一生予取予求,從不明白爭取和珍重的滋味,卻因為這個女子有了珍惜的心情,珍惜到——我忘記那個影子,只想看見她的存在。」

  他對著孟扶搖,第一次完全攤開自己的掌心,迷濛月光照亮那朵姿態宛然的蓮花。

  「我很希望——她能像這朵生於我血肉體膚之中的蓮花一般,永遠伴隨我身側,直到跨越生死和時間,照見我和她同時湮滅成灰的末日之終。」

  孟扶搖怔怔站在水中,從眉眼到口鼻都是僵的,很久以後,她突然一屁股坐到水中,嚎啕大哭。

  「元昭詡,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煽情?」

  「元昭詡,我沒你說得那麼自私,我他媽的就是太不自私!」

  一波波的奔湧的情緒如這滾熱的溫泉水一般侵襲了來,沖刷著她情感的堤岸,有什麼爆裂了開去,在血肉湧動的五臟六腑裡炸了個四散橫飛,她的意識和肉體彷彿在這一瞬間都被炸碎,化為這夜暗淡的星光,飛昇上蒼穹。

  劇痛鋪天蓋地捲來,黑色的烏青色的露出猙獰的鋸齒,一點點磨碎神智和思維,她咬牙忍著,一口口嚥下那泛起的血,那甜腥的氣息卻似乎激起了她久伏於心的不甘與憤怒。

  她近乎放縱的嚎啕,掙扎著用雙手拚命的拍打著水面,激飛水浪丈許,再嘩啦啦傾倒下來,澆了她一頭一身。

  她近乎尖利的聲音,也如鋼刀般疼痛的戮破這山林間夜的寂靜。

  「我不怕愛人的折磨和被愛的惶惑!我畏懼短暫的相聚和永久的離別!」

  「我在這裡的所有日子,都是借來的,借來的你懂不懂?如果我有一天拍屁股走了,元昭詡,你那時是不是一樣要罵我,『毫無理由的放棄,將你的心棄如敝屐?』」

  「我的愛情不該在這裡,我約束自己我推開你,我只是不想傷你!你他媽的懂不懂懂不懂懂……」孟扶搖滿臉水淚橫流,渾身發抖著口齒不清,突然大力蹦了起來,一把撲上岸,惡狠狠的拽下元昭詡。

  元昭詡正震驚的盯著她的失態,冷不防給她這暴起一拉,頓時被拉入水中,剎那渾身盡濕,孟扶搖不管不顧,拚命把他往水裡捺,一邊捺一邊大哭。

  「消失!你給我消失!你他媽的給我消失!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怕你,我剛才牙痛才說不出話來,現在我說給你聽,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就按你剛才說的,永遠消失在我面前……」

  「我改變主意了。」

  被她拚命往水裡捺的元昭詡突然開了口,語氣裡先前的森涼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溫和的平靜。

  他從溫泉中央站了起來,手一揮便將孟扶搖四處亂揮的手抓住,他攥得很緊,孟扶搖頓時一絲一毫無法動彈,兩人濕淋淋的在溫泉中央面面相對,元昭詡看著她的眼睛,靜靜道,「你剛才沒說,現在說已經遲了,不算。」

  「他媽的你說不算便不算……嗚……」

  一雙冰涼而柔軟的唇突然輕輕堵上了她的唇。

  孟扶搖震驚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她呆呆站在水裡,以一種古怪的,一隻手還作勢要捺人的姿勢僵硬的站著,看著元昭詡傾身過來品嚐自己,接受著他唇舌的輾轉交纏,那最初是蝶翼飛羽般輕盈的吻,漸漸由淺入深,他口齒間有種化雪般的清甜,那是一種微涼明爽卻不令人寒冷的滋味,溫存而細膩,仿若所有荳蔻女子在月上柳梢頭的小樓中做過的最美的夢。

  那樣的夢境迷離而氤氳,如霧如風包圍了孟扶搖,身前男子輕軟的氣息,淡淡的異香襲來,她的心突然被熏軟了。

  微微嘆息一聲,孟扶搖昏眩的仰起頭,再沒有力氣去推開這一刻的溫存。

  月色倒映在波心,濕身相擁的男女,在一泊明水中交頸而依,宛如池心裡開出的並蒂蓮花。

  風從水面掠過,一筆筆寫自己的詩行,那詩也是纏綿溫柔的,字字動人。

  空氣中氣息芬芳,翠色的藤蔓從水池上垂下來,交頸而纏,相偕飄搖。

  孟扶搖在浮雲般的飄蕩中,聽到埋在自己頸間的元昭詡,突然低低道,「此刻心事,以吻封緘。」

  以吻封緘……何等美好的字眼,只是,真的能封住這一刻靜好,堅持到山河亙古,滄海桑田麼?

  孟扶搖只覺得不知道哪裡又開始疼痛,她手臂顫了顫,元昭詡已經放開了她,他眼眸倒映月色水波,是另外一泊更為美妙的碧水。

  孟扶搖臉色微微發紅的轉開臉,眼珠無意識向下一掠,正看見濕身相對的元昭詡,寬衣半解,水珠從微微裸露的胸上滾過,那肌膚卻比水珠更瑩潤光潔,月色下閃耀著軟玉般的光芒,而一抹精緻的鎖骨,淺淺延伸入半敞的衣領內,引人更欲探索衣領內的風光。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突然覺得鼻子一熱,頭一低便見水面暈開一片紅,她腦中轟然一聲,道「糗大了糗大了這看美人看得流鼻血了以後該怎麼見人……」念頭還沒轉完便覺胸中也是一甜,有什麼東西,無遮無攔的從口中噴射了出來。

  孟扶搖下意識的一仰頭,便看見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場淒豔的血雨,將那輪慘澹的月色染得通紅,那血雨撲簌簌落在她和元昭詡面上,她看見元昭詡滿面血跡中震驚的眼神,同時很神奇的看見自己慢慢的倒下去。

  「萬幸……不是我貪戀美色流鼻血……」孟扶搖倒下去時,很寬慰的冒出最後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

  ----------

  一線火光,跳躍在閉合的視野中,食物的香與和火光的溫暖,潛入天聲。

  孟扶搖睜開眼時,便看見山洞深黑嶙峋的穹頂,看見耀紅的火堆,看見火堆旁的元昭詡,正有點不熟練的翻烤著衣物。

  衣物……衣物!

  孟扶搖腦海裡意識瞬間回歸,驚得直跳起來,趕緊一摸自己全身,呼……還好,內衣還在。

  抓起自己身上的覆蓋物,那是元昭詡的外袍,孟扶搖輕輕摩挲著,隱約想起先前的事情,不禁面紅耳赤。

  眼光四處一溜,看見元寶大人正在洞角落裡畫圈圈,咦,毛沒濕啊,難道先前元昭詡下水時它不在他懷裡?那它鬱悶什麼?

  元昭詡回過頭來,火光裡睫毛和眼珠都黑得瑩潤,他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宗越居然沒有告訴我,你中的是『鎖情』」

  孟扶搖咧了咧嘴,虛軟無力的向後一靠,道,「現在你明白了?」

  「錯,」元昭詡搖頭,「什麼樣的毒,終究有法子解開,最難解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扶搖,不要找藉口。」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好吧我錯了,可是我覺得我錯得對。」

  她這古裡古怪的話元昭詡竟然聽懂了,他凝目注視孟扶搖,突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髮,道,「你這固執的小東西……」

  孟扶搖等他生氣,揍吧,揍我一頓吧,我自己也很不爽咧。

  元昭詡卻起身過來,將她扶起,她的長髮先前一番掙扎廝打已經散開,因為沒有向火,濕淋淋的貼在背後,被山石揉得一塌糊塗,元昭詡坐在她身後,將她頭髮輕輕攬起,仔細握在掌心,用手指理順了,一點點就著火堆的熱度烤乾,一邊淡淡道,「頭髮濕著,你現在又在毒發期無法自保,小心留下病來。」

  孟扶搖攥著手指不說話,身後男子清而魅惑的異香傳來,他撥弄她頭髮的手指輕柔而靈巧,微癢而酥麻的感受一波波如過電般傳入全身,她舒服得如同墜入雲端,眼底卻漸漸含上了一包淚。

  她寧願他扔她摜她甩她去池子裡罵她,也不想面對這般無可抵擋無可逃脫的溫柔!

  元昭詡卻一直不說話,頭髮漸漸烤乾,他似乎思索了一會,竟然給她結起了辮子。

  孟扶搖縱然滿腔糾結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無所不能到了連女人辮子都會結。」

  元昭詡不答,將她的頭髮結起解開解開結起的似乎在回憶什麼紮辮手法,半晌淡淡道,「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他低沉而優雅的語聲,吟哦這婉轉悠長的句子,繾綣而溫柔,孟扶搖顫了顫,一根頭髮被無意扯落,她急忙掩飾的笑,「哦,好痛。」

  元昭詡的手頓了頓,突然放開了她結成的辮子,道,「我想我還是不會梳。」

  孟扶搖伸手去頭上摸了摸,隱約覺得好像是個盤了一半的童髻,不由失笑,正要取笑元昭詡一句,忽聽他道,「你是個固執的小東西……但是,我會等你。」

  「扶搖,明月易低人易散,當得珍惜。」元昭詡輕輕在她身後道,「我等你想明白的那一日。」

  火堆裡突然炸出一星碎屑,有烤熟的松子香爆出來,一顆松子爆到了孟扶搖掌心,她伸手緊緊攥著,像是攥住了一顆滾熱的心。

  火光照亮洞穴,映著身後那人的身影,他不算魁梧雄壯,卻總是恰恰好將她溫存覆蓋,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個影子,看著自己瀉落的長髮,落在了他的膝。

  山洞裡氣氛沉靜,兩人都不言語,氤氳著難言的心事,便將四野的聲音聽得越發清晰,聽見風從山洞口掠過,微微起咆哮之音,那肅殺的音節裡,隱約卻突然有些什麼異樣的聲響傳了來。

  那聲音,有撲落、有喘息、有草木摩擦、有刀劍無意中相撞的微響,一點點的接近。

  孟扶搖坐直了身子,凝神傾聽,身後元昭詡立刻一抬手滅了火焰,淡淡道,「西南方向,有人在被追殺,正沖這裡過來。」

  孟扶搖回頭看他,問,「這到底是哪裡。」

  元昭詡難得的沈默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以前來過一次,這是昊陽山,已經接近了戎軍大營地界。」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不明白睿智神武的元昭詡如何竟會帶著自己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元昭詡毫無愧色的看著她,道,「我一路奔馳,忘記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揉了揉鼻子,知道始作俑者還是自己,元昭詡這個人,若不是被自己氣昏了一陣放馬亂馳,根本不可能在夜裡跑這麼遠。

  探頭從洞口向外望去,不知何時漫山都起了火把,星星點點如漫天星光降落,人數陣勢驚人,武器撞擊聲音不斷傳來,有人在不遠處山頭上揮著火把沉聲吆喝,「抓住闖進來的奸細!」

  孟扶搖低聲道,「這麼厲害?這都知道我們闖進來了?哎呀都怪你,溫泉裡打水動作太大。」

  她惡人先告狀,元昭詡不和她計較,只是凝目注視著黑暗,緩緩道,「這處山洞之下有個斷崖,是內縮進崖壁的,有藤蔓遮著,等下我放你下去。

  孟扶搖霍然轉頭,道,「你要幹什麼?」

  「戎軍被驚動了。」元昭詡淡然一指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好像問題不是出在我們身上,而是有人闖了他們的大營,人太多,你又毒發不能動彈,我先把你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不行,」孟扶搖斷然拒絕,「你別想甩下我逃跑。」

  元昭詡轉眸看她,眼神裡今晚第一次浮起淡淡笑意,「扶搖,你什麼時候能改掉你口不應心的壞毛病?」

  孟扶搖正想反唇相譏,忽聽一陣腳步雜遝聲響,隨即一道小小的黑影從洞前踉蹌衝過,一邊跑一邊惶急的回頭,一回頭間,月光灑上她血跡斑斑的小臉。

  竟然是小刀!

  孟扶搖一聲呼喚幾欲衝口而出,卻立即摀住了自己的嘴,然而下一瞬她便看見小刀因為一邊跑一邊回頭,腳下突然踩空,隨即身子一歪,從洞前斷崖處栽了下去。

  「小刀!」

  孟扶搖的身子,立刻撲出山洞,撲向崖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4:22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二章  在此調情

  撲出一半的身子突然被人拎住,孟扶搖掙扎著,卻沒有力氣前進一步,她低喝,「去救她啊……」話音未落眼前卻突然人影一閃,有人從上方崖壁掠了下來,比她更快的撲了出去。

  孟扶搖眼角只看見對方的紫藍二色的彩袍一蕩,隨即崖下伸出一條健壯的手臂,扒住石縫,單手一甩,小刀被拋了上來。

  孟扶搖上前接住,那孩子眼睛瞪得極大,卻依舊沒有哭,孟扶搖嘆息一聲,問她,「傷著沒?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刀抿著唇不回答,眼光看向崖下,那裡騰的跳上個彩袍男子,兩道眉又粗又黑,赫然是那個號稱要「娶城主」,和孟扶搖廣場對罵的鐵成。

  他氣哼哼的立在崖上,也不管底下的追兵已經發現了這裡的動靜紛紛衝了來,站在洞口豎眉盯著洞裡的孟扶搖,罵,「你沒信用!」

  孟扶搖愕然,「你說啥?」

  「你沒信用!」鐵成指控,「你是我的人,卻和別人歡愛!」

  孟扶搖嗆了一下,霍然抬頭,怒道,「丫的你跟蹤,你偷窺!」

  「那又怎樣!」鐵成梗著脖子,「我要娶你的!」

  孟扶搖磨牙,聲音嘶嘶的道,「我沒答應!」

  「我答應就成!」

  孟扶搖盯著這個愣頭青,實在覺得和他對罵完全是不智的行為,追兵將近,還胡攪蠻纏什麼,身後元昭詡淡淡道,「吵完沒?吵完記得跟上來。」

  他抱起一直用異樣眼神盯著他的小刀,一伸手拉過孟扶搖,道,「跟著我,無論如何不要離我左右。」

  鐵成大罵,「我偏不跟你……」

  元昭詡頭也不回,「我沒把你算進去。」

  ----------

  今日搜山的戎人,是戎軍的一個副將,今夜三更時分有人潛進大營,膽大包天的居高臨下射出了一隻火箭,竟然險些燒掉了主將的大帳,戎人迷信,戰前毀帳視為不祥,震怒的戎軍主將派他點兵來追,無論如何要將那個夜半驚營的惡客抓回來碎屍萬段。

  這位副將算是個謹慎人,明明看出逃掉的那人身形嬌小,武功底子也極薄,只是仗著地形熟悉才逃出那麼遠,卻依舊點齊數千兵馬,一直追到昊陽山。

  小刀墜崖被救,被戎人士兵看見,一番傳哨,所有火把都聚攏來,層層緊縮,包圍了這座山頭。

  戎人副將親自上山,前後左右都是護衛,他倒不是忌諱小刀,而是看見救小刀的男子身手不錯,至於撲得軟歪歪的孟扶搖和始終沒有現身的元昭詡,他根本不知道其存在。

  走到那座山崖附近時,前方突然閃過一團小小的白影,副將低頭一看,隱約看見是只肥白的似兔又似鼠的動物,一閃便過去了,也沒有在意,繼續步步緊逼的向上封鎖。

  他不知道,那團肥白的影子直奔山下,找到先前騎來的馬,哧溜溜竄上去,爪子揪住馬鬃,嘿喲嘿喲直拽。

  馬兒不是經過訓練練的上陽宮名駒,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固定爪勢,紋絲不動,元寶大人急了,主子今夜出來時,嚴令侍衛不許跟隨,它肩負著傳遞消息的重任哪,這只該死的蠢馬,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姿勢比較特別嗎?

  憤怒兼鬱悶之下的元寶大人,跳起來惡狠狠對著馬脖子一咬,駿馬吃痛,一聲長嘶揚蹄直奔,元寶大人嘴剛剛鬆開便險些被顛飛,趕緊死死揪住馬鬃,東搖西晃的一路颶了出去。

  那夜早起勞作的村民於是看見這樣一幕詭異的畫面——一匹馬無人驅策在曠野上飛奔,馬鬃上大幅度飄蕩著一隻肥白的球。

  元寶大人一路長奔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副將全然不知這只耗子的大用處,他的眼睛盯著山崖,猜測著對方藏躲的方向。

  士兵們的長矛不住的在草叢中撥打,期待著發現他們的藏身之地,一無所獲之後,副將的目光集中在那個淺淺的山洞中,他目中閃過一絲疑惑,剛才那幾個人明明可以逃,為什麼不逃?躲在這洞中,柴堆一架煙一熏不是自尋死路嗎?

  洞內黑暗無聲,熄滅的火堆裡有時翻出點暗紅的火星,卻不如洞頂幾人目光明亮,孟扶搖被元昭詡不由分說攬在懷中,他淡淡的異香連同清新的水氣一起鑽入她鼻中,是一種令人舒適的味道,孟扶搖不安的動了動身子,卻被元昭詡攬得更緊。

  吸吸鼻子,孟扶搖手指悄悄在元昭詡掌心寫,「我們為什麼不走?」以元昭詡的實力,想逃很容易,哪怕帶著兩個累贅。

  元昭詡也悄悄在她掌心寫,「既然他們來了,就一起殺了,省得以後費事。」

  孟扶搖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一人殺三千?」

  兩人臉頰相貼,孟扶搖感覺到元昭詡似乎在微笑,黑暗中他目色晶瑩,更慢的在孟扶搖掌心寫,「我一人可殺三千,你一人可殺我,還是你厲害些。」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又覺得掌心癢絲絲,元昭詡落指太輕,不像寫字倒像搔癢,她偏偏是個怕癢的,拚命咬著嘴唇防止自己笑出來,唇色越發鮮豔如血。

  忽聽得頭頂一聲冷哼,卻是蹲在他們上方岩石上的鐵成,他憤怒的盯著兩人,豎指在石壁上刻,「大敵當前,還在調情!」

  孟扶搖噎了噎,對調情這兩個字有點適應不良,然而她始終不習慣在鐵成面前吃虧,立即手指在半空虛畫,「關你屁事」!

  鐵成怒極,一躍身便想跳下,元昭詡突然揮了揮衣袖。

  一道紫光倏忽而過,空氣突然薄了薄冷了冷,鐵成只覺得膝蓋似被冰塊冰了一下,便僵在了那裡。

  他驚駭的瞪著元昭詡,元昭詡卻扭頭看著牆壁,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伸指抹了抹,又刻了幾個字。

  鐵成的刻字立即變成了,「壬申年臘月初八夜,微雲將雨,昭詡與夫人在此調情。」

  孟扶搖一回頭看見,臉轟的一下燒著,燒得焦黑,越發顯出白牙鋒利,很想啃某人一口的樣子。

  不過她沒來得及啃下去,洞外,有腳步聲傳來。

  ----------

  戎軍副將的腳步,最終停在了山洞前,這四周全部查探過,那幾個人不可能插翅而飛,一定是在這裡。

  黑壓壓的士兵聚攏來,城牆般堵得山洞水洩不通,蜿蜒長達數里的隊伍,豎著鐵陣般的武器,在月下長蛇般閃著青色的磷光。

  沒有人可以憑藉一人之力踏越這兵器密集的陣型,哪怕是一人給一掌,也能活活累死人。

  「給我燒!」副將叉腿抱胸注視著山洞,森冷的下令,白牙在暗夜中閃爍如獸齒。

  將軍說要將那毀帳的人碎屍萬段,他帶具焦屍回去給他砍便是。

  柴堆已經架起,洞中依然全無動靜,副將冷笑著,手重重往下一劈。

  一名士兵舉著火把要去點火,架成塔狀的柴堆突然塌了下來,最上面的一根粗樹枝掉下來,砸破了他的頭。

  其餘人都有點變色,下意識向後退了退——戎人戰陣規矩多,其中挺要緊的一條,便是未戰先傷,不吉。

  副將仔細打量那柴堆半晌,又回憶了剛才山洞裡明明沒有任何東西射出,想來是巧合,皺眉哼了一聲,手一揮,身後的親衛舉著火把再次上前。

  這次他走到一半,突然無聲無息的腿一軟,隨即骨碌碌滾倒在地,滾著滾著,頭顱突然就另外滾開了。

  那隻頭顱在數千雙眼睛注視下,平靜的滾開,沒有鮮血流出,沒有驚呼發起,甚至頭顱上還保留著先前那種窺探小心的神情,看起來甚至已經不再像頭顱,而像一個被踢開的皮球。

  月夜下,深山裡,山洞前,一個倒下的人頭顱突然無聲掉下,滾落在自己腳下,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最起碼那個副將,就差點瘋了。

  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下意識的抬腿踹開那頭顱。

  「波」

  一聲極低的聲響,聽起來就像一個人於空曠寂靜中發出的嘆息,那頭顱忽然炸了開來,霜白的月色下飛出無數血肉之沫,紅的白的,都已經凝成了細小的固體,旋轉呼嘯著,覆蓋了四周密集的人群。

  被天天同吃同睡的夥伴的血肉沾滿全身是怎樣的感受?驚悚、噁心、最勇猛的戰士也永生難解的噩夢。

  副將慘呼著倒了下去,只這一瞬間,他的身子所有被沾著的地方,都哧哧的冒著煙,爛出一個個深可見骨的洞。

  「詛咒!惡魔的詛咒!」

  山洞前剎那間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屍體,死得莫名其妙慘不可言,早已驚呆了這些少見世面的戎人士兵,抖著手舉著刀劍不知道敵人到底在何處,卻堅持著不肯逃開。

  戎人軍現嚴厲,臨陣逃脫者斬全家,是以這些戎人心膽俱裂卻不敢離開,有人甚至試探著,想遠遠將自己的火把擲過來。

  山洞裡孟扶搖目光流轉,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元昭詡,他剛才用什麼手法殺人,連她也沒看出來,那感覺,竟然不像是武功,卻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

  元昭詡的武功風格,五洲大陸很少見,非正非邪,光明處華彩萬丈,詭異處落血無聲,孟扶搖師從老道士,遍識天下武學,卻也看不出他的路數。

  而他這一手,伐將伐心,奪神奪志,正是兵家上謀,玩的是心理戰術,只是戎人執拗不肯退兵,他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死局。

  她抬眼,看見山洞外,一隻火把旋轉飛來,將要落向乾燥的柴堆。

  「嚓!」

  紫影一閃,快如流光,先前一直玩陰的元昭詡,突然動了。

  他身子一掠便到了洞外,腳一踢柴堆四散,粗大的樹枝根根如利箭直射四面八方,真正的無差別覆蓋,那些村枝嗵的撞上人休,再餘勢未歇挾著人休一撞再撞,士兵們頓時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一串,每根樹枝足可擊倒四五人,剎那間便割稻子似的倒下一大串,漫天都是噴出的血雨和膽汁。

  鐵成也跟著元昭詡衝了出來,他沒有元昭詡驚世絕倫的內力,卻是近戰的好手,元昭詡衝入敵群殺戮,他便撥出腰刀守在洞口,那些不敢和元昭詡時敵的士兵,意圖繞道進山洞,被他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

  元昭詡一腳踹飛樹枝死傷幾十人,卻並不乘勝追擊,身形一閃又回原地,從鐵成身邊擦過,順便吩咐,「勞煩,你就守在這兒。」

  鐵成一刀狠狠戳進一個撲過來的士兵心口,抹一把臉上的血怒道,「那你幹什麼?」

  「我累了。我沒你英勇。」洞內傳來元昭詡閒閒的回答。

  鐵成氣得幾乎要吐血,只踢了一腳就死傷幾十人,他會累?回身怒駡,「你發什麼瘋!還不趕緊趁這個缺口衝出包圍,不然我們會被活活累死!一個也逃不掉!」

  元昭詡乾脆不理他了,鐵成恨得提刀就往回走想砍他,又有士兵撲了上來,他只好反身鏗然架上對方的刀,繼續他永無休止的勞作。

  孟扶搖忍不住搖頭,喃喃道,「遇上他是你倒察,遇上他誰都倒楣……」

  元昭詡剛好回到她身邊,微微一笑道,「遇上你我最倒楣。」

  他倚著山壁,竟然又生了一堆火,招呼孟扶搖小刀去烤火,任由鐵成在外面打得勢如瘋虎,孟扶搖看著有點不忍,道,「哎,不幫幫他?」

  「想要娶你,哪有不付出代價的道理。」元昭詡若無其事,「不然我也不甘心哪。」

  孟扶搖苦著臉,道,「從現在開始我不和你說話了,每說一句你都能堵的我沒話可說。」

  元昭詡笑笑,正在撥柴火的手突然一揮,一根半焦的帶著火星的木棍剎那飛了出去,正好鐵成打得腳軟,身子一斜露出空擋,眼看要被人砍上一刀,那燃燒的木棍便神奇得恰到好處的出現了,啪一聲撞上那武藝不錯的戎兵的臉,頓時揍了他個腦袋開花。

  鐵成頓了頓,不情願的回身想要謝救命之恩,那廂元昭詡淡淡道,「專心打架。」

  鐵成又想罵,「嗆」的一棍砸過來,他只好拚命去接,沒空和佔盡上風的元昭詡鬥嘴。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道,「我發現了,你在培養他的屬下意識。」

  「這少年武功不弱,性子也忠誠勇悍。就是個性太烈太唯我了一些。」元昭詡找出一些埋在火堆裡的松果遞給孟扶搖,「殺殺他的銳氣,養養他的歸附感,將來也多一個人保護你,要知道姚迅那人太油滑,靠不住的。」

  孟扶搖默然,垂下眼看元昭詡遞在她掌心的剝好的松子,吹去瓤皮的松子光潔明潤,顆顆如玉,玲瓏而光滑,像是珍重捧出的愛護的心。

  她慢慢將滾熱的松子焐在臉上,那些接觸體膚的溫暖,一直暖到了心底。

  眼前光影一閃,元昭詡又飄了出去,他總是在鐵成力不能支的那個時刻,「正好」出去一下,抬手殺上幾十個人,將那些勇悍的士兵鎮得退了一退,給鐵成一個喘息的機會,便又回到洞裡「累了休息」,多一分力氣都不肯出。

  鐵成打得頭髮披散氣喘吁吁,元昭詡那人揍完人回來經過他身邊時還會不急不忙風風涼涼的說上幾句,一開始鐵成還氣得兩眼發花,要不是惦記著洞裡的人和自己的責任就想和元昭詡拚命,慢慢的鐵成若有所悟,開始學著按元昭詡那些言語來對敵,漸漸便覺得運氣充足,精力使用合理,招式也更精闢純粹。

  孟扶搖遠遠看著,羨慕的說聲,「這小子好運氣。」元昭詡淡淡一笑。

  月亮下了西山日頭上了東方,再慢慢的往西爬下,山洞裡的光影從暗至亮再至暗大半個輪迴,激戰了整整一天的鐵成終於手軟,而遠處,一聲尖利的哨音傳來。

  一直閉目養神的元昭詡睜開眼,道,「可以走了。」

  孟扶搖早已看出他在拖延時間,也知道元寶大人不在一定是使壞去了,也不多問,由著元昭詡扶起,元昭詡單手將她攬起,道,「抱住我。」

  孟扶搖彆扭,道,「我自己走。」

  可惜元昭詡的詢問只是個客氣話,不待她彆扭完,已經掠了出去,孟扶搖砰的一聲撞上他胸膛,沒奈何只好抱緊。

  元昭詡這次出去,殺人風格大異先前,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具屍體,每具倒下的屍體都是眉心一個血洞,全身骨碎,軟若遊蛇,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衣袂飄飄的走進人群,再在一地屍體中漫然走出,淡薄的月色照下來,淺紫衣襟不沾絲毫污垢。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同伴們詭異的死狀,元昭詡殺人的漫不經心和寒氣十足,令得兇猛勇悍的戎人終於開始膽寒,尤其那扭曲如蛇的屍身,崇拜人面蛇身的格日神的戎族,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尊敬的神祇——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毀滅生命如草芥的男子,莫不是格日神在人間的化身?

  「他不是人!」有人發一聲喊,開始逃竄,「他是格日神的使者!」

  更多的人立即下意識的隨著逃開,「神怒在天,降使者來懲罰我們!」

  圍滿山崖死不退卻的戎人終於開始四面逃竄,卻被早已精心算計好的元昭詡,逼入用一天一夜時間拖延預設的陷阱。

  逃跑的人是慌不擇路的,山崖下有三條勉強可以行人的道路,戎人們下意識的往最寬闊的一條石路上衝去,那裡是修葺過的山路,整齊而一望無餘。

  最先衝到的戎人卻突然住了腳,他看見前方,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滾動。

  只是一顆頭顱而已。

  然而那戎人士兵立即想到了先前那顆詭異的會炸開的頭顱,被莫名炸死的主將和同伴,和那些至今沾在他們身上的肉碎。

  發出一聲驚駭的叫喊,那士兵看見鬼一般的逃離了正路,逃入了旁邊一條蔓草叢生的小道,更多的士兵,潮水般的湧了進去。

  那是一條「死亡之道」。

  用一天一夜時間,元昭詡屬下的暗戰精英,掘坑、下毒、布網、設伏,使那一條佈滿安靜的藤蔓和草木,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小道,成為了戎軍近三千人最後的生命終結者和靈魂歸宿地。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三千軍的戰爭,從一開始,戰爭的節奏便完全掌握在元昭詡的手中,從任憑大軍包圍,到人頭之爆;從先滅主將奪其士氣,到分散而擊抗敵於原地;直到一切佈置妥當,才悍然出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霹靂雷霆,將三千軍生生逼逃,最後利用一開始的人頭之爆給士兵們造成的陰影,逼得他們放棄無法設伏的大道,自己選擇了落入死亡陷阱。

  這些相扣的環節,早不得也遲不得,錯一步便是全盤皆輸,這是久經戰陣的大將經過精心思考和沙盤推演,並精研士兵心理,並且敢於以自身為餌才會採用的戰術,元昭詡卻從一開始就漫不經心的,將三千軍按他的計畫,一步步收入囊中。

  孟扶搖倚在元昭詡身前,看前方密集藤蔓間隱隱人影閃動,爆炸和慘呼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一蓬蓬血花飛濺在碧綠的叢林中,濺上深黑的山石,畫出淒豔的圖畫,而不遠處,晨曦將起,山林中起了薄薄的霧氣,像是不忍這血色一幕,掩上了溫情的面紗。

  「非人哉……」良久,孟扶搖喃喃道,以她的驕傲固執也不禁脫口而出,「這輩子我不要當你的敵人。」

  元昭詡撣撣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淺笑看她,「這輩子你可以選擇當我的親人。」

  孟扶搖眨巴眨巴眼睛看他,覺得他自從把話說明後,說話越發直接,她自負牙尖嘴利,但對這種話題卻一直應付不來,沒奈何只好當沒聽見轉過頭去。

  她一轉頭,一直沈默著,緊緊靠在元昭詡背後的小刀,突然滿面凶光的從靴子裡撥出一柄刀,狠狠的,以尋常孩子根本無法達到的力度和速度,刺向元昭詡後心!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三章  傾世浪漫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兇猛的一刀,孟扶搖驚得臉色都變了,下意識的舉臂,想用自己的血肉擋住那一刀。

  刀卻在接觸到元昭詡後心時突然一滑,隨即哧的一聲,竟然貼著元昭詡的衣服滑了下去,就好像那衣服不是衣服,衣服下面也不是血肉,而是滑不留手的油一般。

  小刀的手一滑,元昭詡已經轉身。

  他一轉身,不管小刀在做什麼,先拉開了孟扶搖,以免她動作控制不住真的撞上小刀的刀。

  隨即他手指一夾,哢嚓一聲夾斷了那枚匕首。

  最後他一抬腳,踢飛了小刀。

  小刀的身子砰的撞了出去,正撞上趕過來的鐵成,鐵成抱著她蹬蹬蹬連退數步撞到石壁才停下來,一停住便立即狠狠扔開她,大罵,「背後時同伴使刀子,恩將仇報,你是人不?」

  小刀扶著牆壁慢慢咳嗽,咳出一點血絲,她拽著牆上的藤蔓,不肯回頭,手指被藤蔓上的刺刺出了血,這孩子一聲不吭。

  孟扶搖盯著她,半晌,慢慢掣出腰後的刀。

  小刀有危險,她知道;小刀心思陰沈,她也知道,但她始終認為這是因為這個孩子命運多舛,是以對人世充滿仇恨和不滿,只要給予時間,總會慢慢淡化,因此她不惜為她和宗越對抗,爭取了她活下來的機會。

  可是,她不怕小刀的暗箭,不怕小刀會傷害她,卻絕不代表她會看著小刀傷害她身邊的人,能接受小刀給除她之外的人帶來危險!

  孟扶搖盯著她,像盯住了一條幼小的猛獸——小刀今夜出現的極其詭異,是不是所謂被追殺驚惶失足都是做戲,而那三千戎軍,根本就是她引來的殺著?

  她的刀拔出一半,晨曦裡閃著跳動的光,她的手雖然依舊虛軟無力,但是絕對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下小刀的頭!

  元昭詡卻突然笑了笑,攔住了她。

  「對於明顯的敵意我們什麼猶豫都不要有,對於有疑點的敵意,卻不妨多想一想。」

  他負手,看著始終在咳嗽的小刀,突然道,「刀奈兒?」

  聽見這聲呼喚,小刀突然渾身一抖,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元昭詡。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眼中突然湧起了回憶,半晌緩緩道,「察汗而金,現在還好嗎?」

  小刀顫抖得更厲害,元昭詡已經微微笑起來,道,「老察汗而金生了八個兒子,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個草原鳳凰,看來如今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小刀霍然轉頭,厲聲道,「你有臉提他!你有臉提他!」

  元昭詡注視著她,神情平和,淡淡道,「看來老察汗真的將你當成寶了,你才幾歲?他居然連這事都告訴了你。」

  「我為什麼不知道?」小刀看著他,口齒清晰,目光如刀,「我自從記事起,我阿娘便抱著我,一遍遍告訴我,原本我們有豐富的草場遍地的牛羊,我們的帳篷像潔白的珍珠遍灑北戎草原,我們的牛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的父親英武勇壯,是北戎最尊貴的王,所有的勇士都對他低頭,跪在地下吻他的腳趾;然而現在我們住在破帳蓬裡,守著幾頭瘦羊過著被放逐的日子,我父親親自勞作,本該舉著馬奶酒的手攥著粗糙的鞭——這些,都是你造成的,是你讓北戎的王相信了南戎的王,讓北戎的王以為真的草原男兒是兄弟,讓南戎的奸細因此混進了北戎,並最終將他們尊貴的王放逐!」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目光亮得像妖火的小刀,這孩子,口才真厲害!這說的是什麼事?南戎和北戎的內戰?聽起來有點熟啊……

  「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作為一個掌握併負貴著無數牧民兄弟命運的王,你的父親是不是不該僅僅會作戰會騎馬會對著嘯月的狼揚起彎刀?不該只記得喝油茶吃耙耙和勇士們掉跤練武?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當年南北戎重歸於好,南戎王臣服朝廷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奔赴中州,向朝廷祈求學習中原文化和禮儀?而你們尊貴的北戎王,那個時候在做什麼?打獵,還是在喝著馬奶酒?」

  元昭詡微微仰首,清晨的陽光乾淨而純粹,他沐浴在金光之中的眉目,玉山之朗,湛然若神。

  「我們漢人有話『智取永勝力敵』,還有句話『成王敗寇』,」元昭詡淡淡道,「你阿娘為什麼沒有想過,為什麼使詐放逐了你們的是南戎王,為什麼就不能是你們先下手為強?」

  小刀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似懂非懂,她小小的心裡,一直只盤旋著阿娘說過的話,一遍遍回憶著阿娘說過的那人的形容——天神般的少年,超越於所有人之上的風華,阿娘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父親的真正的仇人,沒有他,北戎說不定已經在當年的南北戎戰爭中戰勝南戎,成為草原共主,卻因為他的出現,逼使南北戎族長一個頭磕下來,成為「兄弟」,而兄弟最終賣了他,奪去了他們的北戎。阿娘告訴她,那個人,她看見就會認出來,沒有人可以替代。

  第一次見他,青樓之內,她疑惑的瞪著他,卻因為人太多而什麼都不能做。

  第二次見他,花園之中微笑的男子,和某個在心中勾勒的形象漸漸重合。

  她疑惑著,直到昨日,她懷著滿腔仇恨偷偷出城,用自製的火箭驚亂了南北戎的軍營,然後她看見了這個男子的出手。

  那扭曲如蛇的屍和……阿娘說過,很多年前,他也這樣殺過人。

  那漫不經心的風度……她知道,是的,她認出他了。

  她要為失去權柄的阿爹報仇,為美貌的,卻因為多年流浪勞苦而早早憔悴的阿娘報仇,為族人失去的那些草場和牛羊,報仇!

  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唯獨有點不敢面對孟扶搖的目光,在她小小的心裡,世人皆惡,但她……好像沒那麼壞的。

  她記得青樓外孟扶搖牽過凍僵了的她的手時掌心的溫暖,記得一路行來孟扶搖會在夜裡給她蓋被子,記得孟扶搖細細給她全身被老鴇打破的傷痕上藥時的神情,記得她在那個白衣服男人讓人不舒服的眼光下架起的手臂,她不明白他們當時在做什麼,但小小的心裡,依然能直覺的分辨出殺氣和好意。

  而這個人,他是孟扶搖喜歡的人吧?她經常故意不看他,但是偶爾她掠過他背影的眼神,和阿娘看阿爹的一模一樣。

  小刀咬著唇,想起寒冬臘月裡赤腳放牧的阿娘,想起那片貧瘠而荒漠的沙石地,那是他們族人現在唯一棲身的地方,沒有人可以吃飽肚子。

  若不是因此,她何至於被貪心的族人偷出來,賣給了人販子,流落到那骯髒的地方?

  她的心,再次硬了起來。

  「我會殺你。」她鎮靜的宣告,一字字鐵釘似的砸出來,梆硬生脆,她努力回憶著草原上勇士們決鬥後說的話,「你如果害怕,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孟扶搖噴的一聲笑了出來。

  雖然依舊有點憤怒這孩子的不知好歹,但孟扶搖實在沒辦法對著她那天真而又執拗的表情板著一張臉,看著這樣一個小小孩子發著這樣老氣橫秋的誓,她好像看見固執的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奔到太淵某個深谷的盡頭,對老天大喊,「總有一天老娘要回去!有本事你就再穿我一次!」

  她突然微微濕了眼眶,為那些年少的夢想,為那些命運的多變,為那些始終堅持卻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那麼堅持的誓言。

  元昭詡也在微笑,他突然走了過去,從腰側解下一塊玉牌,遞進小刀手心。

  「你父親的遭遇,我不同情,不能保護好自己和族人的王,不是真正的王,刀奈兒,你覺得你能做南北戎真正的王,替你的父親奪回屬於他的草場嗎?」

  刀奈兒攥緊掌心的玉牌,抬眼直視他,清清楚楚的,大聲道,「我能!」

  「很好,」元昭詡微笑,「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但在這之前,你只是刀奈兒,一個被放逐的王的小女兒,想要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你需要重新開始。」

  「我能等!」

  「有耐心的人,是最後成功的人。」元昭詡話中若有深意,他微微的笑,笑容如天際流雲,「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在此之前,你不配和我一戰。」

  「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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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聖德十一年臘月初八,發動兵變的南北戎聯軍遭受了正式開戰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損失——主帳被燒,負貴追擊的三千軍莫名其妙的消失,三千條人命,如同一簇泡沫般,毫無聲息的永遠消失於時光的長河,連一簇浪花都未曾驚起,彷彿那不是三千個走出去可以站滿一個偌大廣場的人,而是一朵花,說謝就謝了。

  那一夜,是戎族『敬神節』之夜,神的子民,沒有得到神的護佑。

  這個戰例後來為眾多史學家和軍事學家所孜孜研究,始終未曾參透其中奧妙,如果他們知道,這三千人的消失,只是因為遇見了他,也仵便不會這麼大費腦筋,引為奇蹟了。

  對於有些人,不存在奇蹟,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奇蹟的締造者。

  世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日,草原上未來的主宰,因為她的勇氣和堅持,得到了真正的王者的親自加冕。

  歷史在轟然向前奔行,而那些註定要在青史中留下軌跡的人們,正向著各自的路途,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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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最近很是過了一段好日子。

  那日「鎖情」復發後,她被元昭詡勒令休養,休養中她驚喜的發現,鎖情這毒裡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成分,每發作一次,體內經脈受到衝擊,反而耐力見漲,真氣恢復得雖然緩慢,但是卻比原先更為堅實。

  元昭詡每夜都會溜進她的房間——當然不是為了嘿咻,孟扶搖卻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只知道他來了之後自己無論在做什麼都會立即倒頭就睡,一夜無夢,早晨醒來極其腰酸背痛,要不是衣物基本完整,她會以為自己每夜和元昭詡大戰了三千回合,有時看元昭詡也有點憔悴,她又在懷疑是不是自己把元昭詡摧殘了三千回合。

  她也問過元昭詡到底都幹了啥,並且嚴令元同學不得對其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任何直接性肌膚觸摸,可惜元同學微笑答她,「你先管好你自己有沒有對我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過肌膚觸摸之後,再來要求我吧。」

  孟扶搖十分疑惑,並對自己的人品產生了懷疑,她堅信自己在清醒狀態下不可能對元昭詡鼻子以下膝蓋以上產生任何非禮行為,但是睡著後……也許會當他是元寶大人所以摸了呢?也許是元昭詡拉著自己的手去摸的呢?

  想了很久,孟扶搖終於想通了,她極其哲學的認定,不管誰摸誰,我不知道,便不存在。

  於是好吃好睡不煩惱的孟城主,最近養得白白胖胖,有向元寶大人無限靠攏的態勢。

  其間元昭詡出去了一趟,將小刀帶走了,好像又去找了郭平戎,孟扶搖沒有去問小刀去了哪裡,她相信她終究會遇見這個孩子,而那時她必已脫胎換骨。

  元昭詡回來時的神情,也讓她明白了郭平戎那裡沒有解藥,當夜,元昭詡難得的沒有一進門就放倒她,而是溫柔的撫她的髮,道,「扶搖,我會為你找到解藥的。」

  孟扶搖沒心沒肺的啃著蹄膀,答,「我自己去找方遺墨,順便教訓下他,徒不教,師之過。」

  元昭詡微笑,「那我是不是也該去找你師傅,好好教訓下他,怎麼教導出這麼個一根筋?」

  「你才一根筋!」孟扶搖跳起來,用油膩膩的蹄膀骨砸他,「你從頭到腳就一根筋,黑筋!」

  啃得狼籍的骨頭亂飛,孟扶搖大笑著又跳又砸,愣是將元昭詡砸出了門。

  門一關上,孟扶搖便背靠上房門,長長吁出一口氣,一霎前的笑顏如花,一霎後的黯然若傷。

  那些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沉重,她努力用輕鬆笑謔來掩蓋,卻一日日覺得力不從心。

  她的背靠在門板上,不知道門扳那邊,元昭詡長身而立,看向陸地之北,露出微微的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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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臘月,漢民準備過年,戎人卻只把敬神節作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對年卻很淡薄,街上的戎人越發多了起來,到處遊蕩著閒散青年,天生好武精力充沛而又無處發洩的戎人青年,一向是裝滿炸藥的火藥桶,何況人多的地方總會有摩擦,打架鬧事的也更多。

  孟扶搖現在也是個閒散青年,咬著指頭想該如何排遣掉這些精力旺盛壯年漢子的荷爾蒙,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抱著個球在玩,球大元寶小,滾來滾去的也不知道是元寶玩球還是球玩元寶。

  孟扶搖看著痛苦,想去摻一指頭,元寶大人立即抱著球蹬蹬蹬走開了,它最近一幅大姨媽每月來兩次的慘樣,對孟扶搖深惡痛絕。

  孟扶搖無趣,只好自己亂想,想她來之前,世界盃正要開賽,她賭阿根廷奪冠,其實不過是比較垂涎梅西罷了,哎,現在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哪只腳,將關鍵性的一球射進亞軍的門。

  反正無論哪只腳,都不會是國足的臭腳……孟扶搖胡思亂想,想著想著突然跳了起來,隨即立即召來姚迅,一番比比畫畫,姚迅滿頭霧水的去了,過了幾天說都安排好了,在廣場西側劃了一塊場地,按孟扶搖的吩咐佈置了,又在戎族青年中召集了22人,分成兩隊,姚迅按照孟扶搖的吩咐,特意選了兩個比較不和的大頭人手下的戎人,個頂個的彪悍。

  孟城主騎了馬去講話,第一句話就是:「戎族人民,五洲大陸第一支足球隊,成立了!」

  第二句話是:「以後凡是輸了的隊,一概叫『中國男足』!」

  第三句話是:「以後請稱我『五洲大陸洲際足聯主席』,簡稱:主席。」

  不得不說孟主席玩足球的點子不錯,不得不說足球作為最為風靡現代的熱門運動必然有其獨特魅力,最起碼精力特別充沛的戎人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樂趣所在,以塔木耳大頭人長子鐵成為首的「鐵牛隊」和以木當大頭人長子木木哈為首的「巨木隊」,整天在賽場上拚個你死我活,更兼有孟主席組織的美貌戎人少女啦啦隊,著鮮豔的裙裝滿場助威,美人們在哪個時空都會將嚴肅的比賽看成美男展示賽和八卦研討會,於是英俊而有肌肉的鐵成風頭大盛,而鐵成和木木哈有次比賽時你掐了我的寶貝我掏了你的襠也被美人們議論了很久,並得孟主席作詞以紀念,詞曰:

  「穿過你的襠的我的手,最是那一捏的溫柔……」

  足球運動如火如荼,隊伍不斷擴充,兩大球隊技術逐漸嫺熟精彩,孟扶搖把場地一封,開始對看球看得起勁急得抓耳撓腮的看客們賣門票,又玩起了賭球和贊助,將幾個癡迷足球的大戶的囊掏了又掏,那些錢順手拿去辦了幾個學堂,戎人漢民小孩統統趕進去讀書,又撥銀子修橋造路,開了幾個官辦藥鋪。

  姚城的日子新鮮而熱烈的展開,城中人在新銳孟城主的帶領下,過著屬於自己的豐富的,此山深處不知歸的安穩日子,那是屬於他們的難得的平靜和和睦,沒有了尋仇的戎人,沒有了被焚的民居,沒有了混亂的街景,姚城漸漸安靜,而忘卻世間風雲翻覆。

  但作為現在的姚城的締造者,孟扶搖卻沒有忘記將目光投得更遠一點,她掌中的軍報隨著時光的推移日漸加厚,被突然滅去三千軍的南北戎聯軍終於按捺不住——正月初七,南戎攻德州隆城,三戰而不下,陷入僵持,正月初十,北戎的一支軍隊突然分兵出現在睢水附近,欲待渡河時被發現,偷襲計畫失敗。

  接連受挫的戎軍,被德王拒在大軍之外,奇怪的是,兩軍至今沒有展開決定性大戰,一向用兵勇猛的德王,這次風格極其穩重。

  孟扶搖將軍報疊成撲克狀,慢慢的一張張打,神情沉吟,南北戎軍隊都在附近活動,自己要當心些呢……唔,年不知不覺的就過去了,過年的時候自己還在養傷,和元昭詡元寶大人團團圍著吃了頓火鍋就被他放倒了,什麼年味都沒找著,不管怎樣,元宵這個團圓而特別的日子,得找個特別的法子慶祝……

  正想得專注,身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有人微笑,「想什麼這麼專心。」

  孟扶搖放下軍報,回首看見元昭詡倚門而立,他今天難得的沒有寬衣大袖,穿著一套五洲大陸常見的騎裝,這種騎裝和現代的很像,俐落而幹練,夕陽從元昭詡身後射過來,勾勒得他周身線條英挺迷人,迥然不同平日散漫氣質,卻一樣擁有致命的吸引力,看得孟扶搖心都顫了顫。

  這一顫間突然便有了個想法,她將軍報一扔,笑道,「哎,我想到今年元宵的慶祝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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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五洲大陸的節日確實和原先世界差不多,這使孟扶搖常常一身冷汗的冒出「果然是平行時空?」這個想法,但是今天她不想想這個問題,今天她忙碌得很。

  她要辦一場五州大陸從沒有過的舞會。

  現代那一世,她雖然是個疲於奔命的工作狂,然而大學年代是和普通學生一般輕狂激揚的,考古專業深邃奧妙,在那個故紙堆裡翻騰久了,會期待些鮮亮明潤的東西,所以舞會開得頻繁,孟扶搖就是其中一個積極分子。

  只是說起來奇怪的是,豪邁灑脫的孟扶搖,喜歡的卻不是比較激越的拉丁或探戈,而是穩重優雅,輕盈飄逸的華爾滋,喜歡到華爾滋很多曲子她都記得清楚。

  那日看見夕陽下騎裝的元昭詡,她突然想起了華爾滋,元昭詡的尊貴典雅、舒展大方、華麗多姿、飄逸欲仙,不正是一曲舞到最酣暢處的華爾滋?而他著騎士裝的英挺,不是華爾滋中最優雅的紳士?

  何況,元宵這日,還是元昭詡的生日。

  這個日子,自然沒有人告訴她,她眼尖,那日元昭詡遞給小刀玉牌的時候,她看見了上面的部分刻字,而且這幾天元寶大人興奮而神秘,整天不知在搗鼓什麼,八成也在準備給元昭詡的壽禮。

  孟扶搖這幾日忙著找人,選場地,制服裝,找最好的樂師,教曲子,忙得不亦樂乎,元昭詡有幾次問起,她都神神秘秘的笑,堅決閉緊嘴,哎,秘密說出來,還叫什麼驚喜?

  舞會在縣衙花園裡舉行,事先孟扶搖按西式酒會的規矩備辦了菜式,長檯餐桌上以瓷瓶盛滿怒放的九重葛,潔白的臺布上銀盤子裡盛著精美的菜餚,銀燭架上華燭高燒,繁星般一路排到園門前,園門用花朵裝飾了,芬芳在三重門外都聞見,廚師一身潔白的現場烤牛排,操練了三天,終於烤得似模似樣,孟扶搖監督烤制順便偷吃,準備把她吃過的烤得最好肉質最美的那塊留給元昭詡。

  她事先已經通知了元昭詡,要他著騎裝入夜到花園來,元昭詡含笑應了,看她的眼光頗有些奇異。

  夜幕降臨,烤肉的香氣和脂粉的香氣遠遠傳了開去,精心挑選的城中淑媛三三兩兩被接了來,穿著在她們看來「有點古怪但實在美麗」的拖幅舞裙,層層疊疊的刺繡和代替蕾絲的霞影紗,連同那纖腰玉臂高聳的酥胸,一起締造了這夜空前絕後的華豔與風流。

  然而這所有的美麗和心思,都只為一個人的真心歡喜。

  孟扶搖費盡心力舉辦這場舞會的心思十分簡單——不為表白不為邀寵什麼都不為,只為他給予的呵護和幫助,只為他近日的憔悴,只為她所欠下卻難以償還的恩義。

  遇見自己,元昭詡不快樂吧?她想他真正快樂一次,那麼如果有一日自己真正離開,他想起她時,也不會總是鬱結的畫面,而會有些美好的東西值得回憶。

  孟扶搖微微的笑著,等著元昭詡的到來,她今日依舊男兒裝扮,不過,在花園旁側一間雅室,她準備了一套裙子和一支舞,如果元昭詡願意,她會教他一支舞,就像敬神節那夜她沒來得及說完的那句話,「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

  那不是她自創的舞蹈,那是她在那個世界最喜愛的唯一的娛樂,那是她所愛的,優雅的、華麗的、飄逸的、和元昭詡氣質一模一樣的,華爾滋。

  女子的嬌笑和竊語聲突然停止,人群裡有驚豔的抽氣聲,火熱而興奮的空氣,出現一霎那的沉靜。

  孟扶搖抬起頭,前方,元昭詡正向她行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5:11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四章  驚世一舞

  這一夜的月色很成人之美,月光亮得像是成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純銀,燦爛光明,圓滿如盤,蒼穹藍得澄淨,如一匹精織的絲緞,而星子散落,從幾千萬光年外射出明滅的光來。

  前不久下了一場雪,空氣清涼而舒爽,遠處群山莽莽,俯瞰著這一刻小城裡燈火輝煌的盛會。

  元昭詡,含笑向她走來。

  孟扶搖的目光,慢慢從一地九重葛中行來的深黑鑲銀邊長靴,移到被黑色長褲包裹的修長的腿,移到銀色腰帶殺得緊致的腰,移到寬窄適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如此刻線條完美的肩,移到噙一抹淡淡笑意的唇,移到風華瞻朗仙氣浩然的眉目,最後看進他華光蕩漾似海深邃的眸。

  對著那樣的眼眸,她揚起自己最為明麗的笑容。

  真是令人無限度驚豔的元昭詡啊……

  記憶中他很少穿淺色衣袍以外的顏色,孟扶搖更是第一次看他穿深重的黑色,卻覺得世間再難有人能如他這般,將黑色穿出難以比擬的貴氣,華麗,精緻和高華,勁裝俐落的他,較平日的瀟灑優雅更多幾分豐姿英秀,令滿庭閏秀齊齊失態得亂了呼吸。

  而他腳下,深紅的九重葛開得賣力,折了枝依然不滅鮮豔,一路迤邐低伏,有種自願垂到塵埃裡的謙卑。

  滿庭閨秀們,將遮面的絹扇半掩住臉,從扇子後紅著臉瞧他,元昭詡卻只看著孟扶搖。

  依舊是少年裝扮的孟扶搖,清瘦,雖然最近有拚命給她補養,在他看來依然是薄薄的,男子衣裝裹住了她的好身段,卻依然能看得出細腰長腿英氣逼人,秀眉飛揚,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看一眼,就像望進一泓最清澈的碧泉。

  她笑,笑得比九重葛還亮麗幾分,和平日裡總會時不時掠過一絲憂色的笑容比起來,她笑得從未如這一刻這般純粹。

  風裡飄蕩著牛油蠟燭混雜著食物的氣味,有點煙熏氣,像是人微微焦灼而又微微躁動的心情。

  孟扶搖微笑著迎了上去,一個標準的宮廷紳士禮,輕輕道,「我的貴客。」

  元昭詡深深看著她,半晌道,「扶搖,你這身男裝很漂亮,不過,有和它相配的女裝嗎?」

  孟扶搖笑而不答,打個手勢命姚迅好生給元昭詡解說,自己上前致辭。

  舉起特製的水晶杯,可惜葡萄酒來不及現釀,這也不是釀酒的季節,孟扶搖只用中州名釀「梨春白」代替,杯中酒液清冽,倒映著孟扶搖含笑的眼神,庭中氣氛漸漸沉靜下來,人們學著她,端起酒杯,看著這個年輕而神奇的城主,元昭詡遠遠坐著,指尖輕輕轉著杯子,聽那少年開口說話,聲音明朗而清脆。

  「我到這裡十七年了,這是第一次過元宵,哎,上一次過元宵,還是上輩子的事。」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都覺得愛開玩笑的城主又開玩笑了,只有元昭詡沒有笑,他放下酒杯,凝視著孟扶搖。

  「我以前覺得,這十七年真是糟糕的十七年,我丟掉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來到了一個我不想來的地方,然而最近我突然發現,老天奪去你一些東西,必然還會給你一些補償,比如,我看見一些很好的人,遇見一些很好的事,比如我遇見你,你們。」

  她微笑舉杯,底下開始鼓掌,孟扶搖的眼波,透過水晶杯身,看向元昭詡。

  我遇見你。

  元昭詡抬眼迎向她,他的手指緩緩摩挲過光滑明潤的杯身,溫存而細緻,像是在摩挲某些細膩體貼的心意。

  「這是一個團圓的節日,我曾經遺憾過我的團圓被拆散過,也許以後我的團圓依舊要被命運拆散,可是我想,擁有過這一日,大抵可以彌補那許多永久的殘缺。」

  她微微的笑起來,笑意裡有盈盈的,難以被人發覺的淚意。

  「我想借這個機會,感謝我想感謝的人,感謝那些相遇、相助、護持和給予,感謝那些珍惜、陪伴、理解和寬容,因為有了這些,讓我覺得倒楣的我沒有被老天完全放棄,卻又慚愧於自己的自私接受和無能回報,所以我拉了你們這麼多人來,想借用你們的祝福一起,來加寬我這份感激的厚度。」

  底下有人在笑,更多的人在若有所思,孟扶搖垂著眼睫不看那個角落,只覺得那道目光遠遠射來,熱度深沉,灼了她的意志。

  她的聲音,突然沉緩下來。

  「我想感謝的這個人,大抵他的人生也是寂寞的,像是高樓之上,望盡天涯路,什麼都看盡了,也就什麼都不存在了歡喜的意義,這是他的命運和天賦,我無能為力,並不祥的預感到也許有一日我的存在還會為這寂寞雪上加霜,所以我提前彌補,送上我的禮物——這是一份熱鬧,我送出的,屬於你的熱鬧;是你一生無論擁有什麼也絕對沒有經歷過的特別的熱鬧;是歡欣、飽滿、獨一無二、有著紅塵凡俗裡最普通也最親切氣息的熱鬧。」

  她舉杯,閉起眼,嘆息一般的道,「但望你喜歡。」

  庭院裡一片寂靜,紅男綠女們動容的看著這個平日裡嬉笑愛鬧而又手段心機非凡的城主,眼神裡有陌生和震驚,和對這幾句話裡包含著的深意和憂傷的不解,那些善感的閨秀們卻已經開始唏噓,她們不明白孟扶搖到底說的是什麼,到底指的是誰,只覺得心底沒來由的沉甸甸的,沉重裡卻又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動,心上面起了薄薄的霧氣,像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

  她們舉起杯,參差不齊而又十分誠摯的道,「但望你喜歡。」

  那些柔和的祝福聲浪像是捲起了一陣小小的風,元昭詡的手,從來都穩定如磐石的手,突然抖了抖。

  水晶杯在手心一滑,險些滑出掌緣,一些酒液濺在掌心,再順著肌膚的紋理滾落。

  姚迅正在他身旁,見狀急忙遞過一方汗巾,元昭詡接了,卻拿去擦根本沒有濺上酒的桌子。

  姚迅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不可想像元昭詡居然也會出現這種抽離狀態,但是事實就是發生了,並且這位元還依舊一副神情鎮定,平靜從容的樣子。

  姚迅突然也有點心酸,突然明白了孟扶搖最後一段話的意思,像元昭詡這樣的人,除了天生的性格沉穩之外,只怕從小的環境和教育也是和別人不同的吧?有什麼人生來就是這般雍容無波的?而達到這樣的淡定和把握一切從不失態的從容,又需要怎樣的付出和犧牲?他的人生,必然不會有普通百姓的豐富和喜樂哀哭。

  姚迅唏噓著,想孟扶搖看起來大大咧咧粗得不得了,內心裡,竟然也是細緻如斯。

  他們互相懂得,何其難得?

  姚迅嘆息著,悄悄的退了下去,他想去看看靜室裡的鮮花是不是被蠟燭熏得枯萎了些?不然就再換幾朵,這是個精心準備的完美的禮物,不要讓任何瑕疵來破壞它。

  元昭詡掌間的酒液,漸漸乾了,他看著孟扶搖對他舉杯,一乾而盡,隨即緩緩舉起自己的杯子,卻沒有立即喝下去,而是一口口的,彷彿喝完這一次便再也不能有下次般,珍惜的小口喝完。

  舞會已經開場,新學了舞步的少年少女們雙雙對對的下場,那些精緻的騎裝,那些飄揚的舞裙,那些團團飛舞的靈動的弧線,那些紅塵凡俗締造的衣香鬢影,七彩迷離。

  那些屬於他的,她苦心孤詣珍重棒出的,熱鬧。

  手指間有淡淡的酒香,迷離的,幻化的,像是一個美麗的醺然的夢。

  他沒喝酒,卻已醉。

  對面,靈動的少女舉杯盈盈而來,依然有些粗魯的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笑道,「我口才不錯吧?」

  她臉色熏紅,笑容裡有點不自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煽情。

  元昭詡答非所問,「酒很美。」

  孟扶搖有些愕然的看著他,覺得元昭詡有些異樣,卻又看不出哪裡異樣,正想怎麼措辭勾引他去跳舞,忽聽門口處有人喧譁。

  孟扶搖探頭去看,一條倩影一閃而過,居然是那個胡桑姑娘,胡桑姑娘自敬神節那夜後,病了一場,病好了依舊日日來縣衙找元昭詡,元昭詡自然從來不見,孟扶搖這次舞會為了避免出問題沒有請她,再說她也不敢再一次面對元昭詡的怒氣,不想這姑娘如此癡心,竟然還是來了,孟扶搖眼尖,看她居然也穿了一身禮服舞裙,看出來是自己縫製的,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卻很聰明的保留了所有顯示身材的設計,腰細得不盈一握,而酥胸飽滿,隨行走起伏跳躍,如一對欲待起飛的鴿子。

  她在花園門口被攔下,不依不饒的要進去,守衛將為難的目光投向孟扶搖,孟扶搖為難的鼻子朝天。

  哎,她不敢啊……

  卻聽元昭詡淡淡道,「扶搖,一份熱鬧……這就是你的禮物?」

  「啊?」孟扶搖愕然轉頭,「我這麼煽情,自己都快把自己講哭了,你居然還不滿意?」

  元昭詡只是微笑,目光突然轉向一叢花掩映後的靜室,那裡窗扇半掩,一朵花嬌豔探出。

  孟扶搖笑了起來,搖頭道,「我說你的人生沒趣吧……」她站起身,雙手拉過元昭詡,「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嗎?在那裡我可能會把你給賣了,去不去隨便你哦。」

  元昭詡任她拉著走,微笑,「你別把你賣給我就成了。」

  兩人偷偷摸摸從花叢後溜進靜室,也不管外面的胡桑姑娘了,一進門,元昭詡就怔了怔,這屋子裡比外面明亮許多,壁上鑲嵌了水晶琉璃,點著一排銅燈,燈光映著水晶,別有光芒璀璨的效果,巨大的淺紫幔帳從承塵上垂下來,飄逸流動如水,地上則鋪著同色的地毯,織著精美的花紋,到處裝飾著鮮花,用潔白的瓷瓶盛著,越發顯出花瓣和枝葉的豔麗嬌嫩來。

  孟扶搖精靈似的在屋中一轉,道,「先給你獻上別的禮物,然後我的禮物是壓軸戲。」

  她笑著對著牆壁指了指,擠了擠眼睛,示意元昭詡自己找。

  元昭詡目光略略一掃,早已發現有一處有暗門,伸手輕輕一擊,啪一聲彈出個抽屜,再啪一聲抽屜裡彈出個盒子,再啪一聲盒子裡彈出個更小的盒子……

  孟扶搖落下一滴冷汗……

  好在終於啪完了,最後一個盒子啪的彈出來,元昭詡正要去揭,那盒子卻已經被迫不及待的「禮物」自己頂了起來,爬出高貴的、紳士的、肥碩的、穿著黑色小燕尾服的元寶大人。

  全宇宙最小號的燕尾服似模似樣,全宇宙最拉風的元寶大人神情比衣服還莊重。

  今天是個隆重的日子,今天是它很重要的日子!

  元寶大人扯扯燕尾服,遮住自己的圓肚子和肥屁股,覺得自己英姿卓然,和主子完全一個版本。

  這衣服當然不是它自己做的,是孟扶搖贊助,某日元寶大人蒞臨視察孟扶搖都幹些什麼,卻見孟扶搖正在畫圖樣給針線婦人,其中孟扶搖隨手畫著玩的一件燕尾服被元寶大人看中,覺得那尾巴非常的符合它的神聖氣質,於是扯著孟扶搖時那圖拚命指,孟扶搖看在它最近每月大姨媽都來兩次的倒楣份上答應了,於是元寶版燕尾服誕生了。

  當然這不是重頭戲,重頭戲是元寶大人的禮物。

  元寶大人嗨喲嗨喲的從盒子裡拖出一長條紙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元昭詡面前的桌上迅速鋪開,得意洋洋的往邊上一坐,驕傲的等待著主子的「驚喜感動,至此傾心」。

  孟扶搖好奇,不知道這只耗子神神秘秘搞了很久一直不肯給她看的到底是啥玩意,探頭一看,眼珠子頓時掉下來了。

  一份……情書。

  滿紙貼著亂七八糟的茯苓小薄餅,有的餅子啃了洞,有的餅子上有字,依次排在一起,雖然貼得歪歪斜斜,但連起來看,勉強算是封情書。

  「我(啃了一個洞的餅)喜歡你,每天晚(洞洞餅)想和你(洞洞餅),不要理(洞洞餅)(洞洞餅)(洞洞餅),我才是最(洞洞餅)你的……(洞洞餅)日快樂……

  「耗子你真聰明!」孟扶搖驚嘆,「你的關鍵字全是啃了洞的餅,多麼含蓄而另類的表白啊。」

  元寶大人翻白眼,我咋知道要用到哪些字?很多都被我吃過了!

  被表白者元昭詡,神色莫測高深的端著下巴,仔細看著那封「餅子情書」,元寶大人眨巴眨巴的看著他,一顆少男心撲通撲通的亂跳。

  半晌,元昭詡終於看完,慢條斯理的將紙卷抬起來,收進袖囊,元寶大人目光立刻驚喜的亮了。

  「元寶啊……」

  元寶大人豎起耳朵。

  「認字認得有進步啊,最近找人補課了?」

  元寶大人含羞點頭。

  「寫得挺好。」

  元寶大人眼神迷醉……

  「下次寫個三千字的來,我就考慮。」

  ……

  涼涼的打發完傷心欲絕的元寶大人,元昭詡請它去盒子裡繼續補課了,孟扶搖用憐憫的眼神歡送完元寶,取過一條汗巾,在手中啪啪啪的扯,笑道,「唔,下個節目,小蘿莉要撲倒大灰狼了……」

  元昭詡伏在椅上,懶洋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流光璀璨的燈光下亮得驚人。

  孟扶搖邪惡的笑了半天,發現元同學根本不在意,只得悻悻道,「蒙上眼睛,變個戲法你看。」

  元昭詡笑道,「你今天花樣真多。」

  孟扶搖聳聳肩,「做就要做全套,這都和瓊瑤奶奶學的。」她蒙上元昭詡眼睛,笑道,「等我下。」便鑽入一扇暗門後。

  元昭詡蒙著眼,微微仰頭,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他是何等人,一幅薄布根本擋不住他清明的五識,他聽見隔間有細碎之聲,那是衣物被輕輕脫下的聲音,是光滑的軟緞摩擦過同樣光滑的肌膚的聲音,是長髮悠悠如夢飄落再攏起的聲音,是清脆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還有個聲音他沒聽懂,那是一個悠長的滑音,聽起來像是什麼在被拉攏,伴隨著孟扶搖輕輕的吸氣,那吸氣聲如此蕩漾,聽得人心也微微一顫。

  可惜這一顫很快被某人殺風景的咕噥給打斷,「……媽的這麼緊……」,「靠……要減肥了……」,「這領口……這領口……天殺的姚迅……」「這是鞋子?這是擠腳機!」

  元昭詡忍不住一笑,隨即便聽見裙裾在地毯上拖過的聲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解開了布帶。

  春光湧入,怒放的九重葛剎那失色。

  元昭詡的第一眼,竟然看進了一個雪白而精緻的,乳溝。

  那是淺淺的一條弧,帶著遠山之色未被沾染過的雪色和質地最佳的玉的溫潤,是造物之神給予世間最為誘人的一筆勾勒,只這一筆而足見風情。

  那一抹動人的弧上,是大片晃眼的白,連著修頸玉頜,像是最完美的玉雕。

  淡定從容如元昭詡,臉也微微紅了,粗心的孟扶搖卻根本沒發現自己這一俯身解布帶,無意中已經露了春光,她直起身,退後兩步,展開群裾,對著元昭詡,施下一個優美的宮廷禮。

  璀璨水晶光芒裡,現出更為璀璨的人兒,火紅煙華錦緞刺繡的宮廷舞裙,上身收緊,綴黑色珍珠流蘇,襯托出的細腰挺胸,身姿頎長,裙搖從腰部開始打折,更襯得腰肢纖纖欲折,底下散開大幅的裙裾,每一折都以珠光暗線刺繡出繁複的圖案,行動間裙裾翻飛光芒閃爍,像一個層層疊疊散開的風情萬種的夢。

  如雲黑髮,用式樣簡單卻貴氣的瑪瑙簪優雅挽起,只在額前微垂捲翹髮絲一縷,更襯出潔白如玉的光潔前額。

  孟扶搖微微笑著,一身的豔光,壓下了這滿室的水晶璀璨華光繚亂,神秘、高貴、優雅、而華麗萬方。

  她那般適合火紅那種熱烈的顏色,無論是她像牙白的肌膚,純黑的長髮和眼睛,還是她血液中與生俱來的鮮明亮烈氣質,都讓這一切相得益彰趨近完美。

  元昭詡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座被紗幕長久遮掩而突然塵盡光華生的女神像。

  他輕輕吸氣,半晌才極低的道,「扶搖……」

  「嗯?」

  「這衣服……」

  孟扶搖緊張的看著他,他是不是嫌這衣服太古怪太醜?

  元昭詡的目光稍稍一抬,從她露出一片雪色的頸項掠過,才道,「可不可以只穿給我看?」

  孟扶搖挑眉,笑了。

  「見鬼,你以為我很喜歡穿這個?不就是為了跳舞嘛,哎,穿這個累死人,我晚飯都沒敢吃,我是不會沒事找罪受的。」

  她眨眨眼睛,優雅的傾身,遞出手,「尊敬的先生,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話音剛落,隔間絲竹管弦聲起,優雅詩意的旋律,曲調卻是熟悉音律的元昭詡陌生的。

  「《藍色多瑙河》,」孟扶搖仰起頭,帶點懷念的迷離之色輕輕道,「小約翰史特勞斯的經典,雖然有點走樣,可是我沒聽見這曲調已經很多年……」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這一刻的她看起來憂傷而遙遠,眼神裡的東西像是隔著一層遠山,朦朧不清,他目中掠過一層晦暗之色,卻只是微笑的執起她的手,「女王陛下,我等著你的教導。」

  孟扶搖回過神,一笑,凝神聽著音樂,細細一步步教元昭詡,前進、後退、橫移、並腳、反身、擺盪、傾斜……

  時間靜靜流過,元昭詡學什麼都快得驚人,小半個時辰後,他放開孟扶搖,輕輕笑著,按著先前孟扶搖教他的華爾滋禮儀,彬彬有禮的微微彎腰,一手背後,一手伸向孟扶搖:

  「美麗的小姐,我可以邀您共舞嗎?」

  孟扶搖微笑,輕輕抬起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我的榮幸。」

  月色如銀,越過重重屋脊,越過那些珠光重輝,照見萬重光芒中的豔色照人的男女,照見那些相執的手指,輕扶的腰身,漂移的舞步,和相視的微笑。

  音樂溫柔如水,絲帶般在室內遊移,在如水的韻律中輕柔相擁,感受身體的曲線之美,感受這沉靜而爛漫的一刻彼此舒緩又激越的心跳,感受那些輕快翻飛的裙裾,翩躚迴旋,起伏連綿,每一起落撂蕩,都是一幅華光眩影的畫。

  元昭詡的手掌輕輕落在孟扶搖的腰,掌下的肌膚隨著飄移像一尾遊動的魚,這個精靈般神奇的女子,也像魚一般遊進他生命的江河,她如此靈動跳脫,倏忽不見,他用全部的自己來包容,不想放她完全走出自己的疆域。

  遇見她之前,他以為這一生萬事都將無趣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如同高樓獨望,江山一覽無餘。

  然而她給他驚喜,縱然窮盡他此生智慧也不能再得的驚喜。

  人間天上,風華一現,今夜共此沉醉。

  便醉了也罷,他從來就不想在那些牽縈內心的細微心情中解脫。

  元昭詡醉了,二十五年來他清醒如一日,卻在這個永生難忘的生日裡找到了醺然的感覺,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完全關閉了自己的五識,不想讓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打擾這一刻的奢侈的溫馨。

  正因為如此,他沒有發現,外間花園裡起了紛擾,沒有發現胡桑姑娘衝進了花園,沒有發現她因為禮服臃腫絆倒了自己,正好將遮擋住這間靜室的花叢推倒,於是,趴在地上的她,連同全花園歌舞正酣的賓客,都看見了窗戶半掩的靜室的一幕。

  他們看見那裡滿室燈火熒熒,絲幔垂落欲飛,鮮花盛開於潔白的瓶,水晶璀璨於壁,這一切都很美,卻還不是真正奪人眼目的那一幕。

  他們看見眉目如畫的男子懷中清麗嬌豔的女子,看見他英姿挺秀的流暢舞步,看見火紅的舞裙舞出連綿的旋影,那重重疊疊散發著香氛的精美的裙裾間華麗的花紋濤走雲飛,看見那些如波疊浪無休無止的輕盈的旋轉和擺盪,看見那些彷彿汲取了月光精華和日光神采的各種造型,看見劃出優美弧度的玉色的手臂,載著滿室星子輝光,飛揚如詩。

  看見男子微微俯首凝視,而女子含笑揚起精緻的下頜,看見交視的目光澎湃,看見她在他懷中不停的旋轉飛躍,像一尾在碧海中飛躍的魚,看見他們彼此曲線契合的身體,和彼此在這一刻都無人可以超越的絕代風華。

  胡桑姑娘始終保持著那樣狼狽的姿勢趴著,她已經忘記了起身,她一直癡癡的看著窗中的那兩人,在那樣的不停的旋舞中她的自尊和自信也被全數絞扭粉碎,這個姚城最美麗的姑娘,過去很多年享盡了族人的追捧,她以為她配得起這世間所有的人,然而今日,她終於明白,有些人她永遠無法追及,之間的距離就像深谷到蒼穹那般遙遠,如他,還有她。

  她就那樣趴著,突然開始哭泣,為自己尚未開始便已註定夭折的愛情。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哭泣,甚至沒有人記得拉起她,所有人都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定定的注視著那扇長窗,看著那相擁的絕豔男女,看著這夜驚濤駭浪般的重重新奇,看著這長風裡,月色下,輝光中,驚世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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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時光凝定,萬物無聲,無人知道,數里外,一騎捲過漫漫黃土道,蹄聲嗒嗒,踏碎關山冷月,飛馳而來。

  向著,姚城。



無極之心   第二十五章  苦痛抉擇

  永遠的圓舞曲。

  一舞驚世,一舞攝心。

  遙望著窗內那一舞的姚城少年少女,從此將那震魂攝魄的一幕永恆記取。

  以至於後來,當足球和華爾滋風靡五洲大陸,成為五州大陸貴族最為追捧的高雅運動和娛樂,幾乎人人都會,幾乎每年都舉辦盛大華爾滋比賽並選出舞王舞后的時候,姚城人也始終認為,這世間最美的舞蹈,空前絕後,發生於無極政寧十六年的正月,一個雪後鮮花不敗的夜晚,從此後再無人可以超越。

  然而彷彿世間所有的絕豔之美都註定不能長久一般,這場驚世之舞,竟然沒能跳完。

  那夜,絲竹管弦版本的《藍色多瑙河》一直在靜靜流淌,隔了一個時空和數個世紀的經典音樂,將其不變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滿園寂靜,經過控制的呼吸,輕得像午夜遊蕩的風。

  卻有快馬飛蹄驚破這夜的寂靜。

  馬上騎士悶聲不吭,行到縣衙前勒馬,牆頭上立即人影一閃,閃出黑衣精悍的衛士,馬上騎士將一封書信雙手遞上,立即撥馬返回。

  黑衣人注視著信封上特殊標記的火漆,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返身入了縣衙花園。

  他的身影極快的從屋簷上掠過,最終伏到了那間靜室的屋頂,伸指叩叩叩微彈三響。

  元昭詡突然輕輕一震。

  他抬起眼,這一霎飄蕩迷離的眼神變得清醒而銳利。

  三聲叩響,緊急軍報。

  孟扶搖發覺了他的異常,下意識身子一滯,亂了腳步。

  啪的一聲,隔間突然有絲絃斷裂聲傳出。

  一直出神入迷注視著這場旋舞的琴師們,因那眩惑舞姿分外投入,孟扶搖這一亂,他們呼吸與手指也一亂,彷如正在潺潺奔流的泉水,忽然為飛石濺入,打斷了一路向前的順遂與流暢。

  孟扶搖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示意琴師停奏。

  她抬眼,微笑看著元昭詡,道,「國人崇尚中庸之道,所謂強極則辱,太完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曲《藍色多瑙河》,停在這裡,也挺好。」

  元昭詡靜靜看著她,半晌道,「扶搖,我希望終有一日我能和你跳完它。」

  孟扶搖笑而不答,世事如水奔流,變化萬千,誰敢於給明天一個承諾呢?

  就如這平靜美好的夜晚,照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來破壞這一刻的溫馨。

  元昭詡一揮手關上窗扇,展開軍報的時候,臉色竟然微微一變。

  孟扶搖看著他,如果什麼事能讓元昭詡變色,那一定非同小可,她不問,不說話,不打攪,給元昭詡思考的空間。

  半晌後,元昭詡手指一揉,軍報化為碎屑,他站起,道,「扶搖,北線鄰國高羅國作亂,糾集五十萬軍從海路進攻,我得趕回中州。」

  孟扶搖驚得跳了起來,兩線作戰!這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災難!

  元昭詡伸手安撫的在她肩上一拍,道,「高羅一直臣服我國,謹小慎微,近幾年朝中權力更替,出現了一批野心人物和新銳將領,前段日子查封的開妓院的高羅商人托利,其實就是他們的細作,『春深閣』查封後,我預計他們遲早要有動作,果不其然,放心,沒事的,只是我終究要回去一趟。」

  孟扶搖若有所悟,「你原本就料到高羅可能有異動是不是?按說你一直就該坐鎮中州的,但是你趕了來……」

  元昭詡側首,一笑,燈輝下眼神華光流溢,「我做我認為值得的事,我想我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扶搖,我但望我是那種為追隨佳人身側不惜棄國棄家的男子,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孟扶搖眨眨眼睛,看著他,道,「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可不僅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

  「你總是這般讓我感嘆,」元昭詡深深看她,「扶搖,你因為你的苦衷想推開一切感情,卻不知道只要你存在,你所隨意表現的一切,都是對有些人的無可抗拒的莫大吸引。」

  孟扶搖默然半晌,苦笑道,「那是因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個錯誤。」

  「執拗的小傻瓜……」元昭詡並不氣餒的一笑,突然傾身上前,在她額上印下羽毛般輕盈的一吻。

  他行動間散發的淡淡異香,和著這黎明微涼的夜風一起飄散在水晶光耀的靜室裡,氤氳出輕逸而恬靜的氣息,遠處早醒的鳥兒撲扇翅膀,婉轉低吟,一聲聲傳了來,像是給這夜,作個美好的續曲。

  「扶搖。」

  「嗯?」

  「今晚你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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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昭詡數騎快馬,匆匆離開了姚城,臨行前他給扶搖留下了一封信,孟扶搖看完了沉思半晌,將信燒了。

  同時被留下的還有倒楣的元寶大人,第一百零八次求愛被拒後元寶大人又去療傷了,等它療完傷顛顛的回來找主子,遇上的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情敵,情敵非常幸災樂禍的告訴它,他主子把它送給她了。

  元寶大人五雷轟頂悲痛欲絕,當即撒丫子就追出縣衙,剛剛跳上一匹馬,就被情敵一把抓了下來,嫌棄的道,「你別折騰我的馬了,上次那匹被你啃得滿脖子是傷,到現在還沒養好呢。」

  元寶大人求愛不成又被「轉送」,傷心得每月大姨媽來了三次,孟扶搖也不管它,反正這耗子療傷能力超小強,你看它整天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但從來就沒有少吃過一頓飯。

  基本上,孟扶搖認為,任何不影響食慾的傷心,都是假傷心。

  她現在每日就呆在縣衙裡,偶爾看看足球,那晚那個空前的舞會後,她的女子身份不可避免的曝光了,那晚參加舞會的少年很多被她傾倒,求愛者絡繹不絕,孟扶搖不勝其擾,只好經常化妝了溜出門去——她搞姚城建設搞了一陣子,突然想到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周遊諸國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得為自己掙點錢,便和城中大戶接觸了,商定集資開辦俱樂部,仿造現代的會所實行會員制,物以稀為貴,把胃口先吊起來,再慢慢發展姚城的娛樂業,孟扶搖特意在姚城的青樓裡尋了身段姣好肢體靈活悟性也高的女子來做舞女,和她們簽訂合同,賣藝不賣身,同時享有一系列的福利待遇,一時姚城人趨之若鶩,孟扶搖更煽情的在會所招牌上大打廣告:愛情之舞,貴族華爾滋,你們值得擁有!

  於是,覺得自己「值得擁有」的人們,絡繹不絕,險些踏破了會所的門檻。

  日子平靜流過,孟大亨的國際舞推廣事業如火如荼,整日裡夢想著自己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妙日子,卻不知危機正在無聲悄悄逼近。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八,如往常一般平靜的姚城。

  天色湛藍,晨曦方露,冬日南地的早晨的風有點寒氣,趕車出城的劉家老闆縮緊了脖子。

  他趕著去鄰縣販布料,最近姚城風靡舞衣,連帶綢緞布料緊俏,開綢緞店的劉老闆很會抓住商機,起了個大早去進貨,是當日姚城最先出城門的人。

  他出城,行不過十里,便見遠處騰騰冒起一陣黑煙,鋪天蓋地,如一隻巨鷹展開雙翼,俯衝而來。

  劉老扳睜大眼,仔細辮認了半晌,終於隱隱約約看清了前方突然出現的陣列,看清了那些綵衣皮甲,飄揚的雙頭蛇旗幟,和反射著陽光的彎刀。

  他的手一哆嗦,馬鞭子掉在了車上,怔了半晌,才發狂般的喊起來,一邊喊一邊拚命回頭跑。

  「戎人打來啦!」

  正月二十八,年節方過,鐵騎風煙突然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姚城的地平線上,南戎和北戎的軍隊明明在睢水兩翼合圍,準備和德王麾下大軍決戰,卻突然改變路線,密渡睢水,出現在姚城的正面,包圍了姚城。

  接到消息時孟扶搖正在看球,聞言愣了愣,她明明一直提防著,有派出斥候每日不間斷的偵查軍情,為何戎軍逼近到離城十里,竟然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不過此時已經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孟扶搖當機立斷下令,派出兩隊人,一隊立即至德王處求援,一隊馳出三十里,請駐紮在白亭的姚城護軍救援。隨即緊閉城門,命令所有士卒上城防守。

  好在姚城的武器庫裡,各式武器倒是齊全,孟扶搖來了不久,怕戎人鬧事,收集了他們的武器,用足球掏了大戶的腰包後,也撥銀子對倉庫裡原先已經生銹霉爛的武器披甲做了更換和修理,甚至準備了一系列守城工具,只是城內守軍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千人,其中還有空額,滿打滿算八百人,而據劉老闆目測,那一大隊戎軍,足有五萬,八百對五萬,怎麼打?

  守?如果能調動全城勇猛精悍的戎人來守城,說不定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可是,用戎人來守城?那孟扶搖得把自己掛在門閂上,才能保證他們當中不會有人半夜偷偷開了城門,「放兄弟進城。」

  鐵成一得到消息,便來找孟扶搖,把胸脯拍得山響,「給我武器,我自己找人,給你守城!」

  孟扶搖心情正不好,一腳把他踢出了門。

  踢出門後她洗了把臉,化了化妝,一臉精神的去上班,姚城人心正惶惶,看見美麗的孟城主居然毫無慌急之色,風姿更勝往昔的去坐堂,一時都安定了不少。

  姚城漢民和戎人基本各佔一半,漢民自然是最不願意城破的,戎人雖說顧慮少些,但是兵家凶危,誰能保證那些殺紅了眼的「兄弟」進城後,會不會將他們的腦袋也順手給砍了呢?殺人的時候,沒人會問你是漢人還是戎人的,這是孟扶搖前段時間便灌輸給他們的道理,讓原本期待著戎人兄弟佔領本城的姚城戎人,安定了許多。

  人心雖然還算穩定,戰事卻不可避免的開始了。

  第一天,剛剛紮營,戎軍便開始攻城。

  戎軍前鋒兀哈帶領三千人為攻城前鋒,兀哈是戎軍中少見的雙膀有千斤力氣的勇士,性格也豪放霸烈,他在軍前立下軍令狀,一定會首戰功成,拿下戎城,如果不能提姚城城主的頭來見,他便獻上自己的頭!

  三千戎軍,彩袍彩甲,佩刀帶弓,如一大片青紫深藍的陰霾之雲,挾著隱約的電光隆隆而來,當先的禿頭將領,用的居然是金剛杵這樣的重型武器,輕輕一揮,地上便煙霧騰騰,捲起一層地皮。

  第一戰對雙方軍心都十分重要,城樓上的守軍都如臨大敵,孟扶搖卻笑嘻嘻的不甚在意,睡飽了才來,來的時候帶了一堆工匠,命人在城樓上架起高臺,大家都不知道她要玩什麼麼蛾子,也沒見過在城樓上架高臺抗敵的。

  兀哈按照慣例在城下喊戰,戎族好鬥,攻城前喊戰是必經程式,孟扶搖根本不理,等高臺搭好,孟扶搖眾目睽睽下,爬上高臺,手臂一揮。

  兩隊打扮俐落的足球隊員夾球上場,踢球。

  不會吧……足球守城?

  前來協助守城的漢民百姓仰頭看著這另類的守城方式,全都驚出了口水。

  城樓上哨聲陣陣,你爭我奪,城樓下,喊戰的兀哈看呆了,這是個什麼陣勢?那城樓上飛的圓圓的是什麼東西?巫術?

  足球此起彼伏,隊員喊聲震天,三千戎軍看呆了眼,兀哈看得忘記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一開始還防備著那球是什麼新式武器,可是看了半天,那球只在對方城樓上飛來飛去,帶兵出戰的兀哈晾在那裡沒人理,罵陣嘛好像沒人睬他,退回去又折了軍心,沒辦法只好繼續呆著,看球。

  那球突然被鐵成搶去,一個假動作身子一躬,抬腳便欲射門,對方卻纏戰過來,足下一勾鐵成啪的倒地,足球不受控制的飛出了城牆。

  鐵成跳起來大罵,「犯規!犯規!」

  兀哈已經隱約看出些門道和好處,看見這招忍不住哈哈一笑,大笑道,「那傻小子,忒沒防人之心咧!」看著那足球旋轉著直落城下,便覺得腳癢,大叫,「看爺爺給你們踢個漂亮的!」

  他跳起來,半空中一個俐落的翻身,抬腿一踢正迎上那球,看得入迷的戎兵一起喝彩。

  「好!」

  「轟!」

  一條腿突然飛了出去。

  那球,陰險的爆了。

  兀哈的腿連根炸斷,鮮血泉水般咕嘟咕嘟湧出來,黃土地都被濕透,地上一灘驚心的血跡,兀哈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遠處觀戰的戎軍哄然大亂,一著未攻折損主將,他們以前從未遇見過這等情形,趕緊鳴金收兵,一邊怒駡著一邊將兀哈抬了下去。

  城樓上足球隊哈哈大笑,鐵成大叫,「爺爺這招偷樑換柱玩得怎樣?」他身後步出男裝的孟扶搖,黛色衣衫,飛揚的眉下目光剔透,她一腳跨上城牆,大笑著拍打著城牆上的磚,對著戎軍做了個極其輕蔑的手勢。

  風吹起她的黑髮,少女的眼睛黑如瑪瑙,毫無怯色。

  那樣的目光對上遠處戎軍將領迎上來的目光,明亮無畏的眼波看進兇橫陰冷的眼睛,一分一毫也不退讓。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居高臨下。

  她研究過戎人的性子,既兇悍好鬥暴烈蠻橫,也欺軟怕硬心思無定,她這裡先聲奪人,搶盡上風再大加羞辱,換別人的軍隊定然怒極下令攻城,但是戎人未必,他們會思量會掂量,會猶豫著要不要看清楚你的實力再說。

  何況戎軍主帥,孟扶搖打聽過了,正是當年潛伏入北戎,協助北戎王弟弟篡奪王位的那位南戎奸細,這些年因攻陞遷地位尊榮,這種做過奸細的人,行事會越發謹慎。

  果然,當日戎軍沒有繼續進攻。

  姚城內一片歡騰,拎著一顆心的百姓見居然用玩足球的這樣的方式便神奇的殺掉對方將領抗過第一波攻擊,輕易令戎軍退兵,不禁歡欣鼓舞,已經躲進家裡的人們重新走上街頭茶館酒肆,口沫橫飛大談「城樓一球退萬軍」的新編故事。

  「哎!鐵少爺那一腳,著實漂亮!只是那足球不是一直在踢著嗎?先前怎麼沒爆炸?」

  「哎,說你笨你還真笨,沒見鐵少爺有個彎身動作?球就是那個時候換掉了,要不然戎軍將領怎麼會放鬆警惕動腳去踢嘛。」

  「這下好了,只要抗過今日首攻,咱們便可保安全無虞了,白亭軍就在附近,德王大軍也不遠,一日之內盡可趕來,等到明天,也許就能看見德王殿下的旗幟啦,哈哈……」

  滿街都是興奮的人群,燈火一盞盞次第亮開,點綴滿城的繁華,滿街的人們從各個場所中進進出出,再奔向各自該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燈盞,又被人一盞盞吹滅,小心的收了回去。

  姚城牛角巷裡杏花茶館的王老闆正在滅燈,忽然看見燈光暗處有個影子,他嚇了一跳,舉著燈湊過去看,才看見居然是孟城主,立在牆角望天出神。

  「孟城主……你怎麼會在這裡?」王老闆疑惑的看著孟扶搖的神情,城主……看起來有點不對啊……

  「哦!沒事,出來逛逛。」孟扶搖如夢初醒的回頭,對他一笑走了開去。

  她掌心裡一封軍報,粗粉的紙張磨著細嫩的肌膚,她捏得很緊。

  而她自從收到這軍報,已經在街上茫然無目的的遊逛了很久,直到被這人驚醒。

  白亭軍已經在數天前,被德王抽調至睢水,編入虎賁營,而虎賁營,在睢水之外的鎮州駐紮,據說是為了對戎軍形成全面包圍之勢。

  這是向白亭軍求援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而德王那裡……孟扶搖隱隱覺得,她大概是等不到援軍了。

  這滿城的繁華,還可以看見多久?這些蒙在鼓裡的興奮的百姓,又要怎樣面對接下來一日甚於一日的失望?

  這個沒有月的夜晚,孟扶搖在暗影裡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濕遍全身,才緩緩鬆開手。

  一些破碎的紙屑,從她掌間如蝴蝶般翩翩飛去。

  援軍果然沒有來。

  自那日開始,姚城陷入了苦守。

  不得不說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為謹慎的城主——換成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她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禦,在短暫的城主期內,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甕城。

  作為戎族和內陸之間一個過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見的擁有甕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甕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才是城牆。

  戎軍因為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入甕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甕城上女牆四側弩台不停歇的攢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凶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裡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濕柴火,火攻計畫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身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譁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為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成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抬起頭,遙望著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著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裡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裡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淩晨的啟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楣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衛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沈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沈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黏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裡,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戶,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著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著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著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著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著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著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著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著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滋、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著這些殷切的眼光,看著那些饑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城……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群,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著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著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群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駡: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著爬過來,從人縫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著她,「城主……」

  人群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著,喧嚷著,擁擠著糾纏著,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衝都沖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著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著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群裡一片死寂的沈默。

  包袱裡,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裡,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著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著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著那個包袱,就像瞪著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著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裡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著包袱緩緩行下臺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沈默而死寂的看著她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駡,就著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裡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成。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壓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著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著她滿身的污垢和稀髒,看著她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亂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髒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她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著,拚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群,「她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說要娶她?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飛濺,鐵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密的隊友。

  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血,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情。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為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著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她。

  她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她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她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她能幹什麼——

  鐵成怔在那裡,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為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成他們能夠!鐵成很快便被人群淹沒,他掙扎著,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拚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著滴血的餘音穿越人群,聲音裡滿是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著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說明的絕望和無奈;那一聲淒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群,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她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她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啟,城樓之上,忽有飛箭射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官。

  孟扶搖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折斷就地一擲,長箭入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她昂頭,日光射過來,被深闊的門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頭,抬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她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她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她抿緊了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唇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她抬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具洞穿七劄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她這一路來早已搖搖欲墜的忍耐堅持。

  她終於,淚流滿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5:47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六章  險厄相逼

  高大的城門,緩緩走出單薄的人影,在那此深青色的巍巍城牆映襯下,黛色的少年薄得像一枚風一吹便可以揚起的柳葉,然而沒有人可以知道,那樣的纖細裡,蘊含著風刀霜劍人心世事都不可摧折的無雙堅硬。

  孟扶搖抬起頭,在陽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她始終沒有眨過眼,只讓冬日的暖陽曬乾自己的淚水,如果她帶著一雙紅腫的眼去戎人軍營,她會立即被砍成肉泥。

  鐵成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她聽懂了,知道鐵成懂得了她的用意,這讓她多少有些安慰——那樣千夫所指的路走過來,堅剛如她,也不能不心生蒼涼,還好,這樣滔滔的敵意和仇恨裡,還有一個人的真心懂得,來溫暖她。

  孟扶搖提著那一包代表姚城行政權力的東西,走向了戎軍的軍營。

  那是五萬人的營帳,連綿的帳篷如深灰色的海浪一波波起伏,一眼看過去沒有邊際,和這龐然大物比起來,孟扶搖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瞬間便可以被淹沒。

  她毫無懼色的走過去,對著瞬間豎起的刀槍之林,對著戎人士兵戒備和敵意的目光,揚了揚手中的包袱。

  「姚城城主,前來獻城。」

  刀槍嚓的一聲往地下一頓,戎人士兵愣愣看了她半晌,回去通報,過了一會兒一員將領出來,隔著轅門目光隼利的注視著孟扶搖,尤其在她狼狽的全身上下掃了掃,粗聲道,「既然投誠,為什麼不大開城門相迎?反倒是你自己跑來?」

  「我若大開城門相迎,敢問各位一定敢進去麼?不怕我有埋伏?」孟扶搖挑起眉毛,「還有什麼比本城主孤身一人入你大營,還更有誠意?」

  那將領窒了一窒,他們這些日子來,和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城主多次交手,是領教了孟扶搖的手段的,以區區八百兵力對抗五萬大軍,不僅沒有在第一波攻擊中崩潰,還先後殺了他們三位將領,這樣的人開門相迎,他們確實不敢進去。

  但是如今人家自己來了,區區一人,能在五萬大軍中玩出什麼手段?那是絕無可能的。

  「跟我來!」他思量了半晌,粗聲道。

  ----------

  孟扶搖見到戎軍主帥圖貼睦爾時,已經前後經過了三道盤查。

  最後一關,圖貼睦爾的親衛將孟扶搖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摸完了他無聲退開,孟扶搖很安靜的等他摸完,轉首很客氣的問他,「完了?」

  那人怔了怔,一抬眼遇上她目光,只覺得心底寒了寒,孟扶搖卻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從光線猛烈的外面走進暗沉沉的內帳,孟扶搖有點不適應的眯起眼睛,隨即便覺得角落裡有針刺一般的目光,戳了過來。

  她下意識的轉頭,那坐在角落裡的人卻偏過頭去。

  她目光一陣環掃,滿帳高高低低坐著彩袍將領,除了正襟危坐的主將圖貼睦爾,其他人都在或吃肉或喝水或大大咧咧摳腳丫子,滿帳裡飄蕩著油茶牛肉羊毛和男人汗臭混雜的怪味。

  在主帳中摳腳丫?全天下沒有誰會這樣治軍,這是故意給她下馬威,表示輕鄙來了。

  她還沒看完,正面坐在主帳裡的人卻語氣輕藐的發話了,「你是姚城城主?」

  隨著他的語氣,眾將都目光寒冷的看過來,滿帳殺氣騰騰,無形的壓力逼來,如嗜血之獸,鼻息咻咻。

  孟扶搖轉過頭,不說話,慢慢攤開手中的包袱。

  黃澄澄的銅印灼亮了滿帳將領的眼,他們的目光睜大了,一片低低竊語聲中孟扶搖清晰的道,「我,姚城城主孟扶搖,特來獻城,以城主之印,替諸位鋪平進入姚城,乃至進入無極國腹地的道路。」

  「好大的口氣!」面色薑黃雙目深陷的主帥圖貼睦爾盯著孟扶搖,語氣和神色都陰沈窒怖,「姚城小小一城,探而取之如囊中之物,何須你獻?又何來鋪平道路之說?」

  「好大的口氣,」孟扶搖笑得譏誚,「姚城小小一城,八百守衛,十天糧草,無高牆利炮,無百煉之軍,卻將閣下這五萬虎賁生生阻隔近半月之久,這個探囊取物,也實在探得太久點,取得太難了點。」

  「你!」

  「廢話少說!」孟扶搖將手中包袱一晃,豎眉厲目,「老子是來獻城的,姚城久攻不下,你這三路大軍之一的平姚大帥如何向南戎北戎兩王交代?你又有何面目去見其他幾路連戰連克的元帥?你又如何挽回你已經逐漸潰散沮喪的軍心,令他們在接下來的戰爭中,繼續為你拚死衝鋒?而姚城的主動獻上,是重塑你的軍心的最好辦法——老子是來幫你的,你,明白?」

  最後二字舌綻春雷,霹靂也似的一聲大喝,震得滿帳故做輕慢的將領齊齊一跳,丟了牛肉油茶放了腳丫子盯著孟扶搖看,孟扶搖卻突然把包袱捆捆紮紮向背上一甩,轉身就走。

  「老子是英雄,從沒輸給了你!要不是有人作祟,老子會和你們的屍首說話!來獻城,不過心灰意冷另尋明主,也好給我麾下子民們謀個出路,你們這些只長肥肉不長腦袋的戎蠻子,輕慢我?老子不侍候!」

  「等著姚城城頭,被我的箭手們一箭箭射死吧!」

  她蹬蹬蹬的背著包袱,撞開身後想上來勸和的戎族頭人們,毫不猶豫的向回就走。

  「慢著!」

  身後傳來沉聲一喝。

  孟扶搖停住腳步,背對著帳中,揚出一抹得意又微微哀傷的笑容。

  果然我是對的,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傢伙……

  來之前,孟扶搖想了很久,是繼續忍辱卑躬屈膝不顧一切取得戎軍主帥信任,還是跋扈囂張寸步不讓張揚個性鎮服他們,最終她選了後一種,她相信以她對戎族的瞭解,這一番雷霆霹靂以攻為守,不給對方思考機會的辦法,她不會錯。

  事實證明她賭對了。

  身後,圖貼睦爾再也不穩坐帥帳了,一撩衣襟,急急步下座位,「孟城主且慢,且慢,是將軍們不曉事,怠慢了你……」

  孟扶搖理也不理,繼續走。

  「城主,今日你來投誠,本帥極為歡喜,來人,給城主看座,來,來,孟城主,我給你介紹……」圖貼睦爾拉住孟扶搖,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彎。

  剛才他一直仔細觀察著孟扶搖,這個城主,雖然出乎意料的年輕,但是天生霸氣勇烈,氣勢奪人,明明是個來投降的,居然一言不合便要卷包袱走路,他這裡浩浩威壓,眾將領熊熊殺氣,都沒能令他變色分毫,何況他字字句句,竟然對戎軍形勢瞭若指掌,句句都說中他為難之處。這樣的人才,便不是帶著姚城一起來,也值得接納,大王若是見了,也定然歡喜的,多少也算自己份功勞。

  至於孟扶搖是不是詐降,他這疑慮只是一閃而過,笑話,詐降的人能這般毫不心虛,轉身就走?以他和這位孟城主交手幾次經驗看來,如果他忍辱委屈,卑躬屈膝,他倒要多防備幾分了。

  「孟城主,」他客客氣氣伸手引孟扶搖,「剛才是我們不是,本帥和你賠禮,來,來……」

  孟扶搖轉過身來,揚了揚眉,道,「大帥信我了?」

  圖貼睦爾笑得尷尬,連聲道,「自然,自然!」

  孟扶搖慢慢解開包袱,將官印托出,先在自己手中掂了掂,隨即交給圖貼睦爾,笑道,「既如此,請大帥將官印給眾位將軍們看看,省得以後說我弄個假印來糊弄人。」

  「怎麼會呢?」圖鐵睦爾接過,「不過既然如此,你們這些沒長眼睛的,都給我看看孟城主的誠意!」

  官印依次在將領手中傳遞,孟扶搖負手立在帳篷的暗影裡,噙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的將領認真看了,有的隨意瞄了眼就扔開,還有人咕噥道,「漢人蠻子就是這麼稀鬆軟蛋。」

  孟扶搖瞟了他一眼,微笑答,「漢人的英勇,你大概沒機會再看見了。」

  傳到先前那個角落的時候,那看過孟扶搖一眼的男子,手似乎頓了頓,孟扶搖的眼光,似有若無的瞟過去,便即收回。

  「大帥,我已經表現過我的誠意了,」等官印看完,孟扶搖淡淡道,「您是不是也該表現下您的誠意?」

  圖貼睦爾猶豫一下,一招手,喚,「來人,準備盟誓用具。」

  黃楊木盤很快端上來,瓷碗中盛著清水,旁邊兩柄尖刀。

  孟扶搖眼底露出一絲笑意,森然的,不帶任何感情。

  戎族的盟誓,不是普通的刺破手指,而是取心頭血,以示此心堅執。

  託盤送上,孟扶搖上前一步,按照規矩,這時候圖貼睦爾應該和她並肩而立,他猶豫了一下,稍稍站在她後面一步,帳外的兩名護衛,立即跟了過來。

  孟扶搖根本沒有看他,旁若無人的取刀,刺心,刀尖拔出,帶著一縷鮮紅的血,滴落碗中清水,絲絲縷縷漾開。

  隨即她微笑後退一步,離開圖貼睦爾身邊。

  圖貼睦爾鬆了口氣,上前取刀,刀尖一轉,輕輕刺入自己心口。

  就在刀尖接觸心口肌膚的這一剎。

  孟扶搖的手,突然出現了!

  她明明剛才還在圖貼睦爾一臂之外的距離,她的身前還擋著護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哢噠一聲骨響,她的手臂突然伸長了一截。

  她的手,剎那間便抓住圖貼睦爾握住刀柄的手。

  輕輕,一送。

  那柄只打算在胸口淺淺掠過的尖刀,立即無聲直沒入柄!

  血花飛濺!

  圖貼睦爾一聲狂吼直上雲霄,幾乎衝破大帳。

  孟扶搖的手沒有放開,她繼續微笑,笑得寒氣森森,抓住刀柄的手狠狠一絞。

  所有人都似乎聽見了血肉骨骼瞬間被絞碎的聲音。

  大量的鮮血連帶著碎肉噴出來,噴了孟扶搖一頭一臉,圖貼睦爾的第二聲淒厲慘呼已經叫不出口,在咽喉中咯咯咯咯摩擦著,痙攣的倒了下去。

  孟扶搖溫和的笑著,蹭的拔出尖刀,手腕一揮,圖貼睦爾的頭顱已經給她砍了下來,她順手一邊一刀捅死那兩個拔刀的護衛,拎起圖貼睦爾血淋淋的腦袋,往腰上一掛,大笑:

  「這就是漢人的英勇,給你臨死前看上一次!」

  她笑得悲憤而狂放,嘹喨得像是沖上雲霄的鷹,那聲音鋼鐵碎玉般在血腥氣瀰漫的大帳內橫衝直撞,如劍如戟般中人即傷。

  滿帳被驚呆了的將領此時才反應過來,眼見那遍地鮮血中圖貼睦爾無頭的屍首猶自微微蠕動,而孟扶搖鮮血披面仰首大笑,頓時都發了狂。

  「殺了她!殺了她!」他們紛紛拔出武器踩著鮮血狂衝而上,有人連靴子都沒穿,赤著腳揮舞著刀衝上來。

  孟扶搖腳踩圖貼睦爾屍首,冷笑睨視著他們,突然橫身一旋,黑光一閃,身後「弒天」流線般被拉出,她雙手執刀,躍起半空,像一隻翱翔九天的鳳,展翼間寒氣逼人,黑色匕首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帶血的印痕,劈!砍!刺!戳!

  鮮血激飛,頭顱亂蹦,斷肢在偌大的營帳中四處飛起,撞到牛皮帳篷上再彈落在地,孟扶搖這段日子以來鬱積在心的憤怒與剛才行過那段恥辱之路的痛苦此刻終於全數爆發出來,換了這些倒楣的將領去承受,長刃如血,殺氣如鋒,鮮血一滴滴從她刀尖滴落,灑遍她黛色衣袍。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中了官印上軟麻散的將領們,無一人是孟扶搖一合之敵。

  只是剎那之間,遍地屍首橫陳,一帳鮮活的生命變成屍首,這樣兇橫暴烈的殺戮,終於讓天生勇悍的戎人將領也開始恐懼,有幾個中毒較輕的將領,看著殺氣騰騰猙獰如魔的孟扶搖,本已發軟的手腳越發抖得舉不起刀,拚命嘶吼掙扎著向帳外奔,「救命——救命——來人——殺人了——」

  「哧!」

  一線冷電在幽暗血腥的空間一閃,那個跑得最快即將衝出帳篷的將領背心突然多了一把刀。

  不是孟扶搖的匕首,是一把戎族將領專用的纏金絲的彎刀。

  被殺的人駭然轉首,指著那個背後出刀的男子,喉頭格格作響,半晌掙扎道,「沙馬,你——」

  那個叫沙馬的男子,正是孟扶搖進帳時和她對視的男子,他平靜的收回自己的刀,對霍然轉身看他的孟扶搖躬身,「孟城主,在下沙泓。」

  「你是漢人?」孟扶搖眯起了眼。

  「是,」沙泓在一地鮮血狼籍中面不改色,「上陽精騎十八分隊第六隊暗隱所屬。」

  孟扶搖看著他,慢慢收刀回鞘,「難怪你能夠看出我官印上塗了軟麻散。」

  沙泓笑了笑,道,「在下接到主子命令,如果有遇見您,無論在何時何地,務必全力相助。」

  孟扶搖看著他,又看了看殺戮一開始就被自己點倒的姚城大頭人們,輕輕道,「你潛伏在這裡,必然還有你的任務,沒必要為我壞你的事。」

  沙泓正要說話,忽然目光一轉,驚道,「不好,我怎麼才發覺,這裡少了一個人!」

  話音剛落便聽重重腳步聲傳來,有人在帳外笑道,「媽的,關鍵時刻鬧肚子,大帥,聽說姚城來投誠了?也讓我老哈見見?」一邊說一邊掀開簾子。

  還有一個漏網的!

  孟扶搖眼神一厲,無聲的道,「對不住!」刀背一拍將沙泓頭破血流的拍昏。

  隨即輕巧的躥到帳篷後,掣刀在手,靜靜等待,黑暗中眼神亮如一雙欲待捕捉獵物的獸眼。

  只要他一進門,這一刀便要了他的命!

  門外的漢子,手指已經掀開簾縫一線。

  孟扶搖蓄勢待發。

  那手指卻突然縮了回去。

  一陣難捱的靜默,靜得聽得見轅門口士兵查問暗號的聲響。

  簾外那人,呼吸逐漸粗重,隔著厚厚的牛皮帳篷,聽得見他似乎在喘氣,緊張的、不安的、內心充滿驚疑的喘氣。

  孟扶搖的眼神,一寸寸的冷了下來。

  事情已不可挽回,一舉滅掉所有將領完身而退的計畫,功虧一簣。

  天意如此,天意要滅她孟扶搖。

  不過,要滅她,還要看她願不願意!

  孟扶搖靜靜的,用衣袖拭去劍上糊住的血肉——接下來有硬戰要打,保養好自己的劍。

  能隔著帳幕便發現裡面情形不對,並且判斷出她的存在的男子,必然不會像他言語表現出的那般粗擴,這應該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對鮮血和死屍氣味無比熟悉,這樣的人,會是棘手的對手。

  帳篷外,那個叫老哈的將領,突然一個跟斗倒翻出去,人還在半空,已經沉聲下令:

  「有刺客!弓箭隊集合!」

  他話音未落,黑影一閃,主帳中躥出一條纖細的身影,來人快速如風,單手一揮,人在丈外刀光已經到了他心口!

  碧色刀光映青了那將領驚駭的眉眼,他話也來不及說了,拚命側身後退,還是逃不過孟扶搖夾上「破九霄」內力的利刃。

  一條膀子,無聲無息被卸落,骨碌碌滾倒塵埃,將滿地沙土染紅。

  相距太遠,一刀未能滅敵,孟扶搖想再補上一刀已經遲了,層層疊疊的士兵,已經在受傷的將領指揮下如黑壓壓食人蟻群般湧了上來。

  兵甲如海,人群如山。

  血海,刀山。

  這是殺戮的時刻,這是收割生命的時刻,這是血肉成泥的時刻,這是屍骨遍拋的時刻。

  到得這一步,孟扶搖已經將全部思緒放空,逼自己成為殺人機器,她躍身投入那武器刀光血肉的海洋,黑色長刀如閃電不停的刺進戳出,她如摩西分裂紅海,所經出左右紛飛綻開鮮血的波浪,那樣的波浪中她已化為黛色追光一抹,攜著午夜厲烈的風攜著激飛的血雨攜著漫天的肉屑,如一條呼嘯的血線穿裂彩色的士兵之洋,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個血腳印,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具殘肢斷臂的屍首。

  她不知道自己結束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傷口,那些進不了包圍圈的士兵,隔著人群用長矛胡亂攢刺,那樣密集的攻擊,總有刺中她的時候,只是在那樣拚搏近乎麻木的戰鬥中,她已經不知道痛的滋味。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後來腳下不平,一具具全是屍首,她只得一邊殺人一邊將屍首踢出去,踢出去的那些屍體在半空爆出血雨,再將那些重重疊疊衝上來的人撞飛……永無止境的殺。

  《國史-神瑛皇后本紀》第一卷第三節:

  政寧十六年初,戎軍亂,困姚城,時后為姚城城主,以八百士對五萬兵,守城半月殺敵三將,四戰連勝滅敵數千,戎軍不可得之……后為姚城漢裔存亡事,孤身忍辱詐降,時為萬夫所指而不改其志,於戎帳奪主帥之威,立歃血之盟,尖刀割心,暴起殺人,殺戎將七,傷一,為戎軍所困,後陷重圍不改其色,劍指弒天,浴血踏屍,所經之處,血流漂杵……此役,后以單人之力滅敵近千,自神武永烈皇始,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那是怎樣一場慘烈的殺戮,慘烈到孟扶搖踩著那些屍首,恍惚間那些斷掉的肢體都化為血色的藤蔓,從黃土沙地上破土而出,豎成了藤蔓之林,痙攣著,呼嘯著,死死纏住了她……

  孟扶搖殺累了——連番不斷的殺殺殺,她便是鐵人真氣也將耗盡,來之前即使早有準備幹掉了一大碗肉,也架不住這般無窮無盡的包圍和消耗,抬眼一望,人頭好像一點都沒減少,依舊數量驚人的黑壓壓傾倒過來,而自己先前殺掉的那些人,卻好像只倒掉了大海裡的一滴水。

  孟扶搖手臂已經痠軟,劍要揮不動了,拿來自殺的力氣卻還有,她苦笑著,慣性的一劍捅進一個士兵的心窩,正在考慮是不是給自己一劍,忽然聽見前方異動。

  那聲音聽來和自己這方很像,竟然也是人被殺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跌落聲骨頭和骨頭的碰撞聲血肉和血肉的擠壓聲,而那瘮人和密集的聲音竟然不是在一處發起的,而是同時發生在三處,甚至把腳墊高,還能看見前方人群突然發生騷動!靠近轅門處有三處地方像是被尖刀突然刺進,血肉橫飛的混亂著,原本一直攻擊著孟扶搖的士兵,都愕然轉過頭去。

  孟扶搖壓力一鬆,跳上屍首張目一看,那是十幾個黑衣人,正在用毫不弱於她的殺氣和手段在殺人,這十幾人分三處,每處五人,呈尖刀陣型突然插入人群,剎那間便極其有效破開陣型,並最大效力的驚動了整個龐大的隊伍,造成了騷亂——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鐵血訓練的百戰精英。

  這個時候,哪來這麼一批人救援自己?孟扶搖愕然看著,她從未親眼看見過隱身在元昭詡背後的暗衛,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衝進到最深入的一個黑衣人已經看見了她,遠遠向她做了個手勢,是「向我靠近」的意思,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打起最後的精神,再次揮刀。

  又整整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砍殺後,她和黑衣人才艱難的匯合在一起,兩人都是一身的鮮血和碎肉,孟扶搖的眼睫毛都快給血糊住了,黑衣人身側的四人,也只剩下了兩人。

  幾人一碰面,黑衣人目光中露出喜色,二話不說疾聲道,「孟姑娘,我等奉主子之命保護您,請務必信我們——」

  「我有什麼理由不信你們?」孟扶搖笑著,一口截斷他的話,「我們,沖吧。」

  她累得搖搖欲墜,浴血全身,靠劍支撐著才能勉強站穩,卻依舊笑容乾淨目光明澈,黑衣人看在眼底,心底有小小的感嘆,突然想起出現在主子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兩相一對比,他在內心裡搖了搖頭,隨即將這個念頭趕緊掐滅。

  他轉身,扶起孟扶搖,道,「走!」

  ----------

  一夜衝殺。

  當孟扶搖在那個逐漸縮小的隊伍的保護下殺出重圍一路驅馳,終於看見姚城的城牆時,夭色已經微明。

  從身後刮來的風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息,戎人士兵在那個斷臂了依然十分兇悍的將領驅使下,策馬追殺不死不休,孟扶搖環顧身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個人,接到她的時候,這些人已經死傷三分之一!這一路追殺下來,戰死的,力竭的,那些陪著她從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人,一個個從馬上跌落,再瞬間被呼嘯而來的騎兵踩成肉泥,孟扶搖只能含淚伏在馬上向前衝——她的韁繩握在領頭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來自身後的暗箭。

  終於看到了姚城城門,孟扶搖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到了,如果這十五人因為她而全數陣亡,她真的覺得自己難以面對元昭詡。

  這一鬆懈便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叫囂起來,都骨頭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搖掙扎著,策馬上前對城上喊話,「開門!我回來了!」

  彪悍的鐵騎在以每刻鍾數十里的速度飛快接近,孟扶搖幾乎已經聽見領頭的馬嘶聲,城樓卻上毫無動靜,守城的士卒從堞垛後面木然的看著她。

  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取下腰上繫著的人頭,舉起來給他們看,「我是詐降!這是敵軍主帥圖貼睦爾的人頭!戎軍將領幾乎死盡,三日內一定退乓!開門,快開門!」

  依舊一片死寂,這回城牆上車兵乾脆走開了去。

  身後大片馬蹄踏地之聲響起,如一陣雷鳴轟然而起,天邊起了一陣黑雲,騰騰包捲天地。

  戎軍追到近前了!

  孟扶搖猛的一揚鞭,快馬衝到城門前,一鞭將城牆磚打得粉碎口激起的煙塵裡她心急如焚的大喝:「開門!追兵馬上來了!你們要害死我們嗎?」

  城牆後探出一張冷漠的臉,那臉冷漠的對著她,高聲道,「開城門,讓你這個賣城賊帶戎兵進來殺我們嗎?」

  孟扶搖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身後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隨即便聽見他一聲悶哼。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他肩上明晃晃插著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後那斷臂追來的老哈將軍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說能叫開門的呢?你失信了,大帥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霍然回首,死死盯著他,老哈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也不禁驚得顫了顫,然而他的帶上內力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開去,別說城樓上的人,就是城內的人,也已經聽見了。

  砰的一聲,城內的鐵成撞上了城門,他是被一群漢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著城外的方向,瘋狂的笑著,「你這到死還說賤貨無辜的戎狗,這下你可聽見了吧?你去開門啊?給你的女人你的主子開門啊?」

  鐵成滿臉是血,一條腿已經被打斷,詭異的拖在身後,他咳嗽著,一口血沫吐在塵埃,憤然怒駡,「我說不是,就是不是!」

  他當真支起身子,去開城門,立即有漢民衝上來要踢打他,一群戎人也衝了上去,城門口頓時混戰成一團。

  鐵成什麼人都不理,他已經聽見外面的衝殺聲,心急如焚的去拔門閂,城門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銀色的暗光閃耀的鎖鏈,鐵成用上真力拽不斷,想了想,拔出刀。

  「嗆!」

  百煉精鋼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鎖鏈上,卻連一道印痕都沒留下。

  鐵成怔住了,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道靜而冷的視線咯在背上,他霍然轉頭,便看見混戰一團喧嚷不已的人群外,胡桑姑娘面色蒼白,靜靜的看著他。

  鐵成又是一呆,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親,好像是這城中有名的打鐵匠。

  「這是我父親珍藏的一塊千年明鐵打造的鎖鏈。」胡桑譏誚的看著鐵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斷的。」

  「為什麼?為什麼?」鐵成狂吼,「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該死。」胡桑從眼神到表情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透露著她對孟扶搖的瘋狂的嫉妒和厭惡,「她該死!」

  鐵成呆呆的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絕望和瘋狂,他怔著,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體撞上城門的聲響悶得像夏天天邊的悶雷,鮮血從門縫裡濺進去,濺到鐵成的手指上,他低頭看著——這是不是孟扶搖的血?

  那點淡淡的紅——他想起孟扶搖離去時微紅的眼神,寂寞、蒼涼、無奈而又堅決,那般的溫和裡有不容抗拒的堅持,堅持裡又生出青煙般嫋嫋的滄桑。

  那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十八歲少女。

  流血又流淚的命運,不該屬於這個勇於承擔一切的女子!

  鐵成突然跪了下去。

  這個長到十九歲,別說軟過膝蓋,便是脖子也沒軟過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門前,塵埃裡,對著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給胡桑磕頭。

  「求求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鐵成跪在塵埃裡,一臉的血和泥土交黏在一起,再混上額頭的青腫,幾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顧的磕頭,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這樣苦苦哀求,還是為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對她的虧欠相比,他卻覺得自己的付出不夠補償她萬一。

  「求你,救她,鑰匙,鑰匙呢,給我鑰匙,我用我全部家產來換——」

  胡桑冷冷的看著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轉身走開。

  「沒有鑰匙。」

  鐵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腦海中空白一片,身後突然又是砰的一響,不知道是誰的身體又撞上城門,再毫無聲息的趺落城下,鐵成不敢回頭從門縫裡看那屍首,他害怕那具身體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個女子;害怕看見那個女子,永遠不能睜開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害怕這一錯便是永遠,而自己,眼睜睜看著她,孤身而去,浴血廝殺,最後並不曾死在敵手,卻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鐵成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驚破蒼穹的泣血號叫。

  ----------

  「啊!」

  又是一聲慘叫,倒數第二個黑衣人,死在新一波兇猛攻擊下。

  戎軍始終沒有放箭,他們冷笑著,以一種貓捉耗子般的心態,看著孟扶搖在自己的城門前不得其門而入,看著這個兇悍殺掉他們無數兒郎的少年終於遭受了自己人的背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殆盡。看著城門上士兵始終無動於衷的看著,並認為這仍然是孟扶搖的苦肉計。

  他們笑得十分痛快。

  孟扶搖卻已經沈默了下來。

  她靜得像一株經了霜落了葉卻始終筆直的樹,冷得像一泊覆了雪結了冰卻恆定如初的水。

  她靠著那扇應該已經不可能為她打開的城門,滿身的血在城牆上一靠便是一道斑駁的印痕,那印痕是她留給這個城最後最鮮明的紀念,就在這裡,在這個城門口,在她滿身浴血身側遍地橫屍,依舊不能讓姚城守軍解除疑慮和憤怒的城門前,她沒有了未來。

  孟扶搖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那片滿是血跡的黃沙地。

  那裡,地上零落著三具屍體,屍骨不全,而身邊的人,只剩了領頭的那個黑衣人,他也已受了重傷。

  這支百戰精英的暗衛隊伍,因為她幾乎全軍覆沒,而身邊,這支隊伍的首領掙扎著,拔出近戰匕首,搖搖晃晃的走上前,準備用自己最後的血肉,去為她面對這浩浩湯湯的嗜血大軍。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扣進了城牆,指尖沁出豔紅的血。

  這是心頭血。

  而這座城。

  這座她住了兩個月的城,這座她真心喜歡過得到過溫暖的城,她喜歡那些晨昏裡的問候帶笑的關懷,喜歡那些她過去寂寞人生裡未曾體驗過的紅塵之暖,她珍惜並留戀,而正因為那些喜歡和溫暖,她在最艱難的時刻擔下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理的責任,卻從不曾想到,會換來這樣的一個結果。

  她為之付出犧牲的,他們將她拒之門外。

  她從無絲毫惠及的,他們為她拋卻生命。

  這世間的帳,叫個什麼道理!

  而這樣顛倒的帳,有什麼理由繼續?

  「啊!」

  鐵成在城門內悲憤泣血的號叫直衝天際,衝入孟扶搖耳中,隨即她聽見鐵成絕望的嚎哭。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仰頭,雲端之上,隱約看見微笑展開的容顏,寧靜、和煦、包容、博大,如那些永遠漂遊在她前路之上的夢想。

  她突然濕了眼眶。

  那個遺落的故鄉,那個堅持的執念,那些飄蕩在夢境中的希望,一直在召喚著她,而今日這個結束,是不是能夠幫助她回歸原點?

  如果已經註定逃不掉一死,何必芶延殘喘拖著別人送命?

  這樣……也很好。

  「先生,」她突然一伸手,拉住一瘸一拐上前的黑衣人,「不用去了。」

  黑衣人愕然看著她,孟扶搖看著他眼睛,平靜的道,「他們要的是我死,我死了他們不會再動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姑娘你在說笑。」最初的驚愕過後黑衣人開始微笑,「您認為他們會放過我麼?我殺了他們那麼多人。」

  孟扶搖沈默半晌,道,「好吧,那我們就一起死。我本來有句話想托你帶給他,現在看來也不可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在我之後死,毀掉我的屍身,不要讓我落在戎人手裡。」

  「好。」黑衣人盤膝坐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主子的命令是要我保護您,無論生,或者死,我都完成任務了。」

  孟扶搖對他笑笑,又彎下身,敲敲城門,對著門縫道,「鐵成,我知道你盡力了,不要哭。」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不穩,「請原諒……欠你的情,我只有來世再報了。」

  來世再報,來世再報。

  那些在意過、停留過、回眸過、感謝過的人或事,請原諒這一刻我不得不棄你而去,至於來世……但望能有。

  孟扶搖閉上眼,緩緩拔刀。

  名刀「弒天」,今夜之前,它收割了千數生命,如今輪到她自己收割她自己。

  薄而雪亮的刀身,照映她蒼白而堅定的面容。

  「嚓!」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七章  絕處逢生

  城門下,血染黃沙中,黛色人影孤獨佇立,劍芒耀眼,橫在雪頸之間。

  兩軍無聲,漠然等待一個女子被迫入絕路的死亡。

  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該告別的都已告別,不能告別的,唯有留存心間。

  從沒想過自己這場異世人生會在十八歲時,心願尚未完成時結束,然而當事到臨頭,孟扶搖心情卻突然寧靜,如靜水一泊,彙入死亡的源頭。

  就這樣吧。

  單手一掣,劍光橫掠。

  「嚓!」

  「孟扶搖!你敢死!」

  一個紅色物體帶著一道腥臭的風突然呼嘯而來,狠狠撞上孟扶搖的刀尖。

  那東西似乎很軟,來得雖兇猛勢頭卻不足,然而早已衰弱至極的孟扶搖根本經受不得任何外力,刀尖啪的一下被撞開,淩厲的鋒銳之氣卻依舊在頸上劃開一條血線,鮮血慢慢沁出。

  孟扶搖低眼,虛弱的看著刀尖,那裡竟然穿著只血肉模糊的軟歪歪的耳朵,剛才就是某人把這個東西擲過來,救了她一命。

  「媽的……真狗血……就不能玩點新意的……」孟扶搖喃喃的支住身子,罵,「是哪個混賬行子阻止我捨身就義?」

  「你才混賬行子!」

  黑紅二色的飆風捲了過來,手一伸便奪過孟扶搖手中的刀,再一撈將她撈上馬,重重往馬鞍上一墩。

  「女人,我一刻不看著你,你就出問題!」

  孟扶搖趴在馬上咳嗽,沒心情理會橫眉豎目的戰北野,喃喃道,「你一個人來的?……逃命去吧,別再為我死人了……」

  「你怎麼不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誰?」戰北野不滿,「我是那些三流衛士能比的嗎?」他撕下一截衣袖,胡亂將孟扶搖脖子一裹,又看看她滿身的傷,皺著眉撒著手,覺得自己的衣服就算撕光也不夠包紮的,不由又是怒從心起。

  霍然轉頭,黑眸如夜,氣質卻如烈火的天煞烈王厲聲下令,「黑風騎,給我通通殺,能拍碎就不要拍扁,能拍扁就不要只戳個洞!」

  「黑風騎?」孟扶搖昏眩中聽得這一句忍不住要笑,「你想哄人也不能這麼瞎咋呼,這好像是你的百煉強兵吧?但這是在無極,不是你天煞……」

  話音未落便聽見整齊如一的馬蹄之聲,迅猛、俐落、有力、剛硬、彷彿從蹄聲中便能聽出森然殺氣和浩浩軍威。

  孟扶搖抬起頭,以為自己累昏了,居然看見一片黑色的浪潮,神奇的突然出現在城西側一處高坡,當先者長刀一揚,漫天煙塵裡一色黑衣黑甲刀光雪亮的健騎,立時如黑潮一般隆隆洩下,瞬間就一往無回的衝入敵陣,這些人提韁放馬,馳騁來回,放箭如飛雨,殺人似割菜,狠厲中有種睥睨天下旁若無人的特彆氣質,一看就很戰北野。

  可是……這怎麼可能?

  天煞國烈王麾下第一等強兵黑風騎,名揚七國,雖然只有數千騎,卻個個是以一當百的戰場霸主,戰功彪炳威名赫赫,是西域摩羅國聞風喪膽的煞神之軍,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渡過無極國國境?又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裡?

  聽得身後戰北野冷聲大笑,緊貼著她後背的胸膛微微震動,「我早就來了,半路折回去等我這些兄弟,過無極國境的時候,我直接用闖的。」

  孟扶搖無語,這人……總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然而戰北野接著又自言自語的道,「說起來也奇怪,無極邊境的邊軍追了我一陣也就不追了,我給他們七追八追,不知怎的就被追到一座該死的山裡,好不容易走出來,居然離你這裡很近了。」

  他眯眼注視著前方打得猛烈的戰場,喃喃道,「可惡,又給這傢伙順手用了一次,偏偏還沒法子不被用……這個場子,我一定要找回來。」

  孟扶搖疑惑的轉頭,「嗯?」了一聲,戰北野看著她被血糊住的臉,連睫毛都掛著血屑,滿身傷痕,傷口多得他都不敢碰,衰弱狼狽得像頭受了重傷的小獸,他突然沈默下來。

  看這樣子,她不知道血戰了多久,以她的性子,若非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又怎麼可能有自盡之舉?什麼人能逼她到這個地步?

  而那個人,他又幹什麼去了?好吧……他有兩線戰事不得抽身,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該任她在他的勢力範圍內落到這個慘狀!

  還有自己……他恨不得抬起手揍自己一下,若不是自己這個路癡加武癡,在深山裡弄錯了路,又偏巧撞上了十強者中性子最古怪的「霧隱」,幹了一場架惹怒了她,愣是將一座山都設置了障礙,使他多費了許多周折今日方到,他早就該提前半個月到達這裡的,那根本不會出現這個狀況,天知道他剛才看見孟扶搖舉劍自刎的時候,突然腦子就空了,原本一劍該把那個攔路的兵腦袋給砍掉,結果只削下了耳朵,情急之下,劍勢反拍,把耳朵就那麼拍出去了。

  這一擲他又是一身冷汗,他拍得太慌張,來不及灌注真力,孟扶搖那樣的功底,那一耳朵八成打不掉她的刀,萬幸孟扶搖已經是強弩之末,一耳朵終於撞開了她的刀。

  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要死在他面前。

  戰北野懊悔得恨不得撕一把頭髮去堵住那些汩汩流血的傷口,他看著那些猙獰的皮開肉綻的傷口,實在覺得堵心,想了想,脫了自己的大氅,小心的給孟扶搖裹上,道,「你忍著點,等我下。」

  孟扶搖把頭往他的大氅裡一縮,不理他,她現在沒心情理會任何人。

  戰北野看著她累得發青的臉,怒火又上來了,一轉頭目光隼利,緊緊盯住了對方軍中一看就是主將的斷臂老哈。

  老哈正被戎兵圍在當中,小心護持著向後退,想逼死孟扶搖已經不可能,而突然出現的這群黑甲騎士,那戰鬥力可怕得令人做噩夢,昨天孟扶搖和那十五個衛士,已經惡魔般誅殺了他們幾千人,這些騎士殺氣手段絲毫不遜色,比他們還更擅戰陣,他們馳騁如閃電,刀出似飄風,刀光每次掠起,都能飄出不止一個血雨飄灑的人頭,他們在戎兵漸漸散亂的陣型中不斷呈縱深隊形衝殺穿刺,看則毫無章法實則步步緊逼,他帶出來追殺的五千兵馬,居然就像一塊木頭般,被殘忍而又毫不停息的漸漸削薄。

  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心中一寒,背上像是被蟲子爬過一般麻了麻,全身的汗毛,都站了起來。

  他在擁衛他後退的人群中惶然回首,便看見遠遠,數百步外,著鑲赤色邊黑衣的男子,端坐馬上,對著他的後心,緩緩挽開了一柄赤金大弓。

  那男子隔著那麼遠,居然殺氣透體,僅僅一個目光,便有如實質般,似要將他背心鑿出一個洞來狠狠刺來。

  老哈嚇了一跳,隨即放寬了心,開什麼玩笑,他已經衝出幾百米,這麼遠的距離,什麼人的膂力和眼力可以射及?

  當然,天煞國那位號稱箭術天下第一的烈王殿下也許可以,可是人家是天煞親王,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他的思緒突然頓了頓。

  天煞……黑甲精騎……不動如山侵掠如林的第一騎兵……那些騎士胯下馬腹上的火紅仙掌花標誌……黑風騎!

  天煞烈王的黑風騎!

  老哈突然怪叫一聲,一揚臂拚命打馬,一邊聲嘶力竭的大喝,「快!快!退!退!」

  他反應不可謂不快,可惜已經遲了。

  「咻!」

  一支赤紅重箭,一團火般自那柄更紅的大弓上突然綻開,像一支煙光四射的火箭,剎那穿越漫長的距離,穿越馬蹄揚起的黃沙和漫天遍灑的鮮血,穿入了拚命逃離的那具身體的後心。

  如火的箭,剎那穿透肌骨,自前心穿出,帶出了如火的血液,那血液曼陀羅花般搖曳出細長的枝葉,在半空中濺出驚豔的畫面。

  老哈還在維持著拚命奔逃的姿勢,單手還揚在半空拚命催馬,那隻高高上豎的手突然被那絕無可能的一箭定格,就那麼滑稽的定在了死亡的永恆。

  他喉間格格一響,發出一聲似哭泣似輕嘆的怪音,似在嘆息自己命運不濟,偏偏遇上了戰北野,又似在哭泣自己為何一定要追出來,為何沒能抓緊時機殺掉孟扶搖,最終賠上了自己性命。

  他就那樣舉著手栽下去,栽在了千軍萬馬中,和那些用生命護衛了孟扶搖的黑衣人們一樣,瞬間被踏成肉泥。

  孟扶搖伏在馬上,眼含熱淚看著,心底不住盤桓著四個字:報應不爽,報應不爽……

  就算戰北野不出手,只要她留得命在,有些帳,都會一筆筆索回的!

  老哈一死,戎兵無主,頓時亂成一團,原本就不是對手,這下更成為了黑風騎掠奪生命的殺戮場,黑風騎趕豬玀似的將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的戎兵驅趕在一起,然後不溫不火卻又毫不遲疑的,殺。

  慘叫連同奔跑聲肌骨斷裂聲馬嘶聲刀槍撞擊聲交雜在一起,一陣陣撞向姚城,城牆上的士兵早已看呆了,他們原本認定了孟扶搖無恥賣城,勾結了戎兵前來破城殺人,如今看這血淋淋活生生的大戰,擺明瞭不是一回事,不由都呆了。

  孟扶搖攏在戰北野的大氅裡,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過他們的表情,那些混亂的喊殺聲裡她只覺得無比疲倦,疲倦得什麼都不願意想。

  然而身後卻突然傳來輕微的「嗒」的一聲。

  那聲音在這殺聲隆隆的戰場中如此清晰的傳入她耳中,她霍然回首,便看見先前死也叫不開,她差點濺血其上的姚城城門,開了。

  厚重的鑲鐵巨門緩緩開啟,拉開一道亮白的彎弧,弧度正中,站著滿面血汗歪歪倒倒的鐵成,站著神情羞愧,手中抓著一把簡易鑰匙,腳邊還有個小包袱的姚迅。

  孟扶搖只這一眼,便明白了。

  姚迅原本是準備再一次背棄她的吧?不知道為何卻留了下來,而趕製出一個簡易鑰匙,打開城門,除了天下第一偷兒姚迅,這姚城之中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她淡淡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

  先前拚死奔去的方向,先前鐵成苦苦哀求都沒能叫開的門,先前身邊衛士一個個死去,陷入絕境被逼自刎的她如此慘狀都依然沒能為她開啟的門,如今卻在這塵埃落定萬事已矣的時刻打開,真是個頗為諷刺的笑話。

  這個笑話,她現在不想面對。

  前方,一場局部戰事已近尾聲,孟扶搖從大氅中探出手,抓住韁繩,狠狠一抖。

  馬兒放蹄奔去,揚起的灰塵灑在姚城的城門上。

  「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反正我現在不想看見姚城。」

  ----------

  「你到底打算在這山裡住多久?」戰北野雙手枕頭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的黑風騎還需要進城補給呢。」

  「你讓他們進城就是,」孟扶搖閉著眼睛,漫天星光灑下來,照見她蒼白的臉烏黑的眉,「姚城沒糧草了,你們可以順便到大營裡去補養一番,這時候一定混亂得很。」

  「你說得很對」,戰北野笑得牙齒比月色還白,「我已經派他們去了。」

  他坐起來,抱著膝,有點可惜的道,「哎,要是我高興,把戎軍奪下來的平城和黃縣也搶過去,無極國不就有塊地盤是我的了?」

  想了想又道,「算了,昭詡那傢伙沒這麼容易給我割地的。」

  孟扶搖突然睜開眼,「昭詡?」

  戰北野奇怪的看著她,道,「幹嘛?」

  「你一個大男人,叫得這麼親熱做什麼?」孟扶搖古怪的看著他,「不會是斷背吧?」

  「什麼叫斷背?」戰北野皺眉,「你自殺過一次怎麼就不正常了?說話古古怪怪的聽不懂,我叫長孫無極的尊號,有什麼不對?你別和我說你不知道昭詡是什麼。」

  孟扶搖呆了呆,半天才道,「啊?」

  「啊什麼?」戰北野又好氣又好笑,伸手要來摸她發燒沒,被孟扶搖打開。

  她有點混亂,坐起來,抱膝咬唇不語。

  原來,昭詡是他的尊號。

  懷疑他的身份,是早就有的事,當初問過雲痕,雲痕的答案一度讓她打消了疑慮,畢竟一國太子跑到別人國家裡生事,這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可是當來到無極國後,行宮裡的邂逅開始讓她生出疑慮。

  她可不認為僅僅一個太子幕僚便可以那麼隨意的使用行宮裡的事物,好歹她是學考古和歷史出身,古代社會等級之森嚴,豈是隨意可以僭越的?

  真正確認,卻是小刀事件。

  南戎和北戎內戰,十一歲的長孫無極千里驅馳深入草原,一番說合,鬥得正兇的南北戎從此一個頭磕下來,成了兄弟,這段姚迅說給她聽的故事,她可記得清楚。

  而小刀要殺「說合南北戎,害父親被放逐」的元昭詡,這個時候再不知道他是誰,孟扶搖就不是孟扶搖,是孟豬頭了。

  不是沒有鬱悶的,覺得元昭詡不夠坦誠,好在孟扶搖不算個鑽牛角尖的人,自己咬著被子想了很久,想起當初相遇,長孫無極實在也不方便透露真實身份,何況,自己不也有許多事瞞著他?

  何必要計較那麼多呢,一個時刻打算要離開的人,實在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那麼多的。

  舞會之後,他離開之前,終於比較明確了坦白了他的身份,孟扶搖自己覺得,足夠了。

  如今在戰北野口中,正式證實了元昭詡的身份,孟扶搖雖然心中已經明白,還是忍不住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長孫無極的母后,姓什麼?」

  「元皇后嘛。」戰北野毫不猶豫的答,「挺厲害的一個女人,長孫無極八成像她,肚子裡全是彎彎繞。」

  隨母姓,尊號昭詡,孟扶搖低頭想了想,忍不住釋然的笑笑,哎,長孫無極沒有隱瞞過她啊,這麼明顯的化名,等於告訴她自己是誰了,是她這個小白,潛心練武,對五洲大陸孤陋寡聞,才會很久都沒想過他的身份。

  看著她有點恍惚的神情,戰北野臉色有點不好看,他轉開話題,伸手去掀孟扶搖身上大氅,「你死死裹著這個幹嘛,脫了,我給你治傷。」

  孟扶搖刷的一讓,裹著她的大氅爬起來,伸手推戰北野,「邊去,我要去洗澡。你走遠點,不許偷看。」

  「你洗什麼澡!」戰北野跳起來,「這寒冬臘月的你滿身的傷,洗澡!洗澡!」

  他豎眉怒目,氣得語無倫次,孟扶搖根本不理他,拖著他長可及地的大氅,走到一條小溪邊,二話不說,「噗通」一跳。

  「哎,你穿著大氅不怕被淹死!」戰北野衝過來,孟扶搖手一甩,大氅灑著水球飛出,砸到戰北野身上,等他放好大氅,孟扶搖已經脫完衣服潛了下去。

  她水性很好,和魚差不多檔次,在水中可以閉氣很久。

  月色沉靜的升上來,將這山谷裡的一泊池水照得碎銀萬點,水下的世界依舊是靜謐的,一些水草無聲飄搖,銀色的小魚從腳底遊過,簌簌的癢。

  這是個寧靜的、無人打擾的世界,是孟扶搖現在想要的世界。

  她浮在水中,長髮散開,絲絲縷縷水草般飄蕩,身上的傷口被水沖刷著,一些凝結的血塊被衝開,淡淡的血色洇開來,將身周的水微微染紅。

  那些早已麻木的細碎的疼痛,被這般森冷而巨大的刺激喚醒,孟扶搖全身都痙攣起來,縮成一團。

  這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如同在娘胎裡的胎兒,用原始的姿勢護住自己的要害,護住自己的心,孟扶搖深深蜷縮,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裡,今日遭受了最大的戕害,那巨大的疼痛,超過今日身體上所有疼痛的總和。

  可是她不準備記住它——帶著疼痛的記憶上路,以後的每一步都會帶著記憶新鮮的血痕,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疼痛,步步退縮,最終走歪了原本筆直的道路。

  孟扶搖摀住心口,仰起頭,在透明的水中,一個看不見淚水的哭泣姿勢。

  哭吧,她允許自己軟弱的哭一次,將那些長街受辱,城門被拒,被逼自刎的種種委屈和苦楚,都化作淚水,和這裡的千滴萬滴水珠,永遠融合在一起。

  今夜,只有昊陽山谷中這一泊池水,會記取她這一次流淚,而她,亦會記住這一刻水波激起的渾身傷痛,記住那些在背後翻雲覆雨,賜予她這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池水清澈,月色極具穿透力的射進去,照亮那一方碧色中長髮飛散的少女,照見她女神般的玲瓏軀體蒼白容顏緊閉雙目,照見她微微翕動的長睫。

  那些不願讓人看見的淚水,流在了碧水中央。

  月色無聲,淚落無聲。

  卻有男子聲音,清清楚楚的穿進來。

  「孟扶搖,你還活著嗎?」久久不見孟扶搖出來,開始心急的戰北野趴在水上,對著水底喊話,「你被憋死了沒?憋死了回我一句話啊!」

  孟扶搖差點嗆了一口水,這叫個什麼話!

  她一轉身遊了開去,不想理這個霸道傢伙,戰北野等不到她回答卻已發急,大喝道,「你不答我我下來了啊!」

  「噗通」一聲,烈王殿下也撲入冬季寒冷的池水中。

  他剛剛躍進池中,入水的剎那隱約看見雪白的身體一閃,如一條遊魚般滑過淡藍的水波,瞬間消逝在他視野,戰北野一急便要追過去,頭頂卻傳來有人上岸的聲音。

  戰北野又趕緊浮上來,一眼看見月色下,雪白而玲瓏的女體一閃,閃入濃密的樹蔭後,池塘邊的青石上,留下一排纖巧的腳印。

  戰北野泡在水中,怔怔的盯著那排腳印,想著剛才從水中冒頭剎那驚鴻一瞥,隱約看見纖細而美好的身體,冰肌雪膚,曲線精緻,看見晶瑩的水珠從更為晶瑩的背部悄悄滑落,一路向下,滑向那些挺翹的,纖長的部位……他怔怔立著,泡在水中的身體冰涼而掌心卻灼熱,他下意識的伸手,虛虛向前一握,似要想握住一個女神般飄走的身體,卻最終握著一手流動的水,從指縫裡緩緩瀉盡。

  撒開手,戰北野默然往上爬,眼光再次掃過那幾個腳印,腳印旁淡淡的血跡攫住了他的目光,他知道這是孟扶搖身體裡流出來的血,那些猙獰的傷口,寫滿如花的生命……他立在青石上,心底突然如被石塊砸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痛了起來。

  這是自己的錯吧……自己來遲了……長孫無極破例默許他帶著黑風騎闖入他的國境,也許就是希望在他自己分身乏術的情形下,有人能夠幫助孟扶搖,結果自己因為那個見鬼的決鬥延誤了時辰,差點害死她……

  「鏗!」

  戰北野突然拔出長劍,惡狠狠對著青石一劈,碎裂之聲,在寂靜的山谷中遠遠傳了開去。

  「我,天煞戰北野!此生若非有人挑釁,決不再尋人動武!若違此誓,有如此石!」

  他吼聲聲聲激盪,驚得夜鳥撲啦啦飛起,沖散一天祥和的月色,在樹後換好衣服的孟扶搖也被嚇了一跳,不曉得這個二百五好生生發這個亂七八糟的誓做什麼,從樹後探出頭來罵:

  「夭壽哦,半夜三更的號什麼喪!」

  ……

  ----------

  孟扶搖和戰北野,在這山谷中死耗著呆了三天。

  死耗的其實是孟扶搖,她堅決賴在山洞裡不肯走,無論戰北野怎麼勸說山間陰濕,缺醫少藥,她傷重於調養不利,又說姚城百姓一直在找她,連元寶大人都被姚迅帶來吱吱過幾次,孟扶搖理都不理,蓋著個大氅呼呼大睡,可憐戰北野費盡唇舌,還得每天心驚膽顫給她守夜。

  第一夜,孟大小姐半夜做夢和人廝殺,跳起來踢飛了大氅拳打腳踢一番後又直挺挺倒下去繼續睡,大氅落在火中險些燒著,幸虧守在洞口睡覺的戰北野聞見焦味,奔進來一番搶救才避免孟扶搖成為烤乳豬,可惜直到他把陷入廝殺夢魘的孟扶搖抱到安全地方,那傢伙都沒醒,還順手一拳,賞了戰北野一個大青眼圈,第二天一大早看見他的黑煙圈,還很無辜很好奇的問他,「王爺你昨晚整夜自摸了?瞧你臉色難看的」……

  第二夜孟扶搖直接把自己滾到火堆裡去了,好在戰北野有了防備,直接睡在她和火堆之間,孟扶搖滾過來時他眉開眼笑,正準備把主動投懷送抱的軟玉溫香抱進懷,孟扶搖卻一個翻身,把她幾天沒洗血跡未去的臭靴子一把甩到了他懷裡……

  第三夜孟扶搖開始發燒咳嗽,戰北野一夜沒睡命人連夜去抓藥,守在她身邊降溫拭汗餵水餵藥忙得不亦樂乎,結果早上孟扶搖醒來看見他滿眼血絲,十分同情的道,「王爺你該娶老婆了,瞧你慾求不滿的,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結果戰王爺忍無可忍,啪的用果子塞住了孟扶搖的嘴,順手點了她穴道,怒道,「好好的城不回去,非要本王和千騎兒郎陪在這風餐露宿,你這冥頑不化的死女人!」

  孟扶搖用眼神回罵,「又不是我要你陪的!」

  戰北野瞪著她被燒得通紅的臉,二話不說,手一顛將她扛上肩。

  「該算的帳要算,該討的債要討!」

  他扛著孟扶搖大步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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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6:36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八章  一夜「春光」

  戰北野扛著孟扶搖下山來的時候,受到了姚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城門早早大開著,等候的姚城百姓從門內一直排到門外數里,戰北野帶著麾下騎兵遠遠馳來的時候,姚城百姓有輕微的騷動——畢竟在無極國土上看見異國軍隊,心理上習慣性不安,然而當他們看見抱在戰北野懷裡的孟扶搖的時候,立刻安靜了下來。

  那是他們的孟城主,一個十八歲的纖細女子,在姚城風雨危急的關頭,以男兒也不能有的膽識和智慧,孤身忍辱,獨闖敵營,殺掉了幾乎所有的戎軍將領,卻在自己的城下,險些被自己的子民逼死。

  此等風骨,男兒不及,此等冤屈,無顏以對。

  戰北野放慢了馬,從人群中穿過,姚城漢民百姓沈默注視著戰北野懷裡瘦了一大圈的孟扶搖,看著她紅得不正常的臉頰,幾天之內便高高突起的顴骨,露出衣袖的細瘦手腕上傷痕纍纍,有人漸漸紅了眼眶,有人開始低聲嗚咽。

  一個青年忽然噗通跪了下去,他是那日一石頭打破鐵成腦袋的青年,也是當日孟扶搖出城時,扔泥巴扔石頭扔得最起勁的青年。

  他沈默垂頭跪在咯人的沙地上,任正月裡帶了春意的風吹亂他的髮擋住了眼,風裡似乎還盤旋著些微的血腥氣息,那是前幾天大戰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那些侵略的生命,掠過無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記,永難消除。

  更多的人隨著跪下去,將自己的身子矮在了姚城的少女城主面前,他們的心底被自責和歉疚漲滿,聲音堵在咽喉裡,說不出任何解釋或道歉的話,能做的,只有屈下尊嚴的膝。

  在正義和良知的光輝面前,所有的自尊都不堪一擊。

  戰北野很驕傲的抱著孟扶搖緩緩前行,自己覺得選中這樣一個女人實在很有眼光很有面子。

  前方,城門口跪著姚城守軍,這些甲冑在身連天子也可以不跪的士兵,為那日射下的一箭,為那日緊閉的城門,跪在塵埃。

  戰北野不理會百姓,卻在這些士兵面前停住了馬,他低頭看了看孟扶搖,她眼睫微微顫動,明顯是清醒著,只是一直不願睜開眼罷了,感覺到戰北野的目光,她抬起眼,搖了搖頭。

  目光相碰,戰北野一笑,想這個女子,果然和他想得一樣。

  「你們起來吧。」戰北野注視著那些滿面羞愧的青年,「孟城主不怪你們,你們沒有做錯,作為姚城守軍,沒有隨著城主棄城投降,而選擇保護百姓堅持守城到底,從責任上說,你們盡到了你們能盡的職責,擁有你們這樣的士兵,是每一個城主的福氣。」

  孟扶搖翻翻白眼,想著自己的福氣確實是好,還有戰王爺,看起來萬事不在乎,煽動和收買人心的本領倒是一流的。

  果然,那些流血不流淚的青年士兵開始低低啜泣,砰砰砰的在沙地上磕頭,低沉而誠摯的誓言在風中不斷迴蕩,「願為城主效死!」

  「願為城主效死!」城裡城外,更多的人隨之低喝,漸漸彙成一片激盪的潮流,捲過這南接之城帶著血氣的風。

  戰北野滿意的環顧四周,頻頻點頭,孟扶搖忍無可忍,狠狠掐了一把戰北野——求求你不要再煽了,看著一群大男人對自己哭很舒服麼?

  可惜戰北野的肌肉鐵似的,掐他一把他好像連感覺都沒有,還低頭厚顏無恥的對孟扶搖笑,悄悄道,「你怎麼感謝我?這可是收買人心的最好機會,以後這姚城,就實實在在是你的了。」

  我稀罕麼?孟扶搖掉轉頭去,這個城主當得太虧本了。

  戰北野馳進姚城,縣衙前也全是人,最前面的是鐵成,拄個拐棍滿面喜色的等著,他算是姚城中唯一可以毫無愧色的迎接孟扶搖的人,所以這小子精神百倍,瘸個腿也眉飛色舞。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進門的時候,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子筋骨不錯,就是水準太差了點,這麼差怎麼當護衛?從現在開始,每天來和我打一個時辰的架。」

  鐵成嚇了一跳,他可是看見戰北野那殺掉老哈的驚天一箭的,和這樣的殺神打架不是找死,鐵小子苦著臉,想著那些得罪孟扶搖的還沒受懲罰,自己這個唯一擁護者倒先倒楣,哎,沒天理。

  孟扶搖瞟他一眼,這傻小子有傻福,先後得到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青睞,將來只怕是個限量版高手,哎,羨慕。

  她又忘記了,限量版高手的製造,還不是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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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受到了元寶大人的「熱烈歡迎」。

  元寶大人撲向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孟扶搖,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不住搖頭,嘖嘖有聲。

  「吱吱!」

  孟扶搖憤怒,「挪開你的爪子!你爪子上什麼東西!」

  元寶大人縮回爪子,將那塊糖舔乾淨,又偏頭看看孟扶搖。越看越眉花眼笑,隨即蹬蹬蹬搬過一隻鏡子來,對著孟扶搖的臉,自己往旁邊一站。

  孟扶搖看著鏡子裡鬼似的自己,再看看搔首弄姿的元寶大人,若有所悟,「你在說我變醜了?沒你美了?沒你有競爭力了?」

  「吱吱!」

  元寶大人樂得見牙不見眼,孟扶搖陰惻惻盯著它道,「提醒你一句……我再醜,我也是人。」

  耗子又去牆角畫圈圈了,孟扶搖舒服的躺了下來,哎,自己的床就是爽。

  戰北野雙手抱胸,盯著她,道,「舒服了?軟和了?你這強丫頭,好房好床的不睡,偏要拖著我們陪你餐風露宿,不揍你一頓,你就是不開竅。」

  孟扶搖瞟一眼死要面子的戰王爺,懶洋洋道,「嗯,戰王爺揍得我好痛哦,對了,靴子香不香?眼圈還腫不?」

  戰北野怔一怔,怒氣騰騰的便上來了,「你都知道?」

  孟扶搖撇撇嘴,不理他,她敢不知道麼?雖說戰王爺人品好像沒那麼差,但是她和男子單獨山間露宿,不防備著點怎麼成?

  小戰同學可是發誓過要娶她的,這人看樣子就不會拿終身開玩笑,如果他真的認為她反正遲早是他「王妃」,先上車後補票怎麼辦?

  孟扶搖趕蚊子似的對戰北野揮手,「除了這間房子,閣下可隨意在縣衙中尋找睡覺的地方,好走,不送。」

  「我就睡這間。」戰王爺坦然答,不待孟扶搖開罵就往外走,「大夫快來了,叫他給你好生調養,我還有事要辦。」

  他能有什麼火燒屁股的事,這麼急著出去,孟扶搖好奇,可是精神實在太差,喝了點姚迅送上的參湯後,很快墮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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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醒來時,天邊已經燒起了晚霞,豔光四射,她睡得太久,一時有點恍惚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剛才還在戎人軍營裡遍身浴血的大開殺戒,隨即又覺得山洞裡的山石咯著自己,伸手想摸出石頭,卻抽出一根人的腿骨。

  她摸出床頭的汗巾,拭去額頭的虛汗,擁著被坐起來,在一室夕陽昏黃的光影裡,沉沉的想著剛才夢裡的一個片段。

  夢裡是元昭詡,哦不,是長孫無極,不讚同的看著她,道,「我留了信要你離開,你不聽話。」

  夢裡自己振振有詞,「你既然叫我離開,姚城一定有問題,危難之際我怎可棄城先逃?」

  夢里長孫無極在嘆息,隨即輕輕的靠過來……

  打住!孟扶搖面紅耳赤的將被子往臉上一蒙,靠,想什麼呢,幸虧那個夢斷了。

  被子罩下來,營造了一個黑暗而安靜的空間,被縟的松香氣息淡淡,孟扶搖嗅著那樣的氣息,心思漸漸沉靜下來。

  長孫無極為什麼要她離開?以他的智慧和手段,不可能看不出德王在這次對戎戰爭中的貓膩,那麼,姚城是他的棄子?

  不,孟扶搖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姚城如果真的是他的棄子,長孫無極一定是綁也要把自己綁走,應該說,姚城是長孫無極不能確定的一個危險地。

  因為如果南北戎和德王真的有勾結,雙方做了利益劃分,會被劃出去給戎族的,根本不應該是可以俯窺內陸的姚城,那等於是把自己的門戶交給了戎族,德王如果腦筋沒壞掉,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所以長孫無極沒有一力拽著孟扶搖離開,但就算這樣,他也給孟扶搖留了信,很小心的留下暗衛,又順手給戰北野透露了點「扶搖現在在兵家之地」的消息,使戰王爺很自覺的帶來了黑風騎給他借用,算準有黑風騎在,就算姚城被算計,也絕吃不了虧。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德王居然把姚城讓了出去,好武成癡的戰北野居然在路途上遇見十強者,平常在五洲大陸最為出沒無定,擅長迷陣的「霧隱」竟然突然出現在無極國,三個巧合造就姚城喋血的結果,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她受這一場劫難。

  只是……孟扶搖沉思著,長孫無極想必對德王早已心中有數了吧?他是要釣德王的餌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打草驚蛇的在南境佈置任何監視德王的暗中的武裝力量,存心要讓德王……造反!

  想到這裡,孟扶搖渾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這個敢於拿自己的國土和天下來博弈的牛逼男人!

  只是,為什麼不在京城內滅掉德王,卻放虎出京,還順手給了他二十萬軍來鬧事,這其中的深意,孟扶搖覺得自己的小白腦袋開始不夠用了,想了想,乾脆拉下被子——哎,等戰北野回來找他問下好啦,這些政治人物,一定懂的。

  被子一拉下,就聽見了哭聲。

  哭聲幽幽咽咽,在這不算高大的縣衙院牆外飄蕩,黃昏將盡,暮色四合,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裡這一縷悲切的哭聲,聽得人心底發瘮。

  孟扶搖皺著眉頭,一把掀開被子,蹲在床上大罵,「鬧鬼啊?姑娘我最不怕的就是鬼!靠!有種過來我面前哭!」

  哭聲立止,卻有人快步過來,姚迅的蒼白長臉兒扒著院牆一晃,幸災樂禍的進來笑道,「是胡桑在哭呢。」

  「嗯?」孟扶搖已經知道胡桑幹的好事,還沒想好怎麼整治她,她倒先哭上了?

  「戰王爺真帥啊……」姚迅陶醉,「孟姑娘你知道不,胡桑都哭了三天了……」

  姚迅說得眉飛色舞,孟扶搖聽得目瞪口呆。

  從三天前戰北野知道城門被拒事件的始末開始,小心眼的戰王爺憤怒之後便盯上了胡桑姑娘,愚昧的百姓沒什麼好計較的,災難面前不能指望他們保持哲人般的冷靜和清醒,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是用心狠毒的胡桑可不能放過,他命令黑風騎第一時間集體改裝做混混,堵在了所有可以逃往城外的路口,想舉家逃走的胡桑,無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崩潰的發現前方有「混混」要買路費,偏偏那買路費又十分離譜——不要錢,只要胡桑姑娘跳個裸舞就成,無奈之下,胡桑一家只好乖乖回家等著挨宰,混混們又輪流去胡桑家裡「買武器」,指名要好鐵好工,東西做出來後,卻又百般挑剔一再返工,三天三夜下來,胡桑的爹累癱在地上,胡桑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軍爺們放過自己,黑風騎兵們一口口水吐在地下,「呸!你也配咱們和你作對?你也配和孟城主作對?你給她提鞋都嫌髒了鞋!」

  隨即翻出一堆帳單,指出胡桑家誤工誤料給他們帶來的損失,帳單上巨額的數字看得胡桑昏了過去,醒來後便聽見有人冷冷道,「城西張老爺願意代你還債,只要你去做丫鬟抵債就得。」

  胡桑立即又昏了過去——誰都知道張老爺是個「丫鬟癖」,他從不娶妻妾,他的妻妾就是丫鬟,玩膩了想扔就扔,簡單方便,一次性使用。

  就這還沒完,對方道,「張老爺只幫你還一半債,還有一半,城北劉老爺說了,你去做洗衣婦人抵了。」

  胡桑又昏了——劉老爺家的洗衣婦都是「脫衣婦」,劉老爺是個人體藝術超級發燒友,他家的洗衣婦,個個臉盤子一般,身材卻是一等一的妖嬈。

  黑風騎扔下帳單揚長而去,揚言每日必來催債,直到兩位老爺平分掉胡桑姑娘的白天和晚上為止,胡桑捧著一疊帳單日夜哭泣,左鄰右舍無人相助——胡桑咎由自取,再說這些當初也曾死守城門不給開的百姓自己也心虛,連求情都沒敢開口。

  哭腫了眼晴的胡桑,半夜裡扯了根細溜溜的繩子淒悽慘慘要上吊,換了三個地方吊了三次,終於給挨揍回來的鐵成遇見,鐵成默然半晌,給胡桑指點了條路——你自己去求孟城主,除了她,沒有人有權利原諒你。

  胡桑感激的跪在鐵成腳下砰砰砰磕頭——把那天鐵成磕給她的加倍還了回來。

  所以現在,就換胡桑姑娘在牆外哭了,她也真是精明,知道大門前哭未必有人給通傳,乾脆打聽好了孟扶搖的住處,在最靠近她屋舍的那處圍牆外哭,孟扶搖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孟扶搖皺著眉托著腮想了半晌,想自己不過就是一時發昏代收了個帕子,怎麼就惹出這麼多事來呢?果然長孫無極那個人是招惹不得的,傳說中的真命天子啊,得罪一點點都有老天代罰的,瞧,這下好了,這下不是她懲罰胡桑,是胡桑懲罰她來了,她咋這麼能哭呢?看樣子自己一日不給她進門,就一日別想好好睡覺養傷了。

  「媽的,誰欠了誰的啊。」孟扶搖揮揮手,道,「我不想見她,我也不會假惺惺的和她說我原諒她,叫她滾蛋,理想有多遠,她就滾多遠,最好自己去死,不要杵我面前來,小心我一個心情不爽,刀子捅上她肚子。」

  姚迅翻翻白眼,「孟姑娘你沒打算真捅?你太好說話了吧,她險些害死你咧。」

  孟扶搖瞅他一眼,「我一向都好說話,有人背叛過我兩次我都沒計較。」

  姚迅不說話了,悻悻的摸著鼻子去傳話,半晌回來道,「胡桑求你接見呢,說一定要當面向你道歉。」

  「媽的得寸進尺啊,」孟扶搖心火上湧一腳踹翻了凳子,「好啊,既然存心找虐,姑娘我肯定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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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桑畏畏怯怯進來時,孟扶搖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這才幾天,怎麼好生生一個美豔女子就成了鬼似的?瞧那薄的,白的,演鬼片都不用化妝。

  她這裡嫌棄人家,卻沒想起來自己也不比胡桑好哪去,比人家還要薄還要蒼白,紙人似的坐在床上,讓人看見都覺得會不會給被子壓死。

  胡桑怯怯的抬起頭,瞄她一眼,又急忙溜開眼光,腿卻已經軟了下去。

  「孟城主……是我不好……是我起了妒心鬼迷了心竅……求你饒過我……」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在孟扶搖腳下砰砰砰磕頭,孟扶搖冷然盯著她,沒覺得可憐,就覺得可厭。

  這世上總有這麼一些女子,自認為聰明美豔,世人皆應俯首裙下,一有不如意,便燃燒起騰騰的報復怒火,卻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立場和理由,去「報復」?

  這種人可鄙可惡,實在是浪費人間糧食,孟扶搖很樂意看見她畏罪自殺什麼的,可惜胡桑姑娘不肯死,她也不好送她去死——不是心疼她,也不是想感化她,這種人感化她個屁咧,只是說到底她自己是始作俑者,是她孟扶搖任性在先,一方錦帕惹的禍,如果當時長孫無極拒絕了那帕子,胡桑的愛情被及時扼殺,這後來的事便不會有,是她頭腦發昏給了胡桑希望再打擊她失望,受挫的女人才走上邪路。

  因此,殺胡桑這事,她放棄了,畢竟自己有錯在先,何況為愛所傷的女子向來都不是正常人群,什麼事都做得出,她孟扶搖恩怨分明,帳算得清楚,真正她該好好追究、必殺而後快的可不是這個小人物胡桑,而是整個姚城被圍事件的幕後黑手,德王啊德王,你洗乾淨脖子等著哈。

  可是不整治一下她也不甘心,她又不是善男信女,被人害了還要散發聖母光輝撫慰之,原本有心送胡桑到牢獄裡蹲上幾天,讓她親眼見識下國家機器中那些很具有代表性的刑具,殺殺她的戾氣,現在看來也沒必要了。

  因為在她還沒想好怎麼對胡桑十大酷刑伺候的時候,戰北野一掀簾走了進來。

  他直統統的進來,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看見路當中跪著個胡桑,龍行虎步,大步向前,然後……踩到了胡桑的手。

  胡桑「啊」的一聲慘叫,抖著瞬間被踩廢的手涕淚交流,戰王爺卻突然「聾了」,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向前,因為姿態太旁若無人,步子太虎虎生風,捲起的風直接將胡桑掃到了一邊。

  那邊,不知何時元寶大人突然躥了出來,捋著鬍子目光亮亮的等著,看見胡桑飛了過去,立刻將身邊一個袋子解開了封口。

  一堆驢糞蛋骨碌碌滾了出來。

  然後沾了胡桑滿臉。

  元寶大人吱吱的笑,奔到尖叫不休的胡桑肩頭,小袍子一撩就撒尿,尿得極高極具穿透力,哧溜溜激起一小泡水花,正好將驢糞蛋稀釋,黃黃綠綠流了胡桑滿臉。

  孟扶搖哭笑不得,大罵,「丫的元寶你要整人拜託換個地方,髒死了!」又瞪戰北野,「沒出息,和耗子玩把戲。」

  「不關我的事,」戰北野在她身邊大馬金刀的坐了,「別將本王和耗子相提並論。」

  他這才「看見」胡桑,突然沉下臉來,盯了她一眼。

  他這一沉臉一盯人,室內空氣立即便似森冷下來,寒瑟瑟的凍人,本來在尖叫哭泣的胡桑不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往牆角裡縮了縮。

  孟扶搖有點不認識的盯著戰北野看,哎,看不出這傢伙沈著臉的時候還挺威嚴的,可惜就是那個青眼圈有點影響形象。

  戰北野不理她,只盯著胡桑,他不說話四周便生了殺氣和壓力,帶冰的利齒一般對著目標大砍大殺,胡桑給盯得連驢糞都不敢抹了,一個勁的嗚嚥著往牆角裡縮。

  孟扶搖沈默的看著,有點懷疑這樣盯上半個時辰,這孩子是不是從此就瘋了。

  大概就在胡桑將崩潰而未崩潰的臨界點,把握時機十分精準的戰王爺開口了,他聲音很平靜,說話卻像拔刀。

  「害孟扶搖者,我必殺。」

  胡桑哭都不會哭了。

  「不要以為你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婦孺,我便會放過你,為她,我可以放棄我的原則。」

  他看著胡桑,沈默的,沒有表情的,壓力無聲的。

  胡桑開始發抖,像要把自己擠進牆角裡,拚命縮成一團,她只覺得窒息而驚怖,明明眼前這男子聲音平靜,她卻覺得自己渾身都像被他的目光之刀給割了一遍,連心都不會跳了。

  看她面色青白,牙齒打抖,三魂六魄已經給自己的殺氣嚇去一半,戰北野滿意了,突然露齒一笑,明朗而坦蕩的道,「只是我知道,扶搖不會殺你,不是不忍,而是你的死活根本不配她費心,一味執著於私人情愛恩怨的,只會是你這個活在自己狹窄生活裡的下賤女人。」

  「我尊重她的意見,雖然我有點不甘。」戰北野目光灼灼,看著孟扶搖,「哎,遇見你我總是吃虧。」

  胡桑此時才覺得壓力一鬆,無聲舒出口氣,淚眼盈盈的抬起頭,看著孟扶搖身邊的戰北野,英風朗烈,氣勢淩人,又是一個風采不凡的奇男子,為什麼這樣的男子,都只會出現在她身側?

  為什麼她無論如何狼狽,都像站在了高處俯視眾生的神,光彩難掩,眾星捧月,而自己,註定了縮於她腳下,帶著塵世裡一身的污濁和泥濘,抬頭仰望她?

  她不明白何謂人性的制高點,卻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輸得一敗塗地。

  慢慢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污穢,有些東西,她知道,卻已永遠擦不乾淨了。

  戰北野已經不願意再看她,「滾吧。」

  胡桑咬著嘴唇,施禮退開,將到門邊時,才聽見戰北野好像忽然想起般涼涼的道,「哦,忘記告訴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那些帳單不能取消。」

  胡桑霍然轉身,腿一軟又要跌下去。

  「但是可以慢慢還,一年還不了十年,十年還不了一輩子,」惡劣的戰王爺慢吞吞道,「得給你找點事做,省得你太清閒再想什麼壞點子來害人。」

  ……

  看著胡桑踉蹌而去,孟扶搖搖頭,「唉,狠,狠。」

  那帳單數目……嘖嘖,胡桑不會去賣身吧?

  「你說誰狠?」戰北野一把抓起元寶先趕出門去,隨即很危險的靠過來,牙齒白得像某些猛獸,「你好像太不知好歹了吧?」

  孟扶搖手掌一劈,大喝,「遊人止步!葵花點穴手伺候!」

  「我還龍虎風雲爪呢!」戰北野手一揮便打掉了孟扶搖虛弱無力的爪子,「做這個樣兒幹嘛,我的王妃?」

  「妃妃妃你個頭啊!」孟扶搖憤怒,「你愛娶誰娶誰去,老娘不伺候!」

  「我不會讓你伺候我的。」戰北野微笑,自顧自道,「我會撥一百個婢女來伺候你,你可以每天換一個……」

  孟扶搖打了個寒戰,喃喃道,「多麼俗氣的王府人生啊……」」隨即便見戰北野開始脫靴。

  「你幹嘛!」孟扶搖又是一聲大吼驚天動地,「這是我的床!」

  「你的床遲早要分我一半,我先習慣一下。「戰北野兩腳一蹬把靴子蹬掉,舒舒服服的躺下來,「哎,就是比山洞舒服多了。」

  孟扶搖用被子三把兩把裹住自己,捏住鼻子,嗡聲嗡氣道,「你想熏死,我?香港腳!」

  「你是說我腳香嗎?還好吧?」戰北野拎起靴子,「你聞聞?」

  靴子被孟扶搖惡狠狠打出去,戰北野無所謂的躺回去,雙手枕頭,道,「你遲早得適應我睡在你身邊,你也該先習慣一下。」

  孟扶搖裹著被子,盯著他,道,「戰王爺要強人所難?」

  「接受我是強你所難?」戰北野皺眉,「扶搖,你不會真的看上長孫無極了吧?」

  「老娘誰都看不上!」孟扶搖咬牙切齒,「老娘很明確的告訴你們,俺的目標就是周遊七國,做自己該做的事,你們這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老娘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哎,我就喜歡你這點,」戰北野不生氣,很滿意的笑看她,「看,堂堂天煞親王和無極太子,到你嘴裡就成了鶯鶯燕燕,多霸氣啊,很配我。」

  孟扶搖盯著他,發覺戰王爺和長孫太子其實是一樣的人——你無論說什麼,他都有辦法解決掉你,和他們無論是鬥嘴還是鬥智還是鬥武都是十分不智的,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當他們不存在。

  於是她就當他不存在了,孟扶搖睡下去,背對他,把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

  戰北野也沒動她,四仰八叉的躺著,感嘆道,「還是睡在你身邊好啊……安心,這許多年,我幾乎都沒能好好睡個覺過。」

  孟扶搖扒著牆壁,堅決阻止自己因為好奇轉身詢問。

  「小時候在宮裡,我天天睡在我娘的宮門口,她有時半夜會驚起來,赤腳就奔出去,那時候不能驚醒她,會要了她的命,我便自己守著睡在門檻上,她夢裡走路抬腳抬得低,每次都會踩到我,然後絆倒下來正好跌在我身上,那樣我就可以醒過來把她抱回去,她也不會受傷。」

  孟扶搖瞪著油燈照過來的戰北野的身影,那個堅實高大的影子不知何時化為小小的孩童身影,睡在冰冷而空曠的宮殿內,門檻咯著他的腰,他不敢睡沉,等著母親每晚夢遊的踩踏。

  這是怎樣的一種無言的淒涼?

  孟扶搖鼻子有點發酸,她想起姚迅說過,戰北野身世特殊,母親是前朝皇后,當朝瘋妃,戰北野多年被兄長排擠,一點一點才掙扎出今日,他的黑風騎名動天下,卻始終只能有三千人,那是王爺護衛的標準,是他的大哥所允許的最大限度,孟扶搖相信,只要條件允許,戰北野那位皇帝大哥,更希望的是宰了自己這個極具威脅力的弟弟。

  經歷了那樣黑暗的皇族生活,在那樣的排擠的夾縫裡生存至今,戰北野居然還能擁有這般明朗豪烈的性子,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後來我有了封地……居然是見鬼的葛雅沙漠,那地方當時不僅窮,還一分三塊,沙漠風盜一塊,摩羅一塊,然後最小的一塊是我的,我大哥可真大方……受封那天我問他,葛雅沙漠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說是,哈哈,說是就好辦了!我狠狠的揍那群盜賊,宰掉摩羅的遊騎兵,統統脫光了埋在沙堆裡,製成人乾後放風箏……後來他們就乖了,葛雅全部是我的了……可是那些年,我也沒有好好睡過。」

  孟扶搖鼻子又酸了……我靠,今晚這傢伙在幹嘛?訴苦大會嗎?

  他想要讓那個用酷厲手段擴充自己的力量卻夜夜不能好睡的青年的淒涼,來軟化她孟城主邦邦硬的心嗎?

  她孟城主決不動搖……孟扶搖豎著耳朵,戒備森嚴的等待戰北野下一波「苦情攻擊」,身後卻沒了聲音,只有低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孟扶搖忍不住好奇的轉頭,一點淡淡的月光從半掩的窗縫透進來,灑在身後戰北野臉上,俊朗剛硬男子的臉部輪廓因此被勾勒得寧謐柔和,肌膚微微的霜白,越發顯得眉和睫毛黑得奪人眼目,有種對比鮮明的驚心的美,他微垂眼睫,呼吸平靜,眉宇間有種深眠的放鬆和欣喜。

  戰北野睡熟了。

  孟扶搖半側著身看著他,看著他難得的孩童似的睡顏,月光同樣照上她的臉,她病容未去的臉上,有溫柔和憐惜的神情。

  算了……不踢他下床了。

  孟扶搖打了個呵欠,懶懶的翻個身,背對著戰北野,眼皮沉重的耷下來。

  她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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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又高又脆的女子高音突兀的傳入孟扶搖耳中,她咕噥著揉了揉眼睛,掀了掀身上特別重的被子,翻個身繼續睡,嘟囔,「胡桑,你他媽的敢再說一句,老娘立刻宰了你……」

  「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隱約有人在尖叫,似乎還在又踢又打的掙扎,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清晨的涼風一陣陣撲進來,舒爽而催人清醒。

  孟扶搖打個呵欠,懶懶的伸了個世紀最長的懶腰,胡亂揉了揉睡糊的眼睛,正在考慮用哪種酷刑來整治這個擾人清夢的惡客,忽聽得有人清清涼涼道,「孟姑娘既然能一夜大戰,大抵這身子是好了,看來我來是多餘了。」

  聽見這聲音,孟扶搖僵住,小心翼翼睜開一隻眼一看……果然,毒舌男回來了。

  白衣潔淨的宗越立在窗前,深紅九重葛的背景下像一抔晶瑩的高山深雪,手裡卻拎著一團花花綠綠的……雅蘭珠。

  孟扶搖張口結舌的看著那兩人,心說這是咋回事,這兩人怎麼會湊一起去,又怎麼這麼湊巧一起出現?

  這一看她睡得遲鈍的腦袋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研究了半天發現雅蘭珠和宗越的眼光不對勁,前者憤怒如一隻野貓,後者冰涼,還帶點譏誚。

  譏誚?

  孟扶搖後知後覺的順著兩人眼光看回來,看到自己床上,然後……

  「啊!」

  「辣塊媽媽個戰北野,你他媽的睡覺就睡覺,幹嘛還脫衣服!」孟扶搖怒火蹭蹭上冒,抓起被子就對著戰北野劈頭蓋臉的砸,「你個暴露狂!」

  軟緞面被子閃著光,落在戰北野身上——該王爺渾身上下只穿了件犢鼻褲,裸著肌肉分明肌膚潤澤呈漂亮的倒三角狀的上身,兩條長腿毫不客氣的架在孟扶搖身上——剛才孟扶搖覺得被子特別重,蓋因那是某王爺的腿也。

  換句話說,就在剛才,一幕「春光」落入了戰北野的女性追逐者和孟扶搖的男性朋友眼中——孟扶搖和戰北野同臥一床,衣衫不整,大面積裸露。

  啊啊啊啊英名不保啊,啊啊啊啊做人就是不能心軟啊,孟扶搖悲憤得催心肝,操起被縟在那兩人異樣的目光中大力的砸。

  孟扶搖的被子砸下來,酣然高臥的戰北野才懶懶的睜開眼,他剛睡醒的眼眸晶亮如琉璃,漂亮得驚人,斜著眼睛對那兩人瞟了瞟,一把抓住瘋狂砸人的孟扶搖,戰北野毫不意外的打招呼,「兩位,來得真早。」

  「戰戰戰戰……」雅蘭珠張牙舞爪的尖叫,「你你你你——」

  「我在睡覺,就這樣。」戰北野接得很快,「小公主,你失禮了,一大早闖入人家睡房,好像不是你尊貴的身份所應該做的。」

  他又掃宗越一眼,宗越漠然道,「作為大夫,我心急治病,趕往自己病人的房間是正常的,而王爺你——好像這不是你的睡房吧?」

  孟扶搖插嘴,「對,我不知道他怎麼來的,更不知道他怎麼脫衣服的——」

  「在下沒問你。」宗越不看孟扶搖,「你反正『睡覺都睡覺了』,問你也是多餘。」

  孟扶搖鬱悶的閉了嘴,摸了摸鼻子,想著今天怎麼這麼倒楣,為什麼這些八字不合的人一來就是一大堆,還有,宗越做啥那麼生氣啊,雖然他看起來好像很累很辛苦的樣子,可他很累很辛苦跟咱有什麼關係,也不能衝著俺發火啊。

  戰北野還是在笑,笑得牙白森森的,「這裡現在不是我的睡房,但很快就是了,而且,」他「溫和」的看著宗越,「很快,孟扶搖睡過的所有房間,都會成為我的睡房。」

  「啊啊啊啊你們這對姦夫淫婦……」雅蘭珠這輩子只會罵這一句,這是她腦子中能掏出來的最厲害的一句。

  「世人相傳,天煞烈王文武雙全,在下看來還漏了一句。」宗越不緊不慢的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拉過孟扶搖的手把脈。

  戰北野抿緊唇,不問,孟扶搖好奇的看著這兩個一見面就殺氣騰騰的男人,很合作的問,「還有句什麼?」

  她話一出口戰北野的眼光就惡狠狠殺過來,與此同時宗越很滿意的答,「哦,一廂情願。」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出來,戰北野黑著臉,冷冷道,「宗先生來得真是及時,就是不知道假如扶搖自刎了,醫術通神的宗先生,能不能把脖子給接上?」

  「戰王爺來得也及時得很。」宗越閒閒答,「就是不知道無極國的萊蕪山的風景是不是特別的好?以至於王爺在山中流連半個月之久?」

  戰北野不說話了,狠狠瞪著宗越,宗越平靜的給孟扶搖把脈,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三回合,依舊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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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一群人才坐下來說話,花野貓雅蘭珠罵累了,宗越看完診了,戰北野穿好衣服了,吵架罵架唇槍舌劍都告一段落,孟扶搖命人把人都給拉出去,一人一杯冷茶,消氣。

  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氣什麼——她還覺得自己倒楣呢。

  冷茶喝完,事情也搞個清楚,雅蘭珠是追著戰北野來的,反正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追逐戰北野,並且她一進姚城就聽說了孟扶搖詐降闖營城門喋血的壯烈事蹟,膜拜之心大起,一大早就興沖沖的來拜訪孟扶搖,姚迅看見她就發毛,哪裡敢攔她,結果雅蘭珠便撞見了「姦夫淫婦」。這孩子現在就坐在座位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死瞪著孟扶搖,看得孟扶搖渾身不適,一趟趟跑廁所。

  至於宗越,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他去穹蒼的長青神山採藥了,回來半路上接到姚城的消息,緊趕慢趕趕回來的。

  孟扶搖盯著他,忽然道,「宗越,你不是給德王治病的嗎?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我知道你要我在藥中投毒,要一個醫生投毒你真是說得出。」宗越垂下眼喝茶,孟扶搖訕訕的笑,宗越卻又道,「其實你不說我原本也打算這麼幹,可惜,做不成。」

  「怎麼?」

  「德王根本沒有病。」宗越一語石破天驚,「什麼走火入魔,下身經脈不暢都是他欺瞞世人的謊言,從頭到尾,我所治病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德王。」

  「啊?」

  「這人本來就是個謊話簍子。」戰北野忽然冷笑道,「比如他那個王妃,明明是被長孫無極逼瘋的,他竟然一把攬到自己身上,對外說是自己責駡王妃,把她罵瘋的——遇上這種『不計榮辱的皇室宗親』,『忠心耿耿不惜替太子背黑鍋的忠臣』,忠義無雙盛名在外,想為難他都師出無名,長孫無極運氣還真好。」

  孟扶搖怔了怔,想起那一系列事件的起源——德王瘋妃,原來她是長孫無極逼瘋的,那麼,傳說中鴉蝶情深的德王有異心也是正常了,難為他苦心隱忍了那麼多年,直到今日才開始動作。

  「既然你沒機會下毒,那就我自己來吧。」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冷笑道,「害人者人恆害之,等著吧。」

  「不成。」戰北野立即反對,「有我在,怎麼會再讓你涉險!我來!」

  「你來,你來個屁啊。」孟扶搖一看他就不順眼,「你以為你是無極烈王?還是準備帶著你的黑風騎去砍德王?你不怕引起國際糾紛,我還怕我成貽害百姓的罪人哪。」

  她趴在桌子上興致勃勃的討論著計畫,那兩男人一邊用目光互殺一邊給她提建議,正說著,孟扶搖忽聽見窗櫺微響,走過去一看,長孫無極留下的那最後一個暗衛,正臉色煞白的站在窗下。

  「孟姑娘,」他滿頭大汗,來不及寒暄便疾聲道,「主子離開東線海岸,丟下戰事,往回趕來了!」



無極之心   第二十九章  此心成結

  「啊?」孟扶搖猛的往上一躥,就差沒躥到房頂上,「回來了?居然回來了?在哪裡在哪裡?已經到了?」她東張西望四處亂轉——不是找長孫無極,是準備找個地洞去鑽,她怕挨揍。

  暗衛默然半晌,道,「主子還在路上……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啊……」孟扶搖立即鎮靜下來,隨即想起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回來幹嘛?他為什麼要回來?現在他怎麼能回來?」

  不是吧,東線戰事未畢,主帥拋下大軍溜營?長孫無極拿國家大事這麼兒戲?

  她搔搔臉,覺得長孫無極怎麼看來也不像個玩忽軍情拿戰事當兒戲的人啊,還有,他為啥要回來?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不是為了我吧?

  孟扶搖堅決拒絕自己往那個方向想——別自戀了,當自己是根蔥咧,以為長孫無極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德華八世啊?再說自己都沒事了,他跑回來做啥。

  「都是屬下的錯……」暗衛十分自責,「那天城門口,我以為孟姑娘和我都是必死,按照慣例,暗衛死前會儘可能留下線索供同伴追索,我便在城門口留下了我們暗衛隊伍才能看懂的印記,然後那天孟姑娘被救,我氣力一鬆便昏過去了,被抬回城救治,孟姑娘也不在城中,有聞訊趕來潛近的兄弟看見那個標記……震驚之下立即將消息傳了上去……主子收到消息,當夜就離開了東線軍營……」

  孟扶搖一臉黑線,半晌結結巴巴的問,「你那標記說的是啥啊。」

  「全員戰死,孟姑娘自刎……」

  孟扶搖砰的一聲撞到窗戶,嚇了暗衛一跳,她摸著腦袋苦著臉淚汪汪的道,「不要吧……這也忒惡搞了……」

  「那你趕緊再傳遞消息過去叫他不要回來啊,」孟扶搖揪著頭髮,「這都什麼事啊,東線戰事沒能馬上結束,德王眼看要造反,他這個時候離開軍營,完蛋了完蛋了。」

  「我醒來後立刻聯繫了,可是我們暗衛是單線聯繫,我只能把消息送到東線軍營,那邊消息傳回來說,主子已經連夜離開了東線軍營,他走得很快,而且為了安全,走的路線沒有通知任何人,留在東線軍營的暗衛還沒追上他,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主子到了哪裡。」

  「這個世界風中淩亂了……」孟扶搖撒著手團團轉,想了半天問,「東線那邊他突然跑掉,會不會引起騷亂?」

  「主子一定有安排的,這個孟姑娘放心。」暗衛低聲道,「只是現在時局不同往常,德王的偵騎耳目赤風隊四處撒網,主子這一路過來,必遭伏擊……」

  孟扶搖聽見這句,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心砰砰砰的一陣猛跳。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明白了德王居然放棄姚城的用意!

  不是為了對付姚城,也不是為了討好兩戎,居然是為了殺長孫無極!

  勾結高羅作亂,使長孫無極匆匆離開南境,再陷她入險境,逼得長孫無極千里驅馳孤身單騎趕回這裡,而這漫漫長路,他有很多機會截殺他於半道!

  德王不能讓長孫無極死在南疆,南疆勢力範圍現在是他的,太子在南疆出事他難辭其咎,將來要竊居大位也有難度,畢竟長孫無極威望太高,但是長孫無極如果死在南疆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德王可以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甚至可以藉著這個給太子報仇的由頭,立即起兵!

  這樣,名分,大義,他都佔全了,再加上以往積累的忠義名聲,得天下易如反掌。

  至於德王是怎麼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兩人的關係,孟扶搖就不明白了,按說長孫無極的保密工作一定很上心,孟扶搖想來想去,還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覺得這些事情已經夠複雜了,但是真相和全局還掩在濃霧中,似乎比現在的還要複雜。

  「完蛋完蛋完蛋……」孟扶搖想得頭皮發炸,滿面茫然的抓著頭髮,十分鬱卒的往回走,不留神砰的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她摀住火辣辣的鼻子大罵,「鬼啊?沒點聲音站在人家前面!」

  「你這副欠人一百萬兩的模樣做什麼?」戰北野眼珠像浸在泉水裡的黑瑪瑙,亮亮的盯著她,「也沒見你為我這麼魂不守舍過。」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說這些瘋話。」孟扶搖一把推開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扭頭看過來的宗越,雖然心底有些疑問很想問問這些政治人物,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說,無論如何,長孫無極離開東線是無極國的絕頂機密,她沒有資格洩露。

  孟扶搖面上繼續若無其事的招待那幾個傢伙,其間經歷了無數次鬥口、諷刺、明槍暗箭,飯桌上醫聖大人和烈王殿下以舌為矛以目光為槍,交鋒得電閃雷鳴雷霆陣陣,孟扶搖一開始還勸幾句,後來就麻木了,哎,毒舌男遇上爆炸男,就是這麼個天雷勾動地火,天要下雨,王要罵人,由他們去吧。

  她頭疼的是雅蘭珠,這孩子小狗似的,連她上廁所都跟著,振振有詞曰:我要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孟扶搖問她知不知道姦夫淫婦到底是啥意思,尊貴的、清純的、看似很熟女其實就是個蘿莉的小公主眨眨眼睛答,「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就是姦夫淫婦。」

  孟扶搖立即平衡了,哦,原來她父王母后也是姦夫淫婦。

  晚上孟扶搖終於把戰北野踢出了門,有雅蘭珠這個鬧鐘般到哪都嘀鈴鈴直響的人物在,戰北野也別想再睡在她身邊,把三個人都安排得遠遠的,孟扶搖自己關上門,坐下燈下嘆氣。

  長孫無極居然趕回來了,丟下東線戰事丟下幾十萬大軍冒險一路潛行而歸,就為那句見鬼的「孟姑娘自刎」,哦買糕的,她會成為罪人的。

  孟扶搖扭著手指,在熒熒燈火下發呆,想著長孫無極匆匆回來,又不能驚動大營,身邊帶的人一定有限,而德王有備而來,守在半途,到時候什麼流寇啊,山崩啊,土匪啊,水盜啊……

  越想越鬱悶,忍不住問在一邊啃果子的元寶大人,「喂,耗子,據說你一百年才出一隻,那該有什麼神異之處吧?你能不能預測到你主子現在在哪?」

  元寶大人啃果兇猛,根本不屑於回答這個弱智的問題,咱家的神異,不是給你這個凡夫俗子用的。

  孟扶搖盯著它,忽然發現它今天打扮得妖豔,袍子居然是大紅的,前面開襟,盤著碩大的黑珍珠紐扣,綴滿細碎的五彩寶石,這只耗子有專門的衣箱,每件衣服價值都超過孟扶搖的破衣爛衫的總和,這件以前沒見它穿過,難道它知道主子要回來了,為表慶祝隆重穿上的?

  元寶大人看她神色不豫,更加得瑟的在她面前走了幾步貓步,孟扶搖怒火萬丈,揪起那花裡胡哨的袍子就把這只走貓步的耗子給扔了出去。

  一團花球直飛向門口,元寶大人在極速飛行中看見對面走來白色的人影,正心喜自己有救,那人影早已嫌棄的避了開去,啪一聲元寶大人貼在門上緩緩滑落……

  進門的自然是宗越,他站在門口,一身如雪潔淨和夜的黑暗既格格不入又氣質協調。

  孟扶搖苦著臉看他,道,「我吃過藥了,你不用親自看守了……」

  宗越不理她,只道,「有件東西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包袱,攤開一看,裡面是調令,任職令,鑰匙,和一個上面刻著小小「糧」字的權杖。

  孟扶搖翻著那些東西,眼睛亮了,「這是德王武陵糧庫的運糧官的所有官憑印信,你從哪來的?」

  「我回來時路過武陵糧庫,糧庫新任的運糧官唐儉對我不遜,我順手取走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會當時就把他給宰了。」

  「……你是大夫嗎?」孟扶搖喃喃道,「你是不是殺人比救人還多?」

  宗越抬眼看她一眼,手一伸道,「還我。」

  孟扶搖把包袱一收,笑嘻嘻道,「有這個就好辦了,我需要一個混入德王軍中的身份,沒有什麼比運糧官更好——運糧官不在大帳供職,認識的人少,偏偏又掐著軍需命脈。」

  她做了個掐的手勢,在心底惡狠狠的想,老娘惹出禍事,害得長孫無極奔回來,現在聯繫不上他也幫不上他,那只有釜底抽薪,去掐幕後黑手德王了。

  掐死德王,斬斷幕後黑手,長孫無極自然安全。

  她收好包袱,一拉宗越,「走吧。」

  「嗯?」

  「我們去殺人。」

  ----------

  離睢水二十里遠的武陵糧庫的運糧官唐儉及其屬下們,今晚遭受了一次很無語的截殺。

  運糧官唐儉,白天無意中丟失了自己的官憑和糧庫鑰匙,正急得團團轉,發動全糧庫上下都在找,自己帶著一個副官和兩個小廝,撅起屁股在地上一寸寸的摸。

  小廝摸著摸著,突然摸上了一雙靴子。

  他大驚之下抬起頭,眼前白光一閃,接著紅色的鮮血綢帶似的從他眼前飄過,他下意識伸手一撈,撈著了一手炙熱。

  有人過來狠狠打下他的手,「要死了還亂摸。」

  隱約還聽見清脆的聲氣,「戰北野你個沙豬!」

  這是他倒下去時最後的意識。

  ……

  小廝倒下去時,唐儉在屏風後摸索,聽見異響直起身來,便看見一雙深黑深黑的眸子,突然從他面前飄過去。

  然後他便覺得前心一熱,又一冷。

  唐儉倒下丟時,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王爺殺人如殺雞,鮮血遍地四面開花,實在好手法。」

  那個黑眸男子重重一腳踩下來,他聽見胸膛處噗嗤一聲,不知什麼炸了,隨即最後聽見那人沉而硬的語聲。

  「本王殺宗先生你,一定乾脆俐落,好比殺豬。」

  ……

  糧庫副官聽見了那聲炸裂聲響,這人倒精明,頭也不抬向外就奔,冷不防面前多了一襲雪色衣角。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這午夜詭異高掛的月色,隨即全身也僵了,然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殺人果然大家風範,個個都和你一樣,形如殭屍。」

  「客氣,」副官最後的模糊的眼角裡是雪色飄動的衣角,聽見語聲淡淡如午夜的風。

  「總比王爺氣質如熊要來得優雅些。」

  最後一個小廝,聞見了滿室的血氣,聽見那些人談笑風生,似乎還在一邊鬥嘴,轉眼便殺了三人,張嘴要叫,頭頂突然掛下一個花裡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過,肘間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電掠過,拉開了他的咽喉,一邊拉一邊咕噥,「再多殺一個,我得看著他們這對姦夫淫婦。」

  聲音又脆又快又亮,像個玉做的撥浪鼓兒。

  ……

  一室四具屍體,旁邊站著四個面面相覷的人。

  孟扶搖滿臉黑線,將戰北野宗越雅蘭珠都掃視了一圈,抱頭呻吟,「……拜託,我是要潛伏不是要旅遊,這麼多人,會露餡的。」

  「我批准你來就不錯了。」戰北野瞪她,「你傷還沒好!我不看著怎麼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應跟著我的病人。」

  雅蘭珠小辮子一甩,「我得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孟扶搖無語,臉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經拉上了窗戶,將四人屍體化掉,著手做人皮面具。

  眼下四個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個都不肯走,雅蘭珠甚至特意偷偷跟過來多殺了一個,只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儉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搖和雅蘭珠搶著要扮演,為此大打出手,最後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來了一句,「老娘被人逼著自刎,你還不給老娘自己報仇?」戰北野一聽見立即心疼了,把雅蘭珠拎到了一邊,她只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廝。

  而在餘下的副官和小廝的名額之中,戰北野和宗越險些又打起來,宗越稱,「該小廝兩眉倒八,眉眼狹窄,屬強取豪奪之輩,和王爺風采,十分相近。」

  戰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覺得該小廝氣質猥瑣,賊眉鼠眼,和宗先生風範,也相得益彰。」

  最後孟扶搖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託,戰大王爺,你看清楚,那個小廝比較壯實,腰比宗越粗!」

  戰王爺只好去做小廝,改裝的過程中他目光陰鬱,喃喃自語,雅蘭珠湊近了聽,聽見他陰毒的道,「腰細的男人,不舉!」

  於是雅蘭珠很純潔的去問宗越,「他說你不舉,喂,什麼叫不舉?」

  ……

  孟扶搖滿臉黑線……悲哀的預見到之後黑暗的未來。

  四個人改裝完畢,站在屋當中各自一看,孟扶搖版的運糧官唐儉,宗越版的昏官,戰北野和雅蘭珠版的小廝,全套偽裝。

  說來也是湊巧,前任糧庫糧官是無極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換自己人,而這位運糧官唐儉是德王一個姻親的遠房親戚,最是會投機不過,從中州投奔到此,剛剛調來沒幾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帶來的副官和兩個隨身僕人,如今主僕四個齊齊被殺,全套掉包,便不怕被這糧庫上下察覺。

  不管怎麼混亂,四人龐大版潛伏終於上演,孟扶搖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過做奸細的,沒看過帶著醫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細的……

  ----------

  「把這批華州過來的糧草趕緊運過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搖穿著運糧官的官袍,站在臺階上叉著手吆喝。

  她假冒了這個運糧官已經有好幾天,那些糧庫兵丁不熟悉主官,沒露出什麼破綻,孟扶搖當得得心應手,就等著德王有什麼動作,好下手陰他。

  她自己那個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寫在辭呈上遞上了德王的案頭——孟城主經此大劫,心灰意冷,掛冠求去,已經不做這個姚城城主,請德王另選賢能。

  而戰北野的黑風騎也化整為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內。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會這個掛冠的城主,他要起兵,還要截殺長孫無極,雖然可惜孟扶搖跑了,卻也鞭長莫及。

  今天的日頭不太好,陰沈欲雨,氣壓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點以保養傷體的孟扶搖,指揮送了一批軍糧後滿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卻聽見有快馬飛馳而來,抬頭一看,卻是睢水大營的一個傳令兵,他人在馬上,不停的揮鞭,老遠的就喊,「快,快,武陵糧庫還有多少存糧?先裝車,趕緊送上去!大軍要開拔了!」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問,「不是剛剛送過去一批,沒聽說大軍要開撥啊,要打兩戎了麼?」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剛剛傳來,萬州光王謀逆,太子在萬州遇難,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經派大將楊密先期趕往萬州……」

  後面的話,孟扶搖什麼都沒聽見。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聲息全無悄然若死,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只看見對面一張嘴一張一合,看見一滴滴的汗珠子灑下,看見駿馬來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靜的視野,看見運糧車軋軋的軋過她的意識……所有的景物慢慢虛化,唯有兩個字不斷轟鳴。

  遇難遇難遇難遇難……

  孟扶搖站在那裡,手中抓著的糧庫鑰匙從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見便要清脆而驚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抬起了她的手,正好將鑰匙接住,隨即那人道,「是,謹遵王爺均令,來人,再開庫——」

  最後幾個字拖得悠長,生生將孟扶搖驚醒,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宗越看過來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寧定,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光明潔淨,那樣的目光靜靜罩下來,孟扶搖亂成一團的心突然便靜了靜,好像一簇恐懼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身後有人扳過她的肩,另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大人,你累著了,後面歇會去。」半攙著她向後走,步伐穩定而平靜,卻是戰北野。

  孟扶搖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轉身,轉身時已經換了一臉笑容,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小哥你看這天氣,要下雨不下雨的實在不舒爽,我這就安排人給開庫,對了,太子不是聽說在東線對高羅作戰麼,怎麼……遇難了?」

  「這個我只隱約聽見個大概,」年青的傳令兵並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內情,滿心哀悼著自己愛戴的太子,「我聽說是萬州光王虛報軍情,騙得太子駕臨萬州,然後在太子經過萬州虎牙山一線天險虎牙溝時,以千斤炸藥炸燬絕崖,虎牙溝那地方,只容一馬獨行,山崖一毀,太子……薨。」

  他垂目說完,又急急轉身離開,孟扶搖看著這個帶來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線上逐漸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來越小的影子般,漸漸消弭。

  有地點,有人物,路線也對,說得又這麼清晰肯定……剛才那一霎心中堅決不肯信,此刻卻陰陰的逼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搖緩緩攥緊掌心,掌心裡濕濕冷冷,一手的汗。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長孫無極何等樣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會死,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死去?

  為什麼不會?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囂——他萬里驅馳,他心急如焚,他護衛帶得極少,而從時間來計算,他此刻能到萬州,說明是在日夜趕路,著急、焦慮、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沒有時間去提前探路去步步關防,而一線絕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藥,為什麼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殺手鐧?他再強大再聰慧再運籌帷幄,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金剛不化!

  孟扶搖站在那裡,任兩股心思把自己絞成麻花,絞成疼痛的兩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著手無能撿拾。

  天邊忽有電光如蛇一閃,隨即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驚雷氣勢驚人的劈下來,滿天陰霾都被劈裂成烏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陣狂風追逐得漫天亂跑,那些黑色和烏青色的雲之間,有森冷的雨,劈里啪啦的砸下來。

  雨點子碩大如珠,連綿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間便下成瓢潑大雨,孟扶搖站在雨中沒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傳說中命定天子上應天象,出生隕落必有異常,如今這正月打雷,會不會,會不會……

  大雨瞬間將她澆個渾身透濕,孟扶搖仰起頭,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這點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實上她覺得她哪兒都不痛,就是有點麻木。

  她渾身精濕的仰首立在雨中,濕漉漉的黑髮黏黏的貼在額頭上,雨水在她臉上流成小溪。

  廊簷下黑衣男子欲待衝過來,卻被沈默的白衣男子攔住,兩人對視一眼,難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遙立簷下,默然不去打擾孟扶搖此刻的心亂如麻。

  很久很久以後,孟扶搖突然豎起手指,狠狠指天。

  張嘴大罵:

  「操!你!媽!」

  一聲大吼驚得四周冒雨運糧的士卒齊齊一跳,都愕然轉首看他們的運糧官,孟扶搖卻已經回過頭來,抹抹臉上的雨水,對士兵們齜牙咧嘴的一笑:

  「靠,這正月天打雷的破天氣!」

  士卒們釋然的笑笑,又去忙自己的,孟扶搖茫然的放下手,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身後忽有人輕輕攙她的肩,道,「雨大……小心身子……」

  孟扶搖垂下眼睫,順從的向院子裡走,進門雅蘭珠接著,二話不說拉她去換衣服,孟扶搖怔怔的站在廁間,任這個毛手毛腳的不會伺候人的小公主,用乾布將她擦得臉發紅,又換了乾衣,換完以後她覺得沒事可做,順腿在馬桶上坐了下來。

  她茫然坐在馬桶上,拚命的想啊想,想著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想得腦子發木兩眼發花,雅蘭珠瞪著她,瞪了半晌眼圈卻紅了,簾子一掀出去,對外面等著的兩個男人跺跺腳,道,「我不管了,那德行看得人難受。」

  戰北野默然,半晌長長吁出一口氣,低低罵了一聲。

  宗越卻道,「恭喜,閣下這回可以乘虛而入了。」

  「放屁!」戰北野爆粗,「你能不能說句人話?」

  宗越冷然一笑,卻突然提高聲音道,「我看你們都需要再到雨裡面去澆一澆,從德王那裡傳來的資訊是可靠的?他的消息能聽?就這幾句胡話,就在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戰北野聽得刺耳,罵,「你哪隻眼睛看見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大步過去,一把扯下廁間的簾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馬桶上哲學思考的孟扶搖抱出來,一陣亂晃,「喂,你呆什麼呆,醒醒,沒那麼糟糕,長孫無極那麼蔫壞的,哪裡死得掉,我咒他都咒了二十五年了,他一直都活蹦亂跳的……」

  「我呸,你從娘胎裡就會咒人了?」孟扶搖啪的一下推開他,「讓開,不要影響我蹲坑。」

  她這裡一罵人,戰北野目中便閃出喜色,那喜色夾雜在淡淡的苦澀中,有種矛盾的疼痛,宗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放鬆之色,孟扶搖直接走到他面前,道,「你有專門的消息網路,你應該多少有點消息,你那裡怎麼說的?」

  宗越沉吟了一下,孟扶搖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的道,「我要聽真話。」

  「長孫無極行蹤一直成謎,」宗越坦白的道,「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太多的消息,剛接到的消息和這個類似,虎牙溝確實崩崖,確實發現屍體,發現他的皇族標記,發現他的馬,因為山崩得厲害,所有血肉都砸在一起……所以說,並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他的屍體。」

  孟扶搖閉了閉眼睛,半晌睜開,道,「那就這樣吧。」

  她凝視著萬州方向,低低道,「我想過了,他不會這麼容易死,不會!所以我就在這裡做我該做的事,然後,等。」

  等。

  等生死的塵埃落定,等命運的真相揭露,等所有人在這條道路的或結束或繼續的未來。

  等你回來。

  ----------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七,無極國原本應該在海岸東線主持對高羅國戰事的無極太子,突然中道薨於無極萬州城外的虎牙溝,那是一座接近南疆的內陸之城,離南疆德王大營兩百里,離內陸和南疆交界之城姚城一百七十里。

  消息傳出,五洲大陸震驚,猜測、驚疑、觀望、等待、那些徘徊於各國疆域的竊竊私語,化為卷掠四海的大風,漸漸在蒼穹上空聚起。

  正月二十八,駐守南疆大營的德王匆匆與兩戎議和,在當地招募戎兵,擴充兵力至三十萬,隨即舉起「義旗」,派遣心腹大將楊密為先鋒,出兵萬州,其間德王公告天下,稱太子為凶邪所害,為人臣子者,定將弒主謀逆之賊首斬於刀下,不斬此獠,誓不回還!

  世人皆贊德王高義,卻有一些頭腦清醒計程車子文人作文以譏刺,稱德王「此去定將無極之至尊皇位奪於臀下,不坐此位,誓不回還。」

  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看,德王的起兵依舊轟轟烈烈的進行了下去,先鋒楊密很快攻破萬州,並沒有在萬州停留,而以「清君側,平民憤」為由,繼續向京城前進。

  此時德王野心昭然若揭,正如孟扶搖所猜測一般,師出有名,正義之旗,是以在無極國向來不得民心的造反,他眼看著居然要成功了。

  也只是將要成功而已。

  一心向京城前進,做著皇帝美夢的德王不會知道,在他背後,有個女子身影,正冷然注視著他的腳步,等待著隨時在他後心咬上一口,咬穿一個致命的洞來。

  二月初六,在先鋒楊密即將進入京城之際,戰北野一封密令,隱伏在南疆大山內的黑風騎早早出動,化裝成京城難民,出現在剛剛進入內陸的德王視野之前,「難民」們一番哭訴,聽得德王膽顫心驚——楊密在京城燒殺搶掠,搶佔皇宮,尋找玉璽,有意謀奪大位!

  德王心急如焚,連連去信楊密處催問,奈何所有軍令石沉大海——都被宗越集中所有線人力量,半途截殺毀信,得不到楊密回音的德王更加心焦,下令全軍日夜不休快軍趕路,當時二月天氣極其不佳,內陸地區還在下雪,道路泥濘天氣濕冷,出身南疆的士兵不適應內陸氣候,很多凍病凍死,怨言載道,兵憤極大,德王趕緊又命武陵糧庫加緊運送糧草,這種艱苦行軍的時刻,再不能保證糧草的充足,只怕立刻就會兵變。

  糧草當然沒能及時運到。

  「運糧官唐大人」一邊施施然的上告德王,因為補給線太長,道路盜賊眾多,無法將糧食運到,請務必再寬限幾日,一邊以德王名義連連向附屬眾縣催糧征夫,窮形惡狀的在南疆各縣大肆搜刮,搞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二月初九。

  平州桂縣。

  孟扶搖別著牙齒,蹲在一個糧垛上,擺著手臂大呼,「德王義戰,來此收糧——」

  話音未落便被人吐了口水,「又收!才一個月,收了三次,還讓人活不!」

  有人憤怒的砸出了空空的米袋,更多的人操起了釘耙和鋤頭,滿目裡噴著怒火,向著孟扶搖怒駡喝斥,這已經是孟扶搖本月第三次來征軍糧,囤子裡最後一點米都被搾光的百姓忍無可忍,他們胡亂操起武器,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於是「慌張的運糧官唐大人」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是德王的命令!義軍中戎人兄弟多,他們胃口大,需要糧食也多些,這也是為大局考慮……」

  話沒說完,人群裡就爆出怒吼。

  「咱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為什麼要給戎人吃掉!」

  「他們的兵吃我們的糧,我們去他們家裡取糧食去!」

  「走!」

  人群呼嘯著,洶湧著,一批批的奔出村莊之外,向著戎寨方向而去。

  在另外幾個地方,負責收糧的「運糧哥官」、「唐大人的助手」,也說了同樣的話,做了同樣的事,更多的人撲出來,舉著農人武器走在鄉間的路上,從小路到大路,與更多的人彙聚在一起,浩浩蕩蕩的向戎寨奔去。

  人群之後,剛才還畏縮逃竄的孟扶搖,緩緩的站定腳步。

  她神色清冷而堅定,眼底燃燒著熾熱的火,那火是精鋼是煉獄是仇恨是決心,是下定一切意志也要將面前的虎狼撲倒並一口口咬死的狠辣和執著。

  德王大軍中的士兵已經是頹兵,諸縣百姓的怒火已經被挑起,在她挑撥下,百姓們攻入戎寨,搶奪糧食,不管會給戎寨造成怎樣的損失,在德王大軍中本就被饑餓勞累快要擊倒的士兵,一旦聽說自己家園被侵略,妻兒被欺負,糧食被搶奪,怎麼還會安心替你德王打仗?

  一個小小的運糧官,一番戰爭博弈的運作,便叫你兵散如水流,兵敗如山倒。

  孟扶搖沈默著,抿緊唇,仰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遙遠的萬州方向。

  這麼多天了,她一直在等,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的在等,一天二十四個時辰被焦灼的等待化為碎片,片片都是割體裂膚的淩遲,時間每多走過一刻她的心便下沉一分,那些希望被時間殘忍收割她卻無從挽留,每夜她抱著希望入睡,祈禱第二日醒來時能夠看見某人衣衫飄飛神色雍容的俯身看她,對她微笑說,「扶搖你又不聽話」,她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麼回答,她會說,「你混蛋,你嚇死我。」然後再狠狠給他一掌,也許他要揍回來?那就給他揍好了。

  然而這些想好的橋段總是用不上,每天早晨醒來,她靜靜的等,如果沒有動靜,不敢睜眼的她會閉著眼摸索身邊,手掌在光滑的被縟中一點點的撫摸過去,觸手冰涼……從來也沒摸著期望中的溫暖。

  這麼多天了,德王也開始造反了,他想要擠出的膿包也終於擠出來了……要是他沒事,早該回來,可是,他沒回來。

  孟扶搖靠著一株樹,那株樹在那條路的盡頭,孤單的立在村口,掛著一輪殘缺的深紅夕陽,樹幹瘦削,她卻比那樹幹還要單薄上幾分,淡金碎紅的雲霞裡一片飄落的葉子似的悠悠掛著。

  她看著那個方向,眼前閃動著虎牙溝崩塌的碎石,淩亂的衣物,模糊的血肉,她指尖緊緊扣著一個明黃袖囊,那是戰北野後來命人去找出來的,她攥得那麼緊,像要從那袖囊裡,攥出一點已經微乎其微的希望來。

  她看那個方向看得那麼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更遠一點,那個默然凝視她的黑衣人影,眉間被露水染出了霜。

  她只是在想:

  無極,我已經做到了我要為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7:23 AM

無極之心   第三十章  三人之爭

  戰爭在無極大地上繼續,一身縞素的德王先鋒已經接近京城,當然,楊密並沒有「攻破京城,搶佔皇宮,圖謀大位」,然而在一心肖想至尊大位的德王心中,誰都有可能是和他搶位子的覬覦者,他心急如焚,日夜行軍,士兵們在不斷逃散,每天都有千計的兵丁逃跑及凍餓而死。

  南疆大營的糧庫,並不止武陵一個,然而在德王行軍過程中,原本已經聯絡好的華州等地,都不約而同的出現延誤糧草等狀況,世事如棋,風雲變幻,一些細微的動作,正在悄悄改動著這場「復仇起事」的動向和格局,正如蝴蝶在遙遠的某處搧動翅膀,千萬里外便激起了狂暴的風。

  那些改動並不明顯,以至於遠在武陵的孟扶搖渾然不知,她日復一日的沈默下去,也漸漸的瘦下去,並不是很明顯的瘦,身體上所有的骨節卻都漸漸突了出來,繃得肌膚發緊,一張臉上眼睛越發的大,看人的時候幽幽的懾人。

  戰北野和宗越始終在她身側,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卻將孟扶搖保護得很好,鐵成和姚迅也過來了,潛在士卒中做苦力,雅蘭珠還是每時每刻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嘴上說是看著姦夫淫婦,其實只是怕她出事而已。

  一群人將孟扶搖看得很緊,都怕她急瘋了做出什麼事來,孟扶搖卻安靜而沈默,近乎堅決而執拗的等著那個消息,她沒事了便弄只小板凳,坐在那裡看戰北野一邊和宗越鬥嘴一邊不時的斜瞄她一眼,看雅蘭珠撅著嘴死死蹲在她身邊,看鐵成攬下內院裡的所有活計只為能在她面前多走上幾回,看宗越沒完沒了的開補藥恨不得把藥鋪裡的藥都用上一遍,早春的陽光淡淡,有種鮮明的綠意,她在那樣的陽光裡想,自己何其幸運,居然能夠遇見這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便為這個,這一遭也來得值了。

  到了晚上是比較難熬的,她睡不著,聽著風聲掠過屋簷便想——許是回來了?又責怪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決裂,自刎什麼呢?拖著暗衛首領死什麼呢?當時抱著死在戎軍手下的心衝回去不就來不及留暗號了嗎?為什麼要怕自己的屍身落在戎軍手中而想自刎呢?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驚著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麼可能冒險千里奔馳而歸,因而遭到埋伏呢?

  這樣想著便睡不著,黑暗裡目光炯炯。

  每個夜晚都是相同的,這些夜晚從出事消息傳來開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這樣的反覆責問折騰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長難捱。

  孟扶搖不知道,睡不著的不止她一個。

  院子裡的大樹上睡兩個人,兩個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個捧著酒罈拚命喝酒,一個高居樹端若有所思。

  「他沒死。」喝酒的是戰北野,「我敢打賭這小子現在不知道在哪使壞。」

  宗越平靜俯身看他,「你為何不和扶搖說。」

  「我說了她會認為我在安慰她,她只相信眼見為實。」戰北野扔掉一壇換一壇,「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預料的話,消息就在這兩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爺,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氣!」戰北野又換一壇,抬手要把喝完的罈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輕輕放下,放下的時候控制不住,哢嚓一聲捏破了酒罈,手上的鮮血浸出來,他看也不看往酒裡一浸。

  「混蛋長孫無極,不知道她有多自責多擔心嗎?為什麼不傳個消息回來?」

  「我以為王爺你會生氣孟扶搖。」宗越淡淡道,「閣下一番熱血丹心,大抵是要虛擲了。」

  戰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只是因為愧疚自責才如此,我會讓她愛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點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淺銀的月色中,渾然一體,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戰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裡鋪了一層銀色的霜,樹梢上的對話並沒有傳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裡的心事,每個人只有自己才知。

  這一夜孟扶搖又沒闔眼,天明時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著後,桌上小床裡爬出穿睡衣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孟扶搖,半晌,攤了攤爪。

  ……我那麼明顯的暗示都給了你,你居然都不懂,豬頭。

  它撫摸著自己那件大紅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間的約定,代表喜樂和平安,作為能和主人心靈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搖急什麼急呢?

  它又忘記了,那只是它主子和它之間的秘密,孟扶搖沒有讀心術,更沒有讀鼠術。

  元寶大人盯著孟扶搖,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掃了掃,那裡隱約一個清瘦的輪廓,元寶大人看看自己越發肥碩的身材,有點良心發現。

  它吭哧吭哧搬出裝餅子的盒子,跳進去一陣亂翻,半晌扔出幾個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後它順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著看明天喜極而泣的孟扶搖。

  睡到半夜元寶大人有點餓,於是翻了個身,爪子習慣性的摸——它床邊隨時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塊餅,順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寶大人是被孟扶搖驚醒的,它聽見孟扶搖「啊」的一聲短促的低叫,隨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元寶大人想,哎,喜極而泣了。

  那眼睛越來越亮,有晶瑩的東西在裡面滾動,珠子似的滑來滑去,卻始終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搖低下頭,摀住了臉。

  她的手指深深揉進髮中,一個痙攣的姿勢。

  元寶大人怔怔的看著她,覺得這個「喜極而泣」看起來不是那麼標準。

  很久很久以後,它看見孟扶搖甩了下頭髮,抬起眼圈紅紅的臉,盯著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過了它。

  她手勢極為溫柔,是和元寶大人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將元寶大人輕輕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寶大人被嚇住了,風中淩亂的瞪著她——這女人歡喜瘋了?

  孟扶搖不說話,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勢輕柔,元寶大人十分愜意,覺得這動作比主子還溫存,只是這個瘋女人今天轉性了?不會是想先摸它後掐它吧?

  隨即便覺得腦袋上一涼,像是有什麼潮濕的東西落下來,元寶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濕濕的。

  頭頂上,孟扶搖將下巴擱在它腦袋,輕輕道,「可憐的元寶,你沒主人了……」

  元寶大人聽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麼酸酸的滋味泛上來,隨即又覺得不對,它掙扎著轉身看那幾個字,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叫。

  明明是「他沒事了」,為什麼變成「他沒了」!

  誰把那個「事」字搞沒了!!!

  神啊!

  元寶大人騰的一下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盒子中,拚命找還有沒有多餘的「事」字,找了半天發現盒子裡就那一個,它悲憤的回轉身,便見孟扶搖溫柔而憐憫的看著它,眼神裡寫著「可憐的,傷心瘋了的元寶。」

  元寶大人看著那樣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為我失去主人而流淚……」

  元寶大人怔在那裡,半晌又是一聲尖叫,它拚命奔到孟扶搖面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劃,想要說清楚,「少了個字!」

  孟扶搖只是笑著,輕輕撫摸著它,笑著笑著,卻有眼淚滴下來。

  元寶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聲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錯了……我沒能傳遞准消息……你趕緊回來啊……

  ----------

  正如戰北野所料,戰局幾乎就在那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二月十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楊密軍隊,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無極國大軍,楊密起先以為是戍守京城的禁衛軍,正要打出德王旗號,對方將旗已經冉冉升起,帳下將領冷笑行來,卻正是奉命出征高羅國的那支大軍,而將領身側,明黃旗幟下,戴著銅面具的主帥,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楊密心中一沉,知道上當,大呼,「休矣!」

  是日,十萬先鋒齊解甲,楊密陣前自殺。

  二月十三,德王在內陸城池湎州郊野,同樣看見了這一支本該在海岸東線的軍隊,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本該屬於自己麾下的楊密的軍隊。

  兵鋒如火旌旗如林,當那些飄揚的旗幟如海一般淹沒他的視野的時候,德王心中發出末日來臨的哀嚎。

  兩軍甫一接觸,德王的頹兵便潰不成軍,德王帶著殘騎倉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後接應的郭平戎軍隊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塊地盤苟延殘喘,不想神情木然的郭平戎確實帶兵迎了上來,隨即將長刀向德王一指。

  一場轟轟烈烈的勤王復仇戰事,在其自以為一路順風的前進中,遭遇了一場有備而來毫無端倪的等候,幾日之內便犁庭掃穴摧枯拉朽般煙消雲散。

  德王被軟禁,對於他的處分,目前沒有人能決定,因為能決定他生死的人,又不在營中了。

  ----------

  二月十四,春日初晴。

  一大早宗越便拿出幾封書信前來找孟扶搖,在門口被雅蘭殊攔住,雅蘭珠噓了一聲道,「給她睡吧,黎明才睡的。」

  宗越猶豫了一下,將手中東西收攏,想了想道,「也好。」

  雅蘭珠眼睛尖,道「什麼東西?」一把搶過去看,看著看著,目光便亮了。

  隨即她「哎」的一聲,眼淚便下來了。

  宗越無語的看著她,道,「你哭什麼?」

  「我希望我這輩子也能遇上愛我的人……」雅蘭珠抽抽噎噎。

  宗越默然,半晌走開,臨走前淡淡拋下一句。

  「這需要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運氣。」

  ----------

  孟扶搖醒來時,習慣性閉著眼睛等。

  她睡得不沉,醒來時也覺得腦中發昏,隱約中聽見遠處樹枝在風中搖擺的聲音,鳥兒在樹梢輕鳴的聲音,嫩綠的春芽漸漸抽出的聲音,落葉掠過橋欄飄到水面上的聲音,那橋大概是城中那座玉帶橋,漢白玉的橋欄,葉子落上去,聲音細細的脆。

  那麼多聲音裡,沒有她想聽見的呼吸聲。

  孟扶搖嘆了口氣,將被子拉了拉,拉到眼睛處,把眼睛壓緊點,可以阻擋住那些想要流出的淚水。

  她沒有伸手去摸身側,摸了又能怎樣?冰冰涼的被縟,幻想了很多次長孫無極回來,八成會爬她的床,可是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沒人爬就是沒人爬,連元寶都說了,沒了。

  她用被子矇住眼睛,繼續睡覺。

  卻突然覺得額頭有些癢,似什麼東西從眉間輕輕劃過,孟扶搖啪的一打,咕噥道,「元寶,邊去,不要騷擾我……」

  這一打,突然就打進了一個人的掌心。

  溫暖、光滑、脈絡鮮明、指節修長。

  孟扶搖霍然睜眼,還沒來得及把被子掀開,眼前突然一亮,一人輕輕揭開被子俯下臉來,低低笑道,「怎麼這麼瘦?」

  孟扶搖呆呆看著他斜飛的眉,如海深邃的目,光澤晶瑩的肌膚,看著他淡紫衣襟和烏木般的髮齊齊垂落在自己身前,看著他淺淺微笑,支肘睡在她身邊,指尖輕輕劃過她的額。

  ……元昭詡!長孫無極!

  孟扶搖有點恍惚的伸手去捏,喃喃道,「不是鬼吧?」

  「如假包換」。長孫無極含笑答。

  「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你居然還知道回來!!!」第一句還呢喃如春鶯柔軟如春柳,第二句便成了河東那隻獅子的怒吼,孟扶搖醒過神,發覺元昭詡長孫無極終於確實肯定回來了,蹭的一下跳起來,披頭散髮,赤著腳便去踩長孫無極,「我滅了你,我滅了你!」

  長孫無極揚揚眉,手一伸便捉住她的腳,手指一扣,孟扶搖立即全身痠軟跌倒在被縟間,長孫無極拖過被子,將她渾身一裹,一裹間已經摸遍了她全身,手頓了頓,嘆息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扶搖把頭埋在被縟裡,嗚嗚嚕嚕的答,「最近在減肥。」

  長孫無極看著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無奈的嘆息一聲,將她腦袋從被子裡挖出來,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看了,孟扶搖先是眼光亂閃,實在躲不過去就惡狠狠和他對視,「幹嘛幹嘛!」

  長孫無極笑了笑,手慢慢的伸下去,撫了撫孟扶搖的頸,孟扶搖驚得向後一縮,長孫無極已道,「別動……我看看那道傷口。」

  孟扶搖立即心虛了,小聲道,「……沒真自刎啊……我刎著玩的。」

  話音未落便見長孫無極稍稍俯低了身子,溫暖而柔軟的唇觸上了頸間肌膚,孟扶搖僵住身子不敢動彈,那唇在那道淡粉色疤痕上輕輕掃過,微微的癢,像是有人用春的綻綠的柳條搔了冬的堅冷和寂寞,一地深覆的碎冰緩緩化開,遍地裡生出茸茸的草來,綠得澎湃。

  孟扶搖身子微微發軟,那一地茸茸的草從心裡長出來,漫天漫地的葳蕤,所經之處,萬木復甦,她在那般爛漫的盛景裡想哭又想笑,心卻一抽一抽的開始痛,那疼痛堵塞在她經脈,毒蛇般的張嘴就咬,她輕輕一顫,長孫無極立即察覺移開身子,孟扶搖掩飾的咬唇一笑,狠狠推他,「流氓!」

  「我也是吻著玩的,」長孫無極凝視著她,「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事還不是這個。」

  孟扶搖張嘴呆望的樣子有點傻,可是再傻也沒能阻止某人的狠心,長孫無極抬手,啪的一掌便打在了她的屁股上,打了人還在雍容微笑,「叫你不聽話!」見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邊屁股又賞了一掌,「叫你自殺!」

  孟扶搖立即想起自己預演了無數次的橋段,覺得好像哪裡順序錯了,貌似他把情節提前了?不管,她跳起來就還手,臺詞背得順溜,「你混蛋!你嚇死我!」

  罵完一句又覺得他好像多罵了一句,不行,這個虧不能吃,場子一定要找回來,呼的又是一拳,「叫你詐死!叫你瞞我!」

  長孫無極手一抬將她的母老虎拳給捉住,順手一帶孟扶搖便飛到他懷裡,手指一卡便將孟扶搖腰卡住,三個動作行雲流水無跡可尋,看得出來大概也演練了很多遍,尤其最近孟扶搖腰瘦得一卡卡,他的手不大,居然也就那麼攏了過去。

  「我沒有瞞你……」長孫無極深深吸氣,撫著她光可鑑人的長髮低低道,「我怎麼捨得讓你焦心?你瘦成這樣,還不得我花功夫把你給養回去?」

  孟扶搖聽著前一句還挺窩心的,後一句就有點不像話了,惡狠狠的回身瞪他,道,「少轉移話題,我知道你是要詐出德王來,為保守秘密,你這個詐死的秘密確實不能告訴任何人……只是,只是……」她鼓著嘴,實在有點說不出那句——「只是我該多少有點點例外嘛……」

  「瞞任何人也不該瞞你,政治博弈不代表要將自己喜歡的人犧牲。」長孫無極的讀心術永遠強大,「其實那晚我離開東線軍營時,前後派出了三批人,都穿著我的衣服,分三路走,而我自己,走的是水路。」

  「水路?」

  「對,我從海上過,德王以為我心急之下,定然選擇比較快速的陸路,可是陸路如果過不去,再快又有什麼用?有些事,心急不得的。」

  「同意」,孟扶搖滿意點頭,「你永遠都那麼奸詐。」

  長孫無極笑笑,道,「萬州那事一出,我便知道暗衛中出了問題,必有奸細,那個情形下我只有掐斷和所有暗衛的聯繫,在掐斷之前我得到了你安全無事的消息,立即回返軍中,因為暗衛需要清洗,暫時不能再用,好在我還有備用的隱衛,只是這批人的調動有點麻煩,等他們帶著我的消息趕到姚城找你通報消息,你已經離開了姚城。」

  孟扶搖「啊」的一聲,她那時已經跑到武陵戴著人家的臉當運糧官了,身邊兩大能人守著,別人哪裡找得到她?真是陰差陽錯,活該倒楣。

  「我得到消息也無奈,當時我確實不能回來,德王十多年隱忍蟄伏,終於被我擠了出來,萬不能功虧一簣,好在我和元寶心靈相通,它知道我還活著,遲早會告訴你。」

  「告訴我個屁啊」孟扶搖小宇宙都要爆了,「它排了三個字,他沒了!我老人家要是被嚇得英年早逝,就丫害的!」

  「嗯?」長孫無極轉頭,在屋子裡找元寶大人,「元寶,我知道你在,鑽出你的耗子洞來,遲了後果你自己承擔。」

  孟扶搖撇撇嘴,心想這麼輕描淡寫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的威嚇對那隻老油條耗子有用麼?

  結果話音剛落,桌子底下便爬出灰溜溜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張口結舌瞧著,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大人今天穿得撲素,居然是它最憎恨的灰色——它最討厭這種老鼠色。乖乖蹲在長孫無極面前,有氣無力的「吱——」,「吱——」

  孟扶搖聽它沒完沒了的「吱——」,貌似說得也太多了點吧?不會又趁機扮委屈訴衷情吧?還有這只耗子到底說的啥啊?怎麼自己覺得有點心虛呢,再看長孫無極,含笑傾聽,眼神晶亮柔和,那一層笑意淡淡的浮上來,有失而復得的欣喜。

  聽完了他淡淡道,「知道錯了?」

  元寶大人垂下高貴的頭顱。

  「都是你太貪吃的緣故,一旬之內,不許吃零食。」

  元寶大人雙爪捂臉,哀痛欲絕。

  長孫無極已經順手把它拎到一邊,「去反省,走時候帶上門。」

  元寶大人背著一張紙從窗戶洞裡乖乖爬出去,然後在洞那邊用口水老老實實把窗戶洞給補好。

  「嘖嘖,耗子轉性了。」孟扶搖目瞪口呆,「它做了什麼虧心事?」

  「它害你流淚。」長孫無極不含任何狎暱意思的將她攬進懷,「所以必須要受到懲罰。」

  孟扶搖坦然而舒服的靠在長孫無極肩上,自己覺得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心裡有塊一直拎著的地方終於歸位,五臟六脯好像都瞬間被調理妥帖,長孫無極淡淡異香飄過來,她在那樣的香氣裡飄飄欲仙而又眼皮沉重。

  聽見長孫無極在她耳側低語,「扶搖,我也是犯錯的人。」

  「嗯?」

  「我確實沒想到他會對我下殺手,為了殺我竟然不惜放棄姚城,害你險些被逼城門自刎。」長孫無極的語氣難得有了幾分苦澀,孟扶搖飄飄蕩蕩的想,他為什麼苦澀?他為什麼認為德王不會殺他?這兩人不是爭得你死我活了嗎?皇位之爭,踏血前行,誰也不可能對誰手軟,長孫無極這麼個玲瓏剔透人兒,會想不到德王要殺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許許多多的疑問像一團亂麻,繞住了孟扶搖的思緒,她在那團亂麻裡掙扎,卻覺得施展不開,多日來的失眠和疲倦終於在塵埃落定的這一刻向她侵襲而來,她思索著,眼睫卻一點點的垂下來。

  墮入黑甜鄉之前,她飄蕩的意識裡隱約聽見長孫無極最後一句話。

  「扶搖,這段日子的煎熬擔憂焦灼不安,亦是我受的懲罰。」

  ----------

  一線淡黃微光溫和的灑過來,隱約聽見有人低語,「……要不要叫醒她吃點東西?」「……讓她睡吧……」

  孟扶搖睜開眼,從舒暢的睡眠中完全醒來。

  她躺著不動,對著屋頂綻出一個微笑——哎,長孫無極那壞東西沒被她害死,他回來了。

  桌前有人回轉身來,執著一卷書,風神韶秀的微微朝她笑,道,「睡飽了?」

  孟扶搖坐起來,有點茫然的看著透著淡黃曦光的窗紙,道,「我睡了多久啊,怎麼還是早上?」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長孫無極吹熄燭火,拉開窗扇,清晨沁涼的風吹進來,吹得他衣襟和烏髮都飄然飛起。

  孟扶搖愕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她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隱隱覺得他衣袍好像又寬大了些,「你一直沒睡?」

  長孫無極含笑回眸,「我想看你睡著了會不會磨牙說夢話流口水。」

  「我睡著了會揍人倒是真的。」孟扶搖笑,目光在他身上又轉了一遍,從時間上算,他趕出東線大營,再趕回,再點兵布將,迎戰楊密、圍困德王,這些都發生在不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德王兵敗不過一兩日的事情,他就已經出現,根本就是事情一解決便又丟下大軍馬不停蹄奔來,這段日子,他也沒好好休息過吧?

  孟扶搖跳起來,奔過去,將長孫無極往床上推,「你去睡會,我不叫你你不准起來。」

  「我大概暫時還享受不到你的被縟。」長孫無極站著不動,看著前方庭院走來的兩人,淡淡道,「我得招待下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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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客」自然是戰北野和宗越。

  看見那兩人過來,孟扶搖頭皮一炸,隱約中好像看見天際電閃雷鳴,大氣摩擦,火球一串串在空中亂彈。

  兩個已經是炸藥庫,三個那是什麼?歐洲火藥桶?

  自古以來王不見王,如果王見了王,會是什麼後果?王滅了王?王吃了王?王宰了王?

  孟扶搖心裡打著小九九,不會吧,好歹是各國高層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涵養啊禮節啊假面具啊太極推手啊什麼的才是最擅長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市井匹夫,不會是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

  「貴客遠來,有失遠迎啊哈哈。」孟扶搖還沒想清楚,戰北野一聲朗笑便傳了來,與此同時他「豪爽而大度」的大步上前來,微笑盯著長孫無極,道,「殿下好?前方戰事可好?殿下百忙中怎麼得暇蒞臨此地的?不是應該在湎洲窮追叛軍嗎?」

  ……靠,都搶著讓人家做「貴客」……

  「烈王好?」長孫無極微笑答,「在敝國住得可習慣?我無極氣候溫濕,不如烈王天煞國北地葛雅乾燥舒爽,委屈烈王了,至於前方戰事,此乃我無極內政,多謝烈王關心。」

  好,一口一個「我無極」「你天煞」,清清楚楚,涇渭分明,誰是誰的客人,也不用爭了……

  「這院子是本王買的,」戰北野眉開眼笑的指點給長孫無極看,「雖然粗陋,難得景緻還算大氣,今日能得殿下光降,實在蓬蓽生輝。」

  孟扶搖瞪著他——你買的?你撒謊不打草稿咧,明明是我買的……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環顧,「果然是好,只是烈王既然來我無極做客,就是我無極貴賓,怎麼可以讓貴賓自己出錢買房?太失禮了,這樣吧,烈王不妨把房契拿給我,我命人尋了這房主,銀子雙倍奉還,算是我無極的小小心意。」

  孟扶搖摀住肚子……不行了不行了,想笑,戰北野你搬石頭砸腳,房契還在我那裡呢。

  戰北野面色不變,「殿下是在暗示我天煞國弱,連房子都買不起嗎?」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王爺是在暗示我無極國窮,連個薄禮都不配送第一大國嗎?」

  孟扶搖蹲在兩人中間,聽到這裡發覺硝煙味散了出來,趕緊手掌一豎道,「停,停,這房子雖然戰王爺買了,但是已經轉贈了我,所以兩位,銀子給我吧,雙倍,謝謝。」

  長孫無極微笑,溫柔的道,「好,既然是這樣,自然依你,」他拉了孟扶搖,彬彬有禮的對著戰北野笑,「還沒多謝王爺對扶搖的救命之恩。」又對宗越點頭,「多謝宗先生護持扶搖。」

  宗越此時才開口,比長孫無極還平靜,淡淡道,「我和扶搖不是外人,不需殿下相謝,說起來,扶搖是我帶到無極的,自然我該對她負責。」他很溫和的對孟扶搖笑,笑得孟扶搖打了個抖,「就算不看在我和殿下情分面上,只看在扶搖將我貼身之物私藏懷中的情義,在下也不能袖手旁觀。」

  ……

  孟扶搖黑線了……

  好狠滴宗越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竟然真的早就發現她拿了他的腰帶,一聲不吭,死藏著到現在才拿出來砸人,孟扶搖瞪著宗越,已經不敢看那兩個的臉色,哎,都是狠人哪,她以後不能和他們打交道,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這裡如喪考妣的心中哀嚎,那廂宗越一不做二不休,已經過來牽起了她的手,「今天的診病時辰到了,我研製了新藥,你試試。」

  只要還關心著孟扶搖,大夫的話沒人敢不聽,那兩個也不例外,戰北野瞪了長孫無極一眼,當先跟進門去,長孫無極揚揚眉,看著孟扶搖被宗越牽走,無聲的笑了笑。

  孟扶搖甩不掉宗越的手——這傢伙其實是第一次碰她呢,他的潔癖到哪去了?孟扶搖十分希望他此刻潔癖復發,把她嫌棄的扔出去,也好讓她在背後兩道意味難明的目光中解脫出來。

  哎,真是想不到,三王初鬥,竟然是宗越勝出,孟扶搖咧咧嘴,覺得果然當醫生就是好,佔據了健康的制高點,沒人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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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室裡剛剛坐下,滿心不豫的戰王爺第二輪砲彈就砸了出來。

  他冷笑斜睨著長孫無極,問,「聽說太子殿下是帶著東線大軍迎戰楊密的,這就奇怪了,東線戰事不是沒結束嗎?大軍如何能開拔到內陸呢?還是所謂的高羅國作亂,根本就是殿下您的一個煙幕,只是為了假做離開,詐得德王作亂?」

  孟扶搖聽得心跳一跳,這也正是她的疑惑,當初長孫無極因為東線高羅作亂匆匆離開,直到她城門自刎事件那裡,都沒聽說高羅國已經平叛,但是德王一起事,明明應該在東線的大軍就出現在內陸,實在讓人不得不想到,這整件長孫無極「高羅作亂,兩線作戰,疲於奔命」,導致德王認為有機可乘乘虛而入的事件,是否都只是長孫無極為引蛇出洞的詐稱?

  長孫無極端起侍女送上來的茶,慢條斯理的吹了吹,「烈王又是從哪裡聽得消息,說東線戰事沒有結束呢?」

  戰北野怔了怔——他是沒聽說東線戰事結束,但確實也沒聽說東線沒有結束,長孫無極這樣一問,他反倒不好回答,想了想,冷笑道,「那是,戰事有或無,結束不結束,說到底都由太子一張嘴翻覆,只是可憐了一些被蒙在鼓裡,險些丟命的可憐人兒罷了。」

  長孫無極放下茶盞,笑吟吟的看著他,道,「烈王殿下以急公好義,耿直勇銳著稱,不想今日一見,真令在下驚訝。」

  「殿下是在說本王拐彎抹角嗎?」戰北野大馬金刀的坐著,「本王卻覺得殿下更擅此道——不過你既說我迂迴,我便直接給你看——我說的是扶搖,長孫無極,你看看扶搖,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

  他突然暴怒起來,抬手啪的將手中杯子擲了出去,杯子在窗櫺上撞碎,四面濺開碧綠的茶汁,再淋漓落了一地。

  「長孫無極,我懶得和你鬥嘴皮子!我就問你,你既不肯對她放手,你便當擔起男人的責任!你讓她經歷了什麼?我來遲一步這世上就不存在孟扶搖你知不知?那時你在哪裡?你借我的兵我認了,反正也不是借給你的,是借給扶搖的,但是你憑什麼就認定這樣就萬事大吉,你就可以拋下她一跑千萬里,丟她一人面對那生死之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坐在一邊,怎麼也想不到一場陰來陰去的嘴皮大戰怎麼突然就上升到責駡階段,還直接扯到了她身上,她有點寒的看看自己,小聲咕噥道,「看我什麼?我覺得我挺好的嘛……」正給她把脈的宗越眉毛一軒,冷然道,「是很好,體虛氣弱經脈混亂,好得不能再好,所以我們都在自尋煩惱。」

  孟扶搖立即閉嘴,不敢說話。

  室內的氣氛沈默下來,隱約間空氣一分冷似一分,長孫無極放下茶杯,默然不語,半晌緩緩道,「這確實是我需要向扶搖解釋的事,但是,烈王,好像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是不用向我交代,我也沒打算聽你這種整天玩陰謀詭計,連喜歡的人都可以拿來借用的人交代。」戰北野冷然站起,一指孟扶搖道,「這些日子,我看著她,我也算是多少明白她的心思,戰北野不是死纏爛打的江湖無賴漢,戰北野的自尊沒有賤到一文不值的地步,我想過退出,只要孟扶搖自己開心就成,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從腰上解下自己的玉珮,啪的一下擱在桌上,氣勢凜然的道,「孟扶搖,這是我的聘禮!」

  長孫無極眉毛跳了跳,宗越臉色白了白,孟扶搖直接就跳起來了。

  聘聘聘聘聘禮……這這這這這怎麼越吵越升級了……

  「扶搖,我曾覺得,你若是喜歡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現在覺得,長孫無極不適合你!他會害了你!他長孫家,家國不分,做她的女人就是嫁給政治,一生裡都難免和陰謀風雨相伴,他永遠不會為你放棄他的國人和他的天下,而你,你這樣的人,獨立堅韌,你也不會願意委曲求全,寄託於別人的庇護,跟著他你會活得很累,甚至會丟命,我不願意看著我喜歡的女人走上那樣的路,所以,今天我的聘禮,就撂在這裡!你孟扶搖不要也沒關係,你長孫無極拿出去扔了我就佩服你夠小氣,總之,我告訴你們,我永不放棄!」

  有這麼氣勢洶洶的告白嗎?有這麼……字字皆情的告白嗎……

  孟扶搖垂著眼睫,剛才那一霎,她真的為戰北野感動,這個看似霸氣堅剛的黑眸男子,內心裡竟然有如此豐富細膩的情感,熾烈如火而又細緻入微,他看得見她的心,看得見關乎於她的所有利弊,他是真的認認真真為她的未來思考謀算過,並因為那個他覺得不如意的結論才不肯放棄他的追逐。

  孟扶搖討厭過他的霸道直接,然而今日方知,戰北野的霸道,為的還是她,他的起點和出發點,竟然只是她的幸福。

  孟扶搖有點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戰北野一心如此,更不明白戰北野和她相處時日不多,何以就認定了自己,她卻不知道,此時戰北野盯著她,心底卻一直盤桓著一句話。

  那是他的母妃,在很多年前還沒瘋的時候,把他抱在懷裡和他一遍遍說過的話。

  「皇兒,永遠不要錯過你第一眼就喜歡的人,那是上天給你的緣分,如果錯過,便會痛悔終生。」

  母妃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淡淡笑意,眼底卻濃濃憂傷,那一臉恍惚而淒涼的笑影,催落了玉彤宮滿宮的紫薇花。

  而此刻,他看著孟扶搖,像看著母妃宮中那開得正好的花,那當是被人呵護珍愛的美麗,而不是在這政治博弈風煙血火中沾風染血,逐漸開敗。

  氣氛有些尷尬,空氣中流蕩著不安的因數,長孫無極一直不變的笑意已去,盯著那玉珮不語,戰北野一臉憤怒立於當地,孟扶搖低著頭像在受刑,隨即便聽見宗越一聲嘆息。

  孟扶搖受驚的抬起頭來,張大嘴看著宗越——不會吧潔癖大哥,你對我還沒至於到那個地步吧?求求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

  「我沒興趣湊這個熱鬧。」宗越好像也會讀心術,平靜溫和的開口,孟扶搖剛鬆口氣,便見他從懷裡取出那條腰帶,放在了玉珮的旁邊。

  孟扶搖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他什麼時候拿到這腰帶的?啊啊啊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啊啊啊悔不該當初貪財啊……

  「別擔心,不是聘禮,我還沒打算娶你,你這麼醜。」宗越對黑著臉的孟扶搖一笑,指了指那腰帶,「我只是告訴你,我贊同戰王爺的一些話,所以,今天我把這腰帶名正言順的送你,將來你若遇上難處,有人欺負你了什麼的,你拿著這腰帶去任何一家名字叫廣德的藥堂,會有人幫你。」

  孟扶搖頹然往後一靠,欲哭無淚的道,「宗先生好意,我心領了……」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宗越站起身走了出去,臨到門邊,回眸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和窗外開得那支淺粉的早櫻一般模樣。

  「我想你終有一日會用得到。」

  孟扶搖看著他筆直的身影消失在一樹淺櫻中,不知道是嘆息好還是蒙頭跑路好,她咬著嘴唇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和宗越因為她,用不同的方式同時對他責備發難,她不知道長孫無極此刻是什麼心情。

  長孫無極依舊沒有發作,只是臉色有點白,他神色複雜,眼眸裡有些奇怪的情緒在翻動,卻並不看戰北野悍然挑釁的冷笑眼光。

  很久以後,他有點疲倦的向後一仰,低低道,「戰兄,你罵得對,此事是我思慮不周,扶搖若為此怪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語氣中的落寞聽得孟扶搖心中一顫,突然想起睡醒之前他所說的那句引起她疑問的話,隱約覺得此中有隱情,然而此時實在不是詢問的時辰,她只恨不得在地上打兩個洞,把戰北野和長孫無極各埋一個,省得天雷撞上地火,累及她遭殃。

  不想殃還沒遭完。

  戰北野突然大步過來,將玉珮往孟扶搖面前一遞,一直遞到她眼前,道,「扶搖,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掩藏的,我便直接問你,這玉珮,你收不收?」

  孟扶搖愣在那裡。

  長孫無極轉頭,向她看來。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一章  兩心之戰

  品質高貴的極品羊脂玉珮,玉質晶瑩毫無雜質,像是一泊凝固的水,雕刻著蒼龍在野的圖騰,一個氣勢淩然的戰字鏤刻正中,鐵畫銀鉤,尊貴無倫。

  戰北野的掌心伸出去,就好像不打算再收回的模樣,他看著孟扶搖,神情堅定而灼熱。

  孟扶搖盯著那色澤清涼的玉,卻像看進了一團燥熱的火,那火鑽進她心底,燒得她不知自處,這真是尷尬而為難的時刻,收,不能;不收,她又不忍傷害戰北野的自尊,畢竟這不是兩人私下相處,狠狠心也就拒絕了,長孫無極還在,不收不僅令戰北野更加受傷,也會導致新一輪的誤會。

  孟扶搖發覺自己,殺人使壞的時候挺狠,人家對她不好報復起來也狠,但人家如果對自己好,她便受了良心的束縛,束手束腳的施展不開,真是個憋屈性子。

  唉,可不可以現在昏倒呢?太假了吧?

  她眼珠子亂轉,想了足足有一個世紀,最後狠狠心,媽的,不收,就在這裡說明了,誰的都不收!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猶猶豫豫,豈不害了戰北野一輩子,他這樣的人物,他的步伐和眼光都應在五洲大陸整個天下,而不該在她身上蹉跎時間。

  孟扶搖抬起頭,咬咬牙,正要說話,身邊卻突然伸出一隻手,將那玉珮接了過去。

  長孫無極!

  孟扶搖腦子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了,她愕然抬頭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已經怒道,「你接這個什麼意思?」

  「戰兄,」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何必為難扶搖?男兒爭取女子的心,不是你遞了我收了這麼簡單的,正如我從未視扶搖為我個人所有的禁臠一般,閣下也應當給她選擇與接受的自由。」

  「我有說過不給她這個自由麼?」戰北野冷笑,「長孫無極你不要句句暗含挑撥,孟扶搖你也不必為難怕在這裡拂了我面子,我說過我不放棄,那就不會因為你拒絕而從此消失。」

  「既然王爺註定不放棄,那麼要這塊玉何用?」長孫無極微笑,「我沒有挑撥的意思,我收下這塊玉,也絕不代表扶搖的意思,我這樣做,只是告訴你,這是我和你之間的戰爭,應該讓扶搖置身事外,我們需要做的,不是逼迫她選誰,而是讓她自己在長久的時間考驗中,決定最終去接受誰。」

  戰北野默然,目光深思的看著對面含笑侃侃而言的男子——扶搖的心,明明偏向長孫無極,他這個勝者卻沒有趁機擺出佔有者的姿態,反而向後退了一步,願意和他公平競爭,這一步退得何其大度何其漂亮,既沒讓孟扶搖覺得被他嫌棄,又解脫了她因為善良而導致的為難,更有意無意的表白了自己,剛才如果是他戰北野感動了孟扶搖,現在就該換他長孫無極了。

  這樣一個幾乎沒有輸過,在戰場權術場甚至連情場都絕對強大的對手!

  戰北野深吸一口氣,剎那間反覺得心情激越,體內從不消退的好戰因數騰騰燃起,他盯著長孫無極,目光閃亮,冷笑道,「好,很好,你我之間,本來就沒有共存的可能。」

  「多謝烈王大度。」長孫無極欠欠身,「我會用這塊玉提醒我自己,扶搖很好,她值得很多人去喜愛,更值得我加倍珍惜;我也用這塊玉警告我自己,這是別人下給扶搖的聘禮,如果我不能做到對她此心如一,這塊玉,我就還給應該得到它的扶搖。」

  戰北野目光又是一閃,孟扶搖眉毛挑了一挑——把戰北野的聘禮還給我?你可能麼?長孫無極你看起來大方,實際上好生信心十足啊……

  「不過,烈王是不是也該有相應的誓言,受到相應的約束?」長孫無極突然一個轉折,語氣字字如釘,「如果你不能如你誓言般對待扶搖,如果你不曾做到此心堅執,你是否也該自動離開,並將這枚價值不菲的玉珮,贈予在下充實國庫呢?」

  戰北野怔了怔,目光變幻,半晌大笑道,「套住我?好你個長孫無極,你這是監督我呢?我終於知道你收這玉珮的用意了,你明知道扶搖心軟,怕她遲早給我打動,怕她會因為我和她的情分而有所顧忌退讓,所以你把我的信物收下,再以退為進,用言語擠兌我發誓,將來我若有什麼錯處,你會代她玉碎,縱然到時扶搖不說什麼,有你看著,我自己也會羞於繼續追求——你好心計!」

  「在下何嘗沒有給自己下套?這是誓言之套,是自認為擁有真心,經得起考驗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長孫無極微笑,「烈王——你我的戰爭,敢不敢?」

  「有何不敢?」戰北野傲然答,「天下沒有我戰北野不敢的事,你以為你勝券在握?我要讓你看著,我戰北野武能征伐天下,柔也能擄獲芳心!」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將那玉珮收進自己袖囊,兩人目光一抬,剎那相撞,孟扶搖立即又覺得天上一個雷劈下來,腦子暈了暈,過電似的。

  她二話不說爬上床,被子把頭一蒙。

  受不了受不了,為什麼都要這麼大度深情呢?為什麼都要這麼癡心告白呢?為什麼都要這麼體貼細緻呢?為什麼都要一句句剖白給她聽呢?就不能對著牆角自己說自己的嗎?這不是逼得咱聽得五內俱焚六神無主七葷八素九死一生嘛……

  被子死死壓在頭上,孟扶搖哀嚎——求求你們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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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現在深刻的發覺自己是個小人物。

  小人物的定義就是,你永遠也無法揣摩並掌控得了大人物的計畫和心思。

  小人物孟扶搖,在經歷了一個失眠之夜後,終於悟出了長孫太子對於愛情的華麗戰術:逼是不逼,不逼是逼,以不逼之術行逼迫之實,不逼其人卻逼其心……

  好吧,孟扶搖被自己繞住了,總之,就是這樣,那兩個口口聲聲說不逼她,要讓她自己選擇,他們只管努力表現就好,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被某人操刀無聲的逼入死角,對目前狀況無能為力了。

  昨天晚上她被輪番騷擾——其實也就是戰王爺親自送藥和長孫太子來掖被子,戰王爺紅著臉欲待親自餵藥,被孟扶搖嚴詞拒絕——我又沒斷手,餵個屁啊,長孫太子掖被子,孟扶搖目光灼灼的等著他,哀求——你快掖吧,我特意露出半個肩膀以上部位等你來掖,你掖完了我就好安心睡覺了。

  戰王爺最終氣哼哼的端著藥碗走了,長孫無極掖完了,欲待坐下,孟扶搖奸笑著提醒他——公平競爭。

  彼時長孫太子微笑如常,答,「扶搖,相信這世上有絕對公平並堅持遵守的,除了白癡就是一根筋。」

  ……好吧,孟扶搖垂淚,自己和戰北野又毫無察覺的被陰了。

  好在長孫無極掖完了也沒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就著她半個肩膀以上的部位做了次近距離接觸,其直徑和深度以及時間都控制在基本合理的範圍之內。

  等到這兩人結束了當晚的騷擾,小人物孟扶搖跳出現今的身份,以超脫者的旁觀心態非常理性的審視了一下當前戰況以及日後發展,忍不住為雖然聰明骨子裡卻還是老實男人的戰王爺嘆了口氣。

  此時德王事件已告一段落,德王被就近押解到華州,孟扶搖算算時間,今年在天煞國舉行的真武大會已經快要接近了,她是一定要去見識下天下武學,好再度提高下自己的破九霄功法,前段時間她問過宗越關於穹蒼長青神殿的狀況,宗越在七國有特許,本人可以隨意出入各國,但是穹蒼神殿他也沒能進去,頂多只能在神殿之外長青神山采採藥,就在那次他告訴孟扶搖,進入穹蒼之國本身就很難,但進入之後也不能代表就能進神殿,神殿之外「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大神境,是個收割人命的地方,等閒高手一關都過不了。

  孟扶搖當時就倒抽了一口涼氣,問宗越需要達到什麼樣的級別才可以順利過關,宗越看了她一眼,道,「你擁有的這種馬馬虎虎的功法,如果能練到第八九層,大概是可以過了。」

  號稱絕世的「破九霄」,到了宗越嘴裡竟然就只是馬馬虎虎的功法,還得練到接近頂級才「大概可以過」,孟扶搖苦著臉,這才明白自己從市井中聽來的消息還是不夠準確,看來最艱難的未必是收集七國權杖穿越七國,而是自己本身的實力提升。

  孟扶搖思考著該怎麼和長孫無極告別,並擺脫戰北野自己一個人去天煞,不想無意中卻聽宗越說,郭平戎的師傅方遺墨到了華州附近,可能要去看望徒弟,宗越打算和方遺墨打打交道,看能不能得到「鎖情」的解藥和配方,戰北野聽說這個自然不肯放棄,孟扶搖也不好意思讓人家為她奔波自己卻溜之大吉,只好跟著一起到華州。

  她還沒啟程,無極朝廷一封論功行賞的聖旨已經下到姚城,賜孟扶搖英毅將軍封號,食邑姚城、睢水,並控兩戎之地,賜金珠錦緞若干若干,孟扶搖在姚城接了旨,是日大開正堂,十萬姚城軍民擁在縣衙前,消息傳出時歡聲雷動,著了御賜三品武官飛蟒袍的孟扶搖從縣衙出來時,無數家漢民百姓門前都燃竹設案,灑水墊道,歡呼頌聖之聲不絕於耳。

  孟扶搖站在臺階上,有點茫然的看著這一幕,喃喃道,「有這麼誇張麼……?」

  「為什麼沒有?」接話的是長孫無極,「你值得。」

  「好像我也沒做什麼,」孟扶搖有點悵惘的笑,「不過是逞了一場匹夫之勇,還差點惹出禍事,挺傻的。」

  「有多少人能逞你那樣的『匹夫之勇』?」長孫無極深深看她,「扶搖,知易行難,雖千萬人吾往矣,說起來慷慨激烈,真要做,千萬人中卻也沒有一個。」

  孟扶搖笑笑,對著歡呼的百姓揮揮手,這一霎忽然覺得,雖說不求報償,但那些流出的鮮血,那些拋卻的恩怨,那些為之付出犧牲和努力的東西,最終換來一句值得,還是很幸福的事。

  她含笑問長孫無極:「你給我走後門了?」

  「父皇根本不知孟扶搖是誰。」長孫無極答,「這真的只是純粹的論功行賞,扶搖,你對姚城有再生之恩,你對德王大軍有瓦解之功,尊榮的爵位只是你完全該得的獎賞,和你認識我無關。」

  孟扶搖挑眉,道,「我要這兩城何用,我又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

  長孫無極轉過眼來,默然看著她,看到她心虛的縮脖子,才道,「姚城和睢水,永遠是你的,你憑自己的能力保護下的東西,再不能有人可以代替。」

  他言語中似有深意,聽的孟扶搖脖子又短了幾分,轉了轉眼珠她道,「我去噓噓。」一溜煙的跑了,她肩頭上蹲著顧盼自雄的元寶大人,那隻耗子最近終於覺得,其實從孟扶搖肩膀上看過去的風景,也別有一番滋味。

  比如說,看主子看得更清晰。

  元寶大人認為,雖然孟扶搖不是那麼討厭了,但還是有一點點討厭的,比如說關於主子的歸屬問題,這是原則問題,不能放棄,不想得到主子的耗子不是好耗子,不想打敗情敵的元寶不是好元寶。

  那日長孫無極和戰北野關於玉珮的歸屬問題,它在一邊叼著顆糖聽了個完整,十分擊節讚賞,並認為主子奸詐狡猾,步步為營,居於劣勢也能翻雲覆雨反敗為勝,戰傻子八成不是對手,然而從私心裡元寶大人又覺得,戰傻子是個對手比較好,把孟扶搖推銷出去了,主子不就是它的了?

  於是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含著孟扶搖餵給它的零食,嚴肅思考該怎麼把孟扶搖給賣了。

  元寶大人思考了好幾天,此時已在去華州的路上,兩戎戰爭還在繼續,但已經註定茍延殘喘,長孫無極直接把這等小事交給屬下大將去做,一行幾人遊山玩水的往華州走,在他的私心裡,自然希望某些人不要跟來的好,但是一定要跟來也沒有關係,遲早叫你們打道回府。

  他卻沒想到,耗子在轉著黑心,想把他看上的女人賣給他情敵。

  這日在華州寧山腳下休息,已經做了孟扶搖護衛的鐵成,早早的勘察了周圍的地形,按說這群人個個大來頭,護衛應該多得要命,可惜幾個人都喜歡自由身,長孫無極的護衛從來在暗處,戰北野最相信自己的實力,雅蘭珠覺得,自己不惹人就是人家的福氣了,宗越自然一向是橫著走,幾個人齊齊把憐憫的目光看向孟扶搖,都覺得她是個需要保護的小鳥。

  「小鳥」被呵護得很好,喝茶時戰王爺親自給添茶,可惜茶水全部灑在了孟扶搖袖子上,戰北野一臉尷尬的急忙去擦,長孫無極雪上加霜的淡淡道,「扶搖不愛喝茶。」

  孟扶搖不忍看戰北野的臉色,站起來道,「我方便一下。」元寶大人立即跳上她肩頭,做了個「我也方便下」的爪勢,孟扶搖罵,「腎虧啊你,不是剛才才噓過麼?」一人一鼠對罵著去了茶棚後面。

  半晌,茶棚後的簡易便所傳來耗子的吱吱聲,吱得聲線悠長顫顫巍巍,一線高音拔上去,再危危險險墮下來,著實慘烈,像是少女被OOXX或者少男被OOXX之後所發出的不和諧音,長孫無極眉毛一揚,忍不住一笑,心想元寶大人拉屎唱歌的習慣又犯了,這歌唱得也越發的驚天地泣鬼神了。

  他低下眉去喝茶,再抬起眼時戰北野不見了。

  長孫無極怔了怔,這才想起耗子那歌聲不是正常人可以接受並習慣的,與其說像唱歌不如說像是在遭受十大酷刑,尤其當它用它銷魂的低音哼哼唧唧的時候,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非正常場景,戰王爺八成是當成它在呼救,並因此很合理的聯想到和元寶在一起的扶搖,隨即想像繼續插上翅膀,飛翔到某些暗夜啊小巷啊撕裂的衣服啊刺破黑暗的慘叫啊等等。

  長孫無極淡淡笑了笑,給自己又斟了杯茶。

  好啊你這耗子……

  廁所裡,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頭頂上唱得起勁,一邊唱一邊對簾子外探頭探腦,哎呀怎麼還不來呢?再不來孟扶搖褲子就拉上了啊……

  孟扶搖拉著小衣哀求它,「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寧可你去唱十八摸……」

  元寶大人卻已眼尖的看見一抹黑影龍捲風似的飆了來。

  「吱————」元寶大人以一個世紀最強高音結束了它的召喚之旅,屁股一擺從窗戶上躥出去了。

  孟扶搖愣了一愣,一邊拎褲子一邊道,「死耗子吃錯了什麼藥……」

  風聲一卷,眼前一亮。

  一道黑紅色的身影掠了來,一把掀開布簾,疾聲道,「扶搖,可是遇敵……」

  他突然頓住。

  眼前,纖細玲瓏的女子衣衫不整,上衫微微撩起,下裳將拉未拉,於是這未能完全銜接的衣著便洩出一抹玉般的顏色,被那黛色的衣衫襯著,像是蒼山之巔的一抹雪。

  受了驚嚇的女子,頭微微的仰起,嘴微微的張著,貝齒潔白紅唇鮮豔,因為突然被驚到私密的尷尬,臉頰上漸漸浮了一點嫣紅,那紅像是在薄胎的玉瓷碗中點起紅燭,隔著那晶瑩的玉色,看得見朦朧而搖曳的華光。

  戰北野的呼吸停住,一霎間有種被美驚得窒息的感覺,彷彿看見多年前玉彤宮紫薇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他轉過迴廊,看見母妃在花下悄然獨立,微風細細吹過桐閣春深,回眸一笑的母妃,眼眸流光溢彩。

  他的心,突然痛了痛。

  這一痛反而有了幾分清醒,隨即才發覺現在的狀況——孟扶搖在解手,根本沒有遇上敵人,而她褲子還沒拉上。

  戰王爺立即騰的一下燒著了。

  尤其當孟扶搖終於從驚嚇尷尬中醒轉,開始危險的挑起眉毛的時候,戰北野燒得越發焦黑,無處救火。

  慌忙後退,戰北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退得太急,忘記手裡還攥著布簾,「哧啦」一聲,布簾被拽了下來。

  蹲在馬桶前的孟扶搖的英姿,立刻鮮明的杵在跟過來的幾個人眼裡……

  一陣沈默之後。

  「戰北野,你去死!」

  孟扶搖的大吼驚得樹上的棲鳥群飛而起,在天空四散的撞開來,眾目睽睽下戰北野臉色已經成了荸薺色,訕訕的意圖把半截簾子再掛回去,被孟扶搖十分憤怒的一把奪過,跳起來踩了踩,踩的時候順便就把自己還沒繫好的褲子給繫好了。

  繫完了她立刻變臉,若無其事的拍拍戰北野的肩,道,「剛才我罵著玩的,其實也就是為了吸引他們注意力,好讓我趁機繫褲子而已。」

  她拍拍手,瀟瀟灑灑走了,留下戰北野苦笑站在當地,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恨孟扶搖在某些方面的粗神經。

  孟扶搖走開,笑嘻嘻渾若無事,然後她把元寶大人的零食匣子翻了翻,過了一會兒,長孫無極又把匣子要了去,也翻了翻。

  當晚,元寶大人瀉肚子兼不停的打呃……

  ----------

  當晚在客棧住宿,幾個人包了一整個院子,都是難伺候的人兒,誰也不肯和誰睡一起,乾脆一人一間。

  晚上圍在客棧雅間裡吃晚飯,菜裡有道暖鍋,有點像現代的火鍋,小巧的黃銅爐子坐著陶罐,裡面翻滾著各式肉類和一些時令蔬菜,孟扶搖來遲一步,洗了澡過來,老遠就道,「好香。」

  剛坐下,兩碗湯就遞了過來,左手邊長孫無極笑吟吟看著她,道,「你喜歡的兔肉。」右手邊戰王爺道,「肉類吃多會上火,這裡面的菇不錯,很嫩,你嘗嘗。」

  孟扶搖盯著那兩碗湯,像盯著兩碗毒藥,那廂雅蘭珠啪的擱了筷子,撅起嘴道,「我也沒吃肉,我還沒喝湯。」

  那兩人就像沒聽見,倒是宗越,不急不忙夾了筷山藥給她,道,「不如吃這個,清火去燥,補氣寧神。」

  孟扶搖聽著他那語氣著實諷刺,忍不住想笑,拚命忍了,從懷裡掏出上次從長孫無極那裡搜刮來的辣椒,她已經曬乾了磨成粉,在兩碗湯裡各灑了一點,笑道,「這種鍋子,有點辣才好喝,來,你倆嘗嘗。」說著不動聲色便將碗各自推了回去。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笑笑,一口口慢慢喝湯,戰北野卻舉起湯碗喝酒一般咕嘟嘟下去,辣椒很辣,他喝得急,忍不住咳嗽,雅蘭珠想替他捶背,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孟扶搖只當沒看見,把臉埋在湯碗裡呼嚕嚕喝湯,心裡哀號——這日子該怎麼過啊啊啊啊……

  ----------

  晚上雅蘭珠突然跑過來,抱了自己被縟說一個人睡不著,要和她一起,孟扶搖哪裡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不就是怕戰北野爬自己的床麼,搞錯沒,當初那是例外,一個個養成爬床的毛病,那還得了?

  她心裡也頗歡迎雅蘭珠來,最起碼這樣她就不用面對戰王爺的送藥和長孫太子的掖被子了,兩人在床上談了大半夜,其間孟扶搖問起雅蘭珠怎麼喜歡上戰北野的,雅蘭珠抱著枕頭,眼神迷離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回跟隨皇兄去拜訪天煞國,在天煞皇宮裡迷了路,撞進一個很美的宮殿,看見他在給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子洗頭,我從沒看見過男孩子給人洗頭,我的父王和皇兄都是女人給他們洗頭,洗得水熱了水冷了還要一腳踢飛,當時我站在宮門前,看著紫薇花下,他一點點的給那女子洗乾淨長長的頭髮,用布一點點拭乾她的髮,我突然就呆了……」

  孟扶搖也聽呆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無人履足的,住著瘋妃的寂寞宮室裡,滿園紫薇花下,被遺忘的少年皇子半跪在水盆前,給他瘋去的母妃洗頭,那一縷縷青絲握在少年的掌心,宛如那些流水般過去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裡他和她相依為命,她的癡迷空茫的世界裡,始終有他的無微不至的呵護在,無論寒冬飛雪深秋落葉夏日風暴還是春日多雨,因為他的堅持,她淒苦,卻又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苦終究是存在的,總要有人承擔的,當那個瘋了的母親空白著自己不知苦痛為何物時,所有的痛和寂寞,想必都是那少年來承受吧?他自幼年開始,稚嫩的肩便擔下了雙份的苦,她的和他的。

  孟扶搖突然明白了戰北野這明亮豪烈的性格的由來——他不能不明亮,他那瘋了的母親需要陽光般的溫暖照耀,來撫慰她因為陰冷而永墮悲哀的心,如果他再陰鬱,誰來照亮他的母妃黑暗的世界?如果他陰鬱,那些虎視眈眈的皇兄們,誰知道會不會給他扣上個「心懷怨望」的帽子?

  他不能不豪烈勇敢——他從一開始就落在了下風,他要比別人更多的掙扎才能獲得基本平等的待遇,他一旦弱,就會被人踐踏至底,連同他的母妃!

  孟扶搖深深嘆息著,看著迷迷濛濛睡去的雅蘭珠的睡顏,這是個天真的孩子,卻也是個懂得愛的孩子,哎,其實和戰北野,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對……

  她這樣想著,突然就覺得不對勁,雅蘭珠好歹也武功不弱,怎麼話說得好好的就突然睡著了?

  隨即便聞見淡淡異香,那種清雅卻誘惑的香氣,她側過身,便看見一雙深邃含笑的眼睛。

  長孫無極在一室朦朧的清光裡微微笑著,如天邊那輪月一般迷離而魅惑,他豎指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故弄玄虛什麼,明明都點了那孩子穴道了。

  眼見長孫無極噓完,居然就脫鞋上榻,不由一驚,低低喝道,「雅蘭珠還在床上,你也好意思的?」

  「我知道你會代我不好意思,所以你把她抱出去吧。」長孫無極微笑,雙手枕在腦後,「我不想抱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孟扶搖無奈的笑笑,只好把雅蘭珠抱到外間,外間的短榻只容一人躺下,孟扶搖發了愁,怎麼辦?就這樣爬回床上去?那不成了我爬他的床了?不回去睡?我的床就這樣給他佔了?

  還在左思右想,腰突然被人輕輕圈住,長孫無極已經在身後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呼吸間氣息淡雅,語聲更低如這春夜隨風潛入的雨,一絲絲飄進孟扶搖耳中。

  「扶搖……」

  「嗯。」

  「扶搖……」

  「嗯。」

  「扶搖……」

  孟扶搖笑起來,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這小孩子把戲。」

  她的目光在沒有點燈的室內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輝,長孫無極含笑看著她,道,「扶搖,你見的我從來不是真的我,自從遇見了你,我便不是原來的我了。」

  他語間的熱氣拂過耳後,絲絲縷縷的癢,孟扶搖忍不住要躲,長孫無極卻不肯放開,孟扶搖只得扭著身子低笑,「想不到無極太子不僅精謀算,長策略,善戰陣、懂政爭,居然還擅長說情話。」

  「我本不會說這些,」長孫無極在她耳側悠悠道,「可惜某人實在桃花運太好,可得諸般男子盡折腰,我若不學些新鮮詞兒,難保不會被丟到腦後去。」

  「你這話聽起來像個怨婦。」孟扶搖一推他,覺得手底肌膚灼熱,不由紅了臉,畏縮的向後一退退到窗邊,窗戶沒關緊,一點星光灑進來,映亮長孫無極似笑非笑的唇角,臉色微微暈紅,眼神卻比星光還迷離。

  孟扶搖看著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蕩,隨即又是立竿見影的一痛,她無奈的吸口氣,已經轉移了話題,「你有心事。」

  長孫無極過來牽了她的手,兩人在榻上並排半躺著,孟扶搖分了一個枕頭給他,長孫無極卻伸手去抽她身下那個,「這個才是你的吧?」

  無奈的笑笑,孟扶搖罵,「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長孫無極並肩望著窗外那輪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兒淡黃輕紅,韻致楚楚,那些斑駁的花影,映在淺碧的窗紙上,捺出一筆筆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孟扶搖半闔著眼睛,聽草節拔高的聲音。

  「扶搖,這次萬州我詐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當然。」孟扶搖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擔憂,尤其當元寶那死耗子說你沒了的時候,我差點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裡總覺得,禍害遺千年,你這樣的超級禍害,如果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完會不合邏輯的事。」

  「你說什麼都不忘損人幾句,」長孫無極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搖,很高興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麼?」

  孟扶搖「嗯?」了一聲。

  「你能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並不為那些事的表像所迷惑、所動搖麼?」

  「你是說德王的事吧?」孟扶搖不答反問,「我其實沒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難言之隱,等你覺得什麼時辰合適了,你自然會告訴我。」

  「扶搖……」長孫無極突然輕輕嘆息,「你令我覺得負你良多……」

  「兄台,」孟扶搖回轉身,嚴肅地道,「不要太早感動,不要太過激動,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動,不然到最後這句話就換我來說了。」

  「你這執拗的小傻人……」長孫無極無奈一笑,拍拍她的頭,道,「這個問題我不和你爭,總之,咱們走著瞧罷。」

  「走著瞧罷。」孟扶搖振振有詞,「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是為你好。」

  長孫無極盯著她,實在有點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孟扶搖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輝光來,實在讓人捨不得苛責,長孫無極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註定要被你拋棄,還得感激你的拋棄,那麼你是不是該現在安慰補償我一下?」

  「什麼?」

  「借我抱著睡一晚吧,」長孫無極手一伸將她攬個滿懷,悠悠嘆息,「我很多天沒睡好覺了。」

  孟扶搖的腿已經踹出去了,聽見這話腿勁稍收了幾分,這一猶豫間,長孫無極已經點了她睡穴。

  撐起胳臂,注視著孟扶搖睡顏,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你這心軟的丫頭,要是只對我一人心軟,該多好呢……」

  ----------

  孟扶搖第二日醒來時,一睜開眼就有點緊張的去看身邊長孫無極的衣著,她給戰北野搞怕了,實在不想早上醒來身邊再出現個裸男。

  身邊倒確實有個男的,也沒穿衣服——元寶大人。

  某耗子攤爪四仰八叉的睡著,粉紅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搖想起這耗子設計陷害她被戰北野看春光,頓時怒從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畫了幾筆,又取過一張紙條,寫了幾個字。

  元寶大人醒來後,還處於半朦朧狀態,閉著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搖將那紙條一貼,元寶大人渾然不覺的飄了出去,背後「此處不可小便」六字瀟灑的飄揚。

  過了一會,院子外響起雅蘭珠的狂笑,隨即元寶大人箭一般的射回來,惡狠狠脫掉袍子,看見那紙條,跳起來一陣亂踩,乾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糾糾氣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這回雅蘭珠直接笑得撲牆上去了,元寶大人粉紅的肚皮上,畫著兩隻波霸……

  之後的一整天,直到到達華州,孟扶搖都沒看見耗子,問長孫無極,他含笑答,「請往牆角尋。」

  孟扶搖看著他,總覺得自從接近華州後,他的神情語氣雖然一如往常,眼神卻有些不對,這種異常在進入城中時尤其明顯,難道是因為德王關押在華州,而他要去商議決定對德王的處置的緣故?

  一行人在華州府衙附近分手,戰北野宗越等人不願意摻和無極皇族事務,自去尋了住處,孟扶搖也想走,卻被長孫無極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給你知道。」

  華州知府連同華州所轄的江北道總督誠惶誠恐的在府門前跪迎,長孫無極的步伐卻突然停住,他注視著今日裝飾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內外,緩緩道,「還有誰來了?」

  江北道崔總督深深俯伏在地,恭聲道,「回稟殿下……皇后鳳駕,剛剛駕臨華州……」

  孟扶搖呆了一呆,元皇后?長孫無極的母后?她離開深宮,趕到華州來做什麼?

  長孫無極步子一頓,半晌淡淡道,「哦?是麼?娘娘長途跋涉,需要休息,咱們都不要去打擾她。」

  崔總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來後立即通傳,然而現在他哪裡敢說什麼,全無極都知道,這對皇家母子之間暗流湧動,誰碰著誰死,如今長孫無極這般吩咐,只好唯唯諾諾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後院地下鐵牢,你沒說給皇后聽吧?」長孫無極快步前行,狀似無意的問。

  「沒有……沒有……不敢有違太子吩咐。」

  「嗯,娘娘來華州,是來散心的,不要用這些軍國之事驚擾鳳駕,明白了?」

  「是……」

  「哀家沒什麼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軍國大事,下至一日三餐,哀家都不需操心,那還散什麼心?」

  冷而威嚴的女聲傳來,音質卻是軟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無極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這樣的軟糯卻是一字字分明,於是那軟糯間便生出了韌勁和狠勁,聽得人發磣。

  長廊盡頭,筆直的立著著明黃雙鸞海牙八幅宮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長裙逶迤,飾七綵鳳凰朝日珠冠,八寶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環,垂滴淚般鳳墜,珠光閃耀間看不清她眉目,卻有美豔和鋒芒之氣,逼人而來。

  無極國國母,長孫無極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著,用一種完全不屬於母子之間應有的眼神,打量著長孫無極。

  「母后鳳體安康?」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微微施禮,「不知您駕臨華州,兒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別人的罪便不錯了,誰敢降你的罪呢?」

  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這句話,淡淡道,「兒臣還有些雜務,等會辦完了,再來向母后請安,這華州景緻不錯,母后若喜歡,兒臣安排當地府縣陪您遊覽。」

  「你要做什麼去?」元皇后緊緊盯著他,目光一轉看見他身後的孟扶搖,「哪裡來的野小子,見本宮不知道請安麼?」

  孟扶搖上前一步要施禮,長孫無極突然伸手將她一攔,道,「娘娘,這是外臣,不宜面見宮眷,兒臣這就命她退出。」

  孟扶搖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劍般的射過來,她打量著孟扶搖,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個單身闖營救姚城,假扮糧官毀德王軍心的姓孟的?」

  這兩句話從齒縫裡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氣颼颼,話音一落,不待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反應,元皇后已經一拂袖,厲聲道,「來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8:18 AM

無極之心   第三十二章  凝冰化凍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飛快截口,「孟將軍你退下。」

  孟扶搖立即一躬身,「是!」退後三步轉身就走。

  「慢著。」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搖背上燒出一個洞來,冷冷道,「本宮正在說話,你一介小臣,敢說走就走?」

  孟扶搖背對著她,嘆一口氣,長孫無極的娘怎麼這麼個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長孫無極的面子上,我還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轉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聽命於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況微臣也從未聽說過,五洲大陸各國宮眷,可以直接指令並處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氣得珠冠都在微顫,半晌咬牙道,「果然是個狂妄無禮,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禮了。」長孫無極突然接話,語氣漠然,「這是我無極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偉的英傑,是父皇剛剛下旨封賜的孟將軍,我無極朝廷上下,都對將軍的勇毅忠誠十分感激,您作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如此對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戰的眾將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還是譏諷,「這世道著實顛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獄,乳臭未乾的小兒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兩聲,緩步上前來,步子踏得極慢,行動間環珮叮噹,在這內院樓臺深深長廊間一聲一聲響,別有一番迫人的壓力。

  她行到孟扶搖身前,華光搖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搖的眼神,孟扶搖卻依然感覺到珠光後她利劍般森與涼的目光,那麼剔肉撥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個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單身闖營殺七將,一計抽薪毀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豔的唇輕啟,笑吟吟的看著她,「整個京城都在傳唱你的故事,連我這深宮婦人都有幸聽聞,平日裡想著,該是怎樣的勇武男子,不想還這般年輕……」她微笑,「真是我無極朝廷之福。」

  孟扶搖後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無知,皇后抬愛。」

  元皇后緩緩道,「好說,好說。」她伸出平金蹙繡飛鳳的衣袖,衣袖裡套著琺瑯護甲的十指纖纖,親自去扶她,「皇兒說了,你是功臣,免禮罷。」

  孟扶搖將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寬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腦袋低俯的孟扶搖的眼睛!

  尖利彎長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搖面門,只要一勾,孟扶搖的眼睛就會被挖下!

  「哢嚓」。

  極其輕微的斷裂聲,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後,十枚深藍色鑲碎石榴石的護甲跌落白石地面,四處濺射,響出一連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搖微笑著,抬起頭,成剪狀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開,她俏皮的對著元皇后動了動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這護甲質量真差,一碰就斷了。」

  隨即孟扶搖毫不客氣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個踉蹌,險些栽到長孫無極身上,長孫無極負手身後,根本就沒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複雜,似疼痛似憎惡,似憂傷似無奈,只是一個眼神,便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元皇后連退幾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頭狠狠盯著孟扶搖,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儀態,和聲道,「本宮站立不穩,險些傷著孟將軍,多勞將軍相救。」

  「是嗎?我還以為娘娘在練一門新功夫,」孟扶搖吹了吹手指,輕描淡寫的道,「大抵九陰白骨爪之類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練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將軍比,」元皇后淡淡道,「將軍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麼能混入德王軍營,殺我朝廷運糧官,攪亂德王軍心呢。」

  「娘娘,請恕兒臣提醒你一句。」長孫無極一直沈默注視著元皇后,此時突然接口,「德王軍是叛軍,德王任命的運糧官是逆臣,理當伏誅,孟將軍是去平叛,這其間是非大義,您可別記混了。」

  「平叛?」這個詞好像一把火,燒著了一直森冷鎮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聲,「如何尚未審訊,便以此罪名論定?德王功過未定,太子便要誣陷他謀逆大罪嗎?你『薨於中道』,德王為你起兵報仇,何錯之有?怎麼便遭了這罪,成為你翦除異己的替罪羊!」

  長孫無極凝視著她,這一刻他眼神裡疼痛一掠而過,半晌,緩緩道,「兒臣『薨於中道』,未曾見母后駕臨萬州;德王拘於華州,母后兩日之內便即趕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語氣平靜,卻一字字利若刀鋒,元皇后聽得面色一白,張口結舌接不了話,半晌才道,「你不過是詐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兒臣詐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長孫無極笑得譏誚,「兒臣會記得您為德王的辯白之言,並在審訊時力求公允,不過既然娘娘蒞臨華州不為遊玩,只為德王而來,想必未得父皇准許,那兒臣作為監國,就得提醒您一句,宮眷不得隨意出宮,更不得干預國政,您兩條都犯了,還是早些回宮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來人。恭送娘娘鳳駕回宮。」

  「我不回去!」元皇后連「本宮」都不說了,直挺挺立在當地,手指緊緊抓住欄桿,冷聲道,「我就在這裡看著,看我的皇兒怎麼對付他——」

  「送娘娘休息!」長孫無極霍然截斷她的話,轉身拉了孟扶搖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他眉宇間的鐵青之色,這是長孫無極第二次發怒,但是這次的憤怒中,悲哀之意,卻更濃些。

  「長孫無極,你好狠心!」身後元皇后一聲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靜,失去琺瑯護甲的晶瑩指甲因為用力太過啪嚓一聲斷裂,她的聲音比那斷裂聲還要令人心驚,「你不能殺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飄,一陣風似的向後一掠,剎那間元皇后身邊便多了長孫無極,微微低首,長孫無極毫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話。」

  元皇后抬眼盯著他,氣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乾脆連我一起殺了吧。」

  「兒臣怎麼會殺母后?」長孫無極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笑意,輕輕道,「只有其罪當死的人,才應該死。」

  「誰其罪當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議親議貴之權!」

  「心術不正者當死。」元昭詡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邊,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機會,然而我讓一步,人進十丈……甚至觸著了我的底線……對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負罪孽,但有些不知進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靜下來,將琺瑯護甲斷裂的手指,慢慢擱上自己的咽喉,對著元昭詡露出一個平靜而森然的笑容,「無極,你莫要後悔。」

  「用斷裂的指甲自殺麼?」長孫無極微笑著,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樣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對遠遠俯首站在一邊,不敢抬頭看這對天家母子的護衛喚了一聲,「送娘娘去休息!」轉身就走。

  他剛走幾步,迎面匆匆過來總督,滿面是汗,面色慘白的附在長孫無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孟扶搖隱約聽見「自盡」之類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緊,抬眼看長孫無極,他臉上笑意盡去,目光裡翻捲起洶湧而暗黑的潮,孟扶搖靠著他的手,便覺得他指尖冰涼,身後元皇后似也感應到什麼,快步追了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護衛們猶疑著過去,身後元皇后果然厲聲道,「退下!這裡有你們多事的地方?本宮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看誰能動著本宮!」

  長孫無極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沒人能動著您,您愛做什麼,大可以去做什麼,但是兒臣提醒您一句,兒臣還是有可以動得著的人的,您動得讓兒臣不安了,兒臣便只好直接解決那個禍亂之源,您看著辦吧。」

  「你!」

  長孫無極已經拉著孟扶搖走開,孟扶搖走到長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見那華豔而高貴的女子,渾身發抖的立在長廊中央,那一抹濃重逼人的明黃色,這般遠看去卻突然多了幾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將枯萎的葉子,無助飄落金玉滿堂的華美宮闕。

  孟扶搖一聲嘆息響在心底,這就是天家母子,這就是皇族生活,爾虞我詐,針鋒相對,殺機暗隱,冷漠無情,她一直以為,作為五洲大陸地位最高的獨生皇子,十五歲便監國輔政的長孫無極,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驕傲和榮光,無極皇族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為和美融洽的一家,卻不曾想到,母子之間竟然裂痕深深齟齬重重,兩人的對談寒意逼人,聽得她這個外人汗毛倒豎,這宮闕千層樓閣萬處,到底掩蓋了多少皇家不能說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關係不一般吧?

  長孫無極是因此,才對德王網開一面的嗎?

  她竟然在無意中,得罪了長孫無極的老媽,看人家恨不得剝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搖就覺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緊,得罪大嬸後果嚴重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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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極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瑩綠中風般拂過,像一朵走得飛快的軟雲,孟扶搖盯著他的步子,心裡隱隱不安,她認識他以來,這人從來都是從容淡定風雨不驚的,失態失措似乎和他絕緣,然而這一刻,看著他明顯被內心複雜情緒衝擊得有些快而不穩的步子,孟扶搖有些發怔。

  發生了什麼事,會令他如此震驚呢?

  兩人跟著總督一路向後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這些房子看起來普通,外面還晾曬著花花綠綠布衣,三人從布衣中間穿過去,總督開了第三間屋子的門,門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鐵味道撲面而來,室內光線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一張普通的油燈上。

  果然總督上前,手伸進燈帽之中一提,西牆轟隆隆提起,總督躬著身一讓,卻不敢再前進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階梯下面,滿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無意中撞見皇室機密,總督只覺得大事不妙,看著孟扶搖傻兮兮的一路跟著,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將邁入屠宰場的呆頭鵝。

  呆頭鵝自己毫無自覺,跟著長孫無極一路沿著鐵階梯下去,還好客氣的問總督,「您不帶路麼?」

  總督抹一把汗,暗罵哪裡來的二百五,連連道,「下官在此為殿下守門……」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擺了擺手,暗門隆隆閉合,更重的鐵銹氣味逼來,隱約還有些更為森涼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搖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涼。

  階梯一路向下,兩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鐵梯上嗒嗒直響,悠悠遠遠的傳開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這裡死寂、森冷、黑暗,空曠,像生命的永恆眠床,像埋葬了無數死人的陵墓。

  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著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抬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血。

  滿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鮮血,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黏膩而濃稠的蠕動著,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瘮人的,在地面上緩緩遊動。

  正對著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血塗滿,那血跡呈噴射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幾個筆意淩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觸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粗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血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血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滑落,每一道筆劃,都拖曳出無數條細血線,交織縱橫成血色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處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著嘴,嘴裡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血,從他嘴裡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著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血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緊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衣袖卻在無風自動,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身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銹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後,她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她認識他以來最為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血氣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血液。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為報復,對著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為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沈默裡,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嘆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裡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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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她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她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緊緊捏住了鐵欄桿,那些粗糙而冰涼的鐵粒摩擦著她的手,她在那樣的疼痛裡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為要說的是,「他是我的愛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亂冒,很多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插……德王的瘋妃……她辱駡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澀……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逼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著寒顫,牙齒上下交擊格格直響,她不是畏懼,只是覺得冷,為這糾結著皇族隱私不倫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身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感到寒冷,為名動天下美玉般光滑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背負著這樣一段難以啟齒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這般的冷,卻對著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她從身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她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她一般,她將臉緊緊貼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動作輕柔,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床上看春光在這美好的夜中緩緩曳著裙幅走過;這夜血腥衝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銹深重的階梯上,看著對面一個人慘烈的屍體,大張著嘴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衣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無力,他雖然立著,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入冰冷樓臺,從此永遠尋不著命運的救贖。

  他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絲逸出的髮,色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著那根白髮淒然飛舞,那細細的髮絲,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她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裡最慘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緊長孫無極,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她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濕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衣,那一片衣襟漸漸色澤深濃,遠看來也如血。

  長孫無極終於動了動。

  他緩緩轉身,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裡,他指尖的冰冷透過孟扶搖幾層衣物直達她心底,孟扶搖抬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欲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干?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她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面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為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為驚擾你的遺體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嘴。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她神情堅決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身體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血字給擦了。

  四周沒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拭乾那血跡。

  擦完她回轉身,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著她做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光,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愛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脫?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摸出火摺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血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面前。

  銅燈燈光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光影,在空寂的室內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密密交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身受重傷,是他身邊的一個大將背負著他躲藏在山洞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身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脫險後,對著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為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著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為國,被皇帝倚為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撫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處,卻被一個路過的女子打斷,那女子說話靈動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術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裡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女子。」

  燈火朦朧,映著長孫無極平靜容顏,他眼神渺遠,似乎透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撫琴,勇烈的少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動了這世間情孽,攪動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動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女子,並說要娶她,皇帝聽說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頗心動,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愛,便命貼身太監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洩露自己身份,只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唸唸不忘,斗膽獻畫,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畫,仔細看了半晌,問太監:彈琴者?舞劍者?」

  「太監以為她問的是畫的內容,答:舞劍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鎚定音,皇帝十分喜歡,當即下了旨,納女子為妃,進宮第二年,女子產子,那是皇族這一代的第一個皇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皇帝更是喜悅,,將她冊為皇后。」

  「皇后冊立的那一年,王爺也納了王妃,對方是臨江王的長女,皇族郡主,本來同宗不可結親,但是這位郡主自幼嬌養,予取予求,她傾心王爺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當時民風大度疏朗並不迂腐,世人看來,他們也是極為美滿的一對。」

  長孫無極仰首看視窗那一線月色,今夜似是月圓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兩對看似美滿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簷上,是否也高懸著這樣一輪圓滿的月?而那樣的月夜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使得以後的歲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銷魂噬骨,直到將結局噬成永久的殘缺?

  「日子就這麼過去,在所有人看來,事情沒有任何異常,然而卻只有當事人知道內裡的波濤洶湧,比如那位皇后,她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更發現皇帝因為體弱,已經不能人道,比如皇帝,發覺皇后心裡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爺,認為是皇帝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比如王妃,終於發覺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這些心事,像毒瘤一樣埋藏在四個人心裡,沒有一日,他們能獲得安寧。」

  「然後那個孩子長大了,三歲那年,他失蹤了半個月,其實也不是失蹤,他是被王妃給抱走了。」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

  「王妃——那是個天生有些偏執和瘋狂的女子,她冒險入宮,偷偷抱走了那個孩子,把他關在密室裡,她並不打罵他,卻整日用一面鏡子照他,指著鏡子裡的人對他說——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額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這個賤人!賤人賤人賤人……她不停息的詛咒,那孩子聽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許他哭,她說——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擺在臉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裡的苦是真的,而心裡的苦,是不能給人看見了,一旦看見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呆了半個月,整天被那鏡子照著,照得他兩眼發花,當他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差點瞎了,而從此後,他確實也不會哭了。」

  孟扶搖突然仰起頭,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道,「停一分鐘,我消化一下。」

  長孫無極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柔聲道,「都過去了……」

  孟扶搖盯著他胸前,那裡不知何時也一團濕,她伸手過去,把那個偷偷哭的傢伙拎出來,往額前一抵,輕輕道,「耗子,別一隻躲著,我們抱頭痛哭吧。」

  元寶大人伸爪,無聲的抱住了她脖子。

  長孫無極笑了笑,依舊是笑了笑,孟扶搖偏過頭去,此刻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的笑,那樣永遠雍容高貴淡定不驚的笑意裡,深藏了一個孩子怎樣被逼掙扎的蛻變,深藏了他怎樣的不能為人知也不能為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華完美的長孫太子,人後無法收拾的破碎。

  她無力彌補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緊他的手,妄圖用自己的溫暖,來暖進那男子凝了冰結了凍冰雪一片的心。

  「……那來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爺,他直直的盯著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來,才一把抱起他,他瘋狂的笑,說,我的,我的——哈哈,這是我的,這回你再也搶不去——」

  「那皇后當時也在,她揮退宮女,走過來把門一關,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們的……將來,都是我們的……他們沒有避那孩子,他們以為他沒聽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長到十多歲,漸漸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寵愛他,早早的放手給了他軍國大權,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王爺和皇后都很歡喜,他們商量著,要扶持王爺登基為帝,殺了那皇帝。」

  「這事給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數日數夜,一直沒下定決心,那晚他去皇帝寢宮給皇帝請安,一直纏綿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圖,看見他並沒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過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記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時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爺時的淡淡歉意,以及,看著他的時候溫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麼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寢宮,那孩子一夜沒睡,他仔仔細細將王爺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做父親還是皇帝,沒有人比後者更好,王爺性子偏狹,多年來更被仇恨刺激得心術不正,皇帝雖然限於體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寬厚慈和,輕徭薄賦,國民因他而能有安寧的時日,而對那個孩子,他亦從未有任何虧負,他扶著他學步,他把著他的手教他寫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從未令那孩子察覺他不是他的父親。」

  「血脈和親情,兩者不能並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髮,到得清晨,晨曦裡他撥去那根白髮,然後以監國之令接連下了幾道旨意。」

  「那幾道旨意,給了王爺更為尊榮的封號更多的封地,卻削去了他的軍權,那孩子當時還心存希望,希望王爺能主動就封,從此走遠了,那些沉在歲月裡的舊時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爺以王妃身體不佳為由拒絕就封,失去軍權後,他並沒有甘心養老,一直韜光養晦,暗中交聯,他行事光明磊落,對朝廷總是一副忠心耿耿模樣,朝野上下,無人不讚他忠義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著,一方面確實不能隨意處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親生父親懸崖勒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卻沒有真正動他。」

  「誰知道王爺竟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這般日子,竟然聯合了皇后,去暗示這個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認祖歸宗,殺了養父,迎接親生父親歸位。」

  「這個要求著實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爺憤恨之下,竟然真的鋌而走險,勾連外國,並欲待煽動在京軍中舊部發動兵亂,那孩子知道這事後,知道事已不可為,只得痛下決心,給了他二十萬軍去平邊疆之亂。」

  「這是考驗,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王爺如果老老實實平叛,那孩子也絕不會難為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果然作亂了。」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後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發生在當朝長孫皇族的故事,王爺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個孩子,就是我。」

  孟扶搖緊緊抓著他的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世間為何要有那許多陰差陽錯顛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無辜的人的幸福,這個故事裡,明明誰都沒有錯,最終卻造成了誰也料想不到的後果。

  「扶搖,高羅國作亂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長孫無極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獲在國內潛伏的高羅奸細托利,我自然對高羅早有防備,所以我過去沒多久,高羅戰事就結束了,但是這個消息,沒有放出來。」

  「而我需要向你解釋的事,這一刻終於可以解釋。」他溫柔的理了理孟扶搖眼側被眼淚黏在額角的髮,親自替她攏好亂了的鬢角,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他不惜放棄姚城也要設計殺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沒有料到,我的父親要殺我。」

  我的父親,要殺我。

  孟扶搖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鮮血浮蕩的地面上,那些凝結的紫色的血被化開,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紅,像一朵黃泉彼岸開放的,花葉永不相見的曼殊沙華。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動不動的長孫無極的肩,她的眼淚滾燙的灼在長孫無極肌膚上,一滴滴都似水銀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熱的疼痛。

  長孫無極緩緩抬眼,看著燈下淚水盈盈的孟扶搖。

  此刻,一燈昏黃,那些寫滿滄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緩緩流過,這個身陷修羅場面臨死境也不曾皺眉的女子,為他的故事而哭得熱淚翻飛。

  元寶大人也撲上來,撲在了他們的中間,緊緊的抱住了長孫無極。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搖搖著默然趺坐的長孫無極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內,「哭出來,哭出來……」

  「求求你……哭出來……」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著重複。

  長孫無極凝視她半晌,終於伸手攬住她,仰首,看著那一線細微的窗縫裡透進的月光。

  那是無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寫盡悲歡離合的月光,那是渡過荒涼之河,於人世的金粉迷離中剝脫,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不屬於千帳燈火,不屬於平凡歲月,不屬於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大夢醒來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過客。

  他享盡人間奢侈,有些事於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擁,為他流淚,她的溫暖透骨而來,他不能拒絕的聽見凝冰化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後。

  他仰起頭,閉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緻的下頜。

  勾勒出,長睫之下,細細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三章  欺男霸女

  當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從那間瀰漫血腥氣味的鐵牢裡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孟扶搖仰起頭,用手擋住過於明媚的日光,那些溫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聽見僵硬的骨節復甦的聲音,她帶著希冀轉回頭來,希望看見長孫無極沐浴在陽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親,想用最後一擊從此擊倒自己不敗的兒子,孟扶搖卻希望,長孫無極從此能放下背負獲得重生。

  死去的人終將帶著那些罪孽深埋黃土,所有前塵都將化為野史中一縷苦澀的墨痕,活著的人還有更遠的路要走,她相信長孫無極是永遠的勝者,當他那偏狹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意圖拉他永墮地獄時,勝負已定。

  長孫無極感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已經恢復,是令孟扶搖安心的溫暖。

  孟扶搖含著眼淚笑了笑,她眼神晶瑩流轉,像一方最為珍貴的寶石。

  長孫無極看著她,然後眼光越過她的肩,更遠的投開去,投向前方佇立的女子。

  那裡,一株早桃前,穩穩立著華衣貴豔的女子,依舊環珮璀璨珠光搖曳,球光後的眼神卻是不安而焦灼的,寬大的飛金繡鸞衣袖下,手指不能控制得絞扭在一起,洩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元皇后。

  長孫無極看著她,隨即轉開眼,帶著孟扶搖走了過去,他一直走過元皇后身邊,然後,擦過她身側,完全忽略掉她張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后怔怔看著兒子就那樣漠然而過,臉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她扶住了身後的桃樹,指甲深深陷入樹身,掐出蒼綠的樹汁,宛如樹在流淚。

  孟扶搖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長孫無極一樣希望元皇后可以就此沈默,聰明的什麼都不問都不說,然後讓時間平復掉所有的傷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長孫無極,在他們走過十幾米後,元皇后終於嘶喊出聲。

  「他——他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繼續前行,頭也不回,答,「薨。」

  元皇后晃了晃,退後一步,撞得身後樹一陣搖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頭一身。

  她半斜著身子,就這麼任桃花落滿衣襟,這個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時候都不肯失態的一國之母,此刻完全忘記了皇家尊貴儀態莊嚴,她空白著神情,任憑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嬌豔的輕粉中。

  長孫無極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母后,他就那麼走了開去,直到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吼,「帶我去看!」

  與此同時元皇后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們出來的那群房子衝去,長孫無極立即道,「攔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現,樹叢後屋頂下,飛下幾個灰衣俐落的人影,毫無表情也毫不猶豫的,攔下了元皇后。

  元皇后厲喝,「爾等賤人,竟敢攔我!」

  「皇后鳳體尊貴,不當親涉污穢之所。」長孫無極淡淡道,「何況,德王尚未收殮,於禮不合。」

  元皇后怔在那裡,清晨的風涼涼吹著她瞬間蒼白後又開始發紅的臉頰,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視著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后,是嗎?」

  緩緩抬手,元皇后脫下金釵,取去鳳冠,拔了玉簪,扯斷珠鏈,將那些皇后冠帶扔了一地,然後,輕輕邁步上去。

  她綴著珍珠的鳳履,慢慢輾轉在那些像徵尊榮的首飾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聲音細微而驚心動魄,聽得人心都緊了緊,長孫無極眉梢跳了跳,元皇后冷笑著,開始脫九鳳金繡的鳳袍。

  隱衛無法再呆下去,對長孫無極躬一躬身,背過身去,元皇后眉毛也不抬,將鳳袍扔於腳下泥濘,身上只剩下了一襲淺黃的單衣,她低頭看看自己腰上繫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鳳紋金絲帶,順手也解了。

  最後她取下腰間的鳳佩,那精緻溫潤的美玉在她保養得細緻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將玉放在掌心,對著長孫無極,平伸出去。

  長孫無極的目光瞬間冷如霜雪,元皇后抬眉,對他挑釁一笑,掌心緩緩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納妃之聘,代表無極國帝后之尊的無上鳳佩,此刻一往無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瑩的碎玉,在芳草間濺開去,滾落如淚珠。

  「我已經廢了我自己。」元皇后一聲聲冷笑,「現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於禮不合了吧?不再礙著你們長孫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黃單衣,黑髮披散,毫無綴飾的立於桃樹下,二十六年歲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絕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舊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榮國母已死,昔日靈俏少女重來,恍惚還是多年前,衣袂飄拂身姿靈動,走近彈琴皇帝和舞劍親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開始,在二十六年後早春結束。

  元皇后一聲長笑,「從此沒有元氏皇后,只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脫掉綴著珍珠的鳳履,就那麼赤腳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后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隱衛都不得不退後一步,卻又因為沒得長孫無極命令,不敢離開,那些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浸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突然輕輕一嘆。

  他揮了揮手,隱衛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后冷笑回過頭來,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間掠到她身側的長孫無極懷中。

  長孫無極點了她的穴道。

  沈默彎下身,親自抱起母親,長孫無極將她送回後院房內,坐在床邊,長久凝視著她眉間的不甘與戾氣,又回到桌邊寫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總督,「立即加派人馬,送皇后回宮,將信箋送交陛下親啟。」

  孟扶搖一直看著他做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來,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她總有一日會理解你……」

  德王的屍體,如果被元皇后看見,那才是真正的殘忍。

  這是長孫無極對母后唯一能做的保護方式。

  誰敢說長孫無極不愛母親?誰敢這樣認為,孟扶搖就吐他一臉唾沫,一個連自己化名都下意識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該為親生母親留下了怎樣的位置?而元皇后的自私和不懂得,又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世間行事,逆風而為,如何能奢求那麼多的理解?」長孫無極自元皇后被送走後一直閉目不語,此時才睜開眼,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

  「扶搖,知音難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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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王畏罪自殺,薨於華州,沒多久中州便下了聖旨,只虢奪了德王封號,收回爵位歸葬京郊,除了從逆眾人,德王親屬一概沒有連坐,聖旨之上,還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語間頗為痛惜,孟扶搖想,那個居於無極深宮的病弱皇帝,對彼此之間糾纏了二十六年愛恨的這一結局,想必也是深痛於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華州府衙,正好宗越在華州之郊有座莊園,是當地一個大戶被他治好病之後贈送的,孟扶搖便去蹭免費的房住,剛進門就聽說那家大戶的女兒暗戀宗越,整日往這兒跑,宗越不勝其擾,經常避了出去,孟扶搖雖然心情不好,聽得也笑了一陣。

  聽宗越和長孫無極的口氣,方遺墨已經抵達華州,但是這人行蹤神秘,喜歡深潛紅塵之中,又擅長易容千變萬化,一時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裡,只得慢慢尋訪,孟扶搖有次好奇,問了問宗越十強者的事,才知道十強者成名多年,已經不常在五洲大陸出現,這十個人按順序排,分別是「天機、聖靈、雷動、玉衡、大風、雲魂、月魄、霧隱、星輝、煙殺。」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幾乎無人見過,星輝聖手方遺墨排第九,便已經是五洲大陸無人敢於侵犯的神。

  孟扶搖彼時頗為神往,砸嘴道,「啥時我也弄個十強者之一玩玩,這樣吧,你、我、長孫無極、勉強加上戰北野那傢伙,再湊個雅蘭珠,咱們搞個五聖者吧?」

  宗越當即答,「請別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還想留點清名。」

  這毒舌男無時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搖再次追殺,不過是一場玩笑也就罷了,誰也沒有想到,有時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卻很有可能被命運安排逐漸走向真實。

  趁著這段時間,宗越又拚命給孟扶搖灌補藥,有的苦點也就罷了,有的居然會導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搖一夜去了七次茅廁,拉得欲仙欲死忍無可忍,第二天帶著元寶往宗越門口靜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給她吃那勞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門上塗元寶的便溺,讓他知道什麼是世界真正最臭的東西。結果人家扶著門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體內有潛伏了十多年的暗毒,這麼長時間下來,早已在你體內生了一堆穢毒,你不想排乾淨?行,將來死得滿身疥瘡不要找我。」

  孟扶搖遙想了一下滿身疥瘡般的自己,只好拎起元寶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這還沒完,戰北野每日揍完鐵成,順便也會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後偶爾她揍他,最後各揍一半,經常兩人揍得鼻青臉腫各自癱在地上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然後元寶大人就會施施然踱來,考察兩人臉上傷痕多寡,如果戰北野傷多些,它就賞孟扶搖一顆他舔過的松子,如果孟扶搖傷多些,它就對著戰王爺放個屁。

  它還做了個本子,本子上記載著兩人對揍的勝負記錄,它每天在開揍之前會自己買一下輸贏,當然都買孟扶搖贏,賞金是一顆果子,如果孟扶搖贏了,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搖輸了——這果子還是會下肚,因為元寶大人會悲憤撞牆,撞完後需要食物來撫慰它「受傷的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有時會翻翻那個很抽象的本子,對著元寶大人詭異的記載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開始十次贏不了一次,這只耗子怎麼就記載成對半贏面呢?明明後來自己十次中能贏一半,這只耗子的記錄就成全勝呢?

  長孫無極其間回了中州一趟,將德王後續事由處理了一下,元皇后廢了自己,不過那對父子沒打算廢她,她仍舊是無極皇朝高貴無上的皇后,不過孟扶搖聽說,元皇后因鳳體欠佳,已經在宮中另闢庵堂,自己振了進去,從此不見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燈古佛的歲月中將昔人永久懷念,還是另有想法,已經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時光深處的一語動情陰錯陽差,那些無聲逝去的劍凝清光嬌顏如花,從此寫在單調的木魚聲裡,聲聲斷腸。

  對於她,孟扶搖覺得這幾乎是個註定的結局,甚至還是最好的那個,她始終覺得德王和元皇后是一對性格偏執而自私的父母,當年他們對長孫無極這樣一個唯一的親子,一定是很愛的,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長孫無極政治才華展露,這對喜悅父母也一定一廂情願的勾畫過親子相助奪位的美妙未來,然而當他們發現這個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計畫,根本沒有打算成全他們,甚至還在處處掣肘,相助「外人」對付親生父母,使他們不得團圓時,那愛,就漸漸成了恨。

  那樣的恨,使德王鋌而走險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后心懷怨意對親子日漸冷漠,使德王反叛事敗之後,自認為絕然無倖,便以死控訴「無情無義不認生父」的孽子。

  他卻不知道,長孫無極如果真的不認他,這世上早就沒了德王。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長孫無極,根本不會殺他。

  偏執造就悲劇,徒留一聲嘆息。

  還有件事讓孟扶搖有點不安,聽說德王瘋妃失蹤了,當御前侍衛按例去查封德王府,催請王妃移居時,發現那個院子已經人去屋空,而那滿地稀髒的穢物都已不見,甚至連原先看來堆得厚厚的灰塵都被發現是假的,是黏在地上的,而在那個骯髒的草鋪之後,還有個機關,裡面是間密室,乾淨整潔,看得出有人居住過。

  這個消息讓孟扶搖怔了半晌,這才恍惚想起當初闖進瘋妃的屋子,從進去到出來,她那麼激烈的動作,那麼厚的灰塵竟然沒揚起,地上確實也沒有腳印。

  到底是詐瘋,還是另有隱情,此時已不得而知,唯待時光流逝,最終揭示真相。

  長孫無極回來後,也加入了摧殘孟扶搖的大軍,他一向和戰北野不同風格,並不直接和她動手,卻每日讓她背書,他也不逼她,根本不喊她過來,只是微笑著推開一些奇奇怪怪的書,抓過元寶大人一起研究,元寶大人只要和主子在一起都是高興的,看不懂也在那裡吱吱啊啊的很來勁的樣子,好奇寶寶孟扶搖每次都被勾了去,然後便上了這主寵兩人的當,眼花繚亂的看那些行功圖啊陣法圖啊五行奇術啊,甚至有時連堪輿之術和巫蠱之術也有,孟扶搖很無語,長孫無極這是把她往全能神棍的方向培養嗎?

  她有時也懷疑,瞧這三個人很有默契的操練她的樣子,竟像是知道她內心的隱秘一般,但她又確實沒對任何人洩露過,有次旁敲側擊的問戰北野,戰王爺直爽敢言,不像那兩隻難伺候,她攻關啊套秘密啊一般都選他,戰北野立即大笑,「你這性子,就是個惹禍精,又不聽話,又喜歡一個人亂躥,萬一哪天沒看住你,你一個人又惹禍擺平不了怎麼辦?把你的實力往上拎拎,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孟扶搖默然,感動之餘也覺得自己不知道到底運氣是好還是不好,自己是會惹禍,但是招惹的禍事常常也和這幾個人有關,保不準沒有他們,她就是個最清淨最與人無尤的乖寶寶,但是這個問題已經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般,早已無解,也就只好捏著鼻子,繼續被三大帥哥每日採取不同方式操練。

  那三人互相看不順眼,明裡暗裡鬥個不休,唯獨對她的事一向有共識,逼迫她提升實力的同時,也不忘記摧殘她的手下,宗越派出手下的一流探子,去教姚迅刺探、潛伏、信息通聯之術,姚迅興致勃勃給孟扶搖彙報自己的計畫,打算將他的「神掌幫」匯合起來,利用三隻手天生的靈活敏捷,訓練成長孫太子「暗隱二衛」那樣的組織,孟扶搖從鼻子裡笑一聲,揮揮手,由得他去折騰。

  戰北野的黑風騎一直在姚城休整,首領卻跟到了華州,在鐵成被揍的間歇,負責教他戰陣騎術兵法等等,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已經可以開府,在節制姚城睢水原有的五千白亭軍的同時並享有自己的護軍,戰北野就是把鐵成作為將來孟扶搖的護軍首領來培養,可以想見,將來孟扶搖麾下第一支護軍,脫胎自百戰強軍黑風騎,又是何等的威風。

  孟扶搖並沒有注意到那些靠著自己個人能力和性格魅力獲得的零散勢力,在幾大強者頗有遠見的培養下,已經初具雛形,她的心思並不在五洲大陸,一直以來的目標也只是為了離開而已,一個遲早要離開的人,搞那麼大攤子做什麼?掙點錢做路費比較要緊,於是鼠目寸光的孟姑娘,有一點空閒,心思都放在了掙錢上,她的俱樂部舞廳生意在戰爭結束後開始繼續推廣,現今她身份不同了,發展起來更是便利,下一步她的目標是將舞廳分出等級,推廣到百姓中,只有百姓才是廣大的受眾群體,而因此帶動的布業、製衣業、紡織、棉麻等,她都有所涉入,孟財迷閒著沒事算賬,一想著日後財源滾滾的未來,便笑得十分猥瑣。

  這日是華州第一傢俱樂部開業的日子,孟扶搖作為老闆自然要出席,她一直被關在華州這座別業裡摧殘,幾乎沒出過門,也想好好玩玩,泡泡妞啊釣釣凱子換換胃口什麼的,尤其聽說華州有家盛名在外的「菊花道」象姑館,裡面的小倌兒個個絕色,這對於前世算個半個腐女,愛看BL小說的孟扶搖實在是個莫大吸引,所以,菊花是一定要去實地觀摩的,但這個宏偉計畫自然不能讓太多人跟著,尤其那幾隻彪悍的——所以她打算一個都不邀請,他們有本事知道就自己去。

  一大早,孟扶搖起來穿衣服,最近跟她形影不離的元寶大人蹲在它自己衣箱前,尋思自己該穿哪件才配得上這個隆重的日子,元寶大人認為,作為永恆的主角,它不打扮得完美風騷,就實在對不起觀眾的膜拜。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它翻了半天沒個決斷,才從口袋裡摸出一件……裙子。

  元寶大人憤怒,嚴重抗議孟扶搖對其性別的侮辱。

  孟扶搖微笑湊近它道,「知道不?你家主子唯一一次稱讚我美,就是我穿這種裙子那次,我告訴你,他對那裙子最沒抵抗力了,你要想抱得主子歸,有些必要的犧牲是要有的,再說合格的小受,穿女裝也是情調嘛,對不?

  元寶大人目光閃爍意有所動,孟扶搖繼續昧著良心道,「這種裙子最適合你的身材——細腰豐臀,水波一般的曲線,銷魂,銷魂……」

  於是元寶大人銷魂的穿上舞裙,孟扶搖嘆,「著實『細腰』豐臀,水桶一般的曲線……」

  她把元寶大人揣袖囊裡,鬼鬼祟祟的一路出門來,門外……沒人,院子外……沒人,花園裡,宗越在觀察自己培植的藥草,白袍白便鞋,一身家常打扮,一團雲似的飄在自己深紫淡綠的藥圃裡,看見她,很隨意的打個招呼,「這麼早?」

  孟扶搖心虛,還沒想好出門的託詞,宗越已經道,「清晨天地之間濁氣上升清氣下降,這個時辰出門散散挺好,吸吸天地靈氣,也省得你越活越笨。」

  孟扶搖無語,對於宗醫聖開頭溫暖後面毒舌的語言風格早已習慣,今天她不想和他鬥嘴,只嘿嘿笑道,「是,是,難怪宗兄你越活越抽象,敢情天地靈氣吸多了。」

  宗越瞟她一眼,不理她,孟扶搖快步躥過花園,二進院子裡遇見戰北野,戰王爺正抓著鐵成操練,看見她目光一亮,招手道,「來,來,來挨揍。」

  孟扶搖心想這也是個不知情的,不由心情大好,腳一劃在地上畫個圈,道,「今天我們玩個新鮮的。」

  戰北野偏頭笑看她,道,「什麼?」

  「咱們比挨打」,孟扶搖嘻嘻笑,「站在這個圈子裡,躲避的範圍不能超過這圈子,誰出圈誰就輸。」

  「好。」

  「按照性別優勢,你先挨打。」

  「好。」

  戰王爺乖乖站到圈子裡,孟扶搖微笑,「不許出圈哦,出圈就是輸哦,輸了三天之內不許說話哦。」

  戰北野目光睥睨,「我會輸嗎?」

  孟扶搖揮拳,「接著!」

  一拳擊出虎虎生風,戰北野漫不經心斜睨,那拳擊到一半突然拐了個彎,捂到了肚子上,孟扶搖擠眉弄眼,「哎喲,怎麼突然肚子痛?俺要出恭……」一溜煙跑了,一邊跑還一邊揮手,「別出圈,等我回來……」

  戰北野搖搖頭,罵,「這粗俗的女人……」一邊老老實實等在圈子裡。

  孟扶搖奔到茅廁,腿一抬從茅廁後牆翻出去,一邊哀悼戰王爺實在太實心眼,尿遁這一招自己都用第二次了,怎麼丫還上當呢?

  從圍牆翻出來,第一進院子大門在望,孟扶搖歡欣鼓舞,照壁後忽然轉出一個人來,該人露出閒淡從容的微笑,道,「扶搖,早。」

  孟扶搖滿腔的興奮立時被這一聲和煦的道早滅了了乾淨,伸出爪子,怏怏揮了揮,道,「早——」

  「今天穿得漂亮。」長孫無極笑看她,「深紫的袍子大黃花,著實配得好。」

  孟扶搖訕笑,「是啊是啊……你穿得也漂亮……好漂亮的顏色哦……」

  長孫無極微笑,「這種顏色我穿了很久,難得你終於發現它漂亮。」他探頭向裡張了張,道,「宗先生起來沒?我有點醫術上的問題要請教他。」

  「啊?」孟扶搖目光一亮喜出望外,連聲道,「在,在,在花園種草呢,」她慇勤的牽著長孫無極的衣袖指給他看,「喏,最後一進院子裡,你知道的。」

  「好。」長孫無極二話不說抬步就走,孟扶搖呼一聲便要躥出去,腿剛抬起便見長孫無極突然回身,問,「還沒問你呢,這一大早去哪?」

  「啊?」孟扶搖高抬著腿,小心翼翼的放下來,轉了轉眼珠答,「天天吃莊園裡的早飯吃膩了,聽說外面的冰糖豆腐腦做得又香又嫩,我買回來請你們吃。」

  「難得你願意請客,我記得好像是認識你來的第一次。」長孫無極不動聲色的諷刺了一下某人的小氣,繼續前行,道,「那快去快回。」

  孟扶搖心中一喜,也不計較他的諷刺了,脆脆的答應一聲,得意洋洋的一溜煙跑了。

  終於順利的跨過大門,孟扶搖舒坦的吐一口長氣,奶奶的日日被苦大仇深的壓迫,這下終於解放了,老娘今天要好好的玩!

  她看時辰還早,決定先到「菊花道」那裡品菊花,得意洋洋跨上馬,突然對袖子裡道,「元寶啊,那邊一棵串串紅,花是甜的哦,要不要吃?」

  一聽見有吃的,元寶大人立即探出頭來,孟扶搖一指,元寶大人便撲了過去。

  「喵!」

  花叢下突然鑽出一隻貓來。

  元寶大人攀在串串紅上的身子立即僵住,它扒著花,慢慢的向下看,那隻貓滿眼好奇和思索的打量它,嚴肅思考著這只打扮都奇形怪狀的東西到底是死敵耗子還是親戚兔子。

  孟扶搖坐在馬上笑得開心。

  今天出門是要做壞事的,可不能給元寶這丫跟著,問題是這丫十分靈敏,和它主子之間又有心靈互通,自己帶著它肯定不成,不帶它萬一它有什麼辦法招呼下它主子,它那隻主子趕過來自己便什麼都玩不成了,乾脆找點事給它做,讓它沒空串聯。

  前幾天看見這串串紅下有個貓洞,裡面有只幼貓,正好,可以實地論證下這世上有沒有不怕貓的耗子。

  元寶大人終於確認了下面這團黃色的東西是那種叫做貓的動物,立即一聲尖叫,啪的從花上跳下來就想跑,可惜它忘記了它穿的是孟扶搖壞心獻上的舞裙,那東西拖拖拉拉,曳著長長的裙幅,元寶大人跑沒幾步,骨碌一滾,爬起來再跑,又是一滾。

  無奈之下,它抓起地上一根細細的斷枝,後腿一撤,前爪一揚,擺出長孫無極第一次遇見孟扶搖,牛叉破陣的劍勢。

  那隻幼貓被「武林高手元寶大人」牛叉閃閃的起手式嚇了一跳,有點畏縮的退後一步,元寶大人立即橫枝一指,第二式平沙落雁,姿勢著實瀟灑。

  可惜它屁股後面,雪白的毛漸漸滴滴答答濕了一片。

  孟扶搖哈哈一笑,沒良心的一揚鞭絕塵而去,丟下可憐的元寶大人拖著粉紅的裙子繼續和貓對峙。

  轉過一個彎,再轉過一個彎,意氣風發的孟扶搖,漸漸看見了前方一個巷子裡挑出的一幅繡簾。

  那簾子著實別緻,繡一朵金黃的菊花,千絲萬葉,風中搖曳。孟扶搖目光發亮的看著,高呼,「菊花,我來了!」一踢馬肚,飛快的衝了進去。

  一分鐘後。

  孟扶搖拚命打馬,「掉頭,給我掉頭!」

  巷子窄,馬轉不過來,在原地團團亂轉,孟扶搖沒奈何,蹲在馬上對堵在巷子裡那倆帥哥打招呼,「幸會,幸會。」

  宗越平靜的看著巷子裡一朵形狀少見的花,頭也不抬,「這巷子裡的天地靈氣確實要多些,難怪你散步散過了大半個城,真不容易。」

  戰北野抱著胸,斜著眼睛看她,他腳下居然畫著一個圈,看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看過來,他指指腳下的圈,狡黠的道,「我沒出圈。」

  又道,「過來,還沒揍完呢,你方便的路途和時辰可真長。」

  孟扶搖崩潰,乾脆丟掉韁繩,騰的向後便竄。

  「既然來了,何必走呢?」

  有人微笑著,將砲彈般彈出來的她接個正著,順手捏了捏她的臉,道,「這豆腐腦確實又香又嫩。」

  孟扶搖討好的笑,點頭如搗蒜,「還行,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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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見過帥哥陪著逛男妓院的嗎?

  有見過帶著美人玩美人的嗎?

  孟扶搖自認為自己是空前絕後創紀錄的一個,而且相陪的帥哥不是一個,還是三個。

  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慘。

  她本來都已打算打道回府,結果那三個混蛋居然說來了就來了,大家一起見識一下,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麼樣的男人,能這麼吸引孟姑娘,不惜撒謊騙人的也要趕來,如果實在值得學習,他們也不介意拜個師學個藝什麼的。

  孟扶搖被挾持在正中,跑也跑不掉,罵也罵不成,乾脆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伸手左一捏長孫無極,右一捏宗越,色迷迷笑道,「兩位小綰著實美貌,來給大爺我香一個。」

  她斜瞟著那尊貴又彪悍的兩隻,等著他們發作打道回府,結果長孫無極微微一笑,道,「大爺,一捏三千兩,謝謝惠顧。」

  宗越則淡淡道,「大爺,我臉上有毒,你的手今天要癢一天。」

  一路挾持進了院子,男老鴇迎了出來,眼光一瞟便露出詫異和興奮之色,就像老鴇看見美人便想騙入窯子賺錢一樣,長孫無極三人的美色也頓時震住了老鴇,連同孟扶搖——她男裝易容,輪廓也是清秀的,也是個好兔子料兒。

  孟扶搖剔著牙齒,看著老鴇的目光頓時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媽媽桑,要你院子裡最美的清倌兒,要四個,哥們兒今兒個要開苞。」她又指戰北野,「不用客氣,用力宰,這位付賬。」

  老鴇看著戰北野,他閱人多矣,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來逛象姑館的,戰北野卻哼了一聲,擺擺手,「去,找最好的,來……我也想見識下她的眼光。」

  孟扶搖鬱卒的望天……兄弟們,你們永遠也不能理解腐女的澎湃而純潔滴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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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嘔……」孟扶搖深情的拉著小倌的手,唸到一半臺詞沒能唸下去,奔一邊吐去了,吐完了大罵,「丫的這是受麼?這也配做受?那腰也就比大象細一點!」

  戰北野揮揮手,道,「換!」

  那兩位悠然在下棋,偶爾抬頭看看,長孫無極道,「我看還行嘛,比剛才那個一臉白麻子的好,你就將就了吧。」

  宗越啪的放下一個棋子,淡淡道,「我倒覺得這個乾淨些,剛才那個耳後有一點泥垢。」

  孟扶搖奄奄一息的道,「我玩夠了,可不可以回家?」

  「不成。」回答的是戰北野,「我還沒見著你喜歡的類型。」

  被解救的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袖子裡爬出來,幸災樂禍的看著主子替它報仇,孟扶搖惡狠狠的「喵!」,元寶大人立即縮回去。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嘔……」

  「美人……哥哥見到你……嘔……」

  「美人……哥哥……嘔……」

  「媽的!不玩了!」孟扶搖吐光膽汁後終於拍案而起,「要菊花沒有,要命一條!要殺要剮,隨便!反正老子死也不——」

  「風陌見過公子。」

  門口處傳來的語聲,清雅、寧靜、微帶點顫顫的尾音,使聽的人想起星光自天際曳著一抹尾羽流過,或是一朵花怯怯開在風中。

  孟扶搖愕然轉首,便見拉開的紙門前,立著風姿楚楚的緋衣男子,烏髮如墨,膚光勝雪,一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閃亮如星。

  竟是個少見的美人!

  孟扶搖張大嘴,不明白這麼個美人怎麼突然出現的,走錯路了麼?

  身後宗越涼涼道,「小心口水。」

  孟扶搖如夢初醒,趕緊迎上去,「美人……哥哥……」

  這一句出口才發覺,美人已經不年輕,眼角有淺淺的細紋,卻看不出實際年齡,反倒更添了幾分歲月積澱的魅力,孟扶搖盯著美人紅唇,目光發亮心裡歡呼,譁!頂級女王受哇……

  戰北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下頜一點鬍樁,沉思,敢情這女人喜歡老的?

  長孫無極停了棋,看向那個自稱風陌的小倌,眉頭微微皺起。

  那男子姿態大方,不待孟扶搖邀請,已經走了進來,目光盈盈一轉,笑問,「是哪位元公子需要伺候呢?」

  孟扶搖趕緊奔過來,「我和你談談情,談談情……」

  那三人目光齊齊往她身上很有力度的一落,孟扶搖後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她咬牙堅持著,拉著美人不肯放,不行,這個實地現場觀摩女王受的機會,可不是隨時都有的,將來回到現代,保不準是個吹噓的資本。

  孟扶搖拚命抵抗著背後的目光攻勢,拉著美人風陌談天說地,說著說著她發現自己開始跟不上風陌的談鋒,這個男子竟然博聞廣見,學識非凡,但凡文史經書醫藥星象諸子百家琴棋書畫,竟然無一不通,除了武功他自稱不懂,其餘無論談什麼,都信手拈來行雲流水。

  孟扶搖傾倒得五體投地,絕品小受啊,這麼好的氣質,這麼牛的學問,哎,淪落在這風塵可惜了的,她目光亮亮的看著風陌,心裡思索著為他贖身的可能。

  長孫無極和宗越早已不下棋,各自倚在室內一角靜靜聆聽,戰北野慢慢的拭著自己的劍,默然不語,孟扶搖聽到中途,目光在室內一轉,看見或倚或坐的紫白黑緋四色的出眾男子,或高貴或溫雅或俊朗或秀逸,皆是人間難見的超拔風神,不由怔了怔,突然生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她慢慢沈默了下去,想著自己異世走這一遭,遇見的這些絕品出眾的男子,到底是緣是孽呢?

  那風陌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兒,見她突然沉靜下來,立即住口,抬起衣袖,姿態優雅的舉起案上酒壺,淺笑道,「今日相遇,便是緣分,風陌敬四位公子一杯。」

  孟扶搖立即很高興的一乾而盡,戰北野哼了一聲,也喝了,宗越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不喝酒。」

  長孫無極舉起酒杯,緩步踱到風陌身邊,笑道,「風公子妙人,今日一見,在下折服,該當在下敬公子一杯才是。」

  「不敢。」風陌斂容垂眸,「在下微賤之人,不敢當公子抬愛。」他雙手舉起酒杯,和笑吟吟單手擎杯的長孫無極一碰杯,長孫無極的酒杯卻突然一斜,透明的酒液傾瀉出來,潑了他一身。

  「哎呀,實在失禮。」長孫無極趕緊取出汗巾替他去擦,風陌一讓,笑道,「沒事,不勞公子,在下得換件衣服,就此告退。」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長孫無極將酒杯緩緩放下,目光中若有所思,宗越已經道,「沒有武功?」

  長孫無極不答,半晌道,「嗯,許是我多慮了。只是華州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人物,有些奇怪。」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不是探子,你治下一個州的一個青樓多出一個美人你也要知道,那不是要累死。」

  「你就看得見美人。」長孫無極瞟她一眼,「你永遠是當看見的看不見,不當看見的看得清楚。」

  宗越抬頭看看天色,道,「午時了,我要回去坐息,這裡我會派人注意著。」

  「哎呀午時了!見鬼!」孟扶搖突然蹦了起來,大步衝了出去,「我的開業剪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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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州「天上人間俱樂部」開在鬧市中心,孟扶搖趕到的時候,百姓正圍得人山人海的看熱鬧,孟扶搖早早命人在俱樂部前搭了看臺,選了些姚城舞女表演她教的現代舞,並隨機贈送蛋糕點心——孟扶搖因生活所迫,是個廚藝高手,大學時還特意學過西點製作,尤其擅長蛋撻,所做蛋撻,細膩軟滑入口即化,這些技術,自然都拿來賺錢。

  眼見人氣不錯,孟扶搖笑得開心,姚迅從人群裡滿頭大汗的擠出來,道,「您來了盡站著做什麼,趕緊準備剪綵呢。」又問,「那幾位呢?」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有點事要辦,可能稍後便來。」隨即跟著他上臺,臺上桌上放著兩把金剪,孟扶搖伸手去取,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把剪刀搶先奪了去。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看那人,是個公子哥兒打扮,長得勉強能看,就是一雙吊梢眼老像是在斜眼看人,她偏偏頭,低聲問姚迅,「這傻帽是誰啊?」

  姚迅道,「您不是允許有那什麼……咕咚麼?這是江北道總督的李公子,也入了份子的。」

  孟扶搖哈哈一聲,道,「股東啊,成啊。」對那不客氣盯著自己,莫名其妙滿臉敵意的李公子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把剪子。

  不想那李公子突然伸手,將那剪刀拂落在地。

  孟扶搖眼光落在險些扎上她靴子的剪刀,又慢慢的抬起眼,笑意不變,問,「李公子?」

  那李公子鼻孔朝天,「嗯」了一聲。

  「你需要剪刀剪鼻毛嗎?」孟扶搖微笑,「這個不好用,用那個。」她走到後堂,從武器架上拿來一把開山斧,在手中笑著一顛一顛的晃,「結實耐用,久剪不壞。」

  「放肆!」李公子勃然大怒,「你一介三品虛職武官,敢對本公子這般說話?」

  「哦?」孟扶搖彬彬有禮問他,「敢問閣下幾品?請儘早告知,下官好行庭參禮。」

  「我爹是當朝從一品實職總督!封疆大吏!」李公子紫漲了臉皮,「本公子拔根毛都比你腰粗!」

  「是嗎?」孟扶搖笑,突然伸手,閃電般揪下李公子一撮頭髮。

  李公子殺豬般的慘叫聲裡,她笑吟吟將那撮頭髮放到自己腰前比了比,搖頭。

  「這一把百把根毛哪,怎麼還是沒我腰粗?李公子,做人要誠實。」她正色拍拍李公子的肩,「或者你身上還長著比我腰粗的毛?那就拔下來看看,別客氣,我們要以客觀科學的態度來對待現實。」

  「反了!反了!反了!」李公子捂著禿了一大片的頭皮,暴跳如雷,「都說你在姚城作威作福獨斷專行仗勢欺人欺淩弱女,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來人!」

  呼啦一下湧上一大批士兵,人人背著武器,連鐐銬什麼都是齊全的,竟像是一直等在那裡。

  「把這個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當街傷人的無恥之尤,」李公子肺活量極好,指著孟扶搖,一連串不停頓的大喝:

  「給我拿下!」

  ----------

  註:象姑館:古代男妓館;小倌:對男妓的稱呼;清倌:還沒賣身的男妓;BL:男男愛情;小受:男男愛情中充當女方的那一個;腐女:喜歡看男男愛情滴那一類女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3:14 PM

無極之心   第三十四章  此刻溫馨

  「鏗啷啷」,鎖鏈兜頭一甩,熟練的套上孟扶搖的身。

  百姓譁然一聲急忙四散,暗嘆這家店主倒楣,開業的好日子遇上這等事,八成得罪總督公子了。

  孟扶搖用手掂掂那鎖鏈,偏頭看著李公子,好奇的道,「欺男霸女?我欺了哪個男?霸了哪個女?」

  「你在姚城欺淩弱小,本公子路見不平!」李公子陰笑著看她,「你逼迫得弱質女子無家可歸,整日風吹日曬奔波勞苦,只為還你的巨額勒索!」

  胡桑?

  孟扶搖眉毛挑一挑,這回是真怒了,那死女人竟然這麼不知進退,還想挑唆了人來對付她?這李公子八成是看上胡桑美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為美人出頭,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小子也昏聵得不知道禮法制度了,他爹是總督,他也是總督了?當街鎖拿自己這個三品爵的將軍?胡桑啊胡桑,你眼光真差,找靠山也不選準點。

  她陰險的笑起來,正在思考該如何整治下這混賬狗屁李公子,忽聽他大聲吩咐衛兵,「給我準備狀紙,我要親自代胡姑娘告倒這個傢伙,先把他押到府衙大牢。」他突然放低聲音,湊到班差頭領耳邊低低道,「和那個姓方的老傢伙關在一起,那人不是誰近他誰死嗎?也讓這小子嘗嘗滋味……」

  他說得極低,孟扶搖卻聽了個清楚,剛要伸出揍人的手突然一收。

  姓方?老傢伙?誰靠近誰死?

  聽起來很像某個自己正在尋找的人啊……

  雖說出現的位置有點奇異,但這種人神出鬼沒遊戲人間,行事出格也是正常,說不準對牢獄突然產生了興趣,進去玩幾天也是有可能的啊。

  孟扶搖沉思,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反正方遺墨也不認識自己,不會有危險的,看一下就出來。

  疑問句立即變成了肯定句,孟扶搖對趕過來的姚迅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管,自己乖乖的跟著那班衙差走。

  李公子冷笑看著,覺得自己虎軀一震,王八之氣迸發,那小子果然乖乖拜服,不由得意,順手摸了摸自己禿了一塊的頭頂,頓時怒從心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賤小子,該本公子教訓你了!」

  他那一巴掌揮出去虎虎生風,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想揮到一半,手掌突然詭異的向後一折。

  哢嚓一聲骨裂聲響,李公子一跳八丈高,抱著手掌哀嚎,他的手剎那間翻出了一百八十度,生生和手腕折成平行。

  孟扶搖笑吟吟的看著,吐出嘴裡的瓜子殼,道,「菊花道的瓜子就是好!香!脆!斷起骨頭來也勁道!」

  她湊近疼得臉都扭曲了的李公子面前,低低道,「本將軍今日心情好,願意給你個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乖乖趕緊把我收監,就按你們說的,和那姓方的老傢伙一牢房——快點!聽見沒有?」

  李公子嚇得一抖,又是驚恐又是疼痛的盯著孟扶搖,實在不理解世上還有這種怪胎人種,明明這裡的人困不住她,偏偏要自找苦吃的進牢房?

  孟扶搖已經搖搖晃晃的直奔府衙大牢,歡欣的唱,「找呀找,找朋友,找你找到牢房裡……」

  ----------

  府衙的牢房和所有的牢房都差不多陰森黑暗,但是孟扶搖最血腥最恐怖的牢房都見識過,自然不在話下,她感興趣的是那個「姓方的老傢伙。」

  此人現在就坐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從頭到腳都十分抽象和難以理解,孟扶搖觀察了他一刻鍾,覺得此人十分深邃犀利,介乎於乞丐和高人之間,其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強。

  她轉著眼珠,自對方的亂髮中努力尋找「高人的眉目」,思考著開場白,「請問你是不是方遺墨?」這話實在有點傻。

  「請問你——」

  對方突然倒下來睡覺,將一雙髒得看不清顏色的大腳板直伸到孟扶搖鼻子邊。

  孟扶搖盯著那雙黑鐵顏色的腳板,覺得這造型實在和「星輝聖手」這樣漂亮拉風的稱號不搭界,不過那腳底居然還生出好大一顆痣,痣上生著飄逸的毛,是不是這就是「星輝」的由來?

  研究腳底板研究半天,孟扶搖突然發覺不對勁了。

  毛為什麼在飄?

  風?

  四周怎麼忽然起了風?

  這是密牢,連個窗戶都沒有,風從哪來?

  風從四面來。

  「唰!」

  一道風突然掠過她頭頂,快而鋒利。

  孟扶搖霍然彈起,一個團身大翻滾避過,落地時一縷烏髮如黑雲,悠悠飄落。

  她驚駭的看著那縷斷髮,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又是一縷利風!

  這回直向著她後心,迅猛的力道,絕對可以一「風」捅死她!

  來不及再避,孟扶搖「砰」一聲倒地,風聲從背上掠過,「哧!」一聲,背後衣衫裂開一條大縫,冰涼。

  只差一毫,她就要被剖開背脊!

  風聲快如雷電,化成一柄柄利刃,薄而透明而無聲,在窄小空間裡縱橫飛舞,這小小的囚室裡,大自然裡平靜和緩的風,突然成了殺人無形的利器,被神祇般的力量無聲操縱著,刺砍戳劈,刀刀要置孟扶搖於死地。

  更糟糕的是,那些「風」,每一出現都詭異玄奇,角度刁鑽,似無形的天神之手,召喚著這自然力量,化為一套神奇的刀法,縱橫天下,無人能當。

  孟扶搖在這樣神異詭奇的力量面前,被逼著使盡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她不住的翻滾躲避挪移跳躍,深紫身影在狹小空間裡飛騰如電,那些動作太快太迅捷,到得最後已經超越了感知完全成了本能,就看見那道影子飛旋來去,化出淡淡疊影,再在人的視野裡瞬間漂移。

  「哧!」

  又是一風掠來,這回正向著趴在地上的她的眉心!

  孟扶搖大罵,「靠!」二話不說伸手一拽那髒腳板,「你給擋著!」

  腳板一拉,那人一動不動的身子輕得超乎人想像,竟然一拉被完全拉起,豎在空中。

  風聲頓止。

  滿天風刀停息,四周突然立即又安靜無聲。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自己抓著的腳板,半晌罵一聲,「靠!早知道早點抓你擋刀!」

  那隻腳板突然一踢!

  「啪!」

  孟扶搖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撞在柵欄上,撞得四肢百骸都像散了般劇痛,孟扶搖掙扎著爬起來,怒氣勃發,「媽的你敢踢我。」立刻惡狠狠的撲過去。

  那人在一臉亂髮中睜開眼,目光像一柄巨鎚般霍地砸過來,這目光深邃宏大,宛如不斷產生漩渦的無底黑洞,帶著強悍玄奇的力量,砸得孟扶搖身子一頓。

  可惜孟扶搖這人一向兇悍,頓了一頓後繼續撲,一拳狠狠揍向對方肚子,「叫你丫的暗害我!叫你丫的教出狗屁徒弟!」

  她認定了這人果然是方遺墨,除了他誰還能這麼牛叉閃閃,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以拿來做武器,既然當真在這裡狹路相逢,這人一開始就下了死手,那說明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過是個你死我活而已。

  她撲上去,不給他任何機會再使那該死的風刀,「潑婦十八式」,頭撞手抓腿踢口咬,同時還陰險的用上破九霄的功力和招法,那頭撞出去是鐵頭,那手抓出去就準備挖心,那腿踢必踢寶貝蛋兒,那口咬只咬咽喉。

  她撲打得殺氣騰騰如猛虎出柙,那人就只閉上眼,吐了一口氣。

  孟扶搖又覺得眼前一黑,好似被一鎯頭砸到心口,斷線風箏般的飛出去,再次砰的撞到鐵柵欄,還是原先一模一樣的位置。

  媽的……差距這麼夫……老子不是已經是大陸一流高手了嗎?怎麼人家一口氣就能吹死我?

  孟扶搖「呸」的吐一口血沫,惡狠狠將跌亂了的頭髮向後一撩,又爬了起來,再撲!

  「砰!」

  再次撞回一模一樣的位置。

  再爬,再撲!

  「砰!」

  地面上積了一攤的血,孟扶搖爬得一次比一次慢,撲得一次比一次軟,但她好像沒感覺一般,繼續搖搖晃晃站起。

  她搬著自己的腿,一步步挪過去。

  我選擇戰死,此生永不再自殺!

  再撲!

  「砰!」

  「砰!」

  ……

  第十次,孟扶搖抹一抹嘴邊的血,一點點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喘了半晌,扶著牆一步一步的慢慢晃過去,她眼神有點散,腿和手都軟得抬不起來,行走間嘴邊的血慢慢滴落,她偏頭,就著肩膀的衣服蹭去血跡,繼續向著對方獰笑。

  那老者卻突然嘆了口氣。

  孟扶搖眼前一黑,下意識的等著再一次被撞上鐵柵欄的劇痛,但是卻沒有任何動靜,那老者突然盤坐而起,他深深打量著孟扶搖,眼光奇異,半晌道,「你終於來了。」

  他看起來乾瘦,聲音卻宏亮得驚人,幾個字震得孟扶搖耳朵嗡嗡作響,她愕然睜大眼,吃吃道,「啊?你早知道我要來?」

  「我等了你十三年。」
  「啊?」孟扶搖驚訝得口水都飛了出來,不是吧,方遺墨在十三年前就預見了自己和他徒弟的過節,預見了自己要找他要鎖情解藥,預見了自己被投入大牢,和他在這裡相遇?

  太他媽的神奇了吧?

  「十三年前,我問那老傢伙,我的隔世弟子在哪,再不來我死了怎麼辦?老傢伙給我指了這裡,說只要在這裡等,遲早可以遇見,我卻沒想到,這個遲早,居然遲了整整十三年。」

  ……這說的啥?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昨晚我想,你再不來,我就只好殺人了,」老人輕描淡寫的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了,你不來,我沒了傳人,我就殺了這個國家的皇帝。」

  「啊……為啥?」孟扶搖結結巴巴的問,我不來,你殺長孫無極他老爹做什麼?

  「誰叫他的牢獄不抓該抓的人。」老者理所當然的答。

  孟扶搖黑線,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您……不是方遺墨?」

  「方遺墨?」老人語氣裡突然有了回憶,彷彿這是個沉在久遠記憶裡的名字,勾動了他往昔那些大風起兮四海嘯傲的歲月,他淡淡道,「三十年前那一戰,他還沒死嗎?」

  「沒死,沒死……」孟扶搖痛哭流涕,立刻撲上去狗腿的抱住老人的大腳板,「師傅……我是你等的弟子對不對?做師傅的要為弟子撐腰對不對,方遺墨唆使他弟子欺負我啊……」

  媽的,便宜師博,不用白不用,不用過期作廢,沒聽見說,保質期只剩一天了嘛。

  老人低下頭,看著孟狗腿哭得眼淚飛花的臉,半晌露出了困惑之色,道,「這就是我十分剛勇,天下難得的鐵骨弟子?」

  孟扶搖呃了一聲,訕訕道,「您老千萬得透過現象看本質……」

  「反正來不及了……」老人閉上眼,手指撫上孟扶搖頭頂,「你骨骼是難得……大抵是沒錯的,如果錯了,我再回來要你的命吧……」

  孟扶搖又呃了一聲,覺得人生真他媽的處處充滿戲劇性和危險性啊。

  頭頂忽然一震,一股暖流灌頂而下,洋洋而入,如大風在體內鼓蕩,跌宕遊走,掃清體內積淤血沫餘毒渣滓,再一點點墊實體內經脈,那些本有些浮躁的真氣,被漸漸抹平,再如潮汐般,漸漸湧起。

  孟扶搖的眼睛亮了,靠,武俠小說中的狗血奇遇當真落在我身上了嗎?某個在奇異地方等候我的高人,將畢生的功力傳授於我,從此我武功大漲,獨步天下,要殺誰殺誰,要砍誰砍誰……

  她陶醉在美夢中流口水,卻沒發覺,體內那大風般的飛捲的氣流,漸漸超越了她體內真氣和經脈的堤壩,一點點衝擊著她的內腑……

  「住手!」

  竟然是宗越的聲音,孟扶搖愕然睜開眼,想要回頭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而那沛然莫禦的真力還在源源不斷的衝入,根本不管她是否承受得起,孟扶搖就像一個在不停被吹的氣球,漸漸鼓脹而起,難受得血脈僨張,頭暈眼花,太陽穴撲撲跳動,她覺得自己只要張開嘴,吐出來的就一定不是語言,而是自己的所有內臟。

  原來平白無故給你東西未必是好事啊……

  「前輩請住手!」宗越的聲音響在頭頂,這個一向平靜的毒舌男此刻聲音竟然充滿了急切,孟扶搖眼角只瞥見他雪白的衣角一飄,似已衝到牢門前,「前輩住手!她的功力和您相沖,不能接受您的真力!」

  「那有什麼關係?」老人嘎嘎的笑,「我把她原來那爛功法廢去了便是。」

  孟扶搖聽得眼前一黑就要暈去,廢了我的「破九霄」?那是我吃了無數苦,練了十三年的神功,如今要被你一朝廢去?你乾脆殺了我吧——

  「請前輩開恩!」宗越急急道,「無需廢去,只是她經脈雖經過固本,卻仍舊不足以承擔前輩的力道,請前輩徐圖緩之!」

  「緩之?拿什麼來緩?我只有一天壽命了,我的心願還得她完成,必須是她。」老人慢慢道,「誰叫她來得遲,我肯給她不錯了。」

  砰一聲牢門被踢開,雪色衣角飄了進來,宗越進門二話不說,伸掌就按向孟扶搖的頭顱。

  「小輩狂妄!」老人一哼,衣袖一拂,宗越手臂一抬,鏗然一響如金鐵交擊,宗越臉色一紅,再一白,漸漸變成了透明色,透明得發青。

  「你有痼疾,擅動真力必減壽命,年輕人還有大把好年華,何必找死。」老人淡淡道,「讓開,我要做的事,這天下無人可以阻擋。」

  孟扶搖抬起眼,感激的看著宗越,用眼神示意他讓開,哎,反正我就是個倒楣蛋兒,這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沒必要耽誤了你。

  宗越怔怔的站著,不看孟扶搖,他筆直的身姿突然有些微微佝僂,站成了一株壓了雪的松,空氣極其沉靜,有種猶疑和不安的氣氛在緩緩流動。

  良久之後,他退後一步,又一步。

  孟扶搖垂下眼睫,也不看他,她怕他尷尬。

  他絕不是這老人對手,離開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醫仙之徒宗越見過前輩!」身後突然響起有人雙膝重重落地的聲音,「請前輩看在三十年前家師救命之恩,放過她!」

  孟扶搖震一震,眼角餘光瞄見一地攤開的雪色袍角,宗越跪下了?為她跪下了?

  他後退,只是不想她看見他為她下跪?

  這個無比驕傲的、毒舌的、氣質如雪言語也如雪的潔癖嚴重男子,為她跪下向陌生人哀懇?為她跪倒在泥濘骯髒的牢獄地面之上?

  孟扶搖心一陣陣緊縮,縮得熱血上湧頭暈眼花,她寧願自己此刻炸裂而死,也不想看著宗越為她退讓到這個地步,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黃金不值得為她這個傻鳥浪費——

  「你是穀一迭的弟子?」老人也有些驚訝,轉目看宗越,「難怪你看出她和我真力不諧——」

  「跪他個屁啊!」大喝聲突然炸起,聲音和人都像一枚砲彈,黑線一條直射而來,聲勢驚人,所經之處也起了騰騰的風,捲得所有物事都東倒西歪,人未到牢獄的門已經被罡風撞散,「吃我一杵!」

  戰北野到了。

  老人亂糟糟的眉毛一挑,他空著的那隻手虛空一彈,空氣中頓時風刀咻咻,寒氣四射,刷刷刷刷幾聲,戰北野的頭髮立即狗啃般的被割得一段段四處飛散,黑衣上出現無數口子,他不閃不避,任那些口子綻開鮮血飛濺,來勢絲毫不減,老者眉毛一皺,眼神驚異,手指連彈,每一彈戰北野的身子都像被巨木撞得一頓,連撞三次連頓三次,然而一分也未曾能阻住他的衝勢,他大笑衝來,金剛杵在身後掄起,砸出狂猛的風聲。

  「砸死你!」

  老人驚異之色更濃,大笑,「現在的小輩,都是這麼不知上下麼?」他森然伸出手去。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宗越突然抬頭,一笑道,「是!」

  他一伸手,指間一枚圓潤的黑珠子,他跪得極近,手指一彈黑珠子便飛向老者大笑的嘴。

  老者急忙閉嘴,那黑珠子卻突然在半空碎裂炸開,化為碎末煙粉,一些落在老者衣襟上,一些飄入他鼻中。

  「什麼東西……阿嚏!」老者突然打了個噴嚏,手一鬆。

  紫影一飄。

  只是一個極淡的影子,淡得彷彿不像人類的影子,淡得彷彿是從那盞壁上油燈中化出來的淺淺光影,然而那影子一出現就遮沒了所有的光亮,手指似玉琢,手勢如拈花,遞到了老者眉宇之間。

  不過輕輕一指,宛如烏雲遮月,風過流雲,飄渺難捉而又無處不在,剎那間滿室都似乎是那一個極隱約而又大光明的手勢。

  那老者眼神終於變了。

  宗越奇毒,他不敢張嘴吐出風刀;戰北野金剛杵狂猛,他必須要抽出一隻手應付;而這淡淡紫影,出手陰毒奇準更在那兩人之上,攻的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個罩門。

  他不得不放開按在孟扶搖頭頂的手。

  這鬆開的剎那間,三個人目光齊齊一亮,宗越飛身而起,黑球連彈,戰北野金剛杵舞出刀插不進的光幕,直逼在老者面前,長孫無極那招本就是虛招,手一抄,已經極其快速的抄起了孟扶搖。

  那老者發覺上當,霍然回首,手指一彈。

  一聲細微的哢嚓骨裂之聲。

  孟扶搖霍然回頭,長孫無極卻毫無所覺般飄了出去,猶自不忘低頭對她一笑,道,「惹禍精。」

  孟扶搖要笑,笑沒出來又苦起臉,看起來著實滑稽。

  將孟扶搖往身後一放,長孫無極對眼底湧起怒意的老者道,「前輩何苦為難我等小輩?」

  「是很有幾分本錢,不過,五洲大陸的小輩現在都這麼囂張嗎?」老者冷然道,「我多年不涉足紅塵,倒不知道現在世道這般顛倒了!」

  他冷然看著幾人,眼神不滿中隱有欣賞和驚異,他在他們這個年紀,還達不到這等修為,縱橫一世的老者心裡生出淡淡寒意,卻不知道在他面前這幾人,本就是五洲大陸年輕一代中的頂尖人物,是概率產物而不是普及品。

  「大風前輩縱橫天下,您面前沒有我等說話的地方。」長孫無極謙恭依舊,「只是,如果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何必一定要傷人性命呢?」

  大風!

  孟扶搖驚異的瞪著面前的老者,她以為是星輝,不想卻是大風,排名十強者前五的五洲大陸頂級存在,早已是多年不涉紅塵的傳說人物,不想卻在無極國華州的一個牢獄中,等了她十三年。

  「什麼更好的辦法?」大風冷笑,「我馬上要死了,我和聖靈之間的那個約定難道要被帶入黃土?我這輩子一直輸在他手下,難道這樣我還是要輸?不可能!」

  「您和聖靈大人約定,誰先死誰就輸,如果有繼承全部衣缽的弟子,那也可以看做生命的延續,聖靈大人早已有弟子,您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徒兒,無奈之下,您欲待用畢生真力灌就『不死體』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事?你怎麼知道我的打算?」大風亂髮裡的目光當真如飛蕩卷掠的風,襲向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道,「不死體造就世人難以匹敵的金剛身體,卻將從此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意志,前輩,這種法子太過有傷天和,實不可取。」

  「我只管我能贏就行了。」大風冷笑,「除非聖靈捨得將他的弟子也搞成不死體,否則我贏定了。」

  「您沒機會贏了。」長孫無極仍舊在微笑,不急不忙的拂拂衣袖,「剛才晚輩看過了,您大抵只剩半個時辰壽命,所以一直拖著您說話,如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時間,我三人要想攔住您,大概還是沒問題的。」

  戰北野得意洋洋接口大笑,「所謂,更好的辦法,那是沒有的,騙你咧。」

  「小輩找死!」大風一聲咆哮,撲身而起,他一起身,原先單薄笨重的身體立刻輕盈靈動,滿室真氣流動,枯草亂舞,所有人頭髮衣衫獵獵飛起,當真飄逸如風,也狂猛如風。

  然而他一起身,便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飄得靈動,那靈動卻如無根的浮萍,他雖然飄得狂猛,那狂猛卻如倏忽而散的浮雲,而那三個小輩,淵停嶽峙,奇詭狂猛和飄逸如神,聯手威力便是他全盛時期也不得不顧忌,再加上一個剛剛收了他部分真力也差點被他整死一肚子怨氣衝上來的孟扶搖,要想佔據上風,已經不可能。

  三招過後,大風突然住了手。

  「殺了你們,又有何意義……」他一瞬間蒼老許多,微喟一聲,「最後的時辰到了……」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本簿冊,扔到孟扶搖腳下。

  「老子不要你的秘笈……」孟扶搖義正詞嚴的大喝,大風冷冷道,「想得美,什麼秘笈,這是個路線圖,將來你如果去扶風,扶風鄂海羅剎島海域下,有我掉落的一些東西,你去給我撈上來。」

  「我撈你個屁啊,你個老不死險些害死我……」

  「不管怎樣,你沒被我害死,你的真力因禍得福已經得漲,如果運用得好,你終生受用無窮。」大風盤腿坐下去,不看她,「如果你覺得你確實是個欠情不還的小人的話,你就不用理我這個死人的最後遺願吧。」

  「我他媽的一定不理,我他媽的就是個小人,你想得美……」孟扶搖罵了半晌,偏頭看看閉目不語的大風,伸手過去試試呼吸,道,「嘎?死了?」

  那三個人似笑非笑看著她。

  孟扶搖哼一聲鼻子朝天,道,「走了!」

  那三人微笑依舊,站著不動,看著她大步蹬蹬蹬走出幾步,在門口停住,渾身發癢一般磨蹭半晌,又轉回來。

  「哎……說不定是個好東西,撿了撿了……」那三人看著某人自說自話的把冊子撿起。

  孟扶搖揀起冊子,往懷裡一揣,眼珠子溜了溜,看了看那三人臉色,直覺就想跑,然而眼光在三人身上一轉,她那腿就邁不開了。

  三個人……都受傷了。

  宗越臉色白如霜雪,戰北野被風刀傷得血跡斑斑,長孫無極……那聲骨裂聲,是他的吧?

  就這是十強者,強弩之末,猶自威力驚人,她行走五洲大陸至今,遇見的最強高手三人聯手,在那將死的老者面前,竟然齊齊掛綵才搶出了她一條命。

  孟扶搖悲哀的望天,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倒楣蛋兒,走哪都招惹禍事,還都是頂級的。

  悻悻的走回來,她往那三人面前一蹲。

  戰北野白她一眼道,「幹嘛?等我們背你啊?」

  「你錯了,」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我準備背你們出去以示贖罪,你三個猜拳,誰先背?」

  「得了吧你,」戰北野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她,回首對那兩個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兩個一個內傷,一個斷了隻手,就剩我方便揍她了,兩位沒意見吧?」

  「客氣客氣,請便請便。」那兩位答。

  ----------

  某夜,某個莊園,某間屋,傳出某人殺豬般的嚎叫,透過朦朧的窗紙,隱約可以看見某人被按在床上……

  不用誤會,只是孟扶搖在治傷而已。

  她雖然在接收大風功力的時候,先前撞在柵欄上的內傷被順手治癒,但臉上那些青青紅紅可不會憑空消失,被戰北野捺在床上,一點點塗膏藥,孟扶搖內心希望是長孫無極來塗,因為某人最大度,其餘兩個不是下手陰毒就是粗手笨腳,很有可能藉機報復,可惜長孫無極這回和那兩個很有默契,捧著手說哎呀沒骨折過,還挺痛的,轉個身就睡覺去了。

  孟扶搖只好哭喪著臉接受戰王爺的摧殘,直到被塗成豬頭,塗完了她內心的陰毒無法排遣,於是怨毒的嘿嘿笑著踱到莊園門前,那裡跪著李大公子。

  先前孟扶搖被押解出府衙大牢的時候,正看見那李公子帶著一堆人殺氣騰騰的過來,手裡提著鞭子啊水桶啊鹽啊什麼的,看樣子是準備對自己刑訊逼供來了。

  孟扶搖一看這傢伙就氣不打一處來,靠,要不是他找自己岔子,她至於差點被整死嘛?那三隻至於齊齊受傷嗎?她至於因此被押解回府,再次面對永無止境的摧殘嗎?

  她嘿嘿笑著迎上去,正準備好好折騰下那傻鳥,不防長孫無極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啪的對著惡狠狠迎上來的李公子甩下一面玉牌。

  牌上「長孫」二字熠熠閃光,震得李公子當時就呆了,李總督匆匆趕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長孫無極只淡淡道,「總督大人公務嚴明,不想教子也甚是有方。」

  李總督慘白了臉,甩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李公子還沒摸清長孫無極身份,捂著臉還想辯解,李總督一聲怒駡,「孽子,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可憐的李公子當即嚇尿了褲子,一懷心思為美人抱屈,自以為出師有名,不想卻惹著不能惹的人,李公子涕淚橫流,孟扶搖小人得志,哈哈大笑著,被戰北野趕緊拎走。

  李總督不放心,猶自驅趕著李公子在莊園門外道歉,從早上跪到下午,養尊處優的總督公子哪裡受得了這個,與其說是跪不如說是趴,趴那裡都快睡著了。

  冷不防呼啦啦頭頂一涼,一陣暴雨當頭澆下,李公子被澆得驚跳而起,抬頭一看月明星稀哪來的雨?再一轉頭,牆頭上蹲著笑得不懷好意的豬頭孟扶搖,叼著根牙籤賊兮兮笑,「公子爺!跪得太舒服了是不?給你人工降雨。」

  李公子現在見她一分火氣也不敢有,抖著濕衣砰砰砰磕頭,「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我問你,」孟扶搖把那牙籤一扔,唰的一下扎在那傢伙褲襠上,扎得那傢伙滿臉是汗盯著那牙籤不敢動彈,才道,「你怎麼知道來找我岔子的?胡桑叫的?」

  「啊……是,不是,是我自己……」

  「嗯?」

  「是我路過姚城,看見胡桑姑娘當街賣針線,我中州閨秀很少拋頭露面操持買賣,我一時憐憫就問了問,她什麼都沒答,哭著收拾攤子走了,我問了四周的人,才知道……她是得罪了你……」

  「什麼一時憐憫,貪圖人家美色吧?當街賣線的閨秀多呢,你管得過來?」孟扶搖冷笑,心裡卻明白幾分,原來不算那丫頭搞鬼,不然真留不得了。

  「是是,是我貪圖美色,是我多管閒事……」李公子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去取身後那一堆東西,「區區薄禮,聊表歉意,請將軍一定賞臉……」

  孟扶搖掀起眼皮,看了看那堆補品綢緞燕窩人參之類的東西,厭惡的揮揮手,李公子臉色白了白,孟扶搖卻又若有所思的道,「喂,給我準備三斤豬骨來,要上好的,再新鮮地黃一兩,赤豆、意仁各二兩,當歸、黨參、枸杞子、天麻、黃葳、淮山、杜仲、肉蓯蓉、牛腩,山楂……品質要一流,準備得好,我就原諒你。」

  「是是!」豬骨地黃等等嘛,容易,只要不是人骨頭就成。

  孟扶搖揮揮手,李公子如蒙大赦拎起東西要走,孟扶搖卻又道,「慢著。」

  李公子慘白著臉轉身,便聽孟扶搖厚顏無恥的道,「這些東西你既然送來了,打回去也太不給你面子,這樣吧……拿去賣了,回頭把錢給我。」

  「是……」

  「記得在標誌著雲在九霄的店中轉賣,別的號你賣了我就打斷你的腿。」孟扶搖眨眨眼睛,雲在九霄標誌的店都是她的,等下記得吩咐姚迅,告訴那些掌櫃的,看見李總督公子來賣東西,價錢一定要壓得低低的,到時李公子賣出的東西價錢不足,他自然得掏自己腰包補上差額還給她,自己店裡還可以狠賺一筆,哈哈。

  「還有,」孟扶搖看著李公子,覺得這個傢伙是個有後臺的總督公子,性格也挺能屈能伸,滿意的點了點頭,「我那天上人間俱樂部以後就交給你了,虧本你負責,贏錢我們二八開,我八你二。」

  「……是。」

  孟扶搖終於揮揮爪,李公子連滾帶爬的跑了,不多時派人送了她要的東西來,孟扶搖滿意的看了一遍,拎著東西進了廚房。

  當晚她在廚房裡大砍大殺,並拒絕任何人進入,戰北野聽說了,搬只板凳在廚房門口坐了,說怕她炸了廚房,得防備著,元寶大人在廚房窗縫裡鑽來鑽去,不住向主子回報廚房裡的最新進展,長孫無極聽了,笑了笑。

  他斜倚床頭,出神的看著廚房方向,春夜月影橫斜,一枝迎春曳在淡碧窗紙上,映得他眼眸朦朧,半晌他道,「元寶,我有時覺得,給她犯點錯誤也挺好。」

  元寶大人憤怒。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晚飯開在莊園的「清波閣」,之前孟扶搖就給每個人飛刀傳書,一張爛紙上寫著她比紙更爛的行書,「清波閣便宴,可能有毒,可能難吃,可能含有任何不明意義物質,申時開飯,過時不候,愛來便來,不來拉倒。」

  牛叉哄哄的請柬沒能嚇到同樣牛叉哄哄的客人,申時不到,一個不少。

  孟廚娘端上菜來,三人操著筷子一起探頭過去,嗯……顏色不錯。

  戰北野探頭過去聞了聞,嗯,香味也合格。

  宗越最不怕毒,淺淺嚐了顏色最豐富的那道菜,半晌,眼晴亮了亮。

  孟廚娘雙手抱胸,鼻子朝天,搞錯沒,姑娘我一手好廚藝耶,尤其我娘常年生病,藥膳更是一流的。

  她蹲在椅子上,興致勃勃給那三個終於放下心,含笑起筷的滔滔不絕的介紹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色,「豬骨地黃煲、十全滋補牛腩、赤豆薏仁飯、骨碎山楂粥……」

  她笑得面上光彩盈盈,眼波流動,得意洋洋的想,沒聽說五洲大陸有藥膳,除了宗越,那兩個未必知道這幾道菜壯骨補血補氣化瘀的功用……

  她卻沒注意。

  戰北野操筷大嚼,下筷如飛,他黑眸閃動,大吃十全滋補牛腩。

  宗越含一抹淺淺笑意,慢條斯理的吃赤豆薏仁飯。

  長孫無極優雅喝湯,細瓷勺子和湯碗不發一絲聲響,偶爾給元寶大人碗裡舀一勺湯或粥,笑道,「多吃點,過了這頓,等她良心發現有下頓,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孟扶搖毫不臉紅的笑,「那是,我是將軍,不是廚娘,我的無限才華,不能浪費在侷促的廚房鍋灶中……」取了筷子坐下來,順手夾一塊骨頭到長孫無極碗裡,托腮笑吟吟看他,「光喝湯不成,墊不了肚子,得吃肉,吃,吃。」

  哎,姑娘我想看高貴的長孫太子啃骨頭……

  長孫無極低下眼,瞟一眼骨頭,微笑,「謝謝。」

  他筷子輕輕一捺,巨大的骨頭無聲碎去,長孫無極慢條斯理的剔去骨頭,不急不忙,吃肉。

  孟扶搖哀怨,奸計未逞只好轉移方向,夾了塊老牛筋塞給戰北野,「王爺啊,這個好,勁道,夠味!」

  戰北野筷子一抬,半空中架住那塊牛筋,笑道,「是嗎?我也覺得,不過美食不能獨享,你勞苦功高,理當有你一半。」

  他輕輕巧巧一夾,老牛筋一斷兩半,戰北野慇勤的讓孟扶搖,「請,請。」

  ……

  半晌後捂著腮幫的孟扶搖,給宗越挖當歸,「來來,食肉者鄙,咱做醫生的,不吃肉,吃點補藥。」

  宗越接了,順手回敬一塊,「肉食者鄙,補藥也鄙,你吃這個最合適,解毒發汗。」

  那是一塊碩大的生薑……

  夜將深時,明月高照,清波閣上燈影流光,清波閣下清波漣漪,遠處湖岸上正對著花圃,那些瑞香、山茶、玉蘭、海棠、芍藥,粉紫嫣紅,擠擠簇簇幽香暗送,卻不抵閣中酒菜之香與笑意芳香。

  孟扶搖埋在堆在高高的碗裡,一點一點的找碗底的飯——那幾個人很有默契的整完她,又良心發現,戰北野最先夾了菜過來,她的碗很快就堆成山高,明明做菜請別人吃的,最後竟然是她吃得最多。

  最後孟扶搖撐著肚子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長孫無極微笑遞過一杯茶來,孟扶搖捧著茶,斜靠在椅上,看戰北野在她身側,饒有興致的要了紙筆來,就桌鋪開,以元寶大人為模特兒,畫「據桌大嚼圖」,元寶大人不甚滿意,要求重畫,被戰北野抓了來,用腳爪蓋了印。看侍女將亭中紗簾捲起,又燃起描金紗燈,燈光熒熒,共一輪明月倒映碧水,閃耀萬千銀光粼粼,燈下長孫無極和宗越擺開黑白子,纖長手指閒敲棋子,白衣紫袍衣袂散飛,而遠處湖面上,飄了一層粉紫的落花。

  孟扶搖含笑看著,眼神漸漸朦朧,那些流水倒影,午夜花飛,那些精緻眉目,含笑低語,那些攤開的畫卷,輕淺的呢喃,都化為飛旋的笑影,嵌入她酒渦微起的唇角。

  一生裡,最為嫺靜閒適的一刻。



無極之心   第三十五章  驚心邂逅

  孟扶搖最近總往「菊花道」跑。

  倒不是看上了誰,而是她總覺得風陌那個人可惜了的,那般風雅有識之士,該當與書卷為伴,共玉管紫毫,不當如此明珠蒙塵,淪落象姑館。

  她有錢,也很爽快的逼著老鴇同意了贖身,誰知道風陌竟然不肯走,孟扶搖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十分悻悻,她並不是多管閒事的人,只是前世好歹是個知識份子,所以最看不得文人落難,不想還真有人自甘風塵的。

  彼時風陌對著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淺緋衣袖擦過黑木小桌,給她斟了一杯香氣馥鬱的菊花茶,嫋嫋淡香裡他道,「我在等一個人。」

  孟扶搖抬起疑問的眼光。

  「多年前她說在這裡等我,之後我飄零五湖很久未歸,再回來時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這座館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過院子有些東西還留著,後院裡她種的那簇紫雲英沒被除去,所以我捨不得離開這裡。」

  他微微的笑,是那種有了年紀卻魅力更具的男子獨有的風情,眼角的淺淺魚尾紋舒展開來,一個美妙的弧度。

  「至於這是個象姑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孟扶搖默然,垂目看著碧綠的茶水裡淡黃的菊絲緩緩綻開,像是心深處的觸角悄然舒展,牽連著某些不能觸及的往事,在前世那個地方,也有人在等著自己,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個人卻都在浮躁的人生裡被迫不斷前行並改變軌跡,能夠堅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卻又需要怎樣的堅持?

  她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種尋見共鳴而泛起的感動,風陌的堅持,讓她覺得,遇見了知音。

  風陌這樣的人,也確實適合做個知音,無關風月,不涉隱私,下一手好棋彈一手妙琴,更難得的是,沒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鳥的不耐和譏笑,孟扶搖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過包容一笑,細心指點,一盤棋從早晨下到午間,孟扶搖扒著棋盤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著,眼光偶爾飄過純木長廊上落了一地的紫雲英。

  孟扶搖覺得,在這裡她終於尋見過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過的心靈平靜,那些一直跟隨和折磨著她的責任和磨難,被那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裡露出的通透笑意漸漸撫平,她迷戀這份難得的安寧,喜歡看見下棋時風陌對她的臭棋無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歡看見他撫過飄落的紫雲英花瓣時的輕柔而溫存的手勢,像掬起一捧散在記憶中珍珠般的夢,還有他小心拈起花辮時,那帶著淡淡思念和淺淺回憶的眼神。

  過了一小段日子,是風陌的生日,風陌自然沒有告訴孟扶搖,孟扶搖卻記得他有次閒聊時提起他幼年時父母為他慶生的往事,那天下午兩人繼續喝菊花茶談詩書,到了晚間,當風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時候,捧上來的不是棋盤,而是一桌精緻的菜色。

  雅室門口站著孟扶搖,抱胸挑眉看他,說,「生日快樂。」

  風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搖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米飯或者身上灑了肉醬,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孟扶搖愕然看著風陌,笑道,「你是在感動嗎?」

  風陌笑而不答,招手喚她過來,孟扶搖往他身邊一坐,眨眨眼睛道,「哎,這樣就感動了?那我還有件禮物呢,拿出來你會不會抱著我哭?」

  「你可以拿出來試試。」淺紅風燈的光影下,風陌的眼神微微發亮,眸光流轉,如水橫波。

  孟扶搖神秘兮兮,掏出個盒子,風陌含笑接了,孟扶搖急不可耐的催他,「打開,打開。」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蓋子啟開,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風陌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是一座極其精巧的水晶房子,兩進院落,矮矮花牆,天井裡有口小井,正房門前三層臺階,廊簷下襬著指頭大的紡車,後院裡種滿小小的紫雲英。

  這不是象姑館,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農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裡無心提起,再被孟扶搖有心記住,直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將回憶的輪廓化為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過往時光裡的往事,日日在心間帶血磨礪,卻依然可以化為這般美麗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觸摸。

  風陌久久的凝視那房子,孟扶搖有點不安的等著,那段故事的結局,他從未說過,也許是個悲劇?她有點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禮物,會最終觸及別人的傷痛。

  風陌卻淺淺的笑了,他笑起來,細長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眯,驚心的風情,他將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捨不得了……」

  「捨不得什麼?」孟扶搖懶懶趴在桌上問。

  「捨不得這般禮物。」風陌剛才語氣裡的淡淡遺憾已經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禮物。」

  「不值錢,別見笑。」孟扶搖揮揮手,給風陌斟酒,「來,好日子應該喝幾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細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瓏,遠處的夜鳥被驚醒,咕咕的輕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著舌頭問風陌,「她還會回來不?」

  「我覺得,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風陌坐在她對面,眼神奇異而溫軟,溫軟裡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撫了撫孟扶搖光可鑑人的長髮,對著滿園飄飛的紫雲英出神。

  半晌他輕輕道,「孟姑娘。」

  「嗯?」孟扶搖抓著酒杯傻兮兮看過來。

  風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純粹的笑意。

  「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嗯?」孟扶搖醉眼迷離的抬頭,眼前疊影微晃,緋衣搖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別快些,還有,對面的風陌好像特別的美麗,那眼神勾魂攝魄,比三個長孫無極加起來還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著口水,在眼皮閉起之前,嗚嗚嚕嚕的答,「喜歡……」

  風陌笑起來,淺緋衣袖在桌上緩緩拂過,像一辮桃花落了枝頭,載了五色迷離的春光之夢,他笑得身子微顫,鳥髮長長的瀉下來,和孟扶搖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開那髮,抱起孟扶搖,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這樣……」

  他突然頓住。

  春夜寂靜,夜鳥微啼,遠處小溪潺潺流過。

  風陌放下孟扶搖,緩緩回身,一瞬間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何方高人,出來一見。」

  這語聲依舊,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如果說剛才還是象姑館的風塵小倌所應該有的溫柔謙恭,現在便已經是威淩天下俯視眾生的冷漠與威嚴。

  黑暗中,緩緩浮現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風陌又恢復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搖,「喂,你聽見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剛才說喜歡我。」

  「前輩,」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挑釁,淡淡道,「您玩了這許多年的把戲,不膩麼?」

  「膩什麼?在沒遇見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膩。」風陌冷笑,「看,女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男人一離開她們身邊,她們就要出牆,沒一個例外。」

  他風姿曼妙的托腮,看著孟扶搖,十分扼腕的嘆息。「我以為她會是個例外……」

  「用上了您獨步天下的攝魂術的勾引,您憑什麼認為這些修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擋?」長孫無極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殺人盡可以殺,何必要找這等藉口,為難這天下無辜女子?」

  「這就是個被背叛以後心理變態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氣的老花癡!」

  長廊外的樹上,突然探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操著一口從孟扶搖那裡學來的怪話,撥浪鼓兒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沒良心的老花癡,要不要試試我扶風三大蠱術之一的『鳥蠱』?」

  風陌斜瞟雅蘭珠一眼,冷聲一笑,「你父王親自來,也許我還會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於說下去,抬手一指暗處,道,「還有兩個,一起出來吧,省得老夫費事一一打發。」

  他看起來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卻自稱「老夫」,聽起來著實滑稽,可惜沒有人笑,對著這樣一個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連長孫無極都戒備的退後了一步。

  因為那是「星輝聖手!」方遺墨。

  院牆後跳下戰北野,正門裡走來宗越,前方樹上,雅蘭珠一聲輕叱,「去!」

  撲啦啦漫天飛起各色飛鳥,所經之處暗霧升騰,它們飛揚的翅羽間發出鬼泣一般的怪聲,聽得人心神一亂怪像頻生,當頭一隻五色彩羽,眼珠深紅,一條綵線般曳過長空,直撲方遺墨。

  方遺墨一聲長笑,衣袖一拂,長廊之上的花架轟然落下,那些藤蘿如網一般墜下來,立時將大部分鳥都罩在其中,撲扇著翅膀拚命掙扎,只有那隻領頭的鳥,嘴緣如刀,頭一甩便撕出一個大洞,鷹阜般俯衝而來。

  而長孫無極三人的出手,也在飛鳥撲進的剎那到了方遺墨面前。

  紫光如匹練,黑影似飆風,白色身影乍現又隱,如霧氣飄散在天地間,窄窄的院落裡飄一層紫黑白緋四色交織,飛旋閃爍,罡風起落,像一道騰騰翻滾千變萬化的虹。

  方遺墨身姿輕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實力的高手之間,他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著令人咋舌的精準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銀芒萬千,在諸般複雜色彩中穿插往來,曳出鳳凰一般的燦亮尾羽,黑暗的未點燈的院子裡光彩萬丈,宛如從天降落了耿耿銀河。

  這才是真正的星輝。

  不是郭平戎,需要星輝的獨門武器才能使出那般華麗而璀璨的星光,而是生於指掌之間,曳於起落之時,每一揚手抬足拂袖轉身,都散出星芒萬點,自遙遠飛射而來直奔永恆,如自然之力不可抗拒般,他所擁有的星光,無限寬廣而又無處不在,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掌控牽引著會部的戰局,在那樣極致的精美和靈動的武學高度,方遺墨自己本身,就已經是永不隕落的星輝。

  星光如夢。

  一個沉醉華美不可驚破的夢。

  第四百招。

  最後僅剩的那隻首領鳥蠱,呼嘯若泣不死不休的奔向方遺墨面門,一路衝來一路五彩羽絮四處紛飛,落到哪裡哪裡就草枯花死,而那碎絮又無處不在,方遺墨不得不微微顧忌的,身子一讓。

  這一讓,由他全盤掌控的戰局,立刻露出了縫隙。

  戰北野金剛杵銀光突然變成了金光,凝成一片金色的光牆,向方遺墨當頭罩下。

  長孫無極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銀色如意,如意首端寒芒閃爍,每一紋路都微微凸起,他在那金色光牆之間唯一一道縫隙穿過,冷光一閃,如意首端突然彈飛而起,射向方遺墨頸項。

  宗越橫空一掠,與地面平行飛起,他肘間突然露出一柄劍,一柄極細極長造型詭異的劍,他不攻方遺墨任何部位,卻突然身子一橫,快如閃電自方遺墨身前橫過,肘間暗劍,直直抹向方遺墨雙膝!

  此時方遺墨抬腿會被截腿,揮袖會被毒,連呼吸都不能隨意使用,他只有退,暫退。

  退向身後。

  那三人一鳥,不死不休的立即跟來,方遺墨腳尖堪堪踏上廊簷木板,罡風已經追到,方遺墨手指一彈,身後的屏風立即被拔起,兇猛萬鈞的迎上三人攻勢。

  冷冷一笑,方遺墨道,「真是找死——」

  他突然頓住。

  一隻手,輕輕按上了他的後心。

  有人笑聲清脆,帶著點骨子裡改不掉的飛揚。

  「誰說女人都這樣?你以為老娘和你一樣花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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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剎那止歇,院子裡的人,除了方遺墨都微微笑起來。

  一手按在方遺墨後心,一手抓著屏風,孟扶搖笑得最得意,「終於等到你後退進屋,終於等到你用物件砸人,不然我還真的不敢隨意接近你。」

  深深吸了口氣,方遺墨也在笑,「好,好。」

  他明媚的眼神掠向後方,宛如詢問老友一般溫存的道,「沒中毒?」

  「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孟扶搖笑,「從你的菊花茶開始,就沒有。」

  「你居然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方遺墨微笑,「我還是低估了你。」

  「老實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堂堂十強者居然會去做個小倌,傳說中說你行事不羈隨心而為果然不假,只是既然要找你,怎麼會不把你的故事研究清楚?」孟扶搖道,「此地是你故居,別人不知道,我們還是查得出的,你告訴我的故事說這是她等你的地方,其實正好相反,是你曾在這裡等過私奔的她。」

  方遺墨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聲音一冷,道,「你再說一個字我殺了你。」

  孟扶搖沈默下來,半晌道,「你記住,我不再說不是因為害怕你殺我,而是不想揭你瘡疤。」她攤手,道,「鎖情解藥。」

  「你也記住,我答應你不是因為被你所制,而是因為,我喜歡那個禮物。」方遺墨默然半晌,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扔在宗越腳下,「我懶得研製解藥,既然沒有人值得我救,為什麼要有解藥?這個方子,你有本事你就把它解決吧。」

  他有點狡黠的笑,「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將這個藥方中藥性相沖一遇就死的九狐花和萬蛇草調和在一起,而不致人於死。」

  宗越揀起藥方,目光一掠眉頭已皺起,隨即道,「這世上只有解不了的心,沒有解不了的藥方。」

  方遺墨冷笑不答,只對孟扶搖道,「以我的實力,體內真與只經自動形成防護,你頂多只能重傷我,卻不能殺我,你確定你要結下我這個生死仇家麼?」

  「難道我們以前就不是生死仇家嗎?」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難道你的菊花茶和酒裡面的毒都是糖精?難道你來華州就是為了和我談談心?」

  「我答應你,我可以救你一次,再殺你。」方遺墨漠然道,「你自己想清楚。」

  「我覺得不上算。」孟扶搖想都沒想,「反正你都要殺我,反正我不是你對手,反正我死定了,我稀罕你救我一次做啥。」

  「是嗎?」方遺墨微笑,看向長孫無極等四人,「你別忘記,今晚他們也成了我的仇人,你若一掌劈不死我,而他們也沒能攔住我的話,將來我的復仇名單上,必然要多幾個人了。」

  「劈你半死還攔不住你麼?你自視也太高了吧。」孟扶搖哼哼,心裡卻在盤算,頂級強者臨死拚命的威力,實在很難估計,哎……自己冒點險無所謂,怎可以連累別人。

  看著她神情,長孫無極突然道,「扶搖,做你該做的事。」

  戰北野則道,「我才不相信你劈他個重傷我還踩不死他。來,扶搖,試試看。」

  孟扶搖笑了笑,突然一鬆手,將方遺墨推了出去。

  「不過是個傷心人罷了。」她道,「你是個活在過去裡的人,有一百座水晶房子,也再照不亮你的心。」

  「你在菜中和禮物中都沒有下毒,我感謝你。」方遺墨一抬腿上了屋簷,握著那座水晶房子,淡緋衣袂飄在風中,像另一輪淺紅的月,「你為我保留了一些真純的東西,讓我覺得,這世上終於有了可以去觸摸的溫情。」

  「我從來都比你真,所以我比你快樂。」孟扶搖揮手,「方先生,女人得罪你的只有一個,不要再遷怒無辜了。」

  「那是我的事,」方遺墨深深凝注她,「我徒兒的仇,我發過誓要報,所以我答應你,救你一次,再殺你一次,那次如果再殺不了你,我和你恩怨就此了結。」

  「恩怨都是自己想出來的。」孟扶搖嘆氣,「隨便你。」

  方遺墨笑了笑,道,「至於下次遇見你,是救你還是殺你……看你運氣。」

  他一捲衣袖,飄然而起,射在蒼穹裡遠去的身影,當真如一抹碎光萬點永不磨滅的星輝。

  孟扶搖托腮注視著他的背影,喃喃道,「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遠處,戰北野誇張的伸了個懶腰,笑道,「你陰來我陰去,好大一個套兒,終於把鳥給捉到了。」

  孟扶搖看著對面走來的長孫無極,輕輕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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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藥藥方到手,真武大會的日子也已經臨近,孟扶搖準備啟程,事先和長孫無極說起,長孫無極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望你答應我,以無極國英毅將軍的身份去參加,比武時點到為止,珍攝自身。」

  孟扶搖知道他是希望無極國將軍的身份能為自己多提供一層保護,笑嘻嘻的道,「咦?有的吹噓為什麼不吹?將軍總比平頭百姓牛叉,放心,我很虛榮的。」

  長孫無極撫撫她的髮,道,「其實我希望你更虛榮些。」

  孟扶搖遠目望天裝沒聽見,還有什麼比無極國太子妃更虛榮的身份呢?和長孫無極說話,就是得提著一萬個心。

  「我離開太久了,必須要回中州一段時間,」長孫無極將元寶塞給她,「來得及的話我會去磐都找你,元寶大人托你帶著,出去見見世面,省得過於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元寶大人目光麻木的蹲在長孫無極掌心,用沈默來抗議自己被送來送去的命運。

  孟扶搖接過耗子,好奇的問,「耗子是不是和你心靈相通得厲害?是不是大哥大似的,滴滴一聲,你就知道它在哪了?」

  「沒這麼神奇,」長孫無極笑,「我只能知道它是否還活著,以及大概在哪個方向,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元寶離開你。」

  「還是你帶著吧,這是你的寵物。」孟扶搖想了想,把元寶大人又塞回去,「無極……」

  「嗯?」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對我太好。」孟扶搖狠狠心,話說得很快,「我覺得我現在實力也不錯了,把大風的功力消化完,我能再上一層,真武大會後我也許就往北而行一路遊歷大陸去了,這一去不知道有多久,保不準遇上哪個牛人我就嗝屁了……」

  「我也還是那句話,」長孫無極把剛露出歡欣鼓舞之色的元寶大人又塞回來,攬過她,用自己的額輕輕靠了靠她的額,「這是我的事。」

  孟扶搖苦笑,同樣的話,她也暗示性的和戰北野說過,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好在不管怎麼樣,暫時是要分開了,距離也許能沖淡感情,因此她希望能拉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對他們,對自己,都會是種解脫。

  宗越已經提前一步離開華州,去四海五湖的尋藥了,方遺墨那張詭異的藥方讓他好像遇見了寶,沒日沒夜撲在上面鑽研,吃飯時猶自在自言自語,「減輕份量?添一味墨蓮葉?不成……」孟扶搖梆梆梆的敲碗,「飯吃到鼻子裡啦……」

  喜歡宗越的那姑娘,再次來的時候沒見著他,眼淚汪汪的托孟扶搖轉交一個荷包,荷包裡一個護身符,那女子說護身符是無極邊境青州大德寺求來的平安符,主持禪師開光的,最是靈驗不過,托孟扶搖轉交宗越,孟扶搖有心拒絕,見她盈盈欲淚的小模樣兒,只好收下。

  於是某個平常的吃晚飯的日子,孟扶搖和戰北野約好第二天教他踢足球,和雅蘭珠約好第二天去逛集市,然後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背了個小包袱,用果子塞了元寶的嘴(防止它給戰北野通風報信),用障眼法迷了長孫無極的隱衛,跳窗而出,一路奔出了華州,路過姚城時,鐵成帶著一隊衛士在等她,一群人匯合了,鬼鬼祟祟的直奔無極邊境。

  快馬疾行,一日夜便到了邊境青州,從青州過時,路過疊翠山,孟扶搖想起宗越的追求者說的大德寺就在上面,一時好奇,便帶了鐵成去爬山。

  爬到一半,忽聽得刀劍交擊聲傳來,夾雜有女子的驚呼。

  孟扶搖皺皺眉,閒事?歷來管閒事的都沒好下場,她想了想,伸出兩隻手,喃喃道,「猜拳,猜贏了我就去管閒事……」

  還沒來得及作弊,鐵成已經衝了過去,一聲大喝,那邊已經乒乒乓乓交起了手。

  孟扶搖無奈的過去,便看見是一隊車隊被困在山腰樹林一角,正中一輛馬車的車身已經傾倒,幾個護衛打扮的人正和一隊衣著破爛的漢子交戰,大部分已經受了傷,傾倒的馬車前,還蜷縮著幾個瑟瑟發抖的侍女。

  看樣子是哪家上山進香的大戶,遇見了剪徑的強盜。

  孟扶搖的眼晴緩緩轉過一圈,卻落在了那輛翻倒的馬車上。

  馬車已經毀壞,半扇車門斜斜落下,隱約看見車裡坐著一個女子,姿態端雅,垂眉不動,月白色裙裾垂落在地,曳出流水般的波紋,遠遠看過去,凝定得像座神像。

  在這流血廝殺之地,翻倒馬車之中,面臨殺身之險,依然不動如山神容寧定,這會是怎樣的女子?

  孟扶搖這一刻終於起了好奇心,大步上前,大喝,「奶奶的給我住手!」

  自然沒有人住手,沒人理會這個清瘦的少年,鐵成倒是傻兮兮的住手了,對方立即一刀砍下來,鐵成趕緊去擋,孟扶搖已經大罵出聲。
  「丫的我的人你也敢揍?」

  她長袍往腰上一束,蹬蹬蹬直衝過去,什麼花招都沒有,一伸手拔出鐵成腰間另一把劍,唰的橫劍一砍。

  三隻臂膀濺著大蓬的血飛了出去,草地上順便還被削掉了一層草皮。

  一隻臂膀砸上了那座車身,骨碌碌滾在那打坐的女子面前,孟扶搖斜眼瞟過去,看見她終於抬起眼,拿起那隻斷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前方草地上,然後閉目喃喃低語,看樣子居然是在唸咒。

  孟扶搖更加好奇了,這妞太有個性了,人家要搶她她還要為人家的胳臂唸咒,是出家人嗎?

  她一邊目光灼灼的盯著那女子,一邊順手啪的砸昏了一個偷襲者,她向那女子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踢飛了七八個。

  滿地裡滾著受傷呼叫的強盜,這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強盜們發一聲喊,終於作鳥獸散,孟扶搖看也不看一眼,蹲下來,裝模作樣的敲敲那歪倒的車門,笑道,「這位姑娘,打擾了。」

  車裡的女子,抬起了眼眸。

  孟扶搖怔住。

  她看進了一泊沉靜而深邃的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這是雙極其特別的眼眸,特別到孟扶搖竟然覺得隱隱有幾分熟悉,像是某些影像剎那奔來,砰的一下貼在了記憶的窠臼裡,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就是那雙眼睛……但是,是誰的眼睛?

  孟扶搖突然開始頭痛,像是被誰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剝離的血肉,她有點茫然的注視著那女子,伸手扶住了車門。

  那女子卻對她微微躬身。

  「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她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她和宗越有點相似,一般的給人潔淨的感受,但是那感受其實也有很大區別,宗越的潔淨,帶著遙遠的冷和鋒利,她的潔淨,卻是溫和妥帖,樸實而令人親近。

  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滿身的血和灰,突然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有點污濁,她退後一步,努力將自己的笑容調整到文雅的角度,答,「客氣客氣,請便請便。」

  說完她抽身就走,不想再為自己找麻煩,反正這群人看來身份不低,完全可以趕到大德寺尋求幫助,不需要她來多事。

  身後卻有人突然出聲挽留,是個小姑娘的聲氣,「公子……你幫人不幫到底嗎?」

  那女子立即低聲阻止,「明若,別亂說話。」

  我幫人為什麼要幫到底?我是你大姨媽啊?孟扶搖回轉身來,笑容可掬的對那小侍女道,「姑娘,我媽喊我回家吃飯,失陪了。」

  「強盜還會來的!我們給你金銀,求你保護我們!」那小侍女突然衝了上來,拉住孟扶搖衣袖,「你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一群依賴他人成了習慣,以為金錢可以買到忠誠的孩子,孟扶搖搖搖頭,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塞到那侍女手裡,「我也有金銀,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求求你放開我的袖子。」

  「明若,退下。」那女子開了口,聲音裡毫無煙火氣。

  孟扶搖一笑,大步走開,身後,那不甘心的小侍女卻紅了眼眶,跺跺腳,再次衝了上來。

  「你是無極國人,你必須送我們去中州,這是璿璣國佛蓮公主,是你們太子的未婚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4:01 P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3-27 04:03 PM 編輯

無極之心   第三十六章  誰的蓮花

  太子的……未婚妻?

  孟扶搖突然停下了腳步,有點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那個……未婚妻?

  心裡好像突然塞了一團亂糟糟的東西進去,煙薰火燎的戳在了五臟六腑,刺毛毛的不舒服,連咽喉裡好似都被什麼堵了一把,梗在那裡,嚥不下去吐不出來,孟扶搖拚命的清喉嚨,吭吭吭的咳嗽。

  未婚妻……

  太子的……

  她有點茫然的抬頭,這一刻眼神特別清醒,居然看見十丈外一棵樹上最上端一枚葉子後面有一隻毛蟲,顏色特別難看,她懷疑自己心裡那種刺著的感覺,八成就是這毛蟲鑽進去了。

  她站在那裡,有點忘記如何動作,這一刻的手腳好像有點不是地方,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天空壓得很低,鐵鍋似的倒扣下來。

  哐噹一聲,鐵成的劍掉在地下,他張口結舌的看著孟扶搖,吃吃道,「她……你……」

  「她什麼她我什麼我?」鐵成這一開口反倒成了救星,孟扶搖覺得那倒扣的鐵鍋突然被砸破,她自己也被從黑暗穹窿裡救了出來,她立即惡人先告狀的打斷鐵成,「好好說話!」

  鐵成給她那樣的眼光一望,反而說不出話,漲紅了臉,翻翻白眼望天,狠狠的將劍往地上一插。

  袖子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好像是元寶大人在奮力掙扎要爬出來,孟扶搖不喜歡把耗子放在胸口,怕人家看見了以為她多長了一個波,元寶大人每次要想出來,都要無處著力的掙扎一番,孟扶搖心中正在煩躁,乾脆把袖囊的鈕子狠狠扣上,免得耗子出來罵人,她還不會翻譯。

  緩緩回身,她仔細看著和藹微笑的佛蓮公主,這是他的……未婚妻?氣質真好,真……配他。

  「佛蓮公主是嗎?」看著那雙眼睛,孟扶搖終於平靜下來,欠欠身,「剛才失禮了。」

  小侍女得意的鼻子朝天,「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就說報上公主名號,一定乖乖聽話。」佛蓮公主輕叱道,「明若!」轉身微笑向孟扶搖回禮,「婢女無知,請勿介意。」

  她彎眉如月,笑意嫻雅,天生佛子般的聖潔慈和裡又有著少女般的柔雅氣韻,孟扶搖怔怔的看著,想,這才叫女人,這才叫氣質,公主,公主啊……

  她扯了扯嘴角,回禮,「既然婢女無知,我自然也就不介意了。」

  佛蓮公主怔了怔,大概沒想到還有人這樣說話,小侍女明若早已氣得臉色通紅,狠狠盯著孟扶搖不語。

  「鐵成,」孟扶搖站在那裡,誰也不看的仰頭想了半晌,招呼鐵成過來,「你帶著衛士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見到太子再來找我。」

  「要我送她?」鐵成瞪大眼,指著自己鼻子,看見孟扶搖肯定的眼色,頓時大怒,一劍劈倒身前一棵樹,一屁股坐到樹樁上,憤憤道,「我不幹!」

  「我這是在命令你,不是在請求你!」孟扶搖勃然大怒,「你不去?不去?那滾回你老家吧,老子這輩子不敢再用你!」

  「我……」鐵成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孟扶搖轉過身不理他,鐵成無奈,只得悻悻道,「我去,我去……我去就是!」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越發氣苦,又是一劍劈下去,樹木遭殃。

  佛蓮公主一直微笑看著,此刻才上來謝禮,「看這位壯士腰牌,公子似是無極有職官員?不知可否告知名姓職司,改日本宮請太子親自相謝公子。」

  請長孫無極謝我?孟扶搖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那甚得寵愛的小侍女明若又忍不住插話,「你是幾品官?想升幾品?我們公主和太子殿下說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孟扶搖看著她,看得小丫頭有點畏縮,才笑吟吟道,「是嗎?真是太好了,我想要當無極國皇帝,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明若大驚失色,白著臉抖著嘴唇,「你你你……你大逆不道……」佛蓮公主眼光也縮了縮,卻又立即笑開,溫和的責備小侍女,「公子在說笑呢,你當什麼真。」

  孟扶搖瞟她一眼,實在不想多看見這人,伸手一讓道,「公主,無極境內強盜不多,你們運氣不好而已,有我護衛護送,想必一路定可無虞,在下還有要事,先走一步。」

  「多謝公子,公子請便。」佛蓮公主福了福身,孟扶搖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漫不經心的道,「公主光臨是來大婚的嗎?以您的身份,不是應該知會中州朝廷派員迎接嗎?如何會輕車簡從,以至於在邊境遇匪呢?」

  「公子說笑了,」佛蓮公主垂目羞澀,當真如一朵不勝涼風中嬌羞的蓮花,「本宮自幼入世修行,不以世俗尊榮為念,曾經發下宏願,要以信女之身拜遍天下名山古剎,這次原本是往軒轅去參拜明光寺坐化聖師的,路過無極國,臨時起意,來……看看故人。」她輕輕咬著下唇,臉色已經微紅了。

  「我家公主是佛陀聖女轉世,口含蓮花而生,五洲大陸最為虔誠聖潔的皇女,所以封號佛蓮,多少人求見她一面不可得,今日叫你見著,是你三生有幸。」小侍女明若神情驕傲,睨視孟扶搖。

  「我也覺得,」孟扶搖笑,聲音琅琅,「三生有幸,不虛此行。」

  她微微一躬,轉身大步走開。

  虔誠?聖潔?是啊,一個看著護衛拚死流血救護她還能神色如常端坐不動誦經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虔誠;一個對著宰了自己很多護衛的強盜的手臂也能誦經超度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聖潔。

  孟扶搖仰起頭,眼前飄過佛蓮剛才那一霎微酡的雙頰……哎,虔誠聖潔的居士提起男人人時的嬌羞之態,真是風情萬種。

  她大步走在一色深翠的山林之間,心底恍恍惚惚的想,佛陀轉世……口含蓮花……蓮花……長孫無極掌心的蓮花。

  原來那是他的蓮花,原來長孫無極不願給人碰觸的秘密,就是這朵養在深宮,含蓮出世,聖潔無比,虔誠超級的佛蓮花。

  他將那朵蓮花深藏在掌心,從不願被人提起或碰觸,大抵那朵蓮,是他心中最為聖潔最為不可褻瀆的珍寶,他不願塵世間絮叨不休的好奇污濁了她?

  哎,一個掌心生蓮,一個含蓮出生,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什麼?

  孟扶搖大步向山下走,找到等在山下的馬,一抖韁繩一踹馬肚,馬兒立即發瘋般的馳出去,和那朵佛蓮所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那馬被孟扶搖連連催策,跑得心急火燎,像是後面有三萬追兵。

  飛馳間,隱約有細微的歌聲,從馬上一路抖抖顫顫傳了開去。

  「一個是良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鏡中月,一個是水中花……」

  ----------

  天色陰沈下來,烏雲一層層堆積滾動,月色有點暗昧,像是蒙了灰的磨砂玻璃,又或是一塊磨出了毛邊的布,皺巴巴的貼在鐵黑色的天際。

  孟扶搖抬起頭,有點茫然的看看四周……這是到哪裡了?

  好像已經出了無極邊境?

  她想了半天,隱約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奔馳了一天一夜,一路衝過青州,過了無極和天煞的邊境,現在這片莽莽叢山,應該在天煞和無極之間。

  孟扶搖看看天色,有點陰沈欲雨的樣子,已經錯過了宿處,只好找山洞什麼棲身了,她將馬拴在山下徒步上山,在半山腰處很驚喜的發現居然有一處草屋,三間屋子帶個院子,有點破落,牆上有些腐爛的獸皮,像是廢棄了的獵戶人家的屋子。

  孟扶搖簡單收拾了下東西,生起火來,坐下來時才想起元寶大人這一路咋這麼安靜呢,趕緊從袖子裡掏元寶,將那傢伙拽出來一看,眼珠子明顯呈波紋光圈狀——沒法出來透氣,這一路被顛暈了。

  在地上蹲了半天,暈馬的元寶大人才恢復生氣,跳起來吱哩哇啦的罵,孟扶搖懶得聽耗子罵架,想起剛才過來時看見有落地的松果,不如撿幾個來堵耗子的嘴。

  她起身走出去,元寶大人追到門邊罵,罵了幾句突然住了口,鬍子動了動,有點狐疑的往空中看了看,又轉了一圈,嗅了嗅,突然跳了起來。

  它竄到門邊,吱哩哇啦大叫,卻已經找不到孟扶搖的身影,元寶大人喊了半天,空山寂寂人蹤會無,有心去找,可是主子吩咐過,任何時候不要離開孟扶搖身邊,這山這麼大,兩人走岔了怎麼辦?孟扶搖和它可沒心靈感應。

  元寶大人只好蹲在牆角畫圈圈,等孟扶搖回來。

  孟扶搖其實聽見了元寶大人的呼喚,可惜這聲音聽在孟扶搖耳裡,和剛才的罵人也差不多,她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前方對面,是一處斷崖,她剛才從這崖下過來,嶙峋的崖尖稍稍凸出,像一柄傘遮蓋著下方山谷,崖壁光滑得幾近直角,上寬下窄,孟扶搖站定了腳步,看著那崖溝,突然想起當初那個長孫無極薨於道路的假消息,那時說他葬身於虎牙溝,虎牙虎牙,是不是也像這樣的一道山險?

  想到長孫無極,她腦子裡立即竄進了那朵蓮,頓時腦袋又痛了起來,或者也說不清是腦袋痛還是心痛,孟扶搖抬手,啪的給了自己一巴掌,長孫無極有老婆不是好事麼?自己不是一直希望不要和他有糾纏糾葛麼,這下終於有了一腳踢飛他嚴詞拒絕他的理由,下次他再敢和她信誓旦旦,她就老大耳光煽他,煽完了告訴他,我見過你老婆了,你丫有婦之夫,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我代表全宇宙小三終結者,滅了你!

  孟扶搖想著煽長孫無極耳光的痛快,無聲的哈哈笑了一陣,笑到一半,彎起的唇角漸漸撇了下來,她抱著肚子,慢慢的蹲了下來。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騙我呢……

  她蹲著,姿勢很難看,像是想要拚命掙出什麼東西來,可是有些東西,隨風潛入潤物無聲,不知不覺浸入肺腑,須臾之間想要啪的一聲放出來,幾無可能。

  天邊風滾滾的吹起,烏雲一聚又散,嘩啦一聲,雨便下了下來,初時並不猛烈,眨眼間便沉重起來,在地上打出一個個水泡,孟扶搖蹲在雨裡,傻兮兮的抬頭,反應遲鈍的抹了把雨水。

  這一抬頭一抹眼,突然發現對面崖上有些不對,隱約間什麼東西動了動。

  那種動,不是樹木被雨打伏的動,事實上那片崖光禿禿的根本沒有任何樹,那片輪廓,倒像是人!

  孟扶搖的目光縮了縮,仔細在那崖上下掠過,這才發現,整個崖上,都是伏兵!

  那些黑色的岩石,是人;那些崖壁上起伏的線條,是人;那些一大塊一大塊看起來也很像巨大岩石的東西,應該是裝著滾木擂石的籮筐,而在那些黑色的人影手中,隱約可以看見一些森冷的反光,那應該是刀刃或弓箭的利器,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以絕大的耐力頂風冒雨,伏擊守候,在這深山雨夜中,等待著一場嗜血的捕殺。

  他們等的是誰?

  這是天煞和無極的交界處,向西是天煞內地,向東是無極腹地,如果有什麼人物死在這裡,很可能會引發一場兩國間的扯嘴皮子大戰。

  孟扶搖笑笑,她現在的心情,更加的不想管閒事,站起身想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哎,看看是誰先。

  身子一振,如夜鳥般展開身形,孟扶搖攀上一處崖壁,遠遠望向來路,雨勢漸大,在深山中來旋往復四處相撞,激起更加巨大的隆隆之聲。

  前方黑暗裡,突然馳來黑色的駿馬,那馬極神駿,揚蹄之勢有若飛騰,馬上騎士也是黑袍,衣袂飄飛間隱約有紅色鑲邊一閃。

  那黑馬之後,猶如一片黑雲般捲過一支軍隊,軍容嚴整,蹄聲整齊劃一,即使冒雨前進,相隔甚遠,依舊能感覺到那般森嚴殺氣,撲面而來。

  戰北野,黑風騎!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

  居然是要伏擊戰北野!

  這裡是進入天煞內地的必經之道,戰北野大概是追她而來,戰北野的大哥,終於耐不住性子,要對他動手了!

  八成是長孫無極的虎牙溝事件給了丫靈感,這明擺著是想殺了戰北野再栽贓長孫無極。

  孟扶搖一竄而起,奔上山頭,張嘴就喊,「停住!停住!」

  她用上內力的聲音不可謂不響,可惜雨勢太大,山風猛烈,雷聲轟鳴,她和戰北野不僅隔著一個山頭的距離甚至還隔著一座山的高度,而戰北野帶著黑風騎,本身的馬隊揚蹄之聲,也足以蓋過任何聲音。

  「停住——」,「有埋伏!」

  那黑衣黑騎頭也未抬,以迅猛如龍之勢不斷狂飆向前,眼看著已經接近斷口。

  「靠!」

  孟扶搖大罵一聲,抬頭看看對崖,對面是如被刀劈的兩座相對的崖,各自有埋伏,而自己所在的這座山頭比對崖稍高,相距甚遠,從山頭往下爬一截,兩山便已山勢接近,那裡有個平臺,倒是可以冒險飛越,雖然那距離實在有點考驗人類的極限,但是已經顧不得了。

  孟扶搖奔到崖邊,對面已經有人發覺,只是隔著距離遠不能射箭,有人爬起身來,盯著對面那個舌眺亂蹦的影子,突然看見那影子一抬腳,從崖上跳了下去。

  斷崖上伏兵「啊」的一聲,就呆住了——自殺?

  孟扶搖從崖上跳了下去。

  時間緊迫,她要先衝到兩山接近處的平臺上才能有辦法給戰北野示警,這需要她在幾秒內趕到,爬,是絕對來不及了。

  她大喝一聲,宛如霹靂炸破,硬生生把千仞陡崖當成平坦大道,直挺挺對著崖下就奔。

  呼一聲,巨大的衝力如砲彈般從背後撞來,撞得她心腑一震,撲面的風像神祇狠狠甩過來的一巴掌,打得人無法呼吸,自然引力的天神之手,緊緊攥向孟扶搖,意圖把這個挑戰人體本能和極限的人推入崖下摔成肉泥。

  孟扶搖吐氣,體內全部的真力立刻被毫無保留的調動,連同大風潛藏在她丹田的真氣,那些真氣被她罔顧極限般拚命催動,和自然之力抗爭,漸漸如金鐘罩般流向全身,因為使用過度,那些真力開始翻騰,如滾熱的岩漿般欲待沖體而出。

  孟扶搖死死咬牙,忍住體內欲待炸裂的壓力,在風雷之中越奔越快,越奔越猛,最後竟然成了崖壁上直瀉而下的一條黛色長線,以奔騰狂飆的氣勢滾滾而下,再在臨將失控落足的最後一剎,戛然而止。

  「噗!」

  一口鮮血噴出,在連綿雨幕中綻開血花,孟扶搖最後和自然引力相抗的急剎車,如被巨鎚擊在心口。

  但是也在這拚死無畏的抗爭中,剎那突破。

  蹄聲隆隆,已近斷口!

  橫身一滾,孟扶搖滾上平臺,頭一甩一個翻身豹子般躍起,齒間已經叼了柄箭。

  孟扶搖一抬頭,眼神如鷹盯住了對面,那裡有黑衣人影伏在石後,怔怔執弓,他們親眼目睹了剛才那一場絕世難逢的崖壁狂奔,看見那條纖細人影,完全違反自然力量生生從絕崖奔下,震驚得忘記了一切反應,直到孟扶搖滾向石台才驚覺她要做什麼,下意識抬手就是一箭,不想孟扶搖竟然在那樣狼狽求生時刻,居然還有這般精準的眼力和反應力!

  黑雲如卷,狂飆而來,戰北野騎隊,只差兩三個馬身便近斷口,他心急孟扶搖去向,雨夜狂追,來不及探路也來不及小心慢慢行進,因此不知深山裡頭頂處有無數陰沈之眼等待著他撞入羅網,更不知就在他頭頂數百米上,兩座斷崖之間,雷聲隆隆大雨傾盆中,孟扶搖為了他和黑風騎的安危,和天地自然之力及武器裝備齊全的伏軍,上演了一場無聲的生死之爭!

  飛騎卷近,離最前面戰北野,還有一丈之地!

  一丈之地,便是生死之地!

  孟扶搖一揚頭,齒間利箭呸聲吐出,一伸手拔起身邊一棵大腿粗的樹,抬手,一掄!

  樹身如巨箭,帶著劈破空氣分裂天地的兇猛氣勢呼嘯奔雷而去,巨大的衝力瞬間將樹上枝葉粉碎,直直射入對崖人群。

  以樹作標槍,砸你沒商量!

  「砰!」

  樹木撞入伏擊人群,接連撞倒十幾人,漫天裡飛了鮮血內臟,並捲著幾具屍體,轟然落下。

  「啪!」

  被樹木撞出胸口大洞的屍體,正正落在戰北野馬前,鮮血濺上戰北野的靴。

  屍體正堵在斷口入口!

  戰北野的馬只要再前進一步,便要中伏。

  戰北野霍然抬頭,雨夜裡景物朦朧,黑色的崖連同黑色的雨沉沉壓下來,對面崖頂之上,飛旋跳躍著纖細的身影,看那動作,竟像在躲避箭雨。

  孟扶搖!

  一聲厲喝,戰北野自馬上飛身而起,三兩步便攀著崖壁奔了上去,半空裡留下他一聲大喝。

  「紀羽!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

  黑風騎首領紀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單手豎起示意騎兵有序後退,他震驚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對崖,那裡,纖細的身影輾轉騰挪,快如流光在箭雨中翻騰,他的目光又落在被樹木撞下的屍體身上,就是這具屍體,被撞出山崖示警,使他們這千餘性命,不曾被這用心險惡的雨夜埋伏所葬送。

  紀羽又看了看這座斷谷之口,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裡原先根本沒有這座窄口,沒有可以這般陰險設伏的地方,也正是因為如此,久經戰陣的烈王和自己,在心急之下,雨夜之中,未曾注意到地形的改變,險些闖入死地。

  感激的遙遙看了一眼山崖,紀羽手一揮,「退!」

  山林不適合騎兵作戰,對方有備而來,前方必然有壕溝陷阱等物,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而戰北野已經衝了上去。

  他身形在山崖雨霧間飛騰,直奔對孟扶搖發射箭雨的斷崖之上,腳尖剛剛點上崖面,一輪更密集的箭雨立即飛射過來。

  戰北野不避不讓,眉毛一挑,大喝,「斷!」

  躍起半空,掄杵下劈,金剛杵掄出一片渾金的光幕,挾著怒氣和萬鈞之勢,狠狠劈落!

  「轟隆!」

  半截凸出如傘的崖面,生生被戰北野劈斷!

  大片大片的碎石連同人體一起跌落,半空裡慘呼和驚叫聲在深邃的山林中傳出很遠,滿山裡都是那般似要滅了天地的崩塌之聲,人力之威,竟可至此!

  戰北野在山石劈落的那剎,反身一貼已經貼上了崖壁,山石剛落完,他飄身而起,剛才還重如泰山,現在便輕似鴻羽,一飄便飄到了崖上。

  他上了崖,便是崖上伏兵的死期!

  慘叫聲和血花同炸,弓箭與斷臂齊飛,戰北野直直撞入人群,劈手就奪,奪完就砸,砸完還踩,踩完便踢!

  另一座對崖的伏乓眼看戰北野上了崖,操起弓箭猛射,可惜黑夜暴雨,準頭極差,倒被戰北野時常扔過一支胳臂或者半條腿的過來,砸倒一片。

  山崖地方有限,伏兵不過近百,戰北野幾個回合便殺個乾淨,然而一聲吶喊,那些靜默的樹木和草叢間,突然都湧出了人群。

  滿山皆兵,只為等待戰北野和他的千騎兒郎自投羅網,當伏擊被破壞,剩下的便是圍殺。

  戰北野立於崖上,黑髮黑袍被獵獵山風捲起,他暴雨中一個側首,眼神睥睨,俊朗的側面有如刀刻,凜凜若神。

  「想殺我?做夢!」

  戰北野突然綻出一聲霹靂大喝,恍似九天之上雷霆乍亮,驚得這天都開了開,滑出豁喇一道閃電,照亮戰北野突然飛起的身影。

  他飛起,一撒手丟掉沉重的金剛杵,以比先前孟扶搖奔行在九十度崖壁更為彪悍的姿勢,抬腿就跨向對崖。

  對崖七丈,亦是人力極限,暴雨中黑袍身影怒卷如雲,赤紅衣角一閃已在半空。

  孟扶搖仰起頭,她衣衫盡濕,烏髮貼在額頭,越發顯得顏色如雪,看見戰北野悍然渡越斷崖,將手中作為武器的一株細樹往地上一插,叉腰大笑。

  「戰北野,掉下去我就笑你!」

  「咻!」

  一團火花突然在戰北野身後炸開,那顏色極為燦亮,即使沉沉雨夜也不能掩蓋,剎那間炸出內紅外黃的火球,直襲戰北野後心!

  「他媽的卑鄙!」

  孟扶搖跳腳大罵,啪的一下把手中樹擲了出去,樹身撞上那火球,轟的一聲立即變成焦黑的兩段,濺飛的火星落在戰北野身上,哧一聲便燎掉了他一截衣袖。

  只這剎那間,他又近了些,只差一人距離便到崖側。

  孟扶搖剛剛舒一口氣,又是「咻」「咻」兩聲,這次的火球來得更快更狠,一枚衝著戰北野,一枚衝著她。

  而孟扶搖身側已經沒有足夠砸飛火球的樹。

  「奶奶的!」

  孟扶搖一聲大罵,忽然衝了出去,衝向戰北野,她衝出去時一分力氣也沒保留,直直的將自己如同一枚砲彈般發射出去,剎那間便身子懸空,身成一線,狠狠撞上戰北野。

  撞飛了只差一毫便要踏上崖側,也只差一毫便要為背後暗槍所傷的他。

  懸空被撞的兩人頓時翻翻滾滾落下,戰北野一仰頭看見崖壁已經遠離了兩人,毫不猶豫將孟扶搖翻了一下,把她身子翻到自己之上。

  這樣即使栽落,也有自己身子墊著,她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孟扶搖卻在電光火石間露齒一笑。

  「停!」

  她手腕一振,兩人的身子突然停在半空,孟扶搖毫不停息,伸手就要將戰北野掄上崖,戰北野卻橫臂一揮,輕輕巧巧將她先送了上去。

  「你先去給我揍那個用火槍的!」

  「好!」

  孟扶搖肩膀一觸到崖壁便彈跳而起,抬手就是一揚,大笑道,「看我天女散花針!」

  對岸那人下意識的一讓,卻發覺哪有東西過來?大怒之下再次抬起火槍,然而突然發現對崖,有一雙森冷而又熾烈的目光冷冷盯緊了他。

  那目光遠超尋常人的烏黑,如一段深海鐵木,帶著金屬般的沉和萬年海水打磨鍛造過的黑亮,冷冷看人的時候便如巨木撞過來,撞得人心口一緊。

  戰北野立在崖端,負手而立,衣袂飛舞,他微微斜眼看著對岸那端著火槍的錦衣男子,道,「果然是你來了。」

  「我來,便足夠收拾你,」那男子冷笑,下意識的將槍口抬了抬,對準戰北野。

  「你終於耐不住了,」戰北野嗤聲一笑,「可是你應該把你整個火槍隊都帶來,就你一個?不夠份量。」

  「你可以用你的性命來試試夠不夠。」那男子哈哈一笑,抬起槍口。

  他突然怔了怔。

  對崖的戰北野和那少年,突然都不見了。

  男子愕然睜大眼,以為自己花了眼,擦了擦額上流下的雨水,當他手放下的時候,突然心中一跳。

  隨即他便看見孟扶搖秀眉飛揚眼眸如星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

  男子以為自己被雨澆得昏了神,明明剛才人還在對面,就是插翅也不能飛這麼快,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自己槍口前?

  孟扶搖卻對著他露齒一笑,笑得白牙森森。

  隨即她手指一彈,「啪」一聲。

  一枚石子彈入了槍膛,聽見輕微的哢噠一聲,代表著五洲大陸最高武器水平,極其珍貴和有限的火槍,徹底報廢了。

  孟扶搖笑得更加親切,輕輕道,「我代戰北野的外公,問候你。」

  黑光一閃。

  瞪大眼驚異看著孟扶搖的男子,突然覺得心口一涼,隨即全身力氣都失去了。

  他喉間發出破碎的格格聲,低頭艱難的看自己的心口,那裡破了一個大洞,有鮮血突突的冒出來。

  孟扶搖的「弒天」乍現又隱,捅入某個躍動心臟的胸膛,再帶著滴溜溜的血珠拔出,她順手把匕首在男子臉皮上擦乾淨了,咕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戰北野外公要問候你。」

  她嘿嘿一笑,衝著滿崖呆若木雞的士兵揮手,「同志們辛苦了!」

  嘬的一聲,她突然從崖上呈弧線消失,對面,戰北野收回牽扯著籐條的鞭子,喃喃罵,「這個瘋女人!」

  剛才孟扶搖在崖上看見對岸伏兵殺出時,便順手收集了山壁上一些垂下的籐條,將那些籐條接起,和自己的鞭子纏繞在一起,便是這籐條,使她飛身撞出戰北野而不至於落崖,使戰北野上崖後兩人得以合作,由戰北野掄出籐條纏身的孟扶搖,飛身渡崖,神出鬼沒的殺掉了那錦衣男子。

  回到崖上的孟扶搖拍拍手,問戰北野,「那丫是誰啊。」

  戰北野靜了靜,答,「我三哥。」

  孟扶搖愕然,隨即便見戰北野黝黑的目光投向山林深處,聲音沉冷!如將雨的層雲。

  「扶搖。」

  「嗯?」

  「我們要開始逃亡了。」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七章  密林逃亡

  雨夜、深山、密林。

  附近的幾個山頭,冒出了一撥又一撥的伏兵,看人數足有上萬,天煞國皇帝這回是下了決心,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這附近的一片山脈已經被包圍,孟扶搖仰頭看著層層疊疊從各條山路中出現的人群,忍不住驚嘆,「戰北野,你們天煞該搞搞計劃生育了,有事沒事都這麼多人。」

  戰北野皺眉看著她,半晌無奈一笑,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開玩笑。」

  「沒有玩笑的人生是蒼白的人生。」孟扶搖攤手,「好了,戰大王爺,想好怎麼逃生了麼?」

  戰北野抬起頭,道,「在山中想要包圍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包圍我?」

  對上孟扶搖疑問的眼光,戰北野傲然一笑,指著這茫茫山脈,道,「從七歲開始,我就在外公教導下熟讀天煞地形輿圖,外公手中的輿圖,是他的一個喜歡踏訪名山大川的食客歷時二十年親手繪製,大到山川河流,小到鄉間密道,都詳盡備述,大哥皇宮裡那張,比起那圖來,粗糙了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我作戰長勝,天時地利人和,地利何其重要?一個幾乎掌握了所有作戰地形的將軍,其便利難以估計,我知道這座長瀚山脈裡,有一條可繞出山脈的道路,另外還有一處道路,直穿長瀚山脈而過,自山脈北段出,直通磐都!」

  「那還等什麼?」孟扶搖眼睛亮了,「我們走後一條路啊。」她看看已經順著崖壁投放繩索試圖攀援的士兵,抬手就是數枚石子射死幾人。「要走就快走,等下人全部過來,走也走不了。」

  戰北野卻有猶豫之色,半晌道,「扶搖,我發命令讓紀羽帶人來保護你,你和他們走繞出山脈的那條道路。」

  「那你呢?」孟扶搖有點疑惑的看著戰北野。

  「我走另一條道,」戰北野深深吸一口氣,「扶搖,對不起,我該保護你的,但我必須趕緊趕往磐都,大哥既然對我下了殺心,我母妃就很危險,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要走的那條道,出來後離磐都最近,但也最危險是不是?」孟扶搖盯著戰北野,「你帶著紀羽走那條道,我自己負責我自己。」

  「不行!」戰北野截得很快,「那條道紀羽屬下未必走得過去,帶著他們也是折損人力,剛才紀羽已經帶人繞過長瀚山,第一時間趕往磐都,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如果我遇襲,他們不必救我,保存實力,立刻趕往磐都營救我母妃,所以紀羽留下助我的人手不會很多,陪你走第一條道都未必夠。」

  「戰北野,」孟扶搖突然笑起來,「你看我像是需要借你的人保護自己,然後放你一個人去獨闖危險的人麼?」

  她一拉戰北野,道,「第二條路,一起走,鬼擋殺鬼,佛擋殺佛!」

  她蹭蹭蹭的往上爬,戰北野無奈的看著她道,「哎,方向錯了!」

  孟扶搖扒在崖壁上,回眸一笑,「在此之前,咱們先去接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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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耗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是一場血肉碰撞肌骨的廝殺。

  孟扶搖和攀繩而下的士兵迎面相撞,二話不說一刀斷繩,栽下去的人正迎上戰北野的劍尖。

  爬上崖之後,先期趕來的士兵已經衝了上來,有人在更遠處喊,「主上有令,提其人頭來見者,賞驍騎將軍銜,白銀萬兩!」

  「本王就值這點錢?」戰北野大笑,「大哥陵墓的白玉門,還價值三萬呢,改日我去把那門拆了,誰砍得到我一刀,我就賞他!」

  他拔劍,劍柄上一顆火紅的寶石,亮如獸眼,劍光閃起,人頭亂飛,那些屍體倒撞下去,在山路上滾成一片,鮮血染紅碧草,再被大雨沖沒,戰北野毫不變色的一路前奔,腳下不時有骨骼被生生踩碎,孟扶搖跟在後面,跳啊跳的避開,她始終不離戰北野後背一丈方圓,將所有來自背後的襲擊都擋下。

  等到衝回草屋,兩人又是一身鮮血,孟扶搖一腳踢開木門,白光一閃,元寶大人撲了出來。

  孟扶搖大叫,「耗子,是我!」

  撲得太快的元寶大人唰的洩了氣,直挺挺掉下來,孟扶搖手一伸接住,元寶大人抱住孟扶搖手指,吱吱嗚嗚的哭。

  它等急了,又聽見外面的喊殺聲,不知道孟扶搖到底遇見了什麼,如果那女人出了啥事,難道就這麼把它丟在深山裡?難道要它用爪子奔回中州報信?

  元寶大人越想越恐慌,孟扶搖那傻女人可不知道它百年一出,八成看它就是個耗子,有什麼人遇險還會記得回頭找丟掉的耗子?

  萬幸……死女人居然回來了,元寶大人拎緊的心一鬆,立刻淚奔。

  孟扶搖見丫悲憤得可憐,想想這傢伙總是被遺棄的悲慘命運,趕緊討好的從懷裡掏出先前撿的松子,往元寶大人面前一遞。

  那松果沾了雨水泥巴和鮮血,黑乎乎髒兮兮的幾團,看起來實在不具有誘惑性和可觸碰性,然而平日裡對自己白毛愛惜得近乎變態的元寶大人,沈默盯著那松果半晌,慢慢的伸爪抱住。

  孟扶搖可沒體會到元寶大人的心理歷程和悲壯犧牲,咧嘴一笑,將它往懷裡一塞,「耗子,咱們要開始逃亡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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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山頭過去,先進入一片密林,」戰北野和孟扶搖趴在草屋窗口,快速的指給她看,「密林裡諸多猛獸,還有些無聲無息但隨時都有可能咬你一口的好朋友,過了密林,有一段沼澤,這沼澤據說在密林中,又有說在密林外,沒人知道具體方位,只能自己步步小心,然後如果沒遇上追兵的話,可以直接進入一處隱蔽在藤蔓後的山洞,那是個溶洞,從那裡一路往下……後面我也不知道了。」

  「啊?」孟扶搖黑線,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外公那食客,原先是天煞西南大鯀部族酋長之後,家業零落投身外公門下,在他的記錄中,長瀚山脈號稱『死亡之山』,指的就是這一條道路的危險,這條道路他沒親自走過,只在族中記載中照搬了一些記錄,提到溶洞之後,是『萬靈歸真』之地,我懷疑那是古鯨國首領停靈之所,應該是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大墓。」

  孟扶搖「呃」了一聲,十分興奮的摩拳擦掌,「《鬼吹燈》當中學的,這下可以派上用場了!」

  「胡說什麼呢,」戰北野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這個傻大膽,「鯀族是我們天煞最為神秘的一個種族,族中禁忌極多,墓葬禁忌自然更多,你跟著我,一切小心。」

  他一抬頭,看著前方慢慢包圍過來的黃衣的天煞士兵,眼底閃過森然之色,從牆上扯下幾塊獸皮,隨手抄起一個舊鍋,兜起孟扶搖生的那堆火,啪一腳踢開門,手一揚便將那鍋還在燃燒的火炭砸了出去。

  啊的一聲慘叫,火炭砸到一個士兵身上,又濺了開來,眾人紛紛躲避,堵得嚴實的山道出現缺口,戰北野一拉孟扶搖,「走!」

  兩條人影如鷹掠起,踩著眾人的頭顱直奔半座山頭下的那處密林,更多的人追了來,卻在一地泥濘中不斷滑倒,山頭上不知道誰在指揮,士兵們層層自樹木山石後現身,張弓搭箭,箭雨一層層的落下來。

  戰北野兜起獸皮蓋住孟扶搖,拉著她頂風奔跑,皮毛天生的柔韌光滑使箭矢難以深入,那些箭矢追不上這兩道黑旋風,紛紛落在水窪
中。
  孟扶搖邊跑邊接箭,攢了滿手的箭之後便胡亂一撒,她的真力豈是這些不入流的士兵能比,每一出手必有一大批人倒地,到得後來,孟扶搖空著手做個撒箭的手勢,兵們便齊齊跳開。

  朗聲大笑,孟扶搖道,「姐撒的不是箭,是寂寞!」

  元寶大人從袖子裡努力探出頭來,鄙視滴仰望著孟扶搖。

  「小心!」

  戰北野突然一聲低喝,伸手將孟扶搖狠狠一捺,孟扶搖被捺得栽了一個踉蹌,腳步一滑滑出三步,隱約間聽見箭矢破空聲響,那聲音極其兇猛,沉重無倫,啪的一下,射入她剛才即將跑到的位置。

  孟扶搖目光一跳,霍然回首。

  側面一座山頭上,金衣的男子持弓而立,隔了那麼遠,依舊能感覺到他在冷笑。

  他身後有錯落的人群,一排跪一排立,手中都是金色長弓,背後還背著一些形制古怪的武器囊,這些人從裝束到神情到站姿,都和先前的普通士兵有了很大不同,恆定、冷靜、目光森然。

  孟扶搖眼光一寸寸的冷了下來,道,「好準的眼力,好強的計算能力。」

  不僅強弓勁矢,膂力非凡,而且能算準她的行進速度,將箭矢提前射入她將要到達的地方,若不是戰北野警覺,她就算能避開,也難免會受點小傷。

  「天煞之金。」戰北野聲音沉沉,「大哥御林軍中精英的精英,擅長追擊、刺殺、和單人對戰,其中所有的隊員都必須在真武大會中進入決賽,所有的隊長都是歷屆大會的前五十名,而首領古淩風,」他一努嘴,示意那個射孟扶搖的金衣人,「上屆真武大會第七名。」

  孟扶搖笑了笑,道,「如果他運氣夠好,捱得到這次真武大會,我會讓他見識下滿地找牙是個啥滋味。」

  「咻!」

  半空裡呼嘯而來無數金箭,金線般在空中連成一線,穿破雨幕,在兩人腳後跟插了齊刷刷一排。

  山頭上古淩風傲然揚了揚弓,做了個「速速受死」的唇語。

  戰北野一聲冷笑,單腿後踢,那些金箭被他踢起,一片黃雲般再次射回。

  古淩風冷然舉弓作勢下劈,那些箭卻突然轉了方向,擊到半山一顆果樹上,滿樹樹葉和果子都被震落,砸了古淩風一頭一臉。

  戰北野哈哈笑著,拉著孟扶搖往前一撲。

  前方,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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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片極其茂密的林子,所有的樹都擁有數目眾多的年輪,翠綠的枝葉層層擠在一起,遮沒天空。

  此時已將天明,林中光線卻依然黝黯,空氣中飄蕩著積年落葉連同獸骨腐爛相混合的氣味,一進林子,便覺得氣息陰沈,安靜瘮人,有無聲的壓力沉沉迫來。

  戰北野揮著劍,在前方劈砍著荊棘樹枝,他掌中劍即使在這黑暗的林中也異光閃爍,劍柄上紅寶石亮得妖異,如天神之眼。

  腳下突然傳來「嘎吱」一聲,細微的碎裂之聲嚇了孟扶搖一跳,抬起腳來才看見是腐脆的骨頭,不由笑道,「我還以為見了鬼……」

  她突然頓住,仔細看了一眼這骨頭,道,「還真是鬼。」

  戰北野瞥了一眼那骨頭,道,「這林子以前有人進來狩獵,據說大多死於非命,大約便是那些獵人的骨頭,可能路上還有他們挖下的陷阱,千萬小心。」

  他揮劍砍斷一棵糾纏的刺藤,突然厲喝,「誰!」

  前方人影閃動,戰北野一把將孟扶搖拉向身後,那人卻遠遠低喝,「殿下!」

  「是你。」戰北野鬆了口氣,皺著眉看自己的黑風騎首領紀羽,「不是叫你立即帶人繞路回磐都麼?你不在誰來主持大局……」

  「殿下,小七是黑風騎副首領,已能獨當一面。」紀羽沉聲答,「就由屬下和這十名挑出來的黑風騎士,陪殿下走這一路吧。」

  戰北野默然,半晌無聲一嘆,指了指孟扶搖,道,「保護好孟姑娘,我就允許你留下。」

  「是!」

  孟扶搖微微的笑,抱胸看天,哎,和他爭什麼,到時候誰保護誰還說不準呢。

  「我們進入這林子,普通士兵不敢追,古淩風一定會追進來。」戰北野冷冷笑道,「他不服氣我也很久了,看來我得送他個比較特別點的紀念。」

  他蹲下身,開始挖坑,接連挖了幾個淺淺的,只容一個人的靴尖進入的小坑,錯落前後分開,用纏樹藤繃在坑上,虛虛的挽出套兒,固定在左右樹身,再命紀羽在小坑後側,挖了幾個大點的坑,坑底插上尖樹樁,隨手劈了幾塊樹樁,做成木板,架在大坑上,木板上蓋上浮土連上藤蔓,遠遠牽了出去。

  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孟扶搖從懷裡掏出從宗越那裡搜刮來的瓶瓶罐罐,對著那些藤蔓什麼的胡亂灑了一氣。

  隨即幾人各自上樹,等,獨留戰北野持劍而立。

  稍頃,金衣閃動,古淩風果然帶著屬下進了林子,這些精兵十分小心,前進中不斷向前方投石,確定沒有陷阱了才繼續向前。

  古淩風則仗著內力高強,提氣獨行在前,腳尖毫不沾地,他一掠進林中,便看見拄劍而立,仰首向天的戰北野。

  怔了怔,古淩風還在思索這人為什麼不逃,對面戰北野突然一聲大喝,二話不說掄劍斜身便劈!

  他這一劈直有開山之力,毫無花哨卻雷霆萬鈞,巨大的劍風拔地而起,捲得枝葉飄飛,劍上起了淡淡的紅芒,劍身尚在丈外,劍芒已到古淩風眉間,淡紅光芒映上他眉宇,殺氣凜然。

  這樣毫無保留殺神般的一劍,古淩風不敢硬接,他下意識的向後傾身,一個倒仰鐵板橋,腳步一錯,試圖在不大幅度後退的情形下,避開這一劍。

  腳步這一錯,便不可避免的移動了半步。

  「霍霍!」

  一聲很低的微響,聽在古淩風耳中卻覺得心神一緊,隨即覺得腳下也一緊,低頭一看卻發現靴子被幾根藤蔓緊緊縛住,他心中一驚,下意識腳步後撤半步,結果後撤的那隻腳又是一陷,踏入了戰北野計算好的另一個淺坑。

  古淩風驚而不亂,拔劍一挑便將藤蔓挑斷,冷笑道,「這點伎倆也能困住我……」

  他突然停住,瞪著面前氤氳的一片粉霧,這些粉霧附在藤蔓上,在他含怒大力挑斷藤蔓的那一刻升騰而起,陰險的沾上了他的衣甲。

  古淩風眼珠都紅了,立即閉氣,想也不想便向後躍起,他身後屬下見首領遇險,也都不顧一切撲了過來。

  一向後,一向前,道路的中斷的集合點。

  「撤!」

  一聲清脆的低喝,地面上一陣簌簌聲響,遮在陷阱上的木板被牽著藤蔓的紀羽等人拉開,捲著落葉碎骨飛速後撤,現出黑洞洞的陷阱,後退和前撲的兩批人撞在一起,齊齊落入洞中。

  「啊!」

  慘叫聲起,一瞬間便死了四五人,戰北野哈哈一笑,倒拖著劍便走。

  身後陷阱中,卻有人突然衝天而起,無聲無息金劍一展便刺向他後心!

  古淩風瞬間脫去金甲,一腳將一個屬下蹬入陷阱,踩著他的屍體躍身而出!

  頭也不回橫劍一拍,戰北野的比平常劍身寬許多的巨劍拍得地面落葉飛捲,罡風大作,灰塵揚起,古淩風眼睛一迷氣息一窒,下意識後退,隨即覺得勁風裡突然生出一股銳風,無聲無息卻又快捷無倫的逼來。

  古淩風身經百戰,立即心知不好,仰身一倒,順手抓過一個衝來的屬下一擋,隨即便聽噗嗤一聲,臉上被溫熱微腥的液體濺上。

  心知人肉盾牌起了作用,古淩風鬆一口氣,隱約聽得一人輕聲一笑,笑得像冰玉相擊,帶著點輕蔑和睥睨,笑聲隨即遠去。

  古淩風睜開眼,將那屬下屍體扔在地下,想起那笑聲裡的輕鄙之意,不由更加惱羞成怒,一回首對著怔怔看著自己的屬下怒吼,「看什麼看,追啊!」

  金衣御林軍們仍舊默然,看他的神情十分怪異,古淩風還想罵,突然便覺得肩膀有些僵木,他伸手一摸,突然摸掉了一塊肉。

  古淩風駭然變色,一側首便見自己肩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焦黑,他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著了道兒,這人也是狠人,霍然拔劍,劍光一閃,肩上一大片血肉飛出。

  「一半繼續追!一半送我回京治傷!」古淩風捂肩恨恨回首,眼神陰鷙的盯著幽影變幻的密林深處,「我記得你的聲音!總有一天,這筆帳我會找你加倍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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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這見鬼的魚,為啥死活插不中?」孟扶搖挽著褲腳,赤足站在一處山溪邊,拿著樹枝做的木叉叉魚,「白白浪費了我一百八十次的優美插戳動作!」

  一行人走了一天,黃昏來臨時選了這一處較高的山溪之側休息,紀羽等人去打獵,孟扶搖一向不喜歡坐享其成,自告奮勇要去捉魚,結果捉到現在還沒捉出個結果。

  元寶大人雙爪抱胸蹲在石頭上,以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等著孟扶搖第一百八十一次插戳成果。

  戰北野斜斜靠著山石,嚼著微甜的草根,一眼一眼的瞟孟扶搖潔白纖細的小腿,細緻精巧的腳踝,看得次數多了,被孟扶搖發覺,她毫不客氣一叉子揚起溪水甩過去,水珠子刷拉拉灑了戰北野一身。

  戰北野眉一軒,丟掉草根,大步過來,孟扶搖戒備的擺出打架的姿勢,戰北野卻接過她的叉子,道,「這種魚是我們天煞深山特產,特別溜滑,你是叉不中的。」

  又道,「回去穿上鞋襪,山間早晚寒氣重,不要著涼。」

  孟扶搖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怕自己著了風寒,一時有些怔怔,半晌訕訕的去穿了鞋襪,看戰北野隨意的用叉子在水中攪了攪,將水攪渾,那些魚沒法透氣,只得浮出水面,一浮出來就被「守潭待魚」的戰北野抓個正著,有些魚躍起蹦上石頭,連元寶大人都趁機用爪子踩著了一條,那丫立即得意洋洋四爪撲上死死壓住那魚,扭頭對孟扶搖囂張的吱吱笑。

  孟扶搖悻悻,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渾水摸魚的由來,你一介王爺!怎麼對野外生存這麼熟悉?」

  「和摩羅族打仗的時候,我曾經帶兵一直追入摩羅腹地,帶著三千人在摩羅的崇山峻嶺裡將他們的大將軍王一直追到自殺,」戰北野笑出一口晶亮的白牙,「當時沒有補給,也沒帶吃的,最餓的時候就抓著一條蛇,蛇皮我都和他們分啃了,像這些掏鳥蛋捉野兔找野果抓魚的事兒我都幹過,兵們都累,沒道理再要他們服侍我。」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這個天煞之金的首領始終名聲在你之下了。」孟扶搖生起火,一邊往火堆裡添枯枝,一邊笑吟吟道,「一個會用屬下墊陷阱,會用屬下替自己擋刀的首領,是永遠不能達到眾望所歸王者高峰的。」

  「古淩風畢生裡以我為對手,可惜我只當他是個屁。」戰北野朗聲笑,「啊,好臭。」

  孟扶搖哈哈一笑,笑到一半便止住,她慢慢的隨手抓了身邊的落葉樹枝添火,盯著火堆不語,眼珠子濕潤潤黑亮亮,像一對隱藏著無數浮沉心事的水晶珠。

  「小心!」

  戰北野突然伸手,劈手奪過她手中欲待拿起的「枯枝」,手指一搓,寂靜中響起「哢嚓」一聲骨裂之聲,扶搖這才回神,愕然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條毒蛇,扁頭,灰褐色,生著點淡綠的斑紋,混在滿地斷枝落葉中,竟可以假亂真。

  戰北野扔掉死蛇,立即拉過她的手仔細檢查,「傷著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語氣嗔怪,翻來覆去看她的手神情焦急,火光映著他的臉,額上竟有浮出細細的汗,在夜色裡瑩然生光——久經戰陣談笑用兵千軍萬馬直當等閒的戰北野,竟然因為看見她掌中一條蛇,而驚出冷汗。

  孟扶搖心中一動,生出股淡淡歉疚,下意識縮回手,勉強一笑,道,「沒事,沒事。」

  「扶搖,」她在沈默,戰北野則在沈默的看她,「我路過姚城時,聽說鐵成隨你走了,但現在為什麼他不在你身邊?」

  「我派他另有要務,」孟扶搖慢慢答,「他辦完會來追我。」

  「什麼要務比保護你更重要?」戰北野不放鬆,繼續問,「鐵成不像是會肯離開你的人。」

  「我勒令他去,就這樣。」孟扶搖答得言簡意賅,轉過頭去。

  「為什麼?」戰北野堅決打破砂鍋。

  「不為什麼!」孟扶搖忍無可忍,氣勢洶洶的嚷一聲,「我高興!」

  戰北野不語,也不怒,默然的盯著她,孟扶搖罵出口又有點後悔,瞟了戰北野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呃,對不住,我有點累。」

  「扶搖,你不高興。」戰北野突然截住她的話,「從山崖上我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對勁,發生了什麼事?」

  孟扶搖張了張嘴,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不過是遇見了一個人而已,而這個人,只要存在,她遲早都會遇見,早點遇見也沒什麼不好。

  她嘆了口氣,有點哀怨戰王爺那麼豪烈的一個人,偏偏在有的地方心細如髮,她卻不知道,戰北野的心細如髮完全是有限的,比如雅蘭珠,就絕對享受不到這一根髮絲的細微度。

  但是這話如果去問戰北野,等於對著他交代了自己的心事,那難免令戰北野傷心難堪,何必呢。

  「是和長孫無極有關吧?」她不說話,戰北野自己卻開口了,他語氣裡淡淡落寞,卻依舊在笑,「你向來只有因為他,才會出現真正的反常。」

  孟扶搖心中「咚」的一跳,抬眼看他,戰北野專心烤魚,抬頭對她一笑,「看我幹嘛?怕我受傷?哎,你有這份心,我真安慰。」

  「我才沒有!」孟扶搖立刻嚴正聲明,「我說過,我對你們都沒非分之想,我最希望的事,是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是我們對你有非分之想好了。」戰北野明朗的笑,「我一想到長孫無極和我一樣被拒絕,我就平衡了,哎,扶搖,你拒絕就一起拒絕,可要堅持到底,不然我可不放過你。」

  「得了吧你,」孟扶搖無奈的笑笑,想了想道,「我是派鐵成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了,我在路上無意中救了被強盜打劫的她。」

  「佛蓮?」戰北野皺起眉頭,「鳳淨梵?璿璣國主第五皇女?號稱含蓮出生的那個?」

  「你也認識?」孟扶搖看著他,突然想起如果佛蓮是長孫無極未婚妻,作為天煞皇族一員,戰北野為什麼不知道?

  「談不上認識,聽說過。」戰北野漫不經心道,「她去中州做什麼?」

  孟扶搖咬了咬唇,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她說是長孫無極未婚妻,去探望他。」

  「未婚妻?」戰北野一怔,手中烤魚險些掉入火中,「我怎麼沒聽說過……啊,不對!」

  「怎麼?」孟扶搖盯著他,隱隱有些緊張。

  「你這樣說我想起來,好像長孫無極是訂過親,大概是十多歲的時候,聽說還送了對方一幅內含兵法的璿璣圖,但是後來便沒聽說過什麼消息,按說如果他真的訂婚,早就該大婚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

  戰北野說著說著突然發怒,「好啊,他長孫無極有老婆,還信誓旦旦說什麼一心於你,矢志不移?」

  孟扶搖默然不語,元寶大人卻突然躥了過來,蹬蹬蹬爬到兩人中間,拍胸脯打屁股指天誓日的吱哩哇啦,戰北野和孟扶搖皺眉盯著元寶大人,不知道它到底要表達什麼催心裂肺的內容,元寶大人發現雞同鴨講完全無法溝通,急得仰天長吱,又想去找它的零食盒,這才想起零食盒餅子吃完還沒補充,大急之下居然伸爪去拔屁股上的毛,發狠一根根拔了,打算拼字給孟扶搖看,好容易拼了一個「不」字,孟扶搖挪了挪已經發酸的屁股,道,「耗子,等你拼完,天都亮了,你屁股上的毛也禿了,為了我的睡眠體力和你的寶貴的毛,你算了吧。」

  她翻個身,就著火堆躺了下去,戰北野等她睡熟了,脫下外袍小心的給她罩上。

  元寶大人小心的收起自己浪費的四根毛,捧在爪心,憂傷而孤獨的坐在石頭上,看著天際的那輪彎月,良久,發出了一聲因溝通不良而鬱卒的悠長嘆息。

  「吱————」

  夜漸深,萬物漸漸睡去。

  紀羽帶著十名黑風騎精英睡成一個半圓,面對著密林來路,護衛著中間的戰北野和孟扶搖,孟扶搖睡在一處青石上,石後是一泊潭水,再就是天塹難越的岩壁,這是戰北野精心挑選的宿營地,背靠山壁,可拒三方來敵,最是安會。

  經過一天跋涉奔波,人們都十分疲倦,睡得酣然。

  彎月如鉤,將淡青的光芒投射在潭水的波心,波心裡有隱約的水紋蕩漾,一彎彎的掠開去。

  那些波紋漸漸波動劇烈,將那一彎慘青的月打碎,隨即,一些某些尚未看見形狀的物體,自潭水中無聲冉冉升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4:22 PM

無極之心   第三十八章  山林之夜

  慘青的月色下,潭水中靠著山壁的地方,緩緩升起一道詭異的影子。

  遠遠看去,那影子似乎有頭有身,四肢分明,明明靜止著升起,卻在不住蠕動。

  月光將那影子投射在山壁上,那團「東西」,突然一點點的分裂開來,兩條特別柔軟的「手臂」,以一種奇異的韻律不斷伸縮。

  岩石上,元寶大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嗅了嗅鼻子,突然一骨碌爬起來。

  它回頭一看,唰一下跳起來,紮入孟扶搖懷中。

  孟扶搖正睡得香,夢裡大耳刮子煽長孫無極呢,被元寶大人這一撞醒了一半,下意識感應了一下,沒覺得有殺氣,四周靜寂無聲,於是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將元寶大人一推,罵,「好好睡!別投懷送抱的,你我男女有別!」

  元寶大人憤怒,上躥下跳吱吱的喊,這下所有人都醒了,對面戰北野一睜開眼,手一伸便抓住了用來當枕頭的劍,騰身躍起四面一看,皺了皺眉道,「耗子你吵什麼?」

  元寶大人拚命對著那片崖壁指,眾人看過去,卻只是一泊寧靜的潭水,一方尋常的崖壁。

  「做噩夢了吧你?」孟扶搖斜睨元寶大人,「想跟我睡就直說,裝模作樣的做啥。」

  元寶大人氣苦,再次指天誓日吱吱不休,孟扶搖和戰北野雖取笑耗子,卻也知道耗子並不是單純的耗子,也絕不會為了要和孟扶搖睡覺就半夜驚魂,紀羽等人提劍在附近林中梭巡一圈,戰北野和孟扶搖將四周都搜索了一遍,確認確實沒有異狀,才各自坐回,孟扶搖抓過沮喪的元寶大人,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道,「石頭咯著你做噩夢了是不?姑娘我犧牲下,提供你人肉沙發。」順手壓倒元寶大人,道,「睡覺,別再吵吵,接下來還有很難的路要走呢。」

  戰北野添了點柴火,將火堆燃得更旺些,仔細看了看地形,在孟扶搖後側睡下。

  疲憊的人入睡是很快的,不一刻林中又沉靜下來,元寶大人這回被戰北野披風蓋著,被孟扶搖手壓著,沒法子動彈,卻也不肯睡,目光亮亮的豎耳朵聽著。

  月色下,潭水中,石壁前,慢慢又浮出那詭異的影子,射在深黑的崖壁上,微微蠕動,有些似乎像髮絲又比髮絲粗很多的末端,在崖壁上緩緩招展。

  那影子慢慢近前來。

  元寶大人突然張嘴,咬住了孟扶搖腰帶,頭一甩,「哧啦」一聲腰帶被撕破。

  孟扶搖直直跳了起來,大叫,「耗子你做啥!」

  眾人頓時又醒,孟扶搖手忙腳亂捆腰帶,一邊四處察看,發現依舊沒任何異常,頓時大怒,罵,「不就是先前不給你拼字麼,犯得著這麼報復我?」

  元寶大人眼淚汪汪,悲憤的撲倒在岩石上,對著那方崖壁罵人家全家。

  戰北野坐了起來,道,「耗子怎麼鬧成這樣?我倒不安了,這樣吧,扶搖你繼續睡,我來守著。」

  孟扶搖打個呵欠道,「我來守就是,反正耗子打定主意不給我睡了。」

  紀羽上前來,道,「殿下,屬下兄弟守夜並沒發現什麼,不過在這林子中還是小心為上,您和孟姑娘繼續睡,屬下帶兄弟們守夜。」

  戰北野沉吟了一下,心知如果自己要守夜孟扶搖定然也不肯睡覺,然而兩人多日奔馳打鬥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不好更對付不了日後的險路,只好道,「那麼,都小心些。」

  「是。」

  孟扶搖和戰北野再次躺下去,孟扶搖害怕元寶大人再次非禮,把它往身側一個樹洞裡一塞,道,「明早再放你出來。」

  元寶大人淪為「狼來了」的那個孩子,悲憤的扒著洞口看月亮,樹洞太窄,他身材太胖擠不過去,只好老老實實呆著,看著那影子再次緩緩升起,比剛才更近的近前來。

  紀羽帶著手下幾個衛士,一半面對林子坐著,一半坐到戰北野和孟扶搖身邊,他們背對著潭水,目光如鷹的四處梭巡。

  沒有人想到潭水中會有什麼異常——這只是一方很小的潭,三面圍著絕崖,崖上連株可疑的草都沒生,潭水清澈一望見底,眾人在裡面洗過臉捕過魚,都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有可能潛伏危險的林中。

  那影子,無聲無息的逼近來,已經到了孟扶搖睡的那方石下,慢慢越升越高,越升越接近孟扶搖,月光斜斜的射過來,那影子依舊是一團影子,看不出實體的痕跡。

  元寶大人蹲在樹洞中,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鳥溜溜的盯著那團影子,突然深吸一口氣,鼓鼓的肚皮一縮,一仰頭大叫起來。

  月下,樹洞中,元寶大人用盡全身力氣做出犬叫動作,然而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聲音發出。

  那種聲音,不是往日的耗子版的吱吱聲,人類聽不見。

  屬於百年神物的獨特次聲,音節古怪,帶著掌控自然的神力,那聲音沖喉而出,一線鋼刀般逼向潭水。

  那團煙霧般的影子靜了靜。

  隨即,突然化為實體,迸射開來!

  坐得離潭水最近,背對著潭水守衛的一名黑風騎士,正警惕的掃視對面林中,突然後心一涼,似乎被潭水濺上,他正疑惑潭水怎麼會突然濺開,隨即便覺得側臉也一涼。

  有什麼冰涼柔滑的東西擦過了他的臉,噝噝一響,舔在了他的唇,隨即往他脖子上一繞。

  那騎兵反應極快抬手一抓,將那東西一把抓下,兩手一拽已經拽斷,淡碧色的液體濺開來,騎兵警覺的避開,頭一低看見左手中半截灰褐色蛇身,蛇頭尖扁,鬆了一口氣笑道,「不過是條水蛇。」目光一掠看見右手中物事,頓時一愣。

  那依舊是半截蛇身,尖扁蛇頭,根本不是想像中的蛇尾。

  雙頭蛇!

  騎兵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遇見了天煞密林傳說中的雙頭崖蛇,這種東西據說一出現就是一大群,而且報復心極強,你殺它一條,它殺你全家。

  騎兵霍然回首,便見自己身後,群蛇挨挨擦擦,絞扭在一起,硬是組成了一個「人」的形狀,不過現在這形狀看起來似乎有些分散,蛇們有點慌亂的竄開,只有兩條充作「手臂」的大蛇,張開毒牙尖利的嘴,陰綠的蛇眼死死盯住了他。

  騎兵看著這蛇,下意識的要想起身砍殺掉,突然覺得頭再也扭不過去。

  然後脖子、胸膛、手臂、腿……全身的每塊肌肉每根骨骼都在慢慢僵硬,一點點的將他的生命固化。

  最後的意識裡,他隱約想起剛才那舔在了他的唇的蛇吻。

  月光無聲。

  照見潭邊,石上,一個永遠的扭頭回望的姿勢。

  ----------

  群蛇被元寶大人次聲逼得實化迸射的那一刻,眾人立刻驚醒,戰北野在睜開眼那剎,立即將孟扶搖掃下了青石,一翻身抓住了自己的劍,反身對著潭水就是一劈。

  水柱轟然濺起,將蛇群又沖散了一半,那個詭異的「人型」已經只剩下了兩條「手臂」和半個「頭顱」,在慘青月色下的潭水中擠擠擦擦的遊動。

  黑風騎兵們衝上來,面對潭水結成陣,戰北野盯著那團蛇群,冷聲道,「既然已經殺了一條,剩下的就全殺了,少一條好一條!」

  這些聽過傳說的騎兵都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冷然點頭,戰北野又道,「這東西喜歡結成人形對人全身上下攻擊,讓人防不勝防,並且身體堅硬滑膩,行動快捷如風,先想辦法沖散它們!」

  孟扶搖一個翻滾翻下來,看著那些和黑風騎士對戰的蛇,那麼多蛇絞在一起,居然行動靈活,「手」抓「頭」撞,迅捷如風,真的就像一個人在戰鬥,時不時還暗器似的飛出一條狠咬一口,再瞬間縮回,不由愕然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逼得這麼近我們都不知道?」

  「這是雙頭崖蛇,據說受過大鯀族巫師的詛咒,身形凝煙化霧,在接近人體之前人難以察覺,喜歡以『人身』作攻擊,遇上它們的人一般都是死路一條,而且這種蛇一旦被殺一條,後果會很麻煩。」戰北野快速答完,道「晚上我們殺的那條蛇,可能就是它們中的一條。」

  「那條蛇不是單頭麼?」孟扶搖愕然問。

  「這種蛇幼年是單頭,成年後才長出雙頭,住在崖壁縫隙裡,是我疏忽了,我以為這種蛇隨著大鯀族的毀滅而消失,不想居然還存在。」戰北野嘆了口氣,道,「錯怪耗子了。」

  孟扶搖一臉愧疚的對樹洞看了看,道,「等下道歉去。」又從懷裡摸瓶瓶罐罐,「毒死它們先。」

  「沒用」,戰北野拉住她,「這東西不怕毒,小心誤傷別人。」

  「用雷彈?我記得你的騎兵有配備這個。」

  「蛇在水中用不成雷彈,一旦有蛇逃生尋隙攻擊,我們的人防不勝防。」戰北野突然一笑,道,「是個麻煩東西,但是有時麻煩東西很適合惜用。」

  他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將裡面一些紅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倒了倒,又滅了火堆,往火堆裡彈了彈。

  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這是什麼?」

  戰北野很牛逼的答,「辣椒粉。」

  孟扶搖黑線,喃喃道,「這五洲大陸有辣椒粉麼?難道穿越的不是我,是你?」

  「什麼叫穿越?」戰王爺耳朵很尖,隨口問。

  「就是周遊各國。」

  戰北野「哦」了一聲,解釋道,「上次在華州客棧喝湯,你加了辣椒粉後味道確實好很多,我便命人弄了些來,這蛇是瞎子,對氣味卻十分靈敏,仇人的氣味它們會不死不休的追逐過去。」

  孟扶搖眼睛突然亮了,「你把辣椒的味道留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氣味更鮮明刺激呢?一旦追兵來……」

  「對」,戰北野哈哈一笑,「等下我們走,東西都留下,天煞之金追過來一定會上來察看,翻動火堆沾上辣椒粉,然後……就等著雙頭崖蛇不死不休的報復吧!」

  他掣劍,騰起,自黑風騎士頭頂飛越而過,淡紅光芒一閃,轟然一劍便將那已經毀壞得不成模樣的人形蛇群一劈為二!

  隨即大喝,「退!」

  蛇群居然如人體被劈裂一般左右分開倒下,那些被劈成兩半的雙頭蛇,每一截又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在水中飛速一掠,如風行水上,箭似的又沖過來。

  眾人卻已遠遠逃開,孟扶搖第一個逃——她趕到樹洞前趕緊先掏出元寶大人,也顧不得是否會被人看成第三個波了,往懷裡一揣,眨眼間已經奔到十幾丈外。

  戰北野最後走,順手夾走了那具永遠詭異扭頭的戰士屍體,同時砸出一大把石頭,向著四面八方所有方向。

  那些蛇追了出來,聽到四面八方都有聲音,一時不知往哪去追,眾人早已爬上樹,從樹梢間騰躍遠去,一直奔到遠處,才停下來,戰北野親自挖了坑,將那死於蛇吻的騎兵葬了。

  紀羽等人並沒有悲慼之色,戰士死於戰場,份所應為,他們只是默然注視著戰北野,那是他們的王,勇毅、果決、視兵如子,跟隨他征戰沙場死去的兒郎,只要有可能,他都會親自埋葬,受傷掉隊的,他決不輕易放棄,所以黑風騎中有不成文規定,無論誰,一旦受傷落入山窮水盡境地,立即自盡,絕不拖累戰北野。

  孟扶搖過來,對著那士兵的埋骨之所默默一躬,她有些自責,元寶大人示警,她應該謹慎些更謹慎些,那麼這個還很年輕的士兵,就未必會死。

  戰北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該別睡下的。」

  「都別爭了,」孟扶搖勉強笑,「是耗子的錯,誰叫它不會說人話。」低頭從懷裡摸出元寶大人,那丫渾身毛濕漉漉的,耷拉個腦袋似睡非睡,孟扶搖傻傻的盯著它道,「咦,耗子,你什麼時候下水了?」

  元寶大人哪有精神理她,它這壓箱底寶貝可不是輕易能使的,使一次元氣大傷,必得沉睡上幾天,尤其它現在又不在穹蒼,沒有某些必要的東西補給,越發的蔫不拉答。

  孟扶搖想起長孫無極家的絕世愛寵借給自己居然搞成這樣,難得生出了點愧疚之心,咕噥道,「我決定了,看在你的份上,給你家主子的三個大耳光減為兩個。」一邊小心的將元寶放進自己背上的包袱裡,那裡有衣服墊著,睡得更舒服點,至於掉毛,當沒看見吧。

  一行人繼續向前,密林裡所有的路看起來似乎都一樣,士兵們輪班砍著藤蔓和荊棘,還是不能避免的被一些灌木叢拉破衣服,孟扶搖將裝著元寶的包袱挪到自己胸前,她每隔一會都不由自主的摸一下耗子,生怕它搞丟了——這林中和以前走過的密林感覺都不同,那些濃密的樹蔭深處,似乎時刻深藏著無數雙眼睛,陰森的注視著他們,在暗處盤算著他們還可以支撐多久,等待著他們隨時隨地遇見危險成為它們的大餐。

  和昨天不同的是,一直窺視並跟隨他們的猛獸卻少了很多,似乎也察覺到他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東西,生怕被殃及,以至於紀羽他們獵獸時,打了半天才打到幾隻刺蝟。

  中途有遇見天煞之金的追兵——林子大,也沒路,走著走著便有可能撞在一起,那一小隊士兵正被一群雙頭崖蛇如附骨之蛆般追著,紀羽他們看見人影閃動立刻上樹,眼見著追兵在那蛇的追擊下死的死逃的逃,群蛇撲上去撕咬屍體時,才居高臨下扔了個雷彈,這蛇再猛也是肉身,在土火藥的威力下肉碎骨飛,紀羽挖了深坑將蛇屍掩埋,以免被其他蛇群發現。

  晚間宿營的時候,再不敢靠著潭水或山壁睡覺,一行人乾脆砍掉了一圈比較小的樹木,清出一片空地,用那些樹木搭了些簡易屏障,士兵們居高臨下分班守衛。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在肚子上,照樣是一副酣然高臥的樣子,戰北野卻一直在她身側盤坐調息,隔一陣子睜開眼,聽風從林端嗚嗚掠過的聲音,聽夜梟在樹梢頭陰陰的叫,把月色叫成一片淒迷,更遠處野狼在嚎月,嘯聲孤獨而淒涼,極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孟扶搖睡得一動不動,和她肚子上那隻一模一樣。

  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裝得累不累?」

  依舊閉著眼,卻突然扯了扯嘴角,孟扶搖道,「我在深刻的思考。」

  「思考什麼?」

  「思考你要我對你三哥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孟扶搖坐起身,「你外公是被他害的?」

  「我外祖父老周太師,人稱『貳臣第一』」,戰北野撥了撥火堆,淡淡道,「在天煞正史和野史中,老周太師大概都註定要遺臭萬年,你知道的,天煞的前身是金朝,戰氏家族和周家同朝為臣,我父野心勃勃,攻入磐都,欲取金朝而代之,當時身為太尉的外公,未經抵抗親獻都城,封為太師,他的女兒,既為前朝皇后又是今朝皇妃,他曆兩朝主子,兩朝高官榮寵不衰,為此飽受時人羞辱,有人專門作詩譏刺『皇后還換皇妃去,太尉又封太師來。』他若上街,人人不肯近他三尺之地。」戰北野微微一笑,深黑的眸瞳裡烏光深潛,「但在我眼裡,他教我兵法,為我求來最好的師傅,帶著我爬府中最高的藏書樓,親自挑選他認為對我有用的書,他是最好的外祖父。」

  孟扶搖輕輕嘆息。

  「外祖父晚景淒涼,女兒瘋了,隔著宮牆就像隔了萬山,再沒有見過,我十八歲還沒封王,住在宮中西僻角裡,不敢在宮中隨意走動,怕遇上年青少艾的娘娘們,惹得她們驚惶迴避,外祖父聽說了,怕這樣下去遲早我會被兄弟們扣上不堪罪名,在玉階前陳請三次,才換來了我的郡王之封,卻又不許我在京開府建衙,遠遠發配到葛雅,我本來指望著在京開府,還能接他和我住一起,有我照拂,老人家晚景可慰,然而葛雅……他再經不起長途跋涉,就在我去葛雅的那年,他死了,太醫說是自然壽終,只有我知道,不是。」

  「為什麼?」

  「我走之前去向他辭行,他在看書,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我出了門,他才說了句,『你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我在你回來之前先走了,你記得將來給我遷骨回老家穎川安葬』,那年我奔喪回磐都,晚上在太師府家廟裡打開棺材撿骨時,發現骨中發黑,他是被毒死的。」

  「查出兇手了麼?」孟扶搖靜默半晌,輕輕的問。

  「左不過那幾個人,」戰北野盤膝而坐,看向磐都的方向,眼神像一截沉重的烏雲在緩緩移動,帶著些藏刃於鞘的深潛殺氣,「戰南成,戰北恆,還有那天死在你匕首下的戰北奇,戰北奇大概也只是個匕首的身份,握刀的手,還輪不上他。」

  他轉過眼,對著默然盯視他不語的孟扶搖笑了笑,這一瞬又笑得風華坦蕩,陽光般暢朗,「都過去了……別為這些事影響了心情,睡吧。」

  他將火堆挪了挪,將烤熱的那一方地面讓出來,又親手試了試地面,確定地上沒什麼可疑不安全的地方,才示意孟扶搖來睡,孟扶搖心知拒絕也沒用,挪身過去躺著,睡了一會睜開眼,見戰北野抓著自己的外袍,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孟扶搖無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給自己蓋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絕,兩個人扔來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著再蓋,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蓋一下。」又推戰北野,「快睡快睡。」

  兩人分頭躺下,雖然累,卻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搖閉著眼睛,隱約聽見有個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問,「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裡不能方便?還想在這深山密林裡找茅廁哪?」

  「孟姑娘在這裡呢……」那士兵小小聲的道,「……味道傳過來,不尊重。」

  攔住他的人不做聲了,半晌揮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調,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躡足遠去的聲音,孟扶搖閉著眼睛笑了笑,心裡有淡淡暖意泛起,腦海裡浮現那士兵的臉,大概是眼睛大大,額頭上有道疤的那個?年紀不大,卻已經身經百戰了,哎,這些鐵血兒郎,居然也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著了。

  ----------

  天將明的時候孟扶搖醒來,睜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興的想,哎,今夜無事。

  隨即便聽見紀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兩人一隊,不許落單!」

  孟扶搖霍然坐起,道,「怎麼了?」

  「少了一個弟兄。」答話的是戰北野,他盤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沒睡,「出去解手便沒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個?去解手就不見了?那怎麼到現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鬧肚子,一直沒停歇,前幾次都沒事,天快亮的時候他最後去了一次,隨即便不見了。」

  戰北野攢著眉,注視著林中浮蕩的白色霧靄,在這連綿無際的密林之中,致人於死的因素實在太多了,隨便一處潛藏的危險,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條健壯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們回來了,依然沒有找到,紀羽沉思了一下,道,「別找了,繼續趕路。」

  戰北野沒說話,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走吧。」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以戰北野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屬下的,然而為將者在危急關頭必須懂得取捨,在這密林中耽擱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她看著戰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間黑袍翻飛出赤紅的衣袂,一團火似的燎入這蔭翠叢林,這樣一個男子,似乎永無頹喪軟弱之時,彷彿那些寫在久遠時光裡的疼痛的故事,從來就不曾磨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

  然而她知道,這個男人,睡覺時永遠枕著他的劍,每睡一刻鍾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劍,每睡半個時辰會下意識挪動地方——他是不是從沒有過坦然高臥,一夜無夢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夢,是不是永遠塗滿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記憶?貳臣之家,瘋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殺……

  孟扶搖仰首,無聲嘆息。

  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參天大樹的下垂的濃密綠蔭裡,突然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瞪著她。

  年輕的慘白的臉,大大眼晴,額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個出恭失蹤的士兵。

  孟扶搖一驚之下便是一喜,還沒來得及歡喜呼喚突然又覺得不對,那慘白的臉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態……那是死人!

  她一驚一喜再一驚間呼吸有異,前方的戰北野立即察覺,霍然回身,一抬頭便看見那士兵的屍體,見孟扶搖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來,道,「我來……」

  他來勢極快,後發而先至,電光火石間已經打下孟扶搖的手,極其謹慎的拔劍,先去割那繫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卻突然一縮,如同生命體遇見危險,那般的避了一避。

  戰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橫甩過來,直甩向孟扶搖的臉。

  孟扶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斷,噴出大量灰綠色氣味難聞的汁液,戰北野拉著孟扶搖急退,紀羽等人飛身撲過來便擋,此時那士兵屍體無人接住自行落下,頓時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網似的罩落下來,」

  這藤蔓生滿紅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飽滿四處亂濺,眾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濺著麻煩,都下意識的後退,再退,再退……

  孟扶搖原本在最後面被他們擋住,這一退便在最前,戰北野一回首看見她,立即將她一拉,護在自己身前,他身側一個士兵看見王爺在最前面,背對著一切未知的密林後退,立即也衝到了戰北野身後為他試路。

  隨即便聽「噗嗤」一聲。

  聲音極低,如同踩破一個水泡,那個士兵和戰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數第三個的孟扶搖,也突然覺得腳後跟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便倒,忽覺身後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沖飛離原地,堪堪被趕來的紀羽接住。

  孟扶搖剛落在實地立即回身,隨即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身後是一片看起來毫無特徵的沼澤,那士兵和戰北野都陷了進去,瞬間便被拉下,尤其以戰北野情況更為糟糕,他明明剛陷入沼澤,完會來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還深,淤泥剎那間已經到了他胸口處。

  孟扶搖咬著嘴唇,知道陷在那裡的本應該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們中,最靠近沼澤的那個本來是她,是戰北野以身相代,並在她落入沼澤邊緣的剎那,不顧危險動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帶,以至於現在將被沼澤沒頂。

  更糟糕的是,這沼澤是流動的,不斷將那士兵和戰北野向著中心推移,離孟扶搖越來越遠。

  此時自責無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搖低喝,「紀羽,擋住那該死的藤蔓!」一翻身躍上一塊山石,抽出腰間軟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誰?

  那士兵比戰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為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才落入沼澤的,雖然他現在狀況略好些,但以他的實力,支撐的時間未必能比戰北野長,一旦先救戰北野再救他,他必死無疑。

  然而戰北野落入沼澤後使用真力,下陷速度驚人,沒頂,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依孟扶搖的心,她自然要救戰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救誰。

  都是命,都是為了護持她而陷入險境的命!

  這一霎她急得要發瘋——這不是普通的沼澤,這沼澤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猶豫!

  戰北野抬首,這剎那他又落下許多,淤泥及胸卻依舊毫不猶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撐!」

  那士兵在泥濘間艱難轉首,看著戰北野,這一刻這個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滿是熱淚,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出兩道水溝。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這句話,王虎死而無慨……」

  戰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幹什麼?我命令你——」

  「噗!」

  鮮血飛濺,沖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戰北野滿臉。

  半截舌頭,從王虎口中噴出,啪嗒落在沼澤中,立即被捲入無聲的漩渦,半米周圍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豔紅,那些膏脂般的紅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滿面的臉。

  他張口,只剩半截舌頭的嘴嗚嗚嚕嚕的道,「……來生還做您屬下……」

  戰北野死死的看著他,良久,閉上眼,緊閉的眼簾間,漸漸浸出點濕潤的水光,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無聲落下,宛如血淚。

  「霍!」

  鞭子飛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殺的那一刻,孟扶搖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決不浪費這個青年以自盡讓出生存機會的犧牲,幾乎在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準的搭上戰北野手腕,孟扶搖大力一拔,竟然沒有拔動,這沼澤吸力不僅巨大,竟然還在慢慢迴旋伸縮,孟扶搖不敢胡亂用力絞斷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將戰北野拉起。

  剛拉出半隻手臂距離,沼澤中央突然傳來一聲裂響,隨即便見一處橫倒在沼澤上的枯枝突然爆裂,從枯枝枝幹內爬出一大批紅頭黑身鐵螯鋼牙看起來就十分瘮人的巨大螞蟻,如惡魔之瓶裡源源不斷瀉出的毒沙,黑雲烈卷,剎那間便捲過沼澤淤泥,到了戰北野身後!



無極之心   第三十九章  烈血犧牲

  「靠!」孟扶搖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賬!」

  然而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在和沼澤角力,鞭子繃得筆直隨時要斷,根本不敢在剎那間猛力提起戰北野,而那紅頭黑身的螞蟻,孟扶搖以前在太淵某處叢林見過,它們所出沒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動物或人的。

  一想到戰北野變成那樣一副骨架,孟扶搖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時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穩,鞭子便斷了,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來替代,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靜氣,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穩妥的速度,向上拚命拔戰北野。

  紀羽等人此時也避開了那藤蔓衝過來,一看這情形臉色便白了。

  那群螞蟻來得極快,剎那間便蓋滿了一大片沼澤,有些螞蟻已經衝到了戰北野身側,張口就咬,孟扶搖眼前頓時一黑。

  戰北野卻出奇的冷靜,他根本沒有看孟扶搖,一直盯著那群螞蟻,看見那東西終於逼近前,立即張嘴一吹。

  一口真氣吹出,螞蟻們頓時翻捲著滾了開去,然而戰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搖睜開眼,她的冷汗流過額頭,淹著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卻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雙手交替著,慢慢將戰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一下,戰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氣,會下陷半根手指的距離,而自己卻能在每次使力時,拉出他一根手指,這樣下去,雖然慢點,還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她換算出這個結果的剎那,一片寂靜中突然傳出極其細微的「嚓」一聲。

  鞭子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這聲裂聲宛如死亡號角,頓時震得所有人臉色一片煞白,孟扶搖心底轟然一聲,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見鬼的運氣!

  鞭子已經不能再使力,一旦斷了就沒有時間再救戰北野,可要她看著戰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辦不到。

  孟扶搖臉色蒼白,牙齒咬在下唇裡,盯著那點慢慢擴大的裂痕,眼珠子烏黑晶亮的發著幽光。

  戰北野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沈默。

  「帶他們走,紀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離開吧,不要去攪天煞的渾水。」

  孟扶搖不理他。

  戰北野卻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側的劍,這個動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幾分,鞭子上裂痕越發明顯。

  孟扶搖發急,大叱,「戰北野你幹什麼!」

  戰北野只看著她,突然將手中劍輕輕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東西沒那麼容易沉落,那長劍在淤泥上光華依舊,青鯊皮黃金吞口,垂深紅如火絲穗,劍刃明銳如一泓秋水,劍柄上雕刻著蒼龍在野圖騰,寥寥幾筆便將飛龍在天的睥睨姿態盡顯,蒼龍的眼睛是一枚碩大的紅寶石,紅得純粹熱烈,像是心頭血。

  「扶搖……」戰北野聲音壓得很低,「看著我的劍,劍柄上雕著的是天煞皇族蒼龍在野的圖騰,那血晶石雙眼,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在我們天煞皇族的傳說中,劍神化身為龍,降我戰氏皇裔,每個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觸的劍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個位置,便永無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紅寶石,掉轉劍柄,「扶搖,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這劍交給你,從此後,全天下除了我自己,還有你可以碰觸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搖突然甩過頭去。

  她不要聽。

  她不要接受。

  這些話是什麼話?遺言?

  誰規定這個時辰她就必須要聽臨別遺言?不到最後她不聽遺言!無論如何鞭子還沒斷,就算鞭子斷了她也一定要想出辦法!

  孟扶搖只思考了一秒鐘。

  林子裡的風寂寂的掠過來,掠起她黑髮如緞,遮住這一刻決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一偏頭對紀羽道,「你們全給我背過身去,走開三丈遠。」

  紀羽怔了怔,看了看戰北野,孟扶搖斷喝,「背過去!」

  紀羽咬了咬牙,道,「都背過去!」當先走開。

  士兵們默然跟過去,一個瘦小的士兵慢吞吞走在最後,不住回頭,孟扶搖沒空理會,她盯著那不斷擴大的裂痕,鞭斷只在須臾之間。

  她閉起眼,開始脫衣服。

  放下包袱,解下匕首,脫下有點厚的外袍,以及身上所有有份量的東西,連靴子都除了,赤足站在泥濘裡,最後從包袱裡掏出火摺子,還有一瓶她貪圖享受帶著專門用來烘烤野物的油。

  戰北野吹完一口螞蟻,回頭時便愕然發現孟扶搖在脫衣,她身上很快只剩下單衣,如雪肌膚和纖腰長頸一點點顯露在淡白繚繞的晨霧裡,短短的上衫遮不住雪錦般的腰線,那是一束恰到好處的收攏,風從林間穿過,將那薄薄的褻褲貼在纖長的腿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誘人輪廓,而因此引發的關於豐盈、關於彈性、關於肌膚的潤澤和曲線的優美的想像,比完全顯露更令人熱血僨張。

  戰北野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自泥濘中掙扎轉頭,剎那間眼色赤紅,連那螞蟻逼近都未曾察覺,大喝,「別!」

  孟扶搖笑了笑,她這一刻心神激盪,難得還能維持著那鞭子不斷,輕輕退後一步將鞭子拴在樹樁上。

  幾隻螞蟻爬上了戰北野腰側,他毫無所覺,只是死死盯著孟扶搖,不看雪膚玉肌,不看纖腰長腿,只看著她的眼睛,「求你,別!」

  他的聲音裡,竟然帶了破音和哭腔,那變音的厲喝迴蕩在深寂的林中,滿林子都是那聲,「別!別別別別別別……」

  孟扶搖讓開他幾欲滴血的瘋狂目光,只低低道,「為了我們的母親……」

  她抓著火摺子和油,決然站起。

  身子卻突然一僵,隨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接過了她掌中的東西。

  孟扶搖轉動眼珠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剛才那個瘦小的士兵,他此時竟也脫了衣服,只穿了一條犢鼻褲,露出來的上身和腿都精瘦,看起來比她還要輕幾分。

  他閃著眼神不看孟扶搖,有點羞澀的笑了笑,道,「孟姑娘,這太危險,我來。」

  頓了頓他又道,「勞煩您照顧好王爺和其他兄弟。」

  孟扶搖看著他,眼圈漸漸紅了。

  那士兵卻已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他精瘦的兩片肩骨刀削似的,削痛了孟扶搖的眼睛。

  戰北野盯著他,這一刻他的眼神比孟扶搖更疼痛,他道,「華子,你南方家中,還有老母親。」

  那士兵依舊是那羞澀的笑容,答,「所以請王爺和兄弟們代為照顧了。」

  戰北野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然而那少年已用一臉羞澀卻決然的笑容阻止了他,他走到沼澤邊,深吸一口氣,突然躺倒滾了過去。

  當接觸面積增大,體重又較輕的話,在沼澤上滾行一時不會陷下去——這是在南方叢林呆過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脫去一切負重的少年滾了過去,滾向戰北野身邊,滾向那群張開鐵螯欲待噬人血肉的食人蟻。

  螞蟻們久攻戰北野不下,早已急不可耐,看見鮮活的肉食自投羅網,立即一窩蜂湧了過去。

  那少年微笑著,飛快的將那瓶油塗在了自己上身,螞蟻們不顧一切的爬上來,瞬間他的全身便被螞蟻覆滿,全身都是那半黑半紅的巨蟻,如同穿了件黑色的蟻衣。

  那少年連五官都已被螞蟻蓋滿,那些螞蟻不住的從他七竅裡鑽進去,等待撕咬他的內臟,此時已經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見他臉部肌肉因那噬骨慘烈的疼痛而不住扭曲,連帶著那黑紅色的螞蟻在蠕動,像是一道道猙獰的斑紋狂舞。

  他努力掙扎著,意圖用手中的火摺子點燃身體,然而他低估了這種螞蟻的可怕,剎那間怒卷掉他全部意識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自燃的力氣。

  他掙扎著,喘息著扭頭看著岸上,那裡,紀羽帶著剩下的士兵跪在岸邊。

  看到他的求助眼光,紀羽臉色白如死人,一行眼淚從這男子清俊的臉上靜靜流下,淚光裡他卻依舊冷聲道,「放!」

  士兵們咬著牙,齊齊手一揚,點燃的火摺子準確的投射到那士兵身上。

  豔紅火花剎那在那黑紅相間的身體上綻開,耀亮這一方陰暗的沼澤,那些無聲無息燃燒起來的火,霎時令那少年便成了火人,起火處的螞蟻瞬間被燒死,大部分趕緊爬落逃生,黑雲般一批批的捲出去,那少年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聲音嘶啞,聲聲帶血,狼牙棒似的滿是尖刺和殺氣,那些慘烈的疼痛和決心,沖裂這晨間詭異的薄霧,沖裂這層層毒物窺伏的陰沈叢林。

  他燃燒著躺在沼澤中,突然用盡力氣再次開始滾動,衝著那些四散逃開意圖再次爬上戰北野的身的螞蟻,他用肌骨血肉燃起猛烈難熄的火焰,所經之處,巨蟻一片片的滅亡。

  他圍著戰北野一圈圈的滾,熊熊火焰在戰北野身側燎出一道火圈,有些火星落在戰北野髮上眉上,哧一聲便燎掉頭髮或是燎出一圈火泡,他連眼都不眨。

  他和孟扶搖,一個在沼澤中動彈不得,一個在岸上被點了穴道,卻都絕不轉頭的注視著這一幕,眼睜睜的、不允許自己逃避的、看著這少年滾入蟻群,用最慘烈的自焚方式,來保會他想保護的人。

  那是他們不能逃避的責任不能擺脫的負累,只有當某一日他們用仇人的血,償還了這樣的犧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的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們。

  大片大片的蟻群被壓死燒死,數量再多再兇悍的蟻群,也不能抵擋這般兇猛的攻擊,它們終於開始後撤,那一道鋪開的黑雲,終於慢慢收束,彙聚,越來越細越來越遠,直至逃回那斷枯枝巢穴,如惡魔將瓶中瀉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那少年只剩了掛著零碎血肉的骨架,卻依舊在滾。

  眾目睽睽下,這具骨架滾到斷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幾個指節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斷開,那少年將斷開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個結,又用力拽緊。

  他這幾個動作,幾乎和常人做的一樣流暢,而他的傷重得令人無法想像,早就該死去。

  在螞蟻襲身的那一刻,在火摺子在他身上燃開的那一刻,在一團火球滾在戰北野身側為他驅趕蟻群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沒有,這個還是少年的士兵,用一個近乎奇蹟的舉動,證明了關於忍耐,關於決心,關於忠誠的最高定義。

  沒有人能明白,是什麼樣的堅持和信念使他支撐著,硬生生衝破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衝破死亡定律,完成了這最後一件關鍵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鬆了,那少年閉不上已經沒有了眼瞼的眼晴,他只是微微睜大眼,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情,然後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里的暈紋漸漸散開。

  他死在鞭子上。

  臨死時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掛著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遠留下了他的手,保持著那個打成結的姿勢,定格永恆。

  孟扶搖靜靜坐著,在山間的薄霧裡淚流滿面。

  戰北野卻突然低下了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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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間燃起一叢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戰北野跪在火堆旁,親手將那骨灰收殮,那少年的身體始終掛在鞭子上,沒有人可以取下,也沒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搖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樣遍灑無名者的熱血,以白骨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將那骨灰親自背在背上,戰北野暗啞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紀羽依舊率領著剩下的六人開路,戰北野和孟扶搖沈默的跟著,卻有意無意的拉開身形走出陣法,照拂著那前面七人。

  他們已經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般慘烈的犧牲。

  孟扶搖的目光掠過戰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點,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準備赤身滾過沼澤,用命來救他的那剎,戰北野忘記了對付螞蟻。

  靠近他身側,孟扶搖拉起他的手,從懷裡取出金創藥給他敷上,戰北野下意識的縮手,道,「宗越給的金瘡藥何等寶貴?留著有大用,不要浪費在這等小傷口上。」

  孟扶搖不理,仔細的塗好藥才道,「你是我們這個隊伍裡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費,而是給大家攢得更多生機。」

  「我倒覺得是我害了他們。」戰北野苦笑,他的聲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還自私的在慶倖。」

  「嗯?」孟扶搖抬起密密長睫。

  「我慶倖華子在最後一刻替代了你。」戰北野沉沉的看著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動盪起伏,滿是對孟扶搖仍然活著的慶倖和回想前景的餘悸猶存,「否則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屍體是你——如果那樣我寧可自沉。」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親,戰北野,如果你這一路,僅僅是為了和你大哥搶位置,我也許會猶豫,但是你為了你母親甘冒奇險,我便一定要幫。」

  「幫也不能幫成這樣。」戰北野眼神疼痛,「答應我,無論如何先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孟扶搖注視著漸漸散去的霧靄,淡淡道,「在那座什麼都未可知的大墓裡,我還要保護好你們。」

  她眼神平靜,語氣淡而堅定,一邊下意識的去摸胸前的包袱,這一摸目光便一直,隨即發出了一聲她原本絕不可能發出的尖叫。

  「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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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掛在沼澤旁不遠的藤蔓上。

  孟扶搖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經在沼澤旁解下包袱,元寶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時滾了出去——至於滾出去是什麼後果,孟扶搖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澤附近,趴在地上拚命搜索,既希望發現元寶大人,又害怕發現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乾屍。

  結果她在先前逼得他們退入沼澤的那叢垂落的藤蔓上,發現元寶大人掛在上面。

  孟扶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著死活不知的那隻——很安靜,眼晴閉著,毛色有點枯澀,身上有點髒……和先前沒啥區別,看不出生命跡象或死亡跡象。

  孟扶搖把腦袋偏轉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拚命觀察元寶大人的粉紅肚皮——在極其細微的,一起一伏波動。

  「呼——」孟扶搖一口氣洩出來,險些癱了。

  鬆完口氣她開始大罵,「死耗子!要睡哪裡不能睡?幹嘛要睡在這見鬼地方,連個招呼都不打,嚇死我了!」

  元寶大人被她罵聲驚醒,懶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懶洋洋爬起身!懶洋洋掀掉當被子的藤蔓葉,懶洋洋一腳踢開絆腳的藤絲,邁出風情萬種的貓步,向孟扶搖走來。

  孟扶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還是剛才張牙舞爪,閃著尖刺噴著灰綠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將他們逼入沼澤害死兩條人命的毒藤麼?

  這明明是元寶大人家裡後院花架上的絲瓜藤!

  「絲瓜藤」乖乖垂伏在元寶大人腳下,那些紅色的細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對元寶大人沒有絲毫影響,孟扶搖看著元寶的眼神,幾乎已經像是在看超人。

  她卻不知道,元寶大人發出次聲後雖然立即陷入虛弱期,但出於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這時候的它自然散發出人類聞不見,卻令其餘危險動植物避開它的氣味,只是這氣味輕微,也只夠保護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寶大人確實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邁著貓步,尊貴的踏上孟扶搖的掌心,躺倒,繼續睡覺。

  孟扶搖瞅著那傢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最後卻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懷裡,正要起身,突然發覺藤蔓間有什麼異常的顏色一晃。

  她站定,皺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側戰北野已經將長劍探了出去。

  他的長劍擊在空處,收回時隱約聽得撞上堅硬物體的清脆聲響,戰北野眉一軒,輕輕「咦」了一聲,從地下揀起一塊碎石,手指一彈石子飛射,卻沒有預想中的撞擊聲傳來,孟扶搖已經道,「這後面是空的?」

  她退後一步,仰頭看這藤蔓,這是先前走過的路,這些藤蔓原本是從一株參天古樹上垂下,古樹極其巨大,中間居然是空心的,掩著半片山崖,眾人因為對雙頭崖蛇的忌諱,看見所有崖壁都下意識避開,才沒有注意到後面另有玄機。

  戰北野退後一步,和紀羽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難道是這裡?」

  紀羽道,「那書上記載,洞前有古樹兩株……這裡是一株啊。」他仔細的看了看,「啊」了一聲道,「原來兩株古樹年深月久,樹根處長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株,可笑我還一直在找兩株古樹掩映的洞口。」

  孟扶搖拍一拍懷裡的元寶大人,讚道,「我現在覺得,你丟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丟了,我們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準又遇上什麼麻煩。」

  元寶大人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知睡覺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遠遠的一陣寒氣逼來,陰沈透體,這山間本就濕度高霧氣重,但這洞中寒氣尤其瘮人,只站了一會,眾人身上的汗全都乾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來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那些歷經億年才能形成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石幔、石花連接在一起,化為兩頭粗中間細的石柱,火摺子的光芒照進去,閃耀著一片銀白璀璨的瑩光,如玉琢如冰雕,別有炫目之美。

  洞內寬窄不一,寬處像個小型操場,窄的地方也就容個兩人並行,一行人排成長列,走得謹慎小心,孟扶搖始終記得自己先前在藤蔓後看見的一晃的影子……那是個什麼東西?

  火摺子的光影搖搖晃晃,將每個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纖長,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搖聽著那些空洞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緊張,手心裡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掌心乾燥,手勢堅定,孟扶搖側頭,在搖曳的火光裡看見戰北野俊朗英挺的側面,輪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體,眼神卻是晶亮柔軟的,看著她像看見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詛咒的大鯀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風景無限,春暖花開。

  孟扶搖笑了笑,慢慢將手抽出,用口型道,「我很好。」

  戰北野收回目光,這一霎他眼神微黯,卻依舊對她風骨暢朗的一笑。

  孟扶搖回報以笑意,笑容卻突然凝住。

  前方,紀羽頭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黑色影子,無聲無息的從洞頂倒掛而下,直直啄向紀羽頭頂。

  孟扶搖抬腿就衝過去。

  紀羽卻頭也不回,突然拔劍。

  他拔劍速度快得像劍本來就在他手裡,出劍的剎那長劍便如煙光暴烈剎那直竄而起,直直刺入頭頂那團黑影。

  「哧!」

  一股鮮血標射,濺上潔白的鐘乳石,那黑影一聲尖叫,呼的一下從紀羽頭頂掠過,扇起一股帶著死氣和血氣的風。

  紀羽的劍光卻已毫不甘休的追了過去,半空裡橫劍一劈,那東西頓時被劈成兩半,猶自保持著高速飛行的姿勢,直至撞上一處石筍,和石筍一起碎裂倒地。

  一地碎石裡,露出黑色的翅膀,竟是個巨大的蝙蝠。

  孟扶搖瞪著那蝙蝠,喃喃道,「莫不是個蝙蝠祖宗,大得都成精了……」突然覺得前方黑了一黑,起了一陣帶腥氣的風,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便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道,「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這不是個蝙蝠祖宗,這是個蝙蝠孫子……」

  前方一個窄窄的洞口處,突然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雲,呼嘯著衝來,仔細看卻是一大群的蝙蝠,大得超乎想像,最小的也有剛才那隻大。

  戰北野已經拔劍飛出,比紀羽更快,一邊前行一邊低喝,「結陣,七星!」

  訓練有素的黑風騎士們立即各站了方位,武器齊齊一展,欲待再次將孟扶搖護在中心,孟扶搖卻搶先佔了天樞的位置,「弒天」黑光一閃,搶先一刀劈向當先的一隻蝙蝠。

  那蝙蝠腹上毛色微金,眼珠碧綠,一張嘴利牙森森,見孟扶搖竟然敢主動挑釁,頓時大怒,翅膀一拍立時捲起一陣腥風,如鋼板般拍過來。

  這畜生以為這一拍孟扶搖不擋也得讓,不想孟扶搖一笑,身子一轉她突然不見,蝙蝠的背後突然出現一個黑風士兵,一刀便砍下了它的翅膀,而孟扶搖的匕首,也瞬間換了方位捅進另一隻巨型蝙蝠的肚腹。

  鮮血飛濺,獸屍橫飛,百戰精兵加上兩大高手,和變換千端的七星陣,縱然這些蝙蝠狡猾巨大,也不過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尤其黑風騎兵們,將這一路來同伴慘死而又無能為力的鬱結全數在這些蝙蝠身上發洩,殺得個毫不留情,地上很快積了一層黏黏的血,空氣被那些腥臭陰冷的氣味浸潤,沉沉的墜在人的呼吸間。

  蝙蝠們見勢不好,當先一頭蝙蝠突然發出一聲怪叫,餘下蝙蝠齊齊飛起,向外衝去,幾人都殺得膩了,一身髒血的停下來,還沒鬆口氣,忽見那蝙蝠群飛上半截,突然一個轉折俯衝,衝到孟扶搖等人插著火摺子的洞壁前,一伸爪抓了那幾個火摺子就跑。

  「媽的奸詐!」孟扶搖大罵,抬手一擲「弒天」化為黑光飛出,一刀穿死幾隻蝙蝠,除了戰北野,其餘幾人武器紛紛出手,電射偷火摺子的蝙蝠,火摺子已經剩下不多,接下來的路沒有火摺子絕對不成,這些蝙蝠,竟然有著接近人類的智商,力攻不成,便想斷了他們的後路。

  眼看那些中刀的蝙蝠墜落,火摺子翻翻滾滾的落下來,然而黑光一閃,竟然立即有蝙蝠趕過來,齊齊翅膀一擋,將火摺子生生擋住,叼了飛走。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高智商」的蝙蝠,喃喃道,「這是蝙蝠還是刺客?一擊不中返身便走,攻敵必救聲東擊西,這見鬼的長瀚山,生出來的東西怎麼都這麼牛逼?」

  「大鯀族本就是傳說中的異術之族,不然也不會在百年前就被朝廷派兵滅絕。」戰北野握緊手中的劍,道,「清點一下,火摺子還剩幾個?」

  清點的結果很讓人沮喪,火摺子只剩下兩個,先前在沼澤中,為助那士兵自焚驚蟻,已經用去了太多這東西,剩下的還夠不夠支撐,實在很難說。

  「省著點用吧,」戰北野吹熄火摺子,「大家都不是弱手,用你們的耳朵代替眼晴。」

  他拉過孟扶搖的手,道,「別拒絕,現在我們只有走在一起,才最安全。」

  孟扶搖笑了笑,沒有再抽出手,手指細細的在他掌心撫過,半晌笑道,「嗯……你的手居然不大……啊,你竟然是個斷掌,『左斷掌主兵符,男人斷掌掌朝綱』,恭喜恭喜,可惜這種掌相,脾氣大,性子拗,重情重義,個性堅執絕不半途而廢,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你嘀嘀咕咕什麼,」戰北野笑,「神棍似的。」

  孟扶搖正要回答,突覺腳下一滑,有什麼東西滑了過去,那東西滑得極其輕微,甚至不像實體,就像一道風淺淺掠過,孟扶搖甚至感覺得到那「風」掠起褲腳,有微涼的冷氣透進來。

  她二話不說,抬手就對地面一砍,感覺匕首觸及那東西險些一滑,哧的一下從那東西背脊上過去,微涼的血液噴上手背,孟扶搖突然想起了一件東西,臉色白了白。

  雙頭崖蛇。

  火光一亮,是戰北野趕緊亮起了火摺子,他看見地上果然是雙頭崖蛇,臉色立即變了,趕緊蹲下身,仔細檢查孟扶搖腳踝,「被咬沒?傷口,傷口呢?」

  「沒。」孟扶搖縮腳,「沒咬我。」

  話雖如此,眾人都禁不住面面相覷,在這裡發現雙頭崖蛇實在是件糟糕的事,這種蛇凝煙化霧毫無聲息,根本無法憑聽力辨明,偏偏火摺子又不夠了,現在用了等下進墓是死,現在不用被蛇咬死還是死。

  戰北野卻道,「為什麼沒咬你?」他的眼光抬起,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方嶙峋石壁——已經到了盡頭,沒有路了。

  「墓就在這附近。」戰北野望瞭望四周,「沒那麼糟糕,那蛇不咬人一定有原因,這附近應該就是大鯀墓葬,都小心些,給我活著出去。」

  眾人慢慢散開,就著那點微光搜尋墓葬入口,孟扶搖喃喃道,「蠟燭、手電筒、尺、表、刷子、指北針、鎂條、火柴、鏟子、筆……唉。」

  「這都是什麼?」有人在她耳邊問。

  「盜墓……哦不考古……孟扶搖眨眨眼,看戰北野,「奸詐。」

  「扶搖,你到底來自哪裡?」戰北野深深看她,「你從來都不像這五洲大陸中人。」

  「我來自這墓葬之中。」扶搖開玩笑,心底卻生起淡淡惆悵,假如有一日,自己回到五洲大陸,會不會在某次考古中,走進屬於這一世人們的陵墓,在那些寶頂耳室壁畫棺搏之中,重遇故人?

  會不會掀開重重內棺絲綢金絲玉甲包裹的古代濕屍的黃金面具,看見自己永生難忘的面容?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穿越時空前世今生恍然如夢的感受?

  搖搖頭,將心中這一霎奇異而堵心的感受拋到一邊,孟扶搖伸手拔出一個黑風騎士的鐵錐,選準一塊地面,斜斜向下一插,拔出一點土,看看,放在一旁,再插,再拔,五次三番。

  戰北野默然立在一旁,看她的奇異舉動,眼底有深思的神情。

  仔細看了拔出來的土和上面的銅鐵陶木等附著物,又嗅了嗅土塊和鐵錐上的味道,孟扶搖嘆了口氣,「五花土……可惜不是洛陽鏟……不過也能看出個大概了。」

  她站起身,道,「就在這溶洞下,不知道大鯀族的人是怎麼把墓室造到洞下面去的,不過下面應該有下行洞。」

  她在地面大概畫了個位置,道,「很大的墓,看樣婦還是七輻七券的拱頂,裡面葬的可不會是一般人物……從這裡試試。」

  她所指的這一小塊地方,在洞中微偏向下的地方,有些陰暗,也生著石柱,看起來毫無異常。

  有黑風騎兵走過去,在地面上一番搜索,搖了搖頭。

  他站起的時候,碰著了身後一個石筍,那石筍突然裂開,士兵無意中望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

  他「啊」的一聲驚叫沖喉而出,剛叫出半句聲音便凝在了咽喉中。

  孟扶搖和戰北野剎那間一左一右閃電般掠過去,戰北野搶在孟扶搖之前衝到,人在半空,劍芒紅光一閃,護住孟扶搖的同時已經劈向那石筍。

  那石筍卻突然骨碌碌滾倒,彷如有生命一般讓過戰北野,直向孟扶搖腳下滾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7 05:59 PM

無極之心   第四十章  步步危機

  石筍衝來,快得像底下長了輪子,孟扶搖翻身躍起,匕首一閃便要劈裂石筍。

  電光火石間突然看見那石筍內竟然隱約有個人形的東西,蒼白無色,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收刀,刀尖在石筍上擦過,石筍不能抵擋那般鋒刃,「嚓」的裂開,滾出一個白生生的物體。

  紀羽一聲呼哨,所有人立即散開,刀劍在手,戒備的注視著那東西,那東西卻彷如自己有生命般,始終向著孟扶搖身前滾,孟扶搖刀尖點地森然一指,雪亮的刀光在黑暗的洞窟內光芒閃耀如銀河倒掛,那東西似乎畏懼這般神兵,滾到她三尺遠處停下。

  這一停下,眾人立即看清了那東西,竟然是個裸身的童女屍體,頭微向側偏,俯身雙手抱腿,渾身毛髮全無,皮肉白得異常,和石筍幾近同色,是以埋在石筍根部一時竟沒人發覺。

  「曲肢葬人牲?」孟扶搖喃喃低語,前世她參與過廣富林文化墓葬遺址考古發掘工作,曾經發現過曲肢葬,然而這具童屍的形狀又有異常,既不屬於仰身曲肢也不屬於側身曲肢,這一霎她才想起,現在是在異世大陸,朝代更替和人文文化和前世存在區別,前世考古學的年代測定、金石學、文化層器物層分型,甚至各朝墓葬規制禁忌風俗如今都已不適用,她能用上的,只是一些在考古過程中形成的直覺和基本推斷。

  比如這個人牲,孤零零一個化在這石筍裡,就不合常規,而這石筍應該也不是石筍,孟扶搖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東西竟然是一層薄薄的玉,大概原先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中間挖空,放進了這具童屍。

  這一看,竟然看見童屍的手指微微翹起,指向一個方向,孟扶搖用刀將她扶正,果然指的是石筍向下的地方,那裡因為石筍的斷裂,已經出現了一個空洞口

  有風從洞底穿出,迴旋呼嘯在空曠的溶洞中,眾人注視著那白如玉石靜靜依在孟扶搖腳下的女童屍體,看著她皮肉在鐘乳石映照下閃耀著慘青的光,心底都有些發瘮。

  紀羽扶起那剛才推倒石筍的士兵,他剛才只是瞬間驚嚇定住了,此時一臉羞赧的低著頭,眾人卻都寬容的朝他笑笑——就算身經百戰,在這步步危機的溶洞裡,腳下就是史稱最為詭異的大鯀族的千年墓葬,突然看見這東西,驚住是正常的。

  然而那士兵抬眼看了那童屍一眼,突然再次惶然大叫。

  「她剛才是仰著頭的!不是這樣!」

  這一聲驚得孟扶搖渾身一炸,紀羽已經皺起眉,「你是不是驚嚇過度看錯了?」

  「不!」那士兵疾聲道,「我剛才看得真切,她抬著頭,還對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白是青色的,所以我才、我才……」

  「燒了她。」突然說話的是戰北野,他大步過來,手中長劍對那童屍一指,劍鋒紅芒閃爍,那童屍竟然若有感應般又試圖滾開,卻被孟扶搖刀鋒擋住。

  「這應該就是大鯀族的『鎮門貞女』,選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女童,從生下開始就不見父母生人,日日只餵摻雜了秘方的羊乳酥酪,養得膚質晶瑩,再在五歲時以極殘忍的方法放血殺死,用來永鎮墓穴入口,這東西怨氣極重,不能留。」

  「不,」孟扶搖想了想,搖頭,「這東西如果燒就能解決,大鯀族也不會用她來鎮墓了。放在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打算。」

  她四面看了看,目光落到紀羽腰間荷包上鑲著的一顆玳瑁上,不由一喜,道,「這個好,來來,奉獻出來先。」

  紀羽面有難色,猶疑了一下才取下來,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小情人送的?沒事,下次我幫你解釋。」

  紀羽臉色微紅,別過頭去,孟扶搖見這個性堅毅的青年也有這般神態,不由笑得更加擠眉弄眼,眾人皆會心一笑,陰森森溶洞裡氣氛頓時略略舒緩些。

  孟扶搖將那玳瑁一劈兩半,一半捏成粉末灑在那童屍身上,玳瑁粉灑下,童屍突然一縮,霍然抬頭!

  她青色眸瞳在黑暗中閃著妖異的光,目光毫無焦距,卻又似看著所有人,所有人接觸到這樣充滿死氣的目光,都不禁從小腹升起一股涼意,她的腹部,一塊透明的肚皮上隱約透出土黃色的光,光芒越來越盛,像是一簇色澤妖異的火。

  四周溫度突然灼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四周用大鼎煮起了熱湯,沒有蒸汽,卻令人感覺到那般噬骨的溫度。

  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孟扶搖站立不動,戰北野立在她身邊,擋在她身前,孟扶搖卻將他一推,道,「你陽氣太重,這東西怕你,反而會生出事端,放心,沒事。」

  她上前一步,注視著那雙青色的瞳孔,低低道,「去吧。」

  玳瑁粉落下,那雙青色的瞳孔漸漸轉白,肚子也一鼓一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衝撞而不得出,震得那屍體不斷砰砰作響,土黃色的光不斷閃爍,良久漸漸消逝。

  孟扶搖一直緊張的盯著,見光芒消去才籲出一口長氣,將半邊玳瑁還給紀羽,道,「玳瑁是避邪聖物,盜墓賊最喜歡用的東西之一,好生收著。」

  走到洞口邊,孟扶搖道,「可以下去了。」

  紀羽搶過來,將玳瑁攥在掌心,當先要滑下,孟扶搖搶過來,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道,「別滑!雙手雙腳撐著洞壁慢慢下去,千萬不要圖省事滑下去!」

  紀羽二話不說,按孟扶搖的要求慢慢爬下去,其餘人跟著,戰北野這回拒絕任何人在他後面,堅持殿後。

  孟扶搖走在中間,一邊走一邊側頭摸洞周的土,突然沉聲道,「快!熄滅火摺子!」

  她語氣緊張,聽得眾人都是一顫,手拿著火摺子的一個士兵立即一口吹熄火苗,熄滅才問孟扶搖,「為什麼?」

  孟扶搖的眼晴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卻沒有回答,只道,「先下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下面應該有某樣東西。」

  這個下行洞不算很長,爬不了一會下方出現光亮,洞口漸漸左移,越發開闊,已經不能雙手雙腳撐起,眾人攀著洞壁,踩著凸出的石頭一步步下移,又行了十幾米左右,最下面的紀羽突然「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眾人都閉上了眼睛。

  華光璀璨。

  深紅碧藍翠綠玉黃瑩紫五色華光自洞的下方直衝而出,遠看去像一片七彩雲霞,自黑暗的地底深處冉冉升起,堂皇、富麗、通透、晶瑩、璀璨迷離,炫目驚人。

  舉世難逢的巨大水晶寶石礦脈,其價值幾乎無法估量。

  然而眾人震驚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這些水晶,全是龐大高聳的柱狀水晶,頂端鋒銳如劍,傾斜交錯,縱橫如林,姿態森然的矗立,可以想見,如果眾人剛才按照下行洞的習慣一氣滑下去,那最終的結果必然是直直落入水晶劍林,穿在這些美麗的巨大晶體上,成為大鯀族千年墓葬永恆的祭品。

  這一片水晶叢林,看似美麗萬千,實則卻是千年屹立在這裡,等待攫殺生命的必死殺著。

  事實上,在水晶叢林的西北角,確實也有幾具白骨,姿態掙扎痛苦的穿在水晶之尖,大概是很多年前的盜墓賊,打了盜洞下來,卻倒楣的穿成了人乾,眾人看著那幾具屍體,就像看見了自己,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戰北野在孟扶搖身後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下面有這個?」

  怎麼知道?孟扶搖笑了笑,所有成規模的墓葬都有防盜措施,流沙積石、三合土、灌汞燃火、假棺疑葬,塞石頂門……而在以山為陵的墓中,卻有利用自然條件來殺人防盜的,孟扶搖曾經在發掘一個山陵戰國古墓時,看見過利用山石佈陣的,一時想起,多了個心眼而已。

  這是她的職業直覺,無法解釋,身後戰北野也不再問,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此時已經到了洞口,紀羽當下下去,洞中十分光明,洞壁上滿是大片雲母和瑪瑙,與水晶交相輝映,在地面上拉開縱橫的黑色投影,水晶叢林之前,則是一具巨大的怪鳥像。

  狀如白鶴,羽毛卻是赤紅的,生著怪異的花紋,只有一隻腳,白色長嘴。

  孟扶搖仰望著那怪鳥像,喃喃道,「《山海經》章莪山篇: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自喙,現則其邑有火……這是司火之神畢方。」

  戰北野卻突然上前,嗅了嗅那神像周圍的氣味,臉色便變了。

  「火油……」

  「是的,這神像中空,裡面全是易燃的火油。」孟扶搖靜靜道,「如果我沒估計錯,從神像之下還有引線一路埋著,直通洞口,而洞口的土,是硝土。」

  「所以你叫我們滅了火摺子?」戰北野眼色都變了,「不僅如此,連那童屍也不能燒,一旦燒,我們腳下就會爆炸是不是?」

  孟扶搖笑而不答,心底卻對大鯀族生出寒意,這個墓葬的設計師就是個變態,僅僅門口那個童屍,最起碼就下了三重殺手,他算準這不祥的東西一定會被進墓者毀滅,毀滅的方式不外乎是火燒刀砍,於是便埋了火線直連這地下神像,一旦上面洞口附近有了明火,就有可能導致下方爆炸,如果進墓者選擇亂刀分屍那童屍,那童屍肚子裡另有妖蟲,迫體而出無一倖免,就算有人連過兩關,一般人此時也會放鬆警惕,下行洞順腳就滑下去,那麼還有一關必殺的水晶劍陣等著。

  此時戰北野也想通了其中可怕,突然道,「扶搖,你救了我們三次。」

  孟扶搖笑笑,搖搖頭,「你救我我救你,何必算這麼清楚。」她大步過去,繞過神像,從水晶陣中穿行而過,最後在一扇石門前停住,道,「這後面就是墓道了。」

  石門上用不知道是硃砂還是鮮血寫著些怪異的字體,孟扶搖頭也不抬,喃喃念,「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

  戰北野正仔細辨認著難懂的大鯀族密文,聽見這一句愕然問,「你懂大鯨文?」

  孟扶搖笑嘻嘻答,「全天下的墓主,都只會這一句詛咒。」

  戰北野看著她,一笑,「我真喜歡你的傻大膽。」

  孟扶搖當沒聽見,扒在門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門軸,道,「也不知道是向裡開還是向外開,試試吧。」

  試出來的結果是向裡開,卻推不開,孟扶搖用匕首伸進門縫,上下挑了挑道,「有門額和地揪,兩邊還有立頰,似乎還有鎖扣,鴛鴦扣,挺複雜的頂門器。」

  手一伸,道,「胖子!撬棍!」

  身後一片沈默,孟扶搖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說了什麼,一時有些茫然,緩緩轉頭,水晶光芒裡人人面色古怪的瞅著她。

  扯了扯嘴角,孟扶搖訕訕道,「口誤,口誤……」

  兩個黑風騎兵遞過兩柄剛錐,問,「這個行不?」

  「將就。」孟扶搖接過,上上下下開始搬弄,身後那群人的眼光齊齊灼在她背上,著實有些尷尬,孟扶搖估計此刻戰北野正用「原來你是個盜墓賊」的眼光打量著她,哎,太糗了,一世英名付諸東流鳥。

  不過說實在的,孟扶搖現在的技術展示確實屬於盜墓範疇而不是考古,向來國家考古發掘時,在某些疑難設施面前,為了不破壞遺址,保持高度完整性,會在後期請一些「民間人士」來幫助發掘,孟扶搖這一手,就是跟一個老「發丘道人」學的。

  半晌,「哢嚓」一聲,死人家的門終於被孟扶搖搗鼓開了。

  一股帶著千年陳腐氣息的氣味自深邃幽暗的墓道裡衝出來,直直撞向門口眾人,孟扶搖早早拉著戰北野讓了開去。

  一眼過去,墓道長約五十米,一覽無餘,沒有任何封牆石門,和前世裡漢唐兩代以重重巨石封堵墓道全然不同,孟扶搖微微放下了心,如果墓道裡巨石太多,憑現在的火藥技術和份量,根本炸不開巨石。

  一行人小心翼翼進入墓道,此時孟扶搖才吩咐燃起火摺子,仰頭看去,墓道上方繪著壁畫,色彩鮮豔,大多是一些祭祀戰爭圖形,偶有神像也是形貌怪異,孟扶搖眼光在壁畫的一個角落掠過,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然而光影一掠便即過去,舉著火摺子的黑風騎兵已經經過了那片壁畫,此時火源寶貴,孟扶搖也沒有時間停下來研究。

  她一邊前行,一邊砸出先前揀起的幾塊水晶,不斷試探前路是否有機關,那騎兵在前面走著,不住回答紀羽的低聲問話,突然僵了僵身子,似是看見了什麼東西,身子一歪撞上了墓道的牆壁。

  轟隆一聲,牆壁破裂,大片金黃的流沙如泉水瀉出,流沙落在地面,灌入一道很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剎那填滿,隨即又是轟隆一聲。

  騎兵身子一矮,整個人突然直落下去。

  「呼!」

  走在最後的戰北野衣袂帶風聲起,突然到了最前面,黑影一掠便已拎起那騎兵,此時他身下軋軋聲響,地面突然翻轉,露出一個直徑四五米的陷坑,陷坑中利刃閃爍,似待噬人。

  戰北野拎著一個人,半空裡生生一個翻身,一腳蹬上墓道頂端,藉著那蹬力一掠兩丈,已經過了那陷坑。
  身形剛剛落地,又是轟隆一聲,他剛才腳踏過的墓道之頂,突然裂開,大量的封土雜著尖利的碎石落下,暴雨般傾瀉,瞬間便將那個陷坑填滿,猶自不斷下落,隱約聽得坑滿後,不知哪裡傳來「哢噠」一聲。

  孟扶搖早已振臂大呼,「過去!趕緊過去!墓道要封了!」她身側墓道牆壁破裂,流出大量黃沙,瞬間在腳下堆了一層,不出多時,這裡將被黃沙填滿。

  紀羽早已一腳一個將黑風騎兵踢過去,「快!」又大喝,「孟姑娘趕緊過去!」

  「你先!」孟扶搖一腳踢走一個騎乓,又對對面欲待衝過沙石煙幕來接她的戰北野大叫,「你不許過來,不然他們一起要回頭送死!」

  戰北野衝出一半的身形僵住,剎那間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山石落得飛快,眼看就要過不了人,半人高的縫隙還在不住合攏,合攏的縫隙裡露出戰北野焦灼的臉,他突然咬咬牙,一轉身劈風般將過來的幾個黑風騎兵齊齊點倒,隨即抬腿直奔。

  此時紀羽和孟扶搖身前還剩下兩個不肯走的黑風騎兵,而黃沙已經要埋到膝蓋,兩人對望一眼,各自躍起,將人抓起一踢,孟扶搖踢的那個騎兵堪堪穿過那個只剩幾十公分寬的縫隙,撞上飛馳而來的戰北野,戰北野不得不伸手接下,退後一步,紀羽踢的那個卻突然遊魚般一滑,輕功竟然十分了得,一滑滑到孟扶搖身後,二話不說便是大力一推。

  縫隙只剩一人平平躺過那麼寬,再不過,就誰也過不了了。

  孟扶搖正盯著要衝回來的戰北野心急如焚,沒提防這騎兵還有這一手,被大力推得直飛向縫隙,百忙中只來得及死死拉住了紀羽。

  石塊不斷落下,沙土迅速灌滿縫隙,更糟的是,頂端的一塊條石突然鬆動,足有半噸重的巨石轟然壓下!

  巨石壓落的方位,正對著即將穿過縫隙的孟扶搖,此時她人在半空無法變幻身形,眼看便將被巨石壓成肉餅。

  戰北野突然撲了過去,他手中長劍連鞘一豎,連肩一頂往上一迎,生生頂住了下落的巨石。

  「噗」

  一口鮮血噴在巨石上。

  巨石之重,何止千斤?再加上霍然下墜的巨大重力,那樣以人力硬扛,就算是天生神力的戰北野,也不得不濺血當場。

  碎石落沙聲響裡響起細微的咯吱聲,那是巨石壓得戰北野長劍微微彎曲的聲音,或者還有戰北野骨骼被重力壓迫發出的擠壓聲,戰北野卻一步不讓死死扛著,血跡未去的嘴角,剎那再次浸出血絲。

  那個最後過來的黑風騎撲上來,用兵器頂,用肩扛,也死死頂在巨石之下。

  「呼」一聲,孟扶搖終於從只剩一人寬的縫隙中穿過,戰北野單手一拉,將她拉到安全地帶。

  又是一聲,紀羽的身子也過了來,可是卻遲了一步,在他身子堪堪過來的那一剎,一塊幾十斤重的巨石突然落下,尖利的石尖正正對準紀羽的左臂

  「哢嚓」一聲,細微的骨裂聲響起,紀羽的左臂被壓在了石下。

  他臉色剎那間血色全無,卻根本沒有看自己的手,只是立刻決然推開了戰北野,將那柄快要折彎的劍一撥。

  長劍迸出,彈在墓道裡嗆然落地,戰北野踉蹌後退,又是一口血噴在地下。

  刮光一閃。

  血花飛濺。

  紀羽一劍將自己被壓住的左臂砍了下來。

  隨即他一個翻身,滾落在地。

  巨石轟然落下,將墓道一分為二,永遠堵死。

  紀羽的一隻手臂,永遠留在了大鯀族墓葬的墓道中。

  和他的手臂一起留下的還有留在巨石對面的那個騎兵,他將孟扶搖推出的那剎,便已註定必死。

  紀羽扒在巨石上,斷臂上的鮮血突突直冒,他不管不顧,只是拚命擂著石門,對著那邊狂喊,「三兒!三兒!」

  對面無聲,卻有隱約的騷動聲響傳來。

  孟扶搖撲過去,將耳朵貼在石門上,隱約聽見沉悶的掙扎聲,撲騰聲,壓抑的喘息聲,驚恐的從咽喉裡發出來的嘶吼聲。

  對面發生了什麼?

  那巨石隔就的一半墓道裡,突然又出現了什麼?

  而那個將生的機會讓給她,孤單落下的士兵,他現在又遇見了什麼?

  難道不僅僅是要將人活埋的流沙?

  聽他那般驚恐欲絕的喘息和嘶吼,他一定遇見了十分可怕,超越他能承受程度的事,作為一個心存必死之念,本身也殺人無算的黑風精英,又有什麼事能令他在臨死前恐懼如此?

  唯因不知,所以越發想像得恐慌。

  孟扶搖扣著那方巨石,想像著他那一刻面對空寂無人的墓道、必死的結局、突然出現的鬼魅、絕望的掙扎,那一刻令人發瘋的恐懼和孤獨的苦痛感受。

  她心底亦泛出苦痛的血來,喉間腥甜,她將頭砰砰的撞在巨石上,卻不知為什麼要這麼撞,唯覺得這樣撞可以阻止自己內心裡為那青年衍生的疼痛,可無論怎麼撞,她都無法再救他,只能眼睜睜「聽」著他,在生命的最後,和未知的恐懼搏鬥至死。

  一隻溫暖的手掌,突然出現在巨石前,她的頭,重重撞上了那掌心。

  掌心有血,還沾著點泥灰,生生墊在她的腦袋和巨石之間,擋住了她自虐的行為。

  那是戰北野的手。

  護著她的額頭,將她從巨石前拉開,順手拉出紀羽,戰北野一直很平靜,甚至沒有對巨石那邊看一眼,他只是無聲的,將孟扶搖攬進懷。

  這是不含任何狎暱意味,純粹寬慰性質的擁抱,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他身上有這一路前行染上的煙塵氣血氣鋼鐵氣,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潛伏在血液裡的淡淡男子香,那是高山之巔承了新雪的青松般的氣味,曠朗、舒爽、令人只是聞著,也能感覺到那般深入骨髓的道勁和剛直。

  孟扶搖靠在他的肩,允許了自己一剎間的軟弱,這一刻的擁抱,無關男女之愛,只是對犧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緬懷。

  紀羽沈默著任屬下包裹好斷臂之傷,坐在地上看著那永不能開啟的石門,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發誓一生生死相隨的夥伴,尤其三兒,是他的老鄉,他的發小,他帶著他走出家鄉,走進令他們一生榮耀的黑風騎,並相約要讓黑風騎因他們而名動天下,然而最終,他不得不將他們拋下。

  三兒轉過他身側推向孟扶搖的時候,他來得及將他攔住,然而那剎,他沒有。

  在孟扶搖和三兒之間,他選擇了孟扶搖。

  因為那是王爺所愛的人。

  王爺身世淒涼,孤獨至今,那麼多年裡,他無數次祈禱過他能遇見溫暖他的人,如今他終於遇見,那個女子,光明、鮮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輝,她將是王爺此生的救贖和嚮往,他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兄弟……原諒我的抉擇。

  很久以後,戰北野緩緩放開孟扶搖,紀羽轉過身,有些心事拋在身後留在心底,而路還要繼續。

  一行人沈默著繼續向前,墓道里再無機關,滿壁的壁畫卻十分詭異,隨著他們舉著火摺子前進的步伐逐漸淡去,孟扶搖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著那壁畫,想著自己先前看見的那個異常,她依稀覺得那是個絕然不同於整個壁畫風格的畫像,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墓道連接著甬道,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兩側有像徵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異的小龕,恭奉的不是神像,卻是兩個金盞。金盞下有字。

  戰北野上前,喃喃讀,「以我神漿!奉我魂靈,過墓者飲,違者不祥。」

  孟扶搖愕然道,「叫我們喝?當我們是豬啊,墓室裡的東西能喝的?哪怕看起來是瓊漿玉液,喝完了也會做鬼的。」

  她湊過去看那金盞裡的東西,頓時險些吐出來,那是半盞漆黑的酒似的液體,散發著微腥的氣味和淡淡酒氣,金盞底有白白的一團東西,彎曲著,像個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豬才喝這東西!」孟扶搖抬腳要踹,「看著就噁心!」

  胸前突然動了動,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孟扶搖盯著睡得毛糟糟的元寶大人,詫異道,「你居然還會醒?」

  元寶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著那金盞,眼神十分詭異,孟扶搖看著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元寶大人卻突然吱吱大叫,指著那金盞嘰哩哇啦個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搖的嘴,然後,一仰頭做了個痛飲的姿勢。

  孟扶搖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你……叫我們喝?」

  元寶大人大力點頭。

  「兄弟,」孟扶搖抓著它到角落裡,頭碰頭低聲商量,「你睡昏了嗎?這是墓裡的酒耶,墓裡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質期過了哇……」

  元寶大人:「吱吱!」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以前我那一世,有幾個盜墓賊去盜個大墓,棺材前放著的就是酒,比這個美多了香多了,盜墓賊就喝了,然後出墓,太陽一照,皮肉成灰……」

  元寶大人:「吱吱!」

  「兄弟……那東西實在喝不下啊……」

  元寶大人揪住孟扶搖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搖摸摸臉,無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們喝。」

  戰北野眉一軒,道,「好!」

  孟扶搖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盞,頓時幾雙手齊齊伸了出來。不過誰也沒有戰北野快,他一把接過,不容反對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搖來搶他閉著眼睛灌一口下肚,眾人都緊張的盯著,戰北野抹抹嘴,笑道,「還好,沒想像得那麼難喝。」

  又等了一會,見他平安無事眾人才輪次閉眼喝了,只在最後一個黑風騎兵那裡卡了殼,那青年皺著眉,道,「王爺,孟姑娘,這個我不能喝。」

  孟扶搖要勸,那青年苦笑道,「小人從軍前是個酒鬼,整日沉迷酒鄉不事生產,全靠娘子賣針線過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鄉的賢慧人,從來沒責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門賣針線,步行十里路回來時,掉入了冰洞……可憐那時她還懷著一個月身孕……」他眼眶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孟扶搖沈默下來,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當年在她墳前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違者天誅地滅……」

  孟扶搖看著他,再次拉著元寶大人去牆角,問,「不喝這酒會不會死?」

  她打著主意,若是會死,她打昏這青年灌進去,不算他違誓就是。

  元寶大人猶豫著,對孟扶搖這個問題有點含糊,這酒不喝好像不會死,但是……它搖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孟扶搖黑線,瞪著它,正猶豫著,忽聽身後一聲驚呼。

  她霍然轉身,便見甬道盡頭,那扇主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現在他們面前。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道,「怎麼會突然開的?」

  戰北野沉思的看著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機簧,連接著主墓室的門,當酒喝盡,份量改變機簧彈開,墓室門才能打開。」

  孟扶搖看著那酒杯,想這墓室的設計者,是個玩心理戰術的高手,從入口開始,處處都利用人性自我保護的心理,入口處的不祥童屍,墓道裡的驚影撞壁連環機關,到得此刻,只要是能進到這裡的盜墓賊,都絕對不會喝這酒,那麼這最後一道門就永遠也不會打開。

  而能進來的,敢喝這酒的,都應該是知道大鯀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謂安全性極高的設計。

  當然,這人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這世上還有元寶大人這種彪悍的存在,並且會這麼湊巧的也進了這墓。

  前方,墓室門開啟,戰北野攔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單人執劍,走在最前。

  孟扶搖則堅持殿後,將紀羽和剩下的士兵驅趕到中間。

  甬道很短,墓門卻甚為寬大,孟扶搖經過門時,特意看了一下,發現這門竟然沒有門軸,是整塊的條石,厚達一米,可以想見,便是現代的爆破技術,都未必能轟得開。

  她一步跨進門去,突然眼前一黑。

  隨即,前面紀羽的背影,不見了。

  無窮無盡濃厚如墨汁的黑暗滾滾而來,如一重一重的妖霧裹住了她,那些妖霧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猙獰形狀,或是雙頭扁身的崖蛇,或是鐵螯鋼牙的巨蟻,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屍……像是地獄之神放開了詛咒之門,將地底無數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攪亂這塵世的煙灰,將一天清明盡皆收去,換了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搖睜大眼,怒喝,「退開!」呼的迎著那霧劈出一掌,那些霧氣蕩了起來,這一路來遇見的毒物淡去,卻又立即換了淡淡的白色煙氣,濃如牛乳,煙氣裡,出現熟悉的人影。

  潭水邊永恆扭頭定格的士兵、為了不臭著孟扶搖而被毒藤倒掛的屍體、沼澤中嚼舌自盡的王虎、遍體燃起熊熊火焰滾向蟻群的華子、墓道裡將孟扶搖推出自己永遠孤獨留下對付黑暗和絕望的三兒……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搖眼前死去的人們。

  他們流著血,掉著肉,落著身上的各種器官,搖搖晃晃的向著孟扶搖走來,當先的是那個生生燒成骨架的少年華子,伸出一雙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搖。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搖喘息起來。

  腦子中一陣陣的暈眩,一波波如浪般沖散理智和意識,卻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緊,扯得心尖都在劇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實鮮明的站在她身前,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居然隱約能辨出一個詭異輕蔑的笑容,他俯下煙光繚繞的臉,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實,真實到孟扶搖能感覺到他肌膚裡散發出的焦臭和血腥氣味,那般洶湧而又無聲的逼了來。

  他輕輕道,「孟扶搖,你當時準備救王爺時,已經看見我神情有異,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憑什麼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士兵的,比你更應該犧牲?」

  誅心之問。

  孟扶搖從指尖剎那冷到了腳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當時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犧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華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搖低聲的嘶吼起來,她喘息的向後退,拚命揮手驅趕那些幻影,「不!沒有!不是這樣!我……我當時在脫衣服,脫衣服的人,因為心神波動,反應會遲鈍……不是你說的這樣!」

  「華子」的手定在半空,虛虛的浮著,他似乎也沒想到孟扶搖在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辯解意識,他的臉在煙光後忽聚忽散,每次聚攏,孟扶搖都覺得眼前一暈,每次暈過,她的意識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將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頸一痛,被一隻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雙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開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搖闐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罵,「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煙光散去,「華子」等人齊齊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避邪功用,何況一切陰邪魘物都畏懼浩然正氣,道漲,則魔消。

  孟扶搖靠著牆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牆壁,三兒在巨石那頭的掙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為遇見了這東西?

  利用人心深處的自我疑問的脆弱之處,控人心神,墮入永恆黑暗?

  她掙扎著,拭了拭額頭冷汗,抱過元寶大人,蹭了蹭它順滑的毛,很賤的對它的幾耳光表示感謝。

  此時乳白煙光散去,黑霧重來,四面伸手不見五指,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好,試圖點燃火摺子,然而那黑霧如同鐵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摺子的光芒一片慘綠,除了照出她自己臉色鐵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搖熄了火摺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邊小心的行路,一邊低聲呼喚,「戰北野……紀羽……」

  沒有回音。

  孟扶搖伸手四處觸摸,四面都空蕩蕩,她像是自從跨進了這座墓室門,就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空間,瞬間被和所有人隔離,獨自一人在一片未知裡尋覓。

  她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沒有人,沒有回音,戰北野呢?紀羽呢?黑風騎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戰北野!戰北野!」

  聲音幽幽的撞在黑霧中,再悠悠的蕩回來,滿室裡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的回音。

  孟扶搖的手,伸向前方仔細摸索著,突然指尖碰著了一個物體,微涼的、穿著絲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驚喜,下意識呼喚,「戰北……」

  ==========
  「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譯文:挖我墳者斷子絕孫。



無極之心   第四十一章  歷劫歸來

  她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咽喉裡。

  那不是戰北野!

  戰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對面一聲不出!

  戰北野也沒這個「東西」手感這麼薄!

  孟扶搖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電,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來時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煙氣被她快速飛退的身形攪得微微動盪,那一塊幕布被悄悄掀開一線,現出一點景物的輪廓。

  孟扶搖看見了那線微光,厲叱一聲,「弒天」插入那條似有似無的線,一劈!

  黑霧被無聲無息劈開,孟扶搖搶身而出,在那煙氣再次聚攏之前,搶出了霧層。

  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依稀是墓室模樣,頭頂和四周都有壁畫,那是盛世的畫卷,祭祀、狩獵、戰爭、大片大片臂上繪著雙頭蛇的壯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裡湧出,執著刀刻迎上巍巍軍隊,他們驅趕蛇群蝙蝠和一些形狀古怪的異獸,而那些軍隊射出的劍雨,如烏雲般覆蓋了整座山脈。

  這大概是畫的大鯀族被朝廷派兵徵繳的故事,孟扶搖掠了一眼便錯開眼,看見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著蓮花扶欄,四角有陶俑執戟衛士,面目森然,孟扶搖點亮火摺子,看見地下密佈著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機關陣法。

  她舉著火摺子四面照了一下,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戰北野和紀羽,還有她剛才摸到的那個東西,就像憑空消失了。

  在這幽深詭異步步機關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見,只留你一人面對未可知的前路——那種感受,令膽大包天的孟扶搖也不禁顫了顫。

  然而瞬間她就命令自已鎮定下來,無論如何,以戰北野的實力,誰也不可能瞬間置他於死,既然自己沒事,他一定也沒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已一樣的事,現在也正在焦急尋找她。

  這墓室的設計者,融合了漢族和鯀族墓葬設計的精華,尤其擅長控神奪心的戰術,他們從踏進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經墮入了對方含著詛咒的陣法。

  既然是陣法,沒有不能破的,孟扶搖乾脆將寶貴的火摺子滅掉,就著地面的微光,靜靜的思考並等待。

  地上散落著一些水晶珠子,反射著細碎的微光,孟扶搖看著那些閃光的,晶亮的東西,心中突然咯噔一聲。

  她隱約間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不對。

  如果有什麼事突然閃電掠過瞬間消逝,最好的辦法是回溯記憶。

  她慢慢的想,剛才自己在想什麼。

  珠子……反光……

  反光……

  腦中電光一閃,孟扶搖渾身汗毛一炸。

  對!反光!

  剛才她在濃霧中點燃了火摺子,火摺子映出她鐵青的臉,她很清晰的記得那鐵青顏色——問題是,自己是怎麼看見自己臉色的?

  那說明,對面有鏡子!

  可是剛剛衝出濃霧看見的的墓室,裡面根本沒有鏡子。

  難道這一瞬間,她已經換了方位?她現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開始進入的墓室?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再次點亮火摺子,這個墓室裡沒有棺槨,四面堆著各色陪葬品,瑪瑙瓶水晶杯珊瑚樹金銀製品,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牆邊走去,想觀察下那牆壁。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氣息拂動了她的髮。

  孟扶搖驚喜回身,道,「戰……」

  眼角突然瞥到一點黑色細長的影子,淡淡灑在地面上,兩個尖尖的頭。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搖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過來,頭也不回向前一沖,手臂掄起,「弒天」向後劃過一道雪亮的弧線,「嚓!」

  身後那黑影一陣扭曲彈動,呼一聲極其靈活的避開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搖回頭,驚得臉色都變了。

  那是一條巨大得超乎想像的雙頭崖蛇!

  說是一條,其實應該是兩條,這種喜歡絞在一起的蛇,這回也是兩條一組,兩條便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搖還高些,地上兩個頭,地下兩個頭,四頭八隻陰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搖。

  原來這墓中竟然有雙頭崖蛇的蛇王,看樣子是一公一母,難怪先前在溶洞中,那雙頭崖蛇沒有咬她,食物要留給祖宗呢。

  孟扶搖橫刀一擺,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涼,來吧,不過是兩條大彈簧,姑娘我接著!

  那蛇四頭齊搖,盯著孟扶搖,卻一時沒有進攻,它們不斷吐出淡黑色的煙霧,孟扶搖看著那霧氣,恍然發覺先前那纏繞住她的霧氣似乎就是這玩意槁出來的。

  一人兩蛇,在森冷陰暗的墓室中對峙,那蛇不知怎的,看她的神情有幾分猶豫,然而最終抵不過血液裡天生的撲殺的愛好,忽然身子一彈,巨大的尾部狠狠橫掃過來。

  說是尾部,其實也是頭,綠光熒熒的眼珠子飛在半空,嘴一張滿是利齒,毒液四射,淡綠色腥臭。

  半空裡風聲呼嘯,眨眼間蛇頭已到近前,那嘴張大到足可吞下一個人的弧度,隱約甚至可以看見深紅的內腹,孟扶搖一抬腿飛身而起,毫不退縮的迎上去,懸空一個翻滾已經在蛇腹之下,匕首一豎便要想將那東西剖腹。

  那巨蛇反應也極快,半空中居然也能反身一退,騰騰一滾,靈活度不下於一般高手,孟扶搖卻比它更快的撲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是劈砍刺戳,潑風般一陣攻擊,甚至用上了接近第六層的「破九霄」功法,匕首上起了碧綠螢光,刀風淩厲,所經處石板賤起火花,老遠擦過便是一道深溝,而孟扶搖的身形千變萬化,比那天生柔軟靈活的蛇更快捷靈動,那蛇每一次飛速移動,孟扶搖的刀都在前方等著,那蛇雖然體骨堅硬,四頭靈活,也擋不得她帶上真力的殺著,漸漸便多了許多血痕。

  孟扶搖打得兇狠,揍得變態,存心要將這一路來的悲痛和憋屈都發洩在這對雙頭守墓蛇身上。

  「叫你丫擰擰擰!一對該死的黃鱔!」孟扶搖惡毒的咒駡,「老娘幫你丫的解鞋帶!」

  她「呼」的一刀,直劈那雙頭蛇絞在一起的頭,那兩頭趕緊左右一讓,底下兩頭昂起,噝噝向孟扶搖襲來,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客氣一刀直劈,大有一副「老娘就拼著被你咬一口也得撕開你」架勢。

  對著這樣潑婦似的打法,一直十分默契的雙頭蛇終於開始驚惶,下意識的左右一分,兩頭分開的剎那,孟扶搖突然鬆手,噹一聲匕首落地,她雙手一分,各自扭住了一顆蛇頭,腳尖飛踢,地上兩個小陶罐閃電飛起,正正迎上蛇頭,砰的蛇頭撞了進去,孟扶搖立即將那罐子往蓮花欄桿裡一卡。

  罐子在蓮花欄桿裡卡得緊緊,那蛇拚命掙扎,另兩個頭在地面不住撲騰,卻再也無法飛起。

  孟扶搖揀起匕首,奸笑著逼過去,道,「老娘知道你丫不怕一砍兩段,砍兩段你會變成四條,老娘會更麻煩,老娘困住你這主要的頭,看你那個副頭還能折騰個什麼勁?」

  她正要將那剩下的兩個頭給解決了,忽聽身後一陣東西傾倒滾落聲響,隨即還有些細碎之聲傳來,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剛才那堆陶罐不知何時已經全部倒地,骨碌碌滾了一地,有些罐子裡,慢慢爬出黑色的東西來。

  而那四角四個陶俑,身上黑色的陶片開始碎裂,一片片剝落,簌簌掉在地上,現出內裡的金甲。

  孟扶搖懵了。

  受過詛咒的怪蛇也罷了,這又是什麼東西?粽子?

  好吧,大鯀族是傳說中擅長巫術詛咒的妖族,她早該想到墓裡面不會有正常屍體的。

  可惜孟扶搖不是盜墓科班出身,她至今沒有親眼見過粽子,更沒養成和粽子對面幹架的習慣。

  何況那群黑色的東西,普通家犬般大,細弱的四肢著地,長著張發紅的似人非人的臉,看起來比蛇還毒幾分,所經之處黑霧騰騰,妖氛再現,孟扶搖害怕自己再生出幻像,在這種地方一旦不能保持清醒,那就是個死。

  於是她落荒而逃。

  兩腳將蛇頭踹爛,孟扶搖奪路而逃,身後碎裂之聲愈發的響,空氣裡溫度瑟瑟的降了幾度,蛇死了,霧氣卻越發濃厚,孟扶搖瞅見那些一團團的黑東西骨碌碌的滾爬過來,擋在她面前,啪的一下彈開身子,裡面竟然是紅的,像幾天前吃過的剝了皮的刺蝟。

  「刺蝟」們撲過來,老遠就腥氣逼人,身後,陶俑列落乾淨,那衛士抬起手來,那粽子動作極其僵硬,似乎隨著那群黑東西的動作而動,緩緩抬手,手心一張,手心中一顆珠子。

  它的「目光」隨著孟扶搖身形緩緩轉動著,掌心裡珠子不斷慢慢調整方向,就像狙擊手對著視鏡中的目標在調整準星。

  孟扶搖被逼得走投無路。

  那群「刺蝟」所經之處,黏膩紅汁四濺,濺到哪都哧哧冒煙,地下有陣法,「刺蝟們」險惡的想把她逼到陣法中去,而四角,陶俑粽子們掌心緊緊對著她,一旦調整好方向,她就是那四顆珠子的祭品。

  孟扶搖無處可去,突然飛身躍起。

  她一跳便跳到半空,身子一斜夠著了牆角一株珊瑚樹斜伸出的枝椏,一蕩便蕩了過去,抬腳一踢,遍地金銀明器齊齊飛起,砸向那群「刺蝟」,砸向四個陶俑粽子,還有些四散開去,砸上牆面。

  那群黑面紅肚皮的東西下意識的一讓,它們一讓,陶俑粽子慢慢移動的掌心也一縮,慢慢合攏。

  孟扶搖鬆一口氣,一背心冷汗的向牆上一靠。

  「轟隆。」

  身子突然一空,孟扶搖猝不及防向後一倒,隨即便覺得腥風撲面,抬眼一看剛才還在她對面的黑色「刺蝟」狀東西突然便奔到她眼前,腥臭的口水快要滴上她額頭,當先一隻抬起的猩紅的指甲長長的利爪已經快要抓到她眼皮。

  孟扶搖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眼前突然黑影一轉,旋風般一晃,一雙鋼鐵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往後一帶,落入一處實地,孟扶搖下意識的一刀捅過去,對方沉聲道,「是我!」

  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心中氣一鬆,險些又掉下去,身子被戰北野一拎,大喝,「小心!」

  趕緊抓住他,孟扶搖什麼都沒看清楚就大叫,「你去了哪裡?」

  「我一直就在這裡。」戰北野手中長劍揮舞,劍光如電縱橫,答,「遇見和你一樣的事。」

  孟扶搖這才看見自己現在身處一間墓室牆角,戰北野護在她身前,紀羽和剩下的幾個騎兵也在,這裡也是穹頂壁畫,遍地碎裂陶罐,呼嘯著的黑色怪物,乍一看還是剛才自己那間墓室,但仔細看卻發覺陪葬品少些,四角也沒有陶俑。

  她想了想,道,「牆壁是翻板的,或者是移動的?」

  「嗯,」戰北野一刀捅死一個衝上來的黑色怪物,「我們一進墓室就被隔開了,這陣濃霧是障眼法,那段時間內牆壁作了移動,這大概是三間墓室,一間主墓室兩間耳室,你剛才那間是耳室。」

  孟扶搖刀光無聲自一個怪物喉上抹過,帶出一抹鮮血,問,「怎麼知道這是主墓室。」

  戰北野頭一擺,「你看。」

  水池後,隱著一扇小門,門上也有繪畫,那風格卻迥異一直以來少數民族風格頗濃的筆法,用筆乾淨簡練,色彩素淡,畫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個淡青衣衫的漢人男子,正憑欄臨風,負手遙望海天一色,寥寥幾筆,畫中的闊大、疏朗、還有一種煙氣般氤氳的神人之姿,盡皆壁上。

  孟扶搖看著那畫,頓時想起自己先前過墓道時覺得哪裡不對,原來就是這個,當時壁畫的最下角,就畫著這副圖,因為風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對勁,如今看來,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這人看上去明明是漢人,大鯀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麼會葬的是一個漢人?

  此時也來不及細想,孟扶搖道,「路在那裡是不是?怎麼過去?」

  「大鯀族墓葬據說墓下有墓,空山深處,萬骨存留,所以這墓室下面應該還有通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道還是旱道。」戰北野皺眉看著地面,道,「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最關鍵的是,陣法要被發動了。」

  孟扶搖這才發覺,隨著那黑色怪物被殺的越來越多,它們的血漸漸流過地面,一點一點注滿那點下陷的坑,坑每滿一個,便順著畫好的淺溝流向下一個,眼看著那些坑,已經滿了大半。

  「好狠的殺著……」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存心要讓進入者陷入兩難境地嗎?不殺這些東西活不了,殺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會引動陣法,竟然是一個死局。

  燒死也許可以,可是火摺子已經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連路都不夠照,更不要說燒成大火。

  雷彈眾人不敢用,在這裡發雷彈,難保哪裡不會塌,或是引發陣法。

  這墓室的主人,始終在做著兩手安排——既給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過關的渠道,也給外來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

  能進這墓的盜墓賊,熟知典故,不會喝那一看就很危險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膽或是出了什麼別的意外,這酒被喝了,進入到了這裡,那麼還有最後的血灌陣法。

  孟扶搖苦笑著,道,「假如我們都是中原一點紅就好了。一劍封喉,血只流一滴。」

  「沒用。」戰北野下手依舊毫不猶豫,「這東西就像個血囊,刺破哪裡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來給我們刺的。」

  「為什麼這裡沒黑霧?」孟扶搖突然發現了一處異常,「這東西所在之處,不是一直有霧的嗎?」

  「紀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灑在了這間密室裡。」戰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風鄂海羅剎島深處得來的寶貝,珍貴無倫,避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賠。」孟扶搖立即答,「趕明兒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戰北野沒有回答,一劍殺掉兩個怪物,眼見那血即將灌滿地面凹坑,那些烏光閃動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躍動,突然道,「扶搖,等下我抱著你試著越過那陣法,這樣快點……」

  「想都別想。」孟扶搖打斷他,「你當我是豬麼?那陣法要是能跳過去早就跳了,你想抱著我過去,只是想用自己的後背做擋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犧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戰北野皺眉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疑?」

  孟扶搖冷笑,正要駁斥他,忽聽身後一聲低嗥。

  與此同時那幾個黑風騎兵已經大叫起來。

  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轉頭——黑風騎兵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看過去,兩人都呆了呆。

  幾個騎兵正中,紀羽身邊,一個騎兵突然縮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來,他的身子漸漸縮成一團,頭和腳碰在了一起還在繼續縮,滿頭頭髮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裂開,黑色布片瑚蝶般飄舞,隨即,那些裸露出的肌膚,也一點一點裂了開來,綻出鮮豔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漸漸收縮,縮成細弱的爪子樣的東西,四肢慢慢蒼白,血液都似乎在湧向腹部,腹部變得赤紅,一張臉慢慢變形,血液一點點滲出來,鮮紅轉瞬又化為黑色,一塊塊的凝結。

  飄搖的火光照著他的臉,五官扭曲,猙獰如壁畫上走下來的凶神,他身側一個舉著火摺子的騎兵近距離看見這樣的臉,被驚得手腕一顫,火摺子險些落地,被戰北野一伸手撈住。

  孟扶搖心底發寒的看著那個還在不斷痛苦抽搐收縮的騎兵,看著他團成一團的身體,細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滯的轉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紅色腹部的怪物……難道,難道……

  「老德,老德!」紀羽用僅剩的那隻手欲待去拉那騎兵,「老德!」

  「別碰他!」發話的是戰北野,這一刻他的臉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來和那騎兵竟然有幾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搖盯著那騎兵,突然認出他是那個先前拒絕喝酒的那個。

  因為對過往劣跡的悔改,對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終沒有喝那酒,所以這群人中,只有他在踏進這間墓室後中毒。

  她心底泛起絲絲的冷意,這是命運的安排嗎?這是輪迴的懲罰嗎?對一個真心贖罪的人,卻又何其冷酷!

  眾人驚呆在那裡,看著那騎兵痛苦掙扎,看著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漸漸變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樣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即將淪為那些怪物的一員,無可掙扎的成為這詭異陰森墓室裡永久的靈魂體,一路堅毅行來不露怯色的黑風騎兵們終於經受不了這般的心理折磨,一個漢子突然轉身,重重撲在牆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裡,傳出嗚嗚的哭泣聲。

  那樣的哭聲迴蕩在空曠的墓室裡,蒼涼、心酸、悲憤、充滿對悲慘命運的憤恨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火光閃動,照見前方壁畫上,高船上神情瀟灑的男子,依舊仰首長天,目光深遠,不為所動的向著那個永遠的方向乘風破浪。

  紀羽癡癡的看著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騎兵,喃喃道,「我該逼他喝的……」

  他話音未落,那死命掙扎的騎兵,突然一聲厲嚎,一個翻滾,躍入了怪物群。

  眾人呆住。

  都是一樣的烏黑一團,一樣的細弱四肢,一樣的血紅肚腹——當他混入怪物群,他們再認不出自己的戰友。

  這要他們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艱辛相伴走來的戰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卻開始歡呼起來。

  它們似乎對自己的隊伍裡多出一個「人」十分欣喜,竟然齊齊停住了手,圍住了它。

  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並為之興奮舞蹈。

  那個騎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滾了滾,滾到另一邊的牆壁邊,他已經縮成了一團,懷裡卻始終緊緊揣著個東西,烏黑的,圓的。

  他開始撞那牆壁,卻因為肢體變形殘酷的疼痛撞不動,那些新「同伴」卻都歡欣鼓舞的奔過來,陪他一起撞。

  眾人一時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都僵立原地怔怔看著他,隨即便聽轟隆一聲,牆壁翻轉了,另一面耳室一閃出現,那些怪物下意識的湧了進去。

  那個騎兵最後進去,牆壁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擁衛下回首,那已經不像人的臉上,唯有眼珠還留有一點活人的氣息,那眼眸裡光芒一閃,留戀、訣別、寂寞、淒涼……和決心。

  然後,牆壁合上,他不見了。

  眾人癡癡的看著,想著他那最後一刻的眼神,想著他,一個英武高壯的漢子,一個一頓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顆頭,作戰最勇猛的偉男兒,從此就這麼和往日橫掃葛雅的黑風騎兵永久告別,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別,和所有的夥伴朋友親人告別,和地面上的陽光鮮花空氣流水告別,縮成這非人的一團,和這群誰見誰厭誰見誰殺的猥瑣怪物淪為一體,在這陰暗的、污濁的,永不見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遠的活下去。

  就這樣……活下去?

  那……太殘忍。

  每個人都僵立如死,每個人都在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不如死去……」

  「轟!」

  一聲低沉的爆炸聲傳來,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個人的臉色剎那間白如雪,戰北野緩緩閉上了眼睛。

  「哢嚓」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孟扶搖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淺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滿了,就在他們為身邊同伴的變化心驚失色的時刻,他們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記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淺坑。

  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卻在潛意識裡拒絕想起,他們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經一樣,他的血,一樣是這詭坑裡的上好祭品。

  坑滿!

  戰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搖,幾乎就在他手剛伸出的那一刻,一聲暴響,地面齊齊下陷,水池塌陷,現出一個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噴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頂,再呼啦一聲四面射開,巨龍般捲了來。

  幾乎在剎那間,水便湧滿了半間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沖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聲傳來,那個陣法同時在水中發動,亂箭攢射,有人悶哼一聲,一片鮮紅頓時瀰漫開來。

  戰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搖,大喝,「這是九宮陣!按我教你們的九宮步法方位游,遊到後室門那裡去!!」

  後室地勢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裡應該有出口。

  抱著人遊要想遊出陣法步法談何容易?孟扶搖掙扎,「放我下來,我懂九宮步法,讓我自己遊!」

  戰北野不肯放,死死將她抱緊,「扶搖,水太大,我不能讓你和我沖散!」

  他厲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負責抱住紀統領!」

  「是!」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一馬當先的逆著水流奮力向前,同時還要惦記著底下的亂箭,帶人逆游,在水中轉換身形都是極具難度極其耗費體力的動作,何況墓道裡身頂巨石他已經受了內傷,遊未到一半他已經臉色煞白,額上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一片晶瑩的發亮。

  饒是如此他竟然絲毫沒有減速,只在遊過一大半的時候微微一震,隨即立即繼續,孟扶搖一低頭,看見水裡一條血絲錦帶般飄開,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放我下來!」

  「閉嘴!」

  戰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彈,在鮮血更快湧出來的同時,他終於觸到了後室的門。

  孟扶搖緊張的回頭,便見後面士兵也游過來了,都難免掛綵,遊在最後的是背著紀羽的那個阿海,他掙得滿面通紅,一步步向前挪移,紀羽在他背上大呼,「放開我!我是廢人,不要害了你!」

  戰北野飛快的解下腰帶,往孟扶搖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搖向上一送,孟扶搖攀住後室門,躲避著已經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見頂端有個小洞,正是開門的地方,她二話不說伸手進去就扳。

  手伸進去,竟然碰著的不是頂門器或是虛無,隱約間覺得冰涼,微薄,絲綢般的觸感,像是個人,像是先前她在某個墓室裡摸到的以為是戰北野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呼吸聲噴到自己手背上,極其細微,卻令她渾身都起了炸。

  孟扶搖的心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對方此刻一動,砍下自已腕子,剩下沒人能伸手進這洞開門,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裡,這樣一想便覺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裡又生出極度憤怒——走了這麼艱難的路,死了這麼多的人,到頭來在最後關頭遇上這事,老天也太他媽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憤恨中萬事不管,手腕絲毫不縮,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還是鬼,不管你要幹什麼,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殺佛,先下手為強揍死你!

  猛拳擊出,拳風虎虎,卻如擊在空處,那東西,還有那點似有若無的呼吸突然都不見了,她擊在了黑暗的虛無。

  孟扶搖心中一喜,來不及多想,趕緊去摸門閂,隨即「哢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了,手卻縮不回來,這洞。實在太小,孟扶搖狠狠一撥,一大塊皮肉留給了後室的主人。

  根本顧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搖趕緊回首,這一回首頓時一驚。

  水位激湧,已經迫及頸項,而後方,那背著紀羽的阿海,經過蓮花池出水口時,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吸住,飛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奮力將紀羽擲出,擲向快速游來的戰北野。

  戰北野一把接住紀羽,伸手要去抓他卻抓了個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偉,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湧的水勢被擋,眼看要淹到眾人頭頂的水位終於定住。

  戰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隨即大力仰起頭,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鬆,那笑容在水波裡搖擺不定,看得戰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馬上擺擺手,兩手緊緊抓住水口邊緣,死死壓在那裡,示意眾人趕緊趁現在水位停住的時候進入後窒,眾人哪肯放棄他,孟扶搖手停在開門處,快速的道,「解下腰帶,繫在阿海腰上,然後全部聚集到門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沖,然後大力把阿海拽過來。」

  立即有人解下腰帶,潛下來遊過去繫在阿海腰上,阿海臉上古怪的笑容再現,從水面上看向水下,看見他臉色先前蒼白如死,此刻卻又漲得通紅,孟扶搖知道他潛水時間不能過長,眼看人都在身邊聚齊,立即大喝,「三!」

  狠狠將門一推。

  轟一聲後室門開,大片水流立時兇猛衝過來,將眾人狠狠抓起重重衝撞進去,水花激濺裡,隱約有白色物體一飄而過,孟扶搖被戰北野緊緊抱在懷裡,被水淹得眼睛生痛,只看見這後室根本沒有棺槨,水流中漂浮著坐姿的高偉男子,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絲絛飄散在水中,飄然若飛。

  只是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戰北野便被水流沖得撞上後室的牆,那裡被水流生生撞出一個洞,所有人被大水推著,旋轉著,碰撞著滾了下去。

  風聲急速,光影飛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飛速奔騰如時間流過,經過茂密的叢草經過地下的溶洞經過深黑的崖壁經過萬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盤坐,睜著黑而空洞的眼眶,無聲的看著這幾個經過千百年前無人能進的大鯀聖地的闖入者,沙礫裡戳著斷骨,一些頭顱譏誚的望著天空,思索著關於生命和犧牲的永恆命題。

  長長的河岸,綿延了數里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搖旋轉昏眩飛快流逝的視野裡化為一條條一道道白色的線,呼啦一下從她的腦海中闖過,她嗅見空氣裡沉悶而腐臭的死亡氣息,千百年來魂靈不滅,盡皆飄飛在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戰北野始終將她的頭按在他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抵擋一切的碎石水波斷骨衝力,無論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沖成怎樣的狼狽的姿勢,沖得如何天旋地轉不辨方向,他始終神奇的將孟扶搖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寶大人,被他緊緊按在了自己胸前,在這樣湍急的河流裡,居然沒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脫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纍纍,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鬆,他險些脫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著其餘人也依次被水沖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著,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著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著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著那根腰帶不放,扒著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沖的發白,皮肉發捲,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已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著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濕淋淋的坐在岸邊,癡癡的看著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渾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說他水性好一直護著我,在後室洞口裡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裡咬掉阿海半截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裡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沈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裡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谷,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裡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著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鉤,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沈默裡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踏著這淒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著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著那座巍巍大城,看著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著那城裡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著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著阿海的新墳,看著阿海新墳旁,跪著的黑風騎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著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著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著他的全部意志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著她,慢慢開口,鳥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說:

  「扶搖。」

  「嗯。」

  「你且等著,天煞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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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谷峰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里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啟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裡,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臺,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裡,只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裡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裡,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著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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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完。下一卷,《天煞雄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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