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扶搖皇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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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2:06 AM

軒轅皇嗣   第五章  選后之爭

  軒轅昭寧十二年,久久沒有立后的軒轅皇帝軒轅旻,終於在攝政王和朝臣的再三促請下,下詔擢選諸家公卿之女,從中擇出秉性柔佳,賢淑端莊,德行溫良,態美儀柔者八人,於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在軒轅皇宮正殿承明殿點選,由於此類選秀主選后妃,攝政王為表重視,特意全程參與。

  八名秀女,都是公卿之後,身後娘家勢力來自軍政經濟王侯各個階層——當然,都和軒轅旻沒啥關係。

  八人中,將選皇后一人,貴妃德妃各一,其餘的,如果陛下都看的中便納入後宮,如果沒看中又沒臨幸過的,便賜婚皇族。

  當日,張掛著兩盞紅燈,意示「皇家選秀」的香車自神安門夾道轆轆駛進,孟扶搖在太監引領下,和另七名秀女緩步上承明殿,眼觀鼻鼻觀心,三磕九叩於御前,接著又拜攝政王,孟大王對於磕頭一向是深惡痛絕的,每拜軒轅旻一次都要記一筆賬,每拜軒轅晟一次都要罵他一聲娘,大抵是罵得多了,座上軒轅旻不停的在打噴嚏,軒轅晟側了側身子,關切的問:「陛下可是龍體不適?」

  軒轅旻擺手,眼光飄來飄去,笑道:「朕是高興,都是不錯的美人呢,朕下次唱大戲,不愁沒人對戲啦。」

  殿中眾人露出竊笑的神色,軒轅晟溫和的道:「陛下今日選看了皇后,不日就要大婚,這戲……不唱也罷。」

  軒轅旻懶洋洋:「哦」了一聲,道:「聽攝政王的。」他取了盤中如意,偏頭問軒轅晟:「攝政王看誰家女子好?」

  軒轅晟依舊是循循儒雅的神情,微笑道:「都是好女子,由陛下歡喜,不過以臣看來,揚威將軍家幼女怡光,溫柔嬌憨,也許更合陛下的意。」

  太監立即上前一步,將唐怡光的牌子遞到軒轅旻面前。

  軒轅旻看也不看,懶懶道:「攝政王覺得哪個好就哪個好。」他抬起如意就要往牌子上擱,軒轅晟微微一笑,軒轅旻如意將要落下時卻突然停住,瞄了一眼渾然不知何事的唐怡光,微笑道:「唐氏?」

  唐怡光神遊物外中……

  「唐氏?」

  唐怡光思念著孟扶搖那裡特別好吃的芝麻餅……

  「唐氏?」

  最後一聲軒轅旻略略提高了聲音,略帶好奇的走下座來,他從坐在一邊的軒轅晟身邊走過,身子堪堪擋住軒轅晟的那一刻,孟扶搖手指一彈。

  唐怡光「啊」的一聲,被孟扶搖隔空點在尾推上那一指推得向前一沖,「哐當」一聲栽倒在地,將御座前銅鶴推倒,乒乒乓乓的滾了開去,太監趕緊去扶,一片喧鬧中唐怡光已經哭了起來。

  「嗚嗚……痛……」

  軒轅旻親手將她扶起來,仔細向她哭花了妝的臉一打量,微笑道:「確實嬌憨,嬌憨得很。」

  軒轅晟眉頭微微一動,笑道:「御史大夫之女簡雪,秉性沉穩端莊,德容言功上上之選,是京中出名的淑女,也是很好的。」

  太監立即換上簡雪牌子,一身淺綠繡銀竹衣裙,打扮得素淨清雅,分外不同於其他秀女的華麗明豔的簡雪一動不動,只是姿態柔雅高貴的俯了俯身,髮髻上不顯山露水卻明顯精挑細選過的頂級祖母綠簪子碧光盈盈,映著她清豔眉目,將原本因為下巴削尖而顯得有些單薄的五官襯得豐滿潤澤,更增三分顏色。

  軒轅晟看著她,心中微微一掂量,覺得這女子雖然心機深了些,但這種深沉女子最懂審時度勢,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含笑看著軒轅旻,眼神平靜,其中意味卻不言而喻。

  軒轅旻看上去也很滿意,從唐怡光身邊走開,踱向簡雪,剛要說話,簡雪已經滿面羞紅的低下頭去,一低頭的風姿嬌怯不勝,看得軒轅旻眼神一蕩,伸手就去抬她下頜,軒轅晟目光一閃,微笑著喝茶。

  「阿嚏!」

  簡雪卻突然打了個噴嚏!

  這一聲噴嚏在此刻莊嚴素淨的選秀大典之上,不啻於驚雷霹靂,當場將所有人都驚得晃了晃,軒轅旻抬起手,一臉愕然——他手心裡一手的鼻涕……

  簡雪瞬間臉色死灰,偏偏噴嚏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一個接一個打出來,直打得她懊喪欲死,五內俱焚,眼前一黑,直接讓自己暈了……

  軒轅旻就著太監趕緊送上來的絹帕擦乾淨了手,笑吟吟回顧軒轅晟:「確實端莊,端莊得很。」

  軒轅晟將喝了一半的茶放下,看了被扶到一邊的簡雪一眼,又看了軒轅旻一眼,眉頭微微皺起。

  孟扶搖閉目養神——簡小姐,你真簡單,你有害人之心,怎麼卻沒有防人之術?我送的珍珠養顏粉,你扔就扔,怎麼沒扔遠點呢?怎麼就沒親自扔呢?你太不理解下層百姓的疾苦——那麼好的粉,你的侍兒不會真捨得扔的,她會藏著自己用,她用了,也就等於你用了,那其實就是個癢癢粉,平日沒事兒,遇上咱們嬌媚的愛用龍腦香的陛下,他在香裡摻點相生相剋的東西,你就等著流你優美的鼻涕吧……可憐,鼻涕皇妃的名號,大抵要跟你一輩子啦哈哈。

  軒轅晟已經不再喝茶,坐直了身子看選秀,兩位他最屬意的皇后人選都先後出岔,他自然有幾分懷疑,然而接下來的選秀卻再沒出什麼事兒,軒轅旻轉了一圈,好似沒什麼中意人選的偏著頭皺著眉,軒轅晟沉吟道:「陛下若是實在沒有看中的,先選貴德二妃,日後在四妃中考量,選最合適的再立后便是……」

  他話音未落,一直漫不經心轉悠的軒轅旻突然閉上眼,一轉身,手中隨便掂著的如意向身後太監託盤上一擱,笑道:「落到誰就是誰!」

  「鏗」。

  如意落下的聲音驚得人人心中一跳。

  軒轅晟也皺了眉——隨便擱?隨即他露出釋然神情——隨便擱也成,反正都那麼回事。

  如意落下。

  在宇文紫和花芷容之間,滑了一滑。

  花芷容緊張得直了腰背,眼珠一瞬不瞬盯著那猶自晃動的如意,如意卻穩穩一彈,彈在了宇文紫名下。

  「宇文紫!」

  滿殿裡寂靜得落針可聞,唯有太監的公鴨嗓子聽來十分清晰,這個名字一報出來,所有的秀女都長長吐出口氣——不是慶倖自己沒選上,而是那一波三折的選后太漫長太折磨人了,眾女拎著一顆心等著,那漂亮皇帝偏偏還磨磨蹭蹭漫不經心,直讓她們緊張得幾欲窒息。

  如今后位終定,眾女雖然失望,也算解脫,只有花芷容一臉憤恨的盯著金盤玉如意——那如意明明往自己的方向來的,如何便滑到了宇文紫名下?

  孟扶搖不動聲色的接過玉如意:「宇文紫謝恩!」

  軒轅旻親自去扶,孟扶搖目光抬起,和軒轅旻相交,一個盈盈笑,一個笑盈盈,一個滿眼裡寫著「三光三光!」,一個眼神中表白:「好說好說。」

  軒轅晟在一邊看著,茶香嫋嫋中眼神深思,他自然知道軒轅旻分外寵倖宇文紫一事,今日殿上看來為了選她為后倒動了一番心思,他並不介意軒轅旻的小花招,軒轅家的人,一點心機都沒有才叫不正常,如今選了個他自己寵愛的皇后,那也成,最起碼他就沒法子以感情不合拒絕皇后覲見或臨幸皇后,何況……他在淡淡霧氣之後笑了笑,無論如何,他既然表了態,唐怡光和簡雪必定要入選,他在皇后人選上不為難軒轅旻,軒轅旻如果夠明白的話,自然知道他已經讓了步,那麼接下來諸妃人選,自然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他這裡想得清楚,軒轅旻卻好像娶到老婆心滿意足,四妃之位也忘記了,拉著孟扶搖就想走,司禮太監吭吭的咳嗽,他老人家還渾然不覺,一旁隨選的禮部尚書走上一步,悄悄扯他袖子:「陛下,四妃……」

  「哦……」軒轅旻恍然大悟,衣袖一揮,「攝政王看著辦吧,朕覺得都是好的,嬌憨的嬌憨,端莊的端莊。」

  他又拉著孟扶搖袖子往大殿裡走,孟扶搖以袖掩面「不勝嬌羞」,回首向攝政王求救,軒轅晟看著實在不像話,忍不住清咳一聲,道:「陛下往哪裡去?」

  「回去唱戲啊。」軒轅斂喜滋滋的回頭,「唱完戲好……好談心啊。」

  殿裡咳嗽聲響成一片,軒轅晟微笑道:「陛下,好歹這是皇后,就這樣牽進寶泉宮不覺得太委屈她了麼?」

  軒轅旻幽幽一嘆,放開孟扶搖的手,蹙眉道:「什麼時候舉辦封后大典,今天麼?」

  「民間娶新婦,都沒有當日娶的,納采問名,諸般禮節多呢,何況皇家?按說新皇后應由宮中派正副使節前赴其母家迎娶,不過宇文皇后家族遠在長寧府,京中無親人,陛下又這般心急,看來是等不得這一來一回的辰光了,」軒轅晟含笑看著孟扶搖,「好在宇文皇后算起來是我遠房族妹,攝政王府當可算是她娘家,我會將她當親妹妹一般,風風光光嫁出去的。」

  他吩咐禮部:「準備發文天下,我主即將大婚,邀請各國皇室王公觀禮。」隨即含笑站起身,對孟扶搖躬身:「攝政王府能嫁出一位皇后,真是與有榮焉。」

  孟扶搖也斯文斂衽,鶯聲瀝瀝:「妹妹之幸,有勞哥哥。」

  她悄悄拂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突然想起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貌似軒轅家有「兄終弟及」的皇位承嗣傳統,所以軒轅晟軒轅旻都和文懿太子同輩,現在自己「嫁」給軒轅旻,那不就成了宗越他嬸?哦哈哈哈哈哈……

  孟嬸嬸意淫著白衣飄飄氣質清淡的毒舌男喚她「嬸嬸」,露出了猥瑣的微笑。

  軒轅旻奇怪的偷偷瞟她一眼——這女人真是不在狀態,都什麼時候了,眼瞅著軒轅晟對她不放心把她弄進府,保不準便是新考驗,她還記掛著露出那麼淫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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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軒轅皇朝的皇后終於欽定宇文家,新一代國母出身軒轅北境長寧望族,是攝政王的族親,目前鳳駕暫住攝政王府,三日後王府將以親妹出嫁為后的豐厚妝奩禮節,將新后禮送入宮大婚。

  將和新后一起入宮的是貴妃唐怡光,德妃花芷容,以及四妃之外,封號為玉妃的簡雪。

  諸般封后禮儀都已裝備得差不多,昆京大街小巷都張燈結綵,披綢掛紅,尤其在攝政王府外門至皇宮那短短一截路上,更是日夜趕工搭建彩幄十里,花景處處,粉豔爭春皆是皇家風流。

  因為花景太多,宮中急著趕在大婚日子之前搭建完畢,負責此次搭建的司禮監便在外面的人市上招收工奴,人市上漢子們排成一排,被那些散發著尿騷氣味的太監們掰牙齒敲背脊,看動物似的一番盤弄,饒是如此小工們仍舊趨之若鶩——皇家招工,吃穿工錢都很不錯,說起來也榮耀。

  這天清晨濛濛亮,司禮監趙公公又去了人市,路上遇見攝政王府的管家,一起結伴去選工人,選了一會選好了十個人,正要帶走,趙公公忽然瞅見角落裡一個少年。

  黑黑壯壯,眉目精悍,臉上還有道疤,一臉的風塵汙髒,衣服穿得已經看不清顏色,也就是個人市上常見的落魄潦倒漢子。

  唯一奇怪的就是他背上負著的一根鞭子——黑色,纏著鐵絲,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常,只是鞭子不都該纏在腰間,他怎麼卻背在背上?

  趙公公起了好奇心,過去問:「你這鞭子怎麼背著?」

  那少年抬起頭來,髒得看不清顏色的臉上眸子出奇的亮,邢目光野獸似的,看得趙公公不自覺的後退一步。

  然而那少年瞬間就斂了目光,啞聲問:「要小工麼?」

  趙公公搖搖頭,他要的十個人已經滿了,那少年見他搖頭,立即轉過頭去不理不睬。

  趙公公倒起了興趣,覺得這孩子有意思,伸手去拉他背上鞭子,那孩子霍然轉頭,手指一動!

  好在他身邊一個人,眼疾手快的趕緊將趙公公一拉,賠笑道:「公公你別摸這小子的鞭子,我認識他,前幾天他在護國寺賣藝,給一群流氓戴住了揍個半死,都以為是個軟蛋,誰知道給人碰了一下鞭子,翻過身來便揍斷了那幾個人的腿,所以他人你盡可碰得,鞭子碰不得。」

  趙公公聽得有趣,笑道:「什麼寶貝,這麼稀罕的。」說歸說,倒也沒有再去摸,那少年手指緩後放開,趙公公瞅著他,覺得這孩子筋骨看起來很不錯,一定是個好小工,想了想道:「跟我去做工麼?」

  那少年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道:「哪裡?」

  「皇宮!」趙公公滿以為這孩子要喜笑顏開,誰知道那少年立即搖頭,「不去!」

  趙公公嗆了一下,回頭對身側王府管家道:「老李,你看這強驢子,有意思呢,你攝政王府不是也需要人嗎?問他去不去?」

  一句「攝政王府」,立即引得那少年霍然抬頭,疾聲道:「去!」

  兩人都怔了怔,趙公公自嘲的笑了笑,道:「一個外地流浪漢子,也知道皇宮不如攝政王府咯……」他拍拍那少年的肩,道:「以後若是王府的活做完了,也可以來宮裡做雜役的,我時常來人市,我姓趙。」

  那少年抬起頭,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一個多月流浪生涯,這是第一個對他表示善意的人,少年因塵世風霜磨折而越發冷而兇狠的眸光,微微柔軟了一絲。

  這少年,自然是小七。

  負鞭而去,流浪天涯,等著孟扶搖那一頓鞭子,不找到她永不能回歸的小七。

  小七那日被戰北野趕走,站在渝山之上,天下茫茫之大,不知其所往,他先在國內找,然而隨著戰北野動用大批人力都一無所獲,他開始將目光投向他國,簡單的人有簡單的思維,而簡單的思維往往能直擊中心,小七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大瀚的鄰國軒轅。

  找人,自然要從近的地方找起,至於進入軒轅花費了他多少功夫和心神,那也不必一一提起了,他負氣而走時,根本沒有想到盤纏什麼的,進入軒轅後,很快身無分文,流浪乞討偷菜的混日子混著到了昆京——他覺得,孟扶搖是個皇族惹事精,最喜歡在人家國都生亂,昆京一定要去。

  沒有銀子,還要吃飯,於是居家旅行打工出遊之必備招數派上用場,他只好去賣藝,賣藝最合適的地方只有護國寺,終於在那裡,他得到了「認字神兔」的消息。

  小七沒見過元寶大人,卻聽戰北野說過這隻牛叉哄哄的神鼠,久仰大名緣慳一面,如今一聽鬧市上的人繪聲繪色談起「你媽神對」,立即就想起了元寶大人。

  接下來就好辦了,元寶大人在哪裡,孟扶搖自然在哪裡,它被小郡主收為寵物,孟扶搖就在攝政王府。

  小七確認這個消息的時候,長長吐出口氣……兩個多月的流浪,從大瀚到軒轅,他不再是瀚朝新貴,不再是御前紅人,不再是黑風騎中因為他年紀小性子烈而個個讓他三分的小七統領,不再是新朝建立後人人捧場個個諂媚的「七將軍」,他只是待罪的、流浪的、背負著鞭子、用自己雙腳日夜兼程走遍天下的平民,兩個多月時間,他被雨淋過被雪蓋過,沒日沒夜趕路累病過,走夜路掉下山崖過,沒東西吃偷菜地被人家用狗攆過,那都是苦的痛的疲倦的難堪的,然而最終都咬一咬牙,爬起來傷痕纍纍再走,第一次偷菜地被主人罵時他還傷心難受了好久,偷到最後就完全熟練了,胳膊下塞著老玉米棒子,一邊啃一邊夾住人家追出來的狗,剝了皮好歹一頓牙祭。

  那都不是最難熬的。

  難熬的是寂寞,被拋棄的深入骨髓的寂寞。

  荒山野嶺夜宿,一個人細長的影子對著一堆冷清的篝火,聽遠處山巔上野狼對月悠長的嚎叫,一聲聲在空谷中盪開來,他胸中也蕩出一般的兇猛和野性的共鳴,也想那麼奔出去,對著月,伸直了脖頸長長的吼一聲,吼人世蒼涼,吼身為不溶於群的孤狼的寂寞。

  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樣。

  他是狼孩。

  自幼父母雙亡,被叔叔扔在了大山裡,一隻母狼領養了他,他以為那就是他的娘,他喝它乳汁,跟它捕獵,和自己的狼兄弟們抱一起打滾,大雪天伏在雪下找兔子,赤腳在雪地上印上比狼兄弟還快的足跡,月亮圓的時候嚎一嗓子,透徹心肺的痛快。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他被一個獵人發現,老獵人撿回了他,教他吃飯教他說話——他一開始只吃生肉只會嚎。

  學會了吃飯說話人類基本禮節,老獵人去世了,獵人的兒子再次扔了他——這個狼小子桀鶩不遜,看人的眼晴狼似的,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這句話他隔著門縫聽見,不過漠然的轉身再回到大山,找他那群狼親戚,老母狼已經死於獵人之手,昔日一起打滾的狼兄弟已經長成壯狼,爪子刨著地,敵意的看著他,狺狺低咆。

  於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

  無論人或狼,哪裡都不是他的家。

  他終究是一個流浪兒,被人類撿回後,山野裡最後驅馳的自由都被剝奪。

  後來他遇上戰北野。

  遇上狼一般晝伏夜出疾掠如風兇悍而又不失詭詐的黑風騎。

  他有了家,有了主人,那是群狼之首,是將來的永久的王,他像崇拜頭狼一般崇拜他,除此之外一切的人都是弱狼。

  他是桀鶩的小七,全部的精神意志都給了戰北野,全部的熱血勇猛都給了黑風騎,他目光是直的,像野獸一樣眼睛只生在前方,不側頭看不見身周的景色,他也從來不屑於側頭。

  於是他犯了這麼樣一個慘痛的錯誤,錯到他自己都無法面對,這些日子睡下醒來走路洗臉,哪裡都晃著戰北野那夜的神情和目光,那神色他不會形容,只是想起卻會撕心裂肺的後悔,他害怕面對這一刻陌生的撕心裂肺,從此後他不洗臉。

  那些夜晚,最難熬的寂寞,風嘶嘶的吼,從火堆的這端掠到那端,帶著鋒利的冰渣子,一下子就割破了紅塵裡虛幻的溫暖,他在冷去的火堆灰燼旁凍醒,往往要爬起來,爬上最高的山頂,對著大瀚的方向久久張望。

  他想,陛下在做著什麼呢?紀羽他們一定佔據了我的位置守夜了。

  這般的想,想念黑風騎,他從沒離開過黑風騎這麼久,那日子漫長得像一生,這一生裡他終於清晰的看見自己——一頭因為狼孩身世而敵視世人,在人們的保護中自以為是桀鶩著驕傲著的狼。

  前十六年他在主人和同伴的容讓下,放縱著去恨,大步兇猛的走狼的生涯,從此後他學著做人,從最艱難的地方做起。

  小七抿著嘴,扛著自己買的做工工具,背著他那什麼都可以碰唯獨這個不能動的鞭子,跟著攝政王府的管家,走進了王府。

  他以為自己進攝政王府才是最接近孟扶搖的,卻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錯過了更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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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無聲無息以臨時小工身份跟著管家從外門進府的那一刻,孟扶搖帶著「春梅」,以新皇后之姿,在攝政王府隆重禮迎下,從王府內三進連接著宮門的那道紅門進了王府,她光明正大的邁進紅門時,很是感慨的想起了自己前幾天還費盡心思甚至出賣了鐵成才進了那道門,世事翻覆可真離奇,進宮一趟,一轉眼自己快成皇后了,一轉眼攝政王府竟然成自己娘家了。

  她目光一轉,在靠近紅門處看見一個記號,鐵成已經安然避出去了,似乎還有別人助他?無極的隱衛,終於趕到了嗎?

  王府的府官恭敬的將她引入內三進裡靠近小郡主住處的「怡心居」,這將是她暫時的居所。

  她不知道,在她前進的方向,某個很無辜的追尋了她兩個多月的少年,正站在了與她方向相對的交叉點。

  有些交叉和邂逅,當事人不知,唯有命運知道。

  孟扶搖的住處離小郡主的香閨很近,攝政王之前自然已經囑咐過女兒,對這位未來的軒轅皇后「多用點心思」,兔子郡主除了涉及她阿越哥哥的事,其他事都非常聽父王的話,當晚就邀請孟扶搖去喝茶談天,其實兔子郡主哪裡是長袖善舞的女主人,她喝茶喝得神遊物外,談天談得文不對題——兔子郡主最近又瘦了,越哥哥不回來,「神兔」又不見了,派人找了許久都沒有影蹤,直接的後果便是懨懨不起,整天眼眶裡含著一泡淚。

  孟扶搖瞅著她那泡淚,心想林黛玉遇見她都要甘拜下風,看著這個活得精緻活得嬌嫩的孩子,她有那麼一刻的心軟,然而又覺得,不破不立,給這個孩子戳破虛幻的美麗城堡,未必不是件好事,有些事,終究是要面對的。

  她在小郡主香閨呆了一個時辰,天南海北的聊,又和她說起以前聽的別國掌故:某王族後代被某鐵腕人物追殺,兩人鬥智鬥勇最後兩敗俱傷的故事,小郡主癡癡的聽著,果然很快就開始觸景生情,雙手捧在胸口長嘆一口氣,說:「好歹不是所有故事都這個結局的。」

  「不是這個結局還能是什麼結局?」孟扶搖駭笑,「那兩人深仇大恨你死我活,誰也不可能退後一步,別說他們了,放眼古今,哪家爭權鬥爭有個好結果的?不過就是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罷了。」

  「為什麼一定要殺呢?」兔子郡主迷迷濛濛的道:「還是能找到和平解決的辦法的。」

  「郡主真是宅心仁厚。」孟扶搖湊過去,細細嗅她純純的嬰兒般的香氣,覺得人生真他媽的不公平,為毛有些人就能活在肥皂泡裡還不被戳破降落呢?不行不行,孟巫婆一定要惡毒的戳破之。

  「可是和平解決是萬萬不可能的,世上沒有那樣的傻子,肯對生死仇人拱手相讓,要知道一讓,讓出的便是身家性命,換誰也不肯的。」

  孟巫婆笑眯眯的種完了毒,起身告辭:「郡主我走了哈。」

  兔子郡主尚自沉浸在她最後一句話的毒裡,迷迷濛濛的道:「啊?哦。」

  孟扶搖也不用她送——可憐見的,腦子大抵一次只能想一件事,讓她專心品嚐孟巫婆送上的青蘋果吧。

  當晚,孟扶搖在「怡心居」坐下,關上門對著暗魅奸笑的時候,來例行每日探望女兒的攝政王,正在小郡主的香閨內,和女兒抵膝長談。

  軒轅晟坐在女兒床前,萬分愛憐卻又無可奈何的撫著她的髮——這個孩子出生時難產,導致先天太弱,連性子也弱不禁風,雖然他求了師兄月魄親自教導,又從小給女兒固本培元,好容易功夫是練出來了,膽氣卻一無長進,有時候他看著這個女兒忍不住要想,自己上輩子招了什麼孽,今生沒有子嗣,唯一的女兒又扶持不起。

  若不是如此,他早就奪了軒轅旻的皇位,什麼篡位之譏,什麼賜姓不能為皇,滿朝老臣那些藉口,在他看來都是浮薄的笑話,皇權之爭,實力為尊,他如果有一日真打算動了那位置,哪能容那些老臣呱呱亂叫?現在讓他們活著,不過是懶得理會罷了。

  要皇位有什麼用呢?他沒有繼承人。

  他奪位容易,但是百年之後他若大去,留下這孩子坐在四面不靠的皇位上,面對滿朝風刀霜劍和軒轅皇族諸般陰毒手段,那會是怎樣悽慘的收場?

  軒轅晟怔怔的看著軒轅韻,一聲嘆息忍不住衝口而出。

  軒轅韻怯怯抬起眼看著自己的父王,她不是笨蛋,自然知道父王為什麼嘆息,在她心裡,很多時候也希望自己更勇敢點強悍點,好讓父王不致為她操心早白,然而外公總是這樣告誡她,韻兒你無須強大,軒轅家承上古神祇血脈,正統皇位向來傳承有繼,外姓竊奪者沒有好下場,你弱,你父王便永久都有顧忌,將來不至於一錯到底,否則,難道你要和旻,和阿越做一輩子的敵人?

  和阿越哥哥做一輩子的敵人,她還不如死了好。

  「父王,阿越哥哥為什麼不肯回來?」她第一萬次的問這個問題。

  軒轅晟注視著不爭氣的女兒,眼神中掠過一絲失望,他近日心緒有些燥,看著韻兒的沉迷,直覺的不祥,忍不住便想澆醒自己這個嬌寵太過的孩子:「你就這麼希望他回來,然後,殺你的父王?」

  「啊——」軒轅韻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你只知道求著父王勸他回來,你竟當真不知道他和我勢不兩立?兩家的仇海闊山高,你想用什麼方式來越過?還他爵位?你嫁給他?」

  軒轅韻張著嘴,愣愣的看軒轅晟。

  「姑且不論他會不會娶你,單是你的想法就幼稚得可笑,還爵位?阿越會甘心只要一個爵位?那文懿一家的仇呢?你不要忘記,他父親死在我手中,他原本應該是皇位繼承人!」

  「父王……」軒轅韻怔了半晌,突然轉過臉來盯著他,「你狠本沒有去勸他回來對不對?」

  軒轅晟默然,半晌站起道:「你好好養病吧,不要再操心這些,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

  「您還沒回答我!」軒轅韻突然自榻上撲下,撲跪在冰涼的玉石地面,一把抓住攝政王的衣袖,仰起頭死死看著他,「你沒勸他……而我告訴了你他的身份和秘密據點……你……你對他做什麼了?」

  她清瘦的身子不過半彎殘月,揚起繃直的脖頸比月色更為蒼白,一抹下頜俏而薄,薄得驚心的透明,至於那雙睫毛茸茸的眼睛神采如舊,此刻也旋著驚懼的淚花,在一片模糊的視線裡看著自己高偉如山的父親。

  軒轅晟背對著她,立得筆直,一句話「做我該做的事」險些衝口而出,最終卻化為了悠長而壓抑的一聲嘆息,他回身,親自將女兒抱上榻,道:「乖乖,沒有,我沒找著他。」

  「你真的對他動手了!」軒轅韻卻已明白一切,父王喊她乖乖的時候,多半都是因為需要騙她,她蒼白的手浮著青筋,緊緊攥住他的衣袖,瞬間淚流滿面,「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她病了有段日子,聲音嘶啞,嘶喊聲越發聽起來剖心瀝血,一聲聲都是悲憤不解和失望,尖石般四處飛射,刺破這素來和穩寧靜不知人間悲歡傾軋的華貴香閨錦繡玉帳,瞬間漫漫騰起了綺羅血沉香末,將她單薄的肩淹沒。

  軒轅晟素來穩定的手,開始微微發抖,但也只是抖了那麼一瞬,隨即他平靜的慢慢捋開軒轅韻的手,站了起來。

  他背對著軒轅韻,淡淡道:「韻兒,你是我的女兒,是皇族後代,以前有些事你不想懂,我也便心疼你不讓你懂,現在我覺得我是害了你,你憑什麼不懂?你不懂才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管什麼懂不懂……」軒轅韻淚眼模糊的盯著他,「你又在騙人,你又在騙人,外公說的沒錯,你騙盡天下人,母妃臨死時你握著她的手說此生再不娶妻,然而不過一年,你娶了三房妻妾……你騙完母妃你又來騙我,你讓我害了我的阿越哥哥,你讓我死也不能再面對他……」

  「韻兒!」

  軒轅晟一聲暴喝,驚得激憤哭訴的軒轅韻渾身一顫,她霍然住口,看見自己一向斯文儒雅氣質平和的父王,此刻鬚髮皆張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眉宇卻是鐵青,她惶然張了張口,這才想起她憤怒之下口不擇言,戳著了父王最忌諱的痛處,眼看父王痛極之下竟然揚起了手,不禁驚惶的向後退去,遠遠縮在了床角裡。

  軒轅晟手已經揚起,然而觸及女兒小鹿般驚恐的目光,心中又是一陣大痛,那目光何其相似那逝去的人兒,一般純澈如水,清亮無垢,讓人想用全心去維護那般的乾淨……他的王妃,他的一生裡唯一愛過的人,她香消玉殞時他握著她的手,誓言此生再無妻妾,誓言用生命去愛護她的骨血……然而第一個誓言,他便失言了。

  都是為了想要一個繼承人。

  如今他不敢去掃她的陵墓,她的忌日他只能將自己關在屋內焚香三柱,青煙嫋嫋似幻似真,幕幕都是她嗔怪的眼神,他欠她良多,此生卻永無贖還之期。

  然而那般痛徹心扉的背棄,依舊換不來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用鐵腕掌握了他人的命運,卻依舊被那般仇恨的利齒反噬,一咬便是直達要害的深痕,永生不癒。

  軒轅晟緩緩放下手,這一刻突覺萬念俱灰,這些年金宮玉闕苦心籌謀,這些年汲汲營營費盡心機,到頭來你珍重奉上,她眼光尚落在別處,何苦來,何苦來……

  他注視著女兒惶然而又憤恨的眼光,心中有點恍惚的想……她也恨上我了……都去恨吧……

  「你只牽掛衛護你的阿越哥哥,你的阿越哥哥何曾顧及過你?」半晌他平靜下來,緩緩向外走,疲倦的道:「你可知道你父王為何繼你之後再無子女?你可知道你唯一弟弟當年為何夭折?韻兒……原來你也是皇家冷血子弟,只是你的冷血,只對著疼你愛你的父王。」

  「啊……」軒轅韻僵在那裡,連哭都不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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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香閨父女倆反臉決裂的時刻,孟扶搖扒在牆頭上正聽得歡。

  她豎著耳朵,仔細辨認著對面小樓裡隱約的哭泣之聲,臉上有著痛並快樂著的複雜猥瑣表情。

  她身後,暗魅靠著牆下的樹,抱胸看著她,眼底有淺淺的笑意,更遠的門口,站著小安,攝政王府配過來侍候的下人,全部被她留在院子外進,不許進入,好方便她爬牆做壞事什麼的。

  眼見那邊院子裡一聲開門聲響得急促,軒轅晟匆匆走了出來,步伐一反平日三村老學究般的儒雅沉穩一搖三晃,急而有些歪斜,孟扶搖惡毒的想,不會氣得中風了吧?轉目一看軒轅晟的步子,突然又覺得有些奇怪,走這麼快,步子勁道還這麼足,他練得竟然是外家功夫?

  她本應該趕緊下牆,此刻卻想多看一眼,看出軒轅晟的內家功夫路數來,底下暗魅見她居然現在還不動,有些急了,上前突然抱住了她的腿,便要將她往下拽。

  孟扶搖不肯,賴著,暗魅抱著她的腿彎,剛剛洗過澡的女子,又不怕冷,只穿了單裙,薄薄的衣料雖然遮得肌膚嚴密不透,但是這般一抱,肌膚的香膩便呼之欲出,如細花重重,淡香氤氳,疏落的布料紋理間透出肌膚的晶瑩光潔的白,嬌柔精緻惹人憐愛,像是宛轉而又華貴的一曲長調,從夜的墟隙裡安靜流淌而過,流進通透明亮的心事裡。

  他便這樣抱住了,不想放開。

  孟扶搖還在盯著軒轅晟,漫不經心的拍小狗的似的拍了拍他的頭,示意他放開,暗魅不理,心不在焉的孟大王也不在意——她還在研究那步法呢,貌似對她的「破九霄」第六層的第三級很有幫物……

  然後她便覺得膝彎一緊。

  似是有什麼貼了上來。

  微微的涼,隔著單薄的裙,感覺到那般屬於同樣光潔肌膚的如玉溫涼,似乎還有些輕癢——某人的睫毛太密太長,隔著布裙竟然掃得她膝彎處簌簌的癢,讓人想起春光過盡時隔岸的落花,那般悠悠的飄過水面,落在掌心,風華不減,脂豔如初。

  孟扶搖心中也那般悠悠一蕩,隨即癢得要笑,一笑身子便軟了,她扶住牆頭宛然下望,看見女妝的暗魅那般輕輕抱著她,將臉貼在她的膝彎,這下不知道哪裡癢得更歡,身子微微一顫,牆頭上的瓦輕輕一響。

  遠遠的,軒轅晟立即轉過頭來。

  孟扶搖一驚,立即便要往下跳,她又忘記了自己的腿還抱在人家懷裡,這一跳,雙腿用力,重傷未癒的暗魅無聲無息向後一倒,他又不肯放開孟扶搖的腿,於是孟扶搖也直直栽了下來,兩個人衣袂交纏滾成一堆。

  孟扶搖天性雞婆,滾下來的時候居然電光火石的記起暗魅後背傷勢未癒,不能讓他做肉墊,趕緊身子一轉,竟然把自己搶先墊在了地上,隨即身上一重,暗魅已經壓了下來。

  他身體虛弱,摜下來的時候微暈,控制不住方向,正將一張臉落在孟扶搖眼前,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張不施脂粉只勉強梳了女子髮髻,便宜嗔宜喜豔麗奪人的臉,很鬱悶的翻了翻白眼,爪子一抵便要將他推開,暗魅卻伏在她身前微微喘息。

  他清逸如杜若的男子氣息逼人而來,非花香卻比花香更多幾分誘惑,這個屬於夜色的男子,周身的氣質也神秘流魅,彷彿浮動的夜色,汩汩流過碧泉的聲音,清而遠,卻又無處不在將人包圍,這樣的氣息,連同他並不用力卻不願放開的攏住她腰的手,連同他在她身前睜開眼和她對視時的深深眼神,連同他此刻交疊住她的腿挽住她的肩的動作一般,都在無聲的訴說一個詞:糾纏。

  暗香幽浮,桐漏更深。

  一生寒遠,此刻忘情。

  暗魅閉目喘息,因身下女子善良的害怕傷著他而不敢大力推他而微微心喜,他那樣蒼白的閉著眼,趁著她誤會的瞬間細細捕捉這夜色流動的各種氣息中獨屬於她的那一份……嗯,她的氣息像是某種開在山野峭壁上的花,高潔而又隨和,遙遠而又親切,那般遠遠的開起來,熱鬧中有種不可褻玩的孤清。

  他睜開眼,注視著她的目光因此珍重,如見二十四橋明月波心冷,橋邊卻有芍藥悄生。

  「我一生能有多少福分,可換得與你相擁而眠的瞬間……」

  微微低啞的語聲像是溫柔的手指磨上了細細的砂紙,更多幾分勾魂攝魄的韻律,聽得夜的心跳都似緩了幾分,遠處誰家寺鍾悠悠的響,如優美的裙幅在碧水中擺盪。

  孟扶搖心震了震,與此同時卻聽見院子外有腳步聲傳來,有人長聲傳報:「攝政王到——」那聲音來得極快,孟扶搖剛要推開暗魅,軒轅晟聲音已經在院外響起,笑道:「本王來請皇后安,順便看看下人們還有什麼伺候不到的地方。」

  他倒是守禮的站在門外,卻讓內院管事姚媽媽先探頭在院子中張了張,道:「皇后娘娘和婢女在院子中賞月呢。」

  孟扶搖低低嘆息一聲,拉起目光灼亮默然不語的暗魅,道:「叫你鬧……惹禍了,趕緊縮骨,希望攝政王今晚來,呆的時辰不要超過半個時辰,不然就糟了。」

  然而事情總向著和希望相反的方向走。

  軒轅晟這一來,東拉西扯,在前廳坐了很久都不走,暗魅版「春梅」低眉斂目的「伺候」著,從外形上看,是個容貌不錯的普通侍女,軒轅晟倒也不看他,卻在應該要走的時刻,突然又和孟扶搖談起了七國奇人軼事。

  時間一分一秒流過,軒轅晟談笑風生,孟扶搖心亂如麻,擔心暗魅的身體不夠維持縮骨的時間,一旦洩露大家都得玩完。只好一邊絲毫不露聲色的應付著,一邊仔細的聽著暗魅的動靜。

  然而,半個時辰後,她聽見了極其細微的一聲骨頭摩擦聲響。

  「哢!」



軒轅皇嗣   第六章  千里尋蹤

  這聲響聽在孟扶搖耳中便是一聲驚雷,炸得她耳朵都要聾了。

  散功了!

  而對面,正含笑侃侃而談的軒轅晟突然住了口,目光狐疑的四處一轉。

  孟扶搖不動聲色,立即抬起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指,有點尷尬的望了望,自言自語道:「真是戴不慣甲套,又碰斷了。」

  她左手中指之上,斷裂了半根甲套。

  軒轅晟目光一轉,將遊移的眼神收了回來。

  孟扶搖害怕那「哢哢」聲響再來一次,她的甲套可不能一斷再斷,趕緊微微低咳起來,掩袖捂唇笑道:「攝政王見笑了,本宮不適應昆京氣候,有些著涼。」轉頭吩咐「春梅」,去叫小安子將我的人參安養丸取一粒來。

  「春梅」福了福身,轉身欲走,軒轅晟突然道:「皇后著了風寒?這可怎麼了得?春梅,你去前院讓王府醫官過來。」

  孟扶搖一聽不好,暗魅明顯已經支持不住縮骨,這樣還要走到前院,半路就會出岔子,到時候她不在他身邊,被軒轅晟纏住,想救都來不及。

  「不過是小小著涼,宮中已經開了方子調養,再用別的藥怕是相沖,再說夜也深了,不甚方便呢。」孟扶搖將那「方便」兩字咬得極重——你攝政王現在還呆在我的香閨,那也是非常不方便的。

  軒轅晟竟然還是聽不懂,微笑道:「說起來,皇后娘娘是本王族妹,自家人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他和煦對孟扶搖說完,轉頭冷聲一叱暗魅:「還不去!」

  孟扶搖心火直竄,竄得太陽穴都似在砰砰作響,勉強按捺住了,款款走了過去,道:「既然如此,春梅你便去一趟……」軒轅晟神情微鬆,孟扶搖突然身子一傾,一歪歪在了暗魅身上,暗魅伸手去扶,孟扶搖已經站直了身子,一巴掌便甩了出去。

  「蠢丫頭!和你說了多少次,安息香的小香爐不要放在桌下,不經意便踢了出來絆肺……還不給我收拾了下去!」

  她那一巴掌打得極具技巧,聽起來響亮清脆,掌風卻都落在空處,十指上琺垠鑲紅寶的長長指甲套卻一劃而下,生生將暗魅領口衣襟都劃裂,暗魎急忙伸手去掩,孟扶搖又罵:「丟醜的東西,這什麼地方,由得你出怪露醜!安子把她給我拖出去,讓嬤嬤好好再教教!」

  她一番話說得風快,話音剛落安子已經一躬身,惡狠狠拽著「春梅」便走,邊走邊叱道:「你是跟在娘娘身邊的老人了,怎麼還是這麼不上心,等到了宮裡……」他的聲音漸漸遠去,遠處則隱隱響起女子的低泣。

  孟扶搖「氣沖沖」的一轉身,對軒轅晟露出勉強的微笑,道:「讓王爺見笑了,春梅是從長寧帶來的侍女,是個不靈巧的,只是從小便是她伺候我,留著她,也便是個念想兒……」說著眼圈便已紅了。

  軒轅晟看著她,他確實聽說過這位宇文紫雖然是長寧宇文世家的嫡出大小姐,卻因為母親早亡,妾室坐大而頗受冷落,自小待遇便不算金尊玉貴,性子卻是有些烈的,如今看來倒也合契,連忙笑笑,道:「皇后秉性孝悌,馭下恩寬,本王明白。」

  孟扶搖手撐著桌子,淺淺舉袖擋住一個呵欠,斜眼一瞟金自鳴鐘,面上卻笑道:「這安息香好讓人乏的……」

  軒轅晟「恍然一驚」,看了看時辰,微帶歉意的笑道:「太過掛心皇后鳳體,竟忘記了時辰,請娘娘恕罪。」

  「王爺言重。」孟扶搖回禮,「王爺談吐真是令本宮仰慕,改日進宮後,還望多得賜教。」又招呼侍兒,「代本宮送送王爺。」

  她都讓人送軒轅晟了,軒轅晟也不好再賴著,站起身來,笑道:「皇后早些安息,本王命醫官挪到內院來,隨時聽侯娘娘差遣。」

  孟扶搖此刻只想他快些走,連忙應了,軒轅晟又絮絮叨叨叮囑許多,孟扶搖手指都掐在了掌心裡,面上卻一點神色不動,一一應了,微笑著,儀態端方著,款款將軒轅晟送到二門處,一邊聽得身後動靜,死死擋在了門口處,一邊含笑站著不動,果然軒轅晟走上幾步突然回首,笑道:「娘娘請回步,早些安歇。」

  他目光冷電似的在孟扶搖臉上掠過,終於因為她不急不忙的怡然態度而略略放鬆,抬步走了出去。

  孟扶搖緩緩關上門,又招呼小安:「安子,把簾子放下來。」「春梅,收拾好了打水來卸妝!」

  她的聲音,清清脆脆傳出去,再被合起的門隔起。

  門一關,孟扶搖立即返身撲了出去。

  她撲向內間,悄無聲息推開門,暗魅還是穿著「春梅」裝,衣服都沒換,站在門後。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居然沒有回復身形,急得跺腳,道:「你你你……你怎麼沒趕緊著恢復!」

  直到此時劈劈啪啪骨節伸展之聲才響起,暗魅低低道:「萬一他回頭呢……」一言未畢他已經直直倒下去。

  孟扶搖一伸手扶住,還沒來得及說話,暗魅一口鮮血豔烈的噴出,直染了她半身鮮紅,怵目驚心,孟扶搖一急之下,一出手連點他大穴,將他挪到榻上正想給他療傷,忽聽身後門響,小安進來道:「攝政王在院門外,好像囑咐了身邊人什麼,隔得遠我聽不見。」

  「你有沒有可能聯繫上陛下?」孟扶搖回首,瞬間眼底都是血絲,「軒轅晟疑心未去,今夜一定還有動作,最有可能的是鬧刺客來我這請我移駕搜查,必須要先想辦法。」

  小安略一思索,道:「有辦法,只是……」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把軒轅旻想辦法給我弄過來,否則我拍屁股走路,什麼條件都作廢。」孟扶搖不耐煩的打斷他,「要快!」

  小安沉思一下,躬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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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半夜,沉靜的攝政王府突然被一聲「有刺客!」的厲喝驚破,隨即便是一道火光掠過夜空,瞬間照亮了黑沉沉的王府。

  所有人都動得很快,超過正常情況下的應有效率——侍衛們個個衣衫整齊,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攝政王迅速出了自己寢居,袍子紐扣一顆不亂,眼神清醒得像根本沒睡;人群在剎那間便迅速拉開包圍網,一個死角都不留。

  「刺客」出現得十分離奇,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無處都不在,侍衛們亂鬨哄的攆著,漸漸從前院攆到後院,從後院攆到內院,從內院攆到……真正的目的地。

  「皇后娘娘!有刺客潛入王府內院,為保安會,微臣在此敦請移駕,驚動鳳駕之處,微臣領罪。」軒轅晟內力雄厚的聲音,在侍衛包圍了「怡心居」後,響徹整個後院。

  「怡心居」沒有動靜。

  軒轅晟眉頭一挑,稍等半刻又重複一遍,他聲音乍聽並不響亮,卻綿延悠長,何止是整個王府,恐怕連宮中都能聽見。

  這回終於有了動靜,半晌,「怡心居」內傳來慵懶嬌媚女聲,懶懶道:「本宮這裡安全得很,大半夜的何必挪來挪去呢?就這麼著吧。」

  軒轅晟眉頭一挑,目中疑色一閃又現,沉聲道:「皇后娘娘既然駐蹕王府,微臣便領娘娘安危之責,不敢稍懈,娘娘大婚在即,若在微臣王府中有什麼閃失,微臣萬死莫辭其咎,請娘娘移駕。」

  院子中又靜了靜,半晌孟扶搖答道:「不與王爺相干,若有什麼不是,本宮自己領了便是。」

  軒轅晟目中疑色更濃——先前他步出女兒閨房,隱約看見怡心居牆頭有什麼東西一閃,快得彷彿從未出現過,後來在宇文紫房中,似乎也聽見什麼異響,那聲音當時他沒想出來是什麼,後來回頭一想,覺得倒像骨節掙動聲音,那聲音他可以確定不是宇文紫發出來的,那麼是誰?當時滿屋子的人,他自己帶過去的不用懷疑,剩下的就是宇文紫身邊的人,再聯想到牆頭黑影,他如何能不心驚?

  這個宇文紫,雖然無懈可擊,和他的記憶資料和十分合契,但她身邊的人呢?何況此刻,宇文紫一再拒絕他入內,更增了軒轅晟幾分疑心。

  如果說先前還只是一團疑雲,現在便是沉沉陰霾,必得破開不可了。

  「娘娘說笑了,您一介女子,若刺客闖入隱匿,您何能自保?」軒轅晟朗聲道:「娘娘安危,微臣之責,斷不可輕忽——請娘娘移駕!」

  他一揮手,數幹侍衛齊齊呼喝:「請娘娘移駕!請娘娘移駕!」

  震耳欲聾的聲浪包裹了整個院子,震得簷下銅鈴都在輕微作響。

  「唉……」無可奈何的女聲響起,半晌孟扶搖嘆息道:「那便請王爺單獨進來吧。」

  軒轅晟剛一怔,孟扶搖又道:「王爺算是本宮族兄,也沒什麼好避嫌的,實在是……實在是……您進來吧。」

  她說得吞吞吐吐,軒轅晟聽得目光閃動,想了想道:「微臣領命。」

  他身側王府侍衛長趕緊湊過來,低低勸阻:「王爺,您千金之體……」

  「無妨。」軒轅晟和雅微笑,語氣卻有隱隱傲氣,「天下並無一招能取本王性命之人,便是師兄親至也不能。」

  他在亮成一片的火把照耀下,單獨推開怡心居的門,院門無聲開啟,三進院落一片黑暗,牆外的光影只投亮了門前那一方地面,更遠的地方是深邃而神秘的黑,他的心竟莫名跳了跳。

  隨即他便鎮定下來——能有什麼?殺著?刺客?潛伏的密探?很好,正好讓他有來無回。

  青緞皂靴敲擊在花石地面上,腳步聲音悠遠,院子裡出奇的安靜,以至於三進院落之後,似有隱隱低笑傳來。

  軒轅晟停住腳步,黑暗裡目光疑惑。

  笑聲?

  這夜半黑院,燈火不燃,殺氣重重千軍包圍之下,突然聽見笑聲,實在有幾分詭秘。

  軒轅晟在心底無聲冷哼——故佈疑陣麼?想逼我自己退出去麼?

  他一掀衣袂,大步走得更快了些,全身真氣卻已都提起,步伐所經之處,花石地面平整如初,卻在他走開後現出隱隱裂紋,一路延伸到底。

  他很快進了第三進院落,依舊沒有人。

  笑聲突然消逝。

  院子中安靜得彷彿一人俱無,卻又似乎滿院都是幢幢人影窺視的目光,潛伏在角落中院牆後花木深處,無處不在,軒轅晟深吸了口氣——對方很擅長攻心之戰?不動聲色便讓人忍不住緊張起來。

  他不甘心這樣被操縱心神,驀然一聲低喝:「皇后,微臣失禮!」

  掌力先出,聲音後發,「皇后」兩字還沒說完,他已經一掌劈開了緊閉著的內室的門!

  「轟——」厚重的殿門撞在牆上,震得似乎連屋子都晃了晃,所有的窗扇都被這一聲並不驚人卻內含巧勁的力道撞開,將內裡的景緻毫無遮掩的現在軒轅晟鷹隼般的目光前。

  「嚓——」

  低響之後,燈光亮起,瞬間滿室滿院的光明。

  隨即聽得女子嬌軟聲氣,呢呢噥噥道:「來了……快讓我起來……成何體統……」話說到一半似被什麼堵住,又是一陣酥軟入骨的低笑,其間似還有男子低沉笑聲。

  軒轅晟怔在當地。

  大亮的燈光下,眉目含春的男子半裸著上身,斜斜披著件寢衣,露出半抹玉似的肩膀,踢踢踏踏走過來,伏在結了霜花的窗戶上笑道:「攝政王好煞風景,朕便和你開個玩笑。」

  他身後,一室粉帳旖旎,屏風半掩,屏風後「宇文紫」半斜身坐起,髮髻披散,眼角暈紅,勉強維持著端莊儀態,含羞不語,但那疏散的眉峰和微赤的眼梢,都可以看出剛歷風雨,春風一度。

  軒轅晟再沒想到會遇見這尷尬一幕,怔怔站了一會,才錯開眼躬下身,道:「微臣失禮……只是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朕早就來了啊……」軒轅旻手指戳在頰上眼波流轉淺笑盈盈,「嗯……連你先前拉著朕的皇后說話朕都聽著哩。」

  軒轅晟又是一怔,狐疑的道:「早就來了。」

  「是啊。」軒轅旻媚笑,「朕與紫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先前就混在送她入王府的侍衛隊伍中過來了,王爺你在府門前接了皇后就去看韻兒,沒注意到朕吧?」

  軒轅晟不語,目光閃動似在思量,半晌道:「陛下,這般行徑與禮不合,您……忒也荒唐……」

  「得了得了,」軒轅旻揮手,一揮便將披得鬆散的外袍揮落,他也不去遮掩,坦然的光溜溜站著,招呼侍女,「你這王府內三進,也算我皇宮範圍,朕臨幸自己的皇后,有什麼不成的……春梅,扶娘娘去沐浴,安子,拿朕衣服來,朕穿了和攝政王說說話。」

  有人嬌聲應了,進來扶起「宇文紫」,清秀普通的侍兒,看面貌正是春梅,動作麻利靈活的幫「宇文紫」整衣,安子則快步上前服侍呵欠連天的軒轅旻穿衣。

  軒轅晟退後一步,目光在整個三間房屋掃過,窗戶全開一覽無餘,小房內被縟掀開著,看樣子正是那個春梅剛剛睡過的地方,安子糊著眼睛,內殿口放著他守夜睡覺的短榻——一切看起來都實在正常得很。

  正常到他沒有任何藉口再待下去。

  退後一步,軒轅晟道:「夜了,明早還要上朝,陛下早些安歇吧,微臣告退。」

  「不談談了麼?」軒轅旻停下手,有點失望的道,「先前聽你和皇后談七國軼事,說到扶風國那位巫女,朕還很有興趣聽聽呢。」他拍拍臉頰,興致勃勃的道:「朕每次敦倫過後,都特別的精神煥發,對了,朕有一個方子,壯陽生子秘方……」

  「請陛下保重龍體,微臣告退。」軒轅晟終於對這個話題忍無可忍,和雅卻又堅決的打斷了他,微微一躬便退了出去,接著便聽見他下令之聲,忙碌警戒了大半夜的侍衛們怏怏退去。

  窗前,軒轅旻久久站著,注視著軒轅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三重院門在他身後次第關閉,眼底,露出一絲冷笑譏誚的神情。

  那神情一閃便逝,隨即他懶洋洋轉身,揮舞著衣袖,撲向床上的「宇文紫」,「哎呀朕的紫兒,咱們再戰上三百合……」

  「砰——」

  孟扶搖一腳踩翻之,將大半夜千辛萬苦趕來救駕的戲子陛下踩得扁扁……

  「你敢假戲真做,俺就敢將你騸成假鳳虛凰!」

  她踹開黏黏搭搭的戲子皇帝,掀翻那張鑲金嵌玉的牙床,從底下抱出半昏迷的暗魅,想起自己剛才和死戲子在床上裝嘿咻,捏著個嗓子假淫蕩,不知道床下這倒楣傢伙聽見沒,沒聽見吧沒聽見吧?實在忒丟人了,咱這輩子就沒發出過這麼騷情的聲音,還當著別的男人面,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啊啊啊……

  看見暗魅睫毛微顫,人卻似未醒,孟扶搖舒一口氣,正想好好查看下他的傷勢,軒轅旻卻突然過來,接過暗魅道:「我看看。」

  「你?」孟扶搖斜睨他,不信任。

  「我不看給你看?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這死戲子,現在倒會說男女授受不親了,孟扶搖哭笑不得,避了出去,一轉眼卻示意一直躲著的元寶大人爬上屋樑,幫她好生監視著。

  沒辦法,這步步危機的軒轅,人人戴著面具人人深不可測,對誰都不能全盤信任,對誰都必須時刻提起一顆心……孟扶搖撐著腮,就著冷風中飄搖的一盞燭火,想著為了幫自己進宮而不得不趕出府的鐵成,想著目前還沒能走近她身側的無極隱衛,突然覺出了一分陌生的孤獨。

  她卻不知道,惹事精的她,孤獨從來都是暫時的,而就在那個鄰近的國度,某個人正抬起深黑的目光,掃視過風雲暗隱的軒轅疆域,即將向她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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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大,各有各日子的過法,軒轅攝政王府驚心試探你來我往風雲暗湧波譎雲詭,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度的國都,這個原本應該在戰火中受損的天下名城,卻因為某個人的貢獻,維持了平穩安詳的繁榮過渡,當然,這和皇城中那位孜孜不倦的帝王出奇的勤奮也有關係,勤政殿著實勤政,常常徹夜燈火不熄——戰皇帝自從某位無良人士鴻飛冥冥之後,便忘記睡覺了。

  大瀚永繼元年十一月二十六,夜。

  勤政殿四更之後依舊燈火通明,親自守夜的紀羽望著那一盞不滅的燈,和窗紙上映著的埋頭伏案的鐵黑色人影,發出了第一千三百次悠長的嘆息。

  前方有太監匆匆過來,帶著他轄下情報司的司官,紀羽看著那司官面色有些惶恐,不禁目光一凝。

  司官遞上兩封信箋,苦著臉道:「有一封被新來小吏不知輕重,壓在文書檔的最下面,今日方才點檢出來……望大人代為向陛下美言幾句……」

  紀羽默默接過,點了點頭,陛下最近確實心緒不好,也就勉強願意聽他幾句了。

  他進殿,將密報奉上。

  「陛下,情報司飛鴿密報。」

  正蹙眉沉思的戰北野目光一亮,抓過來就拆,匆匆看完,將密報重重往案上一摜,道:「軒轅立后關朕什麼事?這也值得專程飛鴿密報!」

  紀羽默然……貌似各國皇族所有動向都在情報司偵取範圍之內的……

  「陛下,還有一封。」看戰北野將信一扔,不打算再看,紀羽提醒,戰北野皺皺眉,不情不願的拆開第二封,先瞄了一眼日期,立即皺起眉頭,道:「如何耽誤了這許久才送上來?」

  不待紀羽回答,他目光突然一凝,快速看完又回頭看了一遍,他將那些字眼盯得緊緊,似要一個字一個字吞進心裡,半晌目光才移開。

  殿中靜默了下來,靜得有些詭異。

  「啪!」

  信箋突然被他雷霆萬鈞的一扔,鋼板般狠狠扔到了紀羽臉上!

  戰北野的咆哮聲整個勤政殿都能聽見。

  「如何耽誤了這許久才送來!」

  同樣的問句,語氣已是不同,戰北野面色鐵青目光血紅,渾身都在顫抖。

  這麼重要的密報,竟然整整耽擱了一個月!

  紀羽默然跪倒,俯下身去,他已經看見了信箋的內容,作為專轄情報司的頭腦,他難辭其咎。

  他伏在地下,苦澀的道:「臣……傷殘之身,再難為陛下掌控密司,求陛下降罪,削臣之職,以儆傚尤……」

  戰北野震了震,一轉眼看見紀羽空空的衣袖軟垂在地下,伏著的肩刀削般的瘦,鬢邊竟已星星白髮,恍惚間想起當年的紀羽,清俊剛雋的男子,黑風騎中最英挺的統領,葛雅的姑娘們趨之若鶩,連扶風燒當族最美的花兒木真真,都送了他珍貴無倫的玳瑁珠……剎那紅塵滄海桑田,翻覆間陌上少年竟已不再。

  而他之所以失職,卻是因為扶搖走後,他害怕自己憂心之下出什麼事,日夜守在他身前,才荒廢了情報司的職責,短短數月,紀羽比他憔悴得更狠。

  「起來吧……」戰北野心潮翻湧,半晌疲倦的道:「不過是賊老天命運撥弄而已……」

  紀羽卻不起身,又磕了個頭:「陛下,有罪不可不罰,臣自請免去密司主官之職。」

  「連你也要離開我麼?」戰北野苦澀的看著他,轉過身去,他沉厚修長的背影投射在牆上大幅江山典圖前,十萬里綿延疆土,孤燈前寂寥一人。

  紀羽望著他的背影,終於淚如泉湧,勉強忍了嗚咽,低低道:「朝廷尊嚴之地,本就不可以傷殘之士為官,紀羽死也不願因自身使我皇受世人之譏……」

  「誰敢譏你?」戰北野霍然轉身,「你是國家功臣,功德閣上留名,百世流芳重將,誰若譏你,腦袋發癢!」

  「陛下……」紀羽輕輕道:「臣想去瀚王封地。」

  戰北野怔住,突然間明白了這個舊臣的苦心,他怔怔看著紀羽,退後一步坐倒御座,半晌眼圈已紅了。

  「小七終究會回來,他歷練一番定有長進,臣……也放心了。」紀羽磕了個頭,仰起臉露出淡淡微笑,「臣一直派人跟著他,軒轅那邊有消息傳來,他進了攝政王府……陛下……」

  「嗯?」戰北野聽紀羽這一番話,心中突覺哪裡不對,正在仔細思索,隨口答了一聲。

  「瀚王就在軒轅,而且,」紀羽一句話石破天驚,卻正印證了戰北野剛才心中一閃而過的疑惑,「臣疑心軒轅突然新立的皇后,就是她!」

  戰北野霍然立起,一伸手掀翻了面前堆成山的奏章。

  「她敢!」

  ----------

  戰北野掀桌那一刻,遠在某地某山之上,仙雲飄渺梵花浮沉間有人輕輕扶起了一張桌子。

  「師妹真是大有長進,再過些時日,我便不是你對手了。」玉亭之上長孫無極一笑宛然,順手將剛才被太妍摧殘過早已不成桌形的桌子擺放整齊,伸手一引,「我認輸,可以罷手了嗎?」

  太妍粉團團的站在他對面,面色卻是發青的,半晌咬牙切齒道:「長孫無極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噁心?我說了一萬次我不要你讓!」

  長孫無極微笑不語,自顧自行到橋欄前,微微蹙眉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他身側山間嵐氣迤邐如錦,於遍地玉白雪蓮花間氤氳升騰,襯得他眉目高華,若神仙中人。

  「要不要讓,由得你:讓或不讓,由得我。」他永遠都能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氣死太妍,笑意如舊,一排袖已經行了開去,「你若不服,頭頂有天上石,跳下就是。」

  他將氣得發抖的太妍拋在身後,轉過迴廊,一抬眼看見青衣高冠的老者微笑而立,立即恭謹的俯下身去。

  「師尊。」

  老者微笑看著他,那眼神乍一看笑意滿滿,再一看卻又覺得什麼都沒有,他道:「又和太妍比試了?」

  長孫無極笑笑,道:「師妹日進千里,徒兒也為她歡喜。」

  老者卻皺起眉,道:「太妍天分有限,終不會是我門中天資卓絕,可發揚光大之人。」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

  老者看著他,眼色像這山間嵐氣浮沉,淡淡道:「你還是不願麼?」

  長孫無極沈默一瞬,答:「師叔一脈是天行中人,紅塵歷練多年,也該……」

  「那是我的事。」老者淡淡截斷他的話,注視他半晌,語氣更淡的道:「無極,你一直是我鍾愛的弟子,這許多年從未讓我失望,怎麼不過年餘,你竟變化若此?」

  「徒兒愧負師傅苦心。」長孫無極一掀衣袂直直跪了下去,跪在濕冷的白玉石地,卻不再說什麼。

  老者微微俯首,看著得意弟子如水柔和卻又如水般無懈可擊的姿態,目中閃過一絲怒色,半晌,冷冷一拂袖。

  「你便在這裡自思罷!什麼時候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長孫無極微笑著,衣袍如雪鋪開,他在那樣濕冷的雪氣裡輕輕伏下身去。

  「是。」

  ----------

  好運氣都是孟扶搖的,倒楣事都是她的倒楣追求者們的。

  掀桌的掀桌,罰跪的罰跪,兩個帝君千辛萬苦的謀求著搶到她當皇后,某人卻自己跑到不相干的國度去先過一把皇后癮了。

  孟扶搖的王府三日,終於在懷疑、試探、窺測和被窺測中,有驚無險的渡過。

  軒轅晟始終未能找出宇文紫的疑點,而那夜軒轅旻的出現,也很好的解釋了牆頭動靜和骨節之響——軒轅旻很聰明的並沒有特意解釋這兩個疑點,他將答案留白,給軒轅晟自己去推理解答,比他特意解釋要來得可信。

  不得不說軒轅旻確實也不是好惹的主,他那夜過來,居然記得帶了個和春梅身材相像的宮女,換下了春梅的面具給她戴上,讓她好好的扮演了一陣子「春梅」。

  孟扶搖看得出來,軒轅旻韜光養晦多年,如今大抵暗中羽翼成熟,是打算和軒轅晟拼上最後一場了,軒轅晟看樣子也有察覺,不然不會這麼急促的迫他立后,如今爭的就是自由和時間,軒轅旻需要她這個假皇后,幫他脫去他在宮中的枷鎖,至於他的全盤計畫是什麼,他不會說,孟扶搖也不會問——她在乎的,從來只是對自己有恩義的朋友,做這些事,說到底只為了宗越而已。

  只是有時想起,不禁憂心忡忡——一旦解決了軒轅晟,宗越和軒轅旻之間,同樣也是個利益相對的難解的局,共同的外敵一去,內患便生,到時,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天下博弈,如棋盤落子,錯一著滿盤皆輸,軒轅之局,孟扶搖不再做主導,心甘情願為棋子,只為了將來關鍵時刻,能助得宗越。

  哪怕做個棋子,也得做個彪悍的棋子,這是孟扶搖的原則,只有自己足夠強,才能在這黑暗血腥陰謀重重的五洲大陸之上前行,孟扶搖最近練功越發勤奮,「破九霄」第六層的第三級「雲步」,在那晚她所偷窺到的軒轅晟快速輕捷而又蘊力沉猛的步伐中,漸漸得窺堂奧,突破只在舉手之間。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初六,黃道吉日,帝后大婚。

  半夜孟扶搖便被摧殘著起來梳妝,清潔肌膚後用金線絞臉,抹一層細膩的珍珠粉,銀質的精巧小剪刀細細的修原本就整齊秀麗的娥眉,紫竹的手指細的小毛筆,蘸了螺子黛一點點塗過去,遠山一般青青黛色,朦朧而高貴的美,眉毛畫完順手便在眼角一挑,流麗精緻的弧度,飛鳳般展翼而起,淺紫色深海珍珠磨成的粉,混合了油脂抹在眼角,少少一抹,本就寶光璀璨的眼睛便被眼影更襯出層次感,又用頂端微微呈勺狀的金簪,在鑲滿紅藍寶石琉璃珠的鈿盒裡輕輕一抿,用掌心化開,淡淡撲在臉頰,甜香馥鬱裡臉色便越發鮮亮,然後唇妝,蘸玫瑰油梳頭,換明黃底五彩翟紋片加海龍緣鳳袍,盤髻,戴鳳冠——飾翠鳥羽毛點翠如意雲片,珍珠、寶石所制的梅花十八朵環繞,飛鳳金龍口銜珠寶流蘇……美則美矣,就是重死個人咧。

  四更即起,兩個時辰後才妝畢,孟扶搖扶著沉重的頭顱上更加沉重的鳳冠,覺得脖子上的份量和臉上的粉足可將自己壓死,娘的,皇后真不是人做的,老娘這輩子再也不要做皇后!

  她摸了摸臉——不得不說軒轅旻製面具的手法幾乎逼近宗越,他們所制的面具,薄如蟬冀,細膩如真,不知道用什麼藥水處理過,那些毛孔居然還能保持著透氣狀態,可以直接在面具上上妝,孟扶搖記得有次無意中看宗越清理他的百寶藥箱,其中有一種面具,薄得拿在手上可以看見自己清晰的指紋,水滴可以透過滲出——面具做至這個程度,已經可以說是奇蹟了。

  梳妝嬤嬤看來很得意自己的手藝,攙著她到立身銅鏡前理妝,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鏡子裡的人,華貴端麗,光彩照人,一室都似被那明豔容光耀亮……太亮了,刺眼。

  銅鏡裡突然緩緩浮現一個人影,侍女裝扮,卻有一雙光華流轉的琉璃般的眼神,「她」沈默打量著皇后妝扮的孟扶搖,眼神有些奇異,那般的深又那般的遠,波浪般逐湧,一波波的像要將身前的人淹沒。

  孟扶搖卻對著「春梅」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大的笑容——她今天心情挺不錯的,原本一直擔心著暗魅,那夜他強撐縮骨,過了半個時辰後為了她的安危依舊撐著,傷上加傷,十分沉重,孟扶搖怕他落下永久的病根,幾次要幫他把脈都被他拒絕,又憂心大婚那日,暗魅作為「貼身丫鬟」,大抵是個勞碌奔忙的角色,那身體怎麼吃得消?好在今日宮中有梳頭嬤嬤專程來侍候,不用「春梅」動手,等下直接跟坐大車過去就成,孟扶搖同學放下心來,立刻心情好好,當皇后也沒那麼多意見了。

  她抓耳撓腮的搔著厚厚的粉,心想可惜運氣不好,軒轅晟太過精明,不然趁這三天想辦法從王府中逃了該多好……唉,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

  院門外攝政王已經率領禮部尚書,御史大夫兩位迎親正副使,在院門外促請,院子中設了香案,孟扶搖接了冊立皇后的聖旨,很漫不經心的往喜娘手中金盤上一擱,心想金冊這種東西少拿的好,上次在大瀚冊了個藩王,直接害自己流落到軒轅來了,再接一個,哪怕是別人名字,恐怕也要被吹到扶風去。

  冊立禮之後是奉迎禮,孟扶搖先在內院乘坐鑾轎,再到前院照壁處換明黃鳳輿,鑾轎一路悠悠過去,孟扶搖很隨意的撩開轎簾看著,道路兩側有些連夜趕工佈置花景的小工,小心的遠遠躲避跪在花木後或牆後,孟扶搖目光一掠,忽然覺得有個背影有點熟悉,然而轎子很快過去,也沒機會看清。

  那背影正是小七,他埋頭將一個搭歪了的花景修正,一邊想著心思,進府幾天了都沒見著孟扶搖,也不知道她在哪,他想得入神,根本沒有在意所謂的皇后鑾駕,倒是身側的一個小工拉了拉他,低聲道:「喂,皇后過來了,還不跪!」

  小七抬頭,兇狠的看他一眼,看得那人一縮,小七卻又慢慢的跪下去,依舊沒有抬頭,感覺到轎子過去,轎子後有雙眼睛似乎掠了一下又轉瞬不見,他無所謂的抬起頭看看,再次去忙自己的活。

  轎子在照壁前停下,明黃鳳輿等待孟扶搖換乘,孟扶搖下轎來,看著眾太監宮女垂首而立,一聲咳嗽也不聞,儀門外鼓號雖響,卻只有皇家肅穆之氣,少了幾分喜氣,忍不住笑了下,突然起了玩心,手背在腰後,對著身後坐在大車內的「春梅」,食中兩指叉成剪刀狀,晃晃。

  獨屬於她的,「勝利」手勢。

  小七霍然直起腰。

  他認得這手勢!

  當日磐都城下一戰,他在陛下身邊,城樓上黛衣少年撐手下望,不動聲色計殺謝昱,成功後,也對著陛下襬出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手勢!

  是她!

  小七怔在那裡,緊緊抓著手中的花木,她……她怎麼會去做軒轅的皇后?

  她做了軒轅皇后,陛下怎麼辦?

  眼見著她滿心不情願的接過等候在轎側的皇家喜娘遞來的如意和蘋果,進入皇后鳳輿,轎簾放下一刻她眼神骨碌碌一轉,靈動得像條清水裡的錦鯉,小七再無疑惑,確實是她!

  鼓樂聲起,鳳輿在萬人空巷滿街跪送的煊赫中遠去,小七一把扔掉手中花木,大步便向外走。

  身後他的同伴似乎在惶急的喊他,他卻根本沒聽見,只想著自己的下一個目標。

  他去找那個姓趙的公公,他要入宮!

  ----------

  攝政王府前鳳輿起駕的那一刻,大瀚前來觀禮的皇帝陛下一行,在昆京城門之前,被禮部有司恭敬的迎上。

  軒轅官員雖然暗暗奇怪新近繼位的大瀚新皇怎麼會撥冗前來慶陛下婚典,但面上不動聲色,微笑前引。

  戰北野城門勒馬,烏黑如鐵木的目光撞上城中心繁花若錦中的煌煌宮城,眼底風雲湧動,山雨欲來。

  「孟!扶!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3:03 AM

軒轅皇嗣   第七章  封后風波

  軒轅昭寧十二年冬,軒轅百姓迎來了他們的新皇后。

  「……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豈易哉!唯宇文氏女德冠天下,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鳳印,冊后,為六宮之主。」

  對於百姓來說,新皇后是聖旨上那位「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的國母,對於軒轅皇族來說,新皇后是他們未知的永久災難。

  當然,就目前來說,軒轅朝廷還處在一無所知,喜氣洋洋的操持婚事當中。

  軒轅正殿欽聖宮,早早就陳設了皇后儀駕,殿外樂部將樂器一一排置,等皇后鑾駕一到便鼓樂齊鳴,禮部和鴻臚寺官員設節案於殿正中南向,設冊案於左西向、玉案於右東向、龍亭兩座於內閣門內,設皇后拜位於香案前,金冊、金寶及冊文、寶文分置在龍亭內,屆時將由大學士,尚書各兩位奉於皇后。

  孟扶搖的鳳輿此刻還沒有到欽聖宮前的欽聖門,她揣著如意,晃晃悠悠坐在輿中遊街,被顛得昏昏欲睡,手中蘋果散發著誘人香氣,早早起床吃得很少被摧殘到現在的孟扶搖不停的嚥著口水,隨即聽見比她自己更響的口水聲。

  孟扶搖嘆一口氣,道:「耗子,餓了?來,咱們分吃了。」

  寬衣大袖的鳳袍之內鑽出元寶大人,摸摸癟癟的肚子,接過孟扶搖一劈兩半的蘋果,捧在爪子裡看了一陣,覺得好像孟扶搖那半個更大些,立即舉爪要求更換。

  孟扶搖大怒,罵:「你爪手摸過掐過的還想跟我換?我還怕得鼠疫呢!」

  元寶大人怏怏,坐在孟扶搖膝上和她相對著啃蘋果,一人一鼠相對著哢嚓哢嚓啃得歡,全然不管這蘋果是皇家的、高貴的、象徵著「平安如意」的蘋果……

  元寶大人很快將蘋果啃得只剩一點點渣渣,戀戀不捨的爬上窗戶,準備將果核扔了,它扒著窗戶看了一眼,突然「吱吱」大叫起來。

  孟扶搖嚇了一跳,一把揪住它尾巴低喝:「作死!耗子!你叫毛!被人發現咋辦!給我下來下來下來!」

  元寶大人一反爪揮開她的手,順爪抓住她耳上悠悠垂下的絲穗長長的紅寶珠串狠狠一拽,孟扶搖「哎喲」一聲,被它拽到了窗邊。

  她來不及護疼,元寶大人已經呼啦一下掀開了窗戶上的明黃垂簾。

  孟扶搖茫然的湊在窗上,茫然的道:「啥米?啥米?」

  元寶大人恨鐵不成鋼的揮了她一巴,跳起來「吱吱」的指向遠處一角。

  那裡,一條黑色的長線,仔細看卻不是線,而是一簇穿黑衣的騎士,身姿如龍,胯下匹匹都是駿馬,從孟扶搖那麼遠的距離看過去,依然可以感覺到騎士們英姿煥發,有種尋常人不能有的悍厲鐵血之氣。

  在那些人晃動的腰間,還隱約可以看見深紅的錦帶,襯著黑衣,越發黑紅分明,鮮亮灼眼。

  孟扶搖一口涼氣倒抽在了喉嚨裡。

  黑風騎!

  全天下除了戰北野沒人比她更熟悉這些人身上的那種殺人味道,更糟的是,黑風騎只出現在戰北野身側,那麼……戰皇帝來了?

  哦買糕的……這真是一個風中淩亂的世界……

  孟扶搖「唰」的放下垂簾,目光呆滯的對著元寶大人,道:「善了個哉的,霸王來了。」

  元寶大人悲憫的看著她——孟扶搖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要是來的是我主子,大抵還不會出問題,偏偏是戰傻子,你完了你完了。

  孟扶搖坐在那裡目光呆滯,越想越不放心,鬼鬼祟祟又掀開簾,頓時腦中嗡的一聲,黑風騎已經近在咫尺,在侍衛排成的警戒線後梭巡,而黑風騎拱衛的中心,純黑底滾深紅海濤紋龍鱗錦袍,金冠熠熠目光深深的男子,正控韁勒馬,冷然轉首,向鳳輿久久凝注。

  孟扶搖繃一下坐直了,欲哭無淚的道:「善了個哉的,他為毛盯著鳳輿看?他沒神奇到能隔著轎扳認出我來的地步吧?」

  元寶大人捋鬍子——戰傻子今天真的很神奇咧……

  更神奇的還在後面。

  孟扶搖話音剛落,鳳輿突然一斜!

  彷彿咯著了石塊,鳳輿的輪子突然向左一歪,訓練有素的十八匹皇家御馬立即試圖將歪斜的輪子拽回來,然而有匹位置正中的馬突然一聲長嘶腿一軟,直直倒了下去,這一倒便多米諾骨牌似的帶倒了半邊好幾匹馬,金絲拖繩晃動著!馬車向左隆隆的傾斜下去!

  孟扶搖猝不及防,在一片天旋地轉中從闊大的鳳輿這頭滾到那頭,又不敢使用武功,足足撞得頭暈目眩,百忙中只來得及艱難的伸出手去,將四處亂滾的耗子抓住塞好。

  「護駕!護駕!」

  莊嚴整齊的奉迎隊伍頓時大亂,四面百姓驚呼聲中,所有人都衝上來試圖將鳳輿扶起,偏偏鳳輿之前和之側,是全套皇后儀駕,都是些舉著臥瓜龍鳳旗鳳扇緞傘的太監,和捧著金節香爐香盒瓶盂的宮女,這些人不能扔掉手中物事,也無力扶起沉重的輿身,還擋住了前方撥馬想要轉頭的攝政王,而鳳輿之上還有九鳳曲柄黃蓋,也是個重玩意,那般拖拖拽拽轟隆隆的砸下來,眼看著便要砸到地上!

  「護駕——」杏黃人影一閃,攝政王終於不再試圖擠過亂鬨哄的人群,直接棄馬飛身而起,半空中身若流星,直射鳳輿。

  然而他遲了一步。

  黑影一掠,一道沉黑中翻飛深紅火焰的華光,劃過短而直接的流麗弧線,直奔鳳輿之下,一伸手奪過鳳輿之側一個驚惶太監手中的長柄雉尾扇,扇面朝下木柄朝上,快如閃電的一頂!

  鳳輿傾落之勢,剎那停住。

  險險撐在一柄細細的木柄之上。

  來者出手之快使力之巧眼力之準俱臻頂峰,四周百姓雖然不懂武功,也覺得這一下漂亮俐落著實神勇,忍不住轟然叫聲好。

  然而一柄木質的扇子怎麼可能頂得住鑲滿金玉重逾千鈞的鳳輿,眼看著長柄吱嘎聲響便要斷裂,那人竟然一伸手,生生托住了鳳輿。

  眾人齊齊倒抽氣,為那天生神力所驚,都怔在那裡,那黑衣俊朗,髮若烏木的男子卻微微俯下頭去。

  他俯身,正擋在側窗之前,歪斜的鳳輿窗戶已裂,明黃垂簾被他別有用心的一把扯斷,露出半傾身天旋地轉倒在鳳輿內的華貴女子,用一張陌生的臉和一雙陌生的眼睛驚惶的瞪著他。

  嘴角翹起一抹篤定的笑意,戰北野二話不說一伸手就去撕女子臉皮!

  「放肆!」

  女子尖聲怒喝,刻薄驕傲的聲氣讓戰北野怔了怔,都依舊不肯放棄的繼續伸手。

  女子突然一低頭,尖尖小牙,狠狠咬住了戰北野的手指。

  她咬得十分用力,戰北野手指上立時一個深深牙印,鮮血迸流。

  「本宮千金之體,怎可與你一個莽夫輕薄!」呸的吐掉口中血,女子抬頭怒喝,聲音傲氣淩人,姿態睥睨鄙視,那樣的聲音,聽來浮躁而虛華,尊貴而冷漠。

  戰北野盯著她,眼色漸冷,緩緩收回了手。

  ……不是她麼?

  這麼虛榮的眼神,這麼淩厲的語氣,這麼刻薄的聲線,這麼陌生的……神情。

  雖說那傢伙演戲是個高手,但是她看著他的時候,從來都是明亮坦然溫暖的,這眼神……這眼神他不習慣。

  只是這麼一僵持的瞬間,軒轅晟已經掠到,鑽入鳳輿下。

  戰北野縮手,衣袖一垂擋住了手指,軒轅晟目光向他身上一掠,又看了看氣急敗壞從人群中擠出來的禮部今日派出去司迎各國來賓的官員,頓時瞭然,微微欠身道:「不想竟是瀚國陛下,敝國皇后遇危,竟蒙陛下親自出手,敝國上下不勝惶恐感激。」

  戰北野淺淺回個禮,也沒什麼心情和這個溫文儒雅但他看著不順眼的攝政王囉嗦,隨口道:「好說,好說,舉手之勞。」

  他又看了轎中女子一眼,看見的仍然是一雙自矜傲氣並憤怒的雙眼,他神色微微一黯,讓了開去。

  讓開就讓開,戰陛下還十分壞心的順手抽走了支撐鳳輿的長扇,將那歪七扭八的棍子一把塞還給那個目瞪口呆的太監,道:「好生拿著,少了一柄,就不是全套皇后儀駕了。」

  他這突然一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鳳輿本就危險的半傾著,這下直接轟然砸下。

  孟扶搖再次被摔上了轎頂,「咚」的一聲腦袋撞上了轎壁,七葷八素中她肚子裡大罵:「戰北野我XX你個OO!」

  眼看著今日特別倒楣的皇后鳳輿,終究不能逃脫落地的命運,軒轅晟突然一伸手,吐氣開聲,五指瞬間如金剛所鑄,牢牢扣入輿身,嘿然一聲,鳳輿竟被他生生頂住,緩緩抬起!

  百姓們又是一陣驚呼加歡呼,這回聲浪更加響亮——好歹那是本國攝政王,不曾墮了本國威風!

  戰北野回首,目光一閃,突然朗聲笑道:「攝政王好武功,佩服!佩服!」

  他伸手,重重拍軒轅晟肩膀:「改日有暇,須得向王爺請教一二!」

  他一拍,軒轅晟身子一震,只覺肩井一股熱力透下,瞬間真力便已被卸去大半,他本就不是天生神力,靠的是一口雄厚真力,如今被戰北野在發力時這麼瞅準時機一拍,手上已經一軟,再要開口那定然真氣全洩,然而戰北野發話,他又不能不答,只好苦笑道:「不敢,不敢……」

  「轟!」

  倒楣的鳳輿,倒楣的孟扶搖,在一波三折的顛倒起伏之後,終於還是在某人的壞心下,和大地做了親密接觸……

  據說很久以後,史學家還把當年的軒轅政變的後果,歸結於帝后大婚之日長街之上鳳輿落地,認為不祥,那般國家喜慶,卻至鳳輿狼狽撞地,皇后鼻青臉腫,軒轅之亂,天命所使。

  其實,只不過是某個人使性子而已……

  不過在當時,當鳳輿終於被趕來的侍衛合力抬起繼續轆轆前行時,孟大王蹲在車內,對被壓扁的元寶大人咬牙切齒道:「唯暴龍與老鼠為難養也……」

  皇后儀仗自長街盡頭消逝,本應再遊兩條街,拐過長安門再進欽聖門,因為這一變故,孟扶搖當即下了懿旨,要求更改行程,儘快到宮中完婚——她怕戰陛下再出麼蛾子,軒轅晟則覺得今日之事確實有點不對味,大瀚這位新皇果然性子霸烈古怪,不要生事才好,現在軒轅國內暗潮洶湧,可不宜對外用兵,於是不僅同意了她的意見,更加上一條——原本應該先安排各國貴賓入殿觀冊封禮,現在改成先冊封,再在承明殿設國宴招待來賓,國宴之後再入洞房。

  禮部因為儀式的臨時變動忙得四腳朝天,戰北野卻立馬長街之上靜靜看著鳳輿遠去,心中淡淡疑惑未解——說到底,猜測孟扶搖是新皇后純粹只是他和紀羽憑直覺的推斷,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如今該如何是好?繼續觀禮?還是在昆京先打探下消息?

  身側,一個孩子舉著糖葫蘆從他馬邊過,歡笑著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蘆上好大一個牙印……

  戰北野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他立即抬手,看自己的手指。

  咬痕深深,三顆門牙的印子清晰可見,中間那顆的印子,卻略略淡些。

  戰北野驀然大笑起來,笑聲狂放響亮,在長街之上滾滾傳開去。

  他笑得突然,驚得周圍人都側目以視,那孩子震得一跳,手中糖葫蘆掉落塵埃,頓時大哭。

  戰北野一甩手,扔下一個金錠,大笑道:「多謝多謝,給你買十年的糖葫蘆吃!」

  他揚鞭策馬,黑袍一卷,帶領著黑雲一般的黑風騎長驅而去,任憑身後禮部司官追得跌跌爬爬,大呼:「陛下,取消觀禮了,您得先去驛宮……」

  ----------

  戰北野無意中確認某假牙人士,狂追向宮門的時候,縮短行程的孟扶搖已經在欽聖宮下了鳳輿。

  欽聖宮前點燃火盆,等著新皇后抱著金瓶越過,百官無聲靜候,儀仗過來,司禮監一聲長喝齊齊跪迎,兩個喜娘迎上鳳輿,一個等著接孟扶搖手中的如意和蘋果,一個等著攙「嬌柔尊貴」的皇后娘娘下轎。

  結果皇后娘娘自己把轎簾一掀,無視喜娘伸出的手,勇猛的、彪悍的、大踏步的、跨下轎子,順手將一團東西塞給等如意蘋果的喜娘,喜娘打開一看——半個果核,一堆碎玉片……

  冷汗滴滴……

  火盆燃得旺,一左一右依然有兩名喜娘等候攙扶,孟扶搖隨手接過金瓶夾在腋下,裙子一掀急匆匆大步跨過去,把站在一邊的喜娘撞個趔趄。

  冷汗大滴……

  孟扶搖風急火燎向前奔,趕著去「結婚」——得抓緊時間咧,戰瘋子保不準馬上就追過來了。

  好在此刻攝政王完成奉迎禮,趕去安排各國來賓,大婚禮儀由禮部尚書主持,百官都在跪伏不敢抬頭,除了幾個主持儀式的太監和那幾個喜娘,無人發現「皇后」彪悍如此……

  此時戰北野已到宮城城門,攝政王臨時更改儀式的命令雖然以最快速度傳到宮內,守宮門的侍衛卻還沒有接到消息,以為戰北野是來觀禮的,恭恭敬敬的讓了進去。

  皇宮之內不可跑馬,戰北野卻理都不理,金絲長鞭一揚,駿馬飛一般馳了出去,守門侍衛和迎上來的太監慌忙去追:「陛下,敝國正在進行封后大典,皇宮不可跑馬……」

  「朕這輩子就沒用腿走過皇宮!誰家皇宮都一樣!」戰北野頭也不回,彪悍狂奔。

  侍衛冷汗滴滴……

  此刻,欽聖宮前,長達一千二百階的漢白玉長階綿延直上,在日光下如同一座高達天庭的玉橋,意喻皇家尊貴,如登九霄。

  作為尊貴的即將母儀天下的皇后,走這一段長長的路,充滿榮光,應當慢慢陶醉雍容前行,按照禮儀,每步都需微微停頓。

  結果,孟扶搖縮地千里,用半刻鍾的時辰便完成了原本儀式中估算需要一個時辰的「登階」。

  ……

  戰北野順著禮部韶樂之聲,奔至欽聖宮前。

  孟扶搖正好跨完最後一階,身影沒入高高殿門。

  戰北野一抬頭,便見百官昂首,齊齊望向殿門方向,而宮闕之巔,那個纖細的身影冉冉消失。

  他蹭的一下便從馬上跳下。

  卻有人突然喚住了他。

  「陛下。」

  皇后儀仗一直靜靜停在欽聖宮門外,一座香車內車簾一掀,現出俏麗的女子容顏。

  戰北野心急如焚,哪有空理她,雖然奇怪這人怎麼一口就喊出來自己身份,卻也不想理會,抬腿便要走。

  「您若現在衝進去,便壞她大事。」

  「嗯?」戰北野終於回首,「她又多管什麼閒事?」

  女子自然是女裝的暗魅,他注視戰北野,半晌道:「大抵是和曾經助你一般的事體。」

  戰北野皺起濃眉,冷聲道:「你是誰!」

  「何須管我是誰,只須問問你自己,是否一定要用強?」暗魅回望宮闕之巔,眼神複雜,「美人芳心千變萬化,尤其是她這種女子,你攔著阻著,只會令她憤怒懊惱,陛下,這話我本不想向你說,如今說了,你該聽著才是。」

  「不攔,看她做別人皇后?」戰北野冷笑。

  「不過虛名而已,金冊金印,他人名字,皇家婚禮,連拜堂都沒有,洞房都已找人代替,如果她不情願,連洞房都可以不入。」

  「那又如何?」戰北野抱胸聽著,眼光變換,半晌冷冷道:「朕告訴你,就算是假的,朕也不想看見她以夫妻之禮站在別人身側!她——只能是朕的皇后!」

  他一排袖,再不理會暗魅,大步而去,暗魅注視他沉毅果決的身影,眼神裡波光閃動,半晌輕輕往車身一靠,低低道:「去罷……別說你,有時我自己也想攔阻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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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站在香案前。

  禮部尚書取過聖旨,照樣宣讀,按照慣例,這篇聖旨會從皇后出生開始讚揚起,一直讚揚到她嫁人,洋洋灑灑幾千字的花團錦簇文章,再加上老傢伙向來搖頭晃腦一唱三歎的腔調,讀上個把時辰也是正常的。

  結果老傢伙嘴剛剛張開,孟扶搖突然手指一彈。

  老傢伙便覺得嘴中一涼,似乎有什麼東西下了肚,他愕然張大嘴,接著便聽見耳側有人細細道:「趕緊讀,限你半刻鍾之內讀完!不然你肚子裡的天山毒冰蠶就會從你的心啃到你的肺,快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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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孟大王所賜,軒轅百官,有幸在封后大典之上,見識到了有生以來最快的聖旨宣讀速度。

  「茲有長寧宇文氏……為六宮之主,欽此!」

  除了這十四個字百官們聽清了,其餘字眼,從舌頭上以超高速滾過,一片含糊。

  孟扶搖由衷讚賞——該尚書若反穿現代,大抵可以混個hiphop說唱歌手。

  聖旨讀完,她再次傳音:「快點給金寶!」

  宮門之前,戰北野被侍衛統領擋住。

  「殿中正在舉行封后大典,陛下請回。」

  「朕就是為這個來的!」戰北野濃眉挑起,「你軒轅國書上,可是邀請朕來觀禮的!」

  侍衛統領尷尬,抹了抹汗答道:「敝國剛剛修改了儀程……觀禮取消,請陛下駐蹕驛宮,稍後敝國攝政王會親來致歉……」

  「朕既然來了,你要朕打道回府,這就是你軒轅對待鄰國君主的態度?」戰北野斜眼挑眉,以絕對的壓迫姿態從上到下睨視對方:「當真欺我大瀚新建,不能在閣下國土之上跑馬嗎?」

  侍衛統領被他驚得連退三步,連連躬身:「不敢……不敢……」

  兩國戰火,可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衛統領能夠挑得起的……

  「那就讓開!」戰北野一把撥開他,「朕開弓,從無回頭箭!」

  他只帶兩名黑風騎,大步跨入欽聖宮門,階下跪候的百官惶然回首,有人試圖攔阻,戰北野全身真力放出,遠遠的,便將這些人都摔跌了出去。

  「大瀚帝君,您過火了!」

  一聲低喝傳來,剎那穿破長空,語氣森然凜洌,戰北野頓了頓,居然當作沒聽見,繼續拾階而上。

  「請止!」

  聲到人到,杏黃人影飛鴻般掠近,擋在戰北野身前。

  戰北野緩緩抬起頭,盯著軒轅晟。

  「大瀚帝君,敝國十餘年來首次封后盛典,其尊嚴處不可侵犯,請自重!」

  戰北野盯著他,突然笑了。

  「貴國皇后,閨名宇文紫吧?」戰北野聲音輕輕,偏偏殿裡殿外都聽得見,「如果朕沒記錯的話,七年前朕在葛雅,和摩羅騎兵作戰,被奸細出賣失利,曾受傷流落在貴國北境長寧府長羅山,潦倒困境之中幸蒙一位上山禮佛的世家小姐所救,容她多方護持,至今感激於心,她當時未曾留名,然而如今朕經多方查找詢問,終於確認了當初的救命恩人。」他抬手指向宮闕之巔,「便是今日的宇文皇后!」

  軒轅晟怔住,戰北野睨視他,朗聲道:「便是你軒轅今日修改儀式,不容來賓觀禮,但是對於已經千里迢迢趕來、一心想面見皇后、參與救命恩人一生中最榮耀時刻的朕,也不能寬容一二麼?」

  他道:「你軒轅號稱持禮重德,謙謙君子之國,便是這樣對待遠道而來只為報恩的他國君主麼?」

  琅琅責問,迴旋於偌大廣場和金殿上空,聽得人人靜默無言,戰北野佔足名分大義,臨時修改儀式的軒轅晟也被他咄咄詞鋒逼得無言可答。

  孟扶搖在殿中早已聽見,黑線滿臉,靠,戰瘋子黑心起來也是噹噹的!

  她一抬頭瞪住早已被殿外驚變驚傻了的禮部尚書,低喝:「快去龍亭取金寶!」

  老尚書今天早就給這幾個猛人摧殘得昏了頭,呆呆的答應一聲就去取寶,他步履蹣跚,看得孟扶搖心急如火,只恨不得狠狠一腳踹他屁股上,將之踹到龍亭前。

  玉階上,軒轅晟卻已經被咄咄逼人的戰北野問住,騎虎難下。

  此刻如果一定要把這位「報恩觀禮」的大瀚新君拉走,不啻於在天下人面前掃了整個大瀚的面子,而戰北野行事作風勇烈彪悍,來之前便已悄悄陳兵邊境,大有「你敢得罪我等著我踩你」之勢,這位新皇本身又是天下名將,大半年功夫橫掃原天煞國境,所向披靡無人可擋的威名早已震動天下,他軒轅現在的情勢,絕對不適宜招惹此等強敵。

  但是讓他去,誰知道這位囂張皇帝還會幹出此什麼不合禮法的事?軒轅晟皺起眉,只覺得是不是日子沒選好,今日這一場封后大典,竟然是註定要成為諸國笑柄了。

  沉思半晌,他終於輕輕一嘆,讓開身子,卻並不走開,道:「既然如此,容本王陪陛下共觀盛典。」

  戰北野揚眉一笑,居然也不讓他,衣袍一掀當先便走,軒轅晟何曾見過這麼霸道的人,無奈之下只好跟在後面。

  老尚書終於將金寶拿到了孟扶搖面前,此刻只要接了金寶,便算禮成。

  孟扶搖手一伸,道:「給我!」

  「慢著!」

  一聲霹靂大喝震破殿堂,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響,只有孟扶搖神色不動,伸手便去抓金寶。

  「你還記得當初,我曾交給你我的劍嗎?」

  戰北野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一句話便將孟扶搖問僵在了原地。

  「我等你接下,已經等了很久。」

  ……



軒轅皇嗣   第八章  神仙眷侶

  滿殿譁然。

  真真真的是來搶搶搶皇后了……

  「砰」一聲,老尚書終於承受不了今日這驚悚陣陣的封后風波,昏倒了……

  軒轅晟臉色終變,厲聲道:「大瀚帝君,您太過分了!」

  戰北野冷笑抱胸,諸事不理,目光灼灼盯著孟扶搖,對滿殿憤怒驚擾視若無物。

  眾臣惶然的看看戰北野,看看御座上方至今還在媚笑一言不發的軒轅旻,最後齊齊將目光投向此次事件的中心,兩國帝君爭搶的帝后孟扶搖孟大王。

  她纖細的背影籠罩在無數充滿好奇疑問震驚惶恐的目光中,一動不動,伸出去接金寶的手頓在半空。

  那輪廓纖細優美的手,像是牽著無數人眼神的無形的線,緊緊繫住一殿的高度緊張。

  半晌,那纖手緩緩的降下,沒有繼續接金寶,卻按在了香案上。

  戰北野目光一亮,滿殿文武神色大變,軒轅晟面色一冷,軒轅旻卻突然開始以袖掩面低低咳嗽。

  一片形色各異的神情中,孟扶搖終於轉過身來。

  她盈盈回首,一笑眼波流眄,道:「原來是陛下……只是,本宮真的不喜歡學武啊……」

  呃……

  所有人都怔住,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麼意思,戰北野目光一閃,隨即他聽見耳邊某人聲音細細,惡狠狠道:「玩夠沒?你丫再不配合,老娘這輩子就真的永遠不原諒你了!」

  戰北野抬眼,看著表情雍容眼神卻惡狠狠的孟扶搖,若無其事,傳音:「既往不咎?」

  孟扶搖眼睛裡飛出了小李飛刀,嗖嗖直插:「不咎!!」

  濃黑的目光轉了轉,戰北野突然又笑了。

  他笑,笑得明明朗朗,道,「唉,皇后,你還是和多年前一樣。」

  然後他退後,在身後椅子上舒舒展展坐下去,若無其事的對滿殿尚自沉浸在茫然中的文武攤手,道:「朕看見皇后,突然想起當年長羅山上,朕自覺對皇后之恩無以為報,又見皇后學武根骨不錯,曾說過要教她一套劍法以作防身,可惜皇后當時便拒絕了朕的劍,令朕怏怏而去,懷恩未報非男兒所應為,至今耿耿於心,今日殿上一見,皇后風采如昔,剎那往事翻湧,忍不住便……」

  他坦然的,無所謂的,一點都不覺得愧疚的笑:「開個玩笑。」

  「……」

  可憐的禮部尚書剛剛被人掐人中掐醒,聽見這最後一句,眼睛一翻又厥過去了。

  孟扶搖悄悄撫了撫手臂——戰瘋子說起噁心話來,還真不是一般的噁心啊……

  死孩子,玩心眼!

  他果然根本不是要攪亂她的「婚禮」,他只是害怕她對上次接二連三的強吻事件小七事件耿耿於懷,仍舊遷怒於他不理他,故意又追又迫,逼得她無奈之下,當庭對他表示原諒。

  這個只為一句「原諒你」,便拿一國婚典兩國邦交滿殿朝臣的心臟來玩的戰北野!

  孟扶搖深信,如果她不對戰北野表示既往不咎,戰皇帝的不顧一切的表白,就真的要當殿出口了。

  在心中無奈的笑一下,孟扶搖抬眼看了看軒轅旻,滿殿上下,只有一直面對著下方,將所有人眼神看得最請楚的軒轅旻,最鎮定最平靜,從頭到尾不僅沒說話,甚至連怒容驚訝都不曾出現——他是不是看出了戰北野眼底並無憤怒瘋狂之色?

  倒是她自己,背對那傢伙,給他逼得一路狂奔要「結婚」,原本打算日後相見好好整之,這下也給他整沒了火氣……可惡!

  孟扶搖一轉眼,看見軒轅晟氣息起伏,面色青白不定,站在那裡衣袖微顫眼光陰沈,頓時心情大好——哈哈,被整到的又不是我一個,你們一起倒楣嘛。

  她笑眯眯的望著軒轅晟,心想戰皇帝還是個好的咧,他只是做事特別沒顧忌而已,這要換某太子,還不知道要成啥樣。

  軒轅晟調息半晌,才把紛亂的怒氣壓了下來,無論如何,好容易事態急轉,正是就坡下驢時刻,難道還要爭執不休,再挑起事端嗎?

  他一揮手,道:「請侍郎大人繼續主持!」

  孟扶搖款款轉身,從容從抖抖索索的侍郎大人手中接過金寶,對御座行禮,禮成。

  她盈盈站起那一刻,滿殿大臣都籲出一口長氣,險些淚奔。

  這個皇后,封得忒不容易咧……

  戰北野卻只深深注視她的背影……什麼時候可以讓她為自己佩鳳冠著鳳袍?

  大瀚皇帝將目光轉向青冥長天,也無聲的籲一口長氣。

  路漫漫其修遠兮……美人如花隔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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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那麼一個「蒙恩往事」做鋪墊,當午時在欽聖宮前殿開宴,各國來賓就位,皇后換了輕鬆些的常服,和皇帝雙雙出席宴會時,戰北野敬起酒來,就十分的順理成章了。

  他在帝后向他姍姍走來時,含笑端起金樽,卻並不像別人一樣,祝些什麼百年好合贊些什麼一對璧人,只道:「先前驚擾皇后,十分抱歉,還沒向皇后謝過多年前救命之恩,請軒轅帝君容我先單獨敬皇后一杯,既為致歉,也為報恩。」

  軒轅旻笑吟吟的微微一讓,十分大度的道:「這是應該的,您請。」擎著酒杯去和隔壁的上淵忠勇公燕烈說話。

  孟扶搖微笑著對戰北野舉起酒杯,寬大的袍袖遮住了她的臉,惡狠狠道:「戰北野你真過分——」

  戰北野卻道:「好容易找到你!」

  孟扶搖怔一怔,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戰北野竟然憔悴許多,眼底青黑眼中全是血絲,連顴骨都有些凸起,眼神中全是疲憊。

  她回頭想想,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雖說氣他霸道走得匆忙,但好歹應該留個信再走的。

  有些事陰錯陽差,平白害他受苦,其實他就是不搞今天殿上這一出,看看他那神色孟扶搖也大抵不會計較了。

  她嘆了口氣,對他舉舉杯,兩人端著杯,言笑宴宴似在「敍舊」,其實都說的是不相干的事。

  戰北野問她:「看見小七了沒?我命他來找你。」

  孟扶搖一怔,道:「沒有!他一個人來的?」

  戰北野濃眉皺起,道:「犯錯的人,自然要承擔責任。」他將當初小七的心思說了,孟扶搖聽完皺皺眉,埋怨:「他還是個孩子,何至於這樣對他?真要出個好歹怎麼辦?唉……」

  兩人就在金殿之上,舉杯之間,匆匆將情況簡單交流了一下,戰北野聽完不動聲色,只在孟扶搖提到暗魅時微微皺眉。

  末了他道:「單為救人,何至於要做這假皇后?何至於……唉……」他話說到一半看見孟大王那神色,無可奈何生生勒住,轉了話題道:「你想幫軒轅旻扳倒軒轅晟,只怕將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對宗越未必有好處。」

  「何至如此?」孟扶搖冷笑,「你且看著吧。」

  兩人金樽鏗然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繼續去敬酒,敬到燕烈時,她微笑,道:「上淵燕家,名聞天下,尤以燕家小侯爺,弱冠之齡便掌玄元一宗,本宮僻處軒轅北地,也聞名久矣。」

  燕烈眼底閃過一抹黯色,微微躬身,道:「賤名竟入皇后清聽,不勝惶恐。」他舉杯飲酒,將酒飲得飛快,不像是在飲酒,倒像是在喝著什麼苦釀。

  孟扶搖瞟他一眼,若有所思,她最近忙碌,好久沒有燕驚塵的消息,不知道被她殺了老婆又宰了師傅的燕小侯爺,如今怎樣了,不過看今日這一番試探,不怎麼樣?

  下一桌是璿璣來客,居然是真武舊人,璿璣那位敗於雲痕劍下的成安郡王華彥,他身側坐著他的妻子,璿璣八公主鳳玉初。

  孟扶搖是一看見璿璣公主就想當頭給一腦袋,好在那位八公主倒還正常——和佛蓮比起來,誰都算是正常。

  她身份比夫君高,當先盈盈站起,向軒轅旻孟扶搖敬酒,又致歉:「敝國國主染恙,不能親至,托我向陛下娘娘道喜。」

  鳳老頭子生病了麼?被佛蓮之死傷心的?哎呀一堆兒子女兒、個個都有權繼承皇位的璿璣,一旦皇權更替,寶貝們豈不要為那位子打破了頭?嘖嘖……這個關鍵時刻,這位公主被派出來外交——出局了吧?

  孟扶搖微笑,喝乾,「同喜,同喜。」

  敬完酒各國獻禮,大多是些金銀珠寶之類,份量足體積大,誠意有心思少,最無恥的是第一大國大瀚,直接搬了座金佛來,大則大矣,做工糙得很,也不知道大瀚皇帝是在哪家家庭作坊裡做的,孟扶搖瞟一眼板著臉喝酒,渾身散發生人勿近氣質的戰北野,心想他能送禮就不錯了,瞧小臉上那鬱卒樣。

  最後卻有一份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來自無極。

  軒轅和無極邦交不甚好,軒轅皇帝立后,無極不遣使道賀很正常,甚至軒轅也沒有邀請,所以這份托上淵帶出的禮物,便吸引了所有人玩味的眼光。

  重重包裹的淺紫錦盒,在夜明珠的光線下光澤瑩潤流轉,孟扶搖一看那盒子顏色,心便不由自主跳了跳。

  盒子一層層打開,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親手開盒的燕烈黑了臉……無極來使請託,自邊境取禮物時,怎麼沒說包了這麼多層?

  孟扶搖卻想起當初在姚城,華爾滋之夜無極生日元寶獻禮,那盒子也是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她微微的笑起來,為某些或許是巧合或許是故意的心意。

  笑完之後又苦了臉,隔著袖子捏了捏元寶那死孩子——她記得無極說過有段日子他得不到她的消息,但是現在看樣子居然得到了?用什麼方式?死耗子幹的吧?

  耗子蹲在她袖子裡眼珠亂轉,心道我容易麼我容易麼?天知道克服愛情的利我性排他性克服天機神鼠類的自私獨佔欲向主子傳信我經歷了多麼艱難的內心掙扎啊啊啊啊;天知道隔這麼遠往信號未覆蓋之貧瘠山區傳大容量郵件有多麼容易掉線啊啊啊啊……

  盒子終於在大家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時終於打開,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淺紫色錦囊,錦囊織工精美,在珠光下閃爍粼粼銀光,打開錦囊,卻什麼都沒有。

  眾人:「……」

  軒轅旻含笑道:「無極國昭詡太子聽聞天資卓絕,行事與他人迥異,如今看來,果然迥異,迥異……」

  眾人呵呵笑:「迥異……迥異……」

  孟扶搖翻翻白眼,她不喜歡軒轅旻的暗諷語氣!

  本來只想她一人看懂就行,反正長孫無極根本不打算給別人看懂,但是現在,她不樂意!

  盒子將被收走,孟扶搖突然伸手,拈起那錦囊,一抽囊口絲帶,再將錦囊一翻。

  她手中錦囊突然成了一方錦帕。

  那錦帕紋理疏朗,疏到可以看請橫絲和豎絲,卻又絲毫不損圖案精美,反而因那疏朗而多出幾分朦朧和層次感,那圖案扒在近前不一定看得清楚,孟扶搖將之遠遠拿在手心,一展。

  眾人「哦——」的一聲。

  竟是一對皇族打扮男女,於宮闕之巔憑欄觀海之圖。

  圖中海天一色,雲霞爛漫,霞光下金宮玉闕飛簷斗栱如在雲端,其間煙氣繚繞樓閣亭台之上,有男子優雅女子尊貴,含笑依偎儷影雙雙,比肩遙遙望向海天相接之處,男子伸手指向天際,而女子微仰小巧下領,含愫凝視。

  只是一指,一側首,此間旖旎,便無聲於圖上。

  眾人心中一瞬間都閃過一個詞:神仙眷侶。

  除此之外好似再無言語可以形容。

  怔了一會,燕烈首先回神,笑道:「神仙眷侶,用來比擬軒轅帝后,真是再合適不過。」

  眾人醒悟,連連稱是,卻也有反應快的,疑疑惑惑的想,那男女面貌未織出來,看身形打扮倒是有些像的,只是軒轅是內陸國家,四境無海,圖中這海,哪裡來的?

  孟扶搖卻看著手中錦帕的材質。

  這是無極銀錦中的一個分支,極少見的珍貴品種,當初大殿罵倒佛蓮之後,長孫無極和她提過。

  「千絲錦」。

  經緯分明,歷歷千絲。

  千絲,千思。

  橫也是思,豎也是思。

  孟扶搖輕輕捏著掌心看似疏朗實則滑潤的千絲錦,眼神裡流過比神仙眷侶圖更為朦朧流轉的笑意……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在人家婚禮上祝自己和人家老婆神仙眷侶,還讓人家感謝你,也只有你幹得出來。

  卻不知怎的,因為軒轅危機重重撲朔迷離局勢而一直沉甸甸的心,慢慢的晴朗起來……

  將禮物一一收起,孟扶搖安心含笑陪著軒轅旻,自大殿繞行敬酒,燈光盈盈,絲竹繚繞,莊嚴華貴的皇家韶樂在九龍飛鳳的華麗穹頂之上升騰,滿座珠圍翠繞,玉帶金冠,神仙璧人一般的帝后冉冉而行,行走間香風彩輝,雲蒸霞蔚。

  到了夜間,御花園水亭之上放起煙花,十二簇團團富貴金花升起於黛青色的夜空,再千絲柔曼的綻開,盛放出深紫金紅翠綠寶藍明黃鴉青諸般豔麗色彩,那些繡球牡丹芍藥臘梅幽蘭迎春菊桃杏李,擠擠簇簇於長天之上怒放,再倒映進玉帶湖上水色流光,千波粼粼七彩流溢,人影花影亂如潮。

  那一場煙花夜深方散,水亭寶座之上的帝后,含笑倚欄同觀,煙花明輝千里,斑斕色彩耀亮亭上盛裝女子仰起的嬌俏下頜,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變幻色彩極盡鮮妍,卻不抵她眼底無盡流轉的神光。

  她看著煙花,眼神卻透過那煙花,望向更遠的方向。

  而在水亭之側,黑色錦袍男子負手立於一隅,拒絕參與這盛世令人驚喜的燦爛,只遙遙如磐石而立,深深注視著那個纖細的背影。

  在水亭更遠之處,皇宮某地,女裝打扮的男子亦在默默仰首,琉璃般的眼神裡,心事濤生雲滅,變幻萬千。

  昭寧十二年冬,最後的一場煙花銷燼,極致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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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風流煙花繁華之外,人市上小七還在苦苦等著趙公公。

  他等了整整一天,沒吃飯沒喝水,有人看不過去,勸他:「今天封后大典,趙公公一定忙得很過不來,你且回去明日再來。」

  小七點頭,繼續等,他能回哪兒去呢?

  到了晚間,倒是等來了一個宮中人,卻不是趙公公,御膳房需要苦役太監,御膳房李公公來招人。

  招苦役太監和招外殿做工的雜役不同,那是要去勢的,工人們大多不肯,李公公苦著臉,心道這個雜役需要一把死力氣,尋常太監做不成,如今這些壯漢子又招不著,真是為難。

  無意中看見蹲在牆角裡一臉茫然的小七,看他年紀雖輕卻一身好筋骨,不禁眼前一亮,上去問:「咱家要雜役,你去不去?」

  小七眼晴裡立即放了光——雜役,上次趙公公也說要他做雜役,他怕是做太監,後來特意問過說不是太監,在宮中做工,既然不是太監,當然要去。

  他流浪久了,也懂了點人事詭詐,還小心的確認了下:「雜役?」

  「雜役,勞力活咧。」李公公答。

  「我去!」

  「好咧。」李公公眉開眼笑,「咱家還有事要辦,給你個單子,過兩天你去宮門外鐵家胡同的宮人司找咱家,咱家姓李。」

  小七點頭,揣了單子大步走開,心中思索著,今晚該睡哪裡呢?護國寺那裡有座橋挺擋風的,就那裡吧。

  他沒有銀子——做了三天白工沒拿銀子就跑了,再說他都忘記了銀子長啥樣了。

  小七的步伐重重敲在長街之上,為今晚有個地方可以遮風擋雨而歡喜,為明日可以進宮找到孟扶搖抽打他而歡喜。

  她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找陛下了。

  護國寺不遠處便是驛宮,從長街的這頭到那頭,一個交錯點。

  長街寂寂,青黑色路面被遠處燈光照得如同深淵的水面,路兩邊白日的花景,拚死熱鬧了一陣,終抵不住這冬日一整天的冷風,俱都萎謝,微捲了黃邊的深紅金黃花辮,從枝頭旋旋轉轉飄下,在寒風中瑟瑟可憐,踩在行人腳底,便有了幾分繁華謝盡的蒼涼。

  戰北野正從宮中回來。

  他馬蹄踩著落花,卻未曾沾著那綺麗未散的香氣,頗有些悶悶不樂,黑風騎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無論如何,陛下今日心緒一定不好,所謂的坦然所謂的不在意都是為了不影響孟王的計畫,沒有哪個男子眼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站在別的男人身側,以別人的妻子名義接受恭賀會無動於衷,哪怕那是假的。

  他耍了軒轅朝廷一把,可是內心裡,他又何嘗不希望那句話有另外一個回答呢?

  黑風騎默默無語,想著小七統領被驅逐,紀羽統領斷臂遠走長瀚,黑風騎中陛下的左膀右臂都因為瀚王而離開……陛下,太寂寞了……

  戰北野只是沈默著,漫不經心仰首揮鞭。

  一個低頭匆匆走路的身影突然擦過他的馬,衣衫襤褸,滿面塵灰。

  戰北野的鞭子僵了僵——這影子看起來有點像小七呢。

  然而轉瞬他便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小七這輩子就沒低過頭,這個桀鶩的孩子,從來不肯彎下自己的頭顱,他還曾經取笑他脖子是金剛做的,寧折,不彎。

  那衣衫襤褸的人匆匆低頭過去,在擦身而過時,側頭蹭了蹭肩膀。

  戰北野如被雷擊!

  有個人,因為身世淒涼,由狼養大,有些鏤刻在生命中的野獸類的習慣即使歷經人世依舊無法更改——他脖子癢的時候會忘記自己有手,而是動物般用腦袋去蹭。

  小七!

  戰北野一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正在沉思的小七不防他一抓,霍然回首就要發怒,一轉眼看見戰北野,嗷的一聲就撲了過來。

  他撲得那麼兇猛,像是要將戰北野從馬上撞下來,戰北野晃了晃,定住身形,彎身攬住他,想要下馬,小七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埋著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戰北野覺得褲腳那裡,小七靠著的地方,微微濕了。

  那濕潤感越來越明顯,浸透了夾袍,直入體膚。

  最後流進他心底。

  戰北野低頭,看著那沈默的,扒著他腿的,努力壓抑仍然看得出肩膀微微聳動的孩子,看見他滿頭灰土,穿著兩個多月前已經不符合如今節氣的破爛衣衫,手上有因為做不慣勞作拿工具姿勢不對,磨出的血痕和老繭。

  看見他什麼都在改變,唯獨背上,仍舊死死背著那個鞭子,甚至連位置,都沒動過。

  兩個多月……這個歷經拋棄、生命裡只有他和黑風騎、卻被他再次無情驅逐的孩子,他渡過了怎樣的悽惶苦難歲月?

  黑風騎沈默著,一個個水光隱隱的扭轉臉去。

  戰北野仰起頭。

  冬日蒼白的月光,照亮大瀚帝王堅剛英悍,從不為風雨摧折的眉目。

  久久,眉目之間,緩緩流下蜿蜒的水滴,那水滴在微微憔悴的容顏上彙聚成溝渠,再悠悠滴落,滴入那無聲嗚咽的孩子淩亂的髮間。

  至痛,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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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異國枯葉飄零的長街之上,相擁而泣的人們久久佇立,直到冷風將那衣衫單薄的孩子吹得一顫。

  戰北野立即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小七披上,問他:「你現在住在哪裡?」

  小七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戰北野立即明白了,更加自責的嘆息一聲,道:「跟我回驛館。」

  小七卻搖了搖頭,摸了摸袖子中李公公給的單子——他的事情還沒完成,他還要進宮去呢。

  戰北野瞥見他動作,問:「你袖子裡什麼東西?」

  小七道:「陛下,那是我在攝政王府認識的一位元大叔,是個好人,我今天幫他典當了,得把他的銀子和當票送給他去,等我和那位大叔告別後,我再來。」

  這段謊他撒得流利——前幾天王府裡有個想出門溜號的小工,用的就是這詞,他記住了。

  戰北野從沒想過這孩子流浪兩月脫胎換骨撒謊也會了,點點頭道:「記得過來。」又命侍衛讓出馬,給了他銀子才放他走。

  他帶著黑風騎離開,走出幾步回頭看小七,那孩子捧著銀子孤零零站在長街上,仰著頭緊緊盯著他背影,月光將他影子拉得深長,鍍在青黑色的地面上。

  戰北野鼻子一酸,掉轉頭時心想,這孩子吃苦了,等他回來,好好補償他……

  他在驛館裡等小七,卻沒等到他回來,連紀羽安排著跟隨小七的密探,也因為一時鬆懈,將他跟丟了。

  命運在每個轉角,都自有安排。

  ----------

  第二日,當小七揣著單子,茫然不知可怕前景在等著自己,走向宮人司的時候,軒轅新后「宇文紫」,迎來了她入宮以後的第一個重要事件。

  新后初立,各宮請安。

  孟扶搖心情煩躁,決定要讓軒轅家的女人們速戰速決,她磨刀霍霍,準備殺雞。

  軒轅旻以為她要殺雞給猴看,先給後宮一個下馬威,孟扶搖吸著氣,笑出白森森的牙齒:「不存在殺雞給猴看,如果不乖,那麼沒有誰好命做猴子。」

  她一字字,森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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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4:20 AM

軒轅皇嗣   第九章  彪悍皇后

  大清早,軒轅後宮裡鶯鶯燕燕大多都起了身。

  這個大清早,非常之早——丑時末也。

  沒辦法,因為新后傳下懿旨,她寅時要起來做運動,做完運動後大抵要洗澡休息下,大抵她休息的時辰就是慣常的辰時請安時辰,那可不成,她老人家睡覺比較重要,所以,娘娘們,你們就別睡了,反正以前沒皇后的日子,你們懶覺睡得也夠多了。

  於是素來習慣太陽高照再起床的各宮妃嬪,萬般痛苦的掙扎著,丑時就得起身,梳妝還要一個時辰呢,等於一夜沒睡。

  當然,正如在任何時代都不缺乏腦殘和叛逆一樣,軒轅後宮自然也有特立獨行拒絕媚俗的時代先鋒人物。

  該時代標兵人物系在新后進宮之前最受寵愛的賢妃是也。

  賢妃高氏,軒轅開國重臣之後,異姓王西平郡王之女,此王爺以深明大義,眼光靈活著稱,身為原文懿太子親信,掌握文懿太子諸般緊要事務,一轉身便賣給了軒轅晟,然後,還是親信。

  攝政王對高氏家族自然恩寵有加,連帶高賢妃在宮中也隱然六宮之主,橫著走路,鼻子看人,她身邊宮人一茬茬割韭菜一樣換,換下來的那些,不是死了,就是打發進浣衣司之類的苦地方,以至於宮女太監一聽說要進景春殿,就像被賜了鴆酒,趕緊和友好同伴執手相看淚眼,殷殷永別。

  宮中上下受賢妃欺負已久,新后入宮,自然少不了趁機吹吹風,指望著這位據說性子很烈的新后出手整治,新后似睡非睡聽了,淡淡答:「哦。」

  眾人失望——原來也是個擺設。

  初次覲見皇后,按說是爬也要爬來,偏偏賢妃前一日派了個宮女來,說身子不適,改日來給皇后姐姐請安。

  當時孟扶搖聽了,笑笑,道:「告訴你主子,有病就該治,去罷。」

  宮女回去原樣複述了,盛裝麗服的高賢妃,正閒閒立在窗前賞花——她的宮中有專門的暖房,由國內頂尖花匠專程每日進宮培育,那些錯開時令的鮮花常常開在她銀紅蟬翼紗名貴窗紙前,和一室錦繡爭奇鬥豔,賢女娘娘不用起身,就可以在自己的寢殿內聞見寒冬臘月不可能聞見的各色花香。

  不過她今日心情不太好——她最喜歡的牡丹花,花匠卻沒法子令其開放,於是她一怒之下,把花匠做了花肥,命令太監們再去找一個好花匠來。

  宮女轉述皇后懿旨時,她翹起唇角,冷冷笑了下,伸出戴著藍寶石甲套的手指,輕輕掐下了一朵好不容易培育的綠菊。

  她慢慢將那珍貴的菊花在手中一辮辮的撕扯,直至扯成光禿禿的花桿,才淡淡道:「算她識時務。」

  然後她去睡覺了,明早她準備和平時一樣,辰時末再起。

  丑時末,各宮嬪妃都已到了皇后寢宮崇興宮,貴嬪以上的,在外殿有個座位,嬪以下的,只能在庭院裡跪候,冬夜沉沉,天色將雪,頂著寒風跪在穿堂裡,直把一群養尊處優的後宮女人們跪成了瑟瑟發抖的風中草。

  外殿裡,雖然椒泥香暖炭火熊熊受不了罪,可是孟扶搖才不會讓她們輕鬆,自有別的罪受——地位高貴的女人們僵僵的坐著,玉妃簡雪渾身不自在的半低著頭——她的位置被安排得很離奇,左一貴妃唐怡光,右一德妃花芷容,左二是她,右二淑妃司徒霜雲。

  簡直……亂排。

  按照貴淑賢德四妃順序,除了唐怡光位置沒錯,其餘三人都錯了,而她本應排在左三,現在卻生生坐上了賢妃的位置。

  這要給高賢妃知道了,又是一場風波,簡雪在心中呻吟,誰說新后是個軟柿子簡單人物?她人還沒出現,只讓嬤嬤安排的這個座位,便已經將她和花芷容推上眾人對立面,更將她推到了高賢妃面前。

  此刻她籠罩在一殿嬪妃們奇異的眼光裡,渾身如長針刺坐立不安,眼見花芷容不以為意,唐怡光只顧吃袖子裡的零食,不由暗暗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隨即又想到當日送補品給宇文紫,事後自己卻莫名在選后時打噴嚏,錯過皇后和四妃之位,難道……那也不是巧合?

  簡雪這樣想著,便忍不住打了個顫。

  忽聽對面淑妃含笑道:「簡妹妹冷麼?這大寒天氣,仔細凍著。」

  簡雪勉強抬頭笑道:「謝淑妃姐姐關心,姐姐也請保重玉體。」

  淑妃漫不經心的對著燈光查看自己保養精緻的指甲,淡淡道:「本宮是粗人,向來抗得耐得,不似玉妃妹妹,真真玉做的人兒,一絲風寒也冒不得,聽說選后之日,妹妹便著了涼?」

  簡雪臉色唰的一下變了,選后之日打噴嚏之事,是她一生恥辱,這些女人果然不肯放過!

  「玉妃真是精緻人兒,難怪陛下疼憐,聽說一鼻涕打在陛下掌心,陛下都沒生氣呢。」底下一個貴嬪掩著口,笑意盈盈。

  「那是玉妃德容言功,陛下愛憐,換你我這等蒲柳之姿,別說鼻涕,便是說話稍露了齒,也是不成的。」

  「……鼻涕皇妃,可不是人人當得……」

  「……」

  七嘴八舌,言笑宴宴,後宮女人向來是天下最無聊的生物群體,除了研究如何讓自己更美之外便是研究如何讓對手更糗,口舌溫柔刀言語傷心刺,刀刀刺刺,都只揀敵人最軟的那塊狠狠戳。

  簡雪處於圍攻中心,眼見譏嘲泉湧鋪天蓋地,只氣得渾身發抖,又看看花芷容冷眼瞧好戲唐怡光傻傻吃零食,心中一陣氣苦,三人同時墮入新后陷阱,那兩人卻不知互助渾然不覺,只留她一人孤軍奮戰,何苦來!

  看看四周敵意如雪,同批入宮那兩個蠢如牛馬,再想起皇后寶座上那位用一個座位便逼她入險境,至今還不見人影的皇后,簡雪心中一涼,瞬間想起進宮前,自己那知書達理深明洞睿的祖母說的話。

  「別犯傻介入宮爭,軒轅的宮爭比任何國家的宮爭都更險惡,因為那已經不是女人爭寵,而是牽連一國皇權,如今局勢暗潮洶湧,陛下並非如你想像般孤掌難鳴,每個宮妃身後繫著的家族,榮損頃刻,翻覆無常,你別爭,如果被逼一定要爭,選最狠的那個跟著!」

  選最狠的那個……

  簡雪一瞬間,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她款款抬起頭,微笑道:「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妹妹那日傷風,實是故意為之。」

  「嗯?」

  簡雪站起身,肅然對寶座躬躬身,道:「簡雪自從初選得見皇后,便覺得皇后雍容威儀,母儀天下,簡雪不敢和皇后爭位,所以自願退讓。」

  她說得肅然誠摯,眾妃卻齊齊露出鄙棄不信之色,啊呸,見過無恥拍馬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簡雪含笑坐下,神色不動——又不是說給你們聽的。

  外殿暗潮洶湧唇槍舌劍,穿堂裡卻是另一番景緻,天太冷,沒力氣耍嘴皮子,嬪妃們跪了好一陣子沒個動靜,那些貴人充容修媛美人們看著庭中無人,都開始蠢蠢欲動,膽手小的,雙手撐著墊子換換腿挪挪身,膽子大的,直接爬起來,扶著牆哎喲哎喲的活動腿腳,穿堂裡跺腳聲響成一片。

  「這大冷天的,折騰人嘛!」

  「好歹給個炭爐烘著呀。」

  「你得了吧,人家有心要你跪,還炭爐呢!」

  「聽說這位主子當初在長寧府不得寵的?八成小時候跪多了,如今風水輪流轉,也來讓咱們嘗嘗滋味!」

  「妹妹你說得太客氣了,姐姐我倒是擔心,這位主子識得炭爐不?莫不要至今宮中用物還沒認全吧?嘻嘻……」

  「嘻嘻……」

  ……

  「呵呵。」

  突如其來的聲音突然很感興趣的加入她們的討論,問:「炭爐啊,北方聽說都不用炭爐的,燒熱炕。」

  「那是,」最活躍的劉嬪,父親官位雖然不高,卻是朝中實權派人物,兵部武庫清吏司侍郎,掌軍器庫事,算是攝政王信重的官員,劉嬪自然也水漲船高,說話噹噹響,她閉著眼靠牆揉著腰,漫不經心的道,「聽說北方的都是大炕,一間屋子到邊,男男女女睡一起,滿地滾。」

  「啊……真的啊,還有這種睡法?」該人繼續興致勃勃的問。

  「是啊,」劉嬪不屑的撇一撇唇,「不知道我們的皇后娘娘,睡的炕上都會有什麼人呢?哥哥?弟弟?爺叔?哈哈。」

  她笑得開心,沒注意到四周已經漸漸沉靜下來,剛才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都已消亡,氣氛有種詭異的安靜。

  「我覺得,和弟弟睡一起也沒什麼,爺叔就不太好了。」該人很誠懇的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懂啥?」劉嬪撇撇薄唇,「爺叔,爺叔還是客氣的,公公還有鑽媳婦被子的呢!長寧府宇文家那位上一代的三少爺,不就是因為這事自盡的?家學淵源啊哈哈,」她笑盈盈的放下按摩腰部的手,轉頭道:「你這個妹妹真是天真可愛……」

  她突然嗆了一下,慢慢睜大了眼。

  身後,滿院子嬪妃都已乖乖跪回原地,卻有一人,不施脂粉,長髮簡簡單單高束,穿一身簡單古怪的短裝,滿頭蒸騰著熱氣,負手笑盈盈的看著她。

  見她轉頭,該人微笑道:「說呀,繼續說呀,怎麼不說了?」

  劉嬪抖著嘴唇——她從周圍的眼光和眼前女子腰間的配飾上看出了她的身份,而剛才……剛才……剛才她在皇后引逗下,到底說了什麼?

  慢慢回思剛才嘴快說出的話,劉嬪宛如五雷轟頂,大大晃了一下,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涕淚橫流:「娘狼……娘娘……奴婢無知……胡亂說話……奴婢……奴婢自己掌嘴!」她狠狠心,抬手就摑了自己一巴掌,皮肉相擊的聲響清脆,聽得跪地的妃嬪們都更深的俯下身,劉嬪顫了顫,抬頭乞憐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負手,微微傾身,笑盈盈的看著她,不說話。

  劉嬪無奈,只得又摑,孟扶搖始終不動,微笑,不說話,一直等她摑到臉皮青紫高高腫起,才慢悠悠道:「劉妹妹這麼惶恐做啥?本宮剛才跑步一圈,氣息還沒調勻,還沒來得及說話你便摑上了……何必呢?」

  「……」

  劉嬪趴在地下,淚如泉湧,聽得那人沒心沒肺的道:「哎呀,瞧這細皮嫩肉的,摑成這樣多難看……」

  劉嬪流淚的力氣都沒了,趴在地下,心裡隱隱怨恨,卻不敢面上表露,聽得皇后步聲橐橐,似是要離開院子,不由心中一鬆,卻見皇后悠悠踱了一圈,又慢條斯理站下,道:「哎呀,正事沒辦。」

  眾女正不知其所以然,孟扶搖已在問身側女官:「汙言非議國母,什麼罪名?」

  女官躬一躬身:「回娘娘,賜自盡,母家降職。」

  她說得平靜,眾妃聽的森然,齊齊抖了抖,劉嬪霍然回首。

  孟扶搖笑眯眯的迎上她的目光,溫和的道:「所以我說劉妹妹你太積極了嘛,你犯了什麼罪,自有宮法國法懲治你,何必急著打耳光呢?你看,不是多打了嘛。」

  自盡……

  眾妃臉色都白了,萬萬沒想到幾句話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劉嬪,不敢相信的抬起頭,驚恐的仰望著孟扶搖,接觸到孟扶搖平靜森涼的眼光,心卻瞬間沉到谷底,她張著嘴,渾身慢慢顫抖起來,抖成篩糠,抖如風中的旗,一顫一顫在孟扶搖腳下起伏。

  孟扶搖只含笑看著她——劉侍郎聽說很寵愛這個女兒,當初不甚願意送她進宮,如今,心中不知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不——」劉嬪終於從那個巨大的打擊中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淚流滿面的牽住孟扶搖衣角,砰砰砰連連磕頭:「娘娘,娘娘,奴婢知罪,娘娘饒命,饒命——」

  「誰說要你死了?」孟扶搖一句輕描淡寫又把劉嬪打懵,三番五次忽鬆忽緊的揉捏早讓她心魂俱喪失了力氣,怔怔跪坐在地下,聽皇后娘娘十分悲憫的道:「善了個哉的,上天有好生之德,雖說你說話大逆不道辱我家門,但為幾句口舌便要人性命,不好……不好……」

  劉嬪茫然的仰頭看著她,想歡喜又不敢——誰知道那張嘴下面還會冒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不過你這張嘴也真的不好,很不好,聽說以前還喜歡把宮裡事和外戚們當笑話說?」孟扶搖不看她,眼光掃向所有激靈靈一顫的妃子,「多嘴多舌,禍從口出,遲早為你帶來殺身之禍,本宮不忍你將來自蹈死路,這樣吧,幫你……」

  她懶懶拂袖,道:「把嘴縫了吧。」

  滿堂靜寂,有膽小的妃子,嚇哭了起來,劉嬪慢慢抬起頭,望了望含笑下望的孟扶搖,身子一晃,直接暈過去了。

  孟扶搖將她一腳踢開,目光一掃,招手喚過一個女子:「楊充容,你來。」

  被喚到的女子臉色死灰,也不敢起身,雙膝著地爬了過來,俯首低低道:「娘娘……」

  「劉嬪的嘴,麻煩你給縫了。」孟扶搖說得如吃飯一般簡單,「你姐妹交情好,自然知道輕重,省得下人們粗手粗腳,傷了劉妹妹容顏。」

  楊充容臉色比劉嬪還要難看幾分,伏在地下,半晌才掙扎出細不可聞的一句:「……是。」

  「去那邊屋子吧,不要嚇著眾位妹妹。」孟扶搖滿意的點點頭,示意太監將她們帶過去,想了想,又道:「生唇片子不太好縫,可以烙烙再縫。」

  她一揮手,一個太監捧著燒紅的烙鐵進去,那鮮紅滾燙的東西在黑暗的院子中一閃一閃像是嗜血的鬼眼,看得所有妃嬪都咬緊了嘴唇,彷彿自己的唇皮子上也生生的被按上了那恐怖的東西,從唇上一直灼到心底,連心都燙爛了。

  她們屏息靜氣的看太監關上門,不一會兒,屋中便傳來變了音的淒厲慘叫聲。

  那聲音聲聲泣血,撕心裂肺,巨大的疼痛像是一個恐怖的黑洞,將人的心神生生攝入顛倒不知所已,空氣中隱隱傳來尿騷臭氣,夾雜著淺淺的血腥氣息

  一片死寂,孟扶搖不說話,全崇興宮的人不說話,保持著絕對安靜,欣賞般的聆聽,將這一刻的血腥、窒息、壓迫、沉重,全數留給了這些養尊處優往日從無人予她們一絲為難的妃子。

  眾妃們臉色青白的跪著,噤若寒蟬,一些妃子直接暈過去了,還有一些妃子身下,漸漸洇出曖昧的液體來。

  「砰——」

  那間發出痛不欲生慘叫號哭的屋子門突然被撞開,楊充容披頭散髮兩眼充血衣衫淩亂的奔出,大叫:「我不成——我不成——饒了我——饒了我——」

  她竟然沒有向孟扶搖行禮,也沒有看向任何人,兩眼直直的瘋狂的奔出去,一路撞翻院門撞倒花盆撞到水缸撞得自己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卻毫無察覺的跌跌撞撞只拚命向外奔。

  孟扶搖負手看著,淡淡道:「楊充容膽氣忒小,送她回去。以後也不用出來了。」

  眾妃嬪們頭埋在塵埃裡聽著——貴嬪以下兩位娘家最有勢力也最交好的嬪,平日裡和娘家走得最近纏陛下纏得最緊的兩位,今日生生被皇后娘娘一次性解決,皇后娘娘所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

  孟扶搖立於臺階之上,看著狂奔而去的楊充容,不為人發現的皺了皺眉——她可沒打算真那麼惡毒,讓暗魅看情況嚇嚇她們也就成了,他不會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兒吧?

  她瞄著滿院子鶯鶯燕燕——真的很鶯很燕,都是絕色,絕對對得起宮妃這樣的稱呼給人的聯想,絕對不像大清後宮嬪妃照片那樣,一地蕃薯讓人想毀滅世界,攝政王當初為軒轅旻挑妃子,唯一的標準就是要美,最好美到能讓君王沉迷溫柔鄉精盡人亡,這些女人說到底也是可憐人,是家族維繫興旺的犧牲品,她們不能懷孕生子,剩下的唯一樂趣也就是嚼舌頭做密探了。

  軒轅旻和她談條件要她做這個假皇后,說到底只是不希望弄個真皇后來捆他,至於其他的,如果能管住這些嬪妃的腿和嘴,使這些無處不在的密探消停消停,那自然最好,不管其實也無所謂。

  他不清楚孟大王底細,對她期望值不算太高,卻不知道孟扶搖豈是好利用之人?你用我我用你天下大同,看誰才是政壇不倒翁,她老人家正好也想借這個皇后身份,儘可能改動下軒轅政局呢。

  搞亂之,又不能搞得太亂,不然將來交到宗越手中也是個麻煩事呢……孟雞婆十分雞婆的皺眉思索之。

  她居高臨下,懶懶道:「諸位妹妹們。」

  眾嬪妃忙磕頭。

  「後宮女子當為天下表率,當為陛下內助,以前本宮不在,你們鬆散些也罷了,如今可要立起規矩來。」孟扶搖道:「從此後逢雙日,妹妹們便來和本宮一起,刺繡織布,親自手工,用以賜有功之臣,也是一份額外的皇家垂恩。」

  眾人暗暗叫苦,親自做活?每隔一天都來做?刺繡也罷了,織布?這些出身軒轅朝廷各級官宦府邸的妃子們,在家都是被嬌養伺候著的小姐,何曾做過這些粗活?然而皇后的理由光明正大,別說她們不能違抗,便是攝政王來了,也沒法對這後宮事務說嘴。

  看著服服帖帖的妃嬪們,孟扶搖點點頭,道:「散了吧。」轉身直入內殿,那幾位,大概也鬥完了吧?

  幾位地位高的妃子早已看見院子裡發生的事,臉上高傲神氣早已收起,都惶然的看著孟扶搖,心驚著皇后的手段酷厲,孟扶搖對待她們卻像春風一般溫暖,一路過去一路寒暄,突然又道:「華貴嬪。」

  先前諷刺簡雪十分得意的華貴嬪,此刻這一聲喚直驚得一顫,急忙離座躬身。

  「昨兒聽陛下說,夏末南境大水,令尊掌管戶部,撥銀救災諸般事務井井有條,實為國家股肱之臣,為示嘉獎,也該給你升升位份了。」孟扶搖微笑,「也升為妃吧,賜號華。」

  「謝娘娘!」華貴嬪驚喜,連忙謝恩。

  孟扶搖抬抬手,笑道:「都說宮妃黜降升位關乎家族榮辱,其實家族有功於國,宮妃一樣也沾光,諸位娘娘都是重臣之後,將來總有機會。」

  眾人都應是,姚貴嬪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她父親身為大學士,和華貴嬪父親一向是水火不容的政敵,如今華貴嬪升位,一步成妃,她卻依舊屈居嬪位,這口氣要如何嚥得下?

  華妃升位,諸妃神色各異,軒轅朝局本就複雜,攝政王主攬大局,玩的也是帝王平衡之術,朝中兩派,各自攻訐,攝政王高屋建瓴含笑而觀,以此將兩派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些朝臣的女兒孫女進了宮,自然也是涇渭分明。

  孟扶搖只作未見,閒閒喝茶,突然詫異的道:「賢妃怎麼沒來?」

  眾妃愕然……賢妃不是向你告假了嗎?怎麼你這麼快就忘記了?

  有人正要說話,簡雪卻立即接了孟扶搖的話,也四處看了看,道:「是啊,妹妹怎麼說覺得少了一個人,原來賢妃娘娘沒來,大抵是,「忘記了?」

  孟扶搖瞟她一眼,「哦」了一聲,什麼也沒說,繼續喝茶,隨即擱了杯子。

  眾妃都識趣的起身告退,簡雪磨磨蹭蹭走在最後,孟扶搖坐在座上,慢慢喝茶,不看她,等到人群散盡,簡雪突然回身,撲到孟扶搖膝前。

  孟扶搖垂下眼,看她。

  半晌,笑了。

  ----------

  新后入宮,一番動作。

  劉嬪楊充容雙雙被罰,劉嬪至今還在崇興宮裡沒出來,楊充容神志不清。

  華貴嬪升位。

  諸妃隔日要去崇興宮做工。

  賜賢妃高氏名藥珠寶若干。

  這番舉動自然也進入了攝政王的視線,軒轅晟聽了,想了想道:「倒真是個毒辣女子。」

  他身邊幕僚道:「後宮爭寵手段耳。」

  軒轅晟想了想,覺得也是,這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看不出來新后要做什麼,說她整治六宮吧,她偏偏放過最桀鶩的賢妃,說她要專權爭寵吧,華貴嬪又升了位,軒轅晟玩政治不是弱手,對女人心思卻不太摸得著,他身側幕僚笑道:「王爺何必憂心,宇文皇后說起來是您族親,素日也是個懂禮的,再說宮中她人單力薄,能做什麼呢?」

  軒轅晟笑了笑,也便丟開了,是啊,這朝廷宮中,都是他的天下,十多年經營實力盤根錯節,豈是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橄動?

  何況,這宇文紫若真有什麼不妥的……他還有最後一著預備殺著,等著她呢。

  ----------

  孟扶搖收拾軒轅宮中那些長嘴婆的時刻,小七正揣著單子敲開了鐵家胡同靠近宮門處的宮人司的門。

  打著呵欠的小太監開了門,罵罵咧咧道:「這麼早擾人……」看看小七倒是一怔,眼底飄過一縷詫異之色。

  小七遞上單子,那小太監詫色更濃,上下打量了下小七的衣著,目光在他身上披著的戰北野的黑狐大氅轉了轉,又看了看名貴大氅底的襤褸衣著,抖了抖單子笑道:「哦,要去宮裡做雜役啊?這活兒可不容易得,宮中難進呢。」

  小七抬起頭,看他打量大氅賊溜溜的眼神,想了想,將大氅默不作聲脫下,塞進小太監手中。

  那太監眉開眼笑的接了,伸手捏了小七一把,道:「弟弟你乖巧的,將來有你飛黃騰達的。」小七一把打開他的手,那太監也不生氣,翹起蘭花指道:「我給你通報去啊。」

  過了一會他過來,說:「李公公喚你呢。」又對一處邊門招呼道:「王刀手,起啦,有活兒幹啦。」

  小七沈默跟著他進了院子,季公公見他來了倒是高興的,拉著他的手道:「來,這兒把名字簽了。」

  小七縮手,抿唇道:「我不會寫字。」隨手畫個圈圈道:「我都是畫圈圈的。」

  他當將軍的時候,有什麼文書確實都是畫圈的。

  李公公也不介意,收了文書,又叫小七去洗澡,洗完澡發了件寬寬的袍子,小七也穿好,剛穿好,那王刀子扛著一堆東西進門來,睨小七一眼道:「跟我走。」

  小七看他扛著白布草木灰還有瓶瓶罐罐箱子物事,以為要去做工,默默跟了上去,跟著他進了一間屋子,四面空蕩蕩,窗戶紙糊得嚴實一絲風也不透,中間一張窄床,還有些繩索散落。

  那王刀子遞過一碗湯來,道:「先喝了。」

  湯黑糊糊的,還有點臭味,小七流浪久了,也生出點戒心,他袖子裡有一根銀針,再窮都沒有變賣掉,他拿出來,小心的試了試。

  王刀子大聲嗤笑:「哈!還有拿銀針試大麻湯的!」

  沒有毒,小七也有些渴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湯下肚,熱熱的,有點奇怪的味道,像是噁心卻又不像,身子卻漸漸的輕飄起來,小七突然覺得頭腦很昏眼皮很重。

  他的手一鬆,湯碗落地,被王刀子熟練的接住,隨即隱約聽見門開了,進來幾個人,王刀子從袋子裡拿出一柄亮閃閃的彎刀,在燭火上烤著,招呼:「把他衣服脫了,弄床上去……」

  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宮人司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出來,腋下用布包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縫隙裡透露出一點毫芒燦爛的大氅的毛尖。

  他滿意的摸摸大氅,心裡很得意今天賺了筆大的,等下去當鋪當了,換了銀子又可以賭一把。

  冬日早晨行人很少,地面結著淺淺的冰,小太監順著外宮牆一路走,小心的避著那些結冰的地方,然而他的雙梁棉鞋因為穿久了,底子又薄又滑,走著走著,還是「砰」的一跤。

  包袱摔飛出去,散開,大氅滾了出來,小太監一急,哎喲哎喲的去揀,對面卻突然過來一個人,手疾眼快的將大氅撿起。

  小太監大叫:「那漢子,那是咱家的!」

  「你的?」對方抬頭,鼻直口方的端正臉上表情怪異,「你的?」

  「當然!」

  那人一伸手,一拳頭便敲在了他腦袋上:「再說一遍是你的!」

  這一拳就像個鐵鎚夯務實實的敲下來,小太監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被敲縮進了脖子,昨天晚上看見的星星全部飛到了眼前。

  「我……」

  「砰!」又是一拳。

  「你有種再說一遍?」

  小太監嚎啕……咱不是想說「我的。」咱是想說「我不說了」啊啊啊……

  那人反反復複看那大氅,不耐煩的踹他:「快說哪來的。」

  小太監含淚,縮著脖子,指了指身後宮人司道:「一個要來做雜役太監的小子孝敬我的……」

  「胡說!」那人一聲大喝驚得小太監尿都出來了,「他什麼身份,孝敬你?」

  「什麼身份?」小太監愕然,「一個窮小子,什麼身份?」

  「窮小子?」那人詫異的問:「什麼樣子?」

  小太監抽抽噎噎說了,那人臉色越聽越沉重,半晌喃喃道:「小七?」

  他仰起頭,看向身後宮牆——他被他那見鬼的無良主子給扔了,在攝政王府那裡轉了很久,昨天才得到主子留下的資訊,居然跑去宮裡做皇后了,他正在想法子進宮,不想在這裡看見戰北野的大氅,戰北野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他衣服內側多半都有火焰狀龍圖騰,誰家也仿製不來,在一個小太監手中看見戰北野的衣服,那實在太詭異,自然要問一問,不想問來問去,居然問出個驚悚的消息——小七要去做太監?

  鐵成腦子裡「嗡」的一聲,他自然是知道小七被逐的那段事兒,如今小七要進宮的理由他也推測得出,可是真要給他以這種方式進了宮,那後果也著實太慘烈,戰北野他不管,最起碼他主子,那是鐵定會一輩子做噩夢的。

  傻小七!你這不是贖罪,你是害人!

  鐵成一把當胸抓起小太監。

  「他在哪裡?帶我找他!」

  ----------

  時間拉回到十日之前,梵花浮沉雲煙繚繞的幽境遠山之上,那段師徒對話之後再過了三晝夜。

  九曲迴廊霧氣迤邐,曲折幽深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煙光瀰漫間素衣人影默默長跪,淡然不起。

  粉團團的人影突地一閃,出現在長跪者的上方簷樑上,太妍手指一彈,一點紅光打在長孫無極背上,喝道:「被罰的人,睡什麼覺!簡直是褻瀆師伯意旨!」

  長孫無極震了震,抬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太妍突然身子一轉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煙雲之間,毫無聲息的出現濛濛青影。

  長孫無極垂下頭去。

  「無極你還是沒想通麼?」高冠老者眉目高古的臉在霧氣中漫漶不清,神情也依舊看不出悲喜。

  長孫無極一動不動,沈默不語,他長衣鋪開,膝下有雪,眉目間也積了細細霜花。

  老者沈默注視著他,半晌無聲一嘆,道:「我曾喜歡過你這性子,如今……」他轉過身去,道:「起來罷。」

  長孫無極俯身:「謝師尊。」卻沒有立即起來,老者沒回頭,卻知道他其實是暫時起不來了。

  玉山之巔天下極寒,三日三夜跪下來,尋常人早送了性命。

  衣袖一拂,氣流一湧,長孫無極借力指尖撐地慢慢站起,扶住身後廊柱。

  「為什麼?」老者語氣有絲疲憊。

  「父皇身體不佳。」長孫無極淡淡道:「為人子者,總得侍奉父親大人病榻之側。」

  「長老們已經對你讓步,允許你出入紅塵,你不過接這個位置,並不阻礙你紅塵盡孝,將來你做不做皇帝,也不干涉你,你還要怎樣?」

  「師尊春秋猶健,無極不敢僭越。」

  「我已達到地仙之境,待曆渡紅塵最後一劫之後,無盡之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是這些年你師叔太妍一脈始終爭奪不休,早就該傳位于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說服長老們,你卻執拗如此,無極,你……你便不能成全你師尊,提前接位麼?」

  長孫無極沈默了下來,半晌道:「師尊,此位非無極可承。」

  老者手指微微一顫,回身,眼底金光乍現,光明大迸,剎那間如雲海之上再升琅日,輝光萬丈似要射進長孫無極心底:「無極……你到底在怕什麼?」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答:「無極害怕因為自己,致禍本門,使門戶分裂,上下不安,成本門千古罪人。」

  「是嗎……」老者深深看著他,半晌嘆息,「我好容易出關一趟,原想著解決這事,卻被你們給纏弄得不得安寧……罷了……你走吧。」

  他不再理會長孫無極,就地盤膝坐下,五指一拂,掌間突起了無數透明氣流,漫天煙雲梵花如被他掌間升騰真力吸引,層層簇簇旋轉著向他五指之間靠近,最後化為一道巨大的門戶。

  天地為幕,雲海為障,重門深掩,不見仙蹤。

  他再次閉關了。

  長孫無極無聲的舒一口氣,身子一軟向後一倒。

  身後有人扶住他,有些涼的手指,那人亦發出如釋重負卻又淡淡無奈的嘆息。

  長孫無極就著那雙扶住他的手,艱難轉首,看向玉城孤山之下,某個遙遠的地方。

  扶搖……



軒轅皇嗣   第十章  斯人歸來

  雪亮的彎刀在火上烤著。

  小七已經被綁上床,白布束腰,四個助手按住了他,大麻湯讓他神智迷糊,隱約間知道不對,卻腦子暈眩不由自主。

  王刀子舉著刀過來,動作麻利的伸手——

  微熱的刀身貼上肌膚,刃鋒熱,刀身涼,利器獨有的鋒銳和久沾血氣的鐵腥氣息剎那貼近。

  小七一生裡最熟悉,最警惕的氣息!

  童年時的箭,少年時的刀,三千里征伐刀不離身,十萬丈烽煙血氣縱橫,那些刀貼面而來的寒氣,如同他自己將刀插入他人肉體的森冷,一般深入骨髓,永不磨滅。

  刀!

  將入肉!

  當肌膚接到這樣的反應,腦海中立即便有了指令!

  反擊!

  小七仰頭,「嗷!」的一聲!

  長聲嘯裂,宛如狼嚎!

  嚎聲驚得王刀子手一抖,刀尖在小七身體上微微劃過,濺落絲絲血珠。

  一落刀一聲嚎一滴血,卻剎那間完全激發了小七生命裡長久潛藏的野獸般的狂猛。

  那樣的來自天地自然以命搏殺的最兇狠的力量,脫離一切人間藥物的掣肘!

  狼的孩子,身體只屬於自己!

  小七突然一蹦而起,身子遊魚般靈活一挺,手腳上繩索和腰間白布齊齊斷裂,四名助手驚叫著翻跌,小七已經翻身落下,人未落地,已一肘擊碎了王刀子的刀!

  「砰——」

  門突然被人重重踢開,撞在牆上瞬間粉碎。

  裹著一身寒氣的鐵成衝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室中只裹著半條白布卻在四處飛奔追殺王刀子的小七,百忙中眼睛一掠,隱約看見某處竟有血跡,頓時腦中轟然一聲,憤怒之下,抬手對著倉皇逃奔到門邊的王刀子就是一刀。

  刀入,血出,飛虹如橋。

  王刀子再沒想到今日不過一次自己做過千百次的淨身,竟惹上這兩個殺神,眼睛一翻一聲未吭便已斃命。

  回房去補覺的李公公聽見聲音,跌跌撞撞跑出來,一看王刀子死不瞑目屍體倚牆軟倒,鐵成橫眉怒目半身血跡持刀回視,嚇得渾身一顫回身就跑。

  鐵成一伸手,撈住了他衣領,喝道:「你這老狗害人,宰了——」

  小七卻突然道:「做工。」

  他藥力未去,兩眼發直,剛才完全是憑百戰鐵血中練就的直覺自救,此刻又在搖搖晃晃,將袍子揀了穿起,找回自己的鞭子背了,又重複一遍:「做工。」

  他別的都有些模糊,甚至還沒認出鐵成,也沒完全想起剛才發生了什麼,殺王刀子只是直覺,現在他只記得「做工」。

  鐵成盯著他烏黑如寶石的眸,突然間眼眶濕了。

  這個心無旁騖,堅定如石,單純明淨得不染紅塵,只懂得用全部的意志和努力來為一個目標拚搏的孩子!

  上蒼待他何其不公……

  他囁嚅道:「你……你要不要看看傷?」

  小七愕然看看他,搖頭。

  鐵成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只好回身,一把揪住李公公道:「活?死?」

  他跟孟大王久了,也學會了她的害人方式——在威脅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話多,話多最沒氣勢。

  可憐的李公公抖著雞爪樣的手指,哭哭啼啼答:「活……」

  「那好,」鐵成把他往地下一摜,「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我和我兄弟弄進宮去,做太監也可以……」他湊近李公公,給他看自己森森的白牙,努力學主子那陰險狡詐無恥惡毒的笑容,「……假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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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裡最近很清靜。

  想不清淨也不成,當妃子們每隔一天要早起請安,第二天還要去織一天布的時候,她們剩下的時間用來睡覺都不夠,別的事想也不用想了。

  孟扶搖這個缺德的,甚至在自己宮中闢了一塊菜地,劃成幾十小塊,分田到戶,包產包乾,每塊小小的菜地上掛了綠頭牌,看誰的菜長得正常,誰的布織得漂亮,就把陛下龍體分配給她使用一夜。

  軒轅旻最初聽見她這個決定時正在練習下腰,結果腰沒下成,生生扭了。

  他扶著腰齜牙咧嘴的跑去找孟扶搖,嚴重抗議她的禁慾舉措——菜地不會一天就有收成,布也不是一天便能織好,尤其這些四體不勤的妃子們,效率奇低,像這個樣子,他這個一夜七次郎,怎麼抒解那漫漫長夜?更有甚者,還有妃子因為實在太累以及畏懼皇后,乾脆拒絕他侍寢的,上次有個王美人,他掀了她牌子,結果那女人立即戴上戒指,可他明明記得,十天前她剛剛戴過戒指,什麼樣的月事,一來半個月?

  對於他不知好歹的要求,孟扶搖露出兩顆真牙一顆假牙的標準笑容,十分和藹可親的告訴他:「自摸。」

  戲子不肯幹休,扯著她袖子垂淚道:「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順手幫我瀉火……」

  孟扶搖一巴掌就把他扇出了崇興宮……

  戲子坐在菜地裡擤鼻涕,幽幽道:「我原本還對這女人挺有興趣的,如今一看,對她有興趣的人大多需要鋼鐵般的身體、金剛般的意志、蟑螂般的強悍、以及九命靈貓般的九條命……」

  元寶大人當時蹲在菜地裡大解聽見,十分仰慕的看著他——陛下,你真相了。

  其實元寶大人還想告訴他——陛下,你坐的地方我剛剛拉了一泡屎……

  等到戲子翹著蘭花指哭訴完畢,從菜地裡爬起,赫然發現他的翠綠底繡桃紅炮仗花和七星瓢蟲的美麗袍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泡黃黃的斑,而一個扛著花鋤來種菜的嬪,對著被他壓壞的青菜嚎啕大哭如喪考妣。

  她哭得哀痛欲絕幾次休克,戲子陛下紮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覺得自己把那個女人搞來當皇后是不是此生最大的錯誤……

  於是他奔去為那個嬪求情,孟扶搖探頭看了看,同情的道:「也難怪她哭,好容易青菜長了點葉子,全被你壓沒了,這下只剩下菜蟲了。」

  「你不會給她懲罰吧?」軒轅旻含淚瞅著那個可憐的坐在菜地旁哭泣的嬪。

  「我從來不懲罰人啊……」孟扶搖啃著雞腿,「我只是和她們說,種什麼吃什麼而已。」

  「……」

  「別管那些閒事。」孟扶搖一巴掌把他從九霄天外拍回來,道:「你的計畫怎樣,我沒問,但是你要想我和你配合得好,有些事必須給我個譜,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對軒轅晟動手。」

  「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軒轅旻道:「這一個月內的自由,我看你已經完全能夠為我保證了,但是我還需要你為我解決掉淑妃賢妃,順帶拔掉她們的家族,還不能驚動軒轅晟警覺反撲。」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命題?」孟扶搖斜睨他,「只要對賢妃淑妃動手,動到她們家族,攝政王不可能沒反應,他又不是豬。」

  「這就需要皇后您施展您的天縱智慧無上才華了。」軒轅旻蹭孟扶搖,蹭蹭蹭蹭蹭啊蹭……孟扶搖一腳將媚眼如絲的美人陛下踢開,繼續啃雞腿沉思,她沉思得投入,啃得歡快,啃啊啃啊啃……軒轅旻瞅著那隻早已啃完肉只剩骨頭現在連骨頭都不剩的雞腿,聽著那牙齒和骨頭摩擦發出的格格之聲,毛骨悚然……忒慘烈了,這要換成人的手……

  孟扶搖沉思完,手一伸,軒轅旻立即諂媚的遞上汗巾,孟扶搖擦擦手——雞腿連同骨頭早已毀屍滅跡,她也忘記了手中原本還有雞骨頭這回事——很嚴肅的對軒轅旻道:「名單。」

  「啊?」

  「我要你能掌握的所有宮內宮外勢力的名單。」

  軒轅旻眉頭一挑,似笑非笑,「朕覺得你要宮內名單很合理,要宮外名單就不正常了。」

  「本宮要做的事,你懂才不正常。」孟扶搖坦然向椅上一靠,「不給也成,明天你的皇后就會薨了。」

  「你就不擔心他了?」軒轅旻向內室一努嘴。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奸笑,戰北野已經來了,無極隱衛也到了,憑他們合力,真要離開軒轅皇宮不是難事,她留著,其實只是為了內心裡另一個想法罷了。

  軒轅旻瞅著她,半晌將他唱戲經常裝在袖子上的假水袖解下來,道:「明磯水泡過,再就火讀。」

  孟扶搖讚:「陛下您真會藏地方,任誰也想不到這名單就這麼天天戴著,還光明正大的亮著。」

  「朕有時就隨手扔在櫃子上床上呢。」軒轅旻笑得狡黠,「軒轅晟不停的安排人進來,可是那些蠢材,哪裡發現得了?」

  孟扶搖掂著那袖子,目光一掠便露出一絲冷笑,宮內不談,宮外那些老臣宿將——真的是幼年即位、自邊遠封地被接來昆京、以前從未和朝中重臣接觸過以後也沒有機會過多私下接觸的軒轅旻能搞定嗎?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調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而已。

  「軒轅晟身邊,最為倚重的文臣武將各二人,丞相司徒墨,大學士姚淩;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揚威將軍、五軍兵馬都督唐如松,這些人各自有一批勢力,都是強橫人物,彼此間勢同水火。」軒轅旻手指對空中虛點,「當然,軍事大權還掌在他一人手中,兵部和都督只有掌管軍藉和征討、鎮戍、訓練之權。」

  孟扶搖「嗯」了一聲,心想類似明朝軍制,她心中盤算了下,有了一個想法,卻只笑笑道:「既然你還要一個月的時間,整治賢妃和淑妃就得再挪挪,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將猶自想黏黏纏纏的戲子踢走,孟扶搖走到內室,探頭張了張,道:「可好些了?」

  內室榻上盤坐調息的暗魅睜開眼來,一霎間眼內神采一閃,隨即笑笑道:「不錯。」

  他起身,向菜地看了看,眼底有淡淡笑意,道:「你真的天生是個磨人精。」

  孟扶搖偏頭看他,覺得他神情似有變化,卻也不說什麼,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多管閒事。」

  「大抵要有些福氣,才得你多管閒事吧。」暗魅今天難得不刺她,看著裹在大氅裡毛茸茸眼神卻清亮亮的女子,突然伸手,輕輕拭去她唇角未拭盡的一點醬汁,笑道:「留著做夜餐麼?」

  他動作突然卻極其輕柔,和風一般掠過,孟扶搖只覺得唇角被微涼的手指柔柔一掠,隱約間一陣清淡的香氣襲來,下一瞬他已經收回了手,孟扶搖一抬眼看見他眼神,清波倒映氤氳迷離,在那樣明鏡似的目光裡她看見滿滿都是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後退一步。

  她後退,暗魅卻前進一步,孟扶搖再退,暗魅又進,兩人都不說話,玩著一進一退的遊戲,空氣沉靜而氣氛詭異,孟扶搖連退三步已經退到窗邊,背心貼著了牆。

  沒有退的地方了,暗魅笑笑,再次伸手,孟扶搖也抬頭,對他咧嘴一笑。

  然後她一個倒仰,「砰」一聲從開著的窗戶翻出去了……

  暗魅的手僵住,看著那女人一竄三跳的奔到皇宮裡的菜地裡,順手還抓起一個偷窺的黑毛球嘰嘰呱呱的罵著跑走,半晌,他落在空處的手緩緩落下,輕輕按在了窗臺上。

  冬日寒風如許,撩起男子的髮,他微微仰首,看向長天之外,那裡十萬里長空遼闊無際,蒼穹一角,低低陰霾翻騰捲湧,漸漸逼近。

  她的心……裝得下萬里江山三千風雲,裝得下朝堂詭詐後宮翻覆,裝得下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卻又奇異的拒絕裝下,流年脈脈情意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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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穹壓雲,風雪將起。

  孟扶搖籠著手爐,看著陰沈沈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賢妃身子可大好了?將上次西昌進貢的花參給娘娘再送些去。」

  太監們應了,又道:「稟娘娘,賢妃娘娘那裡的花匠……被辭了,宮人司李公公又尋了位花匠來,按例得您先看過。」

  孟扶搖擺擺手道:「送去罷。」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來我看看。」

  花匠被帶上來,孟扶搖盯著他身形,揮揮手命周圍宮人都下去,又道:「你來,本宮有話吩咐。」

  花匠老老實實跟著,孟扶搖一踏進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臉,齜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還在想著用什麼辦法偷渡你進宮呢,你居然能想到這個法子混進來!」

  鐵成歪著臉瞪她:「我總被你丟下,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孟扶搖拍拍他的臉,心情很好的笑道:「乖,跟什麼樣的主子就要練出什麼樣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師了。」她一掠鐵成神情,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興?」

  鐵成眨了眨眼,道:「沒。」

  孟扶搖狐疑的瞅著他,道:「我還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

  「我去宮人司報名,宮人司李公公讓我來做花匠。」

  「胡扯!」孟扶搖盯著他眼睛,「宮中花匠可是隨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證明保人多得很,你連花都認不全,那老傢伙找死才敢薦你來?鐵成!」

  鐵成一顫。

  「你連你主子也想騙嗎?」孟扶搖聲色俱厲。

  鐵成無可奈何的嚥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這個主子精明得天下少有,哪裡騙得過她,再說小七既然已經混進宮去御膳房做苦役太監,肯定會讓孟扶搖遇見,自己想瞞也瞞不了的。

  他嘆口氣,將遇見小七的事兒說了。

  孟扶搖先是靜靜聽著,聽到小七去淨身,臉色終於變了。

  她一把揪住鐵成,惡狠狠道:「閹了?真閹了?」

  鐵成含含糊糊的道:「當時他在飛奔殺人,然後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沒看得清楚,只看見……有血。」

  孟扶搖手一鬆,「咚」一聲將鐵成推了出去,回頭一轉身就對牆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罵誰死孩子。

  鐵成張著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飛著實心疼,卻又不敢上前,內室門簾卻突然一掀,暗魅閃身出來,身子一側便擋在牆上。

  孟扶搖下一腦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牆她沒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喲」一聲,一抬頭盯著暗魅,眼神狼似的,眼圈卻已經紅了。

  暗魅低頭看著她,眼底疼痛神情一閃而過,手指輕輕擦去她額頭上黏著的磚屑,低低道:「牆可憐,別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搖忍不住撲哧一笑,笑完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

  她站著,僵著脖子,掉著眼淚,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淚懸空著掉下來,有些玉珠般滾過她潔白的臉頰,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領,衣領很快濕了,潮潮的像此刻的心情。

  看著這個疼痛中仍然倔強著直著脖子落淚不肯讓自己軟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湧,最終卻輕輕攬過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這樣反而折騰得別人難受。」

  孟扶搖推開他,暗魅按著她道:「我只是借給你我的肩而已,難道你以為我會捨得借我的心給你嗎?」

  孟扶搖又含淚一笑,嘆息一聲頭抵在他肩上,暗魅極有分寸的輕輕攬著她,微微仰著線條精緻的下頜,出神而憂傷的看著天際風雲湧動碎雪降落,半晌,覺得肩上衣襟比衣領上更濕了幾分,隱約聽得那傢伙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氣的擤鼻涕,又嗚嗚嚕嚕的道:「我真倒楣,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塗的衣襟,幽幽嘆口氣。

  遇見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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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花匠因為會種菜,被皇后看中留了下來負責教嬪妃們種菜,命人另尋好花匠給賢妃送去。

  孟扶搖事先吩咐鐵成:「這事不用和戰北野說。」

  鐵成板著臉點頭——他自從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麼一場後,便板著臉到現在,孟扶搖瞟他一眼,看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又多了一個!」

  嘆口氣,孟扶搖不想和這死孩子解釋,她沒心情。

  隔了幾日,某日吃飯,飯吃到一半,孟扶搖「轟隆」一聲推翻了桌子。

  滿殿陪她吃飯的嬪妃們嚇了一跳,齊齊丟下碗筷離開席面跪在地下發抖。

  孟扶搖怒道:「這燕窩白菜做得什麼玩意?把燕窩做得像粉絲,白菜做得像青菜!」

  眾人:「……」

  禦膳房總管太監苦著臉請罪……那個……燕窩本來就像粉絲啊……白菜和青菜本來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夠!水質不好!影響菜品的質量!」孟扶搖繼續發怒:「柴禾誰搬的?火誰燒的?水誰挑的?這款燕窩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燒成的炭,還得選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還得是下游的,上游的輕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卻不成,這誰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對!」

  御膳房太監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燒炭去宮外挑水,是新來的雜役太監小七,奴婢教導不力,娘娘恕罪……」禦膳房總管太監回頭喝令:「傳那小七來向娘娘請罪!」

  孟扶搖聽見太監兩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將碗擱下,轉頭對陪她吃飯的女人們道:「這麼難吃的菜,也不勉強妹妹們了,各自回宮去吃吧。」

  妃子們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裝著青菜白菜菜青蟲的碗,連連謝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開的殿門前,拉開長長的單薄的影手,小七低頭躬身走了進來。

  孟扶搖盯著他的影子,撐住頭——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性個什麼勁呢?和一個孩子較什麼氣呢?這個玩笑的後果,也忒慘重了。

  眼角瞄到地面上慢慢鋪開的影子,這孩子這幾個月吃了多少苦?她紀得他以前從不低頭,永遠大步走路,永遠斜著臉桀鶩的看人,戰北野的命令也敢不聽,如今,是什麼教會了他低頭躬身,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樑?

  那個純淨如一絲雜質也無的天然寶石的孩子……是誰讓他明亮無痕的內心,添了塵世風霜的礪痕?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驚得宮人們齊齊一跳。

  孟扶搖抬起頭,熱淚盈眶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這寒冬臘月天氣居然還有蚊子,怪哉!」

  鐵成扭轉臉去,默默不語,安子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只留下孟扶搖和小七。

  孟扶搖盯著小七,吸吸鼻子,仔細觀察著他的步伐,聽鐵成描述,他進門之前小七已經掙脫,但是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之下掙脫的鐵成也沒來得及搞清楚,有血……到底傷到什麼程度?看他走路實在看不出端倪,也不能從時間上推斷小七傷情——別人受這種傷害是要休養幾個月,但是小七這種狼母餵養大的一身傷疤的悍將,沒有什麼傷可以讓他倒下超過七天。

  看看不出,問不能問,孟扶搖幾乎要瘋了,她只好向老天禱告:「賊老天你要厚道點,你不厚道我天天罵你全家——」

  賊老天不怕她罵,堅決不給她任何提示。

  小七卻不知道她這一刻百爪撓心,逕自走到她面前,默默注視她半晌,然後脫下外衣,伸手從背後取下一樣東西。

  他上前一步,半跪於地,將那東西托在掌心,高高向孟扶搖舉起。

  那東西,烏黑,長,沾滿塵灰,卻在他掌心裡閃著幽然的光。

  鞭子。

  孟扶搖一震,身子晃了晃,慢慢抬手按住心口,靠在了身後寶座上。

  她身後錦繡玉闕,十八官鳳會屏熠熠閃光,卻照得她臉色蒼白如雪。

  半晌,那如雪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水流。

  夜明珠下那水流粼光閃閃,孟扶搖也不去擦,突然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接過了鞭子。

  別說她現在好好的,便是她真的快死了,斷腿了,掉頭了,她爬也要爬去接這鞭子。

  這孩子流浪數月,拚死追尋,用命舉上的鞭子,她要矯情的不接,才叫對不起他。

  誰不接誰就是狗娘養的!

  他一諾重於千鈞,她一鞭毫不猶豫!

  懂他就抽他!

  「啪!」

  鞭子落於脊樑之上,力道不弱,立即在背脊上腫起一道粗重的紅稜。

  小七晃了晃,露出一縷釋然的微笑。

  終於……抽到了。

  孟扶搖轉開眼,不敢看那釋然的笑意,鞭子一轉,「霍」地一聲纏住了小七的手腕。

  小七一怔,抬起頭,卻見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手指一振,隨即一股暖流如大江奔流,直入他丹田,所經之處滌淤去滯,大風鼓蕩日月光明,那滾滾真力源源不斷,毫不吝嗇的輸入他內臟。

  小七臉色變了。

  他是練武之人,自然清楚真力輸送的概念,那是練武人一生精華,何其寶貴,孟扶搖送出的真力,他自己大抵要練十年。

  孟扶搖笑了笑,鞭子一扔,有點疲憊的往回走,剛才這一下她損失不小,已經馬上要進入的「破九霄」第六層第三極境界生生後退,想要練回去,時間又要向後推遲了。

  然而她不悔。

  重生以來,雖然她拚命練武,連吃飯睡覺都在揣摩武功,雖然她用一生能用的所有時間來加快再加快自己的進境,心急火燎的等待自己每一步提升,然而此刻,她損失得心甘情願。

  有所失有所得。

  人生哪能事事都只得到不付出?

  身後,小七拉住她袖子。

  孟扶搖回眸一笑,道:

  「小七,所有懂得堅持的人,都該得到補償。」

  ----------

  皇后進宮十五日,逢朔日,按例,外大臣命婦和皇族宗親女眷要進宮請安。

  孟扶搖一大早就起來見人,對幾位地位高的宮嬪的媽著實客氣,她不要她們跪拜,並命令安子宣讀「她考慮三天伏案思索良久才擬定的最高等級的招待計畫及請安流程」,聽得諸位王妃命婦們直抽嘴角——整整大半天,請安流程被安排得滿滿——參觀繡品、參觀布匹、參觀織布房、參觀菜她……請過安後原本應該便去各自女兒宮裡敘敘話,孟大王卻熱情得超過了限度,堅持要在崇興宮席開數桌,讓外命婦共用皇族恩寵,並嘗嘗她們的賢慧有德的女兒們親自種出的菜。

  她還下懿旨,命令每位妃嬪用自己菜地裡的菜親自做一道菜以奉自己母親,以示孝道,別的還罷了,那位菜地被戲子皇帝壓扁的可憐的嬪,只好又坐在自己滿地菜青蟲的地邊邊上垂淚了,最後還是戲子皇帝憐香惜玉,去隔壁地裡偷了一把青菜給她,該嬪感激涕零熱淚汪汪撲上去,俯在陛下耳邊:「陛下,臣妾以往有眼無珠……臣妾有話和您說……」

  什麼話,沒人知道,只知道美人皇帝半晌後哄著那嬪離開後,對著孟扶搖的宮殿出了半晌神,喃喃道:「這年頭,沒想到種菜也能種出門道來……」

  半下午的時候,宮門快要閉了,請安也結束了,命婦們告辭出門去,從頭到尾,她們只能在眾目睽睽下和女兒們討論她們的刺繡紡織技術和菜地菜葉的飽滿水準,以及對著一盤青菜相對眼淚汪汪,連一句私人體己話兒都沒能聊上……

  孟扶搖只留下了軒轅韻。

  這些日子下來,兔子郡主該把事情全部想通了吧?

  兔子郡主籠著個手爐,坐在地下鋪了火管的暖意融融的內殿內,衣領上淡粉色的茸茸毛襯著她臉頰,繡球花似的嬌小盈盈,只是以前臉上那少女的嬌豔嫣紅都已淡去,昔日的清麗,如今清越發的清,麗色卻已大減。

  「皇后……」她坐在殿裡,足足呆坐了半個時辰一言不發,孟扶搖也不說話,在座上有趣的看著她,半個時辰後,神遊的兔子終於回歸地球,「……我該怎麼辦?」

  是啊,你這失魂症越發嚴重,實在難辦。

  「父王看樣子對阿越哥哥下手了……」兔子郡主眼淚汪汪,憋在心中很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向這個唯一的「閨中知己」傾訴:「我要救他!」

  孟扶搖瞅著她,問:「阿越哥哥是誰?」

  「就是阿越哥哥啊。」

  孟扶搖心中呻吟一聲,放棄和這個小姑娘玩花招,拍了拍她肩道;「想救人是嗎?不知己知彼,怎麼救人?你知道你那個阿越哥哥在哪裡嗎?」

  兔子郡主搖頭。

  孟扶搖嘆氣,道:「想好怎麼救人了嗎?」

  兔子郡主搖頭……

  「想過救人以後的後果嗎?」

  搖頭……

  孟扶搖悲憫的道:「可憐的侄女兒,看來你真的得仰仗你嬸嬸我了。」

  兔子郡主仰起純潔的四十五度角,展現一百八十度的迷迷濛濛的眼神。

  嗯,得記住這個超級蘿莉的角度,以便劇情需要時實現完美模仿……

  「看你瘦得可憐見的,只好本宮為你擔當一回了。」孟扶搖牙一咬腳一跺,道:「韻兒你想辦法,把你攝政王府的裡外佈局圖,人員安排,你父王經常見人的場所,你王府的諸般重要之地給我,咱們好好研究下你阿越哥哥最有可能被你父王關在哪裡。」

  軒轅韻並不是傻子,她眉頭一蹙,遲疑道:「給你……」

  「你怕把你攝政王府機密交給我,會對攝政王不利?」孟扶搖哈哈笑,「韻兒啊,我用什麼來對你父親不利?一方是只有一群手無搏雞之力的太監宮女做屬下的傀儡皇后,一方是掌控朝政手握重兵的攝政王,這個實力對比,還要說什麼嗎?」

  兔子郡主囁嚅著,滿面羞紅的急忙辯解:「不,皇后娘娘我不是……」

  孟扶搖「悲憤」,一拂袖道:「不都是看你焦心得可憐,我一個弱女子才想著幫你一把嗎?別的不說,小郡主你一身頂尖武功,本宮一個弱女子,你看著不對,手一伸就掐死本宮了!」

  「啊……掐掐掐……」老實兔子郡主遇上黑心老虎大王,輕輕鬆鬆被逼到死角,嬌弱的小丫頭,連「掐死」兩個惡毒的字都說不出口,急得滿臉漲紅,眼眶裡轉著淚珠,急急忙忙站起拉住孟扶搖袖子:「不不不……」

  孟扶搖「委屈」的拉住她袖子,順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淚,唏噓道:「郡主,我們女人難啊……」

  一句風馬牛不相及卻有意撩撥的感慨,那孩子立即聯想到自己這段日子輾轉反側焦灼翻騰的苦楚,立刻「哇」的一聲,撲倒孟扶搖肩上便哭起來。

  她嗚嗚咽咽道:「……我給……我給……」

  孟扶搖拍著她,溫柔的道:「沒事……沒事……救出你阿越哥哥,就送你去你外公家……你父王找不著你,慢慢氣會消的……」

  肩上那女孩哭得眼淚紛飛,孟扶搖拍著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內室,那裡門簾掀起一線,浮現出修長的人影,那人久久看著她和小郡主,琉璃般的眼眸,光彩難明。

  ----------

  又過幾日,帝后出行狩獵,以往都是王公大臣皇族侍衛隨獵,此次因為皇后參與,而皇后又特別的「雍容大度,寬和慈愛」,特命六宮隨行,「皆沐陛下德輝」,女人們十分歡喜,好歹能逃離刺繡紡織和種菜,出宮鬆散鬆散了,所以對這以往不甚熱衷的運動都十分積極。

  孟扶搖帶著她龐大的後宮,和男人們涇渭分明的隔了一道矮山坡紮營,姹紫嫣紅的鳳帳佈滿了草坡,孟扶搖站在坡上,披著威風的大披風,望著底下各妃色彩斑斕的圓圓的一大片,感嘆的張開雙臂:吟詩:「兩隻小白兔,出來採蘑菇,一地毒蘑菇,待我下鍋煮……」

  元寶大人悲催的蹲在袖子裡,暗無天日的聽著孟扶搖的絕世詩才,十分懷念當年跟隨主子,聆雅樂,品名花,賞絲竹,玩雙陸……啊啊啊真是恍如隔世啊……

  孟扶搖猶自陶醉在自己的詩才中,身後有人笑道:「好濕!好濕!」

  孟扶搖回身,便見戲子皇帝摟著不知道哪個美人,翹蘭花指盈盈而贊,立刻嫣然一笑,道:「陛下誇獎,也就和陛下差相彷彿罷了。」

  軒轅旻撫額,孟扶搖眼睛已經瞥上那個美人,道:「這位是?」

  「賢妃高氏見過皇后娘娘。」美人端然移步,不卑不亢輕輕一禮,氣度尊榮比她這個皇后還皇后。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身子好了?」

  「承蒙皇后關心,如今算大好了。」

  啊呸,昨天還說起不來床,今天便能出來打獵了,狗都沒你康復得快。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剛才還和玉妃娘娘說起你,她說要送你一套她親手刺繡的騎裝,沒遇見你嗎?哎呀,先去你帳篷了?」

  賢妃臉色一變,突然伸手支住額頭,向軒轅旻告罪:「臣妾突然覺得有些頭暈……」

  「哎呀愛妃想必冒了風!」軒轅旻立即心疼呵護的命太監將她扶走,一轉身看孟扶搖負手似笑非笑:「人幫你支走了,想和我說什麼,趕緊著。」

  「我說我的皇后,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軒轅旻涎笑著拉住孟扶搖袖子,「你告訴我你叫姚芙,可我總覺得,你這麼惡毒,怎麼會是尋常人物呢?」

  「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個?」孟扶搖瞟他一眼,抬腿就走,「浪費時間。」

  「哎哎別走。」軒轅旻嘆氣,湊到她耳邊,看似調笑般輕輕道:「這裡不比宮裡,看著我們的人多著呢,你好歹得和我親熱些。」

  孟扶搖皺眉——她是知道有人一直注意著她和軒轅旻,但是那些阿貓阿狗的目光對她來說,直如狗屁,倒是一直覺得,另外有道目光,似有若無的一直籠罩著她,並在軒轅旻靠近她的時候,似乎尤其濃了些許。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孟扶搖「媚笑」,「親熱」的也湊到軒轅旻耳邊,「多呆一刻鍾,少幫你殺一個女人。」

  「真沒見過這種威脅……」軒轅旻咕噥,順手攬住了她的腰作溫存狀,低低道:「我們的計畫也許要提前些,最近京中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看不出來路,我不確定軒轅晟現在是否察覺,總之,小心。」

  「京中奇怪的人麼……」孟扶搖眼波流轉,嫣然一笑,她眼神一瞬間華彩流溢,比霞光更豔幾分,軒轅旻看呆了眼,突然道:「皇后,我好像從未看見你真面目……」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的好!」孟扶搖手指一彈,勁風飛射逼得軒轅旻放開狼爪,眼角突然掠到前方林子裡閃過一隻鹿,那鹿通體純白,竟是少見的白鹿。

  問九鼎逐白鹿,九州英傑,梟雄所向!

  呼哨聲連連響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了過去,孟扶搖也來了興致,一翻身躍上馬,低笑:「我要!」

  她一蹬馬腹,長發揚起,白馬如箭一般長馳而出,煙塵如線瞬間消失在軒轅旻眼前。

  軒轅旻注視著她輕捷矯捷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密林裡,揮手命令護衛跟上,自己抱著肩,捧著心,神往的望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如果哪天她真以朕的皇后身份和朕說『我要……』,該多麼的美啊……」

  身後,暗魅突然無聲無息的走了過來,冷冷答:

  「找死!」

  ----------

  孟扶搖急速馳騁,揚鞭策馬,她騎術極精,早已將侍衛遠遠拋下。

  冬月的風如天神舞動巨幡,捲起三千塵埃如雪,疾馳中她的髮髻被疾風打亂,她乾脆一伸手解了髮帶,長髮呼的揚起,一匹黑錦般展開,孟扶搖哈哈笑著,迎著割面寒風,在四面無人的山林中飛馬長奔,覺得真他媽的痛快!

  最近這段時間在那勞什子的皇宮裡玩宮心計,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雖然她天生我才,但是玩久了也覺得膩,何況她不喜歡那四面宮牆,不喜歡永遠都在笑心裡卻在恨著的那群女人,人生可以有無數個活法,為什麼偏要裝模作樣的活?

  想想看,把她這隻鷹關在籠子裡,是多麼的摧殘啊!

  母老鷹放風了,眼睛金光閃閃,尋覓著那隻白鹿,哎,捉到了,剝了皮送人,做個漂亮的鹿皮袖筒子。

  送誰?不告訴你。

  眼角捕捉到雪光一閃,那隻鹿像一道閃電般從深翠不凋的常青樹木中掠過,一道極其美麗的跨越身姿,孟扶搖甚至能看見它頭上那副梅枝般淡紅的角。

  孟扶搖立即抬手。

  取弓!搭箭!上弦!開弓!

  「嗡!」

  利箭割破空氣,因為極快極疾,甚至帶動空氣都似乎在微微扭曲,只剎那便穿越叢林,直奔白鹿雙眼!

  穿眼,不傷皮。

  「咻!」

  叢林之後,不知道哪個方向突然也射出一柄箭,那箭竟然後發先至,生生撞開她那兇猛的一箭,然後離奇的半空中方向一掉……穿入白鹿雙眼。

  孟扶搖鼻子都氣歪了。

  搶劫啊?

  那鹿重傷,不知怎的卻未死,淒厲的叫一聲,抬腿狂奔,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幾倍。

  剛才那方向一陣樹葉撥動之聲,那人似也追了出去,孟扶搖被激起好勝之心,厲叱一聲一拍馬,白馬撒蹄潑辣辣追了上去。

  深綠淺綠的叢林之中,白光如練,後面追著兩道一黑一白的旋風,林木掩映間,孟扶搖只隱約看得見前面那人是一批匹黑馬,卻看不清馬上人身形。

  兩人逐鹿,越追越遠,直到追出叢林邊緣,那裡一座小山拔地而起。

  白鹿奔到山巔,終於力竭!長嘶而亡。

  前面那騎突然停下,馬上騎士衣袖飄飄,手指一招,白鹿身子如被線牽緩緩飛起,落入他手中。

  夕陽如血,青山隱隱,一線彩霞抹上黛青長天,斑斕七彩光豔如脂,打上他背影,那身影修長挺直,側面線條精緻優雅,衣袂悄飛氣度翩然,如隱在金光之中的九天神祇。

  孟扶搖久久凝視那背影,手指緊緊摳住了韁繩。

  那人微笑著,轉過身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5:22 AM

軒轅皇嗣   第十一章  傾城之禮

  那人轉回身來,遙遙回望她,晚霞如許,在蒼翠山林之巔剪出他挺秀算貴的剪影。

  孟扶搖立即開始渾身瘙癢——她摸頭髮摸衣服摸眉毛做盡小動作……

  那人撥馬走近,含笑看她一不自在就會做小動作的習慣,輕輕掂了掂掌心白鹿,笑道:「中原之鹿,唯皇后有權逐之。」雙手一舉,做將白鹿雙手奉上狀。

  孟扶搖頭皮一炸,立即從雞凍狀態中迅速回歸本位,想起面前這位有毒,而且八成挾怨而來,自己如果不想被人攻城掠地直取中軍主帥的話,速速撤退是正經。

  「中原之鹿,宜入釜鼎共烹之。」孟扶搖諂笑,開始後退,「煩請太子剝皮,區區去找柴來。」

  她腳底抹油就想溜,對面那人抬抬手,一陣樹枝斷裂聲響,她身後立即唰唰落下無數斷枝,飛快堆了一層,將她退路擋得死死。

  「柴在此處,不勞皇后娘娘移步。」該人笑得淡定尊貴,一擺手,「您請隨意揀選。」

  孟扶搖唏噓:「此柴粗如豬腰,高似大象,完全可以拿去做承明殿抱廈之梁,拿來烤鹿著實可惜了的。」

  「能為皇后娘娘親手所撿,親自點燃,烤得白鹿入娘娘之腹,此木三生有幸,勝於為宮廷殿梁。」長孫無極正色答:「無論如何,撿了的總比扔了的好。」

  「……」

  雙關!某人又玩雙關,誰被扔了?明明是他扔了她好不好?為毛每次惡人先告狀的都是他?為毛每次怨婦狀的都是他?為毛每次和他小別重逢心虛的那個都是她?

  孟扶搖憤怒,叉腰,仰頭,憤然長嘯:「我!!!」

  長孫無極含笑看她,眼眸溫潤如玉。

  「——去撿柴……」

  孟扶搖灰溜溜的跳下馬,還沒彎身,眼前突然一暗,下一瞬已經被納入久別的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氣息還是那般異香隱隱,卻又似乎濃郁了些,香氣中又帶了點如雪似玉的涼,像一塊久沉冰海之底的龍涎香,不動聲色的華貴沁人,而他的懷抱卻又是熱的,如三春暖陽,一室明亮的黃。

  孟扶搖嘆息一聲,扒住了他的肩,靜靜靠在他肩上,默默不語。

  聽得他道:「你什麼時候可以乖一點?」

  孟扶搖恬不知恥的答:「我什麼時候都很乖。」

  長孫無極無奈的笑了笑,輕輕抵著她額頭,突然又覺得觸感不真實,一伸手便扒了她面具,才滿意的抵額磨蹭。

  他的額抵在她的額,彼此都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細膩滑潤,絲緞般觸感直入心底,長長的睫毛掃過眉梢,癢癢的讓人想笑,卻又不想驚破這一刻難得的溫馨和寧靜,兩人各自都閉了眼,靜默不動,只聽得隱約鼻息相聞,或是冬日黃昏的風從林梢掠過,將遠處尋找孟扶搖的喧鬧之聲帶來,或是更遠處,哪裡的歸巢的倦鳥,啞啞而歡喜的叫著,叫亮這晚霞的豔光。

  良久孟扶搖閉著眼,把了把他的肩骨,埋怨的道:「這小身板怎麼搞的,好像又薄了?你師傅餓你飯了嗎?」

  「何止餓飯呢?」長孫無極輕笑,「還罰跪,還挨打……」

  「真的?」孟扶搖霍然睜眼,眼神驚惶。

  「騙你呢,你真是越活越笨。」長孫無極指尖在她張開的唇上輕輕刷過,無限戀棧的流連,「你看我像是會被罰跪的人嗎?」

  「也是哦。」孟扶搖舒一口氣,笑起來,真是的,這人撒謊不打草稿的,害她白白心跳,也不想想,像他這麼狡猾腹黑又天縱英才的,哪家師尊不捧在掌心裡呵護著指望他發揚光大本門,怎麼可能捨得動他一根指頭。

  她瞪長孫無極,「騙我!咒你下載文件永遠只到百分之九十九!」

  長孫無極微笑,也不問她的怪話什麼意思,只輕輕撫摸她,揉亂她本來就散開的髮。

  孟扶搖也只象徵性瞪一下,總覺得他眼神裡有些東西有點怪異,卻又說不清為什麼,有點悶悶的,突然覺得袖子裡某東西在拚命拱,這才想起黑兔子版元寶大人。

  呃……堅決不能給長孫無極看見元寶大人現在的模樣!

  讓寵物的原主人看見寵物被摧殘那是不道德的!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塞啊塞,元寶大人在袖子裡拱啊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長孫無極突然道:「換個地方。」

  「啊?」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哧溜一聲元寶大人從她領口裡鑽了出來,抱著她脖子回頭對長孫無極媚態橫生的回眸一笑。

  孟扶搖冷汗滴滴的摸了摸自己內袍……某個被教唆犯罪的傢伙已經咬了一個大洞的說……

  傾國傾城的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張開雙爪黑毛迎風飄揚,其姿勢很泰坦尼克,表情很萊溫斯基。

  長孫無極瞅著自己面貌全非的愛寵,半晌道:「我從來不知道你和黑珍珠原來是雙胞胎。」

  元寶大人崩潰——這是它有生以來獲得的最悲慘的評語……

  孟扶搖訕笑,將含著兩泡控訴眼淚的愛寵雙手奉還:「那個……你說不能顯示它本來能力的,所以我給它易了容……」

  長孫無極嘆息:「易得實在巧奪天工令人髮指。」

  元寶大人悲憤的四處找水……誰告訴它天生適合黑色的?說它黑毛的效果和黑珍珠簡直不好比,那就是個灶膛裡鑽出來的燒火丫頭,而它,天生就是該為黑色存在的,既有黑夜的魅惑又有純真的高貴,既風情又純潔,既蘿莉又御姐,以其冰清玉潔的氣質和妖媚性感的身材,將黑色的神秘、高貴、誘惑、體現得淋漓盡致……

  孟扶搖毫無愧色的看著元寶大人洗冷水澡去,探頭向山下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群蠢豬,到現在還找不著我?哎呀,怎麼往那個方向去了?」

  長孫無極攬了她,在樹葉堆上舒舒服服坐下來,道:「這麼希望趕緊回去?做皇后很有癮?」

  「鬼才喜歡。」孟扶搖嗤之以鼻,「全天下最無聊的活計。」

  「給你先預演一下也好。」長孫無極若有所思,「只是可憐了軒轅的嬪妃們。」

  孟扶搖哈的一笑,躺在樹葉堆上,雙臂枕在頭下,懶懶道:「與其花那許多心思鬥來鬥去,不如多學點求生技能,我那是為她們好。」

  「你荼毒了一國嬪妃也就夠了。」長孫無極在身側細心的找了找,采了一枚草葉,閒閒編著,手指靈巧的翻飛,「將來我不會給你有機會再荼毒別人。」

  孟扶搖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如果立她為后,六宮再無嬪妃給她荼毒?

  孟扶搖想了一想,覺得這是個好遙遠好虛幻的諾言,還是當沒聽見的好。

  長孫無極卻突然側過身來,溫柔卻又毫不客氣的伸手摘掉了她的代表身份的金鳳銜珠耳環——作為皇后,不戴耳環是說不過去的,孟扶搖十分富有犧牲精神的穿了耳洞,別的首飾她一般都會取下不戴,耳環卻懶得上上下下,如今便招了某些人的眼了。

  取下耳環,孟扶搖以為長孫無極會將那東西交她收起,誰知道他手指一彈,價值連城的寶珠耳環在半空劃過一道紅色弧線,便被他不知道彈到了哪個角落,孟扶搖搶救不及,連呼:「可惜!可惜!尋常百姓十年伙食費!」

  長孫無極挑眉笑了笑,懶懶道:「本太子手工耳環,才是真正價值連城。」一側身輕輕捉住她耳垂,孟扶搖只覺得他手勢輕俏,似在將什麼東西穿過她耳洞,柔軟的細細葉片拂著她耳垂,簌簌的癢,她笑,道:「什麼醜東西。」

  長孫無極攤開掌心,潔白掌心裡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葉片「耳環」,嫩綠色的柔韌的莖環成圓潤的一圈,末端留著三枚成排的淡綠芽尖,芽尖一片比另一片更大些,但最大的也不過珍珠般大,每枚翠玉般的芽尖之上,用更細的針尖扎出繁複精美的花紋,陽光淡淡透過來,柔嫩葉片閃著碎金般的光澤,簡單中別有高貴絢麗之美,芽尖之下,被那靈巧的手指微微剔出一道捲曲的鬚,形狀長度都一模一樣,弧度優美的蜷在芽尖之下,在風中顫顫可憐。

  莖環嫩綠,芽尖淡綠,觸鬚月白,渾然一體的漸變色彩,精巧自然的設計造型,巧奪天工的手工和心思。

  孟扶搖「呃」的一聲,心道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人嗎?活著就是為了打擊人的自信心的,為毛連這種細緻手工都天賦異稟,一枚普通莖葉做出來的耳環能讓前世那些頂級珠寶設計大師羞愧而死。

  確實是真正的價值連城,相比之下,那個華貴的金鳳銜珠完全該扔……

  孟扶搖盯著那完全純天然卻寶光閃耀的耳環,有點不忍心將這麼可愛的東西戴到自己耳朵上蹂躪,抬手要取下來,長孫無極卻笑著,側身過去,將那枚樹葉耳環也給她戴上。

  他睡在孟扶搖右側,給她戴左側耳環,大半個身子傾過她身前,烏髮瀉落,拂在孟扶搖頰上,孟扶搖又嗅見那雲煙微雪的香氣,隨即便覺得唇上一熱,給她戴好耳環的長孫無極轉回身時,唇擦過了她的唇。

  只是那剎那一觸,孟扶搖顫了顫,長孫無極已含笑捧著她的臉,細細端詳那一對耳環,道:「這才是最適合你的顏色和花樣。」

  孟扶搖皺皺鼻子,笑:「自戀狂,小氣鬼,好歹富有一國,也不送我個金的珠的玉的。」

  長孫無極將臉埋在她頸窩,低低道:「只送你獨一無二。」

  孟扶搖默然,心想幾個月不見,某人說情話的功力蹭蹭見漲,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她只有做上官金虹一敗塗地,又抬手摸摸那耳環,觸手柔細感覺直入心底,不知道哪裡便拂了春風蕩了春柳,驚起大球小珠的漣漪。

  她肅然摸著長孫無極的髮,嘆息道:「娃可憐,缺乏朋友愛,娘娘我犧牲則個……」

  長孫無極低低笑起來,一翻身覆上來,道:「那便犧牲到底罷!」

  孟扶搖骨碌碌滾開去:「師太,老衲抵死不從。」

  長孫無極眉一挑:「莫非道士比貧尼美貌?」

  孟扶搖哈哈一笑,心想太子日理萬機的,竟然也能記住她說給元寶聽的葷笑話,一轉眼看見濕淋淋的元寶大人蹲在地上怨念的看著她,良心發現將之揣在懷裡,準備人肉烘乾,長孫無極一伸手接過來,道:「我來。」

  孟扶搖坐起,又看看山下,疑惑的道:「怪哉,咋越追越遠了?」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梳理元寶大人的毛,漫不經心答:「御苑是在靈珠山上辟出的一塊禁地,尋常百姓自然是進不來的,也知道不能進的,但是某些在京君王啊使節啊出門打獵遊玩山水,無意中撞了進來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戰北野?」

  長孫無極微笑:「還有那著名的小跟屁蟲。」

  「珠珠也來了?」孟扶搖開心,「一群臭皮匠又聚上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瞪他:「是不是你又玩什麼花招了?比如將找我的人引到戰北野那裡,正好抽出空來擄我?」

  長孫無極微笑著不予否認,探頭向遠處看了看,道:「大瀚帝君也不笨嘛,他把人又引到雅蘭珠那裡去了。」

  孟扶搖撫額:「可憐的珠珠……」

  「你怎麼就不可憐我?」長孫無極攬著她嘆息,「自從遇見你,我的人生便只剩下了馬不停蹄。」

  孟扶搖推他:「回無極去吧,你好久沒回無極了。」

  「我回去過了。」長孫無極淡淡道:「先回無極,再奔軒轅,抱歉,扶搖,我的責任無法完全拋下。」

  「有什麼該道歉的?」孟扶搖坦然答:「家國,同樣是你的責任,懂得承擔責任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長孫無極微笑凝視著她,近乎嘆息般的道:「扶搖,你有時候真是太好太好,好得讓我驕傲又害怕……」

  驕傲這樣的曠朗女子,天生就該放她飛接受世人仰慕,卻又害怕她飛的太高太遠,讓更多的人不能自禁的追逐。

  孟扶搖只是微笑著,想,這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的人,有的只是因相互投契而覺得分外完美的心意。

  「走吧,人快來了。」她推長孫無極,「你既然來了,應該知道我想做什麼,想不想幫,願不願意幫,都隨便你,宗越不是戰北野,他報仇奪位對無極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我無法預料,所以,請你以政客的眼光來處理軒轅,而不要因為我有任何顧忌。」

  「我知道。」長孫無極啄啄她額頭,起身,「記住我就在昆京,在你身邊。」

  孟扶搖笑了笑,坐在地上看他起身策馬離去,濃密樹蔭漏下金光萬點,回眸的男子眼神深情爍然如金,孟扶搖一直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嵐氣裡,慢慢抬手取下了那對樹葉耳環,仔細對著夕陽看那樹葉上的字。

  微雕,真正的微雕,孟扶搖凝足目力,才看清楚左邊三片葉片刻著:孟扶搖。

  右邊三片葉片:元昭詡。

  孟扶搖在黃昏的光影裡淡淡笑著,珍重的將樹葉耳環握在掌心。

  ----------

  軒轅侍衛們找到皇后時,皇后正蹲在樹林子裡揮刀剝鹿皮。

  看見汗滴滴的侍衛們找過來,該皇后抹一把汗,舉著血淋淋的刀子道:「此鹿甚好,今晚大家有肉吃。」

  軒轅旻隨後帶著一堆妃子趕來,孟扶搖立即奉上一盆鹿血,送到牛皮糖似的黏在軒轅旻身邊的賢妃面前:「鹿血最是補氣養顏,賢妃也喝點?」

  高貴尊榮的賢妃娘娘望見那血淋淋一盆,再看看臉上濺著血點兒咧著白森森牙齒的孟扶搖,二話不說眼晴一翻暈過去了。

  這回是真暈了。

  孟扶搖又示意其他妃子,除了唐怡光和簡雪喝了點,其餘都避之唯恐不及,孟扶搖道:「賢妃身子不好,玉妃你帳篷和她挨著,就拜託你多照應。

  簡雪趕緊應了,親自伺候著賢妃下去。

  軒轅旻鞭子一指前方,興致勃勃道:「皇后,聽說這靈珠山深處有異獸,剛才那白鹿便是其中之一,你是北地大家出身,騎術箭法據說都不錯,可有興趣和聯比上一比?」

  「有何不敢?」孟扶搖揚眉,「三個時辰!誰獵物多誰勝!」

  「好!」軒轅旻難得豪氣衝天,回身吩咐侍衛,「都不許跟來,只讓小安春梅隨著,朕要和皇后公平決戰!」

  侍衛們猶豫著,軒轅旻已經一馬當先飛奔出去,孟扶搖跟著,兩人馳馬極快,很快甩下侍衛,孟扶搖一撥馬頭湊近軒轅旻,道:「怎麼?」

  「軒轅晟要下手了!」軒轅旻笑意森寒,「朕聽說,他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個方子,他家小妾懷孕了。」

  「啊?」孟扶搖愕然,她是聽軒轅旻說過,軒轅晟的生殖能力早已被宗越暗中給弄沒了,現在他家小妾肚子裡怎麼冒出來一個?

  「我看是他大抵想通了,軒轅韻無論如何不可能承繼他的大業,他也永遠等不到再有一個孩子,這個小妾肚子裡的孩子,八成是個幌子,等到十月臨盆,從他宗族裡抱個嬰兒便是,巧的很,」軒轅旻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冷笑,「剛剛得到消息,他族中堂弟媳婦也懷孕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軒轅晟等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採取了最無奈的辦法,既然他決定以這種方式傳承他一脈,他這個皇位也搶定了。

  「看來今天的狩獵,獵非好獵啊……」孟扶搖敲鞭嘆息,「帝后遇險,雙雙身亡?難怪他沒來。」

  「所以營地不能呆了。遍地都是敵人,我也不能通知屬於我的人保護,那等於告訴軒轅晟誰是我的人,我們只能躲避。」

  「出來何嘗不危險?你我孤身狩獵,什麼都能發生。」

  「靈珠山深處有山道直通山外,到那裡便有接應。」軒轅靈道:「朕不知道軒轅晟會採取什麼方式暗殺我們,但是肯定不會是簡單的埋伏之類的。」

  孟扶搖默然聽著,她神情有點心不在焉,似在細細聆聽遠山之外的細碎風聲,半晌她回身,和暗魅對視了一眼。

  隨即軒轅旻也皺起了眉。

  孟扶搖緩緩道:「果然不是簡單的埋伏。」

  她環顧四周,山間暮氣深濃,樹木蔥鬱,從他們現在的方向看去,後方隱約有騎士衣裝和躍動的馬匹,但是無論那些人跑多快,始終不能近前。

  陣法。

  甚至是以山川日月為陣,令人不知不覺踏入的絕頂大陣。

  孟扶搖輕輕嘆息著,道:「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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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山萬物,皆陣也。

  一塊山石也許會突然化成一棵樹木,一隻飛鳥也許會突然變成一塊飛石,前方倒下的樹木突然變成了陷阱,掉下陷阱的那一刻卻又發現腳踏實地,而頭頂燃起熊熊大火。

  月亮似乎很鮮明的掛在高空指引方向,然而按著那月色指引卻會走向深淵,一轉頭月色原來卻在另一邊,不過到了那時那個方向的月色看起來也不保險,再一抬頭,東南西北皆是月。

  砍倒樹木看年輪,年輪密集的方向順著直下去是個蛇窩,年輪稀疏的地方走下去是個荊棘叢。

  還有那見鬼的霧氣,並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卻像被撕扯成塊的綢布,在該出現的時候唰的出現,比如當你下一腳是深淵,那該死的霧氣便一定會出現在你眼前,也許只在揮擋霧氣的瞬間,你便悲慘的掉了下去。

  安子便是這樣死的——他平平跨出去,前方平地突成山崖,他感覺到不對,下意識的收步,撞到身後軒轅旻,危急之中伸手一抓兩人一起下落,然後……軒轅旻上來了。

  怎麼上來的,孟扶搖沒問,暗魅沒表情,無論是安子犧牲自己送軒轅旻上來,還是軒轅旻犧牲安子踩他上來,都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

  一條命便這樣悄無聲息的湮滅在這座平平無奇的山坡上。

  只因為一個霧隱,明明只是不大的一處山坡,硬生生便成了修羅場地獄台,步步危機步步殺著,隱在霧氣之後的每樣最平常的物事,都有可能是個奪人性命的陷阱。

  更糟的是,這個陣法根本沒有規律可循,也沒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說法,孟扶搖走了一陣,覺得摸著了一點規律,看見前方是一處草木虛掩的陷阱,心想這個陷阱太真,一定是幻象,走過去一定安全,結果腳下一空,身子「唰」的便要落下去。

  卻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抓住。

  孟扶搖仰頭,便看見暗魅琉璃般的眼眸,他始終走在她身側,隔開她和軒轅旻,孟扶搖知道他不是怕軒轅旻暗算自己,而是怕軒轅旻遇險時也會拿自己當墊腳石。

  看見她感激眼光,暗魅翹了翹唇角,笑意淡淡,在這午夜山林霧氣氤氳裡卻光芒暗生:「小心。」

  這暗夜人人神情模糊,唯獨他依舊豔麗清晰,像一幅刻在黑耀石上的筆觸鮮亮的版畫,素日有些沙啞微涼的聲線在夜幕掩映下竟多了幾分溫醇,寥寥幾字,暖意自生。

  孟扶搖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三個人轉到下半夜,越轉越昏,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按說以三個人的腳程,就算路中頗多險阻,這麼長時間也走出不算大的靈珠山了,然而那感覺,竟然像還在原地打轉。

  孟扶搖沮喪,往地上一癱道:「別走了,原地不動說不定還少遇上些險境呢。」

  「不成。」暗魅拉她起來,「一定要在霧隱來之前走出去,霧隱現在只是布了陣,還沒動手,等她抽出空來動手,在這惡劣的環境裡,咱們都完了。」

  「霧隱武功怎樣?」孟扶搖問,「光憑她這一手神鬼莫測的陣法,已經足可俯瞰天下,再加上好武功的話,誰會是她對手?為什麼十強者只排第八?」

  「她先天不足。」暗魅道:「據說霧隱是軒轅人,父母是同姓兄妹……總之也是一段觸碰不得的禁忌,很少有人清楚。」他仔細辨認著風聲,道:「我們好像走到了某處河流的邊緣。」

  孟扶搖也嗅見了風中隱隱的水汽,還隱約聽見似近似遠的呼叱拼鬥之聲,似乎還不止一處,她怔了怔,道:「決鬥?」

  軒轅旻卻道:「凝黛河?我們走到御苑邊緣了?」

  兩人注意的角度不一樣,卻都沒有錯,話音剛落,頭頂上空銀光一閃,隱約有人的身形掠過,他速度過快,帶起的氣流攪動四面濃霧,霧氣如被刀鋒剖開,齊齊一讓,隨即,對面濃霧裡突然探出一個人的身形來。

  黑衣烏髮,衣襟翻捲火紅圖騰,正凝眉出刀,刀風罡烈,一刀毫無花俏卻氣勢沉雄的力劈華山!

  孟扶搖驚喝:「戰北野!」

  戰北野卻恍如未聞,刀光如匹練直劈而下,雪影如濤夾著絲絲砭骨寒氣瘮人而來,那閃亮的刀鋒瞬間便似到了孟扶搖面門,孟扶搖甚至感覺到了額上冰絲般一涼,震驚之下暴然後退!

  「小心!」

  發出這一聲的依舊是暗魅,他原地站立不動,一伸手衣袖怒卷已經捲住孟扶搖手臂,孟扶搖身子一仰隨即站直,靴子後跟踢著一塊石子,隱約聽得那石子骨碌碌向後滾出去,啪的掉落在某處空洞之處,似乎是個山洞,隨即聽得撲啦啦一陣怪響,聽不出山洞裡有什麼,只感覺到不是好東西。

  孟扶搖驚魂未定,抹一把眼晴向對面看去,濃霧恢復,戰北野已經不見。

  她怔怔道:「幻象?」

  「不,是反射。」暗魅道:「他應該就在附近,剛才那一刀劈向敵人,被霧隱陣法反射到你面前。」

  「真是神奇。」孟扶搖喃喃,忽聽身後風聲急響,振翅之聲鋪天蓋地,隨即便見一群灰色大鳥衝破濃霧,低飛而至,長嘴尖尖,低頭便啄。

  孟扶搖氣笑,罵:「連你也敢來欺負我!」身形一旋衣袖一振,「弒天」已經出手,黑光如烏綢繞鳥群一匝,帶飛灰羽如絮帶落鮮血如珠,漫天裡飄落鳥羽,大鳥們驚叫著躲避,亂七八糟飛撞在一起,「弒天」卻快如閃電緊追不休,所經之處鳥屍遍地。

  軒轅旻怔怔的看著那刀,他是第一次見孟扶搖出手,他望望那刀又看看孟扶搖,若有所思,孟扶搖倒沒在意他神情,笑笑欲待收回「弒天」,突然臉色一變。

  飛鳥落盡,「弒天」卻不見了!

  隨即她聽見一聲驚呼「扶搖!」

  那聲音是戰北野的,孟扶搖「呃」的一聲,知道現世報報得很快,自己那一刀不僅反射過去了,甚至出手的刀也換了方位去了他那裡,倒楣的大瀚帝君,身邊沒有個沉穩的暗魅,又突然看見她孟扶搖,這一刀……不會宰了他吧?

  孟扶搖正自擔心,想要去找,暗魅卻道:「陣法加快變動了,此時已經不能再走,什麼都不能碰,什麼幻像都不要理,定心再等等。」

  孟扶搖無奈,一腳踢開地面鳥屍,腳一踢濃霧一破,腳底突然有人影一閃,是張嬌美的小臉,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正扒著她腳底「山石」,努力的向上爬,而身後是黑不見底的山崖。

  孟扶搖驚呼「珠珠!」,伸手就去拉,這一拉拉了個空,手卻突然碰到一個滑膩的東西,那東西身子一卷,一纏。

  孟扶搖立即將手腕向地上狠狠一磕!

  「哢嚓」一聲骨碎,那條蛇脫落,可是已經遲了一步,孟扶搖只覺得手腕上微麻,收回手來時看見腕脈上兩個小小的洞。

  「見鬼!」

  孟扶搖暗罵一聲,身側暗魅一轉頭看見臉色一變,劈手就奪過她手腕,撕下一截衣袖緊緊捆在她肘間阻止毒性上行,二話不說低頭就去吮蛇毒。

  孟扶搖道:「我有蛇藥!」暗魅不理她,連連吐出口中毒血,直到血色變淡才從懷中取出蛇藥給她敷上,又取出兩顆綠色藥丸,兩人各吃一粒。

  孟扶搖看著他,黑暗中似乎瞥到他唇角有點破裂,厲害的蛇毒會瞬間讓口腔出現潰爛,擔心的道:「不取點水漱口麼?」

  暗魅搖搖頭,道:「現在反而不能動了,這陣法和霧隱心意相通,現在是最緊迫的時候。」

  孟扶搖卻有些擔心,這蛇毒性似乎很烈,她動作那麼快,暗魅吸得也快,但是還是出現微微的暈眩,暗魅直接接觸蛇毒,再不漱口那會很危險。

  孟扶搖聽著水聲潺潺,感覺水源近在咫尺,起身便要去尋,暗魅厲喝:「不許去!」

  孟扶搖頭也不回,答:「少廢話!」

  暗魅氣得眼神發紫,軒轅旻神色奇異,瞟瞟他又瞟瞟她,孟扶搖抬腿要走,懷中一動,元寶大人竄了出來,白光一閃便不見了。

  孟扶搖一驚,喚:「耗子,耗子——」回頭看了一眼軒轅旻,她一直不願意將元寶大人露於軒轅家人面前,現在耗子自己鑽了出來,看樣子是去取水了。

  耗子竄起來閃電似的,一眨眼就看不見它去了哪裡,只好在這裡等,好在耗子這個雷達探測器,對危險有用,對陣法應該也有用吧?孟扶搖不大有把握的想,蹲在那裡嘆氣,又想起剛才看見的珠珠,她好像掉崖了?掉在哪裡?得想辦法去救,還有戰北野,到底被她砍著沒?咦……真是一群倒楣孩子——

  白光又一閃,元寶大人卻已很快返回,直立奔跑,雙爪舉著一張闊大的葉子,葉子上有液體。

  孟扶搖喜道:「好耗子!」取過葉子遞給暗魅,道:「趕緊漱漱口。」

  暗魅卻注視著那葉子皺起了眉,孟扶搖抬眼一看,也覺得這水似乎渾濁了些,雖說綠色的葉子兜著看不清顏色,但明顯不像是清水,還隱約有點奇怪的氣味——耗子在哪個爛泥坑裡取的水?

  看暗魅一副不想喝的樣子,孟扶搖豎起眉毛:「耗子冒著生命危險歷盡千辛萬苦衝過槍林彈雨炸破敵人碉堡跨越火線為你取來的寶貴的水,你竟然敢不喝?你也太沒同志愛了,你也太對不起捨生忘死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友英魂了,你也太……」

  暗魅一抬頭,將那葉子「水」二話不說的倒進口中。

  寧可喝髒水,不要聽孟雞婆叨叨……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善了個哉的,就是應該這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暗魅卻露出嘔吐的表情,勉強漱了幾口,皺眉轉過身去。

  孟扶搖悄悄問肩頭上的耗子:「……大人,你到底去沒去取水?那玩意到底是毛?」

  元寶大人蹲在她肩上,齜牙不語。

  阿拉不告訴你,要曉得,這個也是很寶貴滴,清熱解毒滴!

  元寶大人白毛飄揚中露出猥瑣的表情……

  三人坐在原地,感覺四周怪聲唧唧,遠處不知道霧隱在和誰打架,隔著重重陣法也能感覺到聲勢驚人,孟扶搖仰起頭,在層層濃霧上方隱約看見有爍亮白光星星點點成片掠過,此時的濃霧已經無法看清天上星月,這白光卻依稀可見,可以推測出那亮度一定非常,孟扶搖似乎想起了見過類似的場景,一時卻又想不清楚是誰。

  濃霧一破,又出現戰北野,又是閃亮霸氣的一刀,孟扶搖玩心突起,手臂對空一揮,道:「把刀還我!」

  眼晴一眨戰北野又不見,孟扶搖手收回居然又看見雅蘭珠,她還在艱難的爬,一瞬間孟扶搖好像看見她爬的崖壁上方似乎有什麼東西,然而濃霧一掩剎那不見。

  孟扶搖皺眉,這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轉得人心慌,霧隱的陣法真是獨步天下,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便可利用一切自然之物禦敵,他們現在困在這裡的,誰不是高手?偏偏被一堆草木山石困住,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問了問暗魅四周有哪些山崖,又描述了雅蘭珠所在的位置的大概景物,暗魅皺眉思索道:「有三處山崖有點像,但是我們現在連自己的位置都沒搞清楚,哪裡能找到她?」

  孟扶搖心煩意亂,恨恨頓腳,祈禱著珠珠爬上那山崖,又想著十強者的強大便在於窺破自然法門,自己在武林中已經是頂尖高手,然而差著這一步便要處處挨打,如果自己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就算人間掌握權勢翻雲覆雨,穹蒼長青神殿又憑什麼過去?

  實在不行,點兵殺之!

  孟扶搖想得雞血奮勇,忍不住攥拳狠狠一揮,這一揮帶動霧氣流動,眼前一暗又亮,又探出戰北野。

  孟扶搖視若無睹,木然不動——假的。

  戰北野看見她眼睛一亮,劈手就來抓。

  孟扶搖不動——假的。

  身側閉目調息的暗魅突然睜眼,正要站起,戰北野已經抓了下來。

  孟扶搖只覺得臂上大手如鋼鐵,一抓便穩如磐石似乎永遠也不願再放開,那堅實觸感明顯不是假的,大驚之下她下意識一讓,眼前濃霧一卷景物一變,已經被戰北野生生抓了過去。

  身側還是濃霧滾滾風聲呼嘯,但明顯已經不是剛才位置,孟扶搖黑著臉回瞪戰北野,道:「你怎麼找到我的?把他們都拽過來。」

  「不成。」戰北野沉聲道:「我和霧隱打過交道,你忘記了?當初在無極深山裡我就被她困了好久險些送命,她這個陣法是她所有陣法中最離奇的一種,其中有軒轅的上古奇術『鏡變』,陰生陽及變化不休,他們不動我是沒辦法摸準他們位置的,搞不好算準位置伸出去,卻會抓到條毒蛇。」

  孟扶搖一聽這話就心虛,趕緊放下袖子,戰北野眼尖,濃眉一皺道:「你被咬了?」俯身便要查看她傷口,孟扶搖一爪子推開之,道:「沒事,沒事。」眼晴一轉居然看見自己的刀還插在他臂上。

  孟扶搖「呃」的一聲,訕訕道:「那個……我的刀……能不能還我?」自己說著都覺得汗顏,刀還砍在人家爪子上呢,戰北野還沒要她賠醫藥費呢。

  戰北野一轉首,若無其事拔刀,鮮血飛濺裡他道:「你的刀是神品,有靈性,不是挨它這一下,我還找不著你。」

  他無視臂上的傷,無視四周危機重重濃霧滾滾,有點歡喜的看著孟扶搖,道:「好歹總讓我和你單獨在一起……」

  孟扶搖卻突然豎起耳朵,目中精光一閃,道:「誰驚叫?」

  她突然蹦起來,拔腿就奔。

  「珠珠!」



軒轅皇嗣   第十二章  鳳起九霄

  那聲驚呼聽在孟扶搖耳中近在咫尺,彷彿珠珠就在耳側身邊腳下遇險,孟扶搖聽見這一聲再也忍不住,直竄而起便要奔出去。

  身子突然被人拉住,孟扶搖頭也不回大力一甩手,道:「放!」

  戰北野不放,手一伸一股大力湧來,生生將孟扶搖向後一推,孟扶搖身子一退撞上石壁,這才感覺到這裡好像靠著一處山崖。

  戰北野雙手撐在她身側,一個牢牢的困住的姿勢,他堅定的下頜微仰在孟扶搖頭頂上方,一雙烏黑的眼眸居高臨下,沉沉的罩下來。

  他道:「扶搖,你能不能給我點時間好好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他語聲低沉,在這霧氣夜色裡比那細小的微凝水球還重上幾分,孟扶搖看著他明烈卻有些憔悴的眉宇,心底微微一軟,換成平日,聽他說話也便聽他說了,然而此時她記掛雅蘭珠安危,實在沒有心情和時間。

  她仰起頭,輕輕道:「有的是時間!何必要現在?」

  「你的時間什麼時候大方的給過我?」戰北野突然笑,笑得白牙亮亮眼珠黑黑,「稍不注意,你就溜走了,找你就像大海撈針,好容易撈著,那針還戳手——」

  孟扶搖也笑:「戳手你還不讓開?」

  「我不讓。」戰北野說得幹乾脆脆板上釘釘,「別說是針,就是刀子我也不讓,既然我在你身邊,就該我保護你,你的命就不是你的,還是我的。」

  「老娘不需要你保護。」孟扶搖一抬頭,鼻子幾乎撞上鼻子,她目光爍爍的道:「我的命從來都是我自己的,我的人生,我的想法,我的一切,只能是我自己的。」

  「我不和你爭這個。」戰北野深吸氣,他早已受夠了和孟扶搖吵架,兩個性烈的人,一見面就是乾柴烈火,還不是旖旎的那種,是灼人體膚傷人心志的毒火,有多麼深厚的情誼,能經受起這樣的三番兩次的毒火烘烤?

  他相信孟扶搖一生都會對他伸出援手,如同對其他人一樣;他相信她會是五洲大陸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唯一一個輔佐並扶持了數位帝王的奇女子,就像她對他和宗越一樣;然而他更討厭這個「一樣」,是的,一樣,所有人都一樣,那般不偏不倚的一樣,那般對誰都一視同仁拿命去拼的一樣,那般沒有任何區別的,一樣。

  此情厚重,卻無關風月,他捧出丹心熱血一片,她微笑接下,然後,放在一邊。

  他一生裡不接受拒絕,唯獨對她例外,那些一次次伸出又空著收回的手,抓握一手的冷月光。

  「扶搖……」一生如火的戰北野,終於因她學會嘆息,他的身子微微傾低,手指輕輕卻又用力抓緊了她的肩。

  不知道想做什麼,卻只想靠她近些,再近些……

  卻聽得那女子清清楚楚的道:「閣下的下巴還想被卸上一次嗎?」

  戰北野僵住,孟扶搖毫不猶豫推開他,大步便走,戰北野身影一晃已經攔住了她:「扶搖!」

  孟扶搖怒目而視,戰北野直視她目光並不迴避,沉聲道:「扶搖,不可輕舉妄動。」

  「珠珠遇險,你叫我不動?」孟扶搖憤然,「都叫我不動,看她掉崖?」

  「雅蘭珠遇險?你怎麼知道雅蘭珠遇險?」戰北野神情卻像是完全懵然。

  「你難道沒有聽見珠珠那聲驚呼?」孟扶搖狐疑的看他。

  戰北野搖頭,孟扶搖皺眉盯著他,道:「你莫不是不想我輕舉妄動,故意騙我說你沒聽見的吧?」

  戰北野濃眉皺起,眼神黝黑而不可置信的盯著她。

  孟扶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抱胸冷冷看著戰北野:「我知道你不喜歡珠珠,我知道你一向對她故意避嫌,但是我可不可以請你多少顧及到她一些?哪怕就是對個朋友,也不當如此冷情冷面吧?」

  戰北野看著她,眼神更黑,那般濃墨般的延伸開去,黑磁石一般捲著深不見底一般的漩渦,那樣的眼睛看著人,彷彿漫天漫地都是他深黑的眸光,滄海之浪高達數丈,將人淹沒。

  他那樣凝視孟扶搖半晌,眼神裡諸般情緒飛快流轉,半晌一言不發轉身,一掀衣袂便跨了出去。

  他進入濃霧之中,一進入便是一聲悶響,隨即「砰」的一聲大震。

  孟扶搖心一跳,一旋身便撲了出去:「戰北野!」

  她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出數丈,卻沒有發現戰北野身形,連先前珠珠發出聲音的地方也再也感覺不到,先前就感覺到的水氣,卻似乎更明顯了些。

  她伸手,在濃得宛如幕布一般的霧中,像戰北野抓她一般亂抓,也不管會不會抓上毒蛇,她胡抓一氣,突然抓到了一隻手。

  那手不小,感覺骨節也不纖細,孟扶搖大喜,道:「戰北野,你死哪去了……」

  她突然頓住,隨即聽到身邊一人道:「你抓住我幹嘛?」

  很陌生的聲音,很平淡的語氣,很特別的……聲調。

  特別在於,她竟然聽不出這說話的人,是男是女。

  她甚至也聽不出這句話的起伏升降,敵意有無。

  換成別人,這個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鬆手,可惜孟扶搖膽子一向大得沒邊,看這人站的方位,剛才戰北野那一掌應該就是和他對的,她如何還肯放手,不僅不放,還往自己面前拉了拉,笑道:「霧大,天黑,人多好壯膽。」

  那人竟真的給她拉了進來,無所謂的道:「人多礙事。」

  「礙什麼事?」孟扶搖好奇。

  那人卻不說話了,轉身看她一眼。

  孟扶搖又怔住。

  這人……是男是女?

  紮著不分男女的高束髮髻,穿沒有曲線的長袍,一張宜男宜女的微長臉型,肩有些寬,卻又不夠寬,腰不算細,卻又不算粗,一雙稜光四射的方形大眼,鼻樑高挺,濃眉入鬢,唇卻飽滿優美——作為女子,太英氣太帥;作為男子,又太細膩太俊美。

  說得更直白點,是中性美,氣質極度中性導致的無法準備辨別男女,和月魄那種極度美麗而無法辨別男女的風格截然相反。

  霧隱?

  那個引發雲魂月魄三十八年愛情馬拉松追逐,那個十強者緋聞事件的導火索,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子?

  雲魂就是因為這樣的女子站在月魄身邊而心灰,逃避三十八年?

  孟扶搖突然想笑——實在荒唐,這人的氣質和月魄,咋看咋不搭調嘛。

  然而她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了……不,不是不搭調,是太搭調了,這兩人真要站一起,那效果是很奇特的,陽者偏陰,陰者偏陽,站一起也是一對男才女貌的璧人——就是性別調換一下就是了,霧隱男才,月魄女貌。

  難怪當年雲魂傷心碎鏡一怒避去,這兩人站一起,比任何人都「配」。

  霧隱察覺到她奇怪的眼光,偏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還沒死?」

  「你死了她也不會死!」驀然一聲厲喝,黑光大盛竟然是從地下捲起,戰北野颶風一般掠來,衣袂上揚剖開濃霧,手中金杵自下而上,狠狠一挑!

  霧隱黑眉一挑,道:「又是你。」伸手一捺,手中突然多了一面古鏡,光芒一閃,眼前光影一晃,孟扶搖突然看見暗魅在前軒轅旻在後似在尋找自己,軒轅旻對著暗魅後心緩緩伸掌。

  他要幹什麼?

  這回是真?是假?

  「轟——」

  孟扶搖沒有管真假。

  她突然橫身,斜肩一撞,肩膀未至「弒天」竟然以最為刁鑽古怪的角度從她肩下穿出,等到霧隱發現她肩下藏劍的時候,那烏黑的刀光已經到了她的鏡前!

  霧隱眉毛一挑,一拂袖將孟扶搖甩開,孟扶搖身手立即輕絮般毫不著力的飄出去,「弒天」卻曳著淡白氤氳光氣直取霧隱手腕,霧隱一見那淡白光華果然立即變色,低喝:「你哪來的月魄真氣——」

  她心緒一動,手腕一顫,一陣華光閃耀,鏡面一轉,戰北野的金杵正好迎上鏡面。

  戰北野大喝:「破!」

  霧隱怒叱:「找死!」

  「嚓——」

  細微的裂聲響起,古鏡上無聲出現一道裂痕,迅速延伸,卻在鏡面一半時停住。

  孟扶搖可惜的嘆息一聲,這東西竟這麼結實,她用月魄真力引動霧隱心神浮動,大好的機會下兩人合擊卻也沒能將那鏡子徹底毀去。

  好在鏡子終裂,濃霧略淡,濃霧中立即傳來一陣笑聲,道:「你竟險些困住我!」

  來人聲音第一個字還遠在山頭之外,最後一個字已經近到身側,話音未落似有人捲動衣袖獵獵風起,孟扶搖只覺得頭頂一亮,一抬頭終於看見了半天以來除了濃霧之外的東西。

  明淨蒼穹,朦朧殘月,以及,星輝。

  漫天星輝。

  爛漫如煙花飛旋似碎雪,十萬里星光自遙遠銀河呼嘯奔來,穿越浩浩蒼穹層層霾雲,穿越冷月如鉤風雨雷電,剎那奔至一人指尖手底,由他翻轉揮灑,一彈指便是一段星光,雖微細卻永恆,照亮亙古的迷失。

  星輝聖手,方遺墨。

  孟扶搖看著他,眉毛一半皺一半舒——她也不知道此刻看見方遺墨是運氣還是倒楣,很明顯和霧隱在此地決鬥的人便是他,他也在霧隱全力發動陣法的時候被困住,剛才孟扶搖戰北野合力破鏡,方遺墨瞬間脫困,按說他該感謝她,但是……孟扶搖可記得上次告別的時候,方遺墨說過,會殺她一次,並救她一次,那這次相遇,他會救她,還是殺她?

  半空中方遺墨一回首已經看見了她。

  孟扶搖戴著面具,但是方遺墨目光在戰北野身上一轉,再看她目光中便已滿是瞭然。

  他半空中拂袖輕笑:「你怎麼每次都專門得罪最頂尖的高手?」

  孟扶搖注視著這個風華猶存的緋衣「小倌」,無奈的笑:「我天生和你們八字不合。」

  方遺墨一手星輝曳尾迎戰霧隱,一手指著孟扶搖道:「我是該救你還是殺你呢?」

  孟扶搖看著他,笑嘻嘻的不說話,心想你裝模作樣玩什麼花招,好歹姑娘我還送你一座水晶房子呢,再說姑娘我也非吳下阿蒙了哦。

  戰北野卻錯開一步,護在她身前。

  一片靜默裡,方遺墨偏頭想了想,道:「定……殺!」

  與此同時霧隱突然道:「把月魄真氣還來!」

  「咻——」

  兩聲同為一聲,兩大強者竟然同時選擇了對孟扶搖出手,星輝萬里,霧氣千重,銀白色的大片大片星光混雜著深黑霧氣怒濤般捲過來,彷彿滄海濁浪之上濺起碎波萬點,高矗成巨大猙獰的獸口之牆,撲向海上暴風雨中一葉飄搖的輕舟!

  孟扶搖身形成舟!

  颶風般猛烈的罡氣非人力可以抗拒,現在的孟扶搖也絕對無法抵擋兩大強者的合擊,她瞬間被捲起,飛出。

  好在還有戰北野。

  那兩人聲音剛出口他便撲了上去,金杵一掄華光萬丈絲毫不遜於星輝之光,那杵光呼嘯如流星瞬間曳過霧氣深濃的長空,直逼霧隱拂出的鋼鐵般的手。

  「轟!」

  霧隱退半步,臉色一白,戰北野嚥一口血,晃了晃,反手一撈撈住了即將飛出的孟扶搖,孟扶搖在他手中一個飛鷹般的大轉身,「弒天」一閃,狠狠截斷方遺墨那漫天四射的星輝。

  然而就在戰北野沒有乘機追擊,分神去撈孟扶搖,孟扶搖一刀砍向星輝那剎,霧隱手指一轉,古鏡鏡面一翻。

  戰北野孟扶搖同時腳下一空。

  兩人本來就都立足未穩,戰北野斜身後仰撈孟扶搖,並承擔了她揮刀的力道,孟扶搖淩空翻身更無著力之處,這般身後一空,立時直線般墜下去。

  墜下去,聽見風聲烈烈,身下有水浪之聲。

  凝黛河!

  剛才他們竟然是在河邊山崖上!

  孟扶搖身形落下,手掌一翻,正要翻身擊水再竄上去,上方崖下,突有一道冷光打下!

  那冷光直直對著她前心,孟扶搖半空之中無法躲避,只得抬手硬接。

  眼前突然黑影一閃,什麼東西飛轉而來生生擋在她上方,隨即便聽一聲悶哼,那黑影飛速落下,重重撞到孟扶搖,孟扶搖被撞得眼前一黑喉頭一甜,隱約間兩人相撞之處又是餘力一撞,直直撞散了孟扶搖全部的意識。

  她道:「戰……」一句話未說完已經翻翻滾滾落下去。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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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通!」

  人體從高處落入水中的衝擊力非同小可,饒是如此孟扶搖還掙扎著保留一點清明,記掛著擋那一擊的戰北野,然而就在她背部接觸水面的一瞬,水底突然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迎上了她的後背。

  上下兩力相交,孟扶搖只覺得前後心都有大力湧入,帶動得她體內真氣對沖一撞,不知道哪裡豁然一亮,似穹廬之下突灑無限光明,她還沒來得及感受這莫名的光,便被那亂竄奔流的真氣撞暈了過去。

  她悠悠沉落。

  深水無垠。

  凝黛河,軒轅境內最大的貫穿全境的大河,之所以名凝黛,就是因為河水極深,以至於看下去顏色凝如深黛不見底。

  孟扶搖栽落水底。

  她靜靜躺著,面具下臉色蒼白,肌膚卻出現了隱隱的變化,也不知道是隔著水光還是什麼別的原因,膚色顯出極致的透明,看得見細微的青色脈絡,隨即透明色慢慢逆轉,漸漸恢復了原先的白,卻又似乎更白了些,如牛乳如凝玉般的色澤,隱約間閃耀著玉石的質感,像一尊精雕完美的玉像。

  她的身體,亦有著同樣的變化,甚至連牙齒和手指指甲,都漸漸轉為淡乳色,更為堅硬。

  而在無人看見的內腑丹田深處,真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行,拓展經脈舒活血氣,沿著奇經八脈奔騰不休,不停的容納、融合、吸收、轉化,直至彙聚成奔湧的大江流,彙入丹田裡寶光暗藏的月魄之寶,那點浮沉旋轉的銀光,被那江流裹轉,一層層消磨,終於化為江流中碎光點點,而那江流,瞬間華光萬丈,光芒以丹田為中心鋪展開去,照亮整個內腑,那光所及之處,受損的經脈,暗藏的淤血,虛弱的體氣,被瞬間修補、清散,夯實。

  「破九霄」六層之上,真正的人上之境,第七層「玉身」!

  晝夜不休的時刻勤奮修煉、頂級高手真力的同時彙聚、時間拿捏得巧到毫巔的前後夾擊,瞬間沖散了孟扶搖經脈的淤堵,成就了「破九霄」九層之中,因為最關鍵所以最難跨越的七層之境。

  如果說六層之前,還只是一流高手,七層之後,便真正跨入頂級之門,得窺自然法門堂奧的關鍵之境,法門得通,進境非凡,而以往修煉「破九霄」者,很多都在這決定性的一層前停步不前,一生的時間,都只能徘徊在七層神境入口之外。

  從此之後,武功神境之門,終於向孟扶搖打開。

  孟扶搖不知這一刻幾乎是關鍵性的變化,猶自懵然不知的沉睡,此刻的她歷經提升的緊要關頭,最需要一場修補恢復的酣然睡眠。

  也無人打擾她的沉睡。

  水下深深,一塊白石上坐著眼神平靜深邃的男子,悠悠水波帶動衣袂飄飛,掠過那些柔曼的水草成群的遊魚,他在粼粼暗光的水底,凝視著沉睡的女子。

  他烏髮在水中流散,長眉因為水流浸潤越發黑若墨玉,一雙眸子卻比水光更柔更亮,帶著釋然的笑意。

  看著女子體膚的細微變化,他微微笑了一下,一笑間唇角便浸出淡淡血絲,在水中迤邐出淺淺粉色,瞬間被水流沖散。

  山崖墜下的衝力,星輝的真力,自己送出的真氣,剎那間三項疊加,再加上還要在那瞬間迅速摸著她淤塞所在調節經脈——便是大羅金仙,也要吃不消。

  不過好在……總算解決了。

  長孫無極微笑飄起,落在孟扶搖身側,他行動間帶起一串晶瑩的水泡,似珍珠不斷撒落,再被銀紅色的魚兒溫柔啄破。

  他輕輕撫孟扶搖順滑的長髮,手指按在她腕脈,露出滿意笑意同時也似乎微微有些著惱,突然輕輕俯下身去,雙唇自孟扶搖額頭一路輕輕吻過,最後含住了孟扶搖的唇。

  那唇因水流潤澤而分外飽滿濕潤,鮮豔如盛開的玫瑰,長孫無極含笑輕輕齧咬,一分分品嚐獨屬於她的馥鬱香軟,趁著她自然調息未醒,「鎖情」不會被驚動,乾脆撬開貝齒攻城掠地,那貝齒之後城關半啟,水晶宮中繁花待擷,他的舌也成了一尾靈活的魚,在她的韻味悠長灩灩甜美的海裡恣意歡遊,激起雪色的浪花,浪花之上,晴空萬里,一輪朗日,熠熠相照。

  你這惹人操心的……小東西……

  含笑的語聲呢噥在心底,他攬住身下女子纖細柔軟卻又不失柔韌力度的腰肢,吻得漫長而繾綣,吻得深切而專心,直到感覺到身下女子氣息漸漸急促,真氣流轉放緩,才戀戀不捨的退出壞心佔領的城池,卻又似乎有些不甘,一側首轉向她耳垂,將那珍珠似圓潤潔白的小小耳垂捲進齒間,幾番撥弄,輕輕一咬。

  身下女子又是一顫,惹得他低笑出聲,算算時間在水下已經夠久,再呆下去兩人都支持不住,伸手抱起她,衣袖一拂身子如淺紫遊魚一線上浮,直破水面。

  「嘩啦」一聲兩人鑽出水面,與此同時孟扶搖也睜開雙眼,一眼看見四面皆水,自己在長孫無極懷中,愕然瞪大眼,道:「怎麼是你……」

  長孫無極挑眉:「不是我應該是誰?」

  孟扶搖抽嘴角——她能說是誰?她說戰北野?那也忒誤會了說。

  可是,倒楣的戰皇帝呢?孟扶搖的最後記憶是星輝那冷光一擊,戰北野以身相代,然後……竟然又變成了長孫無極。

  為毛他總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為毛她的唇好像有點麻麻的而耳垂有點痛痛的?

  為毛她總有種倒楣事都是別人的,便宜事都是他的感覺?

  孟扶搖摸著嘴唇,狐疑的瞪著長孫無極,看他臉色似乎不太好,有點不安,問:「咋啦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長孫無極笑道:「許是救人救多了。」他煞有介事掰指頭算:「一、二、三……」

  「哪來三個人?」孟扶搖咕噥,突然驚喜:「珠珠也給你救了?」

  長孫無極點頭,道:「我本來已經離開靈珠山,無意中看見天際星輝,趕回來時陣勢已經發動,我從水路入,準備破陣時發現雅蘭珠,她正扒在山崖上,無意中扒著了一個鷹窩,還不會飛的幼崽快給她扒落,老鷹準備啄她眼睛,雅蘭珠無奈之下乾脆手一鬆跳下去了,我只好先過去接著。」

  孟扶搖心想那時自己在陣中確實看見珠珠上頭有東西,原來是這個,這孩子也夠狠,說跳就跳,幸虧長孫無極接著,不然萬一落水撞暈,兩三分鐘就玩完。

  「然後我接了戰北野。」長孫無極微笑,「我發覺我也不用去找你們了,你們一個接一個往下掉,我負責接著便是。」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那兩隻呢?戰北野要不要緊?咱們還不過去,為啥老浮在水裡說話?」

  「因為……」長孫無極注視她眼睛,慢吞吞答:「第一,浮在水裡比較接近,機會難得。第二,我喜歡單獨相處,第三,雅公主也喜歡單獨相處。」

  「……」

  太子最奸……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自己衣衫盡濕,被長孫無極抱個滿懷,該露的不該露的全部露著,該碰的不該碰的全部碰著,想起他那三句話,頓時小宇宙蹭蹭冒煙,罵道:「長孫無極你什麼時候可以不玩心計……」

  長孫無極一低頭堵住她的嘴:「等你嫁給我。」

  孟扶搖「嗚嗚」兩聲,還沒來得及表示什麼贊同或反對,長孫無極已經放開她,自言自語道:「細水長流,今天的份也差不多了。」

  「嗯?」孟扶搖狐疑的瞪他,長孫無極卻突然放開她,輕輕一推道:「來,上岸。」

  「這和岸邊還差十幾丈呢你叫我一步就想登上去做夢啊你——」孟扶搖一邊抬腿一邊罵,然後突然「呃」的一聲嗆著了。

  ……她就抬了抬腿,然後就站在實地上了。

  孟扶搖慢慢的低下眼,看看自己腿上沒有裝火箭推進器,再慢慢抬起眼,覺得自己背上好像也沒裝翅膀?

  她伸出手,仔細看了看,覺得除了掌心更白一點,有種特別堅實的感覺之外,好像也沒什麼異常。

  然而剛才一瞬間體內真氣如巨浪轟然湧起捲得她飄然欲飛是事實,她一瞬間跨越十餘丈距離也是事實。

  升級了?

  從體膚變化來看,竟然跨越第六層,直接升第七層了?

  可是明明前不久自己才將真力送了一部分給小七,生生倒退一級,只在第六層第一級的境界徘徊。

  按照以往自己的修煉速度……也太奇蹟了吧?

  長孫無極微笑過來,步履輕輕踏在河岸上,道,「恭喜你!扶搖,你體內月魄真氣不僅全數融合,而且被你自己的本源真力煉化,你更上一層樓。

  孟扶搖呆呆的抬起眼,問:「星輝那一擊?」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道:「他真是個怪人,先殺你,後救你,是殺也是救。」

  「什麼意思?」

  「那一擊是必殺之著,但是被戰北野那麼一擋,卸去厲勁,真氣轉化,打通了你的淤塞。」

  「如果沒有那一擋呢?」

  「看你運氣,你接得下,受用無窮,接不下,就是死。」

  孟扶搖抽抽嘴角,罵:「真他媽的是變態,殺人救人也搞這麼複雜,弄得我不知道是恨他還是謝他好。」

  「我看他不在乎你恨也不需要你謝。」長孫無極淡淡道,「方遺墨一向喜怒無常隨性而為。」

  「可是我還是覺得這真氣提升有點奇妙……」孟扶搖皺眉思索,「沒這麼簡單吧……」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牽了她的手,道:「看看那兩個去。」

  兩人轉過一處山崖,一座山石上戰北野猶自昏迷,只穿了內衣,雅蘭珠起了一堆火,將他的衣服在火上烤著。

  看這個樣子,孟扶搖倒不好過去了,悄悄打手勢問長孫無極:「衣服你脫的?」

  長孫無極搖頭,孟扶搖黑線——珠珠我崇拜你。

  她搔著下巴,想戰皇帝內衣還是濕的啊,珠珠會不會也扒了幫他烤呢?

  又想,珠珠你可不可以更勇敢一點,乾脆吃乾抹淨之?

  她眼神大概過於猥瑣,長孫無極回頭看她一眼,突然悄悄附在她耳邊道:「你想得很對,早知道剛才我就該這麼做。」

  「……」

  孟扶搖狠狠掐之……

  長孫無極一笑,任她掐,突然拉了她的手走開,孟扶搖猶自不放心,頻頻回頭,長孫無極道:「我已經通知黑風騎來這裡接應戰北野。」

  他指了指山崖上方,道:「扶搖,你就不想試試你的進境,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了麼?」

  孟扶搖看著他,眼晴慢慢亮了。

  長孫無極微笑:「你就不想把順序排定了三十年都無人更動的天下十強者,給換個新名字麼?」

  孟扶搖吹了聲口哨,笑眯眯來摸長孫無極的臉:「生我者我不知道也,知我者長孫無極也!」

  長孫無極一笑,推她:「去吧,贏了回來隨便你摸。」

  孟扶搖哈哈一笑,將散開的長髮胡亂一紮,一抬腿,奔了上去。

  她直直順著山崖飛奔而上,步履輕快如履平地,身上濕透的衣衫瞬間被升騰流轉的真氣蒸乾,在峭壁上飛馳出黛色的飛揚的線。

  長孫無極仰望著她瞬間跨壁遠去,如獵獵戰旗直入青天的背影,眼神邈遠深邃,彷彿看見自己精心護持的長天飛鳳,終於傲然展翼,翱翔九霄。

  飛鳳終起,直向雲端,清聲亮唳,刺破蒼穹!

  孟扶搖直奔崖頂,十強者的決鬥猶在繼續,陣法未能困住星輝的霧隱,武功也就和他在伯仲之間,兩人多年前應下此約,決鬥地點由霧隱定,時間卻由星輝決定,霧隱受族人之托欲殺軒轅旻孟扶搖,到頭來卻被方遺墨突然纏住,心情有些煩躁,她打到一半突然罷手,退後幾步道:「你我打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個第八第九的排名?我讓你便是。」

  「讓你個逑咧,你那位置馬上都是我的了,你拿什麼讓?」

  霧隱星輝齊齊回頭,便看見從來不怕牛皮吹破的孟扶搖,笑眯眯從崖下走了上來,方遺墨一看她步法,目光便一縮,笑道:「你這娃子運氣真好。」

  孟扶搖瞟他一眼,哼了一聲,霧隱卻道:「咦,月魄精華呢?」

  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笑嘻嘻道:「這下全部到我的真氣血肉肌膚裡了,你有本事,把我一寸寸割了也拿不回來了。」

  霧隱打量了她一下,目中露出驚異之色,她想了想道:「你去找月魄,賠他三十年真力。」

  孟扶搖斜睨她:「人家不要,你多什麼事。」

  「對他好就行。」霧隱答得簡單,英俊的臉上神情居然很誠懇,「他這東西怎麼可以給人?好好的頭髮都白了。」

  孟扶搖看著她……這個女子和雲魂那個扭扭捏捏的性子真是兩個極端,那麼明朗那麼直白,喜歡你就對你好,你要不要拉倒,正常人愛而不得會挫敗,她眼神底一點這意味都沒有,孟扶搖真的從未見過愛得這麼簡單坦然的人,不怕被人知曉,不怕被人拒絕,愛,完全是她自己的事。

  這是個讓自己的世界渾然一體,永無他人可以傷害的女人,難怪可以佈置這般無懈可擊出神入化的陣法,孟扶搖覺得,若論性子,她配月魄也許更好,然而這世上的緣分與心動,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按照個性為人來湊對。

  一切取決於心。

  碰上這種人,哪怕她曾經要殺自己,孟扶搖也不禁心軟了軟,哎,十強者好多有意思的人,個個都是寶,沒必要拚個你死我活,搶了她的位置就好。

  她笑笑,「弒天」緩緩抬起,平指霧隱眉宇,一字字道:「想要命令我,拿實力來換!」

  霧隱眉頭跳了跳,有點驚異的看她一眼,道:「挑戰?」

  孟扶搖頷首:「對,挑戰。」

  已經退到一側的方遺墨突然笑了笑,道:「十強者已經垂三十年無人挑戰。」

  「那便從我開始吧。」孟扶搖琅琅笑,「煩請星輝大人做仲裁。」

  「煙殺是不是你殺的?」霧隱突然道:「他在你手下受過傷,我有遇見他,按照比武慣例,你已經可以替補上十強者之列。」

  「煙殺之死,我有依仗天時地利機關奇巧之術。」孟扶搖答:「但是現在,我要用純料武功贏你。」

  「條件?」

  「我輸了,任霧隱大人宰割,想要把我切碎了碾爛了找出月魄精華也由得你。」孟扶搖笑,「你輸了,十強者位置讓給我,以後永遠不得插手軒轅家任何事務。」

  霧隱垂下眼睫,男子一般骨節鮮明的手緊一緊手中銅鏡,道:「請吧。」

  她後撤一步,並不敢小覷孟扶搖的實力,五指一掣銅鏡飛舞,瞬間疊霧千層,自天、自地、自水、自樹木,自自然間一切萬物中騰騰升起,呼啦啦幕布般沉沉罩了下來。

  孟扶搖身形一閃,不退反進,「弒天」神刀光指,半空裡一道雪亮白弧,毫無花哨的沉雄一劈,那刀風淩厲如巨劍,遠在丈外便已摧折花草,山崖上石縫間那些枯黃的碎葉瞬間被絞成齏粉,再捲入浩蕩的大風裡,石縫卻在同時慢慢裂開,閒閒坐在山崖之巔衣袂飄蕩的方遺墨皺了皺眉,伸指一劃,裂開的石縫定住。

  那邊兩人已經纏戰在了一起,霧隱的霧氣瞬間裹定孟扶搖,想要將她拖進山川大陣中困住,孟扶搖卻已經吃過虧堅決不上當,早早看好了崖上地形算準了步法,她起落轉折,騰挪閃避,所有的招式都大開大合勁風鼓蕩,所有的姿勢卻都小巧精細方寸之間,她在方圓只有桌面大的山崖之巔,以絕頂充沛的真力和絕頂精巧的招數,將想要困住她的霧隱反困,不給她拖自己入陣法的機會,反而將她慢慢襄入自己的武功之陣,點、戳、遞、收,每一招式的對戰,她都在將霧隱慢慢的帶離她原先的方位,進入屬於她真氣所控的戰場。

  方遺墨眼底露出了驚異之色,這個女娃子每次遇見都讓他刮目相看,她似乎剛剛提升功力,卻已在剎那之間摸著了自然法門的初始規則——建立自己的真力場,主導戰鬥的總步調,在真正的強者的戰鬥中,誰將節奏和韻律把握得幸運流水,誰就是贏家!而這個女娃子,步步深入不動聲色,霧隱竟然明知她在劃定並侷限自己,卻也沒辦法完全擺脫!

  他在這裡感嘆,不留神發現坐下石頭裂縫更大,只在剎那之間,他的位置又被納入孟扶搖掌控的這片崖上戰場,方遺墨趕緊有點狼狽的又一劃指,才堪堪穩住身形。

  山崖上罡風呼嘯,霧氣聚散,孟扶搖勁風狂捲,身形騰挪,忽地一個大仰身,低喝:

  「崩!」

  黑光一閃,「弒天」一現又沒,突然詭異的自她膝下飛彈,自下而上直射霧隱眉心!

  「哧——」

  利器過快穿越空氣竟至發出撕裂之聲,漫天團團翻滾的霧氣被這淩厲至極的一刀逼得裂帛般崩開,撞在兩側崖壁之上竟然也錚錚微響,天光一亮間,霧隱身形大現,而黑刀已在她眉間!

  「去!」

  亦是一聲短促而有力的低喝,霧隱銅鏡一翻便是一道烏光,兩光相撞黑刀軌跡突然歪斜,然而就是這麼一歪,竟然又歪到了銅鏡之後,「鏗」一聲銅鏡再裂,激起的餘震將霧隱身子撞得一歪。

  「倒!」

  喝聲未畢孟扶搖厲拳已到!所有的變化軌跡都在她計算之中,她出拳,拳風便是卷掠五洲的大風,所經之處犁庭掃穴,三丈外一棵巨樹轟然倒下,砸得方遺墨座下崖石,瞬間大晃。

  霧隱被這劈面一拳的拳風激得雙眼難睜髮絲扯直後揚,身子微微一傾突然身後一空,隨即便直直栽落。

  她被孟扶搖逼下了崖!

  方遺墨霍然站起,身邊黑影一閃,孟扶搖已經擦著他的身子掠了下去,她真氣運行到了巔峰,渾身堅實如玉人,那般黑白分明,雪玉一般一道影子沉猛如砲彈般直墜下去,墜得比霧隱更快!

  她墜落,飛鷹般自水面一掠而過,手中「弒天」一抹一撩,「嘩啦!」漫天巨浪牆立而起!

  霧隱半空裡一個翻身,剛要舉鏡運功,藉著這水面霧氣更濃再困孟扶搖,不想應變奇疾的孟扶搖,竟然事事搶先一步。

  此刻遠處朝陽初生,凝黛河上灩灩千里,泛著朝霞的金光,「弒天」掠起波浪千層,漫天裡都是細碎的飛閃的晶瑩珠串,鳳凰尾羽般流絲濺開,被那姹紫嫣紅的五色霞光一照,七彩璀璨華麗不可方物,刺得人眼目難開,霧隱身子在水面上一掠,撤身後退,撲啦啦濺開的水滴已將銅鏡澆濕。

  朝陽出,霧氣收。

  霧隱厲嘯一聲,被水牆擊得大撤身後退,身形如逆風之旗,在青黑山崖上霍然抖開,一反手風雲倒捲,大片渾黑的霧氣有如實質,帶動隱隱轟然風雷之聲,對孟扶搖當頭一砸!

  她已動了真怒。

  孟扶搖一聲冷笑,黑刀平拍,亮白罡氣飛旋如天神巨杵,比那群山之間冉冉初升的日光還亮幾分,颶風一轉直直迎上!

  兩人在空中各不相讓,硬拚一招!

  「轟!」

  霞光爛漫的半空裡,一黑一白兩道鮮明光幕悍然相遇,相撞那一霎各自微微一收,隨即轟然爆發直濺而開,黑色如墨白色似玉,涇渭分明而又互相侵吞,隨即那白光中隱現月白色內核,不斷延伸,滾滾長河一般鋪展而開,瞬間將黑光吞噬席捲,滌盪飛騰!

  霞之紅,霧之黑,玉之白!

  三色成異虹!

  異虹之下,緋衣男子愕然仰首。

  河岸上,淺紫錦袍的男子則微笑負手看向那玉般身影他的女神,一絲淺笑如水漾開。

  更遠一點的篝火邊,烤火的女孩霍然回首,昏迷中男子被那巨響驚醒,一轉首目中神光四射,不知是驚是喜。

  再遠一點的靈珠山上,霧氣突散,琉璃眼眸的男子突然停步,望向長空之上那個方向,三色異虹倒映在他眼底,爛漫如耿耿星河。

  而在那繁華大城之中,軒轅晟高踞高樓據窗而立,手撐窗臺遠遠望著靈珠山方向,眼底陰霾暗湧,在那座全昆京最高的樓下,目及方圓百里之處,亦有無數人看見這驚動天象的異虹,驚呼著打開窗戶指指點點,不知道是哪裡的頂級強者,在靈珠之巔長空之上,揮捲風雲展示神蹟。

  而此刻,靈珠崖邊。

  鏖戰雖未休,大局終已定。

  展開的旗再次縮卷,咻的倒射回崖上,黑色巨杵寒光一收,緊追而上。

  一前一後,兩人落地。

  巨大的風聲止歇,崖上一片瘡痍。

  霧隱背對著孟扶搖,長袍垂落,銅鏡背在身後,無堅不摧的珍貴古鏡上,兩道深深裂痕。

  一道是先前孟扶搖和戰北野合力所裂,一道是最後一招,孟扶搖悍然劈裂口

  那女子雙手反剪,腰背仍然如常挺直,一聲嘆息裡卻有英傑老去的蒼涼,繁華謝盡盛宴終歇,一轉眼秋聲起,驚鴻落。

  她慢慢道:「認輸。」

  認輸。

  方遺墨怔怔站著,烏髮緋衣也似鮮亮不再,半晌方一字字道:「是,霧隱,輸。」

  三十年無人敢於挑戰的武學巔峰,三十年立於武學風雲之巔的十強者,三十年未曾聽過輸這個字眼,方遺墨想不到自己此生竟然有機會說出這句話,而這句話說出口時,他突然也生出辛酸落寞之感——霧隱之敗,何嘗不是他的敗?

  他嘆息著,突然想要坐下去,好好的歇一歇……也許他們都老了。

  他卻坐了個空——在他剛才震驚之下忘記以真力護持自己座下斷崖的時刻,孟扶搖兇猛的真力終於淘空了他坐下崖縫,順帶將整塊斷崖摧毀,他已無處可坐,無處可維持自己的瀟灑風雅。

  果然……輸。

  這一戰一輸兩個,心服口服。

  方遺墨微微仰首,看天際雲霞變換,想起煙殺死時,月魄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那時他還不以為然,然而現在他深深覺得,再正確不過。

  十強者的時代已經過去,新的五洲之主終將誕生。

  他望著孟扶搖,山崖上少女如玉,傲然挺立,那一輪燦燦日色正正升至她頭頂,便如戴上日光冠冕,燦然如金,而漫天霞彩從遙遠天際奔來,伴隨風雲湧動,齊齊鍍上她輪廓精美的臉頰。

  十萬里朝霞戰袍卷,紅光盡染,十八年艱苦血戰出,強者如斯!

  他看著這位十八歲的十強者,眼神感嘆,良久,他問:

  「你入十強者第八位,名號為何?」

  孟扶搖仰首,笑笑,迎著朝陽眼眸瞬間眯起,那眼神比日光溫暖,比日光燦爛。

  她大步走開去,兩字鏗然如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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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4:50 PM

軒轅皇嗣   第十三章  血色昆京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成名天下三十年,排位也已經固定了三十年的十強者終於出現了變動。

  神秘女子在軒轅昆京靈珠山挑戰霧隱,一戰將霧隱從十強第八的寶座挑落,當時星輝在場,當即認輸,詢問女子十強封號時,該女子答:九霄!

  九霄!

  鳳在九霄,一唳清音萬里,四海震動五洲臣服。

  這個女子給自己的號,竟然淩駕所有十強者封號之上,其野心氣魄,可見一斑。

  霧隱之敗,九霄之出,猶如堅不可摧的無上城堡被瞬間轟塌,傾落五洲大陸,激起五洲強者的驚濤駭浪,接連很多日,五洲大陸武者的談資,就是這位神秘的「九霄」。

  這麼多年,十強者之名已被神化,武林中人別說挑戰,連背後稍有一句不敬都不曾想過,如今卻在這個蕭瑟冬日,驚聞神話被打破,他們才恍然驚覺,原來強者也會被擊敗,而十強者,真的已經成名太久太久,就像月魄說的那樣,那個屬於十強者的傳奇時代即將過去,新的傳奇伴隨著新的政治格局變動而產生。

  新強者誕生,也算五洲大陸武者共主,各國都開始鑄強者權杖,準備在九霄蒞臨時送上,拉拉關係,如果可能的話,聘請為護國國師之類的那自然更好,雖然到目前為止,閒雲野鶴的十強者接受聘請的不多,但是和強者保持良好關係有利無害嘛。

  可惜這位新銳風頭人物,自靈珠山一戰後便銷聲匿跡,連真名都沒留下,只知道也是女子,年紀極輕,然而遍數近年來五洲大陸出名的女子,卻一直沒找到可以套上的人物,有人連雅蘭珠都想過了,結果小公主一聽說,笑得滿頭的小辮子都晃了起來。

  「哎喲媽呀,太神奇了,我是九霄,我是九霄——」

  她神秘兮兮湊到那個前來查證的人耳邊,低低道:「我告訴你呀,九霄……」

  該人豎起耳朵,目光發亮的等待洗耳恭聽。

  「……我不認識。」

  「……」

  神秘的「九霄」暫時性的曇花一現,九霄大人本人已經縮在了軒轅皇帝的身邊,等待著「救援」了。

  她擊敗霧隱後,轉頭去看了看戰北野,見他醒來調息,雅蘭珠小心照顧著,便沒有去打擾,又和長孫無極談了談,就以後要做的事定了計畫,便直接回靈珠山和軒轅旻暗魅會合,在山道處遇見兩人,暗魅一見她便長長吐出口氣,他眼神焦灼,寒冬天氣髮際竟然一層微汗,可以想見一夜冒險奔波,焦心如焚。

  軒轅旻卻只顧捧著元寶大人,和它大眼對媚眼,很有興趣的問:「你聽懂我的話對不對?對不對?你說話,你說話。」

  元寶大人不勝其擾的堵住耳朵——丫的這戲子比老太婆還囉嗦,一句話問了整整一夜,老子聽得懂,告訴你多少遍老子聽得懂你咋聽不懂?

  孟扶搖一把將元寶大人搶過來,揣自己袖子裡,警告戲子:「你沒看見它,你沒看見它,記住了,你沒看見它!」

  元寶大人抱臂,不以為然,笑話,我這麼玉樹臨風氣質超群天賦異稟風華絕俗令人見之難忘,你想戲子清空對我的深刻記憶?可能麼?

  暗魅只悄悄伸手過來,把了把孟扶搖的脈,眼神中露出由衷的喜色!對她做了個「恭喜」的口型。

  孟扶搖一笑,笑容如花開放在暗魅琉璃般的目光中。

  此時接應三人的隊伍已經趕了上來,三人都將表情一整,嬌弱皇帝依舊嬌弱,不會武功的皇后依舊不會武功,老實侍女照樣老實。

  一路驅馳回宮,孟扶搖和軒轅旻在後宮分手,她一路長驅直入,將路上看見的驚異目光都記在心底,還沒坐定直接問留在宮中的長侍:「娘娘們回來沒有?」

  長侍恭恭敬敬答:「昨夜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還有姚貴嬪先回來了,其餘娘娘還在靈珠山御苑。」

  她「哦」了一聲,走得口渴拿起桌上茶壺倒了一杯水便要喝,突然停了一停,道:「有點冷,去將我的大毛衣裳拿出來。」

  那內侍應聲去了,他也是軒轅旻派過來的人,一直跟隨著安子,安子負責跟隨帝后,他便總管內務,素來不多話,是個沉穩可靠的。

  不一會兒他拿了衣裳來,笑道:「回娘娘,不知道您想要哪件,這件黑狐的和那件銀狸的都好。」說著遞了過來。

  孟扶搖注視著他的手,笑道:「就那件銀狸的吧。」伸手一接。

  她接衣。

  那手突然直直一伸,一掐對方手腕,一抖,一扔!

  那人慘呼一聲,已經被孟扶搖摜了出去,重重摔在牆壁上,兩件衣服落下來,覆在地上。

  他驚惶的看著孟扶搖,連眼神都在發抖。

  孟扶搖笑一笑,不動聲色的慢慢踱過來,毫不憐惜的踩在那裘衣上,順便,踩著了裘衣下的手。

  她步子不重,那衣服之下卻立即傳來骨碎之聲——到了她這個程度,真氣已經隨著心念流轉,身體髮膚,都已經是武器,別說踩一腳,便是吹口氣,也可以叫這個不會武功的太監送命。

  那人痛得渾身抽搐,咬牙痙攣著一言不發,孟扶搖淡淡俯身看他,道:「我早就懷疑軒轅旻身邊有雙面間諜,如今好歹捉住了一個,來,告訴我,還有幾個?另外,各宮嬪妃那邊也有攝政王的人吧?來,背給我聽聽。」

  那人嘎聲道:「娘狼……娘娘……奴才不知道……您……說什麼……」

  「沒事,我知道就成了。茶壺被動過,有人向裡面投毒,可惜,我的茶壺裡已經投放了一種藥物,誰的指甲碰上茶壺裡的水,指甲會變色,你下毒之後用指甲攪了攪吧?」孟扶搖漠然道:「我告訴你,遇見我,撒謊沒用,做戲沒用,乞憐沒用,裝硬漢還是沒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老實。」

  那人看她眼神也知道她沒撒謊,渾身顫抖起來,卻仍閉嘴一言不發。

  孟扶搖微笑,道:「相信不,我不用動你一根指頭,也能讓你乖乖說話……」

  迎著那人驚異不信的眼神,她笑:「我只需要明天開始提拔你為我崇興宮總管太監,賜你珠寶金玉,榮寵有加……嗯……當攝政王看見我安然無恙,而你卻又步步高陞,他會怎麼想你?三面間諜?哈哈。」

  那人白著一張臉,驚駭的瞪著她,再沒想到這個懶散的、跋扈的、看起來不像很聰明的皇后,竟然心思手段如許老成惡毒。

  真若被她採取這一招,攝政王必定不能容他存活,那死法,會比自己能想像到的更慘。

  孟扶搖笑眯眯看著他,連刑訊逼供都懶得用——太監這種生物,忠誠度一向有限,不用浪費力氣。

  那人躲著她的目光,半晌終於撲倒在她腳下。

  「我說……我說……」

  孟扶搖笑一笑。

  半晌,她吩咐了那人幾句,那人一臉難色又不敢違抗的出去——秘密都賣給她了,還能不聽她的?

  孟扶搖又叫了鐵成進來,道:「聯繫下小七,叫他辦件事。」

  鐵成領了命出去,孟扶搖一人留在宮室中,注視飄搖的珍珠簾影,慢慢露出絲淡淡笑意。

  該懷孕的已經懷孕,將除根的一定會除根,一次不成還有下次,難道還要坐等下次被暗害?那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軒轅家的最後一戰,她沒興趣讓步調一直掌握在那兄弟兩人手中,她要由她來決定!

  此刻風平浪靜,且待風雲將起!

  身後,突有光影淡淡,有人影悄悄進入內殿,不長的人影投射在地面上,貓似的步履輕軟。

  孟扶搖不動,將一杯茶漫不經心的喝著。

  那人躡手躡足走近,悄沒聲息的撥開珠簾,慢慢挪到了她身後。

  孟扶搖垂下眼,端坐不動,茶盞裡熱氣嫋嫋,她眼神清亮乾淨,一塊凝著的冰。

  偷襲我?

  找死!

  一雙溫軟的手,突然蒙上她的眼睛!

  孟扶搖肩頭一聳,腰間「弒天」瞬間滑出衣袖,全身勁氣剎那流轉,彈飛欲起!

  「猜猜我是誰?」

  甜甜的,還帶著童音的帶笑語聲傳入耳中,語氣滿是調皮和嬌憨。

  孟扶搖急剎車!

  一瞬間她收刀、縮肩、壓下飛湧的真力、在爆發邊緣堪堪勒馬,因為收得過急力道過猛,剎那竟然逼出一身大汗。

  好險!

  差點洩露了武功!

  深吸一口氣,孟扶搖回身,有點無奈的注視著「多啦A夢」貴妃,皺眉道:「阿光,進門怎麼不通報,你越來越沒規矩了。」

  唐怡光傻傻的笑著,伸手去她桌上去取點心,道:「我想你這邊的小胡桃了。」

  孟扶搖嘆口氣,將她拉過來,從櫃子裡另取一盒給她,道:「桌上不新鮮,換這個。」

  唐怡光只要有吃的就好,笑嘻嘻的接了,這才想起來給她行禮,孟扶搖攔住,哭笑不得的道:「以後進我寢宮要通報,知道嗎?」

  那孩子哦了一聲,孟扶搖向來對蘿莉沒抵抗力,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下殺心,親自幫她敲胡桃殼,看她吃得幼童一般拋拋灑灑,想起當初軒轅旻說起的她墜馬傷腦的事,忍不住問:「阿光你當年才六歲,怎麼就會去騎馬?你爹爹教你的嗎?」

  唐怡光滿嘴嚼著食物,含含糊糊的答:「……哥哥教我。」

  孟扶搖沒聽清那是個什麼哥哥,也沒多想,待她吃飽了將她送了出去,回來後,站在室中仔細將最近打算做的事想了想,忽覺身後門簾掀開,聽那韻律奇異的步伐就知道是暗魅,孟扶搖沒回頭,隨口道:「你那蛇毒毒傷,沒事吧?」

  暗魅「嗯」了一聲,輕輕走到她身後,手突然搭上她的肩。

  孟扶搖下意識一讓,暗魅卻道:「我給你舒一下骨,你功力進益骨骼抽節,這個時候舒展開來對你更有好處。」

  孟扶搖猶豫一下道:「不用了,這樣就很好。」

  身後暗魅輕聲嘆息,聲音如秋風掠過一片霜白的樹梢,淡淡的涼而滄桑,他道:「你便這樣讓我欠著你,欠一生,欠到死麼?」

  孟扶搖怔一怔,回轉身,道:「何必說得這麼嚴重?誰欠誰,欠多少,計較這個的還是朋友?」

  暗魅眼底琉璃光滑流轉,聽她這話並無喜色,那種淡淡的蕭瑟更重幾分,卻最終一笑,道:「那最起碼幫你鬆骨下沒問題吧?」

  孟扶搖無奈,踢踢踏踏爬上榻一躺,趴枕頭上道:「如果我睡著了,麻煩你不要看,我睡相也就比元寶大人好一點。」

  元寶大人蹲在她枕頭上,鄙視的看她一眼——最起碼我不流口水!

  孟扶搖趴著,心中想著自己下一步下下一步的計畫,腦子裡亂鬨哄的,忽覺身後一軟,暗魅的手指已經按上了她的背。

  他五指修長,指節散開如舒展枝葉,一觸及她的背熱流便如泉潺潺,湧入四肢百骸,隨著暗魅高超優雅的手勢,孟扶搖聽見自己骨節微微掙響之聲,清脆明亮,那般點、推、敲、拓、輕柔熨帖如清風拂體,卻又沉勁有力似大江湧流,將她一直以來的緊繃緊張都從體內漸漸驅除,孟扶搖飄然欲起渾身鬆爽,舒服得差點想呻吟,趕緊咬住枕頭。

  聽得身後那人淡淡道:「扶搖,你太緊張了,你的身體,都是緊繃的。」

  孟扶搖汗顏的笑笑,心說其實是因為我搞不清楚你算不算君子。

  暗魅又笑了笑,突然轉了話題,輕輕道:「願不願意永遠留在軒轅?」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個話題向來是她最怕的話題,留在軒轅?哦不,她的一生註定了永遠不能為誰停留,她的腳步和她的心,時常背道而馳,卻又不得不咬牙繼續向前,太淵、無極、大瀚、軒轅……路始終在前方。

  她在沈默,隨即感覺到背上的手指停了一停,清逸氣息逼近,暗魅的身子似乎俯低向她,孟扶搖怔了怔,有心翻身躲開,然而她為了避嫌沒敢在床上鬆骨,身下是窄榻,只有一人寬,一面檔死,一翻身要麼翻進他懷抱要麼翻得正面對他,那更是一份直面相對的尷尬,正猶豫間,暗魅的身子卻在她耳側停住,他伸手,輕輕撚了撚孟扶搖耳垂。

  他的手指柔軟溫暖,前段日子的微涼已經散去,彼此都有絲緞般的觸感,彼此都顫了顫,孟扶搖一偏頭,暗魅卻已鬆開手,淡淡道:「……終是不能留麼?不過,日子還長著呢,扶搖,你看,你這個不願打上任何人印記的傢伙,第一次破例為我穿了耳洞……我但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破例更多。」

  孟扶搖默然,半晌答:「我的讓步,向來只在我覺得可以的範圍之內。」

  「我知道。」暗魅輕輕的笑起來,笑聲似嘆息,一聲聲涼過冬日寒風,卻又一聲聲長過情絲萬縷,「如果真的再沒別的破例,有過這一次,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站起身,遞過來一個小小盒子,轉身走了出去,將至門邊時扶住門框,沒有回首只淡淡道:「扶搖……真希望你不會讓這個耳洞長攏。」

  孟扶搖抿著唇,打開那小盒子,裡面是一顆雪白的丹丸,拇指般大,幽香迫人,孟扶搖嗅不出什麼成分,卻也知道這東西一定珍貴無倫,她轉頭,看看暗魅離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耳垂,良久,輕輕的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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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月二十一,冬日寒冷,滴水成冰,軒轅和大瀚邊境的莽莽山脈覆雪萬里,沈默蹲伏於蒼茫大地,遙瞰兩國戒備森嚴的邊境。

  今冬特別的冷,昨夜甚至下了一場大雪,雪厚尺許遍地銀白,家家戶戶掩門守火,任那雪地平整如貂毯,一色深白無人踩踏。

  清晨,霞光淡淡,在雪地上嫣紅銀白的鋪開去,有種收斂沉靜的華豔。

  卻有「咯吱咯吱」的艱難踏雪聲漸漸從遠處傳來,伴隨著嘈雜的語聲,雪地上多了幾道迤邐的深腳印子。

  「奶奶的,這天氣,還得出門守哨!」

  「不就是怕對面的瀚軍搗亂麼,其實也就是虛張聲勢,他們皇帝還在我們這呢。」

  「我說這鬼天氣,人家還不是悶在帳篷裡烤火,打仗?咋打?」

  「鄭護軍也真是,拿咱們不當人!」

  紛亂的語聲驚破雪後的空深寂靜,軒轅國東北邊境長策守軍鬆鬆垮垮挎著刀劍一路艱難跋涉過來,他們是今天負責邊境巡邏的小隊。

  習慣了偏暖氣候的長策守軍,分外耐不得寒,此刻勉強出門放哨,一個個穿得狗熊似的,軍中趕製的新棉襖過於粗糙,穿進去兩根胳膊便成了蘿蔔,直直挺那裡,別說拔刀,自己想摸到自己屁股都難。

  當先的小隊長懶懶的爬上一個高點的山坡,往對面隔了一條不算太寬的河的寂靜沉沉的瀚軍帳營看了一眼,道:「我說這天氣鬼會出門!屁動靜也沒!走,回去!」

  眾人高高興興應了,轉身就走,走在最後一個的突然回身,道:「咦,什麼聲音?」

  他回身,便看見對面,鐵絲荊棘網後面的河面上,突然傳來了馬蹄之聲,隨即看見一隊深紅甲冑衛士,火般的出現在對岸。

  那隊衛士在雪地裡慢悠悠的「馳騁」,手中還晃著弓箭,那士兵一看便樂了,笑道:「哈,哪家的傻子,這麼厚的雪出來打獵?」

  眾人都哈哈的笑,那小隊長道:「咦,這是哪家的軍隊?大瀚軍是黑甲啊。」

  「管他哪家的,總之和咱沒關係。」眾人轉過身,突然看見對面當先一個漢子揚了揚弓,隨即他馬前跑過一隻兔子,那兔子直直奔過河上冰面,鑽過鐵絲網,向這隊士兵奔來。

  那小隊長來了興趣,笑道:「好肥的兔子!既然送上門,帶回去打牙祭!」

  他彎弓搭箭,一箭飛射,正中兔子前心,眾人都叫聲好,那小隊長洋洋得意,笑道:「不過是隻兔子,當年在定河戰場……」

  他的語聲突然頓住。

  四周的歡笑突然頓住。

  眾人驚駭的轉頭,瞪眼,看見小隊長的胸口突然多了枝紅羽重箭。

  小隊長緩緩的低下頭,看見自己胸口箭羽顫顫,在寒風中無聲飄搖,那箭是冷的,那箭端湧出的血是熱的,然而這是生命裡最後的熱度,很快,他便要和這身下的雪,一般的冷了。

  他轟然的倒下去,睜著眼,血光濺上鋪了霞光的雪地,比朝霞更豔幾分。

  在最後墜落的視野裡,他奇蹟般的看見了對面射箭的那個人,看見他清俊英挺的眉宇,平靜森涼的眼眸,看見他居然單臂持弩,另一隻手臂袖子軟軟垂下。

  聽見他一字字,冷冷道:

  「你、殺了、我家瀚王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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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殺了瀚王的兔子。」

  五洲大陸有史以來最彪悍最無恥最荒唐的開戰宣言。

  此宣言迅速風靡五洲,原本就已名動天下的那位傳奇瀚王,再次因為他和他被殺的兔子名聞各國。

  在以後的很多年,還有人以此作為挑戰的代名詞——我要揍你!為啥?你殺了我的兔子!

  然而這句宣言的被宣告者軒轅,此刻卻陷入了尷尬而無奈的境地。

  大雪之日,大瀚瀚王「狩獵」侍衛以瀚國兔子被殺為由,悍然射殺軒轅守軍,隨即軒轅長策軍立即意圖反擊,卻發現只是剎那之間,瀚王王軍已惡狠狠壓上陣前,而原先就在邊境的瀚軍,衣甲整齊遙遙在後。

  他們並不進攻,卻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和絕對百戰鐵血的殺氣兵鋒,狠狠壓上已經多年沒有征戰過,剛剛換防還對地形不算太熟的長策軍面前,巍巍大軍,沉沉刃寒,似一道山般陰影,壓在軒轅軍心頭。

  長策軍火速向昆京傳遞軍情,攝政王整整開了一天的朝會,一堆大臣掩面唏噓,為大瀚孟王的無恥而傷心哀嘆——孟大王的封地雖然接近軒轅和大瀚的邊境,實際上最近的也還相差數百里,這誰大雪天氣跑出幾百里去打獵?這誰一隻兔子便轟上了人家一軍?這是打獵麼?這是打劫!

  大瀚瀚王!比大瀚皇帝還牛叉的,一腳蹬上了軒轅的臉!

  臉被蹬了的軒轅,鼻青臉腫的開會,他們很聰明的趕緊先去找還滯留在昆京的瀚皇,結果驛宮裡不出意料的人去樓空,饒是軒轅晟一直派人注意著瀚皇行蹤,也沒能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最後軒轅晟很無奈的,派出手下得力大將,五軍兵馬都督唐如松,率軍十萬馳援邊境。

  唐如松大軍開拔之日,攝政王親自送行,高臺上金爵賜酒,唐如松一飲而盡,擲杯於地朗朗誓言;「不斬孟扶搖誓不回!」

  此豪言壯語傳入軒轅後宮,「宇文皇后」長長甲套敲在花梨木桌面上,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輕輕道:「親,你走錯方向了。」

  大抵她眼神中笑容太毛骨悚然,遠遠過來的軒轅旻抖了一抖。

  孟扶搖看見他,招手喚他過來,戲子趕緊一溜煙的過來,諂媚的給女王陛下捶腿,孟扶搖看看他指甲裡的泥土,嫌棄的一腳踢開,道:「又去拔東家菜討好西家了?」

  軒轅旻正色道:「不,最近天冷,長不出菜了,我命人到外面集市上買了菜,幫她們栽進去。」

  孟扶搖撫額……情種,真是情種。

  軒轅旻笑嘻嘻膩上她的膝,道:「走了個唐如松,還有三個呢,好歹兩手兩腳都得砍掉啊。」

  「政治是很美妙的東西,需要溫情的面紗,不要說得這麼血淋淋。」孟扶搖戳之,「放心,總有辦法解決的。」

  戲子仰頭瞅著她,突然道:「朕在不在你最後的解決名單內?」

  孟扶搖垂眼,緩緩和他對視,隨即微笑,道:「你說呢?」

  戲子笑而不答,又轉了話題:「朕可不可以猜猜你到底是誰?」

  孟扶搖抓了個胡桃很乾脆的塞他嘴裡:「不可以。」

  戲子哀怨的以袖掩面,唱:「銀河長天未央殿,妾妃空守淚燭前……萬歲,你又被哪個狐媚子迷鳥心……」

  「萬歲要去殺狐。」孟扶搖踹開「妾妃」,「滾吧。」

  「妾妃」扭扭捏捏一步三回首的去了,曼長唱腔老遠猶自傳來:

  「呀呀啐……你……殺了……我……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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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軒轅遭遇立國以來最為內憂外困的一刻。

  和軒轅一直邦交一般的上淵,突然在軒轅大瀚對峙之時,向軒轅發起責難,提出當年上淵國主齊尋意母后曾離奇死亡,疑兇手為當年的太淵太子妃、現在的太淵皇后軒轅氏,軒轅皇后已薨,這樁舊案便要著落在軒轅國,請軒轅交出幕後主使,並對此有所交代,以全上淵國主為人子者之孝道也。

  二十年前舊案,現如今莫名其妙的翻了出來,早不翻晚不翻,偏偏在軒轅和大瀚對峙的時候,事情發生在太淵不對太淵翻,偏偏對著軒轅,這又是個秉承大瀚孟王高貴人格精神的後繼者——打劫的。

  據說當時軒轅晟接到國書,一拳擊在桌案上,將桌子生生轟裂,滿殿文武大多驚跪下去,卻有一幫老臣,悍然而立,立刻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奏章侃侃而讀,那內容刀筆狠辣,聞之驚心,直指攝政王篡權跋扈,為政失當,暗示如今軒轅局面由他一手造成,並指攝政王謀殺先帝后裔、暗害忠良遺孤、欺君罔上把持政權倒行逆施任用私人等等十八大罪。

  領先彈劾者,是海內大儒、原攝政王妃之父、攝政王岳父、現任文華學士,桃李滿天下飽受士人尊崇的竇銘。

  當庭彈劾,句句誅心,軒轅晟便是泥土做的也生了火氣,再說這樣的罪名論誰也承擔不起,無奈之下只得當庭將老竇銘羈押於天牢,他還算理智,沒對老傢伙用刑也沒說要殺他,然而便是這樣,當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當庭大呼「太子英靈,佑我精誠」的老臣被免冠押下,一半都是竇老門下的文官看攝政王的眼神都不對了。

  更糟的是,天下士子聽說老相被押,生死俄頃,立即雞凍了,呼朋喚友,拉幫結派,衝擊昆京各文司衙門,貢院、三司……並到都察院喊冤,鬧得沸反盈天驚擾不休,各文司衙門官員們很多對此採取不聞不問放任態度,當攝政王派人去查問,便出來揮揮袖子趕人,攝政王的人一走,又回去蹲在爐火熊熊的官署裡喝茶。

  朝政一團紛亂,上淵的催促國書還一封接著一封,並也做出了陳兵邊境的姿態,揚言不給個交代,也只好殺殺兔子,軒轅晟命令細作好生探聽小國上淵這次發了什麼羊癲瘋,並悍然不打算對此解釋,想乾脆兩地作戰,打垮這些落井下石的,讓他們知道軒轅不是那麼好欺負!結果細作的回報,卻讓他冷了心。

  上淵最近國內生亂——當初上淵建國時無極國曾將兩國邊境一直爭議未決的兩夷之地劃給上淵,當時齊尋意感激萬分,誰知道那根本就是塞過來的一個長期遙控炸彈,桀鶩的兩夷,向來只臣服於長孫無極的鐵腕,齊尋意根本壓制不住,頻頻作亂的兩夷讓齊尋意疲於奔命,勞民傷財,無奈之下只得向無極請求,請太子殿下他再收回去。

  誰知道拿到手容易送回去難,偉大的無私的客氣的無極太子說,送人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豈不是讓我自己打自己臉?不成,不成,再說當初國主您都笑納了,怎麼現在又反悔了?難道是對我無極送出的禮物不甚滿意?那要不要我把兩戎之地再割給您?

  無極來使冷笑著語言客氣語氣威脅的傳達這段話時,齊尋意差點崩潰——只見過國土一分一寸拚命爭奪的,沒見過拚命往外送你想還都還不了的,到得此時才知上了長孫無極的惡當——他送出來的東西,果然不是那麼好接的。

  最後齊尋意扯著使者袖子苦苦哀求,長孫無極才勉為其難答應再收回去,但是,得有條件。

  什麼條件?齊尋意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問。

  使者不急不忙扯開一道加密文書,用十分詭秘的語氣對上淵國主道:「閣下媽死了這麼多年,可以拿來報一次仇了。」

  「……」

  於是,上淵突然想起來報仇了,軒轅被兩線逼戰了,無極送出去的國土,又拿回去了,長孫無極也幫到某人了,自己甚至連兵都不用出了。

  這就是最高等級的空手套白狼——送出個東西套住你,再讓你心甘情願送回去,你想送回我還不樂意,還得賠條件。

  可憐的上淵,可憐的軒轅……

  軒轅晟打聽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立刻什麼念頭都沒了,上淵背後既然有無極這個心思陰毒的龐然大物,打是絕對打不得了,逼急了齊尋意,國土一開放,長孫無極保證毫不客氣的就來搶軒轅。

  軒轅晟無奈,只得再次派出身邊一等一人才,掌控他手下文官勢力的丞相司徒墨,親自到軒轅和上淵邊境,就「上淵國主他娘被害一案做調查並商談」。

  戲子皇帝得到消息時,托腮看了孟扶搖很久,孟扶搖溫柔的撫摸他的頭,道:「娃要乖。」

  戲子皇帝苦笑笑,搖搖擺擺走了,一邊走一邊翹著蘭花指唱:「呀呀啐,閣下……老母……仇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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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手腳,從內宮砍。

  這是孟扶搖早已計畫好的事,先搞出外患,再趁著軒轅晟焦頭爛額沒空理會內宮,正式下手。

  要想動內宮而不被軒轅晟警覺反撲,這是唯一的辦法。

  臘月二十四,小年,宮中自然也要慶祝,孟扶搖特旨眾妃免織布種菜,放假,各宮可以在御廚房取菜,也可以自己的小廚房開夥,妃子們歡天喜地,都選擇逃離瘟神自己慶祝。

  玉妃簡雪自從上次奉孟扶搖命照顧賢妃,賢妃依舊受了驚,被罰掇離自己的主宮,住在賢妃素心殿的隔壁翠雲軒,她自請和賢妃一起慶祝,賢妃原本厭她,見她不被皇后待見反而歡喜,有心拉攏,兩人在素心殿歡歡喜喜吃了小年飯,簡雪親自下廚,賢妃也來了興致做了幾道菜,中途發現鹽不夠,去御廚房取了些來,吃飯時融融一堂,兩人十分和諧的你來我往,菜中有道雲絲雞片,簡雪笑說淑妃娘娘最喜歡這個,不如給她送份去表表心意。

  賢妃撇一撇嘴,道:「我送的,她敢吃?」

  「有何不敢?」玉妃笑,悄悄附到賢妃耳邊,「皇后跋扈,這宮中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姐姐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唯一能和皇后分庭抗禮人物,但再聖恩隆重也是孤掌難鳴,憑姐姐的地位家世,和大家多來往來往,名分上的那點欠缺,不就補齊了?」

  賢妃目光閃動,「唔」了一聲,玉妃起身,嫣然一笑道:「妹妹親自去送。」

  賢妃本有些不放心,見她自告奮勇自己去,倒安心了,一笑道:「勞煩妹妹。」

  素心殿小年飯「姐妹」笑語晏晏,崇興宮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孟扶搖最近的心思全在翻雲覆雨步步緊逼,一心要將軒轅晟用軟刀子慢慢割死,對這個什麼小年一點概念都沒有,晚間她從軒轅旻的承明殿回來,剛剛跨進院子,便怔了怔。

  怎麼黑沉沉的,一點燈光都沒有?

  這些年從血火中跨過來的孟扶搖,向來是一發現異常便立即退後,然而她還沒退兩步,身後院門突然無聲關閉。

  孟扶搖站定,真氣運行臉色如玉,隨即笑了笑,一步步走了過去。

  前方大殿之巔,卻突然悠悠飄下一個燈籠。

  火紅影紗、手工精緻、綴著金色飄帶和瑪瑙流蘇,完全年節宮燈式樣卻比尋常宮燈更漂亮的燈籠。

  紅色的燈籠在一片深黑的宮殿背景裡飄搖迤邐,所經之處照亮一片金紅光芒,美則美矣,卻因為出現得奇異,令人心生不安。

  孟扶搖專注的仰頭看著。

  燈籠飄近前,隱約有小小的圓圓的黑黑的影子,扒在紗面上做「飛天之舞」,孟扶搖瞟一眼,又瞟一眼,笑了。

  還飛天咧,「飛豬」差不多。

  那燈籠悠悠落在孟扶搖手中,飄出兩條金色絲帶,一條寫:扶春來,見山河不老,一條寫:邀冬去,慶日月如初。

  嵌字諧音鳳首格,很漂亮的字體,不同長孫無極的飄逸戰北野的疏狂,骨骼靈秀外圓內方,孟扶搖微微一笑,將那絲帶攥緊掌心,伸手從燈籠裡抓出「飛天之豬」,詫異的道:「沒被烤死?」

  仔細一看才發覺蠟燭外罩了薄薄的玉管,難怪燈光那麼朦朧。

  元寶大人白牙閃亮亮的穿著它的大紅袍,自己覺得這個出場很拉風很優美,猶自翩然欲舞,突然被人拎著後頸,拿了開去,順手塞在某處角落裡。

  被利用完畢,過河拆橋了……

  孟扶搖目光亮亮的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個傢伙也會玩這一手。」

  對面男子,淡玉色的臉龐在燈籠紅光映照下潤澤光豔,唇色猶豔幾分,流轉的琉璃眼眸華光千層,爍人眼目,他淡淡笑著來牽孟扶搖袖子,道:「過年了。」

  孟扶搖仰頭袖手,看沉沉天際欲雪天氣,感嘆的道:「是啊,我又老了一歲了。」

  暗魅輕輕一笑,道:「你若老了,我們算什麼?行將入木?」拉著她就走,道:「今天各宮自己開夥,你有口福了。」

  「有什麼口福……我還在愁吃啥呢……」孟扶搖懶懶的給他拽著走,突然頓住腳步:「啊?有好吃的?啊?你下廚?」

  暗魅不答她,孟扶搖皺皺鼻子,鄙視的瞪一眼他的背影,他下廚?這些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廚房煙火氣都很討厭的傢伙,不會是一盤白水煮青菜一盤青菜煮白水吧?

  暖閣裡的燈光次第亮起,將剛才的黑暗瞬間驅除,雕花銅火爐熏得一室香暖,閣中鋪了錦圍的圓桌上,七彩斑斕,香氣四溢。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些藥香和菜香誘人混合,顏色和形狀各擅勝場,連蘿蔔都雕出漂亮的牡丹的大菜,半晌,吸了吸鼻子。

  她道:「這個世界真虛幻啊……」

  暗魅夾了一塊茯苓夾餅給她,道:「先吃了墊墊肚子,我怕你突然撲上去。」

  孟扶搖吃了幾口,突然憤憤,咕噥道:「原來有人會做……」

  暗魅只在笑,慢慢給她布菜,元寶大人蹲著拉他袖子,暗魅順手將那盤子餅都塞它懷裡去。

  打發走了燈泡,他才對燈下若有所思吃飯的孟扶搖道:「好歹咱兩人一起過了個小年。」

  孟扶搖放下筷子,慢慢道:「以前,我的年,都是很熱鬧很熱鬧的……」

  暗魅給她斟酒:「很多人嗎?」

  孟扶搖怔了怔,搖了搖頭,隨即有點迷惘的道:「咦,那也是兩個人,為什麼我便覺得那時特別熱鬧呢?」

  很多很多年前,小屋燈火黯淡,不及這暖閣富麗堂皇;桌上菜色寥寥,不及這錦桌滿滿奇珍;四面擺設寒酸,不及這金香爐銅暖爐一室融融,然而那時候兩個人頭碰頭吃火鍋,在蒸騰的熱氣裡你夾我一塊我夾你一塊,各自熏紅了臉盈盈笑……那些死在記憶裡的最溫暖過去。

  身側,暗魅的手頓了頓,偏頭看看她,一瞬間眼神流轉,半晌道:「你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來著。」

  孟扶搖醒過神,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人老了總是愛回憶。」

  暗魅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著靜靜吃飯,孟扶搖只覺得這一刻寧靜安適,對面那個人不熱鬧,有種遺世獨立的孤涼,然而那孤涼裡,有只給她一個人的體貼和溫存。

  半晌聽他道:「有什麼新年願望嗎?」

  孟扶搖含著筷子想了想,她的眼色在燈光下黑白分明,像黑白瑪瑙那麼涇渭分明的閃閃亮著。

  她道:「我但望心願得成,我愛的人們好好活著。」

  暗魅垂下眼,慢慢的喝湯,孟扶搖又問他:「你呢?」

  暗魅沈默,孟扶搖也不想逼問,逼出什麼情話來反而不好招架。

  直到兩人吃完,孟扶搖笑道:「得趕緊睡下先,今夜必不能安穩。」抱了肚子撐得走不動的元寶大人離開,將到門口時才聽見暗魅沉沉道:

  「我但願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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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那個人是誰呢?

  孟扶搖抱了元寶大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的目光熠熠,想著聽見那句話她回首,看見那個溫和又淩厲的男子,出神遙望張燈結綵軒轅皇城的側影。

  那座城……那一生的起點和終點,彼時彼刻,他在想著什麼?

  孟扶搖一聲嘆息,逸在午夜的雪意微寒的風中。

  而夜,已深。

  「報——」

  雜遝的腳步聲和急促的稟報聲驚破皇城之夜的寂靜,無數人湧向崇興宮和承明殿,隱約不知道哪裡,傳來驚恐的哭喊聲。

  孟扶搖在黑暗裡,笑了笑。

  她開了門出去,立在臺階上,目光一掃跪在臺階下滿面汗水的淑妃錦雲宮總管太監,冷然喝道:「深更半夜的嚷什麼?」

  「回娘狼……」那太監一臉驚恐,連聲音都變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出事了!」

  孟扶搖皺眉:「擺駕錦雲宮!」

  錦雲宮早已站滿了人,軒轅旻及各宮嬪妃已經到了,太醫院的人跪滿了一屋子,孟扶搖到的時候,淑妃的屍體已經涼了。

  匆匆走進燈火通明的內殿,孟扶搖目光和軒轅旻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厲聲道:「今夜侍候淑妃娘娘的人呢?通通打死——」

  「娘娘饒命!」淑妃貼身宮女香結兒被人扒了宮裙,披頭散髮由幾個太監架了臂跪著,此時涕淚橫流的掙扎著膝行到孟扶搖身前:「娘娘,不是奴婢的事,淑妃娘娘是吃了玉妃娘娘送來的雲絲雞片後嚷肚子痛的……」

  孟扶搖霍然轉首,看向也已經拔了插戴的玉妃簡雪,簡雪並無驚惶之色,不卑不亢的跪著,道:「那菜是臣妾送的,但卻是賢妃娘娘親自下廚所制。」

  「玉妃!」賢妃一聲怒喝,臉色鐵青,孟扶搖亦怒喝:「玉妃你莫要臨急亂咬人——」

  賢妃倒怔了怔,詫異的看了孟扶搖一眼,孟扶搖卻對軒轅旻躬身:「請陛下裁決。」

  「後宮是你的事。」軒轅旻道:「朕很傷心……朕要去再看看朕的愛妃,啊啊啊朕的淑妃啊……」

  戲子舞著水袖撲向淑妃,又去演戲,孟扶搖無奈,道:「將玉妃交宗正寺查問,賢妃亦有嫌疑在身,暫於宮內禁足待勘,不得外出。」

  「為何禁我足?」賢妃怒目:「難道皇后娘娘疑心臣妾?」

  「賢妃娘娘能立即洗清自身嫌疑麼?」孟扶搖斜睨她,「本宮自認為對於此事處置公允並有所照拂,賢妃若還有什麼言語,本宮只好請你去宗正寺說清楚。」

  「哼!」賢妃瞪她良久,又見軒轅旻「撫屍痛哭猶未休」,憤然道:「你這跋扈皇后,終有一日……」

  孟扶搖微笑,道:「如何?」

  賢妃張了張嘴,終究沒敢說出口,頓足而去,臨走時將殿門撞得直響,孟扶搖只微笑道:「賢妃娘娘脾氣好大。」

  眾妃噤聲不敢言語,孟扶搖又道:「華妃你留下,好好勸慰著陛下,莫要讓他傷心太過傷了龍體。」

  華妃喜不自勝應了,一側的姚貴嬪臉色鐵青——今夜軒轅旻原本翻了她牌子,出事之前剛剛摸著她的身子,讚她粉嫩嬌軟雪娃似的,許諾要升她妃位,封號就叫雪,如今這麼一攪合,好事又泡湯。

  而這個月,華妃明裡暗裡搶著她的機會向陛下邀寵,已經不是一次。

  她粉臉通紅,氣息起伏,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髮髻上珠玉因身子顫抖隱隱相撞,發出細碎琳瑯之聲。

  孟扶搖當沒看見,命人收斂淑妃屍體,出宮報訊,準備喪儀,隨即道:「都散了吧。」

  她轉過身,在眾人恭送下慢慢跨出門去,抬眼看看深黑天際,飛雪終於旋轉著落下來。

  這一場雪,將會覆蓋掉多少人的屍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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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

  宮闈連出異變,震驚軒轅。

  姚貴嬪和華妃路遇發生口角,兩人互相推搡,姚貴嬪將華妃推入池中,冬月池水刺骨之寒,豈是嬌弱的宮嬪可以承受?華妃被撈上來時,已經香消玉殞。

  軒轅旻又忙著撫屍痛哭,「宇文皇后」什麼事也沒做,直接將華妃家人傳進了宮,華妃的父親,戶部尚書華洪熙兒子無數,只此一女,華夫人哭得險些暈厥,被孟扶搖好容易勸住,華夫人跪求皇后為愛女伸冤,孟扶搖手一攤,為難的道:「天寒路上無人,只是幾個婢女指證姚貴嬪,人微言輕苦無證據,姚貴嬪又咬死不認,何況……」她悄悄湊近華夫人耳邊,道:「姚貴嬪父親,大學士姚淩,進宮好幾次了,直說以性命擔保,絕無此事,華夫人,您要知道,姚大學士也是攝政王麾下紅人咧,那個那個,本宮很為難哩……」

  華夫人柳眉倒豎:「好你個狗仗人勢,殺人害命的姚淩!」

  她翻身爬起,恩也忘記謝,匆匆回娘家去找自己的弟弟——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掌握昆京兵馬的實權人物之一,與姚淩同屬於攝政王陣營,卻勢不兩立水火不容。

  李元一聽甥女被害卻冤屈不得雪,怒髮衝冠,當即點起指揮使麾下三千兵馬,殺往姚淩府邸,姚淩還沒反應過來,李元已經帶著一大隊士兵兵甲啷噹的按刀進府,揪住了姚淩當胸衣襟,罵一聲:「你這百死莫贖的老狗!」刀光一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隨即這個邊將出身的莽夫順手殺了姚府上下,殺完了,鞋底上抹抹血,大步走路,若無其事。

  姚家滿門被殺,驚動朝野,姚淩屬於丞相司徒墨的集團,集團內眾大臣相互之間都有聯姻,姚家夫人,姚家兒媳,都是司徒墨集團中的重臣女兒,這下李元捅了馬蜂窩,屬於司徒墨這一系的大臣怎肯幹休,其中幾個也掌握部分昆京防戍,手中也有兵力的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參將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殺入李家和華家,李氏集團怎肯幹休?於是,兩下混戰,昆京陷入朝臣之亂,腥風血雨之中。

  這一場混亂,積怨已深的兩家集團因一個宮嬪的死亡,因一個人的蓄意撩撥而徹底爆發,迅速以無法遏制的勢頭燎著了整個軒轅朝廷,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官員捲入了這場變亂,到得最後,甚至出現買兇殺人,當街橫屍的混亂,大臣們上下朝人身安全不得保障,很多人稱病不朝,再加上忠於文懿太子的老臣從中運作煽風點火,整個軒轅朝政陷入半癱瘓狀態,而到最後,混亂結束時,僅在昆京的朝官,便喪命百人以上,其官階從緊要職司的小吏到一品大員,都有。

  血色昆京,風雨飄搖,昭寧十二年的軒轅,日月不昭,人心不寧,如同那零落於街的屍體一般,人們似乎也透過兩大集團不斷爆發的血火爭鬥,看見權傾天下如今卻搖搖欲墜的攝政王統治時代的末日。

  這一場似乎莫名其妙其實卻蓄意為之的暴亂,後世史稱:昆京之亂。

  軒轅晟此時飽嘗了他一貫玩的權力制衡之術的苦頭——他將兩家集團培養成勢不兩立,一點火星都會爆發,他將全城兵力分交兩家集團合管,美其名曰相互融合,實際上是互相監視,如今兩家集團混戰一團,連同所轄軍營,雖然他勒令不得跟隨作亂,也已人心浮動,一日三驚。

  而最沉穩,最能掌控全局的兩家集團核心人物,如今都已遠派在外,他一人按下葫蘆起來瓢,不僅要忙於按捺昆京百官之亂,還得應付來自老臣舊將關於文懿太子案平反的呼籲,還要時刻關注腳蹬在他臉上的大瀚瀚王的下一步動作,他此刻明知後宮有問題,卻已無法顧及。

  而那負手立於後宮之巔,微笑看這一場血火的女子,終於進入了她最後的計畫。

  那最後的計畫,針對攝政王手下最後一個最忠心的力量,賢妃之父,西平郡王高家。

  在此之前,她得先讓賢妃,殺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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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七,雪後初晴。

  孟扶搖微笑帶著從人跨進賢妃禁足的素心殿,賢妃有些不安的迎上來,開口就問:「娘娘,您是來解我禁足令的麼?」

  孟扶搖含笑看她,一直看到她惴惴不安,乖乖跪下去,才頷首命從人讀她的懿旨——自從宮外變亂,宮內人手被軒轅旻趁機清洗,現在他們用的人手,已經足堪信任。

  賢妃聽著聽著,臉色便變了。

  懿旨曆數她進宮以來,好妒不賢,草菅人命,不尊正宮,欺壓諸妃……

  「沒有!我沒有!」讀到一半賢妃怒喝,爬起來就去撕懿旨:「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沒有不尊正宮?」孟扶搖笑:「本宮入宮那日,你為何不去請安?」

  「我有命宮女和皇后告假!」

  「哦?」孟扶搖慢條斯理整理衣袖,「那你可還記得本宮當時說的是什麼?」

  賢妃哪裡記得,孟扶搖好心提醒她:「本宮說,有病就該治。」

  「對對,就是這個,你說有病就該治。」

  「是啊。」孟扶搖笑盈盈,「可我有說,准你不來麼?」

  「……」

  「至於草菅人會……」孟扶搖微笑,「來人啊……把那些漂亮骨頭起出來,提醒下賢妃娘娘不太好的記性。」

  埋在冷宮裡的那些花匠的白慘慘骨頭被起出來,猙獰的骨頭帶著微紅的泥土直逼到賢妃眼前,帶著血腥氣的泥土味道和屍骨特有的腐臭死氣直逼到賢妃面門,她慘叫一聲,眼睛往上直直一插,便要暈去。

  孟扶搖可不想給她現在就昏,她要她做的事還沒做呢。

  她上前,輕輕拍拍賢妃,賢妃從迷亂中醒來,一眼看見微笑盈盈的孟扶搖,魔鬼似的傾身在她眼前,衣襟微露,衣襟下垂著的絲絛上繫著一柄小小的金剪刀。

  剪刀……

  她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眼神華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離離閃閃爍爍都似是在說話。

  說著什麼?

  她的腦子微微暈眩起來,一層又一層的迷霧浮起,蔓延,降落,漂移。

  她覺得自己也似漂移起來,化為粉,化為霧,化為煙,化為這天地間自由浮游的主宰。

  然後……

  然後她不知道了。

  等她稍微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見滿殿的太監軍士,皇后滿身鮮血的躺在地下,而陛下,又在撫屍痛哭。

  她覺得手心有點涼有點黏,低頭一看,滿手鮮血,一柄小剪刀抓在她掌中。

  然後她看見陛下憤怒的走過來,指著她鼻子罵了些什麼,又對軍士們說了什麼,那些骯髒的,粗俗的兵們便上前來,毫不憐惜的拉起她。

  她的髮髻被扯落,衣裙被踩破,高貴的釵鐶被胡亂扯丟一地,她不掙扎,只茫然的看著陛下,那個夜夜恩寵、枕邊絮語、那個喊著她心肝寶貝小乖乖小綿羊小兔兔,發誓用全部的君王的寵愛來愛他的愛妃的陛下。

  他卻不理會她,只是那樣雙目噴火的看著她,那樣目光森冷,毫無情意,那樣陌生可憎,寒氣逼人。

  原來……

  她輕輕的笑起來,道:

  「真是的……」

  這是寵冠六宮的賢妃,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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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妃弒后一案震動京華,她弒后證據確鑿,再加上她之前就揚言要讓皇后好看,全宮嬪妃都在場聽見,眾人都說皇后一直待她寬厚,她卻驟下殺手,真是豬狗不如。

  她被打入冷宮,朝中上下齊聲要求懲治殺害皇后的兇手,西平郡王跪求攝政王援手,內外交困的攝政王猶豫著答應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作,當夜,被打入冷宮的賢妃自盡。

  她非死於陰謀之網,而死於情意之殤。

  不過對於步步為營草灰蛇線的政客來說,她的死只是射向攝政王最後一層屏障的箭矢而已。

  賢妃明明是自殺,但是當痛失愛女的西平郡王入宮時,軒轅皇帝向他展示的卻是賢妃被人勒死的證據,甚至連兇手都交給他了——這個兇手,西平郡王認識,正是他自己按照攝政王命令,佈置入內宮監視帝后的雙面間諜之一。

  到得此時,不用說,一定是攝政王知道沒辦法幫她女兒脫罪,又答應了他救賢妃,無奈之下,乾脆先殺了賢妃!再偽裝成自盡的模樣!

  軒轅旻對著西平郡王垂淚,和他赤忱交心:「郡王啊……朕其實最愛的還是賢妃,打入冷宮只想等風頭過去,留她一命,不想……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當朝竟也不鮮見啊……」

  西平郡王一抹眼淚,當即回府,當夜,鳴炮三響,震驚昆京。

  他反了。

  巍巍如山的攝政王勢力,在被日漸削薄之後,隨著西平郡王的背叛,終於徹底傾塌。

  那夜,京郊隆隆炮響傳遍昆京,軒轅皇宮亦有聽聞,所有人都關起殿門,悚然靜默於黑暗中,等待著血色長天再次變色,已經關閉的崇興宮內,卻有一條「鬼影」,緩緩遊移在宮闕正中。

  長風寂寂,撩起孟扶搖長髮,她負手緩緩看著這座自己住了兩個月的皇宮,眼底神情複雜難言……軒轅晟末日終至,而她終於完成她要做的一切,今天她用最完美的方式將皇后的歷程結束,從此世上再沒有宇文紫。

  權勢如刀,可悍然劈裂一切抵抗,也可以將如山高壘慢慢削薄;人心之詭,可翻覆世間一切風雲,可建立締造也可摧毀崩壞。

  到得此刻,孟扶搖突有繁華落盡的疲倦和蒼涼,昆京事變,軒轅宮亂,其中死了多少人?她不敢數,也沒有數,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國帝位,更需血流漂杵。

  她緩緩張開雙手,黑暗中掌心潔白如玉,她那般癡癡看著,心想,這雙手,到底沾了多少鮮血?

  掌心裡突然落下簌簌碎屑,孟扶搖彎起眼,笑了。

  最近忙亂,怎麼把這個孩子忘記了?

  軒轅馬上還有變亂,把她帶走吧,送回唐家,她還是個孩子,不該犧牲在這黑暗宮廷。

  她張開手,道:「阿光,下來,姐姐帶你回家。」

  上頭有人軟軟「唔」了一聲,小小的身體隨即撲了下來,帶著清甜的花香和綿軟的點心香氣,讓人想起一些溫軟的甜美的心事。

  孟扶搖攬住她暖暖的身體,鐵硬的心也稍稍軟了幾分,她摸著唐怡光頭髮,輕輕道:「快結束了……」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眼前,寒光一閃。

  唐怡光掌心一翻,一柄匕首如這月色冷冷,乍然出手!



軒轅皇嗣   第十四章  臨天之焰

  小小的身子撲進懷中,被孟扶搖抱個滿懷的那剎,匕首也同時無聲無息捅向孟扶搖前心。

  削金斷玉的匕首,毫不設防的孟扶搖。

  匕首是絕世寶物,匕首上淬了劇毒,只要輕輕劃破一絲油皮,這條小命也就報銷。

  更糟糕的是,匕首前段開叉,手指一推便是漫天花雨一般的牛毛毒針,匕首中間有機簧推動,觸及便飛出藍汪汪的三稜刺,匕首匕身和柄之間還有連接的鎖鏈,可以隨時控制長度,而匕首柄中空,只要受到任何外力衝擊,都會立即炸開,傷及人體。

  換句話說,這是個集匕首暗器炸藥毒藥於一體的暗殺工具,專門用來對付強大的對手,接不得扔不得擋不得,不接不扔不擋更不成,無論哪種對策,都難免傷及一絲半絲,而那一絲半絲便是一條命。

  孟扶搖剎那間變了四種手法,點戳叼捺,然而她亦無奈的察覺,無論哪種手法,除非她還有一隻手,否則在唐怡光還在近身出掌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傷害的解決那匕首。

  那孩子離她,太近太近了。

  那匕首離她,太近太近了。

  孟扶搖嘆息,電光火石間一指捺了過去。

  後果……顧不得了。

  一隻手卻突然伸了過來,輕輕巧巧一夾。

  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夾。

  手勢卻翻覆高超難如登天。

  那手五指剎那間都高度運用,拇指點中指捺食指彈無名指戳小指還能一勾,甚至連每根手指的每個指節都在錯開彈動,方寸距離眨眼之間手指動作只一個,變化卻有十多種,拇指一點將前段開叉捏閉,中指一捺將中段機簧推開,指節一彈卡死了機簧的關鍵,食指一彈將冒頭的三稜刺彈回去,無名指一戳戳進匕首和柄之間,小指一勾把鎖鏈勾纏在柄上,擋住了引線,使唐怡光無法再觸發炸藥。

  精確至於毫巔,高妙令人眼花繚亂的手勢。

  一雙靈巧得舉世無雙的手。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手和手勢。

  他一生浸淫醫學,號稱醫聖,他做得世間最精細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他練得世間彙聚萬千寶物集革精華的寶丹,他掌握得最精妙的火候,他施展得最高難度的精密手術。

  這些,都需要一雙精細靈巧,超於眾人之上的手。

  宗越。

  他很突然的,卻又似乎原本就應該在那裡一般,白影一閃便出現,用他那可救無數人命也可翻覆無數人命的手,夾走了那枚世間危險第一的匕首,然後,隨隨便便扔進了宮外的碧池。

  唐怡光自然早已蜷伏在孟扶搖腳下——宗越既然已經幫她解決了匕首之險,唐怡光自然是分分鐘就解決的事。

  孟扶搖不管唐怡光,只抬頭看身前白衣如雪,唇色如櫻的男子,他依舊那般肌骨晶瑩,高山深雪一般清淡雅潔,在深濃的夜色裡像一捧未經塵世玷染的雪,孟扶搖卻像是不認識似的看了半晌,才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把那見鬼的面具揭下來了。」

  宗越淡淡看著她——他脫下暗魅的面具,不僅髮色眸色唇色恢復如前,似乎連脾氣都回到原來的宗越,一開口還是那麼毒舌:「其實無論揭不揭,總比你戴那個女人的面具要好看些。」

  孟扶搖盯著他眼睛,好奇的道:「別的也罷了,眼晴怎麼變色的?我怎麼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宗越不答反問。

  孟扶搖猥瑣的笑,不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發現的真的很早很早,在皇宮裡遇見他,幫他敷藥的時候就發現了。

  當時他身上應該有一層防護的皮質東西,所以火箭沒能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他的傷痕呈現的是中度燙傷而不是嚴重燒傷,自己給他敷藥前他支開自己,就是為了脫去那層防護,而那晚敷藥時她發現他的肌膚色澤已經和看他脫衣那次不同,後來才想起,那晚在密室裡看暗魅脫衣,燭光照耀下沉在暗影中的膚色,是有色差的。

  而她也從不相信以宗越的實力,會輕輕鬆鬆被軒轅晟擄走,再者,暗魅和宗越之間,雖然氣質形貌截然不同,但很多細節都很相似,比如她一直在試探的潔癖,還有對藥物的精通,比如那夜假吊的戲子皇帝,大抵就是為了等他,結果她懵然不知的衝出來,壞了他的事,而他之所以中箭,純粹是為了救她,否則當晚他已經和軒轅旻接過頭,安然離開。

  所以,真正被連累的,是宗越。

  孟扶搖既然想通了這些,以她的性子,怎麼可能再棄宗越而去?那是無論如何都會幫到底,不管你要不要,她只做自己認為該做的。

  宗越需要留在宮中和軒轅旻隨時商量對付軒轅晟的計畫,她便去做那個皇后。

  宗越和軒轅旻之間相互利用又相互防備,她便幫著警告軒轅旻。

  軒轅旻拿出來的關係圖和名單,都是宗越的,她自然心中有數,多年勢力潛藏,一朝全力反擊,朝中、宮中,宗越的準備,早已充足。

  如果她沒猜錯,被軒轅晟擄走的那個假宗越,只怕也是一個難以避過的殺手鐧。

  其實她的目標和宗越好像不是完全一樣呢……孟扶搖輕輕的笑起來,她習慣性的搶皇位搶大權,宗越的第一目標卻只是殺軒轅晟本人。

  她不知道宗越原先的計畫是怎樣的,但宗越的計畫中一定不包括借助瀚王和上淵對軒轅施壓,那樣很可能給軒轅招致禍患,對於身為軒轅國人的宗越來說,內部奪權怎麼來都可以,勾結外敵卻萬萬不能。

  所以……便由她來做吧。

  至於以後的,最關鍵最重要的打BOSS,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插手,那是文懿太子滿門和攝政王的生死仇怨,這個仇,留給苦心孤詣隱忍多年的宗越自己報。

  「接下來的事情,是你自己的事情。」孟扶搖取出前些日子軒轅韻悄悄進宮給她的王府資訊圖,「其實我想你自己手中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但是我就是喜歡多事,用不用的著,那也是你的事。」

  宗越接過,握在掌心,突然道:「其實我沒想過要做皇帝。」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想也是,可是……我就喜歡多事。」

  宗越無聲一笑,看著她垂下眼睫,不說話。

  兩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都選擇了不說出來。

  半晌孟扶搖低下頭,對腳底下嗚嗚哭泣的那團球皺起眉,道:「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嗚嗚……阿六哥哥要死了……」唐怡光抱著孟扶搖的腳嚎啕大哭,「我救不了他了……」

  孟扶搖撫額……明明她是受害者,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她欠了剌客唐怡光?

  唐怡光還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全部抹在她衣角上,「嗚嗚嗚你為什麼不肯死……你不肯死阿六哥哥就會死了……」

  「……」

  孟扶搖嘴角抽了抽,一把拎起她,對著她貓似的哭花了的臉盯了半晌,無奈的嘆口氣。

  真要殺她麼?這個十三歲的外傷性弱智兒?

  她猶疑的望望宗越,想從他那裡得到點有建設性的意見,宗越袖手,望天,只道:「我只告訴你,她的心智不足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孟扶搖翻白眼,不是真的能瞞過她和宗越兩人的眼睛?不是真的能讓她毫不設防,以至於在最後關頭靠近她的身?不是真的怎麼會在這樣樹快倒猢猻將散的時刻,依舊毫不猶豫的執行任務?

  正因為她真的心智不全,攝政王才選中了她。

  那個……阿六哥哥是誰?不會是宗越吧?不會一個假的被擄的宗越,害了軒轅韻也害了唐怡光吧?孟扶搖狐疑的看著宗越,宗越立即道:「你看我幹嘛?我可能和這小白癡有關係嗎?」

  孟扶搖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和你沒關係,我就不客氣了。」

  她一掌拍向唐怡光天靈。

  「慢著!」

  孟扶搖的手掌停在唐怡光頭頂上方,不放開也不落下,笑道:「果然是你。」

  黑暗中冰肌玉骨一身鮮豔的戲子皇帝,慢慢浮出身形。

  他神情古怪的看著孟扶搖,又看看還在嚎啕的唐怡光,眼神變幻烏光流轉,那眼神裡懷念、悵然、悲涼、無奈……滿滿都是欲待出口卻早已習慣沈默或掩飾的心事。

  半晌他過去,蹲下身抱住了那孩子,摸著她的頭,輕輕道:「阿六哥哥的馬兒,是落日牧場裡最大的一匹,你怎麼可以騎呢?」

  唐怡光霍然一震,立即不哭了,抬起眼淚紛飛的臉,抽抽噎噎道:「小白馬給爹爹殺了,他不讓我騎。」

  「嗯,」軒轅旻掏出他香氣四溢的錦帕,仔細擦她的又是淚又是汗的臉,柔聲道:「以後要騎馬,阿六哥哥陪你騎,你再不會跌下來了。」

  「你是阿六哥哥麼?」唐怡光不哭了,認認真真的看他,紅著個鼻頭嗚嗚嚕嚕問:「阿六哥哥沒你高,沒你這麼花花綠綠……」

  孟扶搖噴一聲笑出來,笑完卻揉揉鼻子,轉過身去。

  她怎麼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呢?

  邊遠小城郡王的最小的兒子,被選中入京做傀儡皇帝,邊城守將的小小女兒,在他離開的那一日拚命追逐,她的小白馬被殺了,她去騎她的阿六哥哥留下的烈馬。

  然後她栽落,從此她的世界不再向前,萬事都已浮薄淺淡如窗紙上霜花,只剩下模糊的,她的阿六哥哥。

  十二年。

  他在寂寂深宮裡寂寞的唱貴妃醉酒,她在永遠的六歲裡堅守著那小小少年。

  一對淒涼的童年玩伴,一生皇族辛酸的寂寥寫照。

  唐怡光看著花花綠綠的軒轅旻,突然從臉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淚水去擦軒轅旻的臉,軒轅旻不動,眼底水光盈盈,任那孩子用沾滿點心碎屑的手拭去他的戲子妝容。

  胭脂、螺黛、唇脂、珠粉、深紅眼線粉豔雙唇青黛長眉瓊脂肌膚……那些浮華豔麗的偽裝在少女沾滿淚水的掌中一一抹去,現出俊秀蒼白的少年容顏。

  唐怡光撲了過去。

  撲在十二年前的阿六哥哥懷中。

  他離去在芳草連天的春日,一駕馬車帶走了她的阿六哥哥,她的故事便永遠停在了最後的追逐時刻,最後那一眼,從高過兩個身子的馬兒上落下,眼眸倒映著千里遼闊邊城荒戍裡漫天漫地的春草如煙。

  從此後她只記得他們的落日馬場,他們的小白花和大黑彪,記得小小姑娘和小小少年的嬉戲,她在他肩頭看落日,看累了睡在他肩頭,晚上星月升起時他抱著她回去,袍角掠過遍野的蒲蓮花沾一身香氣幽淡的夜露。

  多年後她做了他的貴妃,坐在金宮玉闕中吃著點心想她的阿六哥哥,攝政王說了,做貴妃就還她阿六哥哥,殺掉皇后就可以和阿六哥哥在一起。

  皇后很好,可是沒有什麼比阿六哥哥更重要。

  唐怡光將自己揉在軒轅旻肩頭,撕心裂肺的哭,軒轅旻抱著她,斜瞟著孟扶搖。

  孟扶搖對他露齒一笑,道:「殺人者死。」

  軒轅旻還在瞟她,半晌道:「你不就是不放心我麼?」

  他抱著唐怡光慢慢站起來,道:「如果你們能贏,我便不爭,我帶她離開,給我一個閒散王爺做做吧。」

  孟扶搖笑:「你捨得?」

  「捨得不捨得,又如何?」軒轅旻習慣性的媚眼一撩,「你拖了東家拖西家,明為整軒轅晟,其實也為敲山震虎,否則殺一個軒轅晟,阿越自己早有成算,不用費這麼多事,你存心一次解決我們兩個的.」

  「沒辦法。」孟扶搖笑眯眯,「陛下你讓我很警惕,你太能忍,太能裝,太有城府,娘娘我認為你是個禍害,但凡禍害,不能留。」

  軒轅旻「嗤」了一聲,道:「你們兩個,一個牢牢滲透朝臣,一個乾脆交聯外境,我一個困居深宮光桿皇帝,從頭到尾也就是個資訊傳遞者和幌子,連身邊使用的人都是軒轅越的,我能蹦躂個啥?」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現在是被我兩人控死,但是如果到最後這個皇位宗越不做給你做,憑你丫忍了多年一朝得權的爆發勁,保不準就又是一個軒轅晟。

  算你識時務。

  軒轅旻抱起那個繫著他脖子不鬆手的多啦A夢,慢悠悠晃著她,道:「也沒什麼啦……我最終要的,只是自由而己……」

  他眯著眼,神情嚮往語氣悠悠:「落日馬場的草原,明年春一定更漂亮了吧?那些鐵線草,櫻纓紅,蒲蓮,紫苜蓿……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開得遍野都是,天那麼遠,遠得看不見頭,扯嗓子喊一聲,三座大山都跟著你嚷嚷……呵呵……真好,我受夠了四面宮牆,受夠了低聲唱曲,受夠了……受夠了……」

  千里馬場,遼闊草原,浸淫多年的記憶裡的花香。十二年前草原上的孩子,終將含笑跨越這黑暗宮牆,一步步走向夢中的故鄉。

  他便那麼神情夢幻的和孟扶搖擦肩而過,經過她身側時,突然頭一偏,極低極低的道:「孟瀚王,你這麼大手腕的要幫阿越奪位,真的只是因為害怕我得權後會加害他麼?」

  孟扶搖震一震,軒轅旻卻已哈哈一笑,錯身走開。

  孟扶搖沈默下去。

  有些潛藏在最深處的心事,以為只有自己明白,誰知道連軒轅旻這個局外人都清楚,何況清明在心的宗越。

  她突然覺得尷尬,不想再在宗越面前呆下去,匆匆道:「我出宮透氣去。」

  宗越沒有動,看著她逃似的消失在宮牆之外,半晌,微微浮上一抹蒼涼的笑意。

  那笑意是月色初升,星光卻還未及亮,於是那般寂寞高遠的嵌在蒼穹。

  ……扶搖。

  你用這樣複雜的方式……拒絕我。

  我想做閒雲野鶴的遊醫,心事一了便可永遠陪在你身側,你卻寧可將我推上那錦繡玉圍的皇位,用一國的責任來束縛掉我追逐你的自由。

  其實不用這麼費心的。

  過夠了雙重身份,在黑暗和光明中不斷遊走的複雜日子,在你面前,我只想做最簡單的人。

  最簡單的去愛你。

  哪怕你給我,最簡單的拒絕。

  ----------

  天生的帝位操盤手孟家大王,為了毒舌男一勞永逸的安全,很雞婆的幫他翦除攝政王羽翼,逼走軒轅旻,為帝位鋪路,宗越由著她折騰,反正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件,殺軒轅晟。

  軒轅晟羽翼雖除,在昆京勢力卻並沒有全去,他掌握政權多年,處理政事一把好手,並深知兵權的重要,那麼糟糕的局勢下,京營三萬兵還掌握在他手中,他自己府中鐵衛三千,也都是真正的精銳。

  如果說境外的大軍壓境還只是牽扯軍力的虛張聲勢,昆京內的一場惡戰才是真正的必不可免。

  宗越採取的方式,是外鬆內緊,逐漸合攏。

  軒轅晟控制打壓國內一切地下勢力,宗越便以醫聖的身份在其餘各國建立地下勢力,他對五洲大陸皇族的治病要求來者不拒,不要診金,只以此交換他所需要的一切便利。

  他手頭有最嚴密的情報網,最精巧強大的武器,人數不多卻最精良的作戰隊伍——全部是幼年收養,在氣候最為惡劣的穹蒼北原的冰天雪地中鐵血訓練,藥物浸淫得銅皮鐵骨,同時也是第一殺手暗魅手下最大的暗殺組織,用縱橫七國的暗殺,來鍛鍊殺人的實戰經驗。

  正如他自己,白天一身如雪的救人,晚上一身墨染的殺人一般,那些殺手,也潛藏在最普通的人群之中,也許是一個賣花少婦,也許是一個挑餛飩挑子的老漢,花籃裡一朵花便是一條人命,餛飩挑子的扁擔裡藏著沾滿鮮血的長劍。

  長期隱忍,一擊必殺。

  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宗越早已將最精英的手下以各種方式慢慢滲透入軒轅,僅僅是去年軒轅晟慶壽,各國來慶的皇族貴賓中,就被他以私下替代的方式將自己的屬下十八人帶入並留在了軒轅。

  讓小郡主見他,本就是故意洩露,當軒轅晟將「宗越」抓走那一刻,最後的計畫立即發動。

  首要目標:聖宮。

  在孟扶搖全力利用後宮攪起軒轅黨派之爭的同時,宗越的長劍,已經指向了另一個方向。他的第一件事,便是翦除軒轅晟真正的利爪和翅膀——專門為軒轅晟監視朝臣、楫拿偵查、巡察審問、以及私下鎮壓不聽話的官員的隱秘組織。

  孟扶搖奔往昆京,護國寺賣藝,在攝政王府尋找他的那半個多月,宗越已經利用那張割下的聖宮聖使的臉皮,混入了盤踞在昆京南郊的聖宮老巢,接下來的事,不過是用暗殺對付暗殺,以酷厲鎮壓酷厲而已。

  滅了聖宮,解除百官頭頂的高壓威脅,才有可能和心懷舊主的舊臣宿將們搭上聯繫,沒有顧忌的交聯串通。

  聖宮出事,軒轅晟第一反應疑到軒轅旻,才有緊鑼密鼓的選后之舉,可惜他運氣不好,遇上搶權專業戶孟扶搖。

  孟扶搖是宗越計畫外的變化,他的原本打算是交聯百官,以文懿太子疑案彈劾攝政王及其手下重臣爪牙,按照軒轅國例,被六位三品以上官員彈劾涉及謀逆之罪者,就算不議處,也當暫時停職思過,等待大理寺和都察院徹查,宗越當然不指望軒轅晟乖乖卸權,但是只要他在眾怒所指國內一片呼聲中稍作讓步,擺出一個閉門待勘的姿態,宗越就可以立即切斷他和幾位膀臂的聯繫,踹開他家門,砍掉他的人,再退一步講,就算他悍然改法令,一天過也不肯思,最起碼那幾位重臣也得像徵性去思一思以作交代,到那時,也便由得他擺弄——攝政王家裡銅牆鐵壁,大學士家裡可未必。

  都有翻雲覆雨手,都有千絲萬縷謀,不過現在,殊途同歸,無須計較何策更佳,只等著刀進刀出。

  軒轅昭寧十二年臘月二十九,攝政王急發手令,調動京營大軍,鎮壓反叛的西平郡王,並調動京城都衛,清洗反對陣營。

  他也是一代梟雄,當發現敵暗我明,退讓會將自己逼入死角,乾脆孤注一擲釜底抽薪。

  政治在不能懷柔的時刻,只能鐵血以對。

  如狼似虎的京城都衛馬蹄疾馳,在長街之上捲起漫天煙塵,橫衝直撞恣意張揚,以森然殺氣逼向昆京城,家家閉門,戶戶收攤,在門縫裡看著那些甲冑鮮亮的兵們,拿刀執劍,衝進那些深巷高樓的官員府邸。

  然而當那些穿著軍靴的腳剛剛踏入門檻一步,立刻震了震,隨即便有士兵滿身鮮血的倒撞出來。

  那士兵撞得比沖得還快,似是被什麼兇猛的力量當胸一搗,鮮血狂噴的飛出去的同時,還將身後的同伴連連撞翻,隨即他身前有黑色小箭四散飛彈,每箭力道道勁難以想像,每箭飛出,必得連穿三人之身。

  沖得最快的,死得也最快,剎那之間,大臣家門前屍橫數十。

  隨即在眾人的悚然停步中,大門開啟,門裡走出黑衣壯健的男子,面容往往普通,氣質卻森然若刀,人人手中捧著一架式樣奇特的弓弩狀物事,在冬日陽光下閃著鐵色的森寒冷光。

  如果有識貨的,此刻大抵要驚呼——這是璿璣最出名的軍工巧匠研製的可以連發十八箭的「落珠弩」,殺人如落珠,剎那難收。

  此弩造價高昂,千金難求,即使是擁有它的璿璣,至今也無法在王軍中大批量配備。

  在這些人手中,卻人手一把,漫不經心的端著,手指一扣,便割稻般倒下一大片生命。

  專用於遠程殺傷作戰的勁弩,用來在巷戰中殺敵,那做法簡直是變態。

  京城都衛們最後都是被一串串串成螞蚱型死的。

  沒有人願意用血肉生生的去抵擋魔鬼般的戰爭利器,京城都衛在同伴剎那間被殺過百之後,發一聲喊齊齊逃脫,與此同時,到處都有驚呼慘叫之聲,從分散的各家大臣府邸裡黑螞蟻般的散出京城都衛們,慌亂的流向各處街道,任憑長官連連呼喝也無法遏制亂象,而在他們倉皇奔逃的背後,還有鬍子發白的老臣們,氣喘吁吁的攆上來,用枴杖狠狠的戳他們屁股:「不當人子!咄!」

  晴空濺血,紛亂如潮,黑衣男子們始終端著勁弩,冷冷的看著,隨即齊齊仰起頭,聽著頭頂之上傳來一聲呼哨。

  只這一聲,抱著勁弩的男子們齊齊一個翻身,越過各家府邸高牆,直奔攝政王府!

  攝政王府前依舊鐵壁森嚴,只是門前鮮血斑斑,遍地碎肉,曳著焦黑的火藥印痕,還有一些未及拖走的屍體被四處丟棄——就在剛才,西平郡王率領他的王軍和他所掌管的一萬京軍,經過重重圍困一路廝殺,一直殺到了攝政王府之前三丈之地——那也是他一生裡所能達至逼近軒轅晟的最近的距離。

  就在那三丈之外,當西平郡王歡喜雀躍著指揮屬下進行「最後的進攻」時,王府鐵黑色的外牆突然翻轉,竟然露出黑黝黝的巨炮,一面牆便伏了三座炮身!

  只做了街巷戰準備的西平郡王,何曾想到軒轅晟竟然將自己的王府修成了城池?大砲一轟,嗚呼哀哉。

  而王府最高,也是全昆京最高,四面皆窗的臨天樓上,突然窗戶齊開,架出無數弓弩,呈三百六十度不間斷掃射覆蓋,西平郡王的王軍,大批大批死在箭下。

  四層以上,弓弩齊發,四層以下,雷彈爆飛,夜空中曳出深黑的弧線,落地時便收穫了一地的鮮紅。

  而高樓之巔,溫文爾雅的攝政王王袍王冠,雙手據窗,冷笑下望。

  昆京流血,至此才進入真正的高潮。

  當軒轅晟生生逼退反叛的西平郡王那一刻,宗越也出現在攝政王府前。

  他依舊白衣如雪,唇色如櫻,清清淡淡的騎一匹清清淡淡的白馬,像雲端上的一顆明珠一般飄了過來。

  他在府門前駐馬,仰頭,正正迎上軒轅晟落下的目光。

  相隔十多年,一對隔了輩分的生死之仇,用十餘年的時間你來我往攻防推擋,一日不停休的進行著無聲的生死之爭,卻直至今日,才真正直面相對。

  軒轅晟目光縮起,如淬了毒的箭。

  宗越卻只是淡淡仰頭,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不像在看一個他臥薪嚐膽用十餘年時間去算計的敵人,倒像在看他那些花圃裡的花——白天的時候,他很珍惜的愛護著它們,晚上他沾滿鮮血的靴子,卻往往毫不憐惜的踩過嬌嫩的花朵。

  隔著埋藏十餘年的血色恩怨,隔著摻了火藥氣息的未散的焦黑煙火,隔著銅牆鐵壁的高樓,對視一瞬,然後,各自移開。

  軒轅晟豎起手臂——他要用他臨天樓裡裝備豐富的武器,殺掉這些不自量力的螻蟻。

  宗越只是輕輕彈了彈指。

  他發動了他的攻勢。

  他的攻勢,竟從王府之內開始!

  「轟!」

  一聲巨響揭開了軒轅晟和軒轅越之間最後的生死之爭,揭開多年前文懿太子滿門被屠的血色結局。

  炸人者人恆炸之!

  巨響之後,騰騰黑煙從臨天樓下爆出,臨天樓微微搖晃起來,隨即晃動幅度越來越大,黑煙越騰越高,漸漸包裹了半座高樓,那些黑煙之中,夾雜著豔紅的妖舞的火焰,不斷吞噬著堅固的樓身,更糟的是,由於樓中藏著的大多都是火藥類的武器,這場聲勢驚人的爆炸便等於是催命符,隨著火勢燃燒,不斷有劈啪炸裂之聲響起,那些爆炸的火槍火箭雷彈曳著火光四處迸射,加重破壞的同時也帶走人命,不斷有樓上守衛的侍衛慘呼著掉下來,落入火中被活活燒死。

  三千鐵甲從府中各處趕來救火,卻發現腳下一路都在爆炸,地面被翻開,屋舍被炸塌,樹木被炸倒,不斷有人被腳下突然綻開的紅黑色烈火吞噬炸死,從府門前到臨天樓一條路上到處是死屍和殘肢斷臂。

  侍衛們驚呼著散開,漸漸發現爆炸曲線延伸,自始自終只在通往臨天樓的路上爆炸,意圖只有一個,截斷救援,他們面面相覷停住腳,不明白這爆炸如何能在防衛固若金湯的王府之中這般兇猛的炸起。

  宗越舉起手,身後黑衣人們勁弩之箭換成火箭,火上澆油!

  慘嚎聲響得越發激烈,高樓之上,軒轅晟再也無法維持冷靜,他霍然轉身試圖下樓,隔得遠遠依舊能夠看出他的神色震驚和疑惑,宗越遙遙看著,依舊不動聲色,只眉梢眼角生起淡漠譏誚的笑意——無他,恆心而已。

  軒轅晟的王府,向來號稱鐵府,不僅外人難進,防衛更是水潑不進,他將王府四面民居遷走,只留下一層層的院牆和無數的守衛,他甚至親自設計了一種小吊鎚,在地下發生震動時示警,以防有人挖地道潛入王府,他防備得已經不可謂不緊密。

  然而軒轅晟還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為了更好的掌控宮禁的軒轅旻,將自己的王府和皇宮緊緊相連,這等於給自己的守衛牆另開了一道門,王府如鐵難滲,皇宮裡卻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做手腳,尤其當對方處心積慮,不惜一切代價的時候。

  十年前,出賣逃難的宗越、害他忠僕被剝皮、害他深藏深井的那個護衛,「無意」中被蛇咬死,家道中落,他家的孩子被一個老寡婦收養,長大後為了生計,那孩子進宮做了太監。

  有了這個出身,當時控制得特別嚴格的宮人司沒有任何懷疑的讓他進了宮,後來更因為忠心伶俐,被選派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個孩子,在被老寡婦收養時,「遇見」一個擅長挖地道偷竊的大盜,和他學了一手的挖地道技巧,出師後他屢屢試圖用這個辦法養家,卻次次失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曾經試過做小生意,做苦力等等法子養活自己和老娘,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生運道奇差,做生意次次賠本,做苦力常有人找茬,最後實在被逼無奈,只有去做太監。

  他成為皇帝近伺後,依然有人專門調查他生平,直到確認這人實在是個沒運氣的普通苦孩子才將他留在軒轅旻身邊。

  這個孩子,就是小安。

  這個孩子被操控的一生,就是宗越對付軒轅晟的整個歷時十年的龐大計畫之一。

  小安一生為他的「養母」勞苦,而他的「養母」用一生時間要求他做好一件事。

  挖地道。

  白天伺候皇帝,晚上悄悄挖地道,前期還好些,後期挖到王府,小安越發悄無聲息,幾乎每鏟都要花費半刻鍾的時間,有時候整整一夜,他只挖出去半個手指長的距離。

  他用三年的時間,挖了這條地道,宮中接應孟扶搖那次,他剛剛才完成這個任務。

  至於後來的加固地道,防止滲水,在地道裡滿滿填充炸藥之類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做。

  類似小安這樣的人,宗越「培養」了一批。

  那些在當年對文懿太子落井下石,那些早早投靠攝政王的背叛者,早早就被納入他的視線,他卻不殺,只長期控制著,留著將來作為走近軒轅晟身邊的通行證。

  軒轅晟懷疑一切,卻沒有想過宗越會利用他陣營裡的人,來對他進行滲透。

  這是真正的強者的選擇——不逞一時之快,只看長遠利益。

  只要能殺了軒轅晟,那些從屬之人的罪過,何足在意?

  宗越淡淡的笑著,前方血火無限,他白衣一塵不染。

  他厭了鮮血,厭了黑暗白晝間穿行的人生,他以為今日之後便可以真真正正做那個潔癖的愛花的大夫,治病,救人,金盆裡洗去沾滿鮮血的手,乾乾淨淨為那愛打架的女子一生操心,然而她將他推上另一條路,從此後他還要繼續殺人。

  那麼,就這樣吧。

  他厭倦的仰著頭,看黑煙紅火中半座燃燒的臨天樓,看樓將燒斷軒轅晟一掀衣袂決定飛落樓下,淡淡的笑了笑。

  他袖起袖子,數:一、二、三……

  「砰!」

  飛馳到一半的軒轅晟,突然栽落,重重栽向地面,卻又在第四層樓角處被飛簷掛住。

  那處樓層全放了雷彈,燃燒爆炸得最為激烈,四射的紅火流星般竄出來,迅速燃著了他的王袍,滾滾黑煙熏得他不住咳嗽,努力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軒轅晟心底冰涼一片,努力的調整著氣息,卻發現丹田空蕩,混若無物。

  他的真力呢?他的武功呢?他為什麼連驚神箭都沒來得及發,就突然真氣都被抽空?

  而這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火勢迅速的在他身上燃燒起來,炙著肌膚嗤嗤作響,那般灼人的滾熱,天地人世都一片焦心疼痛的鮮紅……恍惚間那個人也是,他命人剝了他肩部的皮,烙鐵燙上去也是這般嗤嗤的響,也是這般的焦臭氣味……哦……不,不對,不是這樣的,響聲一樣,氣味……氣味卻不一樣!

  他霍然睜開已經燒瞎的眼,就著被火燒得蜷縮扭曲的姿勢,試圖昂起頭,看向宗越的臉。

  那個已經被刑訊而死的假軒轅越!

  他們那麼像……和文懿太子一模一樣的臉……他一直以為那真是軒轅越,沒有人可以像到這個地步,饒是如此他也很小心,從未真正靠近那個人,他都是遠遠站在囚室的臺階下,看著屬下施刑。

  原來……原來這樣也能……

  軒轅晟在飛簷角上扭曲起來,扭曲成不似人的一團,宗越仰頭平靜的看著,藥人,聽過麼?選一個合適的人,餐餐吃特製的藥,日夜泡在藥桶裡,睡覺都熏著藥香,直到身體髮膚血肉指甲每一處都被浸透,而那些漫長的日子裡,他亦用他精細的手,時刻對照自己的容顏,調整對方本來就很近似的長相,那樣慢慢的,不動聲色的改下來,用了很多年。

  他知道,軒轅晟一定忍不住會用刑,也一定會忍不住看著,只要那人皮膚破了,散發的血氣,遲早都會慢慢滲入浸透對方內腑,武功越高,受損越重,在下一次妄動真氣時,突然爆發。

  就是這樣的,就要你這樣死去,狼狽的栽落,醜陋的死亡,和多年前你親手摜死文懿太子,一模一樣。

  「爹——」

  淒厲的女聲乍然響起,裂血般穿透喧囂的人群,宗越的笑意凝結在唇角。

  韻兒!

  他已經命人趁亂入府打昏軒轅韻送至她外公家,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臨天樓下?

  宗越霍然抬首,一指臨天樓,道:「衝進去,攔住!」

  黑衣人們飛速越過高牆,卻已經遲了一步,那嬌小的影子剎那劈落數名試圖攔住她的侍衛,腳踩著樓下屍體飛身而起,身子一飄已經飄上四層,然後,在那片血與火中,抱住了她半焦的,痙攣的,面目全非的父親。

  她身上瞬間也燃起熊熊的火,烏髮成灰肌膚化血,低微的劈啪之聲裡她亦疼痛的扭成一團,卻終究沒有放開手中的父親屍首。

  那一霎唯有火光聽見,她道:

  爹,我錯了。

  十三年恩怨如血,化作這昆京火光漫天降落,將那些愛恨癡怨皎皎心事統統焚化,而那個在流水般的歲月裡羞澀微笑的孩子,從此泯滅。

  三條長街之外,疾速驅馳一路狂奔的女子突然停住,然後,緩緩閉上了眼。

  她和那高樓之上的女子一般,微微顫慄,隨即低下頭,無聲埋首於掌心。

  她身後,衣袂飄然的淺紫錦袍男子,輕輕將她攬入懷,掉轉方向擋住那血色淒豔的一幕。

  他溫柔拍撫著懷中的女子,掉轉頭看著那白衣男子從馬上飛身而起,撲向那高樓之巔,眼底,流過一絲蒼涼的嘆息。

  ----------

  軒轅昭寧十二年臘月二十九,權傾天下垂十三年的攝政王,終於沒能度過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年關。

  軒轅韻最終沒有死,她被宗越救下,然而這孩子從此失去了一身玉般的肌膚,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她是因為被燒傷而致啞,還是因為那一場火徹底燒死了她一生裡珍珠般光華美好的一切,從此她不願再對這污濁塵世開口。

  孟扶搖為此十分自責,她親自趕來欲待送走軒轅韻,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她更自責自己從軒轅韻手中騙來的那張圖,那該是多大的傷害,有罪的人可以懲處,可她又有什麼權利傷及無辜?

  宗越卻告訴她,他根本沒有用那張圖,從他的進攻路線來看,確實也和小郡主完全無關。

  孟扶搖明白,這是宗越保護她的方式,他不願她因傷害無辜而背上愧疚的十字架,所有的罪孽,他選擇一個人扛。

  軒轅昭寧十二年,便結束在那一夜永恆難滅的血與火裡。

  軒轅晟死亡當天,軒轅旻便出了宮,去他的邊遠小城做他的閒散王爺,跨出宮門的那一刻,他緩緩回首,凝視著整整關了他十二年的巍巍宮牆,眼神裡一霎間變幻萬千情緒,最終卻都化為靜水一泊。

  宮門寂寂,冷月照應下漢白玉廣場如水鋪開,那是一片明鏡光華,倒映置死重生後的軒轅宮廷。

  長空下,冷月中,脂粉再無的清秀男子,突然輕輕捲起衣袖,撚指,啟唇,在一片幽寂和風中未曾散盡的硝煙血氣裡曼聲的唱:

  「依舊的水湧山疊,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檣櫓恰又早一時絕,只這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他身側,小小姑娘緊緊牽著他的衣袖,仰慕的抬起頭,大眼睛流光溢彩,道:「阿六哥哥你唱得真好聽。」

  「是嗎?」軒轅旻停了聲,出神良久,笑了笑,牽起那孩子,轉過身去。

  「但是這輩子,我永遠不會再唱了。」

  ----------

  次年春,新君繼位,年號:承慶。

  新君繼位前,曾試圖將軒轅和大瀚連接處的六百里地封給孟扶搖,被孟扶搖謝絕,她道:「放心,大瀚孟王的兔子不會再跑到你家去了。」

  宗越默然,良久一笑,道:「但是如果軒轅國主有意邀請『九霄』大人作為護國國師,並賜榮爵呢?」

  孟扶搖展顏一笑,毫不羞恥的答:「那還是勉強可以的。」

  她拍拍宗越的肩,道:「好好做皇帝,有空我來抽查。」轉身揮揮衣袖就走,卻覺得身後那男子目光牽纏,那般深長的黏在她身後,黏得她步履維艱渾身不得自在,只得悻悻回首,沒話找話的再問上一句:

  「喂,當初為什麼明明知道我在找宗越,卻不肯取下面具?」

  白衣如雪的男子依舊沈默,很久以後才答道:「這個答案,下次來軒轅問我吧。」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白他一眼,無奈轉過身去。

  她身後,宗越注視著她身影完全消失,才緩緩坐了下來,端起一杯茶,清冽的水面倒映他容顏清淡,他輕輕撫過自己的臉。

  扶搖。

  不曾脫下面具,是因為我希望……

  也許你會愛上那樣一個我。

  ----------

  「我們去哪裡?」

  「隨便你,不過有個邀請,你一定很感興趣。」

  「嗯?」

  「璿璣女主新立,邀請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孟扶搖孟王前往觀禮。」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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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6:38 PM

璿璣之謎   第一章  煙花之年

  「我要求壓歲錢。」長桌上攤開一雙雪白的手,抓著個特製的大紅包,此包非常之大,方圓三尺。

  雪白的手旁邊蹲著只雪白的球,立刻有樣學樣的撐開一個肥碩的口袋,該口袋十分之闊,長寬十寸。

  一人一鼠涎著臉,目光灼灼的盯著對面那個金主。

  金主悠閒的靠在椅背上,手指答答敲著桌面,先輕描淡寫的睨一眼某球,道:「元寶,從你身上我終於完全理解了近墨者黑的意思。」

  墮落的元寶大人羞愧的去牆角畫圈圈。

  強悍的孟大王字典裡卻從來就沒有「不戰而退」、「自慚形穢」之類的字眼,紅包依舊不依不饒的遞著,猥瑣的笑:「要求不高,只需千兩白銀面值的銀票將此包裝滿,相信尊貴的太子殿下一定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要求的。」

  太子殿下微笑,抬起長睫瞅她一眼,道:「放心,現在全天下的人都不敢虧待你孟大王的。」

  「哦?」孟扶搖托腮。

  「擔心你家兔子亂跑。」

  孟扶搖咧嘴笑,道:「這句話從紀羽那冰塊嘴裡說出來真是太有效果了……咦,為什麼帶領我王軍的人是他?戰北野不要他了?」

  「也許吧。」太子殿下壞心的道:「你要知道,各國朝廷有例,紀羽這種情況,是不能為官的。」

  孟扶搖含笑瞟他一眼,道:「無恥啊無恥。」

  長孫無極謙虛:「過獎啊過獎。」

  孟扶搖無奈,某太子皮厚如城牆心黑似墨漿,指望他良心發現還不如指望戰北野當眾跳裸舞,只好轉移話題:「喂,咱們要去賀璿璣女主登位?可你還沒說璿璣女主是哪個。」

  「不知道。」長孫無極道:「居然沒有寫明女主名字,也不知道鳳旋玩的是哪一出。」

  「鳳旋沒死麼?」孟扶搖愕然,「沒死新君繼什麼位?」

  「做太上皇唄,五洲大陸這樣的例子多了是,早先太淵就曾因為兒子們太多,爭位爭得老皇只好避位,現在璿璣不僅兒子多女兒也多,自然更加鬧得不可開交。」長孫無極笑笑,又道:「不過就我來看,事情沒這麼簡單呢。」

  「到底幾個娃啊?我見過的只有三個。」

  「八男九女,早先更多,不過該死的都死了。」

  「真能生啊……」孟扶搖感嘆,「下豬崽似的一窩一窩的。」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鑑於你到哪都惹事的毛病,我先給你把那群豬仔的資料簡單說一下。」

  「沒必要吧,」孟扶搖敲著桌子,眯著眼笑,「難道還有誰被壓迫被欺負需要我老人家參合了去幫忙搶皇位嗎?啊……雲痕雲兄弟,貌似離皇位有距離吧?」

  「這世上事難說得很。」長孫無極微笑,「保不準璿璣一見你孟大王雄姿英發玉樹臨風,哭著鬧著要請你做皇帝也是有可能的。」

  「此話有理。」孟扶搖恍然大悟,一揮手,「說來聽聽。」

  「皇后的兩子兩女,是最有競爭力的,然後是榮貴妃的兩女一子,其中長公主和長子都在她名下,寧妃家族勢力雄厚,她的三皇子也頗有地位,據說人也文武全才,很得鳳旋寵愛,至於其他的妃嬪甚至宮女所生的子女,不乏才幹出眾者,但是終究因為母族地位先天受限,只需注意就好。」

  「不對啊……」孟扶搖低頭看著手中璿璣皇子皇女們的資料,愕然道:「璿璣皇子皇女們年紀都好大,怎麼反而是皇后的子女年紀最小?在皇后之後,諸妃再無所出?這不合理啊,按年紀算當時鳳旋還不至於生不出孩子,難道老婆娶多了娃生多了,膩了?」

  「鳳旋現在的皇后是繼后,比鳳旋和諸妃都年輕許多,」長孫無極笑得意味深長,「以善妒兇悍,聞名五洲。」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了,道:「萬貴妃?」

  長孫無極疑問的看她,孟扶搖搖搖手道:「沒啥,我想起某段歷史,善妒的萬貴妃不許其他女人生皇子,和璿璣皇后真是異曲同工,哈哈。」

  她心中一瞬間飛快掠過一個想法,卻又轉瞬不見,一轉眼見長孫無極深深盯著她,道:「扶搖你的歷史又是哪國哪朝的?」

  孟扶搖嗆了一下,心道一放鬆又說漏嘴,長孫無極卻又道:「扶搖,你那些古怪的歷史,以後莫在他人面前言及。」

  孟扶搖哦了一聲,沒有深想長孫無極話意,心道確實少說比較好,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餓了,讓店家上菜吧,唉,孤零零的年夜飯啊。」

  她探頭向窗外張了張,看著客棧之外萬家融融燈火,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舉杯換盞喧鬧之聲,悠悠嘆息道:「我就沒有過過一大桌子人吃年夜飯的年……」

  「誰叫你跑那麼快?」長孫無極拍拍她的頭,「非要昨天就離開昆京,不然宗越今晚一定會在承明殿讓滿朝文武陪你喝酒。」

  「那還是算了吧。」孟扶搖嘆息一聲,「我不想留在昆京,看見那滿目瘡痍,看見那牆角下未及拭盡的鮮血,看見被燒得半毀的臨天樓,我就會想起掛在那第四層的父女……軒轅晟死有餘辜,軒轅韻卻又何錯之有?總之……那都是我的罪孽。」

  她手撐在窗臺,出神的看著這座軒轅鄰近邊境的小城平靜的燈火,半晌悵然笑道:「建築的廢墟能重建,人心的廢墟難挽回……但望宗越能予百姓休養生息,但望他能做個乖乖的好皇帝……」

  「扶搖。」身後男子聲音溫柔,隨即她後心一暖,已經被攬入他懷中,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感覺到肌膚衣物之下的心跳平靜有力而博大,她那般靜靜聽著,在他的溫暖和律動裡感覺到自已沉重的心跳漸趨舒緩,流水般以和他相同的韻律起伏,如指上一抹琴絃清音優雅,驅散這小城冷夜年節之末最後的一點孤涼。

  「無論如何,我在。」

  孟扶搖微微的笑了笑,看著長孫無極的身影被燭光打在自已身前的牆上,一個輪廓修長的剪影,她慢慢伸出手指,在那剪影的心臟位置,慢慢的畫了一顆心。

  嗯……我知道你在。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看著樓下窗外深沉夜色,聽時間在沙漏裡靜靜流過,漸漸走向新的一年。

  孟扶搖輕輕笑起來,想,沒有熱鬧,有溫馨也很好很好。

  沙漏將盡時,城中西南角突然煙花一閃,「啪」一聲一道紅光躍上夜空,紅光迅速燃亮蒼青的夜色,映亮了孟扶搖的眼眸。

  「咻!」

  「咻!」

  接二連三的紅光耀起,在城中各處星光般點點耀開,越來越多,漸漸連綿成片,那紅光並不是皇城才能用的昂貴煙花,只是尋常百姓用的普通爆竹,然而卻多,家家戶戶,處處燃竹,城中爆竹之聲劈里啪啦響成一片,沙漏漏盡的那一刻,無數紅光盛開在小城上空,倒映蒼藍蒼穹,如同漫天裡開了深紅而華麗的八重櫻,而那些紅色光帶搖搖曳曳自天際劃落時,又如雲層之下垂落流絲漫長的紅色曼殊沙。

  光芒通明之下,各處街道突然都響起開門之聲,各家的大人小孩都提著燈籠歡笑著走了出來,手中抓著或多或少的爆竹。那些浮游的燈火在所有街道里緩慢迤邐,如天河洩落的星光泉水,一道道流過這座剛才還被黑暗沉靜塗滿的小城。

  邊城點亮,剎那之間。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看著這一城的心有靈犀的熱鬧,看著這城池的黑色經脈剎那被鮮豔的燈火填滿,她不會認為這只是巧合,邊城貧瘠,城中最好的客棧都只不過是簡陋的木板床,露出木材的白茬子,睡上去咯吱咯吱的響,百姓們生活尤其貧苦,不可能家家都買得起爆竹,她想起今天進城投宿時路過官衙,看見百姓們排隊在領取什麼東西,以為只是官府的年節賑濟,除了奇怪排隊的人特別多之外,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那是在向全城百姓發放爆竹,只為了這守歲之夜,新舊交替之時這一霎的滿城繁華。

  因為她的到來,一個城被點亮。

  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煙花,是那一個白衣如雪的人為她獻上,他知道她不願在鮮血未散的皇城裡感受那樣的繁華,卻又嚮往相聚的溫暖害怕冷清的寂寞,便選擇了這樣一份方式,為她照亮剛剛有所觸動而泛上寂寥之意的眼眸。

  孟扶搖的眸子很亮,閃著漫天紅色曼殊沙搖曳的絲光。

  那一年,她送了一個人一場熱鬧。

  這一年,另一個人煞費苦心,送了一場熱鬧給她。

  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心意,寶貴得令人歡喜之後卻想嘆息。

  她身後,長孫無極輕輕攬著她,一同注視這滿城的光彩爍爍,心中淡淡的想,其實自己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只是好歹在人家國土上,好歹扶搖在自已身邊,算了……

  不過,感動一會兒也就可以了。

  自認為很大方的太子殿下,輕輕扳過窗前怔立的孟扶搖,很滿意的欣賞了一下某人無意識微張的如花唇瓣,然後,深深吻了下去。

  煙花如火,滿城葳蕤,十萬里長空深紅塗抹,將豔光映射在小城客棧的二樓窗前,那裡窗簾半卷,一燈如星,那裡微風和送,衣袂雙飛,那裡頎長的男子和嬌俏的女子,相擁而立,緊緊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韻致天成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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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的一個年,也便過去了。

  孟扶搖踏著自己充滿血火傾軋的十八歲,走到前途未知路在中央的十九歲。

  和一年前,或者三千前的茫然空寂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雖然頻遇艱苦,卻也日漸飽滿。

  她來過,留下屬於她自己最鮮明的痕跡,五州大陸記得她,將如同她記得遙遠的前世。

  孟扶搖輕輕笑著,牽馬走在小城清靜的曙色和空寂的長街之上。

  昨晚一夜的狂歡,今早家家都在閉門睡覺,孟扶搖一路踩著那些遍地的碎紅爆竹紙屑走過,在那樣細碎的觸感裡有種溫軟的心情。

  順利的出了城門,一路驅馳,在軒轅國境城關之前繳了通關令,孟扶搖過城門時,抬頭望了望城門之上。

  那裡有三個劍洞,當日的鮮血卻早已洗去,就在這裡,三個多月前,黑衣的另一個宗越,用天下第一殺手的詭詐和悍厲,教會她如何矇混過關。

  她不是很好的學生,人家剝皮她畫叉叉。

  駿馬馳上山崗,她緩緩勒馬回首,就在那夜,她和鐵成伏在這個位置,看著前方黑衣男子流線刀鋒般俐落精悍的身姿,看著他剖開黑夜如利刃剖開絲緞一般的漂亮身形。

  宗越那傢伙的身材,真是令人流口水啊……

  孟扶搖露出一臉豬哥相,淫笑著,想那傢伙如今大概正坐在高高的四面不靠的皇位上,忙著對大臣分類甄別安撫穩定的同時清除異己鞏固帝位吧?

  五洲大陸最優秀的男子,應該坐他該坐的位置。

  她微笑著,撥轉馬頭。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樂聲。

  沉厚古撲,哀婉悠揚,不同簫的清越笛的明亮,卻迴旋往復滋味如茶,自城關樓頭之上淺淺飄落,吹起了漫天突降的冰涼雪花。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著蒼涼幽遠的塤聲飛旋落下,素淨通透的落在孟扶搖烏黑眉睫,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無聲融化,濕了那一小片細膩感懷的心情。

  長風,古道,離人,塤聲。

  一曲《憶故人》。

  憶的是誰,故人又是誰?當初大瀚潛府涼亭之巔吹給她聽的曲子說給她聽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飄過邊戍城關荒草之上的飛雪,再在伊人眉間悄然融化,化為一滴牽記的淚痕。

  此刻,她在城外,風塵僕僕裡勒馬半回身,他在城內,亦是一身千里來送的撲撲輕塵,她在城外,漫天飛雪裡靜靜仰首,在撲面的雪花裡聽一曲送別的塤,看天地蒼茫共成一色,想起那個或琉璃眼眸或唇色如櫻的男子;他在城內,白衣如雪中輕執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塤,光滑沉厚的塤身在他掌中閃著幽幽神光,他那般出神的吹著,想起皇宮中她撲來的急切……宮闕之巔燃燒的火箭……長槍探入時她擋在他頭頂的手……辛苦製作的恭桶床……敷藥時細緻的手指……掌心裡溫柔的一吻……院牆下相擁的一霎……技巧做戲落下的巴掌……她悲憤撞在他胸上的砰然的震……崇興宮裡飄落的紅燈籠許下的願……一生裡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她單獨過的年。

  那些患難與共,此生難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執手扶持的險程。

  從此後他的人生走向尊榮之巔,感情卻洗盡鉛華,謝罷舞裙。

  落雪漸密,天地皆白,古道飛雪中,有人一身霜白的細吹古塤,陰山雪花裡,有人半卷衣襟沉靜聆聽。

  一曲終了,兩各無聲。

  孟扶搖遙遙向城關的方向注視著,城頭上卻始終不見人蹤,她默默半晌,撥出「弒天」,手指在烏黑暗光的刃面,錚然一彈。

  「嗡——」

  清空銳意聲響嫋嫋傳開去,直入雲霄,孟扶搖向著那個方向微微一笑,輕輕撥轉馬頭。

  道路逶迤,健馬翻飛的四蹄踏著關山之雪長馳而去,那一聲獨屬於她錚錚氣質的清越應和,卻久久響在空城上端。

  城中,白衣白裘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塤,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滑潤的塤身。

  他清淡雅潔眉宇間,一抹笑意亦如長空飛雪,涼而沉靜。

  扶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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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軒轅國境,在合理的,未曾引起軒轅騷動的距離之外,遠遠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隱約還有人衣襟似火,將這清冷雪氣燃著。

  敢情大瀚皇帝一直在邊境處梭巡未去,還在等著接她。

  孟扶搖萬分頭痛的勒馬,撫額,道:「前有虎後有狼,身邊還伴著只狐,我咋這麼命苦啊啊啊啊……」

  她肩上元寶大人披著個小小披風,滾著滴溜溜的黑眼珠,心道:你個沒良心的崽,用人家的時候就不嫌人多了。

  沒奈何,孟扶搖自己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吸吸鼻子上前去,招呼:「啊,今天天氣忒好啊,陛下出來打獵嗎?」

  戰北野烏黑的眼睛只灼灼盯著她,道:「朕出來獵兔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據說現在獵兔子已經成了打劫的代名詞了。

  「微臣身無長物,囊空如洗。」孟扶搖手一攤,「實在沒什麼能讓陛下看上眼的。」

  「你人就行。」戰北野視孟扶搖身側長孫無極於無物,答得簡單直接。

  孟扶搖抬眼望望戰北野身後黑壓壓屬於她自己麾下的瀚王王軍,很頭痛的想這丫能不能不要這麼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隨意表白呢?要知道那麼多她未來的屬下都在豎著耳朵聽呢。

  「聽說你要去璿璣。」戰北野也不等她回答,「你準備從哪裡取道過去?」

  「從姚城穿過可以從水路去璿璣,」接話的是一直沒說話的長孫無極,他含笑道:「扶搖已經好久沒有回過姚城。」

  「從長瀚封地三縣可以直接進入璿璣。」戰北野目光一抬寸步不讓,「扶搖甚至還從沒回過她的封地。」

  孟扶搖再次撫額……各地房產置多了也不是好事啊……

  「這事由扶搖自已決定。」說這句話的竟然是戰北野,孟扶搖詫異的抬頭,卻聽他又似乎很隨意的補充了一句,「太后隨朕出來散心,在五十里外的武清縣駐蹕,她希望能見見你,她身子不好,朕不敢讓她跟著軍隊,現在她在那裡等你。」

  孟扶搖瞪著他……戰北野你竟然也開始玩心計!

  這裡是三國最近接壤處,要取道大瀚或者無極,只有從這裡決定,也是去無極最方便的地方,一旦到了武清縣,那裡沒有國境城關,再去無極就要折迴繞路,萬萬沒有去了武清再回頭從無極走的道理。

  戰北野看似讓她自己取決,實際上又不動聲色的陰了她一把,去武清縣,就等於從大瀚走,不去武清縣,她怎麼忍心在這個天氣讓病弱的太后空等?

  可惡戰北野,怎好把他娘架出來?

  戰北野讀懂她目光,揚眉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太后多年沒出門,是自已想出來散散心。」

  孟扶搖瞪他——對,是自己出來散心,但是她老人家不至於突然清醒到選擇武清縣駐蹕吧?

  戰北野怡然不懼的迎著她目光,孟扶搖無奈,她倒並沒覺得從哪走有那麼重要,只是覺得當著這麼多人面這樣取決,似乎味道有些不對,正猶豫間卻聽長孫無極道:「既然大瀚太后想見你,便去武清縣吧。」

  孟扶搖舒一口氣,感激的看長孫無極一眼,後者對她輕輕微笑,露出「該讓步時就讓步其實有時退就是進進也保不準是退從哪裡走不重要昭告主權才要緊」的意味深長的目光。

  孟扶搖對他齜牙笑笑,露出「對你來說沒有最奸詐只有更奸詐腹黑你謙虛第二沒人敢承認第一」的鄙視目光。

  兩人眼光交流都看在戰北野眼底,他目光一閃,突然抬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對面不遠處無極國境,笑道:「太子殿下,如果此刻大瀚軍從此處踏翻界碑,揮軍南下,將你無極文武都請去我磐都做客,不知道滋味如何?」

  「嚓一—」

  話音剛落數十柄長劍橫空出世雪色連閃,交剪成動盪的光網,將戰北野牢牢籠罩在劍網之下。

  劍光閃動中長孫無極平靜的微笑道:「與其勞動數萬大軍延請我無極文武遠去磐都,不如乾脆由在下恭請大瀚陛下一人去中州做客,豈不更好?」

  「鏗!」

  和戰北野保持三步距離的大瀚軍勃然變色,齊齊撥刀,戰北野身側默然不語的小七,直接上前一步,劍光一閃便往長孫無極砍下。

  戰北野手一揮,止住瀚軍和小七,冷冷看著身周自山坡後樹叢裡草木間突然現身攻擊他的無極隱衛,一臉不屑:「就憑這幾位麼?」

  長孫無極淺笑:「還有臨近無極國境的姚城領地軍民,姚城軍民素以忠誠敢為著稱,其城主有萬夫不當之勇,曾單人匹馬出入戎營取上將首級手到擒來,想來勞動她大駕請請瀚皇,也未必不能成。」

  孟扶搖望天……你倆掐架就掐架,做毛又扯上我呢?長孫無極你忒可惡了,得罪你的是戰大砲,你翻我舊賬幹嘛。

  戰北野轉頭,看她一眼,只那一眼臉上繃緊的線條便略略鬆了些,恍惚間又看見姚城山野那夜,潭水中埋在水底流淚的那個女子,看見月光下玉色的身體驚鴻一瞥,青石上留下的纖巧的帶著粉色淡淡血跡的足印。

  唉……算了。

  難道還當真揍無極國一頓?

  大瀚皇帝仰首長天,接了一臉冰涼的雪花,滾熱的心稍稍沁涼了幾分,將長久以來因為長瀚封地以及長孫無極在軒轅靈珠山設計他生出的窩囊氣,強自按捺了下去。

  長孫無極笑笑,手一揮隱衛再隱,他手縮進袖子裡,悠然道:「無極和大瀚素來是友邦,開點玩笑,本宮不會介意的。」

  戰北野也笑,伸手一牽孟扶搖馬頭,道:「誠然,真要打也就不用開口了。」

  兩人對望一眼,都帶著笑,孟扶搖卻覺得空氣中又是「啪嚓」一聲,驚得她抖了一抖。

  靠,天雷又撞上地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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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冒雪疾行,在武清縣驛館見著早先的太妃現在的太后,那女子略微豐潤了些,氣色極好,看得出戰北野盡了最大心力侍奉她——他千里血戰搶一國帝位,本來就只為了給母親一個安定祥和的晚年。

  太后看見孟扶搖,立即露出由衷的笑容,張開雙手要她過來,喚:「兒媳婦……」

  孟扶搖剛高高興興的要奔過去,聽見這一句直接打了個踉蹌,趕緊回頭看長孫無極有沒有跟來,見他坐在驛館廳堂裡喝茶,突然轉頭似笑非笑看她,孟扶搖立即對他露出理直氣壯毫不心虛的笑容。

  長孫無極笑笑,對她舉了舉杯,做了個口型,孟扶搖還沒讀出來,室內太后已經招手喚她:「媳婦,過來。」

  孟扶搖害怕她再喊上幾句那就真的天下皆知了,趕緊親親熱熱過去,戰北野坐在太后身側,雙手據膝看她,孟扶搖正在沉思自己要不要象徵性的施個臣子禮給戰皇帝一個面子,太后已經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在身邊。

  孟扶搖坐過去,然後便囧了,榻不大,擠三個人實在有點艱難,那啥,戰皇帝,底下那麼多位置你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裡呢?你不覺得你一個人的臀部佔據了我們兩個人的面積麼?

  戰皇帝不覺得,他抿著唇,端過一盞參湯,親自試了試參湯的溫度,才一勺一勺的餵母親,太后倚著錦袱一口口喝,神情安詳而寧靜,有著難言的滿足——對她來說,此生能和愛子朝夕相伴,本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於當不當皇帝,她倒是沒意識的。

  屋子裡很安靜,燈光溫柔的亮著,照見餵的人和喝的人都很專注,唯聞銀質羹匙和瓷盞相擊的輕微聲響,孟扶搖不出聲在一邊看著,她很喜歡這一刻的戰北野,燈下微微傾身給母親餵湯的他,脫去白日裡的淩厲霸烈,有種無聲而動人的溫厚。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餵母親烏雞湯的……

  孟扶搖微微的笑起來,笑容裡浮著淚花,現在是誰給她煲湯餵她喝呢?

  太后喝完,微笑拉起她的手,她向來不說什麼話,每個字說出口卻都會令孟扶搖心顫了顫,她說:「瘦」。

  然後她回首,笑看戰北野,戰北野怔了怔,臉上可疑的飄過一抹紅,孟扶搖立即蹦了起來,道:「不用了不用……我……我最怕喝參湯……」

  這輩子口齒流利說話像崩豆罵人如機關槍沒理也能掰成有理有理更要佔足上風的孟大王,終於出現了她人生裡難得的羞澀和結巴……

  那啥,要是戰皇帝真的秉承母訓,也給她餵上這麼一口,她不鑽地洞也要撞牆了……

  還好,戰北野終究不是長孫無極,他臉知道紅,就說明他大抵是做不出這事來的。他垂下眼,掩飾性的咳嗽兩聲,似乎想走,想了想卻又沒走。

  孟扶搖只覺得此刻渾身不自在,她和戰北野單獨相處也算不少了,如今隔了個長輩,怎麼都覺得受拘束,位置拘束表情拘束說話拘束,有心想走卻又不能,她再跋扈囂張,也不能在太后這樣的女子面前張揚,嚇著她怎麼辦?

  只好對著太后傻笑,太后也對她傻笑,用看媳婦的眼光笑得開心,然後戰北野看著她們倆這樣和樂融融的相對傻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角也露出笑意。

  一屋子三個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笑啊笑啊……

  孟扶搖終於笑得瀕臨崩潰,扯扯嘴角便在想著告退的詞兒,冷不防太后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以一個病人很難達到的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光速,抬手一捋,便將一個鐲子捋上了她的手腕。

  然後便聽見「哢噠」一聲。

  孟扶搖低頭,便見腕上多了一個扁扁的鐲子,烏金的,閃著沉厚的光澤,看出來很有些年代,鐲子外圈沒有任何花紋,內圈裡卻雕著線條古撲拙勁的圖案,因為戴得久了,接觸人體精氣,被養得滑潤溫軟如軟玉,戴著不覺沉重,卻如繫上了一團雲。

  孟扶搖的第一直覺就是這一定不是個簡單東西,千萬不要是那種「婆婆給媳婦傳家之寶」之類的玩意,趕緊從手腕上往下捋,不想那東西戴上她的手時候還挺寬大,不知怎的給太后那麼「哢噠」一捏,竟然和手腕一般大小,無論如何也捋不下來了。

  孟扶搖一急險些冒汗,突然想起進來之前長孫無極做的那句口型,這時候慌亂中竟突然解讀出來,他在說——不要接受任何東西。

  ……這人,連這個也猜得到!

  看著孟扶搖低頭拚命的捋手鐲,戰北野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豫,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沉聲道:「這是太后自幼戴的鐲子,是她的護身符,你捋什麼?」

  孟扶搖覺得這個性質好像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停了手道:「她的護身符我更不能拿啊。」

  「我現在是一國之君,你覺得我還不能保護她嗎?」戰北野看著那烏金鐲子套在孟扶搖細白的手腕上,那般鮮明著閃亮,真真覺得再漂亮不過,自然不能給她脫下來,「太后感謝你,這也算是她的謝禮,你不用脫了,這東西裡面有機關,套上了便脫不下了。」

  孟扶搖不說話,轉著眼珠,心想等下出去了用縮骨功試試,心裡卻知道縮骨功只能收縮筋肉收攏重疊骨骼,卻不能真的改變骨頭的大小,這鐲子這麼緊的套著,想要拿下來確實是難了。

  唉……陷阱,到處都是陷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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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房裡出來回自己房,孟扶搖門剛推開一線就看見某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她房裡看書,趕緊把袖子放下來試圖遮掩,不想長孫無極那個眼尖的抬眼一撩,便道:「又收禮了?」

  孟扶搖鬱悶,什麼叫「又收禮」?她有經常收禮嗎?

  長孫無極拉過她的手,仔仔細細的看了會,不置可否,半晌嘆道:「你啊,成也心軟,敗也心軟。」

  孟扶搖深以為然,嘴上卻絲毫不讓,道:「你叫我怎麼甩開一個病人的手?」

  長孫無極望她一眼,向椅上一靠,面上竟然閃過一絲苦笑,道:「這樣的場面,你很喜歡吧?對不起,也許我永遠無法給你……」

  孟扶搖心中一怔,才想起他指的是元皇后,和戰氏母子情深比起來,長孫無極不僅給不了她這樣的天倫之樂,他自己也是享受不著的。

  這樣想著,孟大王果然立刻又心軟了,上前拍拍他的肩,道:「皇后總有一日會理解你的。」

  長孫無極順勢攬過她的腰,低低道:「有你理解也便夠了……」

  孟扶搖母愛氾濫的撫著他的背,輕輕道:「嗯……」

  然後她突然發覺太子殿下攬著她的腰的手似乎越來越不老實,然後……

  「砰!」

  室內突然傳出一聲撞到桌椅的聲響,隨即某人的怒喝響起。

  「長孫無極你這只天殺的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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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數日,終於進入了長瀚封地,一路上為了照顧太后,諸人走得很慢,孟扶搖也不急,那個女子一生困於深宮,如今終於有機會在兒子陪同下看看大瀚山水,看她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快樂眼神,何忍催促?再說時間也不急。

  戰北野為孟扶搖選的王府之所是在喬縣,朝廷撥款派員督造,當地官府十分賣力,造得那是個美輪美奐氣魄宏大,孟扶搖一抬頭看見金匾之上四個奔騰豪放的「大瀚王府」黑字,再看看佔地廣闊綿延不知多少方圓的王府,忍不住咕噥:「不知情的人搞不好以為我想篡位,弄了個小型皇宮。」

  戰北野迎著陽光仰首看著那匾額,笑意比日光還亮幾分,道:「你要皇宮我就讓出來。」

  孟扶搖默然,只好當沒聽見,剛跨上臺階,正門突然齊齊開啟,紀羽和姚迅各帶著一隊人湧了出來,紀羽中規中矩的帶著護衛單膝跪地唱名迎接,姚迅卻淚奔著撲了過來,抓著孟扶搖袍角嚎啕:「蒼天啊我的主子你終於回來了啊,可憐我最近賺了好多錢卻沒人誇耀憋得難受啊……」

  孟扶搖一腳踢開之,罵:「市儈!」親手攙起紀羽,笑顏可掬:「紀統領,還沒多謝你殺的那隻兔子。」

  紀羽唇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垂首道:「那是瀚王養兔有方。」

  孟扶搖大笑,用力拍他肩,道:「想不到你開起玩笑也是一把好手。」回身一彎腰,對笑望著她的長孫無極和戰北野伸手一引:「終於可以在我家中招待兩位大佬了。」

  戰北野聽她這句,眼底喜色燦燦亮了起來,對長孫無極挑眉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笑笑,神色不動,欠身讓戰北野先行,戰北野素來不拘小節,喜悅之下當先大步跨入,長孫無極又微笑引他轉照壁入穿堂過走廊一直延入內堂請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然後吩咐丫鬟上茶……端起茶盞戰皇帝終於回味過來,敢情長孫無極從頭到尾是用主人身份在招呼他這位「客人」!

  而一路跟著敢笑不敢言的孟扶搖,早已夾著尾巴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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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吃飯時,戰皇帝一直黑著臉,太后怯怯的看著兒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那個模樣,戰北野發現自己驚著了母親,趕緊放柔臉上表情,孟扶搖心中好笑,也覺得長孫無極過分,只好善盡主人之誼頻頻勸酒,有心把兩個人灌倒大家省事,結果她鬱悶的發現,那兩個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她斟酒斟得手都酸了,那兩個還是面不改色,最後乾脆拋棄她這個斟酒太慢了,兩人直接拼起來了。

  孟扶搖很有主人翁意識的坐在一邊守著,怕兩個人喝醉了打起來了什麼的,結果她守啊守,睜開眼看看,那兩個在喝酒……

  守啊守,掀起眼皮看看,在喝酒……

  守啊守,扒開眼皮看看,在喝酒……

  孟扶搖憤然,大步站起走出去——老娘不陪,喝死你們去逑!

  她有心回去睡覺,在外院問過紀羽自已的內院寢居的方位,結果這該死的王府太大,她轉了一個時辰,很悲哀的發現,自已在自己的府裡迷路了。

  所有的屋子看來都差不多,實在無法辨明哪間是自已的,想著反正整個王府都是自己的,乾脆隨便睡。

  於是她很隨意的進了一間被縟齊全很精緻的房間,脫衣睡覺。

  一路勞累,在自己的王府,她睡得放鬆,很快進入酣眠。

  而此刻。

  夜深。

  月冷。

  青色的長街寂靜無聲。

  一個趺跌撞撞的人影,掙扎著踉蹌著奔行在長街,一路滴著血流著汗,不住栽倒再不住爬起,最後扒著牆壁扒著樹木,一步步一步步的挪向大瀚王府。

  一個喝得微醺的人,微微打晃的,也在不住扶牆的,一步一步邁向那間房間。



璿璣之謎   第二章  心在何方

  雅蘭珠坐在大瀚王府後院東跨院飛簷上喝悶酒。

  她前段日子和戰北野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也不跟著他了,自己去大瀚玩,途中聽說陛下奉母巡遊北地邊境,並與瀚王同行前往長瀚封地,她也有好久沒見著孟扶搖,有些想念,又捨不得戰北野,便跟了過來,跟了過來又有些小性子,不想就這麼巴巴的出現在戰北野面前,於是便在瀚王府廚房裡偷了酒,找了個屋簷躺著喝酒,王府侍衛自然看得見她,不過紀羽姚迅早已吩咐過,瀚王府的大門,是永遠對這位雅公主敞開的,也就無可不可隨她去了。

  雅蘭珠靠著簷角,身邊堆著一堆酒罈子,她酒量平平,卻特意偷的是「朝夕醉」,據說這種酒最烈,三碗便可以讓人醉土一朝夕,然而她今晚別說三碗,三壇都喝掉了,也只是微醺而已,她納悶的拎起酒罈,聞聞,晃晃,最後重重打個酒嗝,嘆氣:「本公主酒量……呃……真是越發精進了……」

  她卻不知道,姚迅自從接到那幾隻是一起過來的訊息,立刻下令將王府所有放在外面的酒全部換成溫醇的「梨花白」,開玩笑,一個戰北野一個長孫無極再加上一個孟扶搖,彪悍三人行,他們周圍方圓三里內發生非預料非正常範圍內大大小小事故的可能性無限大,這王府可是他費心操持的,一草一木都價值千金,萬一給三個酒瘋子借酒鬧事破壞了怎麼辦?砸到小朋友元寶大人怎麼辦?就算砸不到元寶大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啊。

  天生奸商的姚迅,早在千百年前就深得如今假酒酒商的生財精髓,於是,就像茅臺瓶子裡裝二鍋頭一樣,雅公主偷的是「朝夕醉」的罈子裝的「梨花白」……

  可惜梨花白喝多了一樣會醉,雅蘭珠眼睛已經都直了,捧著發燙的臉想,戰北野真不是個東西,不就是見他內衣全濕怕他著涼,想給他脫了烤乾嘛,她雅公主什麼時候幹過這種詞候人的差事?他倒好,她紆尊降貴,他還橫眉豎目,哼哼哼……這要換成孟扶搖,還不老大耳刮子煽他?這要換成孟扶搖……不對……這要換成孟扶搖,他根本不會橫眉豎目,只怕還會巴不得吧?

  雅蘭珠怔了一小會,有點心酸了,然而她立即啪的拍了自己一下,抓起一罈酒咕嚕嚕的灌下去,她灌得兇猛,似要將剛才那思緒用大股的酒液灌回肚子裡,喝完她一抹嘴,咕噥道:「雅蘭珠雅蘭珠,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都喝了人家的酒了,還要再吃人家的醋嗎?」

  她搖搖晃晃,眯眼看著天上的月亮,覺得月亮長得不錯,比戰北野那常常黑著的臉好看多了,忍不住沉醉吟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突然又覺得太酸,也和那混賬對不上,想起上次喝酒孟扶搖背的有首詩很好,比這個好得多,於是拍著膝蓋吟:

  「昨夜大雪壓大樹,獨自喝酒,醉倒大馬路,衣帽全丟真後悔,為伊喝得老陳醋,眾裡尋我千百度,驀然發現,誰都一樣,都是困難戶!」

  底下一隊侍衛正好巡邏經過,齊齊踉蹌……

  元寶大人正好也從院牆下經——過它原本睡在孟扶搖房裡,玉體橫陳的等她,卻等了很久都不見大王臨幸,酒又偷喝多了有點尿急——長孫無極是不許它喝酒的,但是昨晚後來長孫無極也有些喝多了,於是元寶大人鑽進每個喝空的酒罈子裡,那裡的殘酒就夠它喝了,尤其喝酒不精細的戰皇帝,元寶大人鑽了三個酒罈子,肚子便喜馬拉雅山似的鼓起來。

  它試圖在花壇裡撒尿,又嫌施了花肥的花壇不乾淨,乾脆東竄西竄視察瀚王府的裝潢,侍衛們自然也早已得到關照,假如看見一團很肥的白球滾過去,千萬別當老鼠打了,無視就好。

  元寶大人在某處放完了水,突然聽見頭頂「好詩」,立即味溜哧溜竄上去,攤開四爪睡在雅蘭珠身邊,雅蘭珠一側首看見繫著小紅披風的大白球,立即嘻嘻笑了,道:「元寶,還是你最好,知道陪我。」

  元寶大人咧咧嘴,瞄著一個沒喝完的酒罈子,心說大人我只是喜歡在這樣的酒氣裡入睡而已。

  一人一鼠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著,雅蘭珠出神看著天邊月亮,半晌嘆口氣,道:「真遠……真遠啊……」

  元寶大人瞟她一眼,心說雙關,雙關啊……

  然後它爬進一個酒罈子搗鼓,突然鼻子嗅嗅,耳朵豎了起來,雅蘭珠此時也聽見異聲,爬起來向遠處張望。

  然後她看見一個人影,跌跌爬爬的遠遠過來,那人似是受了重傷,走得步履維艱,月光冷冷射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他身上滿是血色。

  他來的方向,正是大瀚王府,還隔著兩個巷子,然而更遠處,有整隊的灰衣人追了過來,那隊人似乎在拚命阻止這人奔向大瀚王府,其中最前面一人彎弓搭箭,遙遙射向前方那人背心。

  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正義凜然的雅公主眼皮底下……肆無忌憚的殺人?

  嗯?

  哼!

  雅蘭殊呼一下跳起來,立即抓起兩個酒罈,左右揮舞著殺了過去。

  她一步跨上最近的一個巷子牆頭,人在半空抬手就將一個酒罈子掄了出去迎向飛箭,扔出去時她眼角覷到白光一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轉頭一看屋簷上沒有了元寶大人,再一看飛出去的酒罈裡某球四爪撐開白毛倒飛眼珠子瞪得又大又黑圓溜溜……

  雅蘭珠驚叫一聲便撲了出去,酒罈卻已經撞上箭尖,雅蘭珠又是一聲驚叫閉上眼睛,十分害怕看見血淋淋鼠肉串兒,結果她聽見一聲男子厲吼。

  雅蘭珠睜開眼,便見酒罈碎裂飛箭撞落,爪踩飛箭瀟灑飛去的元寶大人一個漂亮的騰身翻躍三百六十度前腿蹬,一腳蹬上了射箭男子的眼睛……

  它把人家眼珠子蹬爆了……

  那人疼痛之下一聲怒吼,揮刀就砍,元寶大人在他刀下左閃右避,靈活的竄來竄去,好幾次險險被砍著,看得雅蘭珠心驚膽顫,趕緊撲了上去,手一掄又是一個酒罈子惡狠狠砸過去,那群灰衣人立即蜂擁過來將她圍住,手中刀劍寒光爍亮。

  當先那男子抬首望望不遠處巍然屹立的瀚王府,猶豫了一下,手一揮狠狠低聲道:「速戰速決!」

  雅蘭珠嘿嘿一笑,唰的一下拔出身後的彩色小彎刀,唰唰一個刀花,道:「來吧,姑奶奶很久沒打架,手癢!」

  元寶哧溜一聲回到她肩上,雙爪一架搖出空手道的彪悍雄姿。

  灰衣人森然圍上來,雅蘭珠彎刀一亮便是一道七彩弧光生生逼退一人,百忙中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奄奄一息的被救者,對方血流披面頭髮披散,烏髮黏在臉上遮住一半臉,饒是如此雅蘭珠在第二眼時也想起來了他是誰。

  她詫然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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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蘭珠和元寶大人在屋簷上喝酒的時刻,孟大王還在睡覺。

  她在做夢,夢見自已在一個高遠大殿上餵媽媽喝參湯,殿中很安靜,浮雲氤氳,只聽見羹匙和瓷碗相撞的聲音,她對著媽媽笑,媽媽也在笑,笑啊笑啊笑,突然殿門被人撞開,然後一塊巨石突然撞了進來壓在她身上。

  撞了進來……

  孟扶搖睜開眼……做噩夢了?夢見鬼壓身了?怎麼好像剛才夢中那種重物壓身的感覺還在,而不知道從哪吹來極冷的風?

  隨即她便聞見酒氣,聽見身上有人的呼吸。

  她緩緩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人身形衣著,豎起眉毛。

  那誰……那誰……那該死的戰北野,居然找死的把她孟大王當肉墊,就這麼睡了下去?

  孟扶搖立刻伸爪狠狠去推,戰北野卻突然一個翻身,不僅沒有掉落,反而正面對著她抱緊了她。

  孟扶搖皺眉,膝蓋抬起就想把他頂下去,一頂,頂不動,二頂,這回用了力氣,那人悶哼一聲,居然還是不動。

  孟扶搖黑線,大罵:「戰北野你這灌多了黃湯的,你昏了!居然夜闖我的香閨!」

  身上那人突然睜眼,一睜眼眼中神光閃爍,那麼黑的眸子那麼近的睜開在面前,那種獨屬於他的鐵木深淵般的沉黑立即如一個具有巨大魔力的漩渦,那般烏光深刻的要將她拉進去,孟扶搖被這樣的目光生生盯得一呆,覺得自己心口彷彿也被那目光撞著,竟然隱隱生出疼痛的感覺。

  聽得那傢伙沉聲道:「這是我的房間。」

  「呃……」孟扶搖愕然,轉目四顧才發覺,從佈置看,確實不像主臥倒像客居,難道跑錯的不是他,是自己?

  「那成,正好我讓你。」孟扶搖立刻推他,戰北野不動,她用多少真力抵抗他便用多少真力應付,一分不少卻也絕不多出一分,懶懶道:「我喝多了,睡下來就不想動了。」

  他不動,肘撐在床邊,靠著孟扶搖的肩,細細聞她自然天成的微帶香氣的呼吸,這呼吸輕軟芳醇,也似那今晚的酒,梨花般薄薄軟軟淡淡,初時不覺得,久了便覺出那芬芳的韻,像一片純白的花瓣,滑過鼻尖,那般不動聲色的一掠而過消失在風中,卻讓人長久聞見那般深入肺腑的香。

  這香,四散流溢,了人追逐,卻遠在風中,不可觸碰。

  戰北野閉上眼,深深呼吸……也沒什麼過多想法,只想靜靜沉浸在屬於她的氣息和氛圍中,這一生富有天下,卻未必能有多少機會和時間,能夠擁有這般貼近她的一刻。

  不想對她用強,不想違她心意,那麼便讓他這般默默汲取這一刻摻了月色星光和她氣息的空氣,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慢慢供以回憶。

  孟扶搖卻突然嘆息一聲,低低道:「可憐的床……」

  然後她出拳!

  一拳砸裂身下的床板!

  轟然一聲床板從中斷裂,整張床塌了下去,塌出三角形空隙,孟扶搖好整以暇一滾,從縫隙裡滾出,順腳將落到地下的被縟一腳踢到戰北野身上。

  她穿著褻衣,赤腳站在地上,怒目一瞪戰北野,抓了自己外袍便要走,戰北野卻道:「慢著!」

  孟扶搖不理他,昂首挺胸龍行闊步,戰北野揮開被縟起身,孟扶搖立即警惕的向外躥,被戰北野一伸手拉住,然後他身子微微向地面一彎。

  孟扶搖皺眉,疾聲道:「戰北野拜託你不要逼我潑婦駡街真要到那個程度大家就不好看了好歹大家都是聰明人——」

  她突然又怔住了。

  開著的門透進淡淡月光,照見戰北野已經站直的身形,照見他手中拎著的一雙鞋子。

  孟扶搖的鞋子。

  戰北野拎著,向她晃了晃,然後半跪下去,抬起她的腳給她穿上,一邊道:「你要跑便跑,大冬天的鞋子都不穿,存心受涼好讓我良心不安?」

  月色微涼,在房門口鋪開半弧形的冷光,冷光光圈裡大瀚皇帝半跪著,並不以為自己紆尊降貴,也不以為破格優容,完全以一種坦然平和的態度,專心的給他心愛的女子穿鞋,他的手掌並不細膩,常年握劍練武和大漠風沙磨礪得微微粗糙,觸著她細嫩緊繃腳背肌膚,滾熱而深切的磨著她身為武者的敏感觸覺,而她微涼的細膩肌膚精巧腳踝握在他掌心,卻也似軟玉一般,熨得他心底那般悠悠一顫。

  孟扶搖震驚之中只覺得那灼熱的手指突然發抖燙得人慌張,忙不迭縮腳,又怕他再伺候自己穿另一隻鞋,腳尖一挑把那鞋勾起,慌慌張張穿起單腳跳了出去,卻見大瀚皇帝維持那姿勢不動,從微微下垂頭顱看過去,耳邊卻也微紅了。

  戰北野給她穿鞋時,自己確實什麼也沒想,他便是一國之君尊貴無倫,在她面前卻從不以之為可以居高臨下的資本,他在最艱難的時候便遇見了她,她與他患難共度,大瀚天下有一半都可以算是她的,她更救他不止一次,在這樣的女子面前,什麼帝王至尊什麼天子威嚴都羞於擺起,他真的只是單純的,害怕她著涼而已。

  然而每次一觸著她肌膚,他便有些控制不住……

  大瀚皇帝半跪著,深呼吸,手按在冰涼的地面,壓抑下那般熱血洶湧蠢蠢欲動,半晌才慢慢站起。

  孟扶搖匆匆穿好外袍,實在也不知道說什麼,袖子把臉一捂道:「我走了。」

  她一轉身,突然聽見了一陣抓搔之聲。

  很奇怪的抓搔聲,像是動物在撓牆,隨即便看見對面牆頭上白影一閃,出現白毛飄揚的元寶大人,揮爪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笑道:「這丫發什麼酒瘋?」突然眉頭一皺,赫然發現元寶大人白毛上竟然有紅色印跡。

  血?

  孟扶搖竄往牆頭,身邊人影連閃,卻是戰北野和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伸手一撈便將元寶大人撈起,他原本就睡在隔院,聽得床板響的時候已經起身,不知怎的一向衣著整齊極其注重風度的太子殿下,今日衣服穿得不甚齊整,領口鬆鬆未繫,露出平直精緻的一抹鎖骨和一點光滑的胸口肌膚,慵懶中別有性感的魅惑,看得孟扶搖臉色一紅,急忙掉轉目光。

  長孫無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戰北野,聽元寶大人吱吱喳喳說了幾句,孟扶搖已經躥上牆頭,道:「耗子受傷了?嗯?耗子受傷了!」

  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元寶大人在長孫無極掌中拚命掙身對外指,三人轉身便見遠隔幾條巷子,隱約有個花花綠綠的影子正在浴血奮戰,一大堆灰衣人列陣圍著她,正有意識的將她慢慢逼得離瀚王府越來越遠。

  看那小彎刀的造型就知道,是雅蘭珠。

  「反了!」大吼一聲的是兇悍的瀚王爺,「老娘沒出去殺兔子,居然有人膽子大到包天,殺老娘家的兔子!」

  她還沒吼完,戰北野已經掠了出去去救雅兔子,底下他的侍衛和王府侍衛都被驚動,孟扶搖叉腰站在牆頭,悍然對那方向一指,道:「去!給我捉活的首領,其餘全部踩死!」

  底下轟然應是,瀚王府正門側門後門剎那齊開,大隊大隊的侍衛如同黑色流沙一般從王府中瀉出,快速奔向那個方位,急速的馬蹄聲和沉重的皮靴敲擊在街面上的聲音驚破夜色,驚動整個沉寂的小城。

  火把的光亮接連耀起,照亮瀚王府周圍縣城的範圍,那些灰衣人發現不對欲待逃走,然而黑影一閃,一人怒龍狂飆而來,一把拉開酒後乏力戰得吃力已經在圍攻下受了輕傷的雅蘭珠,抬手便捏死了一人。

  只是這麼一霎間,訓練有素的大瀚王軍和侍衛已經堵死了附近的全部通道,圍住了灰衣人們,火把光芒熊熊,照亮灰衣人絕望的臉孔,照亮巷子裡滿面血污倚靠在牆上的人的雙眼。

  他抬起殘破的衣袖,在閃動耀眼的火光裡看見大瀚皇帝身形如龍掠過,看見大瀚鐵騎風一般捲來,看見火光裡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自無數人拱衛下大步而來,身形筆直,眼神裡殺氣騰騰。

  他看見那少年,衣袖遮著的眼眨了眨,眨出兩道細細的淚,順著一臉的血跡緩緩的流下去。

  他喃喃的道:「……玉初……你沒白死……我終於……活著見到瀚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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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大步而來,目光一轉便看見雅蘭珠披頭散髮氣喘吁吁,左臂一處鮮血殷然,頓時大怒,霍然轉首,兇狠的盯著那群已經不敢再圍攻雅蘭珠背靠而立的灰衣人。

  那群人也在驚惶的看著她——這個清秀的,近乎單薄的少年,就是名聞天下,以兇悍無恥善於搞事著稱的孟瀚王麼?

  據說孟瀚王是女子?還是最新的十強者之一「九霄」!

  那個眼珠被踩爆的首領臉色陰霾,眼神不住變幻,他來的時候,首領就再三吩咐過,無論如何要在求救者到達瀚王府之前將之裁殺,千萬不能驚動瀚王本人,他們這一群幫中精英,不惜費心思跨越國境追殺此人,為的只是那筆巨大的豐厚報酬,誰也不願沒事幹招惹強敵,可惜運氣不佳,竟然屢屢出現狀況外變化,如今這般情勢,該怎生是好?

  他心中盤算,只有亮出本幫名號,再軟語相求,諒這位孟瀚王再不講理,按說也不該動輒殺人,隨隨便便得罪他國勢力。

  至於自己這方的損失,只有認倒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計議已定,他勉強扯出一臉笑容,欠身道:「敢問是孟瀚王?」

  你還和我客氣,難不成還想著逃命?孟扶搖很有趣的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敢,正是在下。」

  「久仰王爺大名,今日得見尊範,幸何如之。」灰衣人又欠身。

  孟扶搖盯著這個居然還會文縐縐和敵人掉文的刺客殺手,實在覺得很有意思,這麼合作,看樣子刑譏逼供的力氣都不用費了,她眯著眼,慢吞吞道:「客氣,客氣,不知閣下深夜闖入我瀚王府邸,殺傷我友,意欲何為?」

  灰衣人眉頭一皺,心想你這個帽子扣得也太快了,這離你王府最外牆還有四條街,自己追殺的人更談不上是你的朋友,這麼說用心也太險惡了吧?趕緊上前一步,道:「王爺請勿誤會,在下兄弟是為了追逐幫中叛徒,誤入王爺封地,失禮之處,請王爺看在同為武林一脈,千萬包涵。」

  孟扶搖眼神一閃,緩緩道:「哦?武林一脈?不知貴屬為何?請報上字號大小。」

  那灰衣人胸一挺,語氣謙虛神情卻很有把握的道:「在下所屬,璿璣國長天幫是也!」他瞄著孟扶搖,道:「如果孟瀚王今日不予追究在下等冒犯之處,讓在下等將叛徒帶走,將來長天幫上下,定感王爺大德!敝幫雖然不及王爺勢力雄厚地位尊榮,但在天下也算得有點小小勢力,將來定有報答王爺處!」

  孟扶搖偏一偏頭,她身側萬事通姚迅立即低聲附在她耳側道:「璿璣第一大幫,嘯傲綠林的第一勢力。」

  孟扶搖「唔」了一聲,轉頭笑眯眯看著灰衣人,道:「長天幫啊……幸會幸會。」

  灰衣人看她神情,頓時心中大定,孟扶搖瞅著他道:「不追究啊……把人帶走啊……也不是不可以。」

  灰衣人喜出望外,趕緊道:「只要王爺答應,敝幫幫主一定會重謝王爺大德!」

  「不客氣不客氣,都是武林一脈嘛。」孟扶搖揮手,她轉身看向已經被侍衛扶起的那個被追殺的人,眼神驟然一縮。

  璿璣成安郡王,華彥。

  孟扶搖和他見過兩面,一次是真武大會,他是雲痕對手,當時孟扶搖對他的沉雄真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是在不久前軒轅封后大典上,他和夫人,璿璣公主鳳玉初被璿璣派來作賀,當時她就知道這對是璿璣皇位角逐中的出局者了。

  只是這出局者也未免太慘了吧?慘到在自己國內呆不住,千里追殺竟然追出國境,追到她的地盤來了。

  孟扶搖對這人印象還不錯,她記得當初雲痕那一戰,這位郡王打架打得無比投入,認輸認得光明磊落,是個真漢子,配做雲痕的對手。

  她眼神在華彥身上一掠,自對方眼神中看見焦慮和急切,卻沒有絲毫畏懼,目光滿意的閃了閃,轉回頭道:「不過,就這樣讓你們走,好像不大好……」

  灰衣人臉色一變,連忙道:「瀚王……」

  「這位可不是你們長天幫叛徒。」孟扶搖斜睨他,「你們綠林叛徒要都是郡王之尊,長天幫也可以建國了,撒謊,撒到本王面前麼?」

  灰衣人臉色又變,抹一把臉上的汗,猶豫半晌道:「王爺要怎樣才肯放過我等?」

  「很簡單。」孟扶搖一擺手,「好歹我是長瀚之主,這一帶民生治安都是我的事,你們殺人殺到了這裡來,如果我連一個合理的理由都得不到便放你們走,我大瀚孟王顏面何存?」

  灰衣人低頭沉思,孟扶搖負手望天,戰北野長孫無極雅蘭珠等人都不說話,他們都習慣遇事時孟扶搖自己處理,反正她博采眾家之長,戰北野的兇悍長孫無極的腹黑雅蘭珠的潑皮都擅長,樂得省事。

  灰衣人心中飛快盤算,知道今日要是一點交代都沒有萬難離開,事實上換成哪國王公都會這樣處理,孟瀚王已經足夠客氣,看起來也不如傳聞中那樣跋扈不講理,倒是懂得審時度勢的那類人,既然這樣,反正上頭遲早會存心交納這位實力人物,現在先賣個好也不要緊。

  於是這位瞭解孟扶搖卻又瞭解得不夠徹底,做刺客和做政客都半吊子的傢伙抬起頭來,湊近孟扶搖,低低道:「請王爺萬萬保密……這是十一殿下拜託我家幫主要的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最好,見屍!」

  璿璣十一殿下,鳳旋最為寵愛的皇子,璿璣皇后的第一個兒子。

  孟扶搖心中瞬間流過那日長孫無極給她的資料上的內容,笑了笑,道:「哦……這樣啊,但是為什麼要殺他呢?」

  灰衣人奇怪的瞟了她一眼,不明白這位短時間內迅速崛起的五洲大陸著名政客,怎麼會問出這麼個幼稚的問題,但仍然小心翼翼的答:「我只隱約聽說,這位郡王身上有重要東西,需要拿回去……」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了笑,伸了個懶腰,道:「啊啊……浪費了一個晚上的好夢……行了,就這樣吧。」

  她對著灰衣人點點頭,露出一個好大的燦爛的笑容。

  灰衣人怔了怔,連忙也不敢失禮的露出一個掉了一個眼珠半邊血染的難看得令人髮指的笑容。

  孟扶搖甜蜜客氣的笑著,然後,轉身,負手,不再說話,踢踢踏踏的走了。

  灰衣人愕然看著她背影,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耳中卻突然聽見一聲低沉的,充滿殺氣的口令:

  「殺!」

  聲音短促如刀,殺氣如刀,然後灰衣人便覺得後心一涼,眼前突然綻開了大片大片的血花,那些鮮血無休無止的噴出來,在他面前散開了一道血紅的光幕。

  光幕裡他看見那女子施施然負手而去的背影,從頭至尾,連頭也沒回。

  他慢慢的垂下眼,看見自己的胸口多了個大洞,在那個大洞裡,他還奇異的看見自己的兄弟們,都已經鮮血飛濺的倒了下去,屍體被狠狠踩在塵埃裡。

  然後他也軟軟的倒下去。

  一生裡最後一個徹悟的念頭是:

  她好像根本沒答應過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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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彷彿根本就沒聽見身後的慘呼聲,很直接的走到華彥身邊,看了看他,命令屬下將他送進府中,回身問雅蘭珠:「珠珠,要緊麼?」

  雅蘭珠大咧咧一晃彎刀,道:「沒事,皮肉小傷。」隨即有點慚愧的小聲道:「扶搖,我又給你找麻煩了……」

  「什麼叫你又給我惹麻煩?」孟扶搖笑,「是我自已,天生是個麻煩接收器,再說別的事也罷了,在我的地盤上欺負我的朋友,還想讓我放人?做夢!」

  雅蘭珠不做聲,知道以孟扶搖性子,知道華彥千里來奔求助,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在自己家門口被殺的,這梁子一定會結下,但這麼兇悍的立即殺人,還是因為,她雅蘭珠受了欺負。

  你欺負了我的人,我殺你全家。

  反正遲早都要對上,便不必再留下什麼餘地,孟扶搖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

  孟扶搖瞟一眼華彥,命令屬下好生安排他休息,恢復過來再說話,又要雅蘭珠好好哦休息,自己懶洋洋回去補眠,這回她認準地方了,再沒走錯,進了院子,望望天色,無可奈何嘆口氣,喃喃道:「我發現我皇權雷達器的接收功能越來越恐怖了,這還沒出大瀚國境到璿璣,便直接撞上去了。」

  「那是你天生是個惹事精。」身側有人淺淺低笑,孟扶搖眼角一瞟,便瞟著某人敞開的衣領誘惑的鎖骨,立即捂著鼻子,將那傢伙攔下困在牆邊,伸手去幫他扣衣領。

  「大哥,不要惹人犯罪。」

  「求你犯罪吧……」長孫無極輕笑,道:「我保證不砸床。」

  孟扶搖手腳不停趕緊將他衣領扣好,才放下摀住鼻子的手,道:「好險。」

  好險,這要當他面噴鼻血,這輩子也不用再見他了。

  「馬上還要再睡,繫這不嫌麻煩麼?」長孫無極摸摸領口眼波流轉,「其實我剛發覺領口開著比較透氣……」

  「那你慢慢透氣吧,我老人家要睡了。」孟扶搖甩開他,大步進門,將門重重一關,咕噥:「不得消停!」

  她想睡覺,又不敢脫衣服,外面有只大灰狼,大灰狼沒走之前,純潔的小白兔必須要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惕。

  大灰狼果然沒走,斜斜靠著她的窗戶,月光射上窗紙,在窗紙上勾勒他閒散風流的側影,孟扶搖在室內的黑暗中看著那輪廓驚人精緻的側面,心想,側帽風流,玉人衛玠,是不是便是這般人間天上的出塵風姿?

  窗戶上的影子不動,似在出神的看著天上月,半晌聽見他輕輕的隔窗語聲,道:「扶搖,有沒有什麼可以……讓你留下來?」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是長孫無極第一次這麼直接的和她說起關於去留的問題,在此之前,兩人對這個問題都心照不宣,各自小心翼翼的避開,生怕觸及了彼此的雷池,然而今夜,這個素來含蓄內斂,說話做事都喜歡彎彎繞的傢伙,為什麼會突然這麼直接?

  她默然半晌,終於狠了狠心,道:「沒有。」

  兩個字重逾千鈞,兩個字如巨石砸得那身影微微一晃,亦砸得孟扶搖眼底水花即將濺開。

  她閉上眼,沈默的退開去,摸索到床邊,無聲的坐下去,坐在黑暗中。

  長孫無極的語聲,卻又隔窗輕輕傳了來:「……如果,給你一個家呢?」

  孟扶搖怔了怔,這一瞬間她直接理解為他在向她求婚,可是……他不是知道自己這樣問一定得到的會是拒絕麼?

  長孫無極卻悠悠一聲嘆息,道:「扶搖,你似乎從沒說過你想找回你的身世。」

  孟扶搖沈默下去,一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那個家的真正含義,她雙手攥著冰涼的床褥,絲緞的觸感涼滑如此刻心情,默然半晌她才道:「我……不想擾亂別人的生活……算了……」

  既然一心要回,那就讓這一世的生身父母忘記她吧,就如習慣十四年沒有她一樣,習慣永遠沒有她。

  以她現在的地位和實力,不須長孫無極等人,她完全有可能找回這一世五歲前的記憶和過去,可是,有那必要麼?

  五歲之前的記憶,如今只剩一鱗半爪的碎片,然而便就是那點碎片,也能拼湊出一些模糊的輪廓,她只隱約知道,那是黑暗的,悲哀的,孤獨的,噩夢般的幼年。

  給她那樣幼年的父母,就算有苦衷,也大抵是不能好好保護她的吧,如果她一定要回歸,也許反而是他們的煩惱。

  她也是凡人,想要琉璃般光滑明亮的生活,害怕苦苦追索最終卻會找回噩夢。

  窗外長孫無極也沈默下去,他靜靜靠在窗邊,不說話也不走,兩人一個窗外,一個窗裡,隔著一幅薄薄窗紙,聽彼此無奈而輕愁浮漾的呼吸。

  夜如此短,天邊已漸露曙色,而前路,卻如此迷濛而漫長。

  ----------

  過了幾日,孟扶搖終於動身直赴璿璣,戰北野送她一直到大瀚和璿璣邊境,才黯然而別,他不可能再跟著去璿璣,雖然璿璣也邀請了大瀚皇帝觀禮,但是他畢竟是繼位不久國事未靖的新皇,抽空趕往軒轅已經是不該,最近這一圈算是巡視邊境也說得過去,再去璿璣就沒道理了。

  孟扶搖作為他的代表出使璿璣,對他咧嘴笑:「放心,灑家一定不會墮大瀚新皇的威風!」

  「我倒不怕你墮我威風。」戰北野注視她朗朗笑,「我怕你太威風,又把璿璣給搞出問題。」

  「沒那事,」孟扶搖搖頭,「灑家這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儘量不犯人。」

  「假如人拚命犯你呢?」雅蘭珠好奇的問。

  孟扶搖對她齜牙一笑:「那我只好狠狠犯人!」

  雅蘭珠攤手,孟扶搖湊近她悄悄道:「珠珠,革命也許快要成功,同志不要放棄努力,就那晚戰皇帝奔去的速度來看,他還是在意你的。」

  雅蘭珠眼睛亮了亮,道:「是嗎?那我暫時再在大瀚留一陣,本來我還想跟你去的。」

  「釣凱子比較重要,去吧!」孟扶搖將她一推,笑嘻嘻帶著鐵成紀羽和護衛上馬,她這回出門是揚我國威去的,光護衛就整整三千,全是瀚軍精銳,是戰北野怕她王軍來不及訓練,直接從瀚軍從抽選的最勇猛的戰士,一眼望去,紅如烈焰黑如沉鐵,百戰鐵血殺氣淩人。

  孟扶搖半回身,看一眼混在侍衛隊伍中的華彥,想起他昨夜和自已說的那些話,微微出一回神,一抬頭看見前方,長孫無極正在馬上含笑回身等她。

  她一揚鞭,在一大片奔騰的煙塵裡,快馬馳了過去。

  璿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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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08:19 PM

璿璣之謎   第三章  連敲帶打

  清晨的日光,淡淡灑在一望無垠的官道之上。

  此時已近二月,冬日積冰漸破,春風如剪,剪出碧綠枝葉,搖曳招展如綠色旗幟,於飛揚旗幟之間,掠過嫩喙淡黃羽翼深藍的飛鳥,銜一抹溫軟的白雲。

  官道之上,因為時辰太早,空曠無人,只有相偕並轡的身影,那是孟扶搖和長孫無極。

  他們身後只跟著鐵成,三千護衛孟扶搖嫌緊跟著累贅,勒令離她一里遠,以至於習慣放馬奔騰的瀚軍精銳只好勒著馬盯著她背影,她在前面晃三晃,他們在後面挪三挪。

  長孫無極一向是除了隱衛什麼人都不帶的,貌似他也是五洲大陸皇族之中,唯一一個身邊沒有任何貼身親信的,孟扶搖想,一方面是他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護衛,另一方面,恐怕是這個傢伙秘密多,又很難信任別人吧?

  哦不,不對,人家的貼身護衛還是有一個的,不過該另類護衛現在基本上已經成為了她的保鏢玩具兼打工賣藝道具。

  孟扶搖想到這裡突然良心發現,對肩頭上抱胸賞景的元寶大人道:「耗子,你上次打工掙的錢,我給你存到我的錢莊了,給你六分的利息,你什麼時候要用,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取。」

  元寶大人立即雙目發光,爪子揮舞吱吱連聲口沫橫飛,孟扶搖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淡淡道:「也沒什麼,它要糖果蜜餞,蜜餞要天下最好的『雪芳齋』的,九制秘方,十兩銀子巴掌大一小罐的那種。」

  孟扶搖「哦」一聲,心道耗子掙的錢連利息算起來大概還是夠買一罐的。

  「也不用多,塞滿一個宮殿就成。」長孫無極繼續翻譯。

  孟扶搖:「……」

  「宮殿也不用太大,軒轅皇宮主殿九儀大殿那麼大就成。」條件還沒完。

  孟扶搖:「……」

  半晌孟扶搖嘆口氣,道:「耗子你還是把我賣了吧,看能不能換來半個全天下最大的大殿的蜜餞。」

  元寶大人不滿,罵:「吱吱吱吱吱吱!」

  長孫無極翻譯:「它說你奪泥燕口削鐵針頭蚊子腹內刮油脂鷺鴦腿上劈精肉天生一個守財奴有人心沒人性欺壓良家婦男傷害它純潔幼小善良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一把將罵罵咧咧的耗子塞進袖子,大罵:「你該去主持脫口秀!」

  長孫無極悠悠道:「其實個人覺得,最後十幾個字還是很正確的。」

  孟扶搖望天——我沒聽見啊我沒聽見。

  長孫無極含笑側首瞥她一眼,眼神中微微嘆息,卻也不說什麼,指著前方道:「璿璣國境到了。」

  這處國境城門是對著大瀚和無極方向,遠遠的便見城門開啟,兩隊衣甲鮮明的士兵奉著儀仗馳出,擁著一個褐色錦袍的男子快馬奔來,他衣袖上一道紫色雲紋十分顯眼,長孫無極眼睛一眯,道:「璿璣皇子。」

  「哪位?」

  「看不出,看年齡大抵是九皇子或十二皇子。大概是來迎接你我的。」

  孟扶搖「哦」了一聲,含笑駐馬等著和那男子打招呼,結果那人帶著衛士快馬飛馳一路不停,經過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身側時隨意的瞄了一眼,便馳過去了。

  孟扶搖愕然,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長孫無極,指著鼻子問:「我看起來就這麼不像個王爺?」

  長孫無極淡淡揚鞭,道:「世人只認衣裝不認人者,多矣。」

  兩人穿得都平常,也就是五洲大陸貴族常穿的錦袍,式樣比一般人還要簡單俐落,長孫無極長袍的銀錦雖然華貴卻低調,等閒人認不出來,孟扶搖更是連質料都不講究——她前世裡,節省慣了。

  那璿璣皇子馳過他們身側,突然想起了什麼,勒馬一停,長鞭一甩,「啪」的一聲便抽在孟扶搖馬身上:「喂,你們是哪裡人?大搖大擺在這路上走什麼?趕緊給我避到一邊!」

  孟扶搖的馬冷不防被這一抽,受驚長嘶人立而起,便要將孟扶搖甩下馬,孟扶搖手指一緊,冷哼一聲力墜千斤,生生將馬壓回地面,目中怒色一閃而逝。

  她低頭看看馬身,一道不輕的鞭痕腫起老高,怒色更重幾分,她素來愛馬,選的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駒,平日裡自己都不捨得動鞭,如今平白無故便挨了這混賬一鞭!

  她一轉首冷冷盯著那男子,那璿璣皇子猶自未覺,看見她力壓駿馬那一手倒是眼晴一亮,讚道:「好神力!」目光突然又在孟扶搖馬上轉了轉,驚道:「好馬!絕世好馬!」又看見長孫無極的馬,也讚:「好!這匹也好!」一轉頭盯著孟扶搖眼睛,道:「你們怎麼配用這樣的馬?」

  這人動作快說話也快,反應舉止極為燥進,一段話幾個動作眨眼間就完了。

  孟扶搖這下反而笑了,她一揮手按下欲待發怒的鐵成,笑吟吟道:「莫非閣下認為這馬我不配用,只有您配用?」

  「你說對了!」那璿璣皇子竟然坦然答:「不過爺也不用這個,爺要拿去送人,爺也不屑於搶你的,小四——」

  一個護衛應聲上前。

  「賞!」那男子大喇喇一揮手,那護衛立即掏出一個繡著紫色雲紋的錦囊扔在孟扶搖腳下。

  「看見了沒?十二皇子厚賞,還不謝恩?」

  孟扶搖當真在馬上欠了欠身,笑道:「原來是十二皇子,失敬失敬,小的該當獻馬,只是想問皇子一個問題。」

  「你問!」十二皇子又一揮手。

  「小的對這馬很有感情,但是皇子喜歡也只好割愛,只是很想知道它的新主人會是誰?」

  「送給無極太子和大瀚孟王。」十二皇子倒沒什麼忌諱,直接答:「爺就是去接他們的,聽說他們同行。五洲皇族都會武,好馬可遇不可求,不想在這路上還能看見兩匹,看來太子殿下和孟王一定很滿意。」

  他似乎十分歡喜,呵呵笑著,孟扶搖含笑將馬讓出,還好心指引道:「那兩位的車駕啊,大概就在這後面一里處,殿下過去就看見了。」

  「算你兩個識相,看樣子武藝也不錯。」十二皇子斜睨兩人一眼,「將來如果進京,可以去找我或者我十一哥!」

  「謝殿下抬愛。」孟扶搖躬身,謙虛的讓,「您請,您請——」

  十二皇子大喇喇鼻孔朝天點點頭,一揚鞭帶著他的迎接隊伍怒馬如龍馳去,而他今日要迎接的貴客,馬被他搶了,還避在路邊吃了他一大堆灰……

  鐵成下馬,將自己的馬讓出來,憤憤道:「主子你為什麼攔著我?這小子欠揍!」

  「是啊,欠揍。」孟扶搖笑吟吟答,「所以你一個人揍怎麼解氣?乾脆交給紀羽他們三千人,揍個痛快!」

  鐵成抽抽嘴角,這才想起當十二皇子帶著長孫無極和孟扶搖的馬撞上紀羽帶著的王軍,他們一旦認出那馬是孟扶搖的,那是一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再說的。

  這才叫真正的黑……

  孟扶搖笑問長孫無極:「不知道你家隱衛會是什麼反應?」

  長孫無極淡淡道:「我在馬身上做了記號,隱衛們大概會斷他全部屬下褲帶吧,不然正常情況下,斷的一定是人腿,不管他是誰。」

  孟扶搖默然……貌似得罪長孫家才叫真的倒楣……

  錢袋還落在地下,孟扶搖腳尖一挑,將錢袋挑起,在手中掂掂,笑著扔給鐵成:「拿去買零食吃。」

  鐵成一揮掌,毫不客氣將那袋子遠遠砸了出去:「不要!」

  孟扶搖笑,聳聳肩道:「你這孩子呀,不精明,為什麼不要?就是應該把別人的錢多花點才對。」她手一招收回錢袋,掂掂份量,冷笑,「這點錢夠買你的雪影我的躡月?呸!」看著那特製的皇族錦囊上的花紋,目光一閃,收了起來。

  鐵成讓出馬來,讓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兩人共乘一騎,結果上馬時又為誰坐前面誰坐後面發生爭執。

  「我想量量你的腰圍,看看最近胖了沒。」孟扶搖堅持坐後面。

  「我想試試你的肩,看看最近是不是又薄了。」長孫無極堅持要她坐前面。

  一旁鐵成無語望天……這也值得爭!

  相持不下,最後長孫無極道:「那我們都不要騎馬吧。」

  「好啊。」孟扶搖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換我背你。」

  「……」

  孟扶搖乖乖上馬:「我覺得,有馬不騎才叫傻蛋。」

  「誠哉斯言!」太子殿下十分滿意的贊同,又勝一局。

  馬背上坐了兩個人,剛才的你言我語爭執過去,現在反而安靜下來,孟扶搖不說話,微眯著眼晴晃晃悠悠,長孫無極懶洋洋控韁,果然很不自覺的將下巴擱在孟扶搖肩上,擱一陣,換個肩窩繼續擱,孟扶搖給他換來換去的撥動頭髮微微發癢,不禁笑駡:「你能不能安靜一點?」

  「不能。」太子殿下難得直接拒絕,在她肩上輕輕道:「太安靜也許會讓你忘記我的存在,我決定從此以後要經常攪擾你,讓你沒完沒了的為我心慌。」

  孟扶搖脖子上立刻泛出淡淡粉紅,她就是不習慣這些直截了當的情話,可是身後這傢伙說情話的本事越來越和他本人一樣厚黑,她忍不住搓搓脖子,道:「哪來的心慌?你真自戀,沒見我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做去接的手勢,「我怎麼覺得,我接著了一手清芬呢?」

  肉麻……肉麻……孟扶搖翻白眼,望天,她伶牙俐齒鬥嘴可以,鬥情卻實在不擅長。

  「其實……」長孫無極淡淡異香如雲氣氤氳在她耳側,語聲也輕軟溫柔如雲,「讓你落雞皮疙瘩總比無動於衷,來得要好。」

  他輕輕對孟扶搖耳垂吹氣,看著那個已經取下耳環,卻怕耳朵眼長攏而插了小竹棒的圓潤耳垂,笑道:「我送的耳環呢?為什麼不戴?」

  孟扶搖白他一眼,沒好氣的道:「拜託,你以為你那個真是翠玉做的,永久不凋啊。」

  長孫無極笑笑,道:「只要有心,什麼都可以不凋。」

  孟扶搖默然,將身子往前移了移,輕輕道:「到了。」

  確實到了,本來就不過是短短一截路,長孫無極就是有本事連這一截路都拿來攻城掠地。

  孟扶搖高築牆廣積糧擋帝王,太子爺慢移步輕拂袖爬過牆。

  城門過關時,三個只有一匹馬滿身灰塵的寒酸客又遭到了嚴重的鄙視,守城官在側門耳房的官署裡高坐著,手一伸,道:「通關令!」

  孟扶搖挑眉,和長孫無極對看一眼,慢吞吞道:「沒有……」

  「沒有?」守城官手一揮:「沒通關令一律不得放行,讓開,走遠點,等下有貴客過來,不要擋路。」

  這間屋子不小,滿滿坐著衣朱腰紫的官員,捧著茶懶洋洋撩一眼兩人,各自寒暄說話,看樣子在等人,那守城官將兩人推開,自己忙不迭走開,對一名坐在官員中間談笑風生的男子躬躬身,道:「殿下,下邊簡陋,請城樓上安坐。」

  「左右也快來了,就在這裡等吧。」那男子語氣十分親切,笑道:「父皇令諸皇子帶領禮部官員分赴各境關迎接各國貴賓,十二已經出關迎,應該馬上到了。」

  孟扶搖看他二十多歲,一身撲素的半舊的淺黃錦袍,衣領袖口繡淡咖色雲紋,色彩搭配和他本人一般,溫和舒適,容貌不算十分出色,氣質卻不錯,看那身份和語氣,應該也是一個皇子,就不知道是第幾了。

  那守城官連連哈腰,又去推孟扶搖:「還杵在這裡幹嘛!」

  倒是那皇子帶笑呵斥他:「沒通關令讓他們走就是了,何必惡言惡語,倒顯得我璿璣不懂禮數。」

  孟扶搖瞟他一眼,覺得這皇子還不錯,素質尚可,也不想再逗人家了,笑道,「我是說我沒有通行令,因為……」

  她揮揮手,鐵成上前,眉毛豎著,手中一張鑲金請柬重重拍在桌上。

  孟扶搖微笑:「……璿璣通行令太低級了!」

  鑲金請柬被風吹開,光華燦燦的內錦亮出,其上是璿璣國主親筆,加蓋玉璽。

  守城官「啊」了一聲張大嘴,嘴大足可塞下雞蛋,孟扶搖探頭對他嘴裡看了看,道:「閣下扁桃腺似有炎症?建議以金銀花膨大海泡水沖服。」

  那人急忙合上嘴,又「啊」的一聲咬著了舌頭。

  滿堂震驚裡倒是那皇子最先反應過來,他眼角一掃孟扶搖的請柬,立即快步上前,一個長揖到地:「臣僚無知,失禮於孟王,請孟王萬勿見罪。」

  孟扶搖一個笑嘻嘻回揖:「不敢不敢,貴國有司和藹雍容,泱泱風範,令人心折,呵呵令人心折。」

  滿堂面面相覷,都是羞愧神情,那皇子急忙打圓場,請孟扶搖入內休息,又瞄了一眼孟扶搖身後隱在暗處戴著面具負手微笑不語的長孫無極,道:「這兩位是王爺貴屬麼?請一併進城……」

  孟扶搖立即回身,肅然一躬:「太子殿下,您先請。」

  「……」

  連連遭受尷尬的璿璣城關官員都僵住動彈不得,那皇子也僵住一秒,還是他反應快長袖善舞,趕緊轉身又向長孫無極施禮,這回躬得時間更長:「未知太子一併蒞臨……那個……實在失禮……」

  長孫無極微笑:「好說,好說,煩請殿下借兩匹馬給我們代步,好歹離形城還有數百里距離,步行過去本宮和孟王雖不在意,但於你璿璣國威,卻怕有損。」

  「太子言重!」那皇子明明心中疑惑這兩個怎麼連馬都沒有,卻也不問,趕緊命人備馬,又試圖打破尷尬氣氛,笑道:「在下十二弟已經前去迎進兩位,兩位沒遇見嗎?」

  「哦?」孟扶搖慢條斯理坐下來,蹺著二郎腿,道:「有嗎?我兩人只遇見一個打劫的,將我兩個的馬搶去了。」

  「竟有此事!」那皇子怔一怔,眉宇間生出怒色,喝道:「堂堂國境之前,朗朗天日之下,竟有人敢當道劫掠太子和孟王?當真視我璿璣無人麼?」

  「是啊,」孟扶搖苦大仇深的喝茶,憤然將茶杯一頓,「我等亦義憤填膺,深為璿璣上下所恥,只是好歹這算璿璣地界,我等不好越俎代庖,也就做個苦主向殿下報案,請殿下務必為我等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那皇子聽她說話怎麼都不對勁,目光一閃,面上卻不得不表態,「在下立即令守境邊軍派專人徹查,一定給太子和孟王一個交代,將那打劫者繩之以法……」

  「打劫啦——」

  一聲大吼生生打斷對談,眾人愕然抬頭,便見門外煙塵滾滾,煙塵裡紅旗招展刀光雪亮馬蹄奔騰聲響成一片,那奔馬之聲敲打地面的聲音齊整響亮,似有大隊訓練有素的人馬狂馳而來,而在更前面一點,兩小隊人,拎著褲子跑得鼻青臉腫丟盔棄甲,有的已經光著個腿,有的踩著褲襠葫蘆似的亂滾,滿地亂飛著跑掉的鞋子扯破的衣裳掉下的褲子,還有落在後面的,跌跌爬爬,在馬上騎士不住下劈的砍刀中左支右突滿地亂滾。

  眾人都站了起來翹首看著,心想說打劫打劫到,難道剛才搶了太子和孟王的膽大包天的劫匪,居然又對路人下手了?瞧這劫匪實在忒兇悍,刀刀都只朝褲襠戳——

  那皇子卻突然失聲一呼:「十二弟!」

  眾人嚇一跳,這才看見跑在最前面的髮髻歪斜衣衫破爛滿身血跡的那個,不是尊貴的十二皇子是誰?

  孟扶搖已經跳了起來,指著外面大叫:「打劫的來了,打劫的來了!就他們,就他們!」

  她在裡面叫,十二皇子在外面叫:「十一哥,有人打劫我——有人打劫我——」

  孟扶搖突然不叫了。

  十一皇子!

  收買綠林勢力,殺害鳳玉初,千里追殺華彥一直膽大包天追到她地盤的十一皇子!

  就是眼前這個樸素和雅,脾氣極好的傢伙?

  孟扶搖開始磨牙。

  為毛據說張揚跋扈,兇悍善妒的璿璣皇后生的子女,一個個都是天生的演員呢?

  知道不,她討厭演員!

  她斜眼盯著十一皇子,那人確實鎮靜,明顯已經看出不對勁,卻依舊神色不動,迎上去道:「十二弟,怎麼回事!」

  十二皇子撲過來,扒著門框氣喘吁吁,連聲音都啞了,沙聲道:「那群人……那群人二話不說,遇見我就砍,還有我的人……莫名其妙褲帶全部斷了……十一哥,幫我揍他們,揍他——」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震得所有人都跳了跳,被打的十二皇子摸著臉瞬間呆住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打劫也罷了,好容易看見十一哥正想著可以出氣,不想十一哥也莫名其妙給了他一巴掌!

  「十一哥!你昏了!」半晌他終於反應過來,大吼。

  「你才昏了!」十一皇子盛怒之中居然臉色不變,一指外邊已經按刀停馬冷笑斜睨梭巡不休的巍巍騎兵,「你瞎了眼!看不見這是誰?這是劫匪?這明明是大瀚王軍!」

  前來迎接孟扶搖長孫無極的眾官又是嚇了一跳,齊齊抬頭去看,這才發現對方建制齊整,衣甲鮮明,精悍淩厲殺氣逼人,每人的長袍上都有火紅飛鳳標誌,那是大瀚皇帝在建國後就立即昭告天下的大瀚孟王的獨屬標記,這確實是大瀚王軍。

  到底是怎麼回事?瀚軍打劫瀚王?還是……

  眾人呆滯的轉頭看孟扶搖,孟扶搖抱著臂,笑眯眯斜睨怔住的十二皇子,道:「是啊是啊,打劫嘛,我們的馬兒,便是被這位打劫了的。」

  「……」

  可憐的璿璣官員,今兒個被無恥的大瀚孟王揉弄得終於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尷尬,齊齊白著臉色縮到暗影裡不敢做聲,十一皇子站在原地怔了一小會,眼中神色變幻,半晌勉強笑道:「您開玩笑了……」

  「什麼打劫!」十二皇子這才看見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憤然道:「爺給了你錢!」他腦袋轉來轉去又看了她一眼,突然醒悟,指著她大叫:「原來是你故意把爺指著撞進瀚軍,害爺被打的,你竟然敢謀害一位金枝玉葉,真是找死找死找死找死——」

  孟扶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位爺真是個爺,到了這境地竟然還反應不過來她是誰,和那位靈活的十一,簡直沒法比。

  十二皇子還在那一連聲的找死找死,璿璣官員都以袖掩面無顏以對似笑非笑的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本朝有皇子如此,實在羞對他國貴賓啊……

  何況這兩位,一個少年成名頂尖政客,一個新近崛起三國領主,五洲大陸數一數二的政治人物,看著璿璣這活寶皇子,看著他們這些皇子官員生生被耍了一次又一次還無法反擊,心中會生出怎樣的輕視和笑話?

  有幾個有點見識的官員悄悄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浮現憂色——如今璿璣國亂,一旦看在這兩個著名的搶權人物眼底,會不會再生出意料外的變亂?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那個孟扶搖,可是出名的帝位終結者,先毀無極德王,再殺大瀚戰南成,最近又宰了軒轅攝政王,陛下就不怕連璿璣也要終結在她手中?

  十一皇子聽著十二皇子那一連串的找死,終於有些忍無可忍,伸掌一拍他肩頭,道:「十二弟,閉嘴,仔細在太子殿下和瀚王面前失禮!」

  他落掌一拍,十二皇子聲音戛然而止,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掠過一絲笑意。

  武功不錯嘛。

  「原來是殿下。」孟扶搖「恍然大悟」的上前去,仔細端詳十二皇子,目光著重的在他快要掉落的褲襠作短暫有力的停留,停得十二皇子羞憤欲死,趕緊捂褲襠,才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自家人打自家人,殿下真讓我不明白,幹嘛要搶我們的馬,再送給我們呢?」

  十二皇子吭吭的咳嗽……

  她嘆息,不勝惋惜,「殿下啊,你將我的馬搶下送到我軍中,不等於踩上我瀚王的臉?我瀚王的臉給你踩踩倒也沒關係,但是我那些忠心屬下,關心我的安危,也只好踩踩您的屬下問個明白,您瞧,誤會便是這樣產生的。

  「你——」十二皇子已經無法說話,只能不停出氣了。

  十一皇子在一側苦笑道:「是個誤會……是個誤會……」

  「殿下先前答應我等一定會將打劫者繩之以法。」孟扶搖慢條斯理的拖長調子,拖得璿璣官員齊齊將心吊起,不知道她又要玩什麼麼蛾子,十一皇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孟扶搖又笑道:「如今倒也不必提了。」

  十一皇子苦笑一揖:「多謝太子和瀚王寬容雅量。」

  「只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孟扶搖肅然道:「素聞璿璣法制森嚴國法嚴明,素聞十一皇子掌刑部及宗司,尤其公正謹嚴,但凡有罪者雖王公宗親亦不輕縱,周邊諸國皆仰慕已久,想來殿下對十二皇子之打劫行徑,必有懲處。」

  她一揖,不待臉色一變的十一皇子回答,很客氣的道:「在下討個情,也不必處罰太過,意思意思也就成了,還有,在下馬兒身上的鞭傷、在下護衛們砍破的刀劍、以及在下和太子兩腿跑路所受的辛苦、還有在下被殿下打劫時一不小心受的一點小傷——」她仔細的找出手指甲上的一點點破口,其實那是她自己嫌指甲長自己想啃掉啃的時候不小心啃破的——展示給十一皇子和眾官們看:「很痛啊,給點適當補償就成了。」

  眾官看看滿身鮮血褲子跑掉鼻青臉腫狼狽萬分的十二殿下和他的護衛,看看高踞馬上抱刀冷笑因為砍他們的人而砍破刀劍的瀚軍侍衛,看看城關外明明停著的馬,再看看尊敬的瀚王殿下公然展示的指甲上細微得幾乎找不到的「很痛的傷」,再次齊齊掩面。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受害者淪為打劫者,砍人者還在討要賠償,可憐的十二皇子,還被一頂「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大帽子生生擠兌得多少要受點懲罰……

  「在下一定會給兩位一個交代。」十一皇子鐵青著臉,回頭喝命:「十二,現在就給我滾回彤城去!兩個月內不許出門,閉門思過!」

  「十一哥!」十二皇子委屈得聲音都哽嚥了。

  「去!」

  「你!」十二皇子頓頓腳,狠狠瞪了孟扶搖一眼,又怨恨的看了一眼十一皇子,褲子一拎轟隆隆撞了出去,帶得幾個官員哎喲哎喲撞成一堆。

  孟扶搖微笑,好整以暇的欣賞她的指甲,揮揮手,紀羽等人下馬,抱過來一個大盒子。

  盒子極大,裡面的東西似乎也不小,侍衛抱過來的時候還有相互撞擊之聲,璿璣官員盯著那盒子,都猜著這位身襲三國爵位,據說自己也富可敵國的孟大王,會送出怎樣的大齊。

  「十一皇子這麼客氣,在下也得禮尚往來。」孟扶搖笑,「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笑納。」

  十一皇子臉色和緩許多,微笑道:「不敢當兩位重禮。」

  他為顯重視,親自當著眾人面開了那巨大的禮盒。

  盒蓋開啟,一股似臭非臭,帶著濃鬱血氣和石灰混雜的奇怪氣味,立即無遮無攔的衝了出來。

  十一皇子臉色劇變,他身側一個禮部官員晃了晃,無聲軟倒下去,再後面一點的人趕緊去扶,扶的人無意中眼睛一瞄,頓時兩手一鬆唰的一下衝了出去,然後便聽屋子外面拐角處一聲聲乾嘔的「哇哇」之聲,

  「砰」倒楣的沒人扶的禮部官員腦袋撞到地上……

  一片失色嘔吐中,孟扶搖笑吟吟道:

  「聽聞十一皇子奉璿璣國主之命巡視北境,並駐守北地負責清掃當地綠林勢力,在下正巧在路上遇見一幫綠林宵小,攔路搶劫禍害民生,在下順手解決了,然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對於殿下,還有什麼禮物比這個更實惠呢?」

  她微笑伸手一掃大盒子中十數顆人頭,溫存的道:「保存完好,容顏可辨,據說還是璿璣綠林有字號大小人物,想來殿下,一定認識的。」

  十一皇子手按在盒子邊,牢牢注視那盒子裡用石灰保存完好,十分精細的保留住了臨死前那一刻震驚畏懼之色的頭顱,那大睜的眼睛神光已散,卻似還在試圖向他述說那晚突如其來的屠殺,向他述說這個「送禮」者的險惡用心……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但隨即便恢復了平靜,半晌,輕輕放下了盒蓋。

  盒蓋放下「哢噠」一聲輕響,震得璿璣官員們齊齊一顫。

  十一皇子卻已恢復了他質撲和雅的氣質,笑道:「是的,認識,是在下發文懸賞人頭的長天幫頭領之一,此人十分狡猾,屢次逃脫官府緝捕,多謝瀚王相助為民除害。」說罷又是一揖。

  「客氣客氣。」孟扶搖回禮,抬頭,兩人相視,俱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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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十一皇子鳳淨睿在臨近城關處的邊境縣城太源縣最好的酒樓,設宴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接風,長孫無極一向是個尊貴冷淡人兒,除了對孟扶搖展現熱度外,向來對外人客氣卻拒人千里,孟扶搖卻是個火辣得恨不得到哪都燒著了的人物,席間就她一人談笑風生指點江山,一桌子官員木頭一般坐著,實在今天被孟大王整治得餘悸猶在,哪裡還吃得下。

  上來一道水晶獅子頭,鳳淨睿介紹:「此乃我璿璣名廚所制,以風味鮮香著稱,太子殿下請,瀚王請——」孟扶搖興致勃勃操筷,官兒們齊齊舉筷,孟扶搖探頭一張,笑讚:「好一個鮮紅漂亮的頭!」官兒們齊齊丟筷,臉色青白……

  上來一道七寶冬瓜盅,孟扶搖讚:「揭了蓋一看,裡面紅紅白白!」

  官員齊齊丟筷,作忍耐嘔吐狀……

  上來一道脫皮燒雞,孟扶搖拎起,手一抖雞皮會脫,大讚:「哎呀,脫得好,瞧這皮肉,白得跟石灰似的!」

  官員齊齊丟筷,作欲待飛奔狀……

  一餐飯,水陸奇珍,精心烹製,到得最後竟然從頭到尾一筷子都未曾動過,全部拜強悍的孟大王的超強聯想力所賜,沒有人能夠堅持拿起筷子超過一秒鐘。

  從京城趕來的,準備了三天的大廚看著一桌無人問津的名菜,欲哭無淚……

  席間孟扶搖聽說女王繼位禮要到四月間才舉辦,不禁詫然,鳳淨睿解釋道:「敝國有風俗,每年四月為護國聖神婆羅祗降生月,是最最吉祥的月份,並且那個月也最多祥瑞,所以歷來重大慶典都在那個月舉行。」

  「那你們女王是誰啊。」孟扶搖笑問。

  「這個……」鳳淨睿又笑笑,道:「這個我們也不知道,陛下的傳位詔書要在女王繼位之前才由延喜宮請出宣讀。」

  「那你們又知道是女王?」孟扶搖斜睨他。

  「那是陛下的意思。」鳳淨睿笑容不變。

  「可惜,可惜,」孟扶搖大嘆:「這不是明白了說了皇子無份?我倒覺得殿下你龍章鳳姿,見識超卓堪為人主呢。」

  「王爺此話休得提起。」鳳淨睿臉色一變,「陛下聖明燭照,智珠在握,他選定的新皇,定然是我朝聖明之主,這等僭越言語,小王萬萬不敢聽。」

  「何必這麼認真呢,」孟扶搖眼波流動,笑,「皇帝輪流做,明年到你家嘛。」

  滿桌咳嗽聲響成一片,人人失色,聽聞這位孟大王膽大包天,造反專業戶,果然不錯,竟然在人家國土上煽動人家造反!

  鳳淨睿咳嗽幾聲,乾脆把話題扯了開去,「小王也沒想到,太子和王爺竟然這麼早蒞臨敝國,真是上下俱感榮寵。」

  「呃……」孟扶搖翻出請柬,裡裡外外看了看,愕然道:「貴國陛下根本沒寫日期,我以為就在最近呢。」

  「是嗎?」鳳淨睿眼神一閃,微笑道:「既然來了,便在敝國各地先賞玩一陣吧,敝國內地數縣,如紅台春色,景峰夕照,金江麗水……景緻都是諸國聞名的,小王派專人陪著兩位侍應。」

  「如此,多謝。」孟扶搖笑,起身擱筷,問一直含笑喝茶的長孫無極,「殿下飽否?」

  「不勝饜足矣!」明明什麼都沒吃只喝茶的太子殿下答。

  兩人站起,一桌子肚子空空的官員只好也站起恭送,鳳淨睿注視著兩人背影消失在廳外,眼神閃動,半晌,對著某個方向,偏了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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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飽否?」

  孟扶搖趴在長孫無極窗外敲窗戶。

  「我餓死了。」窗戶打開,長孫無極探出頭來,「可憐和你在一起,不僅要餓肚子還要撒謊。」

  「出來,有好吃的。」孟扶搖招手,目光亮亮。

  「你能有什麼好吃的?」長孫無極不信,但還是從窗戶裡飄了出來,嘆息道:「你難道還能變出比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還好的東西來?」

  「你別說,我敢說絕對比那見鬼的山珍海味要好。」孟扶搖狡黠的笑,拉他到後院,這個驛館後院有個小小的菜地,孟扶搖已經清出一塊泥地,在地面上架起了一堆火燒著。

  她蹲在地上,不住的撥弄火堆,抬起眼來一笑莞爾,烏黑的眼眸被火光耀得晶瑩透亮,琉璃珠子似的閃。只是鼻子上一抹黑灰有點破壞形象。

  「又在吹牛,放著山珍海味不吃,來這燒得烏眉黑眼的。」長孫無極笑,抬手給她拭去鼻子上的灰,隱約嗅見一股奇異的甜香,很陌生,卻有著撲實甜美的誘惑,他又嗅了嗅,三日三夜不吃也不會餓的人突然卻生出了食慾,卻也不知道是聞著那食物香的緣故,還是看著火光裡孟扶搖的笑顏讓人想吃。

  「這就是你說的比山珍海味還好的?」長孫無極起了興致,也蹲下來看她撥弄火堆,問,「什麼東西?」

  「農家普通玩意,我在這後院一個地窖發現的,嘿嘿,你保證沒吃過。」孟扶搖烏漆抹黑的爪子隨意在袍子上擦了擦,她身邊元寶大人也在眼珠子亮亮饒有興致的抓了個細樹枝捅啊捅——它也沒聞過這味兒,要吃。

  「說你去哪了,原來躲這裡弄嘴吃,」長孫無極幫她燒火,笑道:「不怕被鳳淨睿找人宰了你。」

  「他有這本事麼?」孟扶搖撇嘴,「他殺華彥夫妻還差不多。」

  「華彥那晚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孟扶搖若有所思,「我問他怎麼想起來越過國境來找我,他說他當時被追殺,鳳玉初重傷死於道路,他從北境一路逃過來,最先闖入的就是我的封地,想起和我有一面之緣,周圍方圓之內也只有我最有勢力庇護他,便直奔喬縣來了,不過我總覺得他話還沒說完,比如那些刺客說的鳳淨睿要找的東西,他就沒對我說。」

  「他不可能一見面就對你交淺言深。」長孫無極道:「扶搖,你的打算到底是怎樣的?送他回彤城了事,還是乾脆幫他報仇?」

  「現在不是我的打算問題。」孟扶搖笑笑,「你也知道,從王府前我下令殺人那一刻開始,鳳淨睿就再不會放過我,除非我對華彥見死不救,任他死在我府前,否則這梁子必定結下,既然註定要結梁子,那就……先下手為強。」

  「所以你今天敲山震虎,還挑撥人家兄弟關係。」長孫無極笑,「果然是個頂級惹事精。」

  孟扶搖沒心沒肺的笑,突然歡呼一聲,道:「好了!」她滅了火,扒開灰堆,從裡面扒出幾個黑糊糊的東西,雙手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向長孫無極一送。

  「請太子殿下用『舉世無雙超級無敵甜美第一唇齒留香之……烤紅薯!』」

  烤紅薯……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怔怔的看著那幾個黑糊糊的東西,紅薯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百姓食物,確實沒有機會嘗過,再說以前他視察賑災也看過紅薯,都是切片在鍋裡和粥一起熬,黃色的片子,怎麼會是這個難看模樣?這個模樣,怎麼吃?

  孟扶搖收回手,看見他表情,鄙視的笑了笑,道:「唉,就知道高貴的太子殿下不懂怎麼吃這種平民美食。」

  她小心的剝去烤紅薯焦黑的外皮,露出裡面顏色鮮黃得近乎燦爛的山芋,烤山芋特有的芬芳甜美的香氣立即極具殺傷力的蒸騰而起撲鼻而來,帶著紅塵煙火特有的溫暖的力度,那般強硬的刺激人的味蕾,挑逗著食慾的蠢蠢欲動。

  「香不香?」

  「嗯……」長孫無極微笑,「想不到這東西居然這麼香。」

  孟扶搖立即獻寶般的將烤紅薯遞上來,長孫無極輕笑張嘴,孟扶搖猶豫了一下,火光裡臉色微紅,隨即毫不客氣的將紅薯塞進長孫無極嘴裡。

  「撐死你!」

  長孫無極咬下一半,慢慢吃著,一邊吃一邊看她,笑意盈盈:「唔……真美……」

  「什麼真美……」孟扶搖吃得滿嘴黃黃黑黑,嗚嗚嚕嚕的問。

  「我是說……平民果真有美食。」長孫無極微笑凝視她,眼神如水蕩漾,突然伸手,自她唇上輕輕掠過。

  修長手指掠起一抹金黃的烤紅薯,長孫無極舉著手指,笑看孟扶搖,一直看到她臉色微紅,才將那抹沾了她紅唇香氣的烤山芋淺笑盈盈遞到自己唇邊,吃了。

  「謝謝你讓我嘗到……這麼美的滋味。」

  他語氣輕緩旖旎,字字微含笑意,也不知道指的烤紅薯的平民般樸實厚道的美味,還是那嬌豔紅唇天生的芬芳滋味?

  孟扶搖的臉,大火呼呼的燒啊……

  這是古人啊……古人啊……居然也懂間接接吻?

  還是太子殿下天生調情高手?

  孟扶搖蹭啊蹭開始挪屁股,決定離此刻看起來十分危險十分誘惑十分風情十分美貌連吃個烤紅薯也能吃出蕩漾和纏綿的太子殿下遠些……

  她剛動了動身子,忽然聽見天際一聲異響,隨即頭頂一亮,有炸裂之聲響起。

  她抬頭,便看見無數道燃燒著深紅火焰的火箭,曳出大幅火色光影,響著特製的哨聲,尖銳淩厲的穿越長空,直襲二樓她和長孫無極的居處!



璿璣之謎   第四章  怡情之旅

  深紅的火箭如流星雨一般割裂夜空,咻咻聲中目標明確的向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房間,剎那間烈火熊熊燃起,二樓房間頓成火海。

  「動手了動手了!」孟扶搖跳起來,不是害怕倒像興奮,連連跺腳摩拳擦掌,「真是出乎意料,居然真敢動手!」

  「你得瑟什麼?」長孫無極不動,好像根本沒看見上頭的火,慢條斯理自己剝開個山芋,和元寶大人相對著吃得有滋有味,「又不是鳳淨睿出的手,我跟你打賭,今夜他肯定『不在』,而這批縱火行兇的,一定是『為被殺害的幫中兄弟報仇』的綠林好漢長天幫。」

  「我知道,鳳淨睿會把咱倆遇襲事件乾乾淨淨推給長天幫,」孟扶搖笑嘻嘻,「反正現在璿璣國亂,綠林和皇子勾結,皇子和官員勾結,京內的被逼出京外,京外的猶自虎視眈眈——鳳淨睿反正皇位無望,為什麼不把局勢攪得更渾些?咱倆死了,大瀚和無極對璿璣動武豈不更好?說不定他鳳淨睿還能渾水摸魚呢。」

  「所以鳳淨睿要殺你我是毫無顧忌的,他不需要對璿璣負責。」長孫無極將一個剝了皮的山芋塞她嘴裡,「扶搖。」

  「唔。」孟扶搖鼓鼓囊囊一嘴拚命吃。

  「你打不打算現在就解決了鳳淨睿?」

  「不吧。」孟扶搖道,「宰他簡單,招了更多人來下手倒麻煩,好歹是在人家國土上,不能那麼高調的……」

  長孫無極剛在想這人今天怎麼這麼謙虛,卻聽她道:「不如等化明為暗一路到了京城,再把有問題的害過我們的圈起來一起宰。」

  ……果然是孟大王風格。

  「那麼……」長孫無極笑笑,「好像咱們要開始面對追殺了。」

  他將艱苦叵測未來說得輕描淡寫,孟扶搖聽得也不動聲色。

  「哦。」她托腮,很認真的思考逃亡方式,「咱們應該怎麼逃呢?帶著三千人逃亡嗎?那也太不給璿璣面子了。」

  「我覺得,」長孫無極微笑,「今晚席間鳳淨睿說的什麼紅台春色,景峰夕照,金江麗水,聽起來很不錯。」

  孟扶搖眼晴一亮,大讚:「啊啊啊我好久沒旅遊了!」

  她抹抹嘴,起身仰頭看看二樓,又聽聽外邊狂吼報仇的叫喊喧鬧,道:「好歹要打上一架再『失蹤』啊。」

  她捋袖子,紮頭髮,目光亮亮:「手癢!」

  「等下。」長孫無極卻突然拉住她,拉過她的手,仔細看了看她手指,道:「你指甲特容易長,先修修,不然等下打架斷了容易傷手指。」順勢一拉孟扶搖坐下來,自衣襟錦囊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剪,輕輕幫她修起指甲來。

  此刻上頭烈火熊熊,四周喧鬧齊起,驛館外長天幫無數人持弓帶刀殺氣騰騰逼近包圍,危機一刻,這兩人居然就著上頭的火光,靜靜剪起指甲來。

  長孫無極剪得認真,執著孟扶搖指尖,一根根移過,從孟扶搖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他額頭光潔如玉,薄唇微抿,鼻挺如玉峰,頰上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紅,有種近乎燦爛的光豔,然而那神情卻又難得的專注,似乎覺得,眼前手中的手指剪得齊整與否,比有沒有人要來圍攻甚至追殺他們更重要訐多。

  四面喧囂,而此處寧靜獨好,唯聞兩個人呼吸悠長,以及剪刀剪指甲的啪嗒之聲,細微卻清脆,聽久了反覺得富有小調般輕快活潑的韻律。

  光陰之美,盡在此刻。

  孟扶搖盤坐在他身前,身側火堆餘燼微暖,烤紅薯香氣未散,元寶大人撐著山高的肚皮睡在兩人中間,突然於這前路未測殺機四伏的一刻覺得心情寧適溫軟,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還是在前世的時候,從醫院陪媽媽回來,路邊遇見烤紅薯的攤子,一塊錢買上一個,母女倆就站在路邊分吃,一邊吃一邊相視而笑,都覺得分享的不僅是一塊甜香的紅薯,還有那份冬日裡的溫暖,同甘共苦的心情,一生相伴的默契。

  如今時隔十九年,她在另一個世界,再一次和人分吃烤紅薯,場景時勢人物一切都已隔世,那份心情竟有共同之處。

  小剪刀「啪嗒啪嗒」,不急不慢的剪……她又有些走神,想很多年前,小時候是媽媽給她剪指甲,媽媽生病後是她剪,那時侯再也沒想過,很多年後的異世,會有一個從未執過賤役的尊貴男子,在這樣火色照耀的夜晚,安靜而溫柔的替她剪指甲。

  聽得那人沉靜而緩慢的道:「扶搖,我希望能在每個冬天和你一起烤紅薯,然後剪掉你長得過長的指甲。」

  孟扶搖無聲嘆息,拍拍他的手,站起身道:「我還是覺得,現在陪我一起打架更現實些,走。」

  兩人躍上牆頭,俯視下方,先看見火光躍動裡,因為驛館住不下而被鳳淨睿分散了安排住在城內的三千護衛正在往驛館趕,接著便見「憂急奔來」的本地兵丁,以極其高的效率衝出府衙,舉著火把出現在三千騎趕往驛館的各條道路上,看似同一方向積極救援,實則上卻堵住了騎兵的路,邊境小城,街巷狹窄,給這些人亂糟糟的一堵,騎兵根本無法前行。

  孟扶搖抱胸冷笑,低頭喚趕來的鐵成,道:「去聯絡紀羽,讓他們按以前黑風騎的老辦法,化整為零,分散從璿璣各路去京城彤城,四月初在那裡和我匯合。」

  鐵成領命而去,孟扶搖看著圍得密不透風的驛館,四下火光裡閃耀著鐵器森寒的冷光,一聲聲高呼「為我兄弟報仇」呼聲如浪,忍不住冷笑道:「綠林好漢,居然連軍制弓弩也有?勾結到這個程度,璿璣國亂,當真無可收拾了。」

  長孫無極卻道:「長天幫幫主,聽說當年也是險些排入十強者的人物,不是庸手,你要小心。」

  孟扶搖低頭看見驛館正門處,人群裡一個禿頂紅袍老者,太陽穴高高鼓起,神完氣足雙目精光四射,正在指揮進攻驛館,頓時興致大起,抬腿就奔了出去。

  她一奔就是一條黛色的粗直的線,瞬間在夜色中畫出呼嘯的風,四面騰起的火焰被她周身猛烈的罡氣逼得齊齊向後一撤,呼啦一聲全部迫停在驛館正門圍牆之上,對她攢射的弓弩弩箭全部擦著她的衣襟射歪,奪奪奪奪都釘在門上,本就燒得酥軟的正門被這突然猛力一燒一釘,門板轟然倒下,煙塵木屑四濺砸著了幾個攻門最積極的長天幫屬下,頓時一場頭破血流。

  這驚人的聲勢驚得正在衝天吶喊的長天幫眾都怔了怔,一怔之間孟扶搖人在前方火向後退,刀鋒一般從蒼青衣著圍攏在一起的長天幫眾中間穿過,如一柄黛色長刀剎那剖開蒼青色巨蛇的背脊,所經之處,人體橫飛鮮血四濺,慘呼聲迅速壓過了報仇的吶喊聲。

  孟扶搖所沖的方向直對著長天幫的幫主,那老者見這聲威也不禁抖了抖眉,步子一撤手一揮,身前鏗然聲響,嚓嚓嚓嚓刀光連閃,瞬間架出十八柄長刀,生生結成無堅不摧的刀陣。

  那刀光特別雪亮,十八道亮弧在十八人陣中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飛快抖動,雪光如劍縱橫四射,再反射火光越發刺目眼花,四面的人都忍不住舉袖掩目,一霎間什麼都看不清。

  禿頂老者在十八刀陣後,衣袖一捋雙掌粗厚血紅,很明顯練的是毒掌,他冷笑著注視著孟扶搖,等著她迎上刺目刀光閉眼那一剎——這是異人傳授的光陣,輔以他的無影無蹤的毒掌更加非凡,已經有無數縱橫天下的頂級高手死在他這一招下,他相信這個以區區十八歲之齡便躋身十強者的女子,一樣也不能側外。

  孟扶搖卻突然在半空中一扭身。

  她沖得那般劇烈,任誰也覺得無法克服那般猛烈的慣性,然而孟扶搖偏偏就那麼輕輕鬆鬆,游魚在水中一轉般轉了過去,抬腳便將一個衝上來的長天幫眾踢了過去,刀光霍然大亮,「啊」一聲慘叫那人已經被串在刀尖上。

  刀陣眾人一怔,隨即訓練有素又是一陣抖動,屍體便被抖下,然而孟扶搖絕不停歇,剎那間半空中連踢十數腳,蒼青色的長天幫眾被她踢皮球般的一個個快如閃電的踢向刀鋒,想逃逃不了想躲躲不掉,一個接一個穿在刀陣之上,刀陣來不及抖落便串了一團血螞蚱,孟扶搖卻已飛身而起,踩著刀尖上的屍體踮腳,越過刀陣直撲長天幫主。

  那老者冷哼一聲,蓄勢已久的血掌一亮,大喝:「今日你位置換我來坐!」

  他蓄足十二分真力,雄渾無倫的一掌橫劈而出,周圍數丈之內頓起腥風!

  孟扶搖卻突然不見了。

  她輕輕巧巧一個翻身便翻過了長天幫主頭頂,長天幫主一轉眼見失她身影,倒也並不慌亂,應變極快便是一掌後翻,同樣威勢兇猛腥風四起,他竟然兩掌功力,完全等同,正擊反擊,一般靈活!

  然而便是後翻應對孟扶搖的那一刻。

  他突然覺得前面好像有個人影飄了飄。

  那種眼角餘光瞟見人影的感覺很奇異很虛幻,對方那剎間給他的感覺不像真實存在,倒像是只是火光迷眼生出的幻影,事實上他的前面還有刀陣擋著,孟扶搖也翻到了他身後,這個時候他的前面,應該什麼人都不會有。

  然而縱橫璿璣幾十年身經百戰的老幫主還是覺得不對,立刻一抬掌,另一隻手也試圖迎上。

  可惜還是遲了那麼一步。

  一隻手突然輕輕遞了上來,一抬手便虛虛一攏,四面流動的風便似突然黏稠的定住,連帶阻住了他迸出的血掌。

  長天幫主的攻勢略路一僵。

  身後,孟扶搖頭也不回,立即反手一個穿拳!

  拳出如穿,崩你心肝!

  「砰——」

  四面喧鬧聲中,只有長天幫主聽見了那聲沉悶而絕望的碎裂聲響,那聲響如長天坍塌大地陷裂,全部的血肉內臟連同意識剎那間全部被震碎埋葬,他聽見周身的血液在突突奔流,因為五臟六腑經脈心臟的粉碎而失去管束,歡快在體內以前所未有的無拘力度飛騰,然而這也是一生裡最後的近乎狂歡和奢侈的歡快,宛如盛宴將散之前最後的一舞,然後,黑暗降臨,星火全滅。

  他連一聲呼喊都沒喊出,也沒來得及噴出一口血,便沉重而無望的倒了下去。

  一生裡最後一個念頭是:前面那個……是誰?

  前面那個,是長孫無極。

  很懶很不喜歡打架的太子殿下,懶洋洋附在孟大王身後,一抹輕絮般飄啊飄,孟大王翻出去的時候,懶洋洋的棉絮就被翻落下來,正好很不厚道的杵在長天幫主面前。

  都被杵在那個位置了,他老人家只好多少動動手。

  本來就算靠刀陣都未必是孟扶搖對手的長天幫主,哪甲經得起兩大腹黑高手無恥的前後夾擊,不過是死和死得更快的區別而已。

  一招!

  長天幫主死!

  在驚呆了的長天幫眾眼裡,他們只看見孟扶搖無比兇猛的衝了過去,眨眼間踢出幾十人串上刀陣之鋒,卻在衝到老幫主面前時突然一個倒翻,然後好像又有抹淡紫的影子飄了一下?然後孟扶搖一拳。

  人就死了。

  縱橫璿璣從無敗績,多年前和十強者都險些拼勝的老幫主,竟然死得這麼容易簡單?

  向來沒有什麼比仰之彌高的偶像被摧毀更容易令人崩潰,長天幫眾一剎間大多停了手,開始駭然後退,幾位副幫主和大頭領飛掠了過來,卻也不敢靠近,猶豫著互望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機遇——幫主已死,馬上又是新一輪的權力爭奪,保存各人名下實力要緊。

  「退!」半晌一名副幫主低喝,長天幫眾立即開始撤刀後退。

  孟扶搖這下急了,靠,你們退了我們怎麼「失蹤」啊?這下不是玩不成了?眼看著長天幫不僅不為幫主報仇,反而開始有序撤退,而不遠處本地兵卒也終於「趕到」,孟扶搖傻愣半晌,突然揮舞著雙手追出去,一個猛子紮入人群:「啊啊……殺我吧殺我吧,啊啊啊我沒帶武器啊……」眼看沒人理她,趕緊砰的打倒一個搶了帽子,再砰的拎住一個剝了袍子……一路混在急急撤退的數千長天幫眾之中,一竄一竄竄遠了。

  璿璣三十年一月二十六,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在璿璣邊境太源縣驛館,因為殺了長天幫一名總頭領而被長天幫報復圍攻,混戰中長天幫主被殺,太子和瀚王,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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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江生麗水,脈脈似橫波。

  璿璣國麗水為橫貫南北的第一大河,也是養育無數璿璣兒女的母親河,麗水如其名,清澈秀麗,風景韶秀,有仕女佳人宛轉之姿,尤以金江縣玉峰河段更為名聞天下,那裡山川玲瓏,有「美人髻」、「望月崖」、「玉筍仙台」、「秀簪峰」等十八景;水色猶清望之如玉,九曲長河逶迤迤邐,素稱:璿璣第一水。

  這是個春色流波的清晨,江面上起了層淡淡霧氣,一葉輕舟自兩岸山崖間輕盈轉出,船娘熟練的搖擼,載著一船淡紅的霞光破霧而行,精巧的船頭掠開清澈晶瑩的水面,船聲欸乃,在寧靜的晨光裡悠悠盪開。

  「喂——那船娘。」岸上突然傳來清脆的呼聲,船娘聞聲望去,便見淺綠衣衫的少女立在岸上衝她揮著手,她盈盈的笑,身姿比金江最秀麗的望月崖還輕俏,眸子亮得似將晨間輕霧都照薄了幾分。

  她身側立著修長的男子,輕衣緩帶,半掩容顏,負手微笑看著粼粼江面,風掠起他衣襟,他眼波流眄淡淡一轉,不知怎的便看得人亂了呼吸。

  船娘怔怔看著這對男女,她不懂什麼一對璧人神仙眷侶之類的詞兒,只是直覺的讚一聲:「好一對漂亮人兒!」

  那少女見她呆怔樣兒也不生氣,笑嘻嘻拍過一錠銀子,道:「我們要過江,勞煩你。」

  九九成色的紋銀,足有五兩,抵得上船娘半年的渡資,船娘連忙喜笑顏開的接了,撐過船來,那少女卻又笑嘻嘻的道:「下船再給你五兩。」

  船娘大喜,少女卻立即笑吟吟道:「但是有條件。」她掰起手指說得飛快,「第一不准多看,第二不准多問,第三燒菜不准不好吃,每多看一眼扣一兩,多問一句扣二兩,燒得不好吃扣三兩,扣完為止,倒扣照算。」

  船娘趕緊閉嘴,本來想要和這對漂亮人物搭訕幾句的心思也打消了,默默撐了船來,聽得少女招手喚一個惇厚少年,「鐵成拜託你快點,我沒說你不可以看,轉過眼睛幹嘛。」

  她舒舒服服毫不講究的在船板上躺下去,佔據了本來就不大的船上空間,雙手枕頭十分陶醉的道:「哎,這日子,才叫真的爽啊。」

  船娘默默看一眼這奇怪的伶俐女子,忍了半晌還是道:「還是有一句必須要問的。」

  那男子笑了笑,道:「別聽她的,你說。」

  「客人們是兄妹還是夫妻?」

  「兄妹。」

  「夫妻。」

  兩個聲音不同答案,半晌少女坐起身,踢男子一腳道:「就你話多。」轉頭問船娘,「問這個幹嗎,我真要扣銀子咯。」

  「客人要吃好菜,兄妹是兄妹的吃法,夫妻是夫妻的吃法。」船娘笑得眉眼彎彎,「若是兄妹,那就奴家給客人們下廚,若是恩愛夫妻,前面過了十八彎,吳家船食上最近來了位京城客,燒得一手絕妙好菜,但是聽說規矩極多,而且每日最多只燒三道,並且說了,只給情深愛濃的夫妻品嚐,兩位若不是夫妻,奴就不費力搖過去了。」

  「好菜啊……」少女淌著口水眼珠滴溜溜的亂轉,一副很受誘惑又有點抵制的模樣,船娘笑盈盈看著她,接著便瞪大眼睛,看見她袖子裡忽然似有什麼東西在動,隨即飛快移動到肩膀,肩膀上鼓出來一塊,然後,她領口處突然冒出只小小的爪子,抓住她耳垂拚命扯,扯啊扯啊扯……

  呃……什麼東西……

  不用問,自然是貪吃愛睡天下第一元寶大人以及其腹黑狡猾天下第一主子殿下以及其主子殿下那位兇悍無恥天下第一的瀚王爺也。

  旅遊三人行,對於三人一鼠來說都是人生(鼠生)裡難得的閒情,璿璣景色秀麗,能工巧匠遍佈各行各業,無論集市建築用品風景都很有看頭,三人一鼠慢悠悠逛過來,到現在才離開太源縣不過百里。

  孟扶搖坐在那裡,還在為夫妻之名和美食之美做著艱苦的思想鬥爭,長孫無極已經道:「本來便是夫妻,只是這孩子愛使小性子,勞煩船家搖過去吧。」

  「好唻!」

  船娘篙子一點,輕舟悠悠盪開,孟扶搖盤膝坐著,眼珠烏溜溜的道:「聽說找咱們找得厲害?」

  「那是。」長孫無極幫她把又散開的袖口攏好,「當然,咱們那兩邊是做戲的,璿璣是著急的,兩邊都派了重臣帶了人馬坐鎮彤城,等著把咱們給找出來呢。」

  「那個十一,怎麼說?」

  「剿匪不力,自請處分,但是當晚他不在場,於是縣令革職,他戴罪立功,繼續負責清剿北地綠林,據說已經殺了好幾個長天的頭領,也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的,八成也是為了扶持已經投靠了他的頭領當老大吧?」

  「自古警匪一家親啊。」孟扶搖感嘆,「我愛黑社會。」

  「偷得浮生半日閒。」長孫無極道:「且盡此時歡吧,等到了彤城,八成又是一堆爛攤子。」

  「我對他們的事不感興趣,只要他們別來惹我。」孟扶搖皺皺鼻子,突然道:「什麼味道?」

  她仔細嗅著,眼睛慢慢亮了。

  船娘回過頭來,指著前方一艘高高飄著紅底黑字「船食」旗幟的大船,笑道:「到唻,吳家的船,金江最大的那艘,客人們趕得巧,正是飯時,京城那位大廚,八成要做菜了咧。」

  孟扶搖愕然道:「這才早上,怎麼叫飯時?」

  「這京城客古怪的哩,每日半上午的時候燒菜,而且燒菜之前,必得先聽他說國家大事,說什麼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炒菜煮菜清燉菜,人人有份。」

  孟扶搖,『哈」的一聲,倒來了興致,道:「這麼個妙人!」一腳便躥上那座結實高大,裝飾得頗有韻致的吳家大船,卻見甲板上靜悄悄的無人,也沒有人上前迎接,卻隱約聽得艙房裡有人高談闊論,便循著聲音摸了過去。

  「……今兒最新傳聞……」翻紙頭的沙沙聲,「……無極太子和大瀚孟王在太源縣失蹤……咱們璿璣現在實在也是多事之秋,事趕事的火上澆油,其實這治國,和炒菜也差不離,調料重了不成,輕了也不成,火大了也不成,小了也不成,你看十一皇子剿匪那個轟隆隆陣勢……火候過了咧……講到火候,早先飯館裡請掌勺的,考手藝,什麼大菜都不用做,炒蛋!炒豆芽!蛋炒出來金黃幼嫩,一顆蛋得炒出一大盤,豆芽炒出來,根根顏色形狀不變……生的?咄!你吃吃看,一咬,脆脆一響,油鹽醬醋蔥酒,滋味十八般齊會……家常菜裡見真功……好了不講吃,講吃一個也沒得吃。」

  「……還說那個大瀚孟王……」板凳移動聲「……多少人說她兇悍無恥運氣好,天生貴人逢凶化吉,平常常無根無基一個人,怎麼就做到這個地步?要我說,沒那麼簡單的事,好比發海參——龍參梅花參沙參,沒發之前都是乾柴樣的物事,不起眼,乾巴巴,燒不得燴不得炒不得,咋吃?要發!怎麼發?你會不會?你呢?你?你?噫!好歹還是船上客,海參也不會發!教你個招,熱水泡了,摳掉內膛裡那層皮筋,要錄乾淨,不然發不透,然後灌壺裡裝滿熱水,悶著,一夜天倒出來,肥壯滾圓!大瀚孟王今日看起來壯滾滾,當日裡必也經過熱水燙過,開水不燙,海參不發!」

  「……話說最近真是不安定……前段日子軒轅攝政王也死了。」挪凳子聲,「你看看那去年軒轅那日子過得,外境內朝,宮中官中,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被翻了個透,大手筆……大手筆……好比辦一桌席,冷菜開始,熱炒跟上,湯菜壓陣,點心舒心,冷菜要漂亮,漂亮得不溫不火不動聲色,花樣雜多眼花繚亂,也就隨意吃著,就像軒轅內宮裡那些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熱炒要雷霆萬鈞撲面而來,火辣辣的鮮香直逼胸臆,還沒動筷先驚了心,好比大瀚孟王那一場殺兔,長孫太子背後操縱的上淵舊案,驚心!湯菜壓陣,實實惠惠一大碗,水裡陸上齊全,好比揮刀子上了就直接簡單,該死的全跑不掉,看看那一夜天,指揮使作亂,西平王造反,軒轅朝裡宮中死了多少人?到了最後記得上一盤花樣水果羹,雪色紅梅,宴席的高潮,也就是軒轅攝政王最後掛在樓上的焦屍……好了不講吃,講吃都快吃不下了。」

  「今日開了話頭,就說這個瀚王,最早先在無極國搞事來著,」翻紙聲,「……當時無極國對高羅兩線作戰,德王以為有機可乘,結果自己被人給乘了……高羅國靠海,有年我去過,海邊人家用生蠣肉招待,牡蠣吃過沒?沒?哎哎,白的黃的黑的紅的,生的!一桌子隨從都說『茹毛飲血』!頭扭得老遠,我說你們不懂,海鮮這東西,萬萬不能煎炒蒸煮,不鮮!就是這樣,醬油醋,還有胡椒粉末末,胡椒粉末末大抵你們也不曉得,牡蠣性寒,這東西性熱,寒熱調和,活血祛瘀……哦哦繼續說兩線作戰,哪有兩線作戰?你說長孫無極什麼人?會讓自己落到兩線作戰地步?可憐德王做春秋大夢,不曉得人家放長線釣大魚哩……說到魚……」

  孟扶搖默默笑了。

  長孫無極無聲笑了。

  真是食神啊……

  還是個寓食於政治,看局勢目光如炬偏偏又夾在一堆炒菜料理宴席雞蛋豆芽裡翻來炒去的牛人。

  明明深通政治,孟扶搖發家史和長孫無極的政治操盤,被他信手拈來,用食物比擬得深入淺出字字機鋒,卻只在這邊縣河面之上,一家百姓普通漁船上,對一群懵懵懂懂的赤腳漁民和天南海北的百姓遊客,大談無人能懂的「政治食經」。

  是遊戲人間?是滑稽突梯?是無心發洩?還是有意為之?

  孟扶搖探頭對艙內張了張,簡陋的艙房內東倒西歪著口水橫流的客人,與其說在聽國家大事不如說在陶醉於飯菜的香氣,上頭桌子搭凳子,高高坐著個瘦瘦的男子,很普通的青衣,油蹟滴答,領口上還沾半片菜葉,捲著袖子,抓著幾張墨蹟淩亂的紙,正埋頭談得起勁。

  孟扶搖鼓掌,大步跨進去:「說得好啊說得妙,說得呱呱叫!」

  那男子放下紙,三十歲左右年紀,有點蒼白,眉目請臒,似乎有些近視眼,眯著眼看了看孟扶搖,又看看跟進來的長孫無極,第一句話就是:「夫妻?」

  孟扶搖笑眯眯道:「如果不是呢?」

  「那便出去。」那人毫不客氣揮手,「不曉得我的規矩伐?」

  「曉得。」孟扶搖一掀衣袍大馬金刀的坐下來,「既然來了,自然懂規矩。」

  那男子瞅她半晌,慢吞吞爬下椅子,再從椅子爬下桌子,道:「今天就講到這裡。」

  底下一片從痛苦中解放的噓氣聲。

  「老規矩哈,不是夫妻的趁早出去。」那男子慢吞吞向後廚走,「不然……吃了我的叫你給我吐出來。」

  孟扶搖正在喝茶,噴一聲茶就噴出來了,長孫無極微笑給她拍背,孟扶搖眼淚汪汪回首:「這娃怎麼這麼風中淩亂啊……」

  好在這娃雖然風中淩亂外焦裡嫩,菜倒確實做得香飄十里舉世無雙,孟扶搖坐在艙房裡,聞著後廚裡誘人的香氣,神往的嘆:「真香!」

  旁邊一個吃客懶懶的道:「那才剛剛燒鍋。」

  過了一會孟扶搖目光發亮:「好了好了!」

  另一個吃客閒閒道:「剛下作料而已。」

  再過了一會兒,孟扶搖爬上椅子,探頭張望,底下齊齊噓她:「鎮定點,魚才下鍋!」

  ……

  一直到孟扶搖被美食折磨得坐立不安心焦難耐正在考慮是不是調三千護衛來幫大廚燒火的時辰,後艙簾子一掀,嬌俏的漁家姑娘端著託盤上來,給每位吃客上菜,請清脆脆道:「第一道,鴛鴦魚。」

  孟扶搖一聽那名字就撇嘴,罵:「俗!」

  可色香味卻著實不俗,魚上桌,寬身長喙,肉質晶瑩,玉般的魚肉上一層淡黃色的魚皮,白玉版上襯了黃琉璃,浮在淡乳色的清湯裡,色澤清淡,香氣卻濃得讓人想狼撲。

  孟扶搖撲上去,操筷,筷子在魚脊背上一劃,精準俐落不多不少兩半:「一半一半!」

  漁家姑娘飄過來,含笑提醒:「不得分食,請共用。」

  孟扶搖轉頭一看,四面都在頭碰頭吃著,呃,忒親暱了吧,難怪要求是夫妻。

  「此菜兩味,頭尾淡而中間濃。」大廚舉著鍋鏟出現在艙門口,「須得夫妻對坐相向而食,初時各自味覺平平,隨即漸入妙處,到得相互筷尖相觸之時,魚味最佳,意喻夫妻原本各不相干,一朝有緣殊途同歸,先共苦,再同甘。」

  他斜瞟孟扶搖:「不懂我規矩的就別吃,沒的糟蹋了我的美食意境。」

  孟扶搖咕噥:「哪來這許多臭規矩!」

  長孫無極卻已經將盤子掉了個個兒,兩人各據一邊,笑道:「此規矩甚好,甚好甚好。」

  孟扶搖無奈,又抵制不住美食誘惑,只得埋頭吃起,果然越向中段越發鮮美,於舌尖滋味層層回味無窮,真不知道這傢伙區區一條魚,怎麼燒出這國畫般疊染層次鮮明的口感,吃到中段,兩人鼻尖已經快抵到鼻尖,突然「叮」一聲筷尖相觸,都覺得筷下似有異物,孟扶搖夾起一看,卻是個魚丸,晶瑩雪白,珍珠也似粉嫩誘人。

  「好了,吃到雙喜丸子了!」四面都是歡喜之聲,上頭大廚道:「誰夾到,誰咬下一半給對方。」

  孟扶搖轟一聲燒著了,不幹了,筷子一擱就嚷:「忒小氣,兩個魚丸都拿不出?」

  「魚丸?」大廚鄙視的瞅她一眼,雙手抱胸望天不語,孟扶搖盯著他只覺得牙齒發癢,旁邊一桌的一個女子笑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魚丸,是金江之上汛期從扶風內海遊來的七寶魚,因為長期遠遊,這魚肉質彈牙最合適做魚丸,但也因為路程太遠,遊到這裡,萬中無一十分珍貴,能每桌一枚,已經難得,便是這一枚,也要價值百兩銀子呢。」

  孟扶搖摸鼻子,聽見上頭大廚鄙視:「土包子!」

  孟土包子無奈,只得將魚丸推出去,咽口唾沫對長孫無極道:「你吃吧。」

  她犧牲如此,上頭卻不依不饒,大吼:「分食!分食!你們假冒夫妻嗎?」

  「假冒又怎樣?」孟扶搖蹦起來,捋袖子,「能把我怎樣?」

  大廚不答,傲然一指艙口一塊牌子,孟扶搖這才看見,艙口牌子上寫:假冒夫妻者,請當眾脫衣裸泳回岸。」

  「啊……你咋不提醒我?」孟扶搖捅長孫無極,這船在水中央,這河面也寬得很,遊回去?忒慘了。

  「沒事啊。」長孫無極微笑,「我覺得無論如何對我都不吃虧。」他夾起魚丸,道:「和他羅唕什麼?吃了不就完了?」輕輕將那魚丸咬下一半,順手餵進孟扶搖正張大了準備罵他的嘴裡。

  孟扶搖:「……」

  長孫無極品嚐,點頭,喝茶:「唔,滋味甚好。」突然伸手過去拍拍她後頸,憐憫的道:「噎著了?」幫她順氣,「不要激動。」

  孟扶搖眼淚汪汪:「……」

  第二道菜上來時,孟扶搖才從垂死之境中掙扎出來,眼光東飄西飄不看長孫無極,專心盯菜,菜名:「桃花源。」

  果然名美菜也美,還是清湯,漂著淡粉色螺肉,看起來像是清溪中飄落的桃花,香氣濃而不烈,也似桃花源中枕石漱流逍遙散仙的歲月一般,氣韻悠長。

  大廚道:「從這道菜開始,考察你們夫妻的關係,這是金江麗水著名的桃花螺,這東西極其考驗廚藝,做得好,鮮美無倫,做不好,腥澀難嚥,也似那夫妻關係,或恩深愛重,或一生怨偶,現在是恩愛夫妻還是兩心怨偶,便讓這螺肉告訴我。」

  孟扶搖正想著考驗關係和螺肉有什麼聯繫,卻聽大廚道:「問所有的丈夫,你家娘子纖纖十指,幾個螺?幾個斗?」

  孟扶搖「砰」一聲,又熊熊燃燒了——這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誰家閒得沒事數老婆手上幾個螺幾個斗?別說丈夫會不會知道老婆手上的斗,就是她自己,她都沒想過要這麼無聊的看螺看斗。

  果然一多半的人都答不出,大廚毫不客氣,勒令交了飯費,娘子們給艘小舟坐著,丈夫們統統脫衣滾下水,在初春徹骨寒冷的水中費力的遊。

  孟扶搖抽抽嘴角,看見女人們有船坐卻又歡喜,心道可憐的長孫無極,這下子可要受點小罪了,轉念一想又雙眼冒出淫光——啊啊太子脫衣啊,啊啊太子裸泳啊,舉世無雙第一福利啊,不要錢免費看某人的漂亮身材啊……

  下水聲噗通噗通不斷,這問題實在太古怪幾乎沒人答得出,漁家少女抿著唇笑著看長孫無極,目光也在他身上溜啊溜,孟扶搖一眼瞄見頓時大怒——真無恥!等著看裸男!

  大廚高踞桌子搭椅子的寶座之上,睨視長孫無極,「你,嗯?」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喝茶,長長睫毛微垂,向來的不動聲色難知心思。

  「猜不出便向外走十步,然後跨下去就成。」大廚等了一會見他沒回答,失望的爬下去,踢踢踏踏向裡走,懶洋洋打個呵欠,道:「看來今天的第三道又不用燒了。」

  「七個螺,三個斗。」

  清清淡淡語聲,悠悠閒閒神情,長孫無極突然冒出這一句後,又施施然端杯喝茶。

  孟扶搖震驚,立即舉起爪子仔細對照,半晌她放下爪子,做持續呆滯狀。

  長孫無極含笑瞟她一眼,突然附到她耳邊,柔聲道:「別說手指,便問我從認識你到現在你裡衣尺寸的所有變化,我大抵也是曉得的。」

  「……」

  「砰——」

  一刻鍾後,終於後知後覺認識到自己好像早已被某人看光的孟大王,惡狠狠一拳揮了出去……

  「第三道菜!」大廚拍拍手掌,無視那一對「唯一過關的恩深愛重的夫妻」正在滿艙追殺煙氣騰騰,大聲道:「貴客專享,請到在下艙房裡獨品!」

  他當先轉進內艙,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跟下去,那人七拐八彎的轉著,在一道艙房門前停住腳。

  船上位置窄小,過道幽深,門開處內艙陰暗,隱約中內艙有什麼東西一閃,一股水上微腥的氣息撲面而至。

  那人突然轉身,撲過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10:57 PM

璿璣之謎   第五章  共枕之緣

  那男子霍的一個大轉身,便撲了過來。

  他以極度的敏捷,撲到——兩人腳下。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在他撲過來的時候都沒動,兩人都是頂級高手,都知道衝過來不代表要殺人,要殺人的未必會衝過來,一個人會不會出手,看殺氣才知道。

  這個人不僅沒殺氣,甚至武功低微。

  他撲過來,一改先前的睥睨和隨意,十分恭謹的仰頭喚:「在下失禮於太子殿下及孟王駕前,請兩位恕罪!」

  孟扶搖咕噥:「前倨後恭……煞費心思。」

  長孫無極側退一步,道:「未知閣下何人,不敢受禮。」

  孟扶搖又咕噥:「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那人站起,微微欠身道:「璿璣鳳五,見過太子及孟王。」

  孟扶搖又咕噥:「鳳五?我還柳五呢!」

  長孫無極掐她一把,她立即掐回去,兩人背後互掐裡各自笑意吟吟:「啊……鳳五皇子啊……真是幸會幸會。」

  兩人都是人精,既不問人家堂堂皇子為什麼要在漁民船家做菜,也不問為什麼既然隱姓埋名又要突然叫破身份,兩句「幸會」說完,孟扶搖拍著肚子道:「啊……今天好飽。」長孫無極道:「那便回去,鐵成和船娘還在等我們呢。」兩人自說自話便要轉身。

  那鳳五皇子苦笑看著,也不出聲挽留,突然道:「前方危機重重,虎狼伺伏,璿璣通國之力,正張網以待太子和孟王,兩位當真懵然不知麼?」

  孟扶搖半回身,手撐在艙壁上,笑道:「我要真不知,怎麼會『失蹤』,又怎麼會在這漁船上和你遇見呢?」

  「太子和孟王藝高人膽大,自然不將區區璿璣放在眼中。」鳳五道:「只是在下無意中聽說,有人欲待加害兩位者,延請了當世一流強者,長天幫說到底只是餐前小菜,前路上重重設伏!才是新鮮火辣的熱炒。」

  他掰起手指如數家珍般的道:「據說十一皇子利用目前職務之便,以清剿為掩護,糾集所有北地陸上綠林勢力欲圖殺掉你們,一旦事成,願得利者賞重金,願得官者予以招安,另外,榮貴妃長女大皇女,目前也在中路任巡察使,她手中一直掌管著璿璣國的「紫披風」,類似各國都有的暗殺監察機構,這些人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你們離開北境進入中路,也就進入了「紫披風」的勢力範圍,中路之後,寧妃三皇子在輔京肅清刑部積年大案,正在當地查案,手中掌管南境所有軍法執事力量,這些人就是一群惡狗,殺人如草不聞聲,和『紫披風』一般的臭名昭著,人到了這種人手中,不怕死,卻怕不能好好的死,這還是最具實力明擺著要爭皇位要攪渾水的,至於宮中,還有其他的……唉,大雜燴一樣,難辨!」

  孟扶搖瞅著這三句話不離燒菜的皇子,淡淡道:「也沒什麼,實在不成,我兩人也不怕丟面子,回國就是。」

  「怕是來得去不得。」鳳五語氣聽起來很像危言聳聽,孟扶搖笑起來,指著自己鼻子道:「我們?來得去不得?」

  長孫無極卻突然道:「五皇子有什麼來意,直接說吧。」

  「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五目中閃過希冀的喜色,欠身一禮道:「兩位請進艙內說話。」

  「不要。」孟扶搖皺眉,她直覺的不喜歡狹窄空間,直接拒絕,「除了十強者前五位,天下可以偷聽我們說話還不被發覺的人還沒生出來,你想說什麼,放心說就是。」

  「好。」鳳五斟酌了一下,緩緩道:「我長話短說,璿璣皇嗣之爭,向來是各國都知曉的最劇烈的一個國家,去年夏,父皇突然生了怪病,一日日沉重,新主承繼越發成了朝堂後宮之中最緊要的問題,皇后要求立嫡子女,榮貴妃要求立長,寧妃要求立賢,三方各有勢力爭執不休,整整吵擾了近半年,半年裡皇子皇女莫名死了好幾個,去年冬,陛下病勢最重時,終於頒下詔書說新主已立,卻又不說是誰,只說是皇女,臣子們自然疑慮紛紛,但按照規例我朝新主向來只在四月正式登基,如今形勢嚴峻,離登基之日還有數月,陛下對新主身份秘而不宣,也許只是為了保護她,至此也算安靜了些。

  「誰知有次我妻子從宮中侍應回家,卻立即要我收拾細軟趕緊離開彤城,我不知所以,見她語氣神情十分焦急,便堅持要走一起走,她說第二天還要去宮中侍應,我們便約好當晚宮門下鑰之前,我在城門外十里亭等她一起離開京城。」

  鳳五說到這裡,臉上現出苦痛神情,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心知大抵,人是等不到了。

  果然鳳五道:「我那夜等到月上中天,等到晨曦初起,都沒有見到她,我還想等下去,我幾個忠心僕人知道事情不好,將我敲昏了帶走,後來我試圖悄悄聯絡京中故舊,幫我打探我妻子消息,但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說到這裡,轉頭悄悄一抹眼角滲出的淚水,無聲籲一口長氣,回過頭來勉強笑道:「讓兩位見笑,我……我和我那妻,十分恩愛,彤城中人人都知道鳳五夫妻舉案齊眉琴瑟相合,我那妻出身不高,小吏之女,而我皇族向來不得與三品以下官員通婚,當初是我千辛萬苦死纏爛打堅持要娶,我又沒有母家勢力撐腰,母親只是宮中一個五品采林,再不能為我說什麼,為此我失愛於父皇,最後還是靖國公唐家看我們可憐,收了我妻做義女,從唐家嫁出去,才入了皇家的門,我妻命苦,嫁過來後未能隨我享受到一日的皇家富貴,反倒時常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妯娌們取笑,皇后貴妃也不待見她,別的皇子妃都只是每月兩次請安,不過來宮中說說閒話,她就得經常入宮伺候皇后,做些宮女太監完全可以做完的事,經常妯娌們來請安濟濟一堂嗑瓜子閒話,她連個座都沒有,站著侍奉端茶倒水……」

  鳳五絮絮說著,清臒的臉已經因內心疼痛而扭曲,哽咽道:「是我沒用……是我不能給她好日子,虧她每次從宮中回來還笑吟吟的,說皇后給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我竟一直信以為真,若不是……若不是有次無意中親眼撞見……」

  孟扶搖輕輕一聲嘆息,對璿璣皇宮的惡感又重幾分,心道璿璣皇后最好不要給她遇見,遇見了老大耳刮子煽她!

  「我妻極賢。」鳳五鎮靜了一會,勉強壓抑著聲音道:「自嫁我後,她便道璿璣皇子皇女皆可繼位的舊例,實在是個無聲的殺人刀,她總勸我,萬萬不要介入皇位爭奪,只管做自己的閒散皇子便好,榮華富貴使用不盡固然好,卻還要看是否有命去享,我聽她的,每日裡只去衙門應個卯,平時只在家裡和她吟詩做菜,我喜歡廚藝,歷來被兄弟們譏笑不恥,認為我身為皇子操此賤役,給整個璿璣皇族丟臉,她卻道,寧可活著被人輕視,也勝過死了被人敬仰,她的話真真一點不錯,瞧不起我的兄弟們,如今大多死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女子確實通透,有些事旁觀者看起來要割捨很簡單,當局者卻往往易入迷障,何況她備受欺辱,換成常人八成要攛掇丈夫奪位好揚眉吐氣,難得這女子大度淡定,榮辱不驚,鳳五當真好眼光。

  也難怪鳳五,吃個菜也唸唸不忘考驗夫妻深情,大抵尋以此懷念當初恩愛時光吧。

  「那她到底聽見了什麼,招致禍事?」孟扶搖沉吟。

  「不知道,那晚她神色匆匆只催我快走,我再三問,她只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只在送我出門時說了一句……」

  「什麼?」

  「她說,她怎麼這樣啊……」

  「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孟扶搖追問。

  鳳五搖頭,半晌他慢慢伸手,摀住了臉,聲音和淚水一起從指縫裡緩緩溢出:「她其實那晚就應該和我一起逃,但她偏偏要第二天再去宮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怎麼就這麼笨,沒想出她是給我留出時間出城……」

  黑暗的艙房,狹窄的通道,蒼白清臒的男子倚壁而立,無聲流淚,空氣中有種水上獨有的濕鹹味道,屬於思念和疼痛的淚水的氣味。

  「所以你在這水上以政治食經,釣我們這兩條魚?」孟扶搖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早先的時候,我沒有這個打算。」鳳五擼鼻涕,用一塊不甚乾淨的帕子擦鼻子,孟扶搖不忍卒睹的轉頭,聽他道,「我當時心喪欲死,飄零各地,在各地水上、小鎮、山野都做過菜,也就是個發洩而已,最近才接到唐家消息,就是靖國公唐家,一門忠良,小公爺十分人才了得,諸皇子爭位,朝中臣子紛紛站隊,只有唐家一直不偏不倚,他告訴我說,我妻子那晚在回家之前,先去過國公府,和他談過,他也沒說談什麼,只說要我想辦法截住你們,告訴你們前路有險,請你們務必小心,在十一皇子勢力下的北境,最好走水路,只是水路難免不便,如果可能的話,水上漕幫尚未受十一皇子控制,利用他們的力量最起碼可以繞過一半設伏,中路儘量遇山而行,『紫披風』騎兵難以進山,於是我便想出了這個政治食經的法子,想來你們會受吸引……」

  「然後呢?」孟扶搖目光閃動,微笑,「然後就以這個實質內容有限的通風報信的情分,來換取我們幫助你找回妻子或者報仇?」

  臉皮還不夠厚的鳳五羞愧的低下頭,默認了。

  孟扶搖看看他,嘆口氣,轉頭對微笑不語的長孫無極道:「你看,人人都當我冤大頭,這位好歹還給了個雲山霧罩的消息,那位元華郡王,啥也沒有便去撞我家門了。」

  長孫無極摸摸她的頭,拍小狗似的道:「誰叫你愛管皇族閒事早就出了名。」

  「我愛管?我愛管?」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欲哭無淚,真是天大的誤會啊,她什麼時候愛管閒事了?不都是因為偏巧涉及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嘛,她只是覺得受人恩惠不能不報而已!

  轉頭看看一臉希冀的鳳五,孟扶搖用目光詢問長孫無極,長孫無極輕笑,附在孟扶搖耳邊低低道:「鄙人永遠唯孟大王馬首是瞻。」

  他每次在孟扶搖耳邊說話都語氣流蕩,半帶撩撥,撩得孟扶搖渾身發軟又發癢,趕緊蹦過一邊,瞪他一眼,又看看鳳五,想想他愛妻失蹤,孤身飄零,揣著一懷牽掛妻子的憂傷,蟄居漁船之上燒火賣菜,煞費苦心的大談食經只為了向他們求助,一個皇子混到這個地步,也實在是忒慘了。

  不,應該這樣說,身為璿璣的皇子皇女,也實在是忒慘了……

  半晌孟扶搖咕噥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了……」一轉頭道:「殿下啊,你的話我記下了,奉勸你,今日之後就不要再在這裡做大廚了,隱姓埋名去找我的屬下,跟他們一路回京,保不準還遇見老熟人華彥,一起拉拉交情,他華家,多少也該有點勢力的。」

  她遞過去一個盒子,道:「這是面具,你改了裝,到前面永和縣城牆根兒下等,我會安排人去接你一起回京。」

  鳳五連連感謝接過,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管兒,道:「唐小公爺托我帶給孟王的。」

  孟扶搖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心想說這人是個書呆子那是鬼話,看這個東西,如果她不正式表態,他便不會給吧?

  她收了,也沒打開,道:「第三道菜呢?」

  鳳五黑線,沒想到這女人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記吃,這麼吊兒郎當的,到底以前那些翻雲覆雨是怎麼搞出來的?

  他沒奈何只好當真去洗手作羹湯,這回也不用故弄玄虛的一二三道了,做了滿滿一桌,葷素俱全,有效撫慰了因為不吃葷已經對前面兩道菜怨念已久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和元寶大人撲在桌子上吃得眉飛色舞,長孫無極卻每樣淺淺嚐嘗,便放下筷子長嘆:「我還是覺得前面兩道最好……」

  孟扶搖鄙視的瞅他——不是最好吃,是吃的方式最合你意吧?

  吃完抹嘴,孟扶搖指著最後一道花花綠綠的素炒十蔬,笑道:「這好比你們璿璣皇子皇女,一團亂麻似的糾在一起,卻又各有立場鮮豔分明。對付他們只有一個好辦法。」

  她端起菜盤,和元寶大人一人一半毫不客氣分吃掉,聽得鳳五好奇的問該怎麼辦,大笑道:「一鍋燴!」

  完了碗一擱,拉了長孫無極便走,鳳五突然想起一事,追問:「兩位打算如何更改路線?」

  那兩人回身,一笑,齊齊答:

  「繼續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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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不繼續玩?」孟扶搖懶洋洋躺在船上,不住的打飽嗝,「他鳳五當真以為在這船上賣菜,那些花花草草們就不知道了?鳳五一走,璿璣家的花兒草兒們雖然不確定我們的行蹤,但一定知道和他已經和我們談過,一定以為我們要改路線走偏僻道兒……大王我偏不改,偏不走!」

  「是,是,你偏不走,璿璣皇子皇女們可不知道我們的孟大王,天生孤拐性兒,不撞南牆不回頭。」

  孟扶搖偏頭,笑吟吟看那個閉目假寐的傢伙:「同志,好像你對我很有意見?」

  「不敢不敢。」長孫無極微笑,「但凡對閣下有意見的,據說現在都死了。」

  孟扶搖哈哈一笑,摧平手腳躺在甲板上,仰望藍天白雲,聽身側流水悠悠,道:「這美好時光裡談生啊死啊的,實在很煞風景啊……」

  「唐家小公爺竹管子裡,和你說了什麼?」

  「很神奇很詭異的一句話,就四個字。」孟扶搖道:「閻王好見。」

  長孫無極笑笑,道:「哪有這樣通風報信的。」

  「怕是有什麼不好說吧。」孟扶搖道:「我懷疑花花草草們安排的人一定很複雜,我總覺得,不僅皇位無望的花花草草希望殺了我們引起三國糾紛,渾水摸魚覬覦皇位,弄不好連璿璣新皇老皇,可能都沒安好心,我們兩個,竟然好像成為璿璣整個皇族的目標,每個人都輪流捅上一刀,啊啊啊……想起來真累。」

  「既然無意中已經捲入,前路後路一樣有險,向前走就是了。」長孫無極淡淡道:「詭局政爭,不進則退,躲避未必有用,反而被動。」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孟扶搖湊過來,趴在長孫無極上方,「上次你家師妹說救了佛蓮,到底是真是假?」

  長孫無極睜眼,微笑凝視眼前如花唇辮潔白額頭,伸手一拉便將孟扶搖拉上了自己胸前,笑道:「親一下便告訴你。」

  孟扶搖罵:「無時無刻不忘記佔便宜的色狼!」扎手紮腳的要爬起,不知怎的船身卻突然一晃,水上無著力處,頓時又栽了下去,長孫無極立刻微笑抱個滿懷,手指一彈,一枚金葉子無聲落在船娘腳下。

  船娘趕緊眉開眼笑的接了,這生意,劃算!

  長孫無極輕笑著吻了吻孟扶搖的額,倒也不打算得寸進尺,很滿足的放開,道:「太妍那是在故意氣我,我上次回師門問過了,她當時雖然在,卻並沒有救下佛蓮。」

  「那麼,死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長孫無極道:「當時太妍並不知道情形,看見佛蓮被『劫匪打劫』,順手要救,封了假冒盜匪的侍衛記憶之後,一回頭,佛蓮不見了。」

  「不見了?」孟扶搖愕然,「大活人能在太妍眼皮子底下好端端不見了?」

  「太妍自己也很生氣,所以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轉回頭就來找我岔子。」長孫無極眉頭輕蹙,無奈的笑笑。

  「唉……」孟扶搖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突覺身下一震,孟扶搖眉頭一皺挺腰而起,一轉首看見船身微微傾斜,正在慢慢下沉。

  有人在水下鑿穿了船。

  船娘驚慌的跑過來,扒著船舷一看便拍著大腿哭罵:「天殺的水鬼子!不是答應交了辛苦費了麼?」

  孟扶搖原先以為是追殺自己兩人的人,正在奇怪這些人本事好大,這麼快就能找到他們,聽這句話意思不是那麼對,一邊趕緊拉著長孫無極往船頂上躥一邊問:「怎麼回事?」

  「客人們會游水不?趕緊走罷,現在不是說話的時辰!」船娘噙一泡眼淚丟了槳,趕緊收拾船上的銀錢綁在腰裡,孟扶搖嘆口氣,道:「還是不能避免落水的命運啊……」

  一轉眼看見前方過來數艘船,都是黑色船身紅色旗幟,船頭上好些人站著,都背著明晃晃的刀,咚咚的敲著鼓,鼓聲沉厚傳過數十里水面,不由大喜道:「船家,一起去那船上避避,初春水冷,凍著了不是玩的。」

  「去不得去不得。」船娘一轉頭看見那船,見了鬼似的哆嗦著嘴唇,「麗水漕幫的船,升旗子殺祭祭水神,難怪鑿我船,怕衝撞水神爺爺,早知道今天便不出船……客人們千萬不要去,衝撞了漕幫開春最重要的祭祀,會拿你們替的!」

  她囉囉嗦嗦說完,船已經只剩下棚頂,那船娘跺跺腳,一個猛子紮入水裡,孟扶搖聳聳肩,一腳踢開船尖棚頂,和長孫無極鐵成站在浮在水上的船篷上,伸手從船板上拿起一盤繩子,霍霍對著那大船甩了出去。

  長繩飛開筆直一線,「唰」一聲穩穩搭上船舷,孟扶搖手一緊便要順勢直飛,船上突然刀光一閃,有人一刀砍斷了繩索。

  孟扶搖眉頭一挑,手一招收回繩索,繩端垂在水中浸著,踢下一方船篷,腳踩著順水一滑滑近數丈,手中繩索霍然飛起,繞背彎身低頭大力一掄!

  「啪!」

  浸濕了水的繩索沉重如鐵鞭,自平靜水面上掠過,罡風激起一片水晶幕牆,再帶著飛濺丈高的水花,重重擊上對方船身!

  「嚓——」

  斷裂聲即使相隔還有數丈距離依然聽得清晰,桐木刷油厚達數尺的船身硬生生給這兇猛一鞭鞭裂,船身一傾,大股的水湧進破洞,偌大的船立即開始慢慢下沉。

  船上的人一陣驚呼,鼓樂聲止慌亂救援,甲板上被雜遝的腳步踩得咚咚響,隱約聽見有人大喝:「去那邊船上!」

  有人叫:「已經禱告水神,不可中途廢止祭祀!」

  「推下去!」

  「嘩啦!」一聲水響,似有重物被推下。

  孟扶搖所在的角度,看不見他們推下的東西是什麼,她也不去救,只冷笑輕飄飄站在漂浮的船篷上,注視著大船慢慢傾斜沉水,看著船上的人順了鉤鎖慌亂的滑入下一艘船,又等了一會,她眉頭微微皺起。

  身側突然「噗通」一聲,鐵成下了水,向先前那重物推下的地方拚命遊去。

  孟扶搖轉頭看看長孫無極,道:「這孩子,忒性急。」

  兩人對望,都笑了笑,先前三個人都看出船上祭祀品是個人,船身裂開時被推了下來,孟扶搖害怕有詐,特意多等了一會,眼見那人始終沒浮上來,看樣子不會有假。

  眼看著鐵成救下那人,洇渡向第二艘船,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雙雙飛起,在第一艘船上停了停,帶起鐵成和他救的人直掠第二艘船,這回沒人敢攔截了,一鞭子毀一艘船的人,得罪不起。

  孟扶搖一腳踏上船板,對滿船閃亮的刀光笑了笑,道:「各位下午好啊。

  「你是誰!竟敢打攪我漕幫祭祀水神!」領頭一個獅鼻闊口的黃袍人怒喝。

  「真是未開化的食人番,什麼年代了還活祭?」孟扶搖皺眉回頭看了看那人牲,濕答答抱在鐵成手中昏迷未醒,巴掌大的小臉,頭髮緊貼在蒼白的額上更顯得骨瘦如柴,被幾道牛皮繩索捆得緊緊,鐵成正在忙著解繩索,看那身形年紀,竟然還只是個孩子。

  「那是我們的事!」那黃袍人怒喝,「你一個外人,多管閒事不怕找死?」

  滿船長刀齊齊互拍,鳴聲清越,這是舉幫皆敵的暗號,孟扶搖只懶懶笑,手一伸,黃袍人的脖子突然就到了她手中。

  滿船拍刀聲戛然而止,那些水上漢子露出驚駭之色,悄情後退了一步,黃袍人猛力掙扎,漲得滿臉通紅,卻死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緊不慢的掐著對方脖子,孟扶搖眯著眼,也不緊不慢的道:「姑奶奶我看上你們這艘船了,決定就用這船下麗水,從現在開始,你們三艘船上所有人,給我都呆到這艘船上來,頂層留五間艙房給我們,其餘人除了舵手和廚子,都給我呆在下面艙房,每天打報告上廁所,打報告吃飯!每天我會清點人數,少一個,殺全艙。」

  她輕輕的,近乎溫柔的順手抓過一個重達百斤的鐵錨,在手中捏橡皮泥似的捏成一團項圈狀,順手掛在黃袍人脖子上,然後微笑,十分客氣的問:「需要我現在就殺人來證明嗎?」

  滿船的人看著那沉重的鐵錨就那麼輕描淡寫的泥巴似的被捏成鐵枷,看著他們的副舵把子一被放開就頭重腳輕的咕咚向地下一栽,拚命去扯那鐵圈卻無法扯開,想著便是不死,一輩子脖子上戴這種重東西也遲早折騰死,目中都露出駭然之色,面面相覷,原先張嘴要罵的,現在都縮了脖子,孟扶搖拍拍手,順手抓起另一個鐵錨,抬手就對對面欲待逃開的第三艘船一砸。

  鐵錨風聲呼嘯,「咚」一聲重重砸上船身,江水湧入剎那之間又毀一船,孟扶搖大馬金刀的坐在船上,向對面招手,「來,來開會。」

  梯板搭上,對面船上人無奈的上船,三艘船的人擠到一艘上,頓時滿船都是人,孟扶搖讓鐵成領他們下船艙,每間窄小的船艙沙丁魚罐頭似的擠上五六人,孟扶搖偏頭看了看艙房設計,見是聯排小房,左右各數間,艙房封閉,只有一個門,笑了笑道:「給你們開個窗。」抓過一柄長槍,站在一間艙房的板壁前,抬手一射。

  長槍閃電直穿,一陣啪啪裂響,剎那間所有艙房的上半截板壁都多了一個碗口大的洞,直貫到底,每個人都可以通過那個洞,看見所有艙房的動靜。

  「我說過,跑一個,殺全艙。」孟扶搖笑容可掬,指指那個洞:「歡迎舉報不法出境者。」

  她施施然出去,走到門口又笑吟吟道:「歡迎逃跑。」

  沙丁魚們擠在罐頭裡默然無聲的看她,用一種看殺人魔王的眼光。

  孟扶搖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就是要不殺一人卻造出屠夫的勢,不然要她自己監視這麼多人多累啊,要她的鐵成監視她也心疼她家的勞動力啊,讓他們自己互相監視才省力。

  她懶洋洋上了頂層艙,鐵成猶自不放心,自己拖了個板凳艙門口等著,孟扶搖從他身邊經過,嘆氣:「傻帽,等下煩死你。」

  鐵成還在掰指頭算數字,很疑惑的問:「太子,你,我,那個被救的,我們只要四間艙房就夠了呀。」

  孟扶搖猥瑣的笑著,從他身邊過去,她懷中元寶大人從她懷中爬出來,趴在她肩膀上對著鐵成指了指自己鼻子。

  還有一間,歸元寶大人我也。

  鐵成嘆了口氣,看看下面的沙丁魚罐頭,露出同情的眼神。

  孟扶搖路過那個孩子睡的艙房,探頭看了看,那孩子昏迷不醒,孟扶搖進去把了把他的脈,脈象虛浮時鬆時緊,看樣子受驚過度,倒沒什麼大礙,看這孩子面黃肌瘦手腳粗糙,掌心生著被漁網繩索磨出的厚厚老繭,大抵是漁民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麼的便成了這水神祭品。

  孟扶搖現在對孩子很有些過敏,看了一下他的狀況便立即避開,回到自己艙房,門剛推開便果然不出所料的看見某太子半躺在她的床上,姿態舒適便如那是他自己的床,看見她招手道:「過來。」

  孟扶搖覺得太子殿下最近越發的不像話,鵲巢鳩佔反客為主動手動腳上下其手,害得她步步為營高度警惕時時警戒刻刻防備,應該居於道德的高度嚴厲譴責之,於是她便譴責了:「喂,你怎麼睡上了我的床!」

  「這是你的床?」長孫無極眨眼,十分無辜的問。

  「自然!」孟扶搖義正詞嚴。

  「可我聽說某人有走錯房間的習慣。」某人開始翻舊賬。

  孟扶搖黑著臉,「今天我不會再走錯,第一我沒喝酒,第二我叫鐵成給我準備的艙房上做了記號。」

  船上艙房都一模一樣,孟扶搖害怕某人以此為借。「走錯房」,事先就叫鐵成在每間艙房上做記號,鐵成先前已經告訴她了,第一間艙房是她的,掛了條鹹魚,而長孫無極那間,掛的是魚骨頭。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點了點艙房門,道:「對啊,記號。」

  孟扶搖抬頭一看,門上掛著個魚骨頭……」

  「你無恥,換記號!」孟扶搖悲憤。

  長孫無極微笑招手,「喵」一聲床下鑽出一隻貓,長孫無極溫柔拍它的頭,讚:「乖,吃得很快。」

  「吱——」元寶大人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努力的鑽入孟扶搖衣裳更深處……

  長孫無極欠起身,拉過孟扶搖,笑道:「哪間不哪間有什麼要緊,來,一起看看水景。」

  艙房就那麼大,轉身都艱難,孟扶搖嘆口氣,將他往邊上挪挪,兩人靠在被縟上出神的看著窄窗外千頃水波灩灩,江海明月情生,同享四周帶著魚腥氣的空氣裡的靜謐和安寧,半晌孟扶搖道:「有這心思,還不如想著怎麼輕鬆點到彤城呢。」

  「現在不是很好?」長孫無極微笑,「目前來說,水路是最安全的,先前漕幫祭神,周圍水面全部清空,連艘船都沒有,你我的行蹤和所在的位置,目前天下什麼人都不知道。」

  「你的隱衛和我的護衛也不知道啊。」孟扶搖嘆氣,「有利有弊。」

  「剛才我在上面時和船上廚子聊了幾句口,長孫無極轉了話題,「他說這三艘船是漕幫精英,祭神開運之後,原本打算在下一個港口停岸,參加在廣成縣舉行的綠林總盟大會,據說這是因為十一皇子打壓收買的剿匪政策,攪亂了北地綠林乃至璿璣武林的平衡狀態,除了利慾薰心被鳳淨睿收買的那些,大部分實力幫派其實並不願和官府扯上關係,卻也不願在鳳淨睿『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策下芶且偷生,這個綠林總盟大會,就是集會選綠林盟主,並和鳳淨睿作對到底的。」

  孟扶搖聽著,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光芒狡黠,眼球轉啊轉的打算盤,長孫無極唇角翹起,立刻含笑在她頰上啄了啄,趁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放開手,道:「我去睡了。」

  孟扶搖正要追究偷吻之罪,看他這麼乾脆的放手又覺得驚訝,頓時也忘記了要譴責之,懶懶的打了個呵欠,攤手攤腳睡下去,隱約聽得艙房下鐵成那裡不間斷的報告聲「報告,要撒尿!」「報告!要大解!」,哈哈一笑,閉上眼睛睡了。

  睡的時候她在小床上滾了滾,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按按床,坐起來看看四周都沒覺得有什麼,只好又躺下去睡覺,一邊睡一邊想著,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身側板壁一空,床動了動,然後……一雙手臂伸了過來,熟悉的異香似這午夜水聲無聲無息卻又溫柔潮湧的襲來,她整個人,突然便落入了一個人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目光在黑暗中閃閃亮著,如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十分平靜卻又強大的在她耳邊低笑道:「我說過,哪間不哪間真的沒什麼要緊,這板壁……就是活動的。」

  孟扶搖:「……」

  「而且。」這個該死的繼續道,「你床的隔壁就是我床,根本就是連在一起的,活動板壁一抽,就是一張床,你和我,本來就睡在一張床上。」

  孟扶搖含淚:「……」

  「扶搖,你看。」長孫無極春風般的呼吸逶迤在她額角鼻尖頰邊唇角,一寸寸溫柔旖旎的膜拜過去,低低笑,「我們真是有緣,隨便砸個船也能好命同床。」

  緣你個死人頭……孟扶搖淚奔……你丫丫的,那麼有緣為毛還要點我穴道?

  「這個時候是不應該有煞風景的事兒出現的。」長孫無極在她耳邊解釋,解釋不像解釋倒像撩撥,將她的髮輕輕扯了在牙齒咬,那般不輕不重的力度,不痛,倒過電似的癢得人一顫一顫,聽得他笑意低沉,聲音因離得過近而似乎有些失真,「扶搖……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前世修了千百年的緣分,怎麼可以被你這個不解風情的一次又一次推拒一邊?」

  孟扶搖用目光殺他——我說可以便可以!

  長孫無極視若無睹,輕笑,用最強大的笑容告訴她——我說不可以便不可以。

  他伸掌,擋住某人殺風景的目光,微笑靠過來。



璿璣之謎   第六章  乘虛而入

  長孫無極輕輕靠過來,在一床豐盈瀲灩的月色裡,靠上孟扶搖頰邊肌膚,他的呼吸拂在孟扶搖鬢邊,素來溫涼的人也似突然生了熱度,那熱度自血液裡奔湧而出,瞬間如火捲著了她。

  孟扶搖那般騰騰的熱著,在熱裡又生著絲絲的涼,就像人在火堆中跨過手中卻握著沁涼入心的冷玉,冰火兩重天裡模模糊糊的想,今晚……今晚……他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麼?

  長孫無極的手指像一縷風,挽著月色光華落於她頸項,往上移一寸是紅唇嬌豔,往下移一寸是半敞衣襟,往上只是調情,往下便是實質進展,孟扶搖拎著一顆心,不知道是涼是熱還是痛的在等,覺得自己那顆心,似也在他手指向上還是向下移動間顫顫悠悠,像是飛起的瓦石打了個優美的水漂兒,驚得一輪月色在水中飄飄浮浮的蕩。

  船身卻突然震了震。

  隱約聽得有人驚呼,竟然似鐵成的聲氣。

  孟扶搖眼睛霍然大睜,長孫無極已經悠悠一聲嘆息起身,低低道:「由來好夢難圓……」一轉身掠了出去,掠到門邊時笑道:「當真點著你穴道用強?」指風一彈解了她穴道,又道:「你且歇著吧,我去看看。」

  孟扶搖看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慢慢坐起身,抱著腿想心思,她的手背靠在臉頰上,感覺到那裡肌膚火熱,這個時候她也不想出去被人看見這一頰春色,無聲嘆息著慢慢躺下來,又覺得胸腹間疼痛突起,這回不同往常,痛得兇猛,一絲絲一縷縷撕著扯著拽著五臟六腑,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猛烈燒灼著血管經脈,炙得人呼吸艱難神智模糊,孟扶搖咬著嘴唇調動真氣拚命壓制,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暗罵長孫無極個混賬精蟲上腦,害她孟大王又要平白受罪。

  迷迷糊糊間覺得艙門一開,有人飄了進來,孟扶搖勉強睜眼一看是長孫無極,冷哼一聲道:「什麼事?」

  長孫無極道:「沒事,剛才過一道灣,船伕沒處理好險些撞上山壁。」

  孟扶搖「嗯」了一聲,蜷縮成一團等那兇猛的一陣子過去,感覺到長孫無極過來,在她身側躺下,極其自然的將她攬在懷中,輕輕的撫她的背脊。

  他還是那般溫存柔和的手勢,呼吸微細,攬著她的肩手勢輕輕,月光朦朦朧朧照進來,淡若煙絮,裹在那層煙絮裡的他,也似真似幻,一縷清光般令人欲圖追尋而又難以捉摸。

  孟扶搖無力推拒,心中模模糊糊的昏暗難明,卻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昏昏沉沉的思考著,感覺到長孫無極的手指再次落上她襟口。

  孟扶搖這下有些惱了,勉強使力將他手一推,道:「你當真要害死我麼?」

  「怎麼會是害死你?」長孫無極輕笑,一翻身覆了上來便去解她腰帶,自己也已衣衫半解露出肌膚如玉,「陰陽交合,向來滋陰養氣最益女子,我怎捨得不疼你?」

  孟扶搖聽著這話,突覺心中一層層的涼了下來,像是那些字眼都暗藏著稜角森然的冰,一字字磨得她心間出血,這樣的話……這樣的事……他怎麼出得口?做得出?

  她睜開眼,有些模糊的視覺勾勒出逆光的人影,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一路相陪走來的柔情蜜意,千絲情網,那般深長而又無所不在的慢慢網她,難道都只為了這一刻的奪她童貞?

  身上的人,手指輕快卻又不容抗拒的一一解開她的衣衫,水上特別涼的風從裸露的肌膚上掠過,那涼意浸入心底,孟扶搖眼底漸漸旋出晶瑩的淚光。

  她一生從未受此大辱!

  頭頂之人卻輕而讚嘆的笑一聲,似在讚揚眼前女子的美好和純淨,隨即床板吱嘎一響,男子身體沉沉壓下來,本就疼痛欲裂的胸肺之間呼吸被窒,越發激湧將爆,此時童貞不保尚且不待言,性命不保卻在須臾之間,孟扶搖到得這一刻反而鎮靜下來,模糊的意識漸漸清醒了些——事已至此,急也無用,乾脆不去管身上發生了什麼,閉目深深的吸氣,努力將體內被毒力逼散的真氣點點滴滴慢慢聚攏。

  她深深吸氣。

  然後突然如被雷劈!

  氣息!

  她想起來了!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什麼都是長孫無極,但是,他不香!

  長孫無極獨有的異香,她還從未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聞見過!

  他不是無極!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這一霎電光急影,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長孫無極哪裡去了?這個人又是怎麼在極短時間內冒充到這般程度的?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又是哪裡來的?

  最可怕的一個念頭剛剛浮出來便讓她渾身發冷如墮冰窟——長孫無極怎麼可能讓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他坦然出現,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孟扶搖的心跳如奔馬,身子卻立刻僵了那麼一僵。

  便是這一霎的無聲驚心身子那麼一僵,身上人便已察覺,低笑道:「好個靈醒的女子!」這句話時聲音已經回覆本來,聽起來幼細如女子,但是孟扶搖知道,絕不是女子。

  他身上所有的性徵,都是男人的。

  目光上揚,對進一雙和長孫無極一模一樣的眼眸,那眼眸裡的神情卻是陌生的,充滿戲謔和浪蕩,還有一絲驚異和不耐煩。

  驚異於孟扶搖眼眸,身處如此狼狽不利境地,依舊冷靜清亮,燦然如日,那般華光璀璨的射過來,每一道目光都鋒利似刀。

  他怔了怔,只是這麼一怔間,便聽見孟扶搖低聲一喝:

  「滾!」

  喝聲出熱血出,孟扶搖口一張一口逼出的毒血噴了他滿頭滿臉,趁他眼前一紅剎那屈膝,一膝便頂向男子下身,那人輕笑讓過,孟扶搖一側身又是一肘,角度刁鑽狠毒逼得他又是一讓,一讓間孟扶搖躍起抬手一拉,已經拉下了兩艙之間的活板。

  活板拉攏,合起的最後一霎看見男子驚異讚賞的眼神,孟扶搖手指一扣,死死扣住板壁,抬手摸索著將衣服勉強扣好,倚著板壁喘幾口氣,一番憤怒沖散情慾,鎖情之毒瞬間消散許多,她掙扎著站起來,一把拔出「弒天」就要去拉板壁。

  還沒拉起忽聽得隔壁風聲微響,接著便是衣袂帶風忽然轉烈,「啪」一聲似是對掌聲響,聲音不高整個船卻都晃了晃,隨即一聲幼細如女子的笑聲忽然遠去,然後板壁突然一拉,一個人飛快的伸手拉她,微涼的手掌,惶急的神情。

  孟扶搖一看那臉下意識的「弒天」一豎,一刀便劈了過去,那人疾聲道:「扶搖,是我!」

  孟扶搖一刀逼停,戛然而止在對方身前,猛烈刀風掠得她長髮分開,眼神華光厲烈。

  身前人一反平常淡定神情,眼神惶急中隱隱憤怒,抬眼一掠她未及扣好的衣衫露出如雪肌膚,腰帶明顯也鬆鬆垮垮,衣衫血染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一瞬間目光烈火一閃,那火光燦然一爆,耀得室中也似亮了亮,孟扶搖從未見過長孫無極這種眼神,著了火的刀鋒一般鋒銳疼痛,一剎那竟然抓著刀怔住了。

  對面長孫無極卻已不靠近她,跪在床上緩緩縮手,雙手成拳抵在他那半邊床的床單之上,慢慢垂下眼,半晌低低道:「扶搖……對不起……」

  孟扶搖手又是抖了抖,她沒見過長孫無極這樣的神情,也沒聽過長孫無極道歉——他永遠沒有道歉的必要,因為他幾乎就沒有錯過。

  然而今夜,一念之差,甚至也許並不是一念之差,他也許只是想像以前那樣,佔她點小便宜,點她穴道趁她睡著給她推宮活血,卻突然出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岔子,她鎖情被引動,他被調開,若不是她拚命自救,大錯便已鑄成。

  錯……誰有錯?男女相處,發乎於情,他不是個君子,喜歡她便有追求之舉,但向來記著她的鎖情之危,從不欲蹈她於危險之境,而她自己也一直謹記心防,那許多次都維持靈台清明,卻在今夜失神亂心。

  或者,錯的還是她吧,輕浮失控,沉溺柔情,想好了要做不染塵埃的五洲大陸過客,卻不能自控的陷身他人心網。

  她的心理不年輕,然而身體卻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之身,思春年紀,精力充沛,直覺的貪戀那些內心喜歡的溫暖和溫柔,要這具青春萌動的身體不斷抗拒來自他的誘惑,實在難能,一旦意志出現一絲鬆動,她遲早都會一步步滑入錯亂之淵。

  孟扶搖咬著嘴唇,又想了想先前那混賬到底進行到了什麼程度,她先前摒棄雜念專心調動真氣,剎那間關閉了外界感知,而兩世處子也使她對於某些事只知概念不知真實感受,要說痛,她鎖情發作哪裡不痛?至於流血……那是沒有,但是那不代表沒有接觸!

  想到這個孟扶搖便覺得要崩潰,清白身體,怎可被陌生男人輕薄玷污?

  她轟隆一聲,抬手就再次拉下板壁,手中「弒天」一劃,無聲無息將板床切成兩半,又轟隆轟隆的將床拖到艙房那一面,離隔壁遠遠。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隔壁毫無動靜,長孫無極也沒有再試圖拉下扳壁,孟扶搖此刻心情糟糕透頂,討厭這船討厭那莫名見鬼男人討厭五洲大陸討厭眼前看見的所有一切,當然,最討厭自己!

  是她不夠堅決耽於沉溺才會出現這見鬼的事,從今以後她要做石頭一塊!

  她騰騰爬上床,被子蒙頭一蓋,將自己真的裹成石頭一塊,月光從小舷窗裡正正照上那團石頭,一動不動,亙古僵硬。

  月光慢慢的移過去,移到隔壁舷窗之內,長孫無極靠著板壁,靜靜坐在被割裂的剩下半邊床上,亦凝成含傷於內,默痛在心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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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夜那個「長孫無極」搞了那麼一出之後,孟扶搖和正版長孫無極就陷入了尷尬期,當晚孟扶搖埋頭做鴕鳥,連隔壁的元寶大人撓開門都被她碰的一聲關上門差點撞扁了塌鼻子,之後孟扶搖身周氣溫下降二十度,見者辟易噤若寒蟬,沙丁魚們已經不需要任何威脅便自動的跳進罐頭,倒省了鐵成不少力氣。

  對於孟扶搖來說,不存在遷怒誰,只是懊惱憤怒自己的無用以及對於那件事極其噁心排斥所帶來的低氣壓情緒,對於長孫無極來說,則難免自責一生裡萬事在握,卻在這樣一件事上出了險些讓自己後悔一生的岔子,其間還有一份難以出口的憤怒,這憤怒陌生而刺心,他過往二十六年歲月再沒經受過,一貫的沉穩平衡被打破,連長孫無極都失了往日從容的笑意。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自然沒放棄對那混賬進行追查,但是當晚除了那些漕幫幫眾便是沒有武功的廚子船伕,人多卻又沒有明顯目標,孟扶搖懶得去一個個試有沒有高深武功——就那晚交手的情況來看,此人牛叉得很,她孟扶搖都不是對手,真要掩飾武功,根本看不出。

  到得現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都隱約知道這人大概是誰——當一個人縱橫天下三十年,所見之人不知凡幾,卻連他是男是女都沒有人知道的話,這個人的神秘和善於偽裝,自然是天下第一。

  所以與其花功夫慢慢去查他以什麼身份潛伏在船上,現在還在不在船中,還不如等他再次繼續。

  那晚救的那個孩子也查問過,鐵成第一時間就去開了他的艙門,那孩子靜靜睡著毫無動靜,直到第二天才醒過來,說自己是下游昌縣漁民家的孩子,家裡交不出護船費,便賣了他給漕幫幫主打雜,簽的是生死契,從此後死活不論,今年漕幫行船諸事不利,又遭朝廷打壓,幫中便商議著舉行廢止數十年的活祭,在奴婢中抽籤,他正好倒楣抽中。

  這孩子還處於變聲期,又出語遲鈍,雜七雜八的講了許久才講清楚,孟扶搖聽著,也沒聽出什麼破綻來,便命人打發他回家。

  船行一晝夜,在廣成縣靠岸,孟扶搖揣著一團邪火,心中充滿對整個璿璣皇族的痛恨,拎著漕幫那個副幫主大踏步上岸,她一路上目不斜視,長孫無極沈默著跟在她身後,鐵成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兩人一夜過來怎麼就天翻地覆,卻也樂見其成高高興興隨著。

  孟扶搖拎著人,雄糾糾氣昂昂直奔城外九嶺山綠林聚會地,她今天就是來搶盟主的,不管得罪她的那個是不是鳳淨睿,她都要給他找點岔子!

  聚會地是在一個隱秘的半山腰的平臺上,幾人還沒走到地點,突聽上頭喧譁聲響,隨即有紛紛怒駡之聲。

  「什麼玩意!夾七纏八的!」

  「滾出去!」

  「莫不是個朝廷派來的奸細?」

  「搜身!」

  半晌聽得砰砰乓乓幾響,一人哎喲連聲,大叫:「都是男人,摸什麼摸!」

  過了一會又叫:「區區不過前來遊山誤入此地,衝撞各位賠了禮便是……你們……好生無禮!」

  過一會叫:「區區生氣了!」

  再過一會又叫:「區區真的生氣了!」

  撕擄之聲愈烈,夾雜哄笑之聲,一人輕蔑的道:「讀書人!」

  「扔出去!」

  「啪」一聲一道影手一閃,一個白影子骨碌碌滾出來,直直砸向走在最前面的孟扶搖和鐵成。

  鐵成袖手——他家主子好動,肯定會接的。

  孟扶搖抬手——一巴掌就把那影子給煽了出去。

  男人!

  只穿內衣的男人!

  白皮膚只穿內衣的男人!

  連犯孟大王三大忌!

  孟扶搖滿心厭惡將之煽飛,目不斜視大踏步走過去,直直踩在那個哎呀喂喲的傢伙身上,讓也不讓的跨過。

  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懷中鑽出來,含著爪子抖抖索索,看來主子要它及時轉移陣地是正確的,孟大王現在對男性生物過敏!

  那人踩在孟扶搖腳下,大叫:「骨頭斷了!」

  孟扶搖順手砸下一錠金子。

  「醫藥費!」

  醫藥費砸在肋骨上啪的一聲——這回好像真斷了……

  那人痛得絲絲吸氣,抓著那錠金子便砸出去:「區區真的真的生氣了!」

  鐵成低頭看看那張還有點娃娃氣的漂亮臉兒,皺眉罵一聲:「繡花枕頭。」再次鄙視的跨過去。

  長孫無極乾脆就沒看腳底,那一大坨就混若無物的被扔下……

  轉過山道便是那個平臺,一大群形形色色衣著各異的漢子們正聚在一起吵得不可開交,看見孟扶搖幾人進來都停了嘴詫然看過來,有人皺眉道:「又什麼人亂闖,打出去!」

  立即有人反唇相譏:「黑煞牛老大,好像你還沒坐上這盟主之位吧?咋就自說自話的命令上了?」

  那牛老大牛眼一瞪:「手下敗將,有臉說話?」

  那人漲得臉通紅,脖子一梗,道:「你不也是白山舵總舵主的手下敗將?你有臉?」

  轟然一聲又吵了起來,大抵就是誰是誰的手下敗將再延伸到誰和誰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發生某些友好深度接觸最後上升到對那些友好接觸過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的人體器官的富有民間藝術性和想像擬人化的精彩形容……

  「閉嘴!」

  一聲大喝驚得所有人霍然回首,這才想起新一波的盟主之爭一起,把剛才的那幾個闖入者又忘記了,當即有人大吼:「你什麼玩意,有你大呼小叫的?」

  「我?」孟扶搖指指自己鼻子,將那漕幫哥幫主往地下一頓,「你們新盟主!」

  滿山坳裡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大笑,這些刀頭舔血的粗莽漢子們連罵都懶得罵了,看稀奇似的看著這個清清瘦瘦的少年——孟扶搖一向不在人多的地方以真面目示人,面具又戴起來了。

  「我來教你們這一盤散沙烏合之眾怎麼和朝廷對抗,怎麼在朝廷擠壓之下獲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孟扶搖彷彿沒聽見那些哄笑聲,大馬金刀的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在此之前,我先教教你們什麼是對盟主的規矩。」

  她對著那個白山舵主,那個牛老大招招手,道:「來,來挨揍。」

  白山舵主看起來倒是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並不參與粗漢子們的污言穢語,一直面帶不屑之色坐在一邊,此時也矜持的笑一笑,道:「小子狂妄,容你多活一刻,牛幫主,還是你去教訓,教訓吧。」

  那牛老大對他倒是服氣,嗡聲嗡氣應了一句,提著兩把特製的厚重樸刀上前來,他雙腿粗短青筋畢露,一個腳印便是一道深坑,看出來外家功夫不錯,底盤功夫也好。

  刀光一揚,白光灼眼,牛老大咧開一嘴大牙,喝聲如雷:「那小子,來挨揍!」

  「啪!」

  「揍」字尾音未落,滿地裡突然蹦出白花花的大牙,大牙在黑色石頭地面上珠子似的亂蹦,蹦出無數驚訝駭然的目光和突如其來的靜默。

  長孫無極懷裡剛剛探頭的元寶大人霍的摀住了自己的嘴——偶滴大牙……

  「學我一個字,一顆牙!」孟扶搖好像根本就沒動過,繼續冷笑著坐在石頭上,「三顆!自己記著!」

  隨即她聽見深深呼吸之聲,一轉頭,卻見那呼聲最高的白山總舵主正慢慢起身,禪撣乾乾淨淨的青衫,一步步向她行過來。

  孟扶搖眼光一瞥,倒有了幾分讚賞,這位舵主倒是個高手,單是那幾步步法,便渾然天成無懈可擊,比橫練功夫雖好內力卻不足的牛老大強許多。

  不過對她來說,還是不夠看。

  白山總舵主原本沒將她放在眼底,經過牛老大那一巴掌,現在對她也很警惕,不過依舊認為,剛才那一下只是牛老大太大意,以及孟扶搖身法特別快一點而已,不給她近身的機會,不就成了?

  他腰間一抽,一道灰色影子無聲彈捲開來,用的居然是長鞭,那鞭長得超過一般鞭身,人站得遠遠,長鞭已經到了孟扶搖面門,四面風聲烈烈,鞭尖卻靜若深水利鋒一線,直逼孟扶搖雙眼。

  孟扶搖一伸手,看起來也不快,然而那玉般的手一捉便捉住了貫注真力精鋼一般的鞭梢。

  然後她手腕一振一彈,鞭身上立即波浪一般起了韻律奇異的震動,那震動逐浪躍波,震得白山總舵主手指一軟,鞭柄已經脫手,孟扶搖抓住軟下的鞭梢,手指一抖整個長達一丈的長鞭抖得筆直,當胸對他一搗。

  白山舵舵主立即噴著鮮血栽出去,栽入惶然迎上的人群。

  孟扶搖將鞭子一扔,淡淡道:「別浪費時間,一起上。」

  於是也就一起上了。

  於是劈劈啪啪的很快地上就躺一堆了。

  一刻鍾後孟扶搖站起身,伸個懶腰,道:「總體水準不高,單兵作戰能力不強,也就搞個人海戰術了。」

  她對著手下敗將們伸手:「權杖。」

  眾人齊齊扭頭看白山總舵主,那人悶聲不吭遞上。

  綠林中人,沒政壇中人那麼多花花腸子,認打服輸,誰拳頭重誰就老大,江湖習氣越濃的地方,反而越好管束。

  孟扶搖讓鐵成統計了一下這裡的瓢把子,有十八位之多,所統領的幫會大大小小,大的數千人,小的數百人,分佈北境各地,勢力上和長天幫都有距離,但是,蟻多咬死象嘛。

  何況孟扶搖還驚喜的發現,十八家之中居然還有個教流會。

  所謂教流會,就是三教九流,其實專指下九流,是為那些走江湖唱戲吹鼓娼妓馬戲剃頭搓背賣雜貨配種之類的操賤役者所設的幫會,這些人常受欺淩,比尋常人更需要保護,手頭上也有活錢,交起會費來乾脆俐落,所以算是個有錢的幫會,但是在這樣的場合,卻毫無地位縮在一邊,每個人經過時都要賞口唾沫。

  孟扶搖打圓場:「哎呀不要歧視底層勞動人民嘛。」

  有人憤憤:「這些人連拍花子都收,喪盡天良!」

  被罵的人腦袋夾到褲襠裡,孟扶搖把人家褲襠裡的腦袋拔出來問:「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販子,掌心裡塗了密藥,向對方肩上臉上一拍,便得乖乖跟了走,這是連三教九流都入不了的最下賤無恥行業,綠林好漢們連和他們坐在一起都覺得髒了屁股,一個個怒目而視,這些人卻抓著不知道從哪偷來的拜帖硬要參加,抱著拜帖縮在一邊寧可被吐幾口吐沫也要死賴著。

  孟扶搖想了想,招手喚他們那個臉上有個大痣,痣上還有三根長毛的會主,那人喜出望外的過來,問了幾句才知道,十一皇子掃黃打黑,聲勢轟轟烈烈,但是和黑社會又那麼不清不楚,那麼抓到的人從哪裡來?自然是其他各家沒給他交保護費的幫會,以及三教九流這些根基單薄無依無靠的江湖浪人,這些人才是真正被逼得無處生存的喪家之犬,無奈之下才想著靠上哪棵大樹博個生存機會。

  孟扶搖蹲在那裡,嘆氣:「都是可憐人啊……」

  底下會長淚奔,拚命給孟扶搖塞錢:「盟主您好歹算我們一個。」

  孟扶搖樂了,這丫好,第一個喊盟主,還喊得這麼嘎嘣脆,她猥瑣的笑,拍拍手站起來,道:「俺既做了這個盟主,不會讓你們白喊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們給我做三件事,做好了,從此後顧無憂。」

  她不聽底下那一群嗡嗡驚詫議論之聲,大聲道:「第一,教流會派出最優秀的拍花子,娼妓,剃頭匠搓背工乃至小偷,總之我不管你們派出誰,給我想盡一切辦法接近十一皇子手下隨員,探聽清楚哪些人和哪些幫會有具體勾結,要具體到每個幫會的派系。」

  「第二,名單搞出來後交給白山總舵主,然後所有幫會每家選武功最高的幫眾,專殺十一皇子手下隨員,來多少殺多少,殺的時候選對方落單時辰,故意留下各家幫會的印記,記住,要交叉下手——甲隨員和乙幫會有聯繫,丙隨員和丁幫會關係不錯,戍隨員和己幫會打得火熱,那麼殺甲的時候留丙的標誌,殺丙的時候留已的標誌……你的,明白?」

  她問白山總舵主,對方若有所悟,沉吟點頭,問:「相同幫會的不同派系,是不是也可以利用?」

  孟扶搖讚賞的看他一眼,道:「孺子可教。」

  白山總舵主苦笑著被孺子教,又問:「為什麼要對隨員下手?剿匪不是十一皇子統領的嗎?」

  「難道你想去暗殺十一皇子?」孟扶搖笑,「這個時候他防備必嚴,但是他那些書辦隨員身邊可能跟上護衛侍衛?殺十一皇子不容易,殺幾個隨員不難吧?」

  「至於為什麼要殺隨員。」孟扶搖攤手,「你們以為王爺很閒嗎?以為領導都親自做事嗎?十一皇子清剿北境綠林,以他尊貴身份,他可能親自出面和各大幫會綠林首腦洽談招安或私下協議?要知道,領導是用來畫圈圈的,辦實事的才是隨員,而這些隨員,必然因為利益驅使,和各大欲待討要朝廷出身的幫會互相勾連,隨員和隨員相互之間,因為利益之爭也必然面和心不合,這個時候用甲的關係戶殺了丙,丙的關係戶殺了乙,回頭查起來,有的有宿仇,有的說不定是好友……你們想想,會是怎樣的一團混亂牽扯不清?」

  眾人沈默聽著,雖是粗莽漢子文化不高,但是慢慢也砸摸出滋味來,眼晴都漸漸亮了。

  「當人死得太多太離奇,十一皇子和北地綠林之間目前維持的平衡和友好關係就會被打破,無論是十一皇子的隨員這邊,還是蒙受嫌疑的北地綠林那邊,相互之間都要揣測懷疑,十一皇子這邊,會懷疑北地綠林心懷叵測,北地綠林則會疑心十一皇子另有算盤……要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一旦蒙上陰影,便會向著更壞的方向走……」

  孟扶搖說到這裡,滔滔不絕的詞鋒突然打了個頓,心中莫名其妙那麼一沉,她下意識抬起眼,便看見對面一直默然不語的長孫無極正緩緩抬眼,深邃如海的眼神沉沉罩向她,那眼神看得她心中一緊,不自然的掉轉目光,隨即便覺得意興索然,也不想和這些人說太多了,簡單的道:「當隨員死得太多,璿璣朝廷也會有動作的……當然這個就不必說給你們聽了。」

  「閣下何人?」白山總舵主靜靜凝視孟扶搖,眼神閃爍,「你的計策固然好,但是要我們怎麼信你?」

  「怎麼信?」孟扶搖笑一笑,「你覺得以我的武功,有必要費這麼大事來騙你們嗎?」

  眾人默然,孟扶搖一撒手扔出個雪白的東西,交到白山總舵主的手裡,道:「有些事是需要錢和人來做後盾的,這個給你們,拿到任何一家名叫廣德的藥堂,你們也知道的,廣德藥堂全天下都有,向他們要錢要人要吃要喝都成,只是不許亂要,用完了派人送到彤城,在城牆根下埋了,我會派人去取。」

  白山舵總舵主應了,將那鑲玉腰帶小心收起,孟扶搖又叮囑一句,道:「搞壞了搞丟了,我殺你全家。」

  她小氣兮兮的看白山舵總舵主更加小心的收好腰帶,很隨意的微笑道:「其實我在十一皇子那邊也有暗線……」

  眾人驚喜的「啊」了一聲,目光灼灼的看她。

  孟扶搖又道:「我聽說十一皇子最近許諾,誰將你們聚會的內容報上來,賞誰六品武職銜……」

  眾人又是「啊」的一聲,「啊」聲未畢,孟扶搖突然一聲大笑,伸手閃電般一抓!

  「就是你!」

  她笑聲裡夾雜一人一聲驚叫,隨即黑影一閃,似乎什麼東西被扔了出來,滴溜溜的旋在半空即將降落,眾人還沒看清是什麼物事,長孫無極突然目光一閃,衣袖一拂軟如絲網,將那東西一把兜在袖中,那東西在他袖中柔不著力的滾啊滾,再被他十分隨意卻也十分小心的輕輕一振,寸草不驚的直入旁邊一個深谷。

  隨即便聽「轟」一聲巨響,震得地面都晃了晃,半晌,有騰騰的黑色煙雲從深谷裡竄上來,在平臺上空積起小小一朵黑紅色的雲,空氣裡瞬間蔓延開嗆鼻的火藥硝煙氣味,和那灰黑霧氣攪合在一起,將平臺上原本明朗的日色都遮沒幾分。

  巨型雷彈!

  又一陣驚呼聲起,很明顯,這個東西就是為他們所準備的,平臺地方就這麼大,只要對人堆裡一砸,有兩個死一雙,有十二個死一打,大羅金仙也逃不掉。

  煙霧漸漸散盡,現出孟扶搖身形,她手下緊緊扣著一個瘦小男子的咽喉,有人憤聲大叫:「那不是飛鴻會的副會主?」

  「原來是個奸細!」

  群情憤湧,問候內容再次上升到媽媽姐姐妹妹姨媽的重要部位,此次問候有了直接物件,於是該副會主連祖奶奶都被從墳裡扒出來和諸位好漢做了n次肉體深層次親密接觸。

  那個瘦小男子還在意圖求生,掙扎大叫:「不是,不是!冤枉!冤枉!」

  孟扶搖笑吟吟一舉他的手,手指間還有雷彈的黑色粉末,這個時代火器水準一般,火槍不過就是個鳥槍套個長管子,雷彈外表粗糙,難免會沾在手上。

  「不是奸細我說我在十一皇子那裡有暗線你緊張做毛?不是奸細我說有六品武職你激動做毛?」孟扶搖一甩手,將這傢伙扔給白山總舵主,「這就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人多了難免良莠不齊,你們這次聚會肯定有奸細,現在我給你們揪出來,以後做事,知道要小心了?」

  白山舵總舵主默默點頭,心悅誠服的退後一步以示尊敬,孟扶搖拍拍手,道:「那就這樣吧,各幹各的事去,不要試圖找我,我有時間有必要會派人聯繫你們。」

  她大步從人群中走過,來得乾脆去得也乾脆,眾人沈默著讓開一條路,有點迷惘卻更多敬佩的看著這個空降來的盟主大人,武功極高,計謀嫺熟,隨隨便便就是一肚子他們死也想不到的詭計,隨隨便便就救了他們的命,卻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從天而降,插上這麼一腳。

  眾人雖然都是粗漢子,卻也知道,有種人居高臨下掌握全局,睥睨風雲將萬事踩在腳底,不是他們可以仰望靠近,只管聽著便好。

  孟扶搖在璿璣北地綠林漢子尊崇的目光中漠然走過,看看天色已經昏黃,層雲湧動暮色四合,皺皺眉心道今日看樣子要露宿山間,轉頭看看長孫無極,有心想說句話,突然卻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她嘆息一聲,繼續默然走在前面。

  元寶大人討好的奔上來,蹲上孟扶搖的肩,孟扶搖抬手把它拂掉,元寶大人再爬,孟扶搖再拂,元寶大人繼續爬,孟扶搖惱了,一抬手,從山壁下扯了幾根野山蔥,交給再次爬上來的元寶大人抱著。

  元寶大人愕然抬爪,乖乖抱著。

  孟扶搖又尋了尋,找了幾根辣薑花,有生薑味道的根,也交給元寶大人抱著。

  元寶大人想……我要聽話,聽話的元寶可以拉回那頭強牛,於是繼續乖乖抱著。

  孟扶搖又掏口袋,尋出一小把鹽,繼續交給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抱不住了……人家肚子好大,能抱的東西有限,只好用嘴叼著。

  這樣叮叮哐哐步履維艱的走了一小段路,山道邊有個林子,孟扶搖道:「今晚下山也沒有宿處,不如住這裡。」

  於是鐵成立即很勤快的揀柴燒火,其間元寶大人一直抱著那蔥那薑那鹽。

  火堆燃起,孟扶搖從鐵成的包袱裡找出兩塊麵餅,示意元寶大人過來。

  元寶大人以為要給它吃,顛顛的過去。

  孟扶搖抓住它,喃喃道:「大抵也就個肯德基雞腿大……」將那兩塊麵餅一合,將抱著野蔥生薑的元寶大人裹在中間,扯了根草一捆,樹枝一穿,火上一架。

  ……

  正抓著包袱的鐵成手一鬆,包袱掉地下,他怔怔的望著孟扶搖,問:「主子你要幹嘛——」

  「烤漢堡。」孟扶搖轉動樹枝漠然答。

  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的元寶大人發出淒厲的呼救和慘叫——

  長孫無極伸出手,將「元寶漢堡」從火上解救下來——其實離火還遠得很,兩塊厚麵餅夾著元寶大人連根毛都沒烤焦,但是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惡劣性質令元寶大人魂飛魄散,敢情那混賬讓自己抱蔥是為了做漢堡來著!

  元寶大人抱住長孫無極哭得肝腸寸斷淚飛頓作傾盆雨——啊啊啊主子元寶大人我實在不敢再幫你再幫就不是做漢堡直接做熱狗了你自求多福自力更生好自為之……

  長孫無極輕輕拍著它,對著火光默然不語,一人一鼠孤零零的相擁坐著,面對著某人冰山般巋然不動的冷屁股……

  半晌某人搖晃著冷屁股,道:「我去揀柴,火頭不熱。」不待鐵成阻止便走了出去。

  走不到多遠,突然踢到了一大坨。

  該一大坨好死不死的躺在路中央,被孟扶搖踩著一聲大叫,嚷:「你又踩!區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生氣了!」

  孟扶搖彎下身,一腳踩上他娃娃氣的漂亮的臉,慢吞吞擦了擦鞋底,道:「不妨更生氣一點。」

  她冷冷的瞟著那個狼狽的傢伙,一眼看出這人有武功而且武功不低,只是好像受了傷,真氣被鎖臉色蒼白,不過那張臉可著實討人喜歡,眉目如畫,年輕得有些稚氣,那稚氣裡卻也生出清圓皎潔的風華,正太似的引人犯罪,便是以孟扶搖暫時對男性的惡劣觀感來看,也隱隱生出好感,不過她依舊毫不客氣,擦完左邊擦右邊,堅決讓眉目如畫變成眉目如泥。

  擦完靴子,她滿意了,正準備再次從人家身上跨過去,突然嗅見一陣難聞的腥風,四面裡樹木撲簌簌搖動,隨即鑽出無數黑影來,四周腥氣更濃,鼻息咻咻,而半人高處亮起無數綠瑩瑩的粼光。

  隨即聽見長孫無極匆匆奔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狼群!」

  「長毛的東西——」

  一聲炸破夜空的尖叫驚得孟扶搖汗毛一炸驚得群狼齊齊一退,那一坨突然從地上爬起,驚怖欲絕的、眼淚紛飛的、眉目如泥的,撞入孟扶搖懷中,一把鑽進去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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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29 11:42 PM

璿璣之謎   第七章  兩心離間

  「區區怕……」某人不知死活的拱向孟扶搖懷中。

  長孫無極霍然回首,眉梢挑了挑,似乎手指動了動,不知怎的卻沒有動。

  「怕你個毛!」孟扶搖立即一巴掌將那傢伙煽了出去,正煽向狼群的方向,還想再補上一腳,身後元寶大人突然躥了上來,躥上書生的肩,在那傢伙的更加劇烈的慘叫聲中,將先前孟扶搖塞給它的野蔥生薑往那書生身上一撒。

  給你抱著野蔥生薑往狼群裡一跳,現成的蔥肉餅!

  叫你怕長毛的!怕長毛的?!

  蔥肉餅跌了出去,正摔在狼群正中,一抬頭看見群狼環伺,鼻息咻咻,「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抱頭屁股翹起,趴在狼群正中不動了。

  孟扶搖走開幾步,有點不放心的回頭看看,這一看便看出了眼珠子——群狼被蔥肉餅迥異常人的特異造型所迷惑,蠢蠢欲動卻不敢大動,只有一頭餓急了的狼試探性的對著那高高撅起的屁股試圖下嘴,叼住那人拖拖拉拉的袍子甩頭一拽,於是清脆的「哧啦」一聲,白花花一片開了天窗……

  「哇呀……區區的臀啊……」慘叫聲越發驚天動地。

  孟扶搖急忙掉頭,無奈的命令鐵成:「交給你,你解決!」

  鐵成黑著臉大步上前,拔刀,下劈,嗷嗷聲響狼血四濺,那書生急忙爬起,奔到他身後,看著鐵成殺狼的勢頭,大讚:「好!兄台這招力劈華山俐落道勁,普通招式,用力卻是名家指點,乾淨!」

  「這招樓臺望月?啊不對,改動過,啊啊改得妙,大家手筆!」

  「好!這兩招居然能連在一起使用?好霸道的招數!啊啊兄台的武功很了不得!三個不同流派的名家風範!唯欠功力,唯欠功力而已!」

  孟扶搖停住了腳。

  這傢伙好利的一雙眼。

  鐵成本身根基一般,卻在因為忠心被許可成為她的護衛後,身受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三人的點撥,長孫無極武功行雲流水,宗越用力俐落靈捷,戰北野招式雄渾霸氣,如今集於鐵成一身,鐵成本身也已經是一流高手,所欠確實只剩功力而已,這個書生模樣的傢伙,居然寥寥幾招之內,一口便將他武功來源說了個清楚,別的不說,這份眼力便已是一流。

  這個傢伙,看樣子並不想在他們面前掩飾自己會武功的事呢。

  孟扶搖沒有回頭,嗅了嗅空氣中越來越重的狼血味道,招呼鐵成一聲,道:「殺得差不多就成了,餓狼會越來越多,沒必要拚力氣,今晚這裡也不能睡了,連夜下山吧。」

  鐵成領命收刀,刀上黏滿狼血,順手拿那書生被撕下的袍子擦乾淨,然後再還給他,那傢伙怔怔接著已經被狼血和泥土糟蹋得不像樣子的布塊,苦兮兮的遮在屁股上。

  孟扶搖也不看他,直直向山下走,那人一手遮著屁股一邊追:「哎呀等等我,別讓我落單——我聘請你們為護衛,我出銀子,我出很多銀子!」

  孟扶搖頭也不回:「不侍候!」

  「我送你們華宅美姬——只要能送我回彤城!」

  「沒興趣!」

  「我、我熟悉璿璣國情,但凡道路民生人物沒有我不熟悉不知道的!」

  孟扶搖站住腳,抱胸回頭睨視他:「哦?那敢問閣下知不知道你們璿璣女王是誰啊?」

  她問這句話原本只是為了問倒他再趕走他,不想那漂亮書生竟然笑了,笑得有幾分狡黠,道:「我當然知道。」

  「誰?」

  「很複雜啊,一言難盡。」他裝模作樣搖頭,嘆氣,「等回彤城告訴你。」

  孟扶搖瞅著他,半晌嘴角漾開一道冷笑的弧紋,道:「想跟著?行啊,就是你說的,你的身份——嚮導、小廝、護衛,沒路了你去找路,沒吃的你去化緣,沒地方住你去收拾可以睡的地方,回到彤城,再酬謝我白銀萬兩,華宅一棟,美姬十對,那就成。」

  鐵成抽抽嘴角……豬才會答應這麼無恥的要求。

  「行啊。」那頭豬一口答應,樂顛顛奔過來,屁股上呼啦呼啦散風,「哎,只要你們帶我一起就好,我最怕落單,可我爹非要趕我出來一個人歷練,天知道我多麼怕一個人,我怕黑怕風怕雨怕雷怕路上人少也怕路上人多,最怕長毛的……啊!」

  元寶大人陰森森的出現在他腳前……

  「救命啊!」那傢伙騰的跳上鐵成的背,黏在上面不肯下來,「毛啊啊啊啊——」

  鐵成一把將之摜下來,怒喝:「弱雞,別黏我身上!」

  「真是粗魯。」那傢伙搖頭,嘆息,「請呼在下大名鍾易,鐘鼓之鍾,容易之易。」

  「好,鍾易鍾小廝。」孟扶搖陰測測盯著他——一定要留下來?行,管你是誰,敢留就得小心她孟大王,她最近更年期提前!

  「今晚我們沒地方睡,所以接下來的事就是你的,我要求可以躺下來的地方。」

  「……」

  半個時辰後,在山腳下一處破廟前,奉命提前尋找打尖地方的鍾易笑顏逐開的等在門口,道:「可以躺下來了!」

  孟扶搖狐疑的進去,進門便見已經生了喧騰的火堆,地面掃得乾乾淨淨,鋪了乾淨的稻草,火上甚至架了個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破壺,刷洗得乾乾淨淨,咕嘟咕嘟水已將開。

  這個鍾易,看起來又酸又腐又半瘋半傻,做起事來卻漂亮不含糊,遠非那個只喜歡打架卻不擅長細緻活兒的鐵成可比。

  孟扶搖滿意的「嗯」了一聲,看看鍾易在這春夜微涼天氣裡竟然忙出了一頭汗,挑挑眉吩咐鐵成道:「柴火不夠,去再尋些來,順便記得餵馬。」

  鐵成應了出去了,鍾易笑眯眯的挪過來,從包袱裡找了杯子給孟扶搖倒水,十分慇勤的雙手遞上,道:「您喝茶。」

  孟扶搖隨手接過,她被人侍候慣了,什麼也沒多想,也沒注意到那邊長孫無極側了頭看過來,她只是皺眉看看他道:「拜託你去包袱裡找一件鐵成的衣服穿上,這個樣子很好看麼?」

  鍾易很乖的「哦」了一聲,捂著個屁股去找衣服了,孟扶搖捧著水慢慢喝,覺得味道清甜,仔細一看卻是加了蜜糖,孟扶搖挑眉,笑了笑,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前世的事兒,又覺得那小子慇勤得可恥,笑到一半卻突然止住。

  背上,一道目光那般黏著黏得心底絲絲的難受,那目光也不探索也不為難也不詢問也不追究,只是那般沉靜的看著,對著她背影看著,然而孟扶搖便是背對著似乎也能想到那樣的眼神和神情——看似什麼都沒有,其實什麼都在裡面。

  孟扶搖有心不去理,堅持了一會卻覺得更難受,她低眉看著清澈的水面,動盪的水波裡映著那人靜坐的身影,今日他極其沈默,連添了個這麼鬧騰的鍾易都始終一言不發,換成以前他八成會阻止,然而今日的安靜卻更讓她心酸。

  那般澀澀的滋味酸上來,卻又不知道人生裡有什麼樣的甜可以彌補。

  在這裡,在風雲變幻紅塵作亂的五洲大陸,人生裡的每一份甜,其實都是奢侈的,誰知道下一個拐角,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

  他們是天子驕子驕女,卻從來不曾活在蜜糖裡,他們一呼百應卻又四面皆敵,一生裡謹言慎行步步為營,放縱便是災難,鬆懈便是滅絕,隨心所欲意味權力失控,偶爾想讓心情馳騁一下,還會不經意撞上敵意的山壁葳了腳。

  孟扶搖垂下眼,起身將糖水倒掉,在廟外溪水裡重新裝了水在火上煮,那邊鍾易樂顛顛的過來,套了件鐵成的袍子,有點大,甩著個袖子去接她的水壺,又想放蜜糖,孟扶搖冷冷道:「不必了。」隨即又惡意的接道:「誰知道你那是蜜糖還是毒藥。」

  鍾易並不生氣,眯起眼晴笑得像隻貓,道:「在你們面前玩毒藥什麼的,不是傻麼?」

  「在我們面前裝傻才是傻。」孟扶搖不理他,自管添火,鍾易在她身邊坐下來,好奇的托腮看她,半晌道:「你戴面具的啊?脫下來看看?我覺得你一定長得很像我姐姐哎。」

  孟扶搖轉頭,微笑看他:「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家阿三哎。」

  「阿三是誰?你弟弟麼?」鍾易十分歡喜。

  「我家貓。」孟扶搖站起身,端起火上的水,從包袱裡找出長孫無極專用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示意元寶大人端過去。

  元寶大人哀怨的看著那和它一樣高的杯子,覺得這實在是個很難完成的任務,又十分慚愧好容易有個機會安慰下主子自己卻因為身高體型限制無法完成,再次悲催的去牆角畫圈圈了。

  孟扶搖不說話,抿著個嘴,將那杯子放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過了一會,戳出一指禪,將杯子悄悄往那個方向推了推,過一會,再推一推,再過一會,再推一推……

  她不看杯子不看長孫無極只看著前方火堆,兩眼直視目光呆滯……

  杯子無聲的,慢慢在火光的暗影裡一點點移動……

  半米距離,十萬里長征……

  孟扶搖第六次推的時候,突然觸著了一隻溫熱的手指。

  那手指扶著杯,似乎也是伸出來取杯的,卻在觸著她手指的時候頓了頓,下意識的讓了讓,隨即又伸過來,連同她的手和杯子,一起握住。

  孟扶搖的手被他輕輕包裹,貼靠著暖暖的杯身,像握著一團溫暖的火,熱力四面八方輻射直入心底。

  她沈默下來,盤坐在火堆之側不語,眼神清清亮亮,像一泊深水,所有的流動都在水深處,無聲潺潺。

  長孫無極也沒有說話,只是不放手的握著她,兩人的體溫疊加在杯身之上,水溫的變冷似乎也慢了許多,那透過杯身的溫度一點點涼下去,心卻一絲絲飽滿濕潤起來。

  時光此刻亦如水,娓娓而流。

  直到鐵成攜著一身春夜微寒的涼氣進了門。

  他的身影被門開處外面那一層月色勾勒得有些模糊,身上有青草和落花的氣息,顯見剛剛餵了馬,大步進來風聲虎虎,帶得火堆的火偏了一偏,向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方向一卷,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都鬆手去讓,孟扶搖笑駡:「你這粗莽漢子,路都不能好好走。」

  鐵成咧嘴笑笑過來,伸手去掏包袱裡的乾糧,剛才坐在角落裡默然不語的鍾易突然奔過來,歡天喜地的甩著袖子奔到鐵成面前,道:「我穿這袍子好看不?」

  鐵成不耐煩的將他一推,道:「你穿什麼都難看!」

  正讓著撲面火光的孟扶搖霍然抬頭。

  鐵成沒認出那是自己的袍子?

  鐵成?鐵成!

  「呼」一聲紫影一閃火光一烈,身側長孫無極已經躍起。

  他一向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今日這一掠更將人力所能達到的速度發揮到了頂峰,就連孟扶搖頂級的目力都未能完全捕捉到他飛起的軌跡,只覺得心中一震火光剎那一亮他已經到了「鐵成」面前,抬手袖間滑出一個精緻的玉如意,手指一捺如意已經到了對方眉間!

  而此時孟扶搖也到了,「弒天」拔刀的動作都沒有一道黑色弧光已經當頭如黑潮一般罩向對方天靈,孟扶搖閉著眼不看對方那和鐵成一模一樣的臉,以免自己受到干擾心軟,出手就是直欲劈裂對方天靈,連腦漿都挖出來的殺招!

  她孟扶搖放過千千萬萬,絕不放過此人!

  侮辱了她也侮辱了長孫無極的渣滓!

  如意白光如雪,「弒天」黑弧似潮,白光和黑光涇渭分明而又絲絲交織,陀螺般纏滾在一起,化為一道巨大的雙色之網,怒濤洶湧而又細雨無聲的罩向對方全身。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聯手,迥異的武功風格卻又優勢互補渾然天成,她的剛猛失之於氣場不穩,正好被他綿密細緻無所不包容的真力所彌補覆蓋。

  那人卻依舊笑了笑,還是幼細之聲,三分驚異七分得意。

  然後他退。

  他退得著實奇怪,蠶蛹蛻皮一般,一邊退一邊就退出了鐵成的衣袍,那衣袍飛出居然還會自己動,「抬袖」便是一袖子迎上兩人攻擊,渾然若真實人體,隨即那人又退出零零碎碎的荷包啊腰帶啊假髮啊林林總總,漫天花裡胡哨的亂飛,他自己只著內衣的人影,在那些東西里詭異的一扭一晃,已經不見了。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剎那間,天下頂級高手的對戰,本就不會如普通高手一般嗨喲嗨喲拼上幾百招,等到風聲止歇,紫衣黛袍揚起又落下,地下只剩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衣物。

  孟扶搖衣袂一卷狂追而出,目光一掠,午夜霧氣微生,月色朦朧,四面曠野空空落落,哪裡還有剛才的人影?

  她怔怔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心中怒火剎那狂湧,「嘿」的一聲,一掌劈裂了破廟的大門。

  突然想起鐵成,趕緊四處尋找,在溪水邊找到只穿內衣的鐵成,他被點了穴道隨隨便便扔在溪邊,扔的時候大概對方十分漫不經心,竟然是臉朝下栽進溪邊淤泥裡的,孟扶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窒息而死,長孫無極親自給他渡氣才救回一條命。

  孟扶搖這下更加氣得面色鐵青,恨聲道:「從今天開始,誰也不要單獨脫離對方的視線,以免為敵所趁……」她說到這裡時心中突然一驚,頓時明白了那個混蛋的用意,他這樣無孔不入專門撿她親近信任的人下手,存心要逼得他們互相提防互相不信任甚至最終決裂分道揚鑣,要把她逼成孤家寡人。

  這般一想心中便生了森然的涼意,她一生不畏艱險不懼強敵,卻最怕疏離冷漠和不信任,這樣一個心思陰毒卻又無比強大的敵人窺伺前路,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實在難以想像。

  她隱隱有直覺,對方的目標是她,既然屢屢襲擊她身邊的人以圖孤立她,她為什麼還要連累別人呢?

  「我們分開來走吧。」半晌孟扶搖疲倦的道:「鐵成你回長瀚或姚城,長孫無極你愛去哪就去哪,只要不和我在一起。」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長孫無極立刻平靜的答,「和你在一起,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兩人這是水上那夜之後第一次對話,彼此都很平靜,卻再次意見分歧,孟扶搖垂下眼,想著以後很可能便要時刻提防,連最親近的人都要步步懷疑,突然覺得心灰意冷,低低道:「那麼前路,還要經歷多少日夜防備,互相監視呢?那……太可怕了。」

  「扶搖,」長孫無極輕輕道:「他要的就是你喪失掉你的虹霓意氣和果敢精神,軟刀子割肉般慢慢磨掉獨屬於你的堅持信任和自信,他並不想殺你,卻想毀了你,這個,我不允許,你應該更不允許。」

  孟扶搖低低「嗯」了一聲,感覺到他緩緩過來,有些小心的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自從那夜之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時常隨意的佔她的小便宜,現在每次接觸她他都似乎有點不安和猶豫,這細微的不引人注意的猶豫讓孟扶搖心中又是突然一酸,隨即便聽他道:「總有辦法的,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絕不是一個陌生的旁觀者可以摧毀。」

  孟扶搖聽著那話,心思不知怎的突然全部移到了肩上的手上,這剎那間腦中光影一掠,竟然又是那夜散發著魚腥氣的窄艙之內,那男子撫在她身上的手,還有近乎貪婪的赤裸的目光……那般難堪而鮮明的逼上來,隱約間又似泛上噁心,身子便不由微微一讓。

  只是那麼細微至幾乎沒有動作的一讓,長孫無極的手立即僵住了,孟扶搖感覺到了那種僵,心口隱隱一痛,趕緊又試圖彌補,然而已經遲了,長孫無極輕而慢的收回了手,他收得很自然很隨意,似乎怕她尷尬一般根本不欲為她察覺,然而孟扶搖又怎麼能不知道?那手慢慢縮回的動作,彷彿牽了根線,扯在她的心尖上,連帶五臟六腑都被扯得痛了一痛。

  或許,那根線也牽在長孫無極心上,較她不遑多讓的疼痛吧。

  兩人一時都默默無語,只好扶著鐵成回破廟休息,鍾易坐在地上把玩著自己的袖子,看他們進來抬頭粲然一笑,孟扶搖看著他,心想剛才自己和長孫無極剎那間被火光所逼視線不清的那一刻,只有他奔出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擋住了假鐵成,算起來,竟是他救了他們,不然給那個傢伙近身,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按說現在這種情況,身邊的人越少越好,這樣被人鑽空子的可能性才越小,然而不知為何,她對這個鍾易直覺的不起敵意,看見他有種很純淨的喜歡,像是那種對著鄰家弟弟的感覺。

  她努力思索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穿越至今十九年,歷經風霜血火的她早就給錘煉成了銅豌豆,這些屬於平庸前世的溫軟甜美的細膩感受早就被消磨殆盡,想到前世才恍然驚覺,這個鍾易,長得有點像以前所裡那個娃娃臉小李,當然小李沒他漂亮,但是那種笑起來彎彎的眉眼,有種近似的親切韻味。

  記憶中小李是很厚道的人,會在她忙得天昏地暗雙眼血紅廢寢忘食面目如鬼的時刻,悄悄給她倒杯水,放點潤肺請心的槐花蜜,記憶中那水清甜舒心,就如同先前進廟那一刻,突然喝出了鍾易送上的杯中水裡的甜味,一般的感受。

  也許是魂牽夢縈太過想念前世的一切,才會愛屋及烏吧。

  孟扶搖笑了笑,在草鋪上坐下來,長孫無極看看她,又看看鍾易,以他對孟扶搖的瞭解,這個時候她最會做的事是趕人,然而她竟然沒有,長孫無極想了想,依舊默然不語。

  孟扶搖蹲在包袱邊收拾,將那些乾糧統統扔出去,道:「那混賬碰過,不能吃了。」對元寶大人勉強笑笑,道:「不好意思害你餓肚子,鍾易你去看看有野果摘沒?」

  離元寶大人遠遠的鍾易「哦」了一聲,趕緊跳出門去,元寶大人熱淚盈眶的縮在一角看著孟扶搖——啊啊啊孟大王你不要這樣一忽兒天上一忽兒地下啊,可憐我的老心臟有了陰影一時很難驅散啊——

  長孫無極卻突然從懷中掏出兩塊麵餅,仔細的剝去外皮,在火上烤軟,遞了一塊給孟扶搖,道:「好歹莫嫌棄元寶睡過。」剩下的一半他掰給元寶大人,一半留給還未清醒的鐵成。

  孟扶搖捏著那餅,那是她拿來做「元寶漢堡」的,長孫無極救下元寶也沒扔,他一向生活質量精緻卻從不浪費,那餅握在手中,熱熱的,彷彿還留著屬於他的溫度,孟扶搖怔怔捏了一會兒,小心的撕成一樣大的兩半,道:「我吃大的那一半,你吃小的。」

  長孫無極看著那餅,笑笑接過,突然道:「不留給那個姓鍾的?」

  孟扶搖吃著餅,看著鍾易的包袱,猶疑的道:「那傢伙自己有吃的吧?剛才那水裡還有蜜糖呢。」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哦」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一會鍾易進來,捧著幾個鳥黑的雞爪子似的野果,道:「這東西看起來不好看,吃起來卻清甜,你們都嘗嘗。」

  孟扶搖一把抓過那傢伙,就試圖去撕他臉皮,鍾易「哎喲哎喲」的笑著,不像是驚嚇倒像是覺得癢,笑得猴子似的亂拱亂跳,孟扶搖撕了一陣見沒有易容,悻悻的放了手,細細瞅著這個細皮嫩肉公子哥兒似的傢伙,看模樣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看生活能力是強大細緻樣樣精熟的,忍不住搡開他道:「離我們遠些,仔細當你是假的宰了你。」

  鍾易卻不讓開,笑眉笑眼膩過來,道;「好姐姐,真的假不了,不怕你摸。」

  「呸,以為你是賈寶玉麼?」孟扶搖被那聲好姐姐喚得雞皮疙瘩都落了一地,一把推開這個牛皮糖,手剛伸出去,忽見長孫無極彈了彈手指,隨即鍾易「哎喲」一聲,抱著腦袋霍然回首道:「誰砸我?誰砸我?」

  「我。」長孫無極頭也不回,臉色掩在火光陰影中看不出神情,語氣卻是淡而冷的,「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還想打擾別人休息嗎?」

  孟扶搖愕然看著長孫無極,這個傢伙不是一向很有禮貌嗎?他那個微笑的面具別說對這個世家公子,便是販夫走卒也一樣使得開,她還從沒見他說話這麼不客氣過,他是不是生氣了?好好的生什麼氣?

  「我給你鋪床去。」鍾易天生好脾氣,摸摸頭就忘記了,轉身就想把孟扶搖的草鋪子鋪得更齊整些,手剛拂上革面,某大人呼的躥上來,叉腰出現在他鼻子下……

  「毛——」一聲尖叫,鍾易光速彈開,長孫無極微笑撫摸他家愛寵,以示讚賞……

  孟扶搖滿心裡都是盤算如何對付那見鬼的西貝貨,哪裡注意到這些暗潮洶湧,她坐下,閉上眼道:「我不睡了,給你們守夜,從今天開始我要加緊練功。」

  她默默的嘆口氣,心想據說十強者每五名就是一個巨大的鴻溝,五名之上,每名之間又是更大的鴻溝,如今看來果然不錯,她自己已經躋身五洲大陸最頂尖的強者之列,但是依舊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武功麼?」鍾易如打不死的小強一般再次笑眯眯的湊過來,神秘兮兮的道:「全天下都知道,扶風那裡神奇玩意最多,但咱們璿璣和扶風最近,好東西也不少,不過都流在皇宮和望族手中,咱們五洲大陸武風盛行,好多都是有助於功力提升的哦。」

  他說到這個,孟扶搖倒突然想起宗越送給自己的那枚雪白藥丸,那個東西宗越說過,他試圖用別的藥物代替鎖情解藥中最後那味長青神殿才有的藥草,失敗了無數次才練出那藥丸,又在好容易成功的基礎上加以改良,使那藥即使對鎖情用處不大,也能助她功力提升,只是宗越說過,藥力霸道,需要靜養或者一定機緣才能融合,現在這個心煩意亂的狀況,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呢?

  她這裡皺眉苦思,長孫無極已經將詢問的目光投過來,孟扶搖簡單說了幾句,長孫無極道:「給我。」

  他接過藥丸,一轉手卻拈出半顆舍利子般的東西來,光華瑩潤,像一顆灰色的珍珠,長孫無極仔細對著月色看看那東西顏色,長吁一口氣道:「這個你倒是可以用了。」

  孟扶搖認出這正是月魄那剩下半個練氣精華,當初宗越留下一半說等她功力提升到足夠承受再用,後來又被長孫無極拿走,孟扶搖也便忘記了,如今那東西遞過來,拿在手中,卻已和當初那前半個不完全一樣,更加圓潤晶瑩,光華內斂,孟扶搖手指輕輕拈著,那一點潤涼如月色的感覺直入心底,半晌她低低道:「這是你用自己的真力長期養成的吧?」

  長孫無極一笑,不答,孟扶搖沉思良久,推了回去,道:「我知道你自遇見我,武功便再沒進益,一開始我是不明白,如今我卻也想清楚了,一個人長年累月真氣白送,有多少人經得起?我既清楚,便再不要你這樣,這個東西現在已經不算是當初月魄給我的那個,最起碼有一半精華是你的,你拿回去。」

  長孫無極卻只笑笑,突然轉移話題道:「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孟扶搖疑問的看他。

  「我怕你遇險我救不及。」長孫無極撥著火堆,淡淡道:「你太會惹禍,又太獨立自主,我很怕什麼時候冒出個什麼事兒,你解決不了而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自己足夠應付,你強,比我強更重要。」

  他一抬手,衣袖一揚逼得孟扶搖氣息一窒,忍不住張口呼吸,瞬即便見珍珠似的一小點彈入自己口中,對面長孫無極還怕她吐出來,一伸手在她喉間一點,她不能自己的嚥下了肚。

  長孫無極笑笑,放下衣袖,摸了摸她的髮,躺下睡覺不再說話,孟扶搖嘆息一聲,摸摸索索在草鋪上坐下,火堆漸漸燃滅下去,空氣裡楓著初春新桃熱鬧的香氣,沉在黑暗裡的一躺一坐兩個身影,卻都靜靜睜著眼睛,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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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開始,鍾易就真的當了盡職的嚮導和小廝,他慇勤的引路打尖尋找客棧甚至管她筷子燙沒燙過管她的馬有沒有吃飽,當然其餘人的事情他一概不理,整天一朵花似的笑呵呵開在孟扶搖身周,孟扶搖對他依舊是三分防備七分不客氣,不過吃軟不吃硬的孟大王對著熱臉,冷屁股一向擺得有限,在鍾易屢經考驗之後,漸漸也會和他說笑幾句。

  長孫無極一直很沈默,尤其在孟扶搖和鍾易聊天時更加沈默,他最近很明顯也在加緊恢復真氣,他那門武功實在奇異,有時候早上起來看見他臉色是透明的,到了晚上就成了有質感的玉,他和他的寵萬事不管,只是每天吃飯時元寶大人堅決坐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中間,這樣每次想擠過來和孟扶搖坐一起的鍾易,只好乖乖的去坐對面。

  孟扶搖注意到,鍾易帶他們走的路,並不是荒山野嶺,也不是通衢大道,他對道路的熟悉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有時經過某鄉鎮,明明只有一條路,他居然能從鎮子裡某家後院的隔牆的草堆後尋出一條穿越會鎮的窄路,一看就知道那路就連鎮上人都很少有人知道,四面的草,都沒人踏過。

  至於這個富家公子模樣的傢伙為什麼連一個鄉鎮的一條小路都這麼清楚,孟扶搖根本不問,鍾易是來路不明,敵友未分,但在揭開答案之前,用得著為什麼不用?

  這日到了官沅縣東蘭鎮,這裡已經是璿璣中路地界,到了這裡,已經脫離鳳淨睿的勢力範圍,比預計提前了好幾天。

  東蘭鎮是個不大的鎮子,因為鄰著內陸大縣官沅,人口也有兩千左右,算是比較繁華的鎮,道路平平整整,不知道誰家辦喜事,遠遠便飄來飯菜香和嗩吶鑼鼓之聲。

  天色陰沈沈的,已近黃昏,孟扶搖在村口駐馬,手搭在眉梢,看了看日頭,道:「見鬼的天氣,八成要下暴雨。」

  「我的意思是從鎮後頭的山上走。」鍾易道:「聽說最近大皇女的『紫披風』就在附近活動,咱們雖然不怕他們,但也不必和這些狗子衝撞,鬧大了一路上也麻煩,只是鎮後頭這個山包大概沒什麼擋風遮雨的好地方,大雨天氣露宿著也挺難受的。」

  孟扶搖回頭看看長孫無極,她知道自從上岸後長孫無極已經和隱衛聯繫上,一旦進山沒地方遮雨,他們還好避避,苦的卻是長孫無極那些時刻守候在外的隱衛,長孫無極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道:「安全為上。」

  孟扶搖卻一挑眉道:「什麼東西,逼得我東躲西藏?大雨天也露宿在外?不幹!」

  她一指鎮子裡一家張燈結綵嗩吶齊鳴的黑瓦白牆人家,道:「好像在辦喜事?紫披風再囂張,也不好平白無故衝撞人家喜事吧?咱們去擾一杯酒去」,

  孟扶搖鞭子一抽,當先過去,在門前下馬,對著笑呵呵迎客的紅袍老兒便是一揖:「恭喜您哇。」

  「託福託福——」老者一個躬習慣性的鞠下去,抬頭看見幾人陌生臉孔,怔了一怔,這鎮子就這麼大,裡外人人熟悉,一看這幾位就是
外來客人,老人趕緊又是一躬,「不知客人是……」

  「路過,來你家隨喜。」孟扶搖回首,鐵成立即遞上一袋金子,孟扶搖白他一眼,這夯貨,是要給人家招禍麼?伸手從袋裡摸了枚金葉子,笑吟吟奉上:「隨個禮,老丈莫嫌棄。」

  「哎呀使不得!」出乎孟扶搖意料,那老者看見金葉子,一伸手便推了回去,「客人不嫌棄鄉野粗陋,光降小兒納新婦之禮,已經是莫大歡喜,怎好再收您的禮,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孟扶搖倒怔了怔,心想一枚金葉子便是尋常農家三年生活費,這老兒居然毫不動心,真是難得,這回倒真的多了幾分歡喜,收回金葉子,道:「如此叨擾了。」

  「客人是不是錯過宿頭?」老人關切的道:「晚間吃了酒,便在這裡歇下吧,好的沒有,乾淨屋子還是有幾間的。」

  孟扶搖又謝,老者便叫一個粗眉大眼的小夥子帶他們進去,孟扶搖幾人在滿院穿紅著綠的人群中走過,衣著神情氣度迥異鄉人,引得人人側目而視,大姑娘們一眼眼的瞟長孫無極和鍾易,發出一陣陣不明意義的笑聲。

  孟扶搖喃喃罵:「花癡!」

  鍾易笑眯眯湊過來道:「你什麼時候對我這樣笑一回就好——」被孟扶搖抬手拍了回去。

  和那少年攀談幾句,知道這家姓李,當地殷實富戶,詩書傳禮之家,祖上做過官,因為不滿朝政混亂告老還鄉,薄有積蓄買了幾畝田,一代代踏踏實實經營下來,如今家業興旺,只是子嗣上單薄了些,今日獨生兒子娶新婦,四鄰八鄉都請來吃喜酒,不計禮物,紅紙包一把掛麵都照收恭迎,純粹就是為了一個熱鬧歡喜。

  那少年帶著幾人穿過三進院子,直入正堂,正堂裡只有三席,坐著肥頭大耳的男子,那少年介紹說是本地縣太爺,兩邊是鄉正里長等頭面人物相陪,說著便請幾人上座,和縣太爺同席。

  孟扶搖很坦然的拉著長孫無極上座——她坐上座習慣了,正常情況下人家想她去坐還要看她高不高興呢。

  她這一坐,四面立即起了嗡嗡議論之聲——幾個風塵僕僕的旅人,除了相貌好些從頭到腳也沒什麼起眼的,居然李家老兒請上主桌!請上主桌也不過是李家家風好,客氣,會看眼色的人都該推辭,這人倒好,竟然大喇喇的就坐了!

  孟扶搖對那些嗡嗡嗡視若不見,大碗喝酒大塊吃菜,和鍾易推杯換盞,長孫無極沒喝酒,他臉色有些疲倦,孟扶搖擔心的看看他,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練功過度了。

  酒過三巡,新娘子出來敬酒,身姿窈窕弱柳扶風,孟扶搖笑眯眯看著,眼神裡滿是讚賞,她是以女子的眼光欣賞另一個女子,不想本就看她不順眼的人頓時越發看不順眼——這小子,輕薄!

  縣太爺自矜身份,昂著首瞟了一眼里長,那里長會意,起身斟了一杯酒過來,遞到孟扶搖手邊,道:「貴客吃個酒兒。」

  孟扶搖伸手去接,那人卻突然手一斜,一杯酒便要潑到孟扶搖臉上!

  酒液潑出,滿桌的人目光齊齊一跳!

  孟扶搖冷笑。

  她只將筷子輕輕一點。

  將要傾倒的酒液突然凝住。

  眾人眼珠瞪大如牛眼,驚恐的眼神中,只看見那酒液在潑出那一刻突然凝結,凝成半透明冰霜,並發出結冰才有的吱吱嘎嘎細聲,而孟扶搖的筷子在手中不過是一截普通竹木,遞出手的時候便成了一雙冰霜裹住的冰筷,那冰筷點在酒液之上,一層白霜飛快的蔓延開來。

  那白霜越蔓延越大,延伸上酒杯再漸漸爬上裡正僵住的手,眾目睽睽下,他的手突然變成「冰手」。

  裡正早已呆住,半晌「啊」的一聲驚叫,孟扶搖筷子點在他手上,笑眯眯問:「我這個戲法,喜歡不?」

  「妖人!妖人!」滿桌人都驚恐的蹦開,尖叫著將椅子撞得七倒八翻,只有那個縣太爺還勉強維持著一縣父母官的風範,抖抖簌簌站起,肥如蘿蔔的手指指著孟扶搖直顫:「你你你你……你是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地當眾作祟!」

  「我嘛,」孟扶搖微笑喝一杯酒,一腳踩住凳子,一把揪過那個「父母官」,笑道:「區區來自虛無境中,自幼在縹緲峰中修煉,十五歲入世渡劫,飲皇朝酒、練飛仙劍、坐大王座、殺帝皇頭,至此專門修煉『人頭蠱』,至今已經砍下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頭顱,下載頁面已達百分之九十九,現在只差一顆頭顱便下載完畢功德圓滿順利飛昇……哪位願意成全區區?」

  「咕咚!」

  縣太爺聽完這一段牛叉閃閃的自我介紹,雙眼一翻,倒了。

  「譁——」

  滿堂賓客剎那跑光。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揚手將那袋金子往聽見這裡動靜急急趕來的李老兒手中一扔,歉然道:「區區真的不想搗亂的,但區區天生就個惹事精……李老,這金子買你四間房間,好歹我們住一夜。」

  李老兒卻是個曉事的,眼睛一轉看著那個還保持著潑酒姿勢定住的里正,頓時明白,趕緊道:「無妨,無妨的。」親自帶著孟扶搖幾人去後院休息,孟扶搖進房時,看見天際一個閃電,豁拉拉的劈下來,天際濃雲一湧一撞,頓時便撞出無數的碩大的雨點來,瞬間雨水倒掛成簾,成片潑下。

  孟扶搖笑道:「好大的雨。」扯著喉嚨對對面房的長孫無極道:「好好休息,我看你氣色不佳。」

  長孫無極點點頭,孟扶搖回房睡下,不知怎的心緒不安,總覺得這喜慶之家大雨之夜,一切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般平靜祥和,像是要有什麼事發生,她和衣睡下,卻又睡不安穩,坐起睡下如是幾番,忽聽窗戶一聲巨響,起身一看是起了大風,將窗戶撞在牆上,那風極大,險些將窗戶撞散。

  一陣猛雨從窗戶中潑進來,灑了人滿頭滿臉,孟扶搖趕忙起身去關窗,關窗時恰逢一道閃電,雪刀一般劈下來,將整個庭院照亮,孟扶搖便在那道燦亮的白光裡,突然看見對面窗戶也被風撞開,窗戶裡在床上打坐調息的長孫無極,突然向後一仰。

  那一幕在閃電中乍現又逝,轉眼一切都沉於黑暗風雨之中,孟扶搖卻已大驚,一縱身便躥出了窗。

  她衝入雨中,又是一道閃電自天際奔來,將她身形照亮。

  她奔入長孫無極房中,房中已經積了一地的水,她一撞進去,一道白光便撞了出來,孟扶搖厲喝:「耗子,是我!怎麼回事!」

  黑暗中元寶大人吱吱大叫,聲音惶急,不知怎的孟扶搖竟然聽出了幾分哭腔。

  她搶上前,一步便跨上床,手指一碰長孫無極心中便轟然一聲,他體膚冰涼,腕脈竟似沒有跳動!

  孟扶搖這一嚇便是眼前一黑,趕緊啪的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裡有了幾分清醒,定下心來細細把脈,才發覺長孫無極好像是練功過急,有走火入魔傾向,但他畢竟實力非凡,在即將走火入魔那一霎,瞬間龜息,硬性逼停了自己的身體機能,使身體和內力避免受到走火入魔戕害的同時,也將自己逼入了深度昏迷狀態。

  孟扶搖的真力在他體內一探,便知道了他為什麼會出現走火入魔狀況,長孫無極長期用真氣給她固本培元,自己真力和修煉停滯,當他重新試圖修煉功法時,卻已一時無法承受他那門看似行雲流水其實卻非常霸道的功力,而他因為那個他們倆深恨在心的原因,又不肯放棄,於是便糟糕到了這個地步。

  這個地步,何嘗不是她造成?

  孟扶搖咬著嘴唇,伸手將他扶起,一手按在他後心,道:「耗子,你叫醒鐵成,來為我們護法,我們現在不能被打擾。」

  元寶大人卻似十分焦急,上躥下跳吱吱不休,孟扶搖心焦長孫無極安危,哪裡顧得上它,手一揮已經關上窗戶,濕淋淋坐下來,將那一室的風雨雷電隔在窗外。

  與此同時。

  一陣急速的奔馬聲突然奔騰而來,重重敲打著雨水浸泡的小鎮街道,飛奔的馬蹄濺起激揚的水花,水花旋落在深紫的披風上,那些披風在雨中看起來如黑夜一般的深黑,捲著風捲著雨捲著閃電捲著殺氣,轟然一聲撞開了掛著紅燈籠的李家大門。

  稍頃。

  「啊——」

  一聲慘叫驚破雨夜,然而卻只是半聲,隨即便如被閃電劈裂般,戛然而止。

  雨嘩嘩的下著,從臺階上和廊簷下流下滿地大股大股的溪流,彙成溝渠。

  紅色的,溝渠。



璿璣之謎   第八章  此心成狂

  血色如渠,在平整的地面慢慢洇開,因為流得太多,連暴雨都無法沖散,從細小的一縷縷漸漸彙成寬闊的一股股,流過那些將積水踩得啪啪響的紫色油靴靴面。

  紫披風們大步自血水中走過,披風下一點森寒的劍尖閃著殷殷的血跡,他們踩著無數深紅的腳印大步入廳堂進天井闖後院,帶著血氣和風雨的披風紫影一卷,像一場噩夢降臨詩書傳家的李家宅院。

  「啪嗒啪嗒。」

  鞋底黏了血的聲音,敲出沉悶撲撲的聲響,暴雨裡什麼聲音都似悶在罐子裡,又或者被堵了喉嚨一般模糊不清。

  「啊——」女子的尖叫聲連帶著衣裳的撕裂聲乍然響起,與此同時閃電霍然亮了一亮,彷彿也是蒼天被瞬間撕裂,露出雪色的無暇的肌體。

  暴雨裡隱約笑聲淫蕩,口氣狂放。

  「……果然是個美人……沒白來這一趟!」

  「大哥你快些……見著這白肉,兄弟我快憋不住了……」

  「急什麼!一個個排著!早聽說老李家的新媳婦百里內都是絕色,咱們今日都樂呵樂呵!」

  風雨敲窗,雨絲如鞭,打得破紅塵污濁,打不破人性塵埃。

  「嗷——」

  突然又是一聲男子痛呼,隨即「啪」的一聲脆響,亮得這天色都震了震,有人怒極大罵:「賤人!敢咬老子!」

  接著便又是掙扎聲嚷叫聲,突然「砰」的一聲那門被人撞開,衣衫不整肌膚裸露的女子撞了出來,一頭撞入了雨中。

  她一身大紅的嫁衣被撕得七零八落,深深淺淺不知是血是水,滿頭烏髮都散落下來,被雨沖得黏在玉白的額上,她跌跌撞撞衝出來,一腳絆到一具屍首,骨碌碌滾開去,掙扎著爬起來一看。

  「夫君啊——」

  女子尖叫著,撲上去想抱住那具新郎官的屍首,她的良人,她的良人,一刻鍾前她還滿懷喜悅的對著喜燭等他金秤挑起紅蓋頭,一刻鍾後她絆著他橫在新房門口尚且溫熱的屍首。

  身後卻有人追了過來,女子張開的手一收,一咬牙撲下臺階,臺階下又是一個跟頭,摔得頭暈眼花爬起來一看,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爹爹啊——」

  她的今夜來送親,因為大雨沒有回家的爹爹,對她睜著從此永遠不能合上的眼晴。

  女子跪在雨地裡,渾身發著抖,大顆大顆的雨滴被她那般無可控制的顫抖激盪而開,帶著血色濺落庭前,追出來的男子們突然不追了,他們慢悠悠抱著胸,站在風雨不入的廊簷下大聲的笑。

  「賤人,給你跑——今日你還指望有誰救你?」

  「追什麼?等她繞完一圈把屍首都看完,還不是回來乖乖躺我們身下?」

  有人輕手輕腳過來,弓腰諂媚的遞上雨傘,對著臺階上繫褲子的男子:「隊長,在雨裡玩玩也挺有意思的,滑溜如魚,別有滋味……」

  那隊長目光亮了亮,大笑著拍拍那人肩膀,道:「你小子夠勁!」

  那人討好的笑,一彎身燈籠照出他的臉,赫然是先前席上給孟扶搖敬酒反被凍的里正。

  他深深的彎下腰去,抹了把汗……這幫爺們駐紮在附近,說是尋找某個敵國要犯,卻又沒什麼事,整日逼著他找黃花女子來瀉火,甚至看上了他家十三歲的二姑娘……沒奈何,只好把老李家的媳婦兒送上去……可是可是……這些紫披風大爺,忒狠了……老李家好慘嘞……

  里正深深低著頭,四處閃躲著眼光,不敢和臺階下雨地裡死不瞑目的屍首對視。

  那紫披風隊長卻對他的提議生了興趣,大步跨下臺階,里正趕緊舉著傘小心的跟上去。

  ……女子已經跑不動,在滿地屍首血水間艱難的爬,她心底模模糊糊記得,縣太爺因為雨大也沒有走,現在住在後院客房裡,那是一縣之主,是父母官,是堂堂官沅縣數十萬百姓的保護人,今日李家慘案屍橫遍地,只要他老人家在,好歹總會給個公道!

  李家的仇,她得報!

  便是這麼個最後的希冀,支撐著她以殘破之軀,一步步在雨水橫流中掙扎,向著幾步便可以跨到,如今卻如天塹般難越的後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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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院客房裡,孟扶搖盤膝安坐,吩咐急急趕過來的鐵成:「一步也不要出這屋子,不要讓人驚擾我們,現在我倆就靠你了。」她瞟一眼聞聲也趕過來的鍾易,低聲道:「記住,你責任重大。」

  鐵成會意,重重點頭,他轉個身,背對孟扶搖面對窗戶,拔劍在手,眼晴眨也不眨的守著。

  雨太大,衝去一切呼喊嚎叫,在那樣轟然如雷的雨聲裡,想要辨出異聲實在很難,鐵成卻突然皺了皺眉。

  他隱約聽見了一聲悽慘的呼喚爹爹的聲音。

  鐵成睜大眼,試圖從茫茫雨幕裡尋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然後,他看見後院院門處,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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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在爬,大雨中泥地裡,拖著一身的淤泥和血跡,用肘尖和膝蓋,走這一生裡最淒涼最艱難的路。

  那紫披風隊長噙一抹冷笑,亦步亦趨慢慢跟著,她掙扎爬一步,他悠悠走一步,頭頂上里正小心的打著傘,風雨不著,他懶懶的抱胸笑著,目光在地下濕透了曲線畢露的女體上溜來溜去,覺得那臀兒嬌俏隆起,那肩線薄而俏麗,雨水濕透衣襟半露不露閃著水光的肌膚,還有那般掙扎蠕動的姿態,比在床上剝光了更多一分韻味,更能激起男人血脈深處湧動的獸慾。

  他嚥著口水,覺得下身又緊了緊。

  後院已經在望。

  正對著後院門的三間廂房,住著一縣的父母官,尊貴矜持的縣太爺,李家媳婦的最後希望。

  縣太爺醒著。

  他是個淺眠的人,尤其這些年銀子拿多了,越發走夜路怕碰見鬼,沒事睡在自己家裡還要半夜爬起來數床下的銀子,何況睡在別人家裡。

  他縮在窗戶後,舔破窗戶紙,抖抖索索的看著那女子在暴雨裡鬼一般的蠕動爬來。

  他身邊還有同住的鄉官坊長,一般的驚惶抖如篩糠,眼見李家媳婦一寸寸以肘支地鬼似的爬過來,身後男子獰笑著步步逼近,越發慌張怨恨,想著那女子把那殺人不眨眼的紫披風帶進後院,使他們陷入危險,忍不住「嚇」的一聲低低罵:「嘿!這女子!這女子!」

  縣太爺無奈的摀住眼,嘆氣:「昏聵!昏聵!」

  也不知道在罵誰。

  李家新婦聽不見貴客的低罵,她抬起血水淚水雨水橫流的臉,滿懷希冀的看著臺階上緊閉的門,恍惚中彷彿看見縣太爺大步推門走出,義正詞嚴的叱駡這些惡狼,大手一揮帶著官兵沖上,救下她,為李家老小報仇。

  然而雨那般嘩嘩的下著,門依舊死死的閉著。

  「大人——」

  哀婉的女子,掙扎著爬上臺階,去扒門環,紫披風隊長冷笑看著,也不阻攔。

  「她敲門了,她敲門了,說我不在,說我不在啊——」

  「大人別慌,別慌,裝睡就是……」

  「大人!!」女子推不開門,門被凳子死死頂住,她趴在臺階上,半身雨中半身門前,砰砰砰落地有聲的磕頭,「大人……求您救救我……」

  「死女子死女子!」大人背轉身,被子往頭上一蒙,將哀慟欲絕的女聲和傾盆雨聲都隔在人家提供給他的厚重保暖的被縟之外。

  門內風雨不驚,厚被子裹成繭,門外鮮血橫流,雨地裡淚成殤。

  正義和熱血的星火,從不會開在卑陋的心田。

  女子仰起頭,額頭上一片青紫鮮血涔涔,她卻似乎並不覺得,只是突然安靜下來,靜靜注視著那扇屬於她家的,卻永遠也不會對她開啟的門,剎那間明瞭這塵世的骯髒和無恥,人性的怯懦和自私。

  紫披風隊長卻已經不耐煩的獰笑起來,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那女子頭髮,轉身就走。

  「大人,」里正急忙舉傘追過來,指指這間廂房更後面一點,道:「今天好像有幾個江湖客在這投宿呢,武功好高的,您看要不要……」

  他撫著仍然僵痛的手臂,恨恨看著那個方向。

  「江湖人?」紫披風隊長怔了怔,隨即狂笑起來,「江湖人又怎樣?還不是不敢吱一聲?敢管?老子一樣宰!你且看著,我今日便在那幾人門前把這女人玩遍,保管他們也不敢吱一聲!」

  他狂笑著,拽著李家媳婦的頭髮,拖著她往孟扶搖門前一摜,抬手一抓,「撕拉」一聲,那女子身上已經寸縷全無。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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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媳婦爬入後院的時候,孟扶搖已經進入了入定狀態。

  為了更好的補充長孫無極失去的真力,她不惜將自己的真力還回去,只是這種行為如鋼絲走繩一般危險,稍有驚動便前功盡棄,甚至禍及兩人。

  鐵成的眼睛,卻已將瞪出眼眶。

  他守在房中,聽著院裡的哭泣和慘呼,猶如受著世間最慘烈的酷刑熬煎,他無數次急得扒著窗子墊腳看了又看,滿地裡拳頭擊著掌心亂轉,一次次的看孟扶搖,希望她早些醒過來自己好脫身去救人,又聽見那女子哀哀欲絕呼喚縣太爺的聲音,指望著那縣太爺能為她出頭,最終她求告無門,他亦目眥欲裂。

  滿室裡響著他的呼吸——急促的、混亂的、不能自抑的。

  他無數次欲聳身而起,電射出窗,又無數次半空中停頓,頹然落地。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有需要他保護的人,他一生裡最大的願望,就是跟隨她,保護她,哪怕她很多時候並不需要他。

  然而這次,真真切切,她說:你責任重大。

  她的話重逾千鈞,他便再不能跨過承諾的高牆。

  不,不能。

  雨幕如牆,天神之手惡狠狠砸下來的透明巨牆,那堵牆那麼森冷的橫亙於他眼前,再堵進他心底,他睜大已經睜得痠痛的眼,透過簷下飛泉一般濺落的水流,看見數道影子大步過來,「跨達跨達」踩著水,手裡拎著什麼軟軟的東西。

  那軟軟的東西被拖過來,狠狠摜在後院水坑中,手勢一揚衣服連同哭叫聲驚起。

  天地白花花一片,鐵成卻連眼都紅了。

  他渾身的血都像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全部奔湧出血管,呼嘯著衝向這暴雨之夜,衝向這雨夜裡的殺戮和無恥,姦淫和暴虐。

  他一抬腿,飛身而起,一往無前的衝了出去。

  身子突然被拉住,一回首看見是鍾易,鐵成怒道:「放開我!」

  鍾易望著雙眼血紅悲憤若狂的他,默然半晌,真的放了手,鐵成趕緊向外奔,卻聽身後人冷冷道:「你去,你快去,然後把敵人一起引來,然後,害死你主子。」

  鐵成維持著一條腿外一條腿裡的姿勢,僵住不動了。

  「真不知道她怎麼會收你做護衛?」身後那人聲音譏誚,再無一路來的乖巧可愛服服帖帖,鋒芒如刀刀刀灼人,「一個護衛,一生裡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護好你的主人,而不是時時記著鋤強扶弱路見不平,那是俠客幹的事,我說,你還是去做你的俠客吧,做護衛,你不夠格。」

  鐵成僵在那裡,五指深深插入窗櫺,木刺刺出指尖鮮血,卻真的再也不動了,半晌他極慢極慢的轉身,他轉得那般艱難那般吃力,以至於鍾易竟然聽見了骨骼生硬扭轉所發出的吱嘎之聲。

  然而他還是轉了過來。

  他轉過來的那一霎,眼晴竟然全部變成深紅之色,殷殷如血。

  鍾易看著他,眼神奇異,半晌低低道:「忍……忍過這一刻,你忍得這一霎,勝過你為你主子做一千件事。」

  「點我的穴道吧……」鐵成咯咯咬著牙,哀求,「點我穴道!」

  「你就放心我了?」鍾易冷笑,鐵成僵了僵,猛地低嚎一聲,抱頭狠狠蹲下去。

  地上還蹲著一團小小白影,元寶大人早已找到了一個老鼠洞,不顧骯髒將腦袋埋在了親戚家裡。

  室內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壓抑著呼吸,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暗色中反射爍爍之光,那光裡寫滿血色和疼痛,刺到哪裡哪裡便添了新傷。

  那般的沉寂裡,風雨之聲和慘呼之聲便越發猛烈清晰,鞭子似的抽打著男兒熱血。

  床上的孟扶搖,突然輕輕動了動。

  她的真力在剛才運行了一週天,正要試圖順著長孫無極經脈輸入,因為這一關太過要緊,她不敢燥進,想要先摸清長孫無極的真氣流向,於是她先停了一停。

  便是這麼一停,她聽見了窗外的呼叫聲。

  那是屬於女子在遭受暴力時的掙扎呻吟之聲,衣衫被撕裂之聲,不止一個男子的淫笑之聲,那些聲音混雜在猛烈的雨聲裡,十分微弱,聽在她耳中,卻如巨雷般驚心!

  就在她屋外,窗前,眼皮底下,有女子在遭受人間至慘摧殘!

  怎麼!可以!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手下意識的一鬆,第一直覺就是跳起來衝出去,殺人!

  然而就在手指那麼一撤之間,掌下長孫無極真氣因她不寧的氣息頓時被引動攪亂,驚濤駭浪般那麼一湧,剎那間亂了內息!

  孟扶搖僵住。

  她不能動……不能動……不能動!

  她真力已經進入長孫無極經脈引流,此刻移開會害死長孫無極!

  可她此刻不動,窗外那女子會在她眼皮底下被輪姦致死!

  孟扶搖開始發抖。

  此刻,眼前,一生裡最難的抉擇。

  放開他,失去他;不放他,失去做人的尊嚴和理由!

  她一生果敢勇毅無不敢為,卻在這異國小鎮風雨之夜裡遭受此生未有的萬般為難。

  要她如何放開手,葬送相伴風雨此心如一,為她才落至如此地步的知心之人?

  要她如何不放手,生生聽著世間所有女子都不能容忍的事發生在自己眼前,還不動巋然?

  孟扶搖這一霎,聽見自己心底狼一般的,一聲長嚎——

  那一聲嚎叫殷然帶血,磨碎她一生俠氣勇烈,那般混著血色狠狠搓揉,心深處鋼絲般的堅持不堪承受,戛然斷裂。

  蒼天無情,一至於斯!

  ----------

  這一刻窗外女子身受悽慘蹂躪,這一刻窗內所有人都在深受良心折磨。

  已經無法分清誰比誰更痛。

  鍾易沒有動,他背對窗戶,仰著頭,蒼白的面色越發蒼白。

  鐵成沒有動,他抱著頭,手臂壓得自已頸骨格格作響。

  孟扶搖……沒有動。

  她當真巋然端坐,按在長孫無極後心的手穩定如初,連手指都沒一絲顫抖,導氣、引流、疏導、納入……一步不錯。

  只是她的唇角,卻慢慢沁出血來,那是被她自己咬破舌尖和唇的鮮血,以及內腑裡早已無法控制激流湧動的鮮血。

  那血先是成滴,隨即成串,最後彙聚成流,越流越多越流越急,落下下頜落上衣領落在衣襟最後將被縟也濕了一大片,她就這樣盤膝坐在一半雨水一半血水的被縟中,目光裡燃著火,嘴角流著血,神情和手指卻平靜如一的,注意著長孫無極。

  她只看著長孫無極。

  看他背影消瘦,看他烏髮如絲,看他輪廓精緻卻又蒼白如透明的側臉,看他平靜垂下的長長眼睫。

  這樣的他,這樣寫在她記憶裡永不磨滅的容顏,她可以不自私擁有,但永不願意就這樣任其永遠消失。

  她要他好好的活,如遇見她之前那般,尊貴,瀟灑,自如,強大,在人間的頂端將風雲翻覆俯瞰,一笑間變換滄桑。

  為了這些本就該屬於他的字眼,她不惜誇父追日般奔跑,搶在命運的前方,想要拼湊回完整的無暇的他。

  哪怕那代價,是用她一生的尊嚴來換取。

  就讓她這一生……自私一回,哪怕從此後背負永生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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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大聲的笑,有人在無聲的哭。

  雨地裡,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紫披風們,輪番品嚐著身下的女子,享受著此生未曾嘗試過的雨中的「滑溜如魚舒爽潤澤」的馳騁。

  雪白的肌膚沾滿黏稠的水汁,在地面上也似魚般的撲騰,慘叫聲已經漸漸弱下去,那一方摸爬滾打的地面上,有淡紅的色澤不停的混入雨水,四散流開。

  男子們縱情的笑,啪啪的互相拍打,肆意嘲笑聲響徹庭院,傳入寂靜的室內。

  「……爺不是說嘛,就在他們面前玩!保準屁也不敢放一個!」

  「什麼玩意,敢和咱們作對?」

  「看呀……爺好爽……出來磕幾個頭,爺高興了也分你玩玩!」

  「給爺舔乾淨就成!」

  一陣肆意的狂笑聲,夾雜著女子似乎拼盡力氣的淒厲高呼:

  「蒼天無眼!不佑無辜!」

  「轟!」

  一聲炸雷響在當庭,震得連屋子都似乎晃了晃,蒼穹之上閃電穿梭,明滅飛射,黑雲被層層鍍亮,魚鱗金甲一般沉沉壓下來。

  蒼天有怒!

  巨雷震得滿院男子住了聲,震得跪在地下的鐵成身子一歪,撞在床邊,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都晃了晃,隨即長孫無極衣襟裡,突然滾落一個小小的盒子。

  盒子打開,現出先前孟扶搖交給他的雪白藥丸。

  藥香清冽,逼入鼻端,孟扶搖睜眼,這一霎目光如電,在藥丸上掠過。

  功力提升……功力提升……能提升,就能早一點脫手,就能救下這女子一條性命!

  她自動忽略掉宗越的再三告誡——藥性霸道,服後必須靜養一月,慢養真氣不動武。

  孟扶搖目光抬起,直接逼向鍾易,示意他將藥丸喂給她。

  鍾易猶豫了一下,孟扶搖目光愈厲,鍾易眼神在她唇角至今未斷流的鮮血上掠過,咬咬牙,快步上前,將藥丸塞入她口中。

  他有些擔心的手撐在床沿,仔細觀察孟扶搖神態,藥丸入口,幾乎是剎那,孟扶搖肌膚轉紅,連未戴面具的手腕都是通紅的,彷彿全身的血氣都被剎那激起,鍾易嚇了一跳,隨即便見紅色退去,孟扶搖恢復正常。

  藥丸入口,孟扶搖腦中便是一暈,彷彿一個巨炮在胸中炸響,將血肉意識瞬間炸開碎屑飛上雲端,遍身血氣剎那一湧,直欲噴薄而出,此時正是提升功力的沖關關頭,只要她順勢一引,第七層便可再上一級,然而孟扶搖卻立刻逆轉丹田之力,將那真氣往長孫無極經脈裡一送,感覺掌下身子一震,長孫無極龜息的真氣,因這突如其來沛然莫禦的一沖,終於甦醒,開始了緩慢的自我修復。

  孟扶搖舒口氣,小心的收回手,她手掌離開長孫無極後心那一霎還很小心很穩定,一旦完會脫離他的身體,立刻就成了一道閃電!

  黑色的,卻燃燒著紅色烈火的閃電!

  那黑色閃電在室中唰的一晃,快得彷彿四面都是那淡淡殘影,便即消失,只留下一聲低喝:「鐵成留下護衛!」

  大雨未休。

  「轟然」一聲,彷彿第二聲巨雷,男子們抬頭,便見對面屋子窗戶突然齊齊破碎,一道黑色身影,奔雷一般飆了出來。

  比雷更烈,比閃電更急,比暴雨更猛,比血色更烈!

  那人半空中腳一蹬,一腳便蹬翻了半面牆!轟隆倒塌聲中她旋身一踢,飛落的磚頭頓時被她踢成漫天石影,劈頭蓋臉兇猛無倫的砸向那群紫披風。

  「列陣——」一聲高喝,訓練有素的紫披風反應極快,齊齊赤著身子鯉魚打挺的跳起,身影閃動瞬間拉開陣法,那些飛落的磚頭,反而全部砸向了地上的女人。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身手貼地,黑鷂子一般輕巧靈捷的掠過來,手一抄便將那女子撈起,抓著她零碎的衣物將她身體勉強遮了,往旁邊天井裡的一個藤蘿花架下一放,隨即一個轉身,半空裡一個跟斗,便翻到了陣法側邊一個紫披風身前。

  那正是這個剛剛拉開的陣法最弱的一環——這人剛剛瀉火,衣服最不整,還在試圖拉褲子。

  孟扶搖什麼花哨招數都不玩,直接將自己當成砲彈,轟隆隆的撞過去,她將自己撞成了一道黑光一道流影一道狂嘯著的巨石,四面裡連綿城牆的雨水被她的罡氣和真力撞得四散濺開,她身週一米方圓內成為真空,滴水難潑!

  她黑色巨石一般當頭砸下,在牢牢鎖定無法躲避的對方眼底看見絕望膽寒的驚恐。

  令她快意,令她滿腔似要迸射的悲憤熱血有所宣洩的驚恐!

  「哧!」

  身子撞上的那一刻,肘底暗藏的「弒天」一現又隱,現的時候烏黑,隱的時候血紅。

  雨地上潑辣辣射上一道寬寬的血虹!

  孟扶搖笑,近乎瘋狂的大笑,一抬手黑光一劃,那頭顱血糊糊飛出,砸向他身側同伴!

  那人看見剛才還好好站在自己身側的同伴的頭顱突然向自己飛來,頭顱上還殘留著人生最後一刻的絕望和驚恐,那般越來越清晰的放大在自己的視野裡,噴湧的鮮血飛濺,糊住了他的眼。

  然後他便覺得脖子一涼。

  隨即他看見自己的頭顱也飛了出去,在深黑的暴雨的夜空裡詭異的打著旋,翻翻騰騰間變換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看見四面的屋舍,看見屋舍上一動不動隱伏的人影,看見滿院子的屍首和還在外院翻箱倒櫃找細軟的兄弟們,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雨地裡,然後被那道可怕的黑色颶風,一腳給踢了出去。

  「砰——」

  連鎖人頭踢!

  剛死的這個人的人頭和屍體,再次被孟扶搖踢了出去,撞向下一個。

  下一個暴退!卻退不過那人頭夾帶著孟扶搖暴怒之下真力的疾,劍還沒拔出一半,死人頭顱凸出的眼晴已經逼到了他眼前,那翻白的眼珠一頂,隨即他覺得腦中白光一閃,然後什麼東西也爆了。

  他的人頭也生生的被砸了出去,砸向下一個!

  死亡頭顱之多米諾骨牌。

  「砰砰砰砰」的悶響不斷響起,暴雨之聲裡像是猛獸一聲聲的低吼咆哮,滾滾響在庭院之中,孟扶搖濕透的黑色身影已經摸不清那般具體的輪廓,只看見團團的風和影,在人群中穿插來去,那風裡四濺開紅紅白白花花綠綠,帶著漫天的斷肢殘臂和碎肉零星,伴隨著一聲連著一聲不間斷的低嗥慘叫,滌盪開這血腥午夜不休的暴雨。

  剎那之間,連殺九人!

  庭院之中雨中施暴的十個,是這一隊中身體最好武功最高精力最旺盛的十個,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強大到敢於在暴雨之中行房事,紫披風本身就是王朝最彪悍最悍厲的暗殺揖捕機器,一向採用最鐵血最無情的方式進行訓練,這一隊尤其是精英中的精英,按說就算遇上孟扶搖,多少還能支持一刻。

  然而絕世人物不惜傷損之爆血之擊,風雷辟易!

  這最優秀的十人,依舊絲毫不能抵擋孟扶搖不顧一切的霹靂之殺雷霆之怒口

  孟扶搖颶風前進,剎那踏著九人之屍,衝到最後一人身邊,這正是這次獵豔滅門行動的領頭者,那名最先將李家新婦扔在孟扶搖門前的隊長。

  他也最聰明,隔著雨幕看見頭顱一個接一個連環飛撞的那一刻,立即便試圖後退轉身。

  他剛剛移步,天際一個閃電豁拉拉劈下來,正劈在他腳前,庭院青石地被打得焦裂的一條縫,只差一步便燒了他腳趾。

  他嚇得一縮腳,隨即便聽見身後風聲。

  那風聲一閃便至,然後亮徹天地的白光裡,他看見黑色的光芒揚起,狠狠一拍!

  「啪!」

  慘叫聲連同細微的碎裂聲響起,地上滾下一些醜陋的物事。

  孟扶搖一劍橫拍,生生拍碎了他的子孫根!

  隊長疼痛之極在地下扭曲成一團,無意識的彈跳了跳,這回不再是舒爽滑溜的飛魚,這回是翻著白肚皮掙扎的死魚,他捂著下身,在地上拚命滑移,試圖在滑膩的地面上游出去,遊得離這個九天殺神遠一點,遊到生命的區域!

  後院這個客院之外,還有四十人分散在前院中,尋找財物。

  再遠些,他們還有三個小組,每組五十人就在附近梭巡,只要他逃出後院,驚動前院兄弟,再驚動附近其他組,他們便可以不必死!

  不僅可以不死,還可以聯絡分佈在官沅縣的大隊,再上報在端京的總隊,甚至上報大皇女!將這個殺神層層包圍碎屍萬段——他們紫披風,本就具有強大的資訊網和層層遞進聯繫的組織結構!

  只要他逃出後院!

  小隊長拚命掙扎著,鮮血淋淋慢慢向前爬,姿勢和先前李家新婦試圖逃命時一模一樣,孟扶搖叼著刀,披頭散髮寒芒四射,替代了先前他的角色,冷笑抱胸一步步跟在他身後。

  暴雨如傾,蒼天潑瓢,這一場雨下得無休無止,似要將這殺人者反被殺的血色之夜的所有鮮血和悲憤都大力衝去,卻再也沖不去熱血女子結鬱在心的滿腔怒火。

  小隊長爬著,孟扶搖跟著。

  跟了三步,她霍然上前,手一揚,一隻手臂蒼白一閃,翻翻滾滾蹦開去。

  「啊!!」

  衝天慘呼聲裡,孟扶搖聲音清晰冷厲,似深井裡撈出來的冰。

  「這是償李家滿門被殺的債!」

  小隊長捂著斷臂,黃著臉抖著唇,在即將昏眩的劇痛裡拚命的加快速度向外爬,孟扶搖又跨上一步,寒光一亮。

  一條腿整整齊齊永久留在了青石板地。

  「這是償李家新婦被辱的恨!」

  撕心裂肺的慘呼聽起來已經不像人聲,倒像是這午夜閃電和閃電交錯摩擦發出的慘人的吱嘎之聲,地上那團血糊糊的東西也已經不像是人,更像一頭飽逞淫慾之後落入獵人滿室利齒陷阱的獸。

  他還在游戈,在地上滾出一道又一道濃稠的血,孟扶搖再次上前一步,「弒天」黑光如瀑,戳入胸腹,那般毫不猶豫殺氣淩然,哧聲一剖直抵咽喉!

  「這是償我被你逼至墮落的仇!」

  遍地裡濺開紅紅綠綠,那醜惡的身子抽搐一下,寂然不動。

  孟扶搖垂下劍,低低喘息,半晌用手摀住了眼。

  雨水和著她掌上鮮血湍急的流下去,像是心深處那些自從聽見那聲音做出那選擇後便堵塞鬱結住的眼淚。

  我和你……其實一樣無恥……

  地下那團東西,卻突然又動了動。

  這個生命竟然如此頑強,淩遲至此依舊殘留一息,還在荷荷的爬著,拚命用剩下的那隻手去夠前方的門。

  隔開後院和前院的門。

  到得這一刻,瀕死的男子已經沒有了清醒的意識,也忘記了身後木然不動的孟扶搖,他血色記憶裡唯一記著的,就是這道代表生機和希望的門。

  只差毫釐。

  門邊藤蘿花架下,突然衝出一條人影,跌跌滾滾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狠命一扳!

  「哢嚓」一聲骨裂聲響,一生裡雞都沒殺過的柔弱女子,用盡她此生最大的恨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終聽見這一聲驚心動魄的斷裂。

  小隊長再也叫不出,在地下抽搐成一團,終於挺了一挺,徹底不動。

  李家新婦鬆開手,坐在門檻上,仰天大笑。

  她雙腿萁張,渾身上下青紫鮮紅慘不忍睹,破衣服片子根本遮不住身子,那般雪白底上濕漉漉混著各種淩虐之後的傷痕,比地上那團東西更加不成模樣。

  然而她那般笑,那般痛快的瘋狂的淩厲的撕心裂肺的笑,那笑聲狠狠打壓下滿天的雷聲雨聲,衝破壓在污濁塵世上空的烏黑層雲,利劍長槍一般直戳破這死去家族遊蕩不休的冤屈和寂靜。

  孟扶搖在這樣的笑聲裡顫抖起來,抖得那般劇烈,彷彿亦在身受淩遲。

  她上前一步,試圖去抱起那女子,低低道:「別笑了……求你……別……」

  那女子卻突然一偏頭,狠狠咬住了孟扶搖的臂膀。

  她尖尖的小牙利劍般戳在孟扶搖臂膀裡,很快咬破衣物直入體膚,濕濕鹹鹹的液體浸出來,瞬間染紅她的白牙。

  她不鬆口,青色的瞳仁裡閃著野獸般快意的光。

  孟扶搖不動,輕輕道:「你咬吧……假如能讓你好受點……」

  「呸!」

  她卻突然鬆開牙,齜著一嘴血紅的牙,偏頭一啐,將滿口血連帶碎掉的牙齒吐出,輕蔑而鄙視的看著孟扶搖,低聲而狠厲的,唯恐不夠憎恨的一字字道,」

  「髒血!」

  孟扶搖如被雷擊,退後一步,靠在藤蘿花架上,一朵被雨打殘的紫羅花被撞掉下來,落在她蒼白的頰邊,黏住不掉,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她卻麻木得不知道拂掉。

  李家新婦披掛著零碎的破布,坐在門檻上,劈頭蓋臉的大雨中直直指著她:

  「一身好武功,烏龜似的縮著,眼睜睜看我李家遭難!」

  「正堂上座,家翁好酒,白獻芻狗」

  孟扶搖靠著花架,直直的瞪著她,這一刻滿世界的雨橫風狂,都化作青煙飄散開去,天地縮成藤蘿花架下這一小塊,四處飛濺的只剩下了李家新婦的罵聲,那罵聲彈在雨地上再濺起,亂箭似的毫無方向的向她攢射,她無力無能無言無法躲避,任那刀刀帶血,箭箭穿身。

  孟扶搖慢慢彎下身去,不勝疼痛似的摀住自己,卻又不知道該捂哪裡,身體仍舊完好無缺,意識和尊嚴早已千瘡百孔,每個孔都大如深淵,穿過帶著血色的呼嘯的冰風。

  她一生錯過輸過失敗過,但是卻從未虧心過,然而此刻李家新婦句句錚錚,刀般橫劈豎砍,她卻無言以對,只有任人宰割。

  那麼一個蒼涼的認知。

  原來……她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所謂正義在抉擇之前,因私心而不堪一擊,她原來從未比誰高尚,一樣自私、卑陋、無恥、怯懦!

  因天地不仁,萬物中芻狗之一!

  她一生都站著,此刻卻終於跪在塵埃。

  從此後……她要如何面對這一刻的自己?

  李家新婦卻已不笑,也不再罵。

  她坐著,靠在門牆上,脖子微微的後仰,一個永恆定格的姿勢。

  她死了。

  ----------

  「啊——」

  淒厲長喝衝天而上,喝聲未畢,漫天騰起灰黑色的狂影。

  孟扶搖旋風似的狂奔出去,連前後院之間的門都沒走,直直撞破兩院院牆,硬生生穿了過去。

  她從塵煙瀰漫中衝出,沒用真氣防護,生生撞出一頭鮮血,那般鮮血涔涔而下,黏住視線,額頭上一跳一跳劇烈疼痛,她卻連擦都沒有擦。

  和心底燥鬱悲憤的疼痛比起,這點疼痛遠遠不夠!

  孟扶搖狂奔在雨中庭院,狂奔在一地屍首之中。

  她高估了自己。

  她以為她可以面對並承受那樣抉擇帶來的後果,她以為以後可以用一生的心意和時間來彌補她的自私,然而當李家新婦大罵之後死在她眼前,她終於崩潰。

  天地坍塌,宇宙穹窿旋轉砸下,將她淹沒。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覺得四面空氣冰涼如雪,自己卻滿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亂湧橫衝直撞,在四面八方亂拱亂竄的尋找出口,那些暴湧的血氣像一條條捆綁著她意識的蛇,死死絞緊她,絞得她呼吸困難神智不清。

  她要掙脫!掙脫!掙脫!

  她呼嘯著狂奔!

  前院裡蒐羅李家財物細軟的其餘四十人,此時都已聽見了動靜。

  李家正房老兩口住的廂房裡,窗戶和門打開,探出幾個人頭,對外看了看,又相互對視一眼,道:「什麼聲音?鬼喊鬼叫的?」

  然後他們便齊齊看見一道黑色身影,鬼一般的踏上長廊。

  他們的眼睛剛看見長廊出現黑色人影,下一瞬便都覺得,一道黑光捲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電般掠過他們的頸項。

  天地在這一刻永遠停住,衝天的血從腔子裡噴出來,飛起來的人頭看見四顆頭齊整整落在門外,四具無頭屍首倒在門內,那屍首還保持著愕然探視的姿勢。

  孟扶搖踏上廊簷,持刀從他們身前一沖而討。

  只一招!

  一刀,四頭!

  四頭落地,孟扶搖看也沒有看一眼,抬腿飄入下一間,此時才傳出人頭落地的「咕咚」之聲。

  正在對著燈查看黃金成色的一個紫披風聽見聲音愕然抬頭,話還沒來得及問出來,便覺得燈影暗了一暗,然後又亮了一亮,亮起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成了紅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緩緩低頭,發現前後心不知何時開了個大洞,一隻蒼白帶血的手,正將一柄黑色的刀拔出。

  隨即他看見黑色的衣袂一飄,鼻端嗅見帶著血氣的風,那黑影已經不見。

  他倒下,最後一個意識是……那不是人。

  孟扶搖此刻也不想做人,做人太難太苦痛,不如成魔!

  殺盡這無恥人性,刺破這無目蒼天!

  她飛奔在整個李家宅院,看人就是一刀,到得後來紫披風都衝了出來集合對付她,其中有個漢子十分悍勇,竟然欺近她身側,孟扶搖一刀便穿透他鼻樑骨,生生對穿。

  鼻樑骨堅硬,卡住刀一時沒拔出,而身前身後都有人攻到,孟扶搖乾脆不拔,連屍掄起,劈頭蓋臉就是猛砸!

  這般兇猛,見者心驚,有人開始怯懦後退,紫披風越發不成陣勢,於是死得更快。

  殺人過程中孟扶搖看見一個水缸後拱著兩個抖抖索索的黑影,一把揪出來卻是那縣太爺和鄉官,孟扶搖抬手要殺,那兩人哭叫饒命,口口聲聲辯解他們手無縛雞之力,救人也是有心無力。

  孟扶搖一刀將劈終於還是收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責問他們殺他們?她自己比他們更卑劣!

  一抬手摜開那兩人,她捲著刀繼續沖,滿腔熱血騰騰躍動,沖在喉間碰一碰便似要濺開,她模糊的知道藥力的副作用開始散發,此時最需要停下靜養,然而她無法停下,她只有不停的沖,不停的殺,才能將那一心的鬱憤,化為衝天的血液,洗去這一刻徹骨的痛楚。

  刀起……刀落……刀進……刀出!

  鮮血錦帶般曳出來,誰的也不比誰的更紅!

  那般狂猛的殺,電馳的奔,說起來很漫長殺起來很短暫,不知什麼時候身後跟了人,隱約知道是自己的人,隱衛,鐵成。

  隱衛試圖攔住她,她抬手劈開。

  「護你們主子去,滾!」

  鐵成雙眼血紅的拉她,她一個巴掌就煽了過去。

  「為什麼你沒去救?為什麼不救?」

  清脆的巴掌聲驚得閃電都避了避,身後響起那錚錚漢子的泣血般的嚎哭。

  不哭這下手不輕的一巴掌,哭人生裡無可奈何的抉擇,哭主子這一刻流血未休的傷痕!

  孟扶搖卻還在騰騰的竄,人好像已經殺完了,她還在翻著屍體找,四面裡蹦著她黑色的身影,浮躁的跳躍的歇斯底里的。

  隱約聽見有人在大叫:「攔住她攔住她!」

  「讓她哭出來!不然她會瘋!」

  回答聲已經帶了哭腔,「攔不住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12:30 AM

璿璣之謎   第九章  牢獄之遇

  他抱著她倒在雨中。

  兩人都再沒有力氣維持坐著的姿勢。

  一個力盡而疲,一個真氣還沒來得及復原便趕來擋瘋虎,生生受那拚命一撞。

  藥力激發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經是頂級的孟扶搖的全力當胸一撞,那絕不是隨便什麼人能接下的,放眼當今天下,除了十強前五,能接下的不過寥寥幾人,長孫無極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為擁有自動防禦習慣的強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選擇躲避卻選擇硬接的,卻只有長孫無極一個。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勁躲開,可以以綿柔巧勁將孟扶搖移出去再拉回,那樣最起碼他不會受傷,然而他沒有,因為他清楚,那一刻對孟扶搖至關重要。

  宗越給的那顆藥,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層爆發藥力被孟扶搖轉給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藥力,卻是在孟扶搖一陣全力拚殺戰鬥之中得以徹底散發,她的骨骼肌血內息都因為那毫無保留的調動和運用,達到狀態高峰,但正因為超過正常速度的極速提升,卻又沒有及時調息疏導引流,使真氣在體內胡亂衝撞,沒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後的自救。

  撞得開,怒海平濤,危險終渡,撞不開,真力反衝,後果不堪設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卻能換來困在黑暗混沌中瀕臨燥狂的她的最後的出路和光明。

  孰輕孰重,自有抉擇。

  雨勢如傾,看來卯上死勁,勢必要下個整夜不休。

  濕淋淋的孟扶搖伏在濕淋淋的長孫無極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紅的淤血,一邊咳一邊去把長孫無極的脈,長孫無極睜眼,按住她的手,對她一笑。

  孟扶搖看著他眼睛,那是平靜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間苦痛種種,不過是掠過海面的風。

  那樣的眼神告訴她——天地間苦痛種種,終將化作紅塵塵埃,愛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後都只是土饅頭一塚,沒有人應該背著墳墓前行,沒有人應該為不是自己的錯沉淪。

  棄疏就親,人之常情,何錯之有?

  以身就難,仗義援手,何罪之有?

  雨聲未休,牽念不休。

  有一種勸說安慰,不需長篇大論絮絮言語,只以眼神和舉止來表達,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訴說。

  在奮不顧身決然迎上的那一擋,在明知危險不避不讓那一接,在搶先敲開她結冰心房引動她落淚那一滴淚,在此刻不肯昏去緊緊凝視的眼神。

  孟扶搖緩緩抬眼,迎上那樣的眼神,暴雨嘩嘩裡將那裡所有的言語讀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無聲。

  漸漸的,她在那樣的眼神裡,聽見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靜,而四面鮮花島嶼再次復甦,花朵柔軟綻放的聲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終於開放,雖遲卻不晚,靜靜抽枝綻葉舒展光華,牢牢紮根滌盪過的心靈,從此後,心深處有一塊地方,更加飽滿堅實。

  她終於,輕輕綻開他想看見的平靜的笑容。

  那笑容猶帶憂傷,卻清涼乾淨,閃爍更為豐盈飽滿的輝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沖刷洗禮得鮮亮翠綠的蔭蔭枝葉。

  而她亦得洗禮,從身到心。

  長孫無極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搖笑著,伸手去擋落在他臉上的雨。

  隱衛和鐵成趕緊過來,扶起兩人,孟扶搖瞟一眼鐵成,有心安慰,卻已完全沒有了力氣,暴亂過的身體需要修補和休息,她閉上重若千鈞的眼。

  ----------

  山洞裡火光溫暖,四面潔淨乾燥,遠處傳來雨後空山特別清圓空濛的婉轉鳥鳴。

  長孫無極醒來時,感覺到的就是這樣一種近乎祥和的氣氛。

  身下草堆柔軟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邊,睡夢中淚痕猶在,卻噙一抹淺笑握著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彷彿覺得有些奢侈,趕緊又閉著眼,攬著她輕輕撫摸她的髮,手勢充滿溫柔的憐惜……要拿什麼來疼憐她?這個為他遭受內心裡巨大痛苦的女子?

  總覺得不夠……不夠又不夠。

  終是忍不住,垂下眼,細細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蒼白,長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卻是平靜安詳的。

  天知道這份平靜安詳,經歷多少磨難和煎熬才得換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屬於她的獨有的磨難,世間熙熙攘攘千萬人為利而來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扞衛自己的自私,並為此理所當然,唯獨她厭棄自己的自私,並為此更深切的,覺得痛苦。

  那份痛苦並不來自於錯誤——她從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賦予她的心性,正義和熱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見死不救無動於衷。不需要任何譴責,她已經給了自己最深的懲罰,擊倒她的永遠不是人世間風刀霜劍,而是來自她內心深處巨大的自我責難。

  所以她才是孟扶搖。

  沒有別人可以代替。

  最飽滿,最明亮,最勇敢,引無數男兒盡折腰的孟扶搖。

  他不惜犧牲想要成全並擁有的……最完整最真實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微笑著,習慣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搖腕脈,那手卻突然輕輕一抬,按住了他,隨即那女子半帶埋怨半帶無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搖醒了。

  她懶懶的爬起來,爬的時候聽見自己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不由怔了怔。

  長孫無極已經道:「恭喜你,扶搖,你又提升了。」

  孟扶搖倦倦的笑:「拜你所賜,不過也拜託你,從今以後不要再給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過了你,你也太沒面子了。」

  「我沒打算給你真力啊,」長孫無極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麼程度而已,不過,」他突然語氣一轉,有點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談談,他真是昏了,居然給你這麼霸道的虎狼之藥。」

  「哎,別冤枉人家。」孟扶搖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囑咐過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長孫無極,嘆息,「其實是我當時亂了方寸,你進入龜息狀態,自己會修復療傷,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麼事都不會有,都是我倒楣……」

  「如今不都因禍得福了麼?只要假以時日調養,你我借那藥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長孫無極靠著山壁,笑意微微。

  唔……雖說後果慘了點,但是扶搖會為他亂了方寸,他覺得挺好。

  孟扶搖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狹窄,兩人擠在一起,身體之間毫無縫隙,這也是水上那夜之後兩人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近距離接觸,卻都沒覺得什麼,孟扶搖就著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們在哪裡?」

  「在鎮上後山。」接話的是鍾易,這個山洞是個拐洞,他們兩人被安置在最裡面,其餘人在外洞守衛,聽見他倆醒來的動靜,鍾易跨進來,笑嘻嘻的道:「紫披風滿鎮的找人,還發文在前路周圍百里內四處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們眼皮底下!」

  孟扶搖看著他,心想自己和長孫無極雙雙倒下,隱衛不管雜事,鐵成又是個不聰明的,倒多虧了他安排計畫,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進來烤火:「瞧你臉色不好,來暖暖身子。」

  鍾易立即毫不客氣跨進來,一屁股擠坐在她身邊,洞裡窄小,這一擠身子更是貼得緊緊,他天真爛漫的笑道:「你沒事就好了,先前嚇死我。

  他抱著一捆柴,一邊添火一邊道:「不過這裡現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風遲早會過來,你兩人如今都傷勢未癒,可怎麼是好?」

  「我大概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全恢復,你呢?」孟扶搖側頭問長孫無極。

  「我應該比你短點。」長孫無極道:「只要渡得過最初一旬,往後便足可應忖。」

  「最難的時辰都捱過了,還有什麼怕的?」孟扶搖注視著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喪家之犬一樣夾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著,給自己留下時間恢復,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等我徹底好了,他們……哼!」

  「留點時間給他們洗脖子嘛,你砍的時候也輕鬆點。」鍾易笑嘻嘻的添柴,不從自己這邊添,卻越過孟扶搖身子添另一邊的,兩人貼得太緊,身子擠擠擦擦,孟扶搖不自在的讓了讓,卻又沒地方讓,長孫無極看著,在火光的暗影裡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隨即指尖輕輕一撚。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昂首挺胸邁著貓步進來。

  「毛——」一聲尖叫,鍾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寶牌長毛噴霧殺蟲劑,百試不爽。

  孟扶搖盯著元寶大人,覺得耗子雖然還是那個毛臉,但眼神看起來頗陰沈。

  「耗子咋了?」孟扶搖偏頭問長孫無極。

  「唔……大概是親戚家的氣味熏著它了吧。」長孫無極探頭看看元寶大人,見孟扶搖不懂,又解釋,「為了不讓自己竄出去壞事,它找了個老鼠洞擠進去了。」

  孟扶搖「哦」了一聲,神色黯了黯,長孫無極看著她,緩緩道:「扶搖,我們不畏於提起,也不畏於承擔,但是,沒有必要一直背著不肯放下。」

  「沒有。」孟扶搖吸吸鼻子,對他展開燦爛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孰輕孰重,難以辨明,只能在痛與更痛間抉擇,我不是做聖母的料,能做到無私聖潔棄親救疏,我也不想做聖母——這事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樣選擇。」

  重來一遍,我還是救你。

  經歷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瀕臨瘋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搖,在好容易掙扎重生之後,如是說。

  長孫無極突然窒了窒。

  一生裡揮灑自如,分寸在握的頂尖政客,因為一句短短的言語,突然覺得滿心裡酸熱漲滿,澀澀不能言。

  漫長日子裡無聲的堅持和選擇,似都在這近乎無心的一句話中得到了最為豐盈的回報。

  半晌他無聲的笑起,氤氳蓮花般高潔清華的笑紋,輕輕攏起身側女子柔順的長髮,側過頭去在她耳邊柔柔一吻,道:

  「扶搖,我慶倖我此生,遇見你。」

  ----------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璿璣國內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聞名皇朝的紫披風,遭受了建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創。

  當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紀因此橫行不法的紫披風,趁夜闖入某地富戶,滅其門,姦其婦,奪其財,這對紫披風來說並不算稀奇事,從來輕輕鬆鬆無人過問,然而那夜他們踢著了鐵板。

  五十人小隊全軍覆沒,死狀個個奇慘。

  在更遠一點的鎮子外,原本應該趕來夥同打劫的另一個小組,劫人者反被劫,被數十名灰衣人截殺,一個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徹查這起驚天大案,但是當夜暴雨太大,將所有痕跡全部沖走,僅僅能從李家宅院坍塌的院牆和斷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極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風首領仔細看過現場後,很明確的回報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為十強者之流的頂尖武者。

  這個消息並沒能讓大皇女稍斂怒氣——這個璿璣皇朝長女,是鳳旋的第一個女兒,千恩萬寵的長大,養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統領鳳氏王朝第一親衛暗殺機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幾。

  「找!」大皇女推翻書案,從未經歷過挫折的天之驕女眉梢眼角都是淩厲的怒氣,將滿案的文書信報都砸上二品大員的紫披風首領頭頂。

  「不管是誰!帶他的腦袋來見我!」

  ----------

  「紫披風」開始了遍及璿璣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監察機構的獨特許可權,以「捉拿滅門重犯」為名,發文所有城鄉重埠,調動官兵嚴守城門,四處搜查,大皇女親自投書北境十一皇子鳳淨睿,南境三皇子鳳承天,要求協同查找,鳳淨睿最近正因為隨員接連被殺,本已順利招安的北境綠林勢力人心浮動有反水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彈劾他這一堆事煩得心浮氣躁,腦門上冒出七八個包,當下只是敷衍應下,南境輔京的三皇子則似乎很重視的答應下來,派遣手下理察院負責刑事執法的專用鐵衛,協同查處。

  一百名紫披風的死,驚動整個璿璣朝廷上下,百官憤怒要求嚴查兇手,因此歷來分掌明裡和暗裡執法權,因權益衝突交織而水火不容的兩大勢力「紫披風」和「鐵衛」,終於因這起潑天大案而第一次聯手。

  而李家滿門一百一十六口被殺,卻無人提起,好像紫披風的命是人命,李家無辜死難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爺們煙筒裡彈出來的灰。

  那灰被璿璣朝廷輕描淡寫的揮去,卻被另幾個經歷那一夜的人深刻記取,埋藏蟄伏在心深處,等待著某一日迎風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東蘭鎮後山,夜。

  整個東蘭鎮燈火通明,官兵連同紫披風都在徹夜搜查,滿鎮雞飛狗跳之後依舊一無所獲,負責搜查的一個總隊長就著火把的亮光抬眼看看後山,道:「搜過沒?」

  「回總隊,事發當夜就搜過。」一個紫披風恭謹的答。

  「再搜!」總隊長一思索,斷然一揮手,「對方很可能就趁著你們搜過的空子潛入山中,算準你們搜過便不會再搜。」

  「總隊明鑑!」

  一個五百人隊投入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長蛇,浩浩蕩蕩,在滿山濃綠中閃爍。

  負責山北面搜索的是一個小隊長,帶著五十人撒網式搜索,因為顧忌對方可能是十強者的實力,所有人都帶了旗花火箭,一旦發現,先不動手,趕緊發消息

  前日那場暴雨,將山路澆了個透濕,這座山的土質是那種比較膠黏的紅土,如今越發滑黏不堪一走一跌,一路上牢騷聲不斷。

  一個小組長帶著五個人,被分配到最崎嶇的一條路上,唉聲嘆氣的順著一條山路走到半山腰時,迎面突然走來一個人。

  那人走得輕鬆自在,步子卻有些怪異,遠遠地一飄一跳的過來,夜色中飄飄逸逸看得人嚇得一驚,到了近前仔細看卻是踩了一對木製高蹺,背上還背著捆柴。

  這半夜三更的看見這樣一個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隊長立即橫劍一攔,喝道:「什麼人!」

  「官爺,山下東蘭鎮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謙恭的答:「昨兒暴雨太大,家中無柴用,只得趁夜出來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隊長豎起眉毛,仔細打量那人,卻覺得這人神虛氣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實在沒柴燒。」那人無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來道:「官爺累了吧?不妨在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濕的,沒地方坐,只有這柴捆是乾的,我剛才在那邊山洞裡找到的,還有好多乾草呢。」

  「真的?」小隊長目光一亮,急忙問:「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個方向,小隊長趕忙命那五個屬下過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過去,那砍柴人彎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爺不歇息麼?」

  「讓開……」小隊長一句不耐煩的話還沒說出一半,突然望進了對方帶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靜,卻波光暗隱,似暴風雨來臨之前波瀾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動,卻變化萬千,一層層逼入眼底來。

  隨即他覺得腦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識一亂,恍惚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噥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為什麼不坐下來歇息呢?」

  「嗯……坐下來。」小隊長覺得那柴捆乾燥舒適,真是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適的休息處,立即坐了下來。

  隨即他便覺得尾推骨似乎那麼一麻,隨即消失,他坐在那裡,聽見對方很溫柔的道:「等會他們來了,不妨也讓他們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們要找的人,在山頂上呢。」那人指指山頂,隨即灌木叢搖動,走出幾個同樣踩著高蹺的人來,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隊長面前走來走去,抓著幾個靴子做出淩亂的腳印,小隊長茫然看著,似看見,其實都沒進入腦中。

  他只是盯著那雙眼睛,覺得那眼睛波光奇詭而美麗,海水似包湧過來,令人暖洋洋的舒適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沒有走。」

  「很厲害的,你看見的,正等著你們找著他,大開殺戒。」

  「我看見的,等我們來大開殺戒……」

  那幾個做完腳印的人過來,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沒事吧?」

  那人笑著,拍拍對方的手,眼睛並沒有離開小隊長,只道:「眯一會。」

  小隊長立刻覺得睡意濃濃,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幾個人漫然從他身邊過,有人低低道:「想殺想殺我想殺——」

  「留他們命有用呢。」剛才那個溫柔低沉的男聲。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噥聲遠去。

  這一段對話在他腦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維的風吹去,他怔怔的坐著,半晌睜開眼,看見五個在山洞中一無所獲的屬下怏怏回來,立即招呼:「累了吧,來坐。」

  五個屬下難得見上司這麼和氣,受寵若驚擠著坐下,隨即都默然安靜下來。

  小隊長抬起手指,指著山頂,道:「在上面呢,我看見的,很厲害,說等著我們上去大開殺戒。」

  五個人齊齊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風一個五人小隊稱在東蘭山發現「敵蹤」,將他五人制服,帶話給紫披風首領,他哪裡都不去,就在東蘭山等著紫披風們大開殺戒,五人異口同聲,言之鑿鑿,由不得人不信,何況圍山後就沒發現下山的任何腳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雜亂的指向山頂的腳印,和五人的轉述也符合。

  為此,紫披風首領連夜趕往東蘭山,調集麾下大半紫披風勢力,死死包圍住了東蘭山,揚言:「蒼蠅飛出去,也要留下四條腿!」

  二月十四,離東蘭鎮五十里的官沅縣城。

  一大早城門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長隊,裡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進來,出城販賣的進城送菜的扳車車隊都被堵在城門口,接受著守門官兵比平日細緻許多的檢查,連衣服都細細一一摸過,摸著銀子銅錢,順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婦更是遭殃,被逼著脫鞋,官兵們淫笑著在繡鞋裡摸來摸去,惹得姑娘媳婦們嚶嚶的哭。

  人人面有焦慮不平之色,卻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後面的人中,交雜著一些低語。

  「……最近這是怎麼了?」

  「聽說捉大盜!」

  「……這裡還是好的,東蘭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緊!」

  「……看見前面那個穿紫衣的沒?紫披風!」

  「啊……我聽說前幾天他們在東蘭鎮雞飛狗跳的找人,找不著便拿人出氣,家家戶戶失財遭殃!可憐那李家還……」

  「噤聲!你不要命了,提這個!」

  一陣安靜,膽小怕事的百姓們都閉了嘴,木然的隨著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裡,一個形容猥瑣的道士突然轉了轉眼珠,拈了拈他臉上三顆長毛的大痣。

  他身邊一個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彎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師傅小心袍子被踩著。」

  他身後一個清臒老者眯了眯眼,對道童拍著的手望了望,吩咐身邊年青僕人:「小心去扶著道爺。」

  那僕人「哦」了一聲要上前扶,那道爺拈著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無妨無妨,爺爺我很小心。」

  僕人黑著臉撒手,老者眼神裡漾出笑意。

  這一行,自然是偽裝四人組。

  長孫無極版清臒老者,孟扶搖版猥瑣道士,鍾易版小道童,鐵成版僕人。

  四人從東蘭山上下來,以他們的武功,要躲過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風自然不難,但對於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來說,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順手敲你一鎯頭,於是紫披風們便被那一招逼到在東蘭山下餐風露宿,沒完沒了的在山頂一遍遍搜索「等著大開殺戒」的高人。

  幾人商量了,在紫披風較少的官沅縣略停一停,渡過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最初的幾天養傷時間,兩人只要能恢復一些,危險係數就會成倍降低。

  城門口的隊伍慢慢移動著,好歹也輪到他們,官兵很粗魯的一把將「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的「老道士」往城牆上一按,惡狠狠從上摸到下。

  「老道士」癢得嘻嘻笑,抖著身子道:「哎哎,官爺,出家人一把骨頭不經捏,輕點—— 輕點——」

  孟扶搖在那裡被捏,她自己倒沒什麼,經過暴雨那夜及之後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經學會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們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搖。

  不過這回她忍下來,有人卻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輪到道童,又是一輪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間,覺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螞蟻叮了一口的感覺,也沒在意。

  然後輪到那清臒老者,搜完時,右手指縫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剎那之間。

  那感覺太細微,官兵忙得煩躁,看這幾個人沒油水也沒心思多理會。

  三日後,這人爛掉了雙手,當然,這是不相干的後話了。

  最後輪到鐵成,僕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細心搜查,攤開來,不過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籙黃紙桃木劍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官兵翻來翻去翻一陣見實在沒什麼值錢物事,抬手氣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東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飛過,孟扶搖抬手去接,那官兵無意中一轉頭,看見那飛起的布袋尾部一墜,形狀不對。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帶子,撈了回來,撕開底層,抓出個烏溜溜的東西。

  「啊哈這是什麼?貓?」

  怕被搜身搜出來,藏在布袋夾層裡的元寶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屍狀,聞言翻眼——不要拿貓來侮辱我!

  「官爺,那是小道捉妖的避邪鼠兒!」孟扶搖趕緊奔過來。

  「捉妖鼠兒?」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寶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別!」孟扶搖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飯傢伙……官爺手下留情!」

  「你叫我別我就別了?」那官兵斜睨著孟扶搖,大力拎著元寶大人耳朵晃來晃去,「聽說避邪黑貓,沒聽過避邪黑鼠,咋個神奇法?能不能幫咱們把那見鬼的殺人兇手給捉出來啊?」

  媽的!

  找死!

  孟扶搖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剎那間冷電一射,那官兵被這目光盯得一怔,隨即便覺得手指一陣劇痛,半個指尖被元寶大人惡狠狠咬了下來!

  他痛叫一聲,大力將元寶大人一甩,元寶大人借勢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射入牆角不見了。

  「給我揍他們!」

  那官兵抖著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搖等人,幾個虎背熊腰的雜役立即撲了過來。

  孟扶搖退後一步,手指夠上城磚,她就算重傷,要砸死這群混蛋還是分分鐘的事!

  然而一轉眼看見所有官兵都已望向這個方向。

  看見城頭上聽見喧鬧的紫披風紛紛探下頭來。

  想起五十里外絕大部分的紫披風都在,近萬紫披風,快馬精騎,一個時辰就能趕到這裡。

  想起自己和長孫無極的傷,需要最寶貴的前三天時間。

  想起自己在東蘭山山洞裡發過的誓。

  忍!忍過最為艱難的前期。

  總有一天,還你個天翻地覆地動山搖!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搖一掩面,抱住了頭。

  「莫打——莫打——」「清臒老者」撲了過來,「官爺們手下容情,老漢家中小兒驚風,還等著這位道爺作法消災,你們打壞了他,要老漢怎麼辦……」

  他撲過來,不動聲色將抱頭一蹲的孟扶搖往城牆角一撮,推進一個誰也擠不進來的死角,然後身子一張,生生擋在孟扶搖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頭立即潑風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聲。

  鐵成立即默不吭聲撲過來,又是一擋,又是一陣沒頭沒腦的毆打聲。

  幾個人一個疊一個,擋住了城牆那個死角,一把傘般撐開擋住了孟扶搖,將她深深堵在那個眼光和拳頭落不到的暗影裡,從孟扶搖的角度,只隱約聽見拳打腳踢落上身體的撞擊聲,污言穢語的辱駡聲,還有四面的哄笑聲,她甚至不知道他們誰挨得拳腳更多。

  這一刻,他用他的身體遮擋出的這一方屬於她的三角地,將毆打譏嘲和羞辱都生生擋在半尺距離之外。

  五洲大陸最尊貴的男子、抬手間翻覆七國政局的一國太子、一生裡居於人上受盡禮敬,從無人敢於一言責難相加的頂尖人物,在這異國小城城門前,選擇為她挨打。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於共患難中勇於放低勇於折節,更難。

  有種扞衛,不僅在肉體,還在心靈,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氣和抉擇。

  無論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難,還是僅僅是一群官兵鄉人的老拳。

  甚至,後者更為艱難。

  能讓出生存機會的人,未必會願意擋得今日之拳,而如這般微小處亦不捨讓她承受者,卻又何畏生死?

  孟扶搖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陰影裡,逆光的長孫無極面目模糊,唯眼神依舊笑意輕輕,看她那樣望過來,他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十分難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楣,如今居然連胖揍都挨了。」

  「不,」長孫無極答得輕而堅決,「和你在一起經歷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給我的特別。」

  是特別,孟扶搖咧咧嘴,連匹夫的揍都挨過。

  正常情況下,這些人連跪在塵埃吻他袍角都不夠格。

  上頭的人揍一陣,見這些人不反抗也便罷了,唯有那個手指被咬的官兵依舊不肯甘休,抱著手指嚷:「這道士唆使妖物襲人作亂!煌煌天日怎能容得這等妖人?拿下!拿下!」

  鍾易明白他是要勒索,準備去掏銀子,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卻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獄!

  現在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牢獄更安全無擾?

  狗子一般滿地嗅的紫披風,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裡!

  孟扶搖眯著眼睛笑起來——雖然生活條件差了些,便當體驗生活嘛。

  她一個眼色飛過去,鍾易住了手,頓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陣,見幾個人都沒掏銀子打點,頓時大怒,揮手喚過幾個看守城門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搖:「這個妖道攜帶妖物,定是要進城興風作浪的,趕緊拿下!」

  幾個衙役嘩啦啦鎖鏈一抖當頭對孟扶搖套下,孟扶搖「掙扎驚呼」:「官爺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風觀裡的道士,最是知禮守法不過的出家人……」

  幾個衙役湊過去,在她耳邊低笑道:「叫冤枉沒用,趕緊叫你的伴當,湊幾個香火錢給官爺治傷,大傢伙兒孝敬孝敬,關你幾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長孫無極也撲過來,一把拉住衙役:「官爺,別,我家小兒還指望這位道長怯病消災哪,可憐我三代單傳,小兒若出了差錯,那萬貫家財卻有何人繼道……」

  衙役們眼睛立即亮了,富戶!萬貫家財!家中焦急!等著救命!加起來等於一筆橫財!

  殺人犯強姦犯搶劫犯可以不關,這個一定要關!

  「你和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幹好事!須得徹底查個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長孫無極,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噹啷鎖鏈套下來,拽著兩個「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圍觀的百姓唏噓搖頭,有人趕緊勸鍾易:「小道士,趕緊去籌銀子贖人,不然咱們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謝您哪。」鍾易笑容可掬,拉著心有不甘卻又沒辦法一起「被捕」的鐵成晃悠悠走開去,答:「給他們多呆個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鄉人,看著他們施施然很高興離去的背影,摸摸頭,詫然道:「嚇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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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一碗剩飯惡狠狠的從鐵欄間砸下來,灰色的米和霉爛的豆腐濺了一地,四面頓時散開難聞的酸酸餿味。

  孟扶搖盤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後那個:「吃過沒?吃過就再吃點,沒吃就趕緊回家吃去。」

  身後那個眨眨眼,答:「客氣客氣,你先你先。」

  兩人對那碗飯望望,各自轉頭。

  陰暗潮濕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網,地上墊著爛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竄過,其身材相貌和元寶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隻老鼠,揉著鼻子,咕噥:「希望那傢伙記得送飯,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龍鳳呈祥乾燒魚翅……」

  長孫無極笑道:「你現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緻而線條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裡光線一閃,孟扶搖聽著這話看著他手腕居然也臉色一紅,眼光飄啊飄的轉開去,卻感覺到長孫無極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脈,孟扶搖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兩人各自用自己的獨門功力,在對方體內運行一週天,半晌鬆開手,相視一笑。

  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笑意,在陰暗的牢中華彩氤氳,光豔非常。

  因為宗越那顆藥丸的作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真力在最後那一衝中出現融合,兩人體內都有了屬於兩人真氣混雜的內息,這使他們在療傷中可以相互補充,達到優勢互補的效果。

  這樣的一個好處也使兩人的調息可以同時進行,一有警兆同時罷手,再不用專門安排一個人輪流護法浪費時間。

  長孫無極輕輕把玩著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錦繡華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廟宇殿堂,皆不如此處大牢,滋味獨好……」

  「你真是……」孟扶搖也笑,話說到一半卻岔開話題,自言自語道:「這次坐牢,不會再遇見一個大風吧?」

  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滑稽,笑笑,探頭看看四面無人,又覺得這次的面具好像沒有戴好,總有點歪著的感覺,便要長孫無極給她擋著,自己脫下面具調整。

  兩人背靠背坐著,各自仰著頭,在對方溫暖的背上和獨特的香氣裡,安心的想著一團亂麻般的璿璣,想著出去後要做的事,想著那些明裡暗裡的敵人,孟扶搖將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氣,低低道:「給我三天,給我三天……」

  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閃,隔壁木欄裡突然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餿飯,手指極其敏捷的順手一掃將地上散落的飯粒掃到掌心!隨即閃電般的縮了回去。

  孟扶搖回首,便見隔壁一個囚犯,穿一身髒得已經看不見顏色的灰布衣,正拚命而快速的將飯往口裡塞,一邊塞傻兮兮的衝她笑。

  孟扶搖皺眉看著他,警覺的讓開了點身子,她一動,正好移到了牢房遠處牆壁油燈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黃的板牙,在拚命的咀嚼裡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後他突然頓住,撒開手,手間飯糰撲簌簌的掉下來,掉得滿地都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盯著孟扶搖,眼色剎那間不斷變換,猶豫……迷惑……回想……最後是驚駭欲絕。

  那種神情和意識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個震驚認知的絕頂驚駭。

  那驚駭如一片青紫色的陰霾,瞬間沉沉落下,籠罩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著孟扶搖,聲音也已經破碎不成句,從齒縫裡拚命的一個字一個字擠出。

  他說:

  「你……你……你……宛……」



璿璣之謎   第十章  煙陵舊人

  「碗什麼?」孟扶搖愕然看著他,「我沒搶你碗啊。」

  「鬼啊!!!」那人看著她,突然蹦起來,淒厲一聲高呼,抱頭在他那間牢房裡四處亂竄,拚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欄的牢房哪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躲的?他貼上石壁,滑下來,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後嘩啦啦掀起稻草,沒頭沒腦往裡面一鑽,還露出半個屁股在外面。

  孟扶搖看得好笑,轉頭對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長得這麼可怕。」

  長孫無極深思的看著那拱在稻草裡的人,目光中幾經反覆,最終只淡淡道:「現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還是少脫下來的好。」

  孟扶搖戴起面具,盯著那半拉屁股,敲了敲牆壁,道:「喂,同志,過來聊聊天,告訴我我長得像哪個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處鑽得更深了些。

  孟扶搖撇撇嘴,摳下一塊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陰森森道:「碗……來了……」

  「別找我!」歇斯底里一聲大叫,叫聲之慘烈連孟扶搖都嚇了一跳,「別!」

  孟扶搖將幾根草結起來,穿過木欄縫隙去夠那半拉屁股,在人家屁股上搔啊搔,飄飄忽忽的唱:「……村裡有個姑娘叫小碗……」

  她純粹是玩心起胡亂唱,聽那傢伙口氣,自己似乎和那個碗長得很像,而且那個碗死了?

  不想那人聽見,竟然如被針紮,「啊!」的一聲大叫,魚打挺一般蹦起又落下,胡亂抓起爛稻草就往耳朵裡塞,拚命將腦袋往牆上撞,砰砰砰的竟然撞得毫不手軟,好像那腦袋是牆,而牆是腦袋。

  孟扶搖聽著這聲音倒怔住了,訕訕的抽回草,喃喃道:「可不要活生生把人逼瘋撞死……算了吧。」

  她踮起腳,探頭看了看隔壁,若有所憾的道:「一個絕妙的大八卦,就這麼飛了……」

  說歸說,她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太濃的遺憾之色,很快坐下來,自己編草玩。

  長孫無極偏頭看看她……扶搖好像對自己的身世不太感興趣,或者,是心底隱約覺得大抵不是什麼好的故事,故意逃避?

  既然她不想知道,那便由得她。

  只是……怕的是命運兜兜轉轉,避不開的終究是避不開。

  牢房裡光影黯淡,照著孟扶搖翻飛的手指,似乎在編著什麼東西,長孫無極起了興趣側身過去看,孟扶搖卻突然豎掌一擋,道「編完再看。」

  長孫無極很合作的閉起眼睛,半晌感覺到孟扶搖捅捅他,睜開眼一看,卻是只胖胖的老鼠攤在她掌心,孟扶搖道:「你家元寶。」

  隨即又掏出個小人,道:「你。」

  長孫無極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道:「元寶哪有這麼肥。」

  又看那個小人,道:「我哪有這麼醜。」

  孟扶搖嗤笑,「你有本事用爛草編個絕世美人我就服你。」

  「別的也罷了,你編的這東西有個最大的缺陷,少了很重要的東西。」長孫無極將那老鼠擱在小人肩頭,端詳半晌道。

  「哦?」孟扶搖斜瞟他。

  「你也閉上眼睛。」

  這人……一點虧都不吃,孟扶搖笑一笑,閉上眼晴。

  眼晴一閉,四面的空氣便安靜下來,少了外界干擾,意識更加沉靜敏銳,睜著眼睛未曾注意到的聲音,此刻突然如浮雕一般漸漸浮在腦海的沙盤裡,一點點描出清晰的輪廓。

  聽見手指輕巧編織草葉的聲音,隔壁牢房那個歇斯底里的傢伙重重喘氣的聲音,聽見深牢之外獄卒在大門處走動的聲音,聽見不知道哪裡的水聲,那水不像在流動,倒像在人的肌膚上滑落,嗯……手指掬起水,潑開?再然後似有塗抹的聲音……衣袂帶風聲。

  眼前卻突然一暗。

  即使閉著也能感覺到那種暗——原本遠處壁上油燈照射著眼簾,混沌的視覺裡感覺到那溫黃的光線,突然那光線便沒了。

  孟扶搖霍然睜眼!

  第一眼,她便伸手去抓原本坐在她對面的長孫無極。

  手伸出那一刻,黑暗中恍惚似是觸到長孫無極手指,微涼,未及握住便聽驀然一聲轟響,四面粉塵四濺牢房鐵門木柱齊齊傾倒,嘩啦啦一片墜落下來,孟扶搖翻身躍起,煙塵瀰漫間隱約一人伸手過來道:「扶搖小心——」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後卻突然也有人掠過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

  孟扶搖僵住。

  兩個人!

  兩個長孫無極!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

  牢房已毀,四面都是騰騰煙塵,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那兩人一在她前一在她後,從距離看,身前那個應該站在牢外,身後那個位置在牢裡,但是現在誰能肯定,在裡面那個就一定是長孫無極,在外面那個就一定是那個混賬?

  孟扶搖怔在那裡,努力回憶剛才那一刻聽見的聲音和可能發生的情況——衣袂帶風聲到底是發現敵人的長孫無極掠起時發出的還是對方掠進來時的聲音?她閉眼是非常短暫的一刻,感覺到衣袂帶風就立即躍起,然而就在那一霎牢門破裂煙塵漫起,就這麼一霎,很有可能對方已經和長孫無極換了位置——他掠進來,長孫無極撲了出去。

  但是……還是不能確定。

  面對這個強敵,她和長孫無極現在的狀態要想保命只有聯手,但是現在,她能和誰聯手?一旦選錯,就鑄成大錯!

  孟扶搖深深吸氣,努力逼迫自己穩定心神,自從暴雨那夜後,她學會了更加鎮定心神,越危險,越為難,越不能操之過急!

  她在等。

  等煙塵散盡。

  那個混賬並沒有神奇到能將一個人模仿到一模一樣地步,所以他每次出現都用障眼法,第一次在黑暗的船艙,第二次大步風生將火堆捲起,逼得他們無法睜眼,這一次,乾脆趁她閉眼遊戲的這一霎,擊毀牢房牆壁木欄,趁煙塵滾滾,瞬間和長孫無極同時出現。

  煙塵散盡,總有破綻可尋。

  然而煙塵不散,半空裡卻多了濃濃的霧氣,孟扶搖警覺的閉氣後退,卻感覺到這霧氣沒毒,只是有股淡淡的辛辣之味,沒什麼作用,卻生生將長孫無極身上那獨特的異香給混淆了。

  身前那人在霧氣中平靜的道:「扶搖,過來。」

  身後那人安安靜靜的道,「扶搖,是我。」

  身前那人抬眼瞟身後那人一眼,二話不說衣袖一捲,一枚玉如意滑出衣袖,玉光一亮微雲一抹直抹向對方眉心。

  孟扶搖看見那玉如意剛剛眼前一亮,立即一個大翻身一掌便對身後之人劈了過去,然而卻見身後那人一言不發,直接飛身掠起,衣袖一滑居然也是一枚光滑潤潔的玉如意。

  孟扶搖腦子裡轟然一聲,硬生生收掌扭身,掌力來不及收回,只好一掌斜拍上牢房的牆,轟然一聲將隔壁牢房的牆轟塌半邊,驚得隔壁那人殺豬般的叫,孟扶搖本就功力未複,全力一掌半路收回真氣倒撞,心頭煩惡氣血翻湧,聽得那人慘叫不由大怒,罵道:「丫丫個呸的,閉嘴!」

  這一罵,不動聲色將一口淤血罵出來噴在牆上,立即抬手一擦,身後那兩人看不見她吐血,聽得她聲音不穩齊齊驚道:「扶搖你要不要緊——」

  孟扶搖心上火起,霍然轉身,又罵:「閉嘴!」

  罵完又覺得無力,這叫個什麼事?

  兩個長孫無極各自冷冷看對方一眼,那獨特眼神居然也是一模一樣,森寒冷冽,滿是痛恨,一人衣袖一舒,玉如意一捺,流水般一滑三尺,半空裡一道兩頭起翹的弧光,像是一輪橫著在滄海中浮起的月色。

  孟扶搖眼睛又是一亮,這一招她見長孫無極使過,獨門招數再無雷同,她腳尖一點身前牆面倒翻而起,鷂子般一個起落,「弒天」的黑光已經自肘底穿出,直襲對面那個長孫無極。

  那個長孫無極抬眼看孟扶搖一眼,這一眼深意無限微帶焦急,看得孟扶搖心中一震一慌,手下下意識一慢,隨即便見對方玉如意一捺,流弧月色一起,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招!

  孟扶搖崩潰,一口氣一洩「啪」一下倒栽下來,栽到草堆上滾三滾,乾脆不起來了。

  那兩人又齊齊驚道:「你——」

  孟扶搖閉眼,死狗狀。

  那兩個長孫無極在煙氣裡對望一眼,這回乾脆一個也不說話了,直接戰在了一起,打得翻花鐵蝶似的翻翻滾滾,孟扶搖睜大眼看著那兩人對戰,心想以那人實力和現在長孫無極狀態,他一定是弱勢的那個,但是,見鬼,還是不能確定,假如敵人故意示弱,要拉她入陷阱呢?

  這個混賬,性子古怪,他似乎更喜歡看見人們在他手下掙扎為難相互提防不信任,似乎更喜歡逼出人性中的狐疑冷漠背叛和自相殘殺,殺人對他來說,反而並不是第一要務。

  眼前兩人的招式一模一樣,真正的高手,是能瞬間學得對方招式的,從招式找破綻,還是不行。

  孟扶搖看得煩躁,一低頭突然看見地上幾個小東西,她編的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還有一個半成品,看那纖細身形,大概長孫無極想編的是她吧。

  她拿起那個半成品,握在掌心,突然道:「長孫無極你剛才編的是什麼?」

  那兩人百忙中回首,一人立即道:「你。」

  孟扶搖方自一喜,另一人道:「自然是你。」

  孟扶搖嘴角一抽,那個長孫無極雖然答慢一步,但是他字多,細想起來,兩人開口的時間竟然也是一樣的。

  只要反應夠敏捷,學一樣的答案也不是不可能。

  那兩人戰著,慢慢戰到她身前,兩人身形轉來轉去,時時掠過她身前。

  孟扶搖懶懶坐著,一付什麼也不想管的樣子,突然道:「長孫無極,早知道當初在燕京第一次見你,我就該不理你。」

  那兩人都默了默,一人道:「元玄山。」

  另一人立即道:「誰說我們在燕京初遇?我們在元玄山……」

  孟扶搖躥了起來。

  她躥起,「弒天」黑河倒掛殺氣衝天,二話不說就對著眼前的那個背心捅了過去!

  那個說話字多的,那個學錯話的!

  而他剛才本有機會傷及長孫無極,不知怎的一讓放棄了那個機會,長孫無極趁機步子一邁,逼得他那一讓將自己的後心讓到了孟扶搖眼前。

  而孟扶搖的刀,正等著他的心臟!

  刀出!目標後心!挾恨而來!呼嘯雷卷!

  玉如意白光亦突然大亮!目標前心,雪色愈熾,滾滾光柱無聲而又悍然直逼!

  前後夾擊!

  只等此刻!

  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絕無可能被一個陌生的旁觀者輕易摧毀!

  那人似是終於怔了怔,一怔間已無法逃開前後風聲淩厲殺氣凜然,極近距離內的毫不容情的殺手!

  一瞬間明白,所謂辨認不出,不過是誘他輕敵之心,誘他墮入兩人夾擊陷阱而已。

  「厲害!原來你兩人早有準備!」

  笑聲裡他的身子突然一薄。

  真正的薄——像是一張突然被踏扁的千層糕,那許多層數都在,卻被更緊密的連結在了一起,身手扯橫扯扁,扁至詭異,昏黑的暗光透過青衣布縫,似乎可以看見裡面的肌骨也被瞬間拉移變薄,疏疏落落。

  那麼超越人力和人體固有規律的一薄,等於在無可挪動的空間將自己儘可能的挪了一挪,於是他身上的要害便已經不在原處。

  「砰嚓!」

  玉如意和黑刀同時擊上前後心,同時發出和肉體接觸的殺戮聲響,但是那落點的位置,卻已經不是原先對準的心臟。

  孟扶搖甚至能精準的感覺到,她的刀刺進去了,卻正插在肋下兩根肋骨之間,那兩根肋骨之間的距離本已經被摺疊得只剩一線,她的刀偏巧就那麼擦著骨頭插在縫隙裡,頂多只傷到肌肉,連骨折都沒造成。

  這個混賬,居然在剎那之間連這點距離都算進去,精確到毫巔的送入她刀下!

  近乎奇妙的「反縮骨術」!

  絕世強者掌控戰局絕地求生的強大本能!

  玉如意砸落,利刃插入,在那人肋下爆出一朵血花,他偏偏頭,用他本來的幼細聲音笑道:「了得,了得,我都幾十年沒見過自己的血了!」

  孟扶搖毫不停留手中「弒天」試圖往上橫挑,齜牙冷笑道:「是嗎!想不想見到更多?」

  「不了。」那人笑,「這樣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該我見見你們的血了。」

  他話音方落立即一聲尖嘯,不算響,但是卻是極其難聽的聲音,像是深淵中萬蛇尖鳴,屍山中白骨摩擦,蒼莽大山裡成了精的人面猿長聲召喚,喚出陰暗幽林中的魑魅魎魎。

  震動!

  這一霎所有東西都在震動,地面微顫,斷裂的木欄茬口無聲的再裂,牢房臺階上端前方壁上熄滅的油燈「啪嚓」一聲掉落。

  孟扶搖掌心的「弒天」也開始顫動,那顫動從刀尖迅速挪移到刀柄,輕輕一動便彈上她虎口,孟扶搖掌心一麻,覺得心也彷彿被那嘯聲攥在掌中攥得死緊,壓抑至不能透氣,下意識催動內息自救,隨即便聽見那嘯聲變了。

  那嘯聲突由逼仄轉為開闊,一線向天直向光明,如果說剛才還是黑暗裡的深淵地獄中的鬼魅,現在便是九天上的祥雲晴空中的朗日,那般極黑到極亮竟然沒有絲毫過渡,彷彿人眼前剛剛一黑,突然便亮了。

  這種情況會造成一種後果,剎那失去視覺。

  正如心臟的極度收緊再突然放開,會出現剎那窒息和暈眩。

  而心臟扭緊那一刻身體下意識的以內息自救,突然失去救援的物件,便成了自己攻擊自己。

  心血潮湧,剎那之間。

  高手相爭,從來爭的也只是剎那!

  那嘯聲不過短短一霎,一霎間幾經轉折,孟扶搖心一緊再一收再一暈,眼前便是一黑。

  隨即聽得對方輕細一笑,身子一挪便挪出自己刀下,劈面風聲一涼,有人向自己面門抓來。

  孟扶搖一低頭,欲讓還未讓開之際,對面風聲一掠,一人滑了過來擋在她身前。

  孟扶搖立刻將他往身邊一帶。

  他又立即將孟扶搖帶回來。

  兩人身法都滑如遊魚,剎那間你帶我我帶你走馬燈似的一轉,都想將自己代替對方送入殺手之下,倒看得那人咕咕一笑,道:「這一對情深意重的,轉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聲裡滿是戲謔,突然手臂格格一響,一個九十度轉折,竟然蛇一般越過擋在前面的長孫無極,繞過他擋住的孟扶搖前心,抓上了她的後心!

  「啊!」

  慘呼聲響徹窄小陰暗的牢獄,四面裡噴開罌粟般豔紅的血。

  利爪般的手指下的身體痙攣的扭幾扭,不堪這非人的痛苦,麻花似的盤繞起來,喉頭裡發出格格的斷聲,血沫突突的湧出來,堵住欲待出口的言語。

  隨即便是即將失去生命的軀體重重墜落地面的聲音。

  「砰——」

  那幼細的聲音有點驚愕有點不甘的「呀」了一聲,輕輕道:「可惜。」

  也不知道是可惜機會的失去還是可惜那突然撲上來的人。

  隨即他百無聊賴的嘆一聲,衣袖一拂,青煙一般悠悠退出去,道:「算你們運氣……」

  青影一散,淡淡的霧氣便散盡,現出地下的屍體。

  那個隔壁牢房的鄰居。

  孟扶搖一拳將隔壁牢房牆壁打塌,三人戰場早已轉到隔壁,一直打到那鄰居身邊,三個人都沒將這人算成人,直接視若不見,任他縮在腳底渾身發抖的看著,直到剛才那人手臂蛇般繞向孟扶搖後心時,他突然撲了上去。

  假長孫無極的心思都在前面,留了一隻手阻擋長孫無極轉身,卻沒想到後面還有人願意做人肉盾牌。

  孟扶搖也一臉愕然,看著腳下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半晌蹲下身,問:「為什麼?」

  那人看著她,許是迴光返照,眼神比先前更亮了亮,張了張嘴欲待說什麼,卻被湧出的血沫堵住,孟扶搖伸手,把住他的脈門,又拍一拍他後心,拍出一口淤血。

  那人振了振精神,吸一口氣,盯著孟扶搖斷斷續續道:「你……是……她的……吧……」

  他聲音細微不可聞,中間有幾個字模糊不清,孟扶搖聽不清,側頭過去問道:「碗?」

  那人無聲抽噎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哭。

  孟扶搖想了想,知道這人五臟俱碎,指望他說得清楚已經不可能,只得自己問:「那碗,活著還是死了?」

  「死……」孟扶搖剛露出「我就知道這樣」的表情,那人又道:「活……」

  孟扶搖抽嘴角,這才想起這人原本就是半瘋,能說出個什麼來?

  還是她直搗黃龍吧。

  「她在哪裡?她是誰?」

  「宛……煙林……下……」

  「燕嶺?煙陵?彥林?」孟扶搖抓狂,中國字同音的太多,這樣哪裡問得出頭哇。

  「你會寫字不?」

  那人眼中最後那點神光卻已經散了,眼眸淡灰混沌,突然身子挺了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兩隻眼珠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嘶嘶啞啞的喊:「宛……我錯……」

  他抽搐得厲害,已經無法再完整清醒的表達任何一個意思,卻再不住的咕嚕著一個「錯」字,將那個字連同連續不斷的血沫不斷推出咽喉,咕咕的不肯嚥下。

  孟扶搖看著他這樣吊著一口氣不肯死,像是在等著什麼,這般模樣多活一刻都是折磨,想了想,道:「你等她的原諒吧?如果……我和她有關係的話……我代她原諒你。」

  「原諒」兩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繩索突然解開,那人身子劇烈一顫,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眼睛大大睜開,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顏色,漸漸黑了起來,隨即,定住不動了。

  月色跨過半毀的牆壁,照上永恆靜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蒼白僵硬。

  孟扶搖默然坐在暗影裡,想著他死前最後幾個字,想著他神情裡隱約透露的不甘和負罪,想著他臨死前唸唸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諒的那個宛兒,突然覺得心底有涼意隱隱的浸上來,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經凍僵了身體,卻還要看見前方有繞不過去的冰湖,還沒靠近,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全身的熱氣便似已經被吸乾了。

  身後有人輕輕將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搖,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無論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笑,抬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膚漸漸被捂熱,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溫暖。

  因為冷,更溫暖。

  世事如此森涼,一路黑暗,徹骨陰冷。

  全因為有了那些愛,寒冬裡及時燃起的篝火,永遠點亮在她崎嶇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凍僵了心。

  孟扶搖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臉,為他整理了儀容,污穢拭盡,現出一張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從眉目來看倒也忠厚,只是,誰說忠厚的人不會犯錯誤呢?

  也許正是因為某個積澱在記憶裡的大錯,使他一生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並因為相似的一張臉,尋求了最後的解脫。

  她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放下屍體,站起身。

  過了一陣子,遠處聽見聲音躲在一邊的獄卒才畏畏縮縮過來,看見兩間牢房全毀,地上一具屍體,原先關在牢房裡的那個道士和老者已經不見,趕緊報告上司,因為牢房毀得離奇,官沅知縣不敢怠慢,又報紫披風,紫披風大隊人馬進駐官沅大牢,將那兩間被毀的牢房仔仔細細看完,一腳便將知縣給踢了出去。

  「混賬!抓到這麼個人為什麼不上報!」

  知縣委屈的抱著大腿,一轉身「啪」的甩了幾個抓孟扶搖長孫無極進來的獄卒一個耳光。

  「混賬!抓到那兩人怎麼不報給我!」

  獄卒捂著臉,諾諾連聲的退後,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裡胡亂抓來的人多了,以前也沒報過啊,活該這次倒楣罷了。

  「大人……我們一定好好徹查,好好徹查。」知縣涎著臉請示。

  「查個屁!」紫披風又是一腳,「沒看見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們呼嘯成風的大步出去,連連呼喝:「城裡城外,好生搜捕!」

  知縣咕噥一聲:「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著,都快貼我的老本!」聽得身後衙役請示那屍體如何處理,不耐煩的道:「叫家人來收屍,順便交三兩銀子收屍費!」

  「這人沒有家人。」主簿嘩啦啦翻了陣冊子,搖頭。

  「沒家人?什麼事關進來的?」

  「我翻翻啊……」主簿點起蠟燭仔細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沒有,還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團亂帳!」知縣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時也靠些下作手段掙錢,一點小事抓了人來,有錢的就放,沒錢的就關,這個大概就是關久了,關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來歷,這些事他們做知縣的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嘛。

  「拉出去亂葬崗扔了!」

  大老爺們咚咚的出去,牢裡恢復了安靜,誰也沒對地上屍首多看一眼,誰也沒想到去把牢裡再看上一遍。

  油燈的光慘慘亮著,照著人去牢空的那兩間牢房,也照著隔壁的幾間牢房。

  就在被毀的牢房隔壁,有人靠著牢壁,在那線昏黃光影裡,露出譏誚的冷笑。

  孟扶搖。

  她和長孫無極根本就沒有離開。

  天下沒有誰能比她和長孫無極更會利用人的思維盲點,誰都以為打成這樣人一定走了,他們偏偏不走。

  如果說剛才的大牢最危險,現在就是最安全,那個假冒偽劣受了傷不會再來,紫披風更不會來,就讓他們在官沅縣城裡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於那個人的屍體……隱衛會跟到亂葬崗收殮的。

  和紫披風和縣老爺一牆之隔的孟扶搖,聽見了最後那段話,眉頭微微一皺,這人很久之前就在這裡?他原先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呆許多年?他和那個婉兒又是什麼關係?而在當年,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慘烈的事,以至於這個男人背負罪孽,芶延殘喘的活在這個牢獄之中,用一生的時間,等她的原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經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遲早會觸及那些隱伏在黑暗裡塵封多年的往事,也許就那麼輕輕一戳,「啪」一聲,血色殷然的塵灰便會滾滾飄出,撲了她一身。

  孟扶搖閉上眼,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

  七日後,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施施然「出獄」了。

  按照隱衛留下的記號,一群人在城北一間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當年建立的地下勢力「廣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闆的外宅,目前的璿璣,外來勢力已經很難立足,會日日遭受盤查騷擾,然而該二老闆卻是土生土長的璿璣人,在官沅當地已經生活了數十年,最是老實巴交廣結善緣的一個人,平日裡上下都打點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現在也是一日三驚——紫披風滿城亂竄,全城已經有數百人因為「可疑、通敵」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縣大奼紫披風目前的駐紮處,據說進去的都是富有家財者或者平日裡對紫披風頗有微詞者,而一旦進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筆銀子,保不準還有去無回。

  「亂了!亂了!」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田舍翁的廣德堂老闆連連嘆氣,「紫披風那群大爺滿城裡發佈告示,設了『秘聞箱』鼓動全城百姓互相私下告發,但凡家中窩藏重犯者,一旦發現立即抄沒家產全家殺頭,有些人趁機報復,胡亂投信,紫披風不管真偽,一概抓起來嚴刑拷打,全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築暗道,聽見狗叫聲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數次覺都睡不安穩……唉……」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望一眼,慢慢道:「那我們就把他們帶走吧。還官沅一個安寧。」

  「怎麼帶走?」二老闆愕然道:「城外近萬人呢,城內知縣大宅住的是各級頭目,就有幾百人,聽說在靠近南境的必經之道上豐府,還有近萬紫披風和鐵衛,專門等著你們。」

  「他們不是有秘聞箱麼?」孟扶搖笑笑,「拜託你一件事。」

  ----------

  大清早,難得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城南知縣大宅前,端端正正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頭開著一道窄窄的縫,背後有鎖。

  「秘聞箱」,每日清晨開啟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竄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來紫披風的財路,並終結無辜者的命運。

  幾個路人經過,看見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懼神色——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箱子,裝載了人心裡最陰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遭受酷刑,無數未嫁女兒被侮辱懸樑。

  這已經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聞之如鬼魅的災難之箱。

  「吱呀」一聲大門開啟,路人趕緊避了出去。

  負責開秘聞箱的幾個紫披風打著呵欠,說笑著去開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兒……」

  「我只關心,他家有沒有漂亮女兒?」

  「得了吧,上次還有個又沒錢又沒女人的也投進來,白費力氣,要給我知道是誰投的,非活剝了他不可!」

  幾個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經心的掂著進門去,幾個路人畏怯的看著,按著砰砰跳的心,猜測著會是誰家倒楣遭殃。

  當夜。

  幾名紫披風在知縣衙門內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風們一夜沒睡,滿城點了火把尋找兇手!然而一無所獲,因為那幾個紫披風死得離奇,周身無傷痕,也沒有任何掙扎,最後查了,說是中毒,於是又把知縣大宅翻個底朝天。

  第二日,又死幾個。

  第三日,又死。

  死的人都是當夜值班第二天休息的,一開始眾人都往值班時的事兒上想,直到第三日,終於有人想起了秘聞箱。

  回頭開箱,沒找到線索,那些密信看完隨手就扔,早不知道扔在哪個垃圾堆上了,到哪去尋?

  找了個名醫來,探頭在箱子裡聞聞,說似乎有異味,密信中有毒。

  當日,秘聞箱取消,官沅百姓奔相走告撫額歡慶。

  秘聞箱取消當夜,紫披風在知縣大宅裡連夜開會,會開到一半,兩個小隊的紫披風罵罵咧咧的互相揪扯著回來,都說對方搶了自己女人,罵到一半,濟濟倒地而亡。

  於是開會議題變成不許再出去隨意尋歡。

  尋歡尋不成了,每日供應的水米食物中,又開始出現問題,紫披風們入口的食物都驗過毒,這些東西都被驗過才進了廚房,然而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明明沒有毒,但每日都有人吃了上吐下瀉,直至衰竭而死。

  紫披風回頭查整個食物送來的環節,卻發現無跡可尋,誰也不會在意一個送菜的農夫到底長什麼樣子。

  到了這個時辰,知縣大宅再也不敢住,紫披風撤出大宅,也不敢分散了再住到其他富戶家中——也沒什麼好住的,都給他們搞得家破人亡了。

  當日紫披風只好匆匆出城,家家戶戶趕緊關起門來默默燒香。

  紫披風人多,分小隊出城,在離城門不遠處一座酒樓上,一對男女負手而立,面含笑意眼神卻冷冽的靜靜看著底下的紫色洪流。

  半晌那男子輕輕握了握女子的手,含笑道:「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那女子側首,瞟了瞟衣甲整齊的紫披風,眼神清泉般一流,答:「月黑風高,正宜裸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1:29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一章  正宜裸奔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夜。

  離官沅三十里的一處山腳下的平原上,篝火點點,支起數百個帳篷,帳篷頂上飄著紫色的絲穗,標明那是皇朝特別機構紫披風。

  大批從官沅縣城撤出的紫披風,和在東蘭山守候多日不見高人,知道被騙的那一批紫披風匯合,按照大皇女的命令,準備去上豐府,途中經過一個鎮子準備歇宿時,卻發現有面色發青的村人被人抬出來,往旁邊的山上抬,問起來卻說村中有人患怪病,死了好些人,紫披風們探頭一望,家家灑白米避邪,紫披風們早已被官沅的遭遇鬧得餘悸猶存,哪裡還敢住下來,於是一向注重享受,到什麼地方都要睡人家最好的床的紫披風,終於百年難遇的露營了一回。

  紫披風背山面水紮營,這春夜山色,繁花搖動,景緻很不錯,可惜剛剛在官沅接連受驚的大爺們無心欣賞,安排了值夜的人後,便早早紮進帳篷睡覺了。

  星光疏落,灑在帳篷上,從最靠近山壁的一個帳篷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壁頂端,坐著衣袖帶風的男女。

  女子雙腳懸空蹺在山崖高處,雙手後撐,仰頭看著天上星月,良久長長吁出一口氣。

  「憋了那麼多天,受了罪,忍了氣,挨了打,坐了牢,好容易地龍翻身,姑奶奶今日一定要殺你個五顏六色,揍你個色授魂與。」

  男子偏頭,疏落星光灑進他眼底,分不清哪個更亮,他輕輕的笑,只是伸手挽起女子因為後仰而落地的長髮,道:「也不用太用力,還得留點力氣應付彤城好戲呢。」

  「當然。」孟扶搖撇撇嘴,「紫披風這種變態東西,只是整個璿璣王朝的一個縮影,是在這見鬼的王朝腐爛泥巴裡長出來的,與其靠人力去慢慢挖掉它,還不如整個換土,換它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單指拈起兩個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宗越真是個好孩子,一聽說咱們在璿璣失蹤,就知道有事要搞,居然給他所有的廣德分堂都送了一包好東西來,連我有可能吃那藥走火入魔都想到了,不枉我為他辛苦一場,連皇后都做了。」

  她說得高興,身邊長孫無極卻淡淡道:「便衝著這個,總有一日要和他好好談談。」

  孟扶搖立即噤聲,翻翻白眼,趕緊岔開話題,和身邊嚴肅端坐的元寶大人道:「耗子,準備好了?」

  元寶大人苦大仇深的點頭——暢行七國悠遊自在的元寶大人現在對璿璣充滿仇恨,就在這見鬼的國家,它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的尊貴的元寶大人,竟然被迫鑽鼠洞,還被人抓在手裡捏啊捏,實在是鼠生未有之重大侮辱,此可忍孰不可忍,鑽洞可忍,被摸不可忍!

  此仇不報非好鼠也!

  「去吧。」孟扶搖以手加於鼠額,聖潔慈祥的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黑暗呼喚光明,光明也呼喚黑暗,你是愛與正義的水手服美少男戰士,你要代表月亮,消滅他們!」

  「去把那些得罪你的人,褲子都脫下來吧!」

  穿著黑色水手服,紮著刺客黑領巾的元寶大人立即激昂的、迅速的、狼血沸騰的,背起那兩個小布袋,蹭蹭蹭沿著山壁爬了下去。

  那點小小黑色一團,哧溜哧溜一條黑線般沒入黑暗,再無聲無息竄入各個帳篷,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捂著鼻子,抓著背上紅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床褥上撒了撒,又竄到帳篷角,抓起綠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燃著的防蛇熏香的香爐裡灑了一點。

  紅色的是刺毛粉,綠色的是驚魂香,當刺毛粉遇上驚魂香,銷魂。

  功效強大,氣味芳香,每樣一點,一夜難眠。

  元寶大人在紫底子上有金線的帳篷裡尤其多撒點——紫披風等級森嚴,不同級別之間用具衣著都有很大區別,極其易於辨認,有金線的,是總隊級別的。

  背上的口袋,很快空了,元寶大人也不走,隨便找處灌木叢蹲下來,目光亮亮,等。

  它身邊還有兩隻,也在目光亮亮的等,其中一隻低低打個呵欠,道:「睏,兄台,借個火。」

  另一個給了他一個好大的白眼珠子。

  過了一會,帳篷裡傳來騷動。

  睡得好好的紫披風們,突然覺得燥熱,迷迷糊糊中在地鋪上不由自主的輾轉,將那些刺毛粉沾上身,越發瘙癢難熬,爬起來拚命抓,抓得皮屑紛飛,那些皮屑飛出去,沾染到身邊擠睡在一起的,又是一陣癢。

  於是都爬起來抓,越抓越心慌越抓越難受,抓得肌膚都滲了血猶自不解癢,倒像那癢都癢在了心底,簌簌的在血脈裡到處亂鑽,剝了皮去抓才痛快,心又砰砰的跳起來,那癢被那心血催著,越發難熬。

  小小的帳篷再也呆不下去,都覺得氣悶難忍,掀起帳篷衝出去,這才發現四面的帳篷都衝出人來,連長官也在。

  眾人都胡亂撓著,長久沒露宿過的紫披風,一時難以確定是不是肌膚不適應草籽,便互相拉了褻衣去看,癢多半在下半身,脫了褲子,月光下看肌膚上一道道紅痕,都是自己撓的,卻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哎!癢哩!癢哩!」忽有人在帳篷的陰影裡鬧騰,做著脫褲子的動作,「最近雨多濕氣大,這衣服幾日沒換穿著難受,脫了脫了!」

  眾人正癢得煩躁心慌,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是衣服惹的禍,一邊罵上司無良睡覺都不許脫衣服一邊就赤條條脫了,立刻覺得涼風吹過來,爽!

  月光下互相看看身體,都撲哧一笑,覺得人衣服一脫,臉好像都突然陌生了,看著看著又起了興致,互相比著大小,謔笑聲響成一片。

  營地裡一群裸男鬧得不堪,便有各級隊長出來阻攔,連連呼喝命人回帳篷小心戒備,眾人笑著,稀稀拉拉的應了,卻不動。

  帶領這批紫披風的是一名總隊長,紫披風共兩萬人,二十個總隊,每總隊兩千,總隊之下是大隊,每大隊五百,大隊之下分組,每組五十,除了正副首領外,下面就是總隊長,大隊長,組長,原本紫披風一萬人在京城彤城,一萬人分駐各地首府,但自從大皇女在中路任巡察使,將紫披風作了調動,現在手頭靈活使用的大約在一萬三千人左右,這個總隊長,臨時帶著這三千人,其中兩千是嫡系,還有一千卻是別人隊中的,於是他的掌控力便稍嫌不足——當上司也抓著屁股對下級發號施令的時候,那命令的威懾力,實在是很有限的。

  抓了一陣子,蹲在帳篷門口討論著是不是濕氣,帳篷陰影裡先前那個最先脫褲子的又道:「濕氣啊,山上有藥草可以治的,搗汁一塗就好,那東西遍山都是,草色暗綠,長著勾齒,頂端有穗狀鬚,一看就認得。」

  話音剛落,有人在半山腰的草叢裡嚷:「哎!你們還抓什麼抓,山上現成的藥草,我已經不癢了!」

  轟的一聲,沒穿披風的紫披風們,齊齊裸奔了……

  星光下無數白晃晃赤條條的裸男撒腿狂奔,似一尾尾魚爭先恐後躍入濃綠的翠蔭之海,那些晃動著的黃黃白白很快從各個方向彙入山中,沒入灰黑的山崖和暗色的樹林。

  「回來!回來!不得夜入山林!」紫披風的頭領們覺得不好,從帳篷裡奔出來連連呼喊著阻止。

  奈何癢瘋了的屬下們心急火燎的要去解癢,只做沒聽見,早已竄得遠了,頭領們無可奈何,只好抓著屁股從帳篷中探出頭,大喊:「多採些回來,代大傢伙用用——」

  喊聲隨風飄到山崖上方,山崖上某個托腮下望的女子,看著那些跳躍縱竄的白點子,眯著眼十分神往的嘆息:「蔚為壯觀!」

  又道:「真是百年難遇之奇景也。」

  長孫無極站起身,道:「鐵成和鍾易一唱一和的,終於把人趕上山了,那裡先給他們收拾,接下來,是你我的事……月黑風高,正宜裸奔。」

  孟扶搖笑一笑,「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

  主帳裡燈火熒熒,紫披風的總隊長正在帳篷裡抓癢,一邊抓一邊思索今晚的蹊蹺,從鎮子鬧瘟想起,一直想到今夜莫名其妙的全隊瘙癢,越想越不對勁,霍的站起來,便要喊人。

  要全部喊回來!哪怕殺幾個不聽話的!

  他匆匆穿上衣褲,正要傳令親兵喚人,帳篷簾子突然一掀,一人紫衣飄飄笑吟吟的走了進來,道:「總隊無須相喚,在下來了。」

  那人笑意清淡,不急不忙的慢悠悠過來,總隊長盯著他那眼神,頓覺心中一寒,他也算反應靈敏見多識廣,立即明白此人不可硬拚,趕緊向後一縱。

  「哧」

  極輕微的刃尖破肉之聲,在殺人如麻的紫披風總隊長一生中,他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聲音,但是這次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自己的。

  後心裡冰涼,涼裡又生出熱,涼的是別人的刀,熱的是自己的血。

  總隊長艱難的回頭,搖晃朦朧的視線裡看見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單刀前指,笑意森然,而他自己,就掛在那柄刀上。

  那少年手臂直直平抬,巋然不動,似乎從一開始就抬刀等在那裡,然後輕輕鬆鬆等到他自己後縱,縱上他刀尖。

  總隊長卻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能在弱肉強食的紫披風中步步爬到總隊長位置,本身怎麼可能是庸手?身經無數血戰練就的本能,使他能覺察周圍十丈內的敵人和殺氣,然而剛才,不僅他不知道那紫衣男子怎麼進來的,甚至後退時根本沒有感覺到後面有人。

  這兩個人……便是殺掉一百紫披風,引得他們沒日沒夜要找的人吧?

  臨死前一霎他神智清明,清晰的感覺到那少年慢慢抽刀,將刀上他的血漫不經心吹到他臉上,道:「這姿勢果然帥,以後我就叫孟吹血。」

  孟……

  原來……是她。

  總隊長想張嘴,想叫喊,想告訴他的上峰他終於知道了那個高人是誰,可惜,孟吹血不會給他多一秒的掙扎機會。

  他的最後意識,是一團黑黑白白的東西,突然竄過來,屁股堵上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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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帳之側的小一點的隊長帳篷裡,幾個隊長一邊抓撓著一邊討論著如今的情勢,他們絲毫沒有感應到就在隔壁發生的殺戮,事實上,隔壁本來也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頭蒼蠅似的亂撞,現在連對方到底是誰也不知道!」

  「官沅那裡,兄弟們死得莫名其妙!」

  「敵在暗我在明,吃虧!」

  「別埋怨了,咱這裡還算好,聽說上豐那裡和鐵衛合作的兄弟,悶虧吃了無數,那群黑狗子,惡毒!」

  「大殿下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會和三皇子合作。」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上頭的事兒,不是咱們猜得的!」

  帳篷裡沉寂下來,璿璣皇權之爭,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兒,卻也是大家都知道絕對觸碰不得的事兒——據說每次璿璣皇位之爭,都是一場滔天驚心殺戮,如今的皇帝當年便是在陰謀密佈波譎雲詭中殺過來的,現在他發揚璿璣皇族的光榮傳統,也把這一招用在他自己的下一代身上了。

  明明都要立女主了,還在給皇子皇女們放權,最有競爭實力的十一皇子大皇女三皇子看似被放逐,偏偏又讓他們佔據北中南三境,各自掌握了一批雄厚實力,陛下葫蘆裡賣什麼藥,沒人想得通,也不敢想通。

  一片靜默裡,有人喃喃道:「奇怪,採個藥這麼久不回來。」

  「天黑看不清吧。」有人笑,「別提這個,不提還不覺得,一提我越癢。」

  「我給你撓撓。」

  「誰要你撓,粗手笨腳的——」那隊長話說到一半突然僵住。

  這聲音……陌生!

  一抬眼見四面幾個隊長都僵在那裡,燈下都白得木偶人似的,他呆滯的動了動眼珠,轉頭想去看,不知怎的腦袋便轉不動,勉強掀起眼皮一瞅,淺紫衣衫的男子,含笑抱胸倚著帳門,黛色衣衫的少年,正大步跨過來。

  他刀尖有血,隨著步伐大滴大滴的滾落,那些黏稠的血液擦著他渾身氤氳的淡玉色的真氣落下,燈光下鮮亮亮的爍眼。

  他走過來,隨著步伐的接近,幾個隊長都覺得身上壓力突然一鬆。

  他們互望一眼,拼盡全力齊齊騰身躍起,衝向帳頂。

  先逃!

  幾人武功不弱,剎那間一躥便已躥到帳頂,「哧啦」一聲已經沖裂牛皮帳篷,腦袋鑽出帳外。

  隨即他們便都覺得,身子突然一輕。

  真的很輕,全身的重量突然都失去一半,連帶最重的靈魂。

  帳篷上六個冒出來的頭顱死死定格,六張臉在星光下月色中帳篷頂呈六角形對望著,都看見對方臉上漸漸冒出死氣的蒼白淡青,眼珠子一程一程的凝結,直至神光全散。

  帳篷下孟扶搖擦劍,對著那剩下的六個一半咕噥:「這樣好,省事。」

  又抬頭,敲敲上面那一半。

  「999皮炎平,快速止癢,家庭常備,您家備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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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光著屁股的紫披風們猶自在尋找,有人在石頭縫裡尋,不住嘟囔:「咦,沒那種草哇。」

  身邊過來一個人,撅著屁股和他一起找,突然抓了一根草道:「你看是不是這個?」

  紫披風湊過頭去,眯著眼猶疑的認,突然發現新大陸一樣詫道:「咦,你怎麼穿著衣服?」

  那人對他亮出燦爛的漂亮笑臉,伸手拍他的肩,順手將一把刀拍進了他的胸口,一邊很可愛的笑道:

  「你弄錯了,是人都應該穿衣服,只有畜生才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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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道上一處灌木叢後,一池潭水清亮亮的坦臥著,美玉一般純澈,一看就知道是絕對原生態不經污染可以直接拿來瓶裝飲用的好水。

  有人癢得發燥,路過這潭水不禁眼前亮了亮,覺得那沁涼溪水實在惑人,立即呼朋喚友來,也不用費力氣脫衣服,撲通撲通往水裡一跳,跳進去時都大聲嚷:「好!舒肥」

  「便當洗個澡,泡一夜保不準就好了!」

  「給我搓個背。」

  「嘖嘖,你身上咋有頭油味道?老實交代,在官沅和哪個半老徐娘顛鸞倒鳳了?」

  「和你媽!」

  「呸!找死!」

  嘩啦啦一陣水聲,半真半假的你一掌來我一掌去,最近紫披風們繃得太緊,平日也難得享受到這般山野之趣,明月當空清泉沁涼,都起了玩興,嘻嘻哈哈互相拍打,激起半人高的晶瑩水光。

  拍著拍著,突然都覺得頭暈。

  不僅頭暈,還心慌,不僅心慌,還呼吸困難,眼前泛起陣陣白亮來,以為是水卻又不是水,以為眼睛裡濺了水,用手一揉,卻揉出豔紅的血來。

  然後抬頭看看別人,不知怎的也是滿面血紅,卻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紅了看出去所以紅,還是對方就是那麼紅。

  冷月無聲,潭水清冽,深黑的山壁前,一群站在水裡的人,互相看著對方揉出越來越多的血來,這場景怎麼看怎麼都有些詭異。

  於是都知道潭水有問題,嘩啦啦爭先恐後往岸上爬,爬得比跳下去時還快,然而不知何時潭水邊多了一個人,冷冷抿著唇蹲在潭邊,抓著一把重劍,看見誰往上爬就把誰拍下去。

  爬得越快拍得越快,和玩具打地鼠似的,難得那個手快眼疾,一處不漏。

  潭水裡的人慘叫著,從各個方向沒命的向外爬,那人抓著劍咻咻的轉,從潭東頭奔到潭西頭,旋成一片辨不清身影的颶風,劍拍得團團風似的。

  漸漸的,往上爬的人少了。

  漸漸地,潭裡的人也少了。

  該沉的都沉下去了,該浮上來的時候自然會浮上來。

  那人低頭看看,轉轉痠痛的手腕,唰唰亮幾個劍花,很滿意的點點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主子說今晚看著這潭水,保我輕功劍法大進,渾然一體密不透風,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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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的散落在山上,尋找著那莫須有的止癢草。

  他們或者碰上這樣的情況——幾個灰衣人,一般四個,木然出現,前後左右四個方位,一個精妙的小型陣法,唰唰幾劍,穿心,在月下曳出鮮紅的虹,虹影未散,木然的灰衣人已經換了地方,再來。

  或者也有小心的,夜晚上山怕遇見野獸或危險,便邀了更多的人,十來個吧,嘻嘻哈哈的去找藥草,便當月夜遊山,霧下觀草,也是一番特別滋味。

  有人還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天上明月光,低頭看褲襠,都是小褲襠,唯我大褲襠!」

  四周頓時一陣哄笑,一群人齊齊發一聲喊,撲蔔來將他扭了,要他睜大狗眼看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大褲襠。

  一群人赤條條撲成一團,月光下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似的,正鬧得歡,突然都覺得某個地方一涼。

  都只是一涼,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

  隨即便見一個黛色衣衫的少年,笑吟吟的撐膝低頭看他們,手中黑色的刀身上,齊齊整整挑著十來坨「大褲襠」。

  聽得他很誠懇的笑道:「那樣怎麼比得出?乾脆割下來稱稱份量,來,來,都來評選一下,看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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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夜,紫披風重創之夜。

  繼二月十四之後,紫披風再次遭遇了襲擊,這次後果更慘——一名總隊六名大隊二十名小隊橫屍宿營地中,七八百名紫披風以莫名其妙五顏六色的裸體之姿死在宿營地的後山上,還有近兩千名紫披風就此失蹤——有的是當夜看見殺戮趕緊逃命的,有的是運氣好成為漏網之魚從山上下來結果發現營地裡死得一塌糊塗,害怕軍法從事逃跑的,更多的是沒上山也沒看見殺戮,卻在清晨時發現領導們都死了,同伴們也不見回來,心知這樣回去一定倒楣,乾脆瓜分了主帳財物,溜之乎也。

  反正半輩子也撈夠了,紫披風生涯裡雖然待遇優厚隨心所欲,但也因為太招人恨時常遭遇危險,如今首領俱死,連發生什麼事都說不清楚,與其這樣回去關黑屋受刑訊,不如隱姓埋名洗手做個富家翁。

  三千人,一夜天。

  如果說上次死一百個是讓璿璣朝野震動的話,這次就是集體失聲,接連受挫的大皇女已經氣得不會說話,一腳便踢死了前來稟報壞消息的一個總隊長。

  然後她立即撤換紫披風總首領,要求新任首領在自己的腦袋和敵人的腦袋中選一個獻上。

  她原本住在中路首府端京,這下也趕到了南境的上豐府,但凡想入南境,上豐是必經之路,數萬人盤踞上豐,偵輯網路輻射至四面百里內鄉鎮,勢必要把對方截殺在上豐。

  但是直到如今,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兇手是誰,當初李家大院縣太爺和鄉官里正都是活口,但是那個持燈將紫披風引入後院的里正,直面孟扶搖的殺戮,活活被嚇破苦膽,沒來得及說句完整話便死了,知縣和鄉官拚命回憶,只記得對方「刀很亮,眼睛是紅的,好多血。」此證詞一說出口,啪的便挨了紫披風大爺的耳光。

  人證如此膿包,尋人便越發困難,連按圖索驥都不可能,大皇女下令中路各府,嚴禁百姓隨意出入,出入城者必須有路引文書,並持璿璣戶藉文書,先查驗再蓋出城入城印,有需要必須日日出入城的,須得在衙門備案,並根據知縣大老爺在逼問下勉強拼湊出的兇手畫像,在各處城門張貼,此圖鬼斧神工用色大膽,五顏六色別緻銷瑰,其人物形貌如年畫鍾馗!氣質似九天雷公,尤其一雙大眼,血紅賊亮,勝似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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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上豐「起春」集會的日子。

  「起春」是璿璣中路百姓一年中最為重要的節日之一,在每年初春三月三舉行,意喻「春光乍起,一年之興」,屆時方圓百里百姓都會趕來,在上豐縣城集會,擺出最美的手工,亮出最精緻的器具,舞出最別緻的把戲,璿璣以多出能工巧匠著名,最喜比「巧」,手工業在國家經濟中佔很大比重,是以「起春」節上,素來是同行競爭的最大平臺,誰家的東西出奇制勝一炮打響,從此便成為這行業的王,財源滾滾,誰家女兒的刺繡博了頭彩,從此後身價百倍,家家好逑。

  這一天城門內外熱鬧不堪,人流一大早就擠了幾里長,官兵們一個個查問忙得焦頭爛額,眼見著人流有增無減,隊伍催促鬧騰得不耐煩,盤問鬆散了許多。

  看守東側門的幾個官兵,由一個老佐事帶領著,滿頭大汗的吆喝:「排隊排隊!別擠別擠!哎哎,給我退回去!說你呢!」

  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見一個半遮著臉的小媳婦嫋嫋婷婷的過來,身邊伴著她的公婆丈夫,挑著準備參加節日擺攤的擔子,小媳婦生得俏,露在桃紅圓扇外的一雙眼晴烏溜溜明亮亮的喜人,那眼珠兒清淩淩一閃,看得年輕的官兵心都蕩了蕩。

  不過他還是不敢怠慢的伸出手去,小媳婦輕輕遞上路引和文書,倒也齊全,那官兵捏了捏,忽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剛要說話,那媳婦傾身靠過來,吐氣如蘭巧笑嫣然的道:「官爺……」

  她扇子上的杏黃同心結絲穗垂下來,柔軟滑膩的拂在官兵手背上,那般蕩漾的觸感,拂得官兵也軟了軟,頓時便忘記自己要說什麼,那媳婦眼波一撩,伸手取回文書,指甲輕輕在他掌心一搔,不輕不重的力度,半挑半逗的神情,語氣也是飄而旖旎的,「官爺,我們可以去下一關蓋入城印了麼?」

  「哦……」官兵給那一搔搔得魂飛天外,迷迷離離的看人家過去了,猶自回眸對她一笑,連骨頭都輕了幾分,哪裡還記得那什麼「手感不對」?

  負責蓋入城印的是老佐事,這位倒是個正人君子,也負責,文書紙張都要一張張拈過,老傢伙看起來愁眉深鎖,很有些心事的樣子。

  那媳婦香氣飄飄柔若無骨的過來,依樣遞上路引文書,老佐事手一摸便「嗯?」了一聲,那媳婦卻突然「哎呀」一聲,似是被人一撞,身子一傾,手中絹扇正正掉落他面前。

  老佐事眼前突然一亮。

  絕頂刺繡!

  水紅底絲緞,繡素衣美人,美人卷珠簾,蹙娥眉,閒倚窗,愁望月,不過巴掌大刺繡,衣飾神情相貌色彩無不精絕栩栩如生,連衣裳的皺褶都自然流暢飄飄欲飛,而那般閒愁倚窗月色森涼的幽怨意境,如在眼前,旁邊還有一闕詞,老佐事不大通文字,卻看得出這字繡得骨秀神清氣韻非凡,毫無尋常繡字生硬呆板之態,和那美人圖相得益彰,竟是在這巧人輩出的璿璣,也難得一見的奇品……

  這麼一件東西,要拿到「起春」節上,該有多少人為之瘋狂?

  老佐事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起自己一直在愁的心事——女兒十八歲了,長得醜,至今待字閨中,託了多少人也尋不著婆家,如今要有了這個,還用愁?

  他的眼珠子黏在扇子上再也下不來,那小媳婦嬌言軟語,笑一聲道:「哎呀,髒了。」將那扇子往他手中一拂,老佐事下意識緊緊握住,這手握了扇子,就再沒空研究路引,也沒空張嘴說話,那媳婦手指一推,他身側埋頭蓋印的衙役頭也不抬,啪啪啪的蓋過去,手一揮。

  幾人施施然的過去,各自一笑,那婆子笑道:「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小媳婦嬌羞,身子一扭纖指一點,戳「婆婆」額頭,「死相!」

  「丈夫」在旁邊唰的一下蹦過去,大白眼一翻,嗡聲嗡氣的道:「兔子!」

  「我容易麼我?」「小媳婦」幽怨,羞花閉月的道:「正牌女人不肯扮,卻叫我這堂堂男兒塗脂抹粉,連帶我家珍藏的名繡蘊娘的絕品都獻出來了,也沒得你們一聲好。」

  「好,好得很,天生戲子,無限風騷。」孟扶搖版「婆婆」眉開眼笑湊過來,讚賞鍾媳婦的演技。

  鍾媳婦立刻含麝吐芳混若無骨的依上去,蘭花指纖纖一搭,「好人……」

  衣領突然被人拎住,鍾媳婦不滿回頭低喝:「鐵成你不要每次都這麼煞風景……」說到一半突然嗆住。

  「公公」長孫無極含笑看著他,表情很溫柔眼神裡卻明明白白寫著,你再沒完沒了動手動腳我就讓元寶大人全套日夜侍候你……

  鍾媳婦立即萎謝,拖著腳步走開去,喃喃嘆:「公婆偷過城,媳婦踢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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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春」節為期七日,因為節日緣故,雖然大皇女和三皇子嚴令各守陣營不得外出,紫披風和鐵衛一些高層統領還是忍不住滿城燈火的繁華勾引,偷偷溜了出來,「與民同樂」去了。

  當然,此民乃民女也。

  不過和暴虐得無法無天的紫披風比起來,鐵衛的規矩要好些,他們一般嫖窯子,而紫披風自從李家大院事故後,現在一般也不動民女,按照規矩,兩家一分一半,根據兩家駐紮地點,城南窯子歸紫披風,城北窯子歸鐵衛,各自為戰,井水不犯河水。

  大皇女和三皇子都怕兩家鬧起來,嚴令不得爭風吃醋,是以一直也相安無事。

  不過今天出了點岔子。

  按照慣例,節日期間,附近州縣的出名花魁們一般也會趕過來,在城內獻藝鬥技,發揚光大一下個人才藝名聲,以期達到更大的知名度和更高級娼業待遇,這次也不例外,來了一些出名美人,尤以「一榻雲」名動上豐——何謂一榻雲?據說此女練得異術,一身骨肉輕綿,男子睡於其身,如臥一塌軟雲,由此可以想像,其間滋味,何其銷魂!

  其實人欲人慾,下半身其重要性永遠都超越上半身,琴棋書畫這些東西玩的是意境,而真要論起誘惑力,意境絕對比不上一榻軟雲,所以一城才藝雙絕的花魁們,只得黯然失色的看著「一榻雲」門庭若市獨領風騷。

  「一榻雲」這次掃榻待客之所也和別地不同,選在城內七星河,七星河橫貫上豐城南北,是城內第一河,平日裡便有些畫舫漂流其上,做些皮肉生意,如今「一榻雲」也來了興致,選在這七星河上,也不用華麗隆重的畫舫,就是別出心裁一葉挑著紅燈的輕舟,於碧水之上悠悠飄蕩,如女子宛然睡姿,以待恩客,反而更加撩人綺思。

  夜色笙歌,七星河上流光溢彩,岸上無數人翹首以待,都心癢難熬的等著美人駕臨,據說「一榻雲」並不是一點朱唇萬人嘗的普通娼妓,人家有身價有地位有氣節,恩客必須由她親自挑選。

  據說這位姑娘的名言是:

  雞,也是有人格的!

  夜未盡時,一葉輕舟在萬眾期待中欸乃而來,在距離岸邊十米距離外停住,從岸邊垂柳依依中看去,輕舟寂寂無聲。

  眾人心急的等著,其中就有城南窯子承包者紫披風和城北窯子大老闆鐵衛,兩邊頭領互相看一眼,又看看雙方站的位置,各自扭頭。

  小舟一直寂然,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吊著人們胃口,就在人們等得不耐煩將爆發而未爆發的前一刻,紅燈突然大亮,燈下忽多了位素衣女子。

  衣袂輕軟,魅若流雲。

  紅光掩映下那女子面目朦朧,然風姿飄然,宛如洛神仙子,美玉生暈。

  從眾人角度,只看見她雪白纖細的手,合握於腹,姿態優雅,似一朵玉、蘭花開在朝霞之中。

  而裙角飄散,亦如水上白蓮,在初春的微涼的風中,曳出十二分的媚惑風華來。

  最美的是那流麗身形,素衣淡妝不能掩肌骨中透出的嬈媚華豔,無論是隆起或凹下,都妙姿天成,是頂級匠師若有神助方能繪就的妙筆。

  眾人看著那遠遠的麗影,一時都失了呼吸。

  當真是……一抹雲啊……

  那女子卻不說話,舟上一立便進艙去了,空留那身姿絕豔,牽引一地渴慕驚豔的目光。

  一片靜默裡,小舟又安靜下來,隨即舟中忽起琵琶之聲!

  音能裂石,上遏行雲!

  那一曲琵琶忽如其來銀瓶乍破,錚然而起風雷驚天,刺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起音便滄海激盪,五洲風流,裂聲而舞弦震驚心,如八方風雷滾滾而起,大王之風掃掠山河,而長天之上有鳳之翔,五彩尾羽穿沒雲端,風起、雲騰、月隱、日昇,無盡燦爛光芒之後,天際漸轉空闊光明,清音流動聲聲空靈,柳絲飛絮般飄搖而起落入遠山之巔,而松濤陣陣暮色四合,雲霧漸掩處霜鍾深鳴,月上中天遠山深處何人枕石漱流?而月色卻又漸漸沉落,落入紅羅帳碧玉舟,纏綿、綺麗、嬌軟、伶俐……紅粉樓頭所有熱鬧繁盛的夢。

  所有人都入夢。

  絕世一曲。

  從未見過一曲琵琶,竟然能將激越空靈和綺麗如此巧妙相融,轉折自然渾然一體,且不論指法技巧,單是這一曲之迥異意境三轉,便已經巧到毫巔。

  而奏琵琶者,又該是怎樣的姿容絕俗清逸風流?

  眾人沉醉的想著,都自動將剛才那素衣女子代入奏琵琶者,這般遙想,想著那女子比琵琶還流線精美的身姿,心底便似燒了一把旺旺的火,那火將所有的理智滌盪,只剩下那個妖嬈的麗影。

  琵琶曲歇,舟上簾一掀,一個青衣小婢探出頭來,指尖拈花,笑吟吟道:「諸位老爺,可有人願與我家姑娘於這輕舟之上,軟雲之間……蕩漾?」

  她最後兩字,聽得老爺們齊齊眼露狼光,下身一緊。

  那小婢已經手一揚,將那花拋了起來,笑道:「誰拈此花,誰拔頭籌。」

  玉蘭花飄起,悠悠蕩蕩。

  岸上唰地飛起數十條身影。

  「砰砰啪啪」立時一陣碰撞之聲,先是皮肉碰撞,隨即是刀槍的。

  半空裡一人大罵:「幹你祖宗奶奶,你們鐵衛今天來湊啥熱鬧?」

  「爛眼晴屁股生瘡的紫披風,你來得我來不得!」

  「這是城南!」

  「誰告訴你七星河是城南的?」

  「我呸!讓開!」

  「你滾!」

  啪啪啪不斷有人落水,在水裡還在摳眼睛挖鼻子纏成一團,紫披風和鐵衛積怨已久,只是礙於雙方主子嚴令不得毆鬥,如今慾火中燒,這舟中嬌娃勢在必得,何況七星河橫貫南北,誰說那就是城南(北)反正誰也不算壞了規矩,揍瞭解氣再說!

  水裡打成一團,岸上還在搶個不休,紫披風副首領和鐵衛二號大頭目今日都在,兩位武功最高的鷹犬高官今日也都動了意氣,這麼個絕頂奇葩的麗人,看那身形聽那琵琶可知絕世難求,過了這村沒這店,怎能放過?再說就算原本不想硬要,如今對方一搶,自己怎麼能讓?一讓,紫披風(鐵衛)的面子往哪擱?

  兩人武功都高,實力相仿,紫披風副首領半空裡一道紫光劃過搶先半步奪花,鐵衛二號頭目一個淩空跨步跨過抬腿就踢,兩人半空中砰砰交手幾招,各自一個翻身落下,單手一揚。

  各搶一半。

  紫披風副首領急叫:「我那一半大些,我!」

  那舟卻漂了幾漂,往北移了移,鐵衛只號頭目看著那舟的位置,轉頭看看三皇子當初劃分的界定南北的位置的一座畫樓,比了一比目光大亮,叫:「現在舟在城北,我!」

  他話音剛落,那舟又飄了飄,飄回南邊來,紫披風首領一看大怒,大罵:「你瞎了眼!無恥!」

  「你混賬!明明剛才在我那邊!」

  「你找死!」

  「你昏聵!」

  「今天我非得宰了你!」脫衣服。

  「明年今夜就是你這老狗忌日!」捋袖子。

  「砰!」

  「啪!」

  「殺人啦——」

  岸上除了打成一團的紫披風和鐵衛外,其餘百姓早已避禍溜個乾淨。

  小舟蕩了幾蕩,悠悠的劃開去,蕩入遠處柳絲下,當然,那群殺得性起的人什麼也看不見,看見了也沒法去追。

  舟中,素衣女子含笑盤坐,給對面而坐的男子斟酒,雪白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精緻如玉。

  「不想你彈得一手好琵琶,真是聽呆了我。」

  男子斜斜倚著錦褥,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弦,紅燈淡淡光影下長眉如墨肌膚如玉,長髮散披輕衣緩帶,一個淺淺微笑的姿態,端的是姿容絕俗烏衣風流。

  他抬眼,一笑如荼靡綻放,優雅而安靜。

  「這是為你寫的曲子,名《鳳舞扶搖》,今日終於有機會奏來。」

  含笑撥弦,弦音清越,如心事聲聲。

  「你若喜歡,這一生我天天奏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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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璿璣兩大監察勢力紫披風和鐵衛在上豐城,不顧上司嚴令貿然爭妓而自相殘殺,兩名高級統領一死一殘,隨員各自有傷損,有人直接死於七星河中,屍體數日後才浮出來,由此,一直齟齬不斷卻因為上司管束不得不互相容忍的紫披風和鐵衛積攢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數日之內連爆數次大亂,城中一萬餘人展開混戰,亂成了一鍋沸粥。

  大皇女和三皇子忙於按捺約束彼此部屬,疲於奔命,再也顧不得那些暗殺緝拿事由。

  於是某些人優哉遊哉出城,丟下那堆爛攤子給皇子皇女們收拾,一路潛行快奔,晝伏夜行。

  三月十日,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京郊驛站加急滾單傳到璿璣禮部,禮部齊齊轟動,頓時人仰馬翻。

  「無極太子與大瀚孟王突然現蹤,現率護衛三千駐駕京郊長禮驛,請接!」



璿璣之謎   第十二章  高調孟王

  三月十日,「失蹤」一個多月的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終於在璿磯國土上,以拉風之姿公開出現。

  據說這兩位莫名其妙失蹤的牛叉人物,出現得更加莫名其妙,京郊驛站的小吏早上一覺醒來,看見一個滿身灰土的人撞進來,像進自己家內室一樣隨手抓起桌上的水咕嘟咕嘟就喝,喝完拿他擱在椅子上的官袍擦擦嘴,順手抓起一個果子哢嚓哢嚓的啃,一邊啃一邊呸呸的吐皮,小吏被這人一連貫流暢自如的動作震住,擦擦眼屎糊住的眼睛仔細辨認了一下,確認不是這京中的哪位王公貴族後代或者大佬——他雖然官職低微,但京郊驛站地位特殊,迎來送往都是貴賓,便是皇帝也熟悉的,如今一見不認得,膽氣立壯,大喝一聲:「來者何人,竟敢闖我璿璣天子腳下堂堂驛站!」

  不想那人將果核一扔,眼睛一瞪,聲音比他更大:「床上何人?竟然敢對我大呼小叫?」

  驛官被他這一喝又震住,職業習慣使然立即又開始努力思索自己是不是漏掉了誰家公侯沒認出來,瞧這人這口氣,比最勇莽的十二皇子鳳淨松還牛幾分,而按照多年宦海浮沉總結出的規律,口氣向來是和地位成正比的。

  「敢問上官何人?」驛官開始小心翼翼。

  「失蹤人口!」該人手一揮。

  「……」

  等到小吏終於弄清楚對面這牛人是誰時,立刻不敢怠慢的抖著手指寫文書遞交禮部,然而出名彪悍的孟大王,一出現就出現在人家臥室,一點準備不給人家,拖著人家穿著內衣就寫報告也罷了,甚至直接用自己的狗爬賴字在單上註明:「璿璣禮部!忒不知禮!竟然未曾出城先迎?大王很生氣,爾等太過分!」

  驛站小吏拿著那單子抖抖索索命人飛馬快傳,早已等在京城的三千護衛已經更早一步接到孟扶搖終於到達的消息,第一時間出城迎接,孟扶搖一見他們就胳臂一揮,道:「明日全給我換新衣,一色大紅!換最好的鞍鞘!鑲最刺眼的寶石!我低調夠了!從現在開始,我要高調!」

  嚎叫著要高調的孟大王終於駕臨,璿璣朝廷接到消息一時臉上表情不知該擺出歡喜還是痛苦好,歡喜的是,一個多月來大瀚和無極的官員坐鎮璿璣,日日逼著璿璣上下尋找他家失蹤的主子,大瀚官員天天和他們喝茶討論大瀚和璿璣的國境線是不是該再向南挪移一點?兩國交界之間的璿璣大名縣國民已經被大瀚同化,不如乾脆自璿璣地圖上抹去?無極官員則充分表示了對彤城的渴慕和嚮往,並提出希望能和友邦朝廷共建彤城的美好願望——璿璣朝廷上至宰相下至各部小吏,為此足足一個多月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如今好歹,終於解脫了。

  痛苦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瀚無極幾個官員便已經不是善茬,何況本主乎?何況惡名遍七國無恥驚天下的孟大王乎?用腳趾頭的指甲蓋也能想到,「被圍攻失蹤,歷經千辛萬苦才逃難至此」的孟大王,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為此,璿璣宰相特意進宮,想請示陛下如何迎接,一旦孟王問起遇襲之事又該如何應對?

  璿璣皇帝自從病重,已經多日不見臣屬,龍泉宮終日重簾沉垂,臣子們只能隔簾請安,於一片藥香和光影幢幢中估摸著陛下的病情,今日宰相本想大抵又要在迴廊下跪上半天才能等到一兩個字,不想話音剛落,裡頭便是「啊」一聲低呼,隨即有了點動靜,模模糊糊聽不出是什麼,過了一會兒太監出來傳旨:「盛禮相迎,無所不應。」

  這八個字拿到手,火炭似的燙著了宰相,「無所不應?」這話太過了吧?陛下不知道那個人特別皮厚無恥嗎?萬一她要璿璣割三城以賠償,難道也應?

  宰相立時覺得,早知道還是不來請旨的好,陛下明明就是病糊塗了,他把這道旨意小心的揣在懷裡,退了出去。

  八個字的後四個字不想理會,前四個字還是要遵旨的,為此,璿璣宰相特請目前在京輩分地位最高的二皇子和十皇女前去迎接——這兩位一位是榮貴妃長子,一位是皇后長女,再率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夠份量。

  忙碌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鼓樂齊鳴,大開城門,皇子皇女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一大群人翎頂輝煌,衣冠楚楚按班而立翹首而盼,脖子都等長了還不見人影,太陽底下曬得冒油,脖子上泛起油光光一片,閃閃的像魚鱗,漸漸的又都站不住,除了兩位金枝玉葉是騎馬,其餘都按班站著,都是養尊處優的三品以上大員,哪裡站過這麼久?哪裡又曬過這麼長時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得派人去驛站催請,回來答曰:「在刷牙。」

  等了大約刷完一百次牙的時辰,再催請,答曰:「在敷面膜」。

  面膜?面具?

  再等,估計別說面膜,城牆也得敷完的時辰後,再請,答曰:「在洗臉。」

  戴面具洗臉?

  洗完一千次臉的時辰後,再催,答曰:「洗面乳還沒洗乾淨,這個東西很要緊,殘留了後果嚴重。」

  百官面面相覷——洗面乳?是不是某種練武的高級藥物?

  再等,等到估計不僅洗面乳可以洗乾淨,便是一個十年沒洗澡的人也可以乾淨得毫無殘留的時辰,再請,答曰:「等爽膚水乾透。」

  爽膚水?外用功力增長劑?

  爽膚水乾透之後,要擦珍珠霜,珍珠霜擦完,要擦防曬霜,負責催請傳信的禮部官員來來回回跑斷腿,最後一次死狗一樣爬回來問:「大王說,防曬霜沒有達到艾斯屁愛膚(SPF)50,怕曬著,問彤城有沒有?」

  年輕的十皇女當即扔了馬鞭:「什麼玩意!囂張!」

  二皇子苦笑,他畢竟年紀大些沉穩些,對禮部官員道:「你去和孟王說,馬上就要午時了,太陽更大,豈不更曬著?」

  這話好像起作用了,最起碼去催請的官員沒有再次像死狗一樣的爬回來。

  又過了一會,路盡頭隱約出現衣甲整齊的隊伍。

  如大片囂張飄搖的紅雲降落彤城官道。

  全軍大紅!血色長袍金線壓邊!刀光雪亮齊指向天!鞍鞘精美寶石亮眼!奔馬馳騁一字排開!

  三千騎,個個英俊,精悍,冷肅,硬朗,三軍儀仗隊般的軍姿,鐵血敢死隊般的殺氣!

  肅然擁衛著意態閒散衣袂飄飄的兩人。

  璿璣官員齊齊抬眼看,都失了呼吸失了聲。

  左側白馬上,淺紫鑲銀紋錦袍的男子,白玉冠紫金帶,戴半掩銀面具,頎長優雅,氣韻尊貴,面具上方一雙流光溢彩的深邃眼眸,看人時似笑非笑,卻瞬間奪人魂魄,風華無雙。

  右側黑馬上,則高踞白衣少年,一身雪素鮮鮮明明,只在衣襟袖口繡淺紫色魑紋,烏髮如緞高束於青玉冠中,清雅秀逸,風姿卓絕,尤其一雙眼黑如點漆,寶光流動,那目光掠過來,亮得日光都似淡了幾分。

  明明看起來是兩個男子,不知怎的眾人心中剎那間都流過一句話:真是一對神仙中人!

  大瀚孟王名聞天下,雖說沒見過真面目,但看那眼睛身形,便知也是絕俗人物,只是……

  和傳聞太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那麼無恥囂張的人,居然看起來那麼清雅!

  簡直是侮辱清雅!

  璿璣眾官一邊肚子裡罵著,一邊在喧天的韶樂齊鳴中齊齊施下禮去。

  「恭迎無極太子殿下,大瀚孟王!」

  孟扶搖在馬上笑吟吟盯著他們,也不急著下馬,敲敲馬鞭仰頭長嘆道:「還是坐在馬上舒服啊,可憐我都半個月沒挨著任何代步工具了!」

  她一說話,眾人齊齊長舒一口氣,都找回了感覺——沒錯!一開口就知道那果然是大瀚孟王!

  二皇子苦笑著,當先下馬,又拉了一把沈著臉端坐不動的十皇女,那邊長孫無極先下了馬,將死狗一樣懶洋洋的孟扶搖接下來,孟大王一接觸地面就哎喲哎喲叫,蹲那疙瘩不起來,嚷:「跑腫了腿,早扭了筋,站不起來哎喲喂……」

  她揉著腿,抬頭斜瞟著一臉尷尬的璿璣官員,嘆氣:「你璿璣治安啊……」

  她搖頭,全場掉眼光的掉眼光,捂臉的捂臉。

  孟大王意猶未盡,繼續嘆:「你璿璣人品啊……」

  全場臉色掛下來,她砸砸嘴,不說,但臉上那神情,比說了還讓人想崩潰。

  孟大王好像根本不會看人眼色,蹲那裡繼續很陶醉道:「你……」

  二皇子突然接話,道:「既然孟王走不得路,那還是請上馬吧。」

  孟扶搖好像沒聽見,繼續說她自己的:「……你家孟大王我這被追殺被搶劫的,驚魂未定兩腿軟麻,得,失禮失禮,我就蹲這了,不妨礙說話,你們繼續,繼續。」

  璿璣官員無語望天……你這個樣子,叫人怎麼繼續?

  只有尊貴淡定的長孫太子,絲毫不以為意,果然拉著二皇子十皇女在那揖讓恭謙,把該行的禮數行完,對那疙瘩蹲著個孟大王完全適應神態自若,十皇子卻遠遠沒有練到太子殿下對孟大王的強大的免疫精神,說幾句便要向孟扶搖瞟一眼,渾身的不自在。

  孟扶搖蹲也就罷了,蹲著也不肯好好安分,突然抬頭對璿璣宰相張嘴說了幾句話。

  她張嘴,卻沒聲音,宰相聽不清,詢問的望了望,孟扶搖又「說了」幾句,宰相不好再站著不動,只好趕緊過來,到她面前半彎著腰問:「敢問瀚王有何吩咐?」

  孟扶搖卻將手放在耳朵邊張了張,大聲道:「啊?你說啥?啊?我聽不見。」

  宰相抽抽嘴角,腰彎得更低一點,又大聲重複一遍,孟扶搖依舊偏著頭,「啊?」

  眾官憐憫的望著腰彎得快到地的宰相大人,想起他貌似有腰病?嘖嘖,聽說這位孟王,誰得罪她十倍報之,而且地位越高越喜歡作對,唉……宰相果然不是誰都能當地。

  「我說您老人家位置太上風了。」孟扶搖「聽」了半天,仰頭笑,「好歹我也是客,宰相大人就這麼俯視在下說話?想來你璿璣,和我大瀚諸臣交涉國務,也是習憤這般姿態了?」

  這麼重的話拋下來,宰相大人背不住了。

  於是,眾目睽睽下,體態尊嚴一國之相的宰相大人,端著個屁股,小心翼翼如出恭般蹲下來,和孟扶搖頭湊頭,面色鐵青的等著洗耳恭聽。

  兩人面對面蹲著,十分安靜。

  半刻鍾過去,兩人依舊面對面蹲著,安靜。

  孟扶搖:「……」

  宰相大人:「……」

  「……」

  「……」

  大眼對小眼的對蹲半晌,宰相大人終於忍耐不住,問:「不知孟王有何見教?」

  「啊?」孟扶搖瞠目,「不是你自己跑過來要說話的嗎?怎麼不說了?」

  「……」宰相大人漲紅臉,辯解:「是孟王您有見教於本相,本相才……」

  「有嗎?」孟扶搖愕然,無辜,攤手,「我從頭到尾聲音都沒發出,哪裡對你說話了?」

  「……」

  「砰。」

  璿璣尊貴的宰相大人……栽倒了。

  曬半天,站半天,腰彎半天,蹲半天,再被某個無恥的最後狠狠敲上一鎯頭。

  是個人都活不下去。

  璿璣眾官奔過來,二話不說的將宰相大人抬走,在孟扶搖面前一秒鐘也不敢多留,生怕她對著自己張嘴,便也得陪蹲。

  孟扶搖卻輕輕鬆鬆站起來,衝著宰相大人被抬走的方向張望,十分遺憾的道:「哎呀,我剛才想和宰相大人好好談談,如果談的親切談的好的話,我們這一路遇襲被害的損失也就看在友邦的份上算了,現在看來……嘖嘖,真沒誠意。」

  眾官今日第三次崩潰……

  孟扶搖卻已經若有所憾的搖頭,輕輕鬆鬆邁步回身上馬,這個時候她腿也不痛了,腳脖子也不酸了,身姿也輕快了,離馬還有一丈遠,她一抬腿就輕飄飄上去了,半空裡還展示了一個漂亮如乳燕的身形,看得璿璣眾官齊齊眼前一黑。

  第四次崩潰……

  果然……極度無恥。

  算準今日重禮相迎,就是為了他們這「失蹤遇襲」之事賠禮,算準璿璣官員卑辭厚禮一番熱情想讓他們過意不去就此罷手的用意,乾脆根本不給機會,在璿璣這邊還沒來得及提起並解釋時,就把路堵死了。

  明擺著高高提起,還不肯輕輕放下,存心要為難璿璣。

  七國有孟扶搖這麼個無恥極點偏偏身後又依仗雄厚的實力政治人物,實在是人生巨大的悲哀。

  很明顯,現在天下誰都可以得罪,孟扶搖得罪不得,五洲大陸中唯一一個和三大國都維持極其良好關係,甚至參與三國政爭一手主導三國皇權更替的人物,得罪她很可能意味著要面對同進同退的無極大瀚軒轅的合攻瓜分——那後果,實在太慘烈了。

  璿璣眾官自動退開三丈,乾脆把這無聲整人場讓給皇子皇女應付。

  二皇子勉強笑道:「太陽大,何必在外頭曬著……還請太子殿下和孟王進城,宮中寧熙殿已經備宴,請兩位……」

  「御膳房的溫火膳是人吃的嗎?」孟扶搖一句話讓璿璣上下又變臉,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既維護帝王尊嚴又不得罪她的答話,她下一句又接了上來,「那是皇帝才吃得下的。」

  有種人生來還是為了折騰他人心臟的……

  最後孟王堅持拒絕國宴,稱「那就是擺著一堆好看其實色香味都不咋還得不停的舉杯再放下放下再舉杯一頓飯吃下來連顆米都來不及下肚純粹就是玩尊貴一點也不適合我們無極太子的務實態度和大瀚孟王的平民氣質」的無聊的飯。

  璿璣眾臣聽著這一大段話,在斷氣和快斷氣之間幾經掙扎,最後終於受不了魔音穿腦,二皇子十分務實的問:「那麼兩位的意思是……」

  長孫無極淺笑看著孟扶搖:「問孟王便可。」

  眾臣偷偷翻白眼——全天下都知道你無極太子眼晴裡只有孟王,伺候好她就是伺候好你,甚至比伺候好你更討喜,問你不過是客氣一下而已。

  最後孟王拍板,十分嚮往的道:「我平民出身……」

  眾臣垂眼——知道,看你那用詞實在太平民了……

  「喜歡大鍋菜……」

  眾臣思索——XX街XX巷好像有個農家菜館,不過坐得下這麼多人麼?

  「……最想念我媽的鍋貼子……」

  鍋貼子?什麼東西?

  「上面蒸下面烤,上面是麵下面是菜,菜熟鍋貼也就熟,蒸的部分喧騰,烤的部分焦脆,沾著菜香……啊啊絕世無雙!」

  ……一樣東西怎麼會又蒸又烤?還有,到底是菜是麵?

  「就這個。」孟扶搖拍手,上馬,突然回首一笑,「貴國堂堂大國,能人巧手號稱天下第一,不會連個普普通通的鍋貼都做不出吧?」

  「啊不不,立刻就得,立刻就得!」

  孟扶搖坐在馬上,看見隨伺的小吏在大佬們的眼色下飛快奔開,大抵是滿城去找那「上面下面」的鍋貼去了,眯起眼睛笑了笑,身側長孫無極湊過來,輕輕問:「那是個什麼東西?」

  「你也有不知道的啊。」孟扶搖笑,「下次我做給你吃。」

  「一言為定。」長孫無極笑道,「不過只怕今天這一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著了。」

  「反正你我吃飽了出門的。」孟扶搖很沒良心的看著一票已經餓了半天的官員奸笑,「今天第一面,讓他們對我難纏惡毒的品性留下深刻印象,以後少些湊上來獻慇勤沒事拉關係說好話的,大傢伙清靜。」

  兩人知道今晚這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著,乾脆優哉遊哉的先去驛館,孟扶搖瞟了瞟那面沉如水提前告辭的十皇女,搖頭:「難成大器。」

  又看看一味求全一直陪著的二皇子,再次搖頭:「不宜為君。」

  又苦惱:「這女王到底是哪個呢?影都不見,不會真的是咱們老相好吧?」

  長孫無極笑笑道:「兵來將擋,女王來了孟大王揍便是。」

  孟扶搖哈哈一笑,忽抬頭看看天上月亮,道:「最近那個假冒偽劣怎麼不出現了?在彤城裡等著?」

  身側紀羽過來,孟扶搖問:「華彥,和我讓你們接的那個大廚,現在在哪?」

  「屬下們進彤城後,一部分住客棧,一部分分散住城外,後來是宗先生的廣德堂找到我們,另給我們尋了隱秘集中的住處。」紀羽對宗越用的還是習慣的老稱呼,「現在那兩人都在甜水巷一間宅子裡。」

  「換地方。」孟扶搖道:「剛才我問了,四月初六女王繼位大典,初六是四月的第一個黃道吉日,選在這天說明該女王繼位之心非常之急切,換言之肅清異己監視異動等等活動也會非常頻繁,我和太子是重點對象,行動想必會被用盡一切辦法困死,就算我剛才胡攪蠻纏搞得那些人不敢明來,暗中佈置一定不會少,與其我到處聯繫被跟蹤,不如盤踞一處以不變應萬變,你們給我全部集中,把那兩個人裹在你們當中帶進來。」

  紀羽低聲應是,孟扶搖道:「璿璣這座驛宮從現在起到女王繼位時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得是我的,你們給我守好它,就算是璿璣皇帝要進來,我沒開口允許,你也殺!」

  「是!」

  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笑,轉身進屋,繼續陪二皇子及陪侍的禮部官員喝茶,不僅一杯杯的喝,還全喝濃茶,喝得一天沒吃的璿璣眾臣饑火中燒眼冒藍光,一直到夜幕降臨,才有操持此事的小吏來極:「在西風樓席開四桌,請貴客入席。」

  璿璣眾臣歡欣鼓舞,滿面希冀齊齊敦請孟大王,孟大王慢吞吞曰:「我換衣服先。」

  一件衣服換了半個時辰,一直換得餓昏了幾個,孟扶搖才出來,前呼後擁的去了西風樓。

  西風樓後有一座小樓,專供皇室王公使用,從亭亭垂柳之間一路穿梭過去,踏進陳設奢華的暖閣,扶風珍珠的珠簾顆顆圓潤,燈光下閃亮如天河,珠簾之後四張明黃錦圍桌面,陳列黃金碟象牙箸,巧笑嫣然的小婢立在四角,端著白玉壺水晶杯隨時準備侍酒,好一派皇家富貴風流景緻。

  只是……每張席上不是水陸珍饈,不是佳餚珍酷,居然都放著一口黑漆漆的大鍋。

  鍋上貼著餅子,上面蒸下面烤,熱氣騰騰,香味樸實,只是放在這華貴場合,怎麼看怎麼煞風景,小婢想笑不敢笑,眾臣面面相覷臉色尷尬,想要讓卻又實在不知道怎麼讓。

  卻有一人含笑亭亭立起,姿態明朗伸手一引:「素饈薄酒,慢待貴客,太子請,孟王請。」

  那女子清秀苗條,穿一身淺綠宮裝,繫翠綠絲絛,壓翡翠寶珠,一雙眼晴明眸善睞,水晶燈光下當真如清渠活水,流波粼粼。

  看她容顏,不算絕色,和孟扶搖相差甚遠,難得的是神情大方疏朗,眼神靈氣十足,孟扶搖看了看她,覺得那氣質竟讓她有幾分喜歡。

  聽她口氣,竟然也是璿璣皇室子女?難得,雖然沒有遺傳到璿璣皇室子女們的好容貌,倒讓她這個對璿璣皇室厭惡透頂的人,生了一點好感。

  「九妹你怎麼來了?」二皇子詫然問。

  「聽聞十妹身子不佳,提前告退。」那女子從容一笑,「本宮想著孟王身為女子,總該有位皇女陪同,不然便是我璿璣皇室失禮,於是不請自來。」她嫣然一笑,自己端杯向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照,坦然先飲:「冒昧之處,請太子孟王見諒,丹凝自飲三杯以為賠罪。」

  她當真連飲三杯,落落大方,放下酒杯時神情如常,竟是個海量,再那般坦然一讓,眾人順勢團團入席,先前的尷尬被她素手拈杯輕描淡寫化去,自然、隨意、有分寸,不失璿璣臉面,也不失對長孫無極和孟扶搖的尊重。

  孟扶搖這回倒真生出幾分欣賞了,在腦中仔細搜索了一下對方的資料,璿璣九皇女鳳丹凝,榮貴妃幼女,知書識禮,有彤城第一才女之稱。

  才女這東西,向來是清高自矜的代名詞,肚子裡有了幾分墨水鼻孔和眼角便向天長,整日除了傷春悲秋就是哀怨無人能在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伴她詩詞相合鳴瑟鼓笙領略這自然高遠聖潔清雅精緻之美……孟扶搖對才女向來不感冒,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書讀癡了!

  所以她對這位元九皇女的資料一掃而過未曾上心,不想居然是個通透人物,倒生了幾分興趣——不知道新女王,有她的份不?看人才,倒適合。

  席上有這位九皇女在,果然氣氛溫馨,這位皇女既善詩詞典故,也通民間風俗,對答言辭極有分寸又不失活絡,一場酒席的步調和氣氛被她有意無意控制在手中,不過火,也不冷落,生生將被孟扶搖揉搓得魂飛魄散的璿璣眾臣,從沒完沒了的噩夢中解救了出來。

  酒過三巡,鳳丹凝微笑抽出一份燙金單子,道:「太子和孟王遠道而來,敝國不敢怠慢,特命禮部擬定兩位在此期間的玩賞行程,務必要讓兩位不虛我璿璣此行。」

  孟扶搖湊過去一看,明日遊彤城峰來山,後日遊彤城玉池湖,大後日遊彤城近郊太有觀,大大後日遊名聞天下的千年古剎萬仙寺……大半個月行程滿滿,都是玩,一直玩到四月初五。

  再看看玩的地點,嘖嘖,貌似都是偏僻地方?

  再看看陪同人員,嘖嘖,那哪是玩,圍起來正好宰個乾淨。

  一份胡扯的安排,哪有他國高層出使,不覲見皇帝的?

  再看看單子底下的印,孟扶搖目光一閃,璿璣圖騰為鳳,玉璽上應該有鳳刻,這卻是一副山水閒章,篆字「明庭主人」,很明顯,是私章。

  「陛下的私章倒特別。」孟扶搖指著那章笑,「明庭主人,是貴國陛下的號嗎?」

  鳳丹凝目光一閃,那一刻她神情頗奇異,隨即道:「非也。」

  孟扶搖挑眉,鳳丹凝笑道:「是內廷傳出的旨意,這章我們沒見過,但是底下有陛下親筆。」

  她湊過來,狀似要給孟扶搖指出那單子上的「陛下親筆」,那如玉手指在灑金箋上一一移過,卻並沒有落在單子下端,在「峰來山」、「玉池湖」、「太有觀」、「萬仙山」四個地名的中間那個字上,落了落。

  孟扶搖眯了眯眼,長孫無極偏了偏頭,隨即兩人都笑道:「哦,原來如此。」

  鳳丹凝莞爾,退開。

  繼續吃飯啃鍋貼,你來我往其樂融融,眾臣漸漸都覺得鍋貼有真味,配酒更神奇,越發吃得談笑風聲。

  孟扶搖閒閒喝酒,微笑一瞥那單子。

  「來、池、有、仙。」

  「來此有險」。

  鳳丹凝居然想得到用這種方式暗示她。

  她又不是豬,來此有險如何不知?鳳丹凝自然也明白他們心裡有數,所以說示警是假的,不過是九皇女變相示好罷了。

  看來璿璣皇室,各分流派呢。

  孟扶搖笑笑,手指敲敲桌面,問:「二殿下,飯要吃,名勝要玩,正事也要談,未知貴國對太子和在下在北境遇刺一事,有何交代?兇手是誰?有幾人?捉住沒有?打算怎生處理?」

  幾個問題炸彈似的砸下來,眾臣齊齊停筷,室內一片靜默,二皇子僵了僵,目光投向好容易支撐了來參加鍋貼宴的宰相,他知道孟扶搖來之前宰相曾經就此事請旨,卻不知道旨意內容。

  宰相大人手指緊緊攥著筷子,心中一瞬間千思萬量,陛下那旨意是萬萬不能當面對著孟扶搖那個無恥的說明的,但是現在毫無表示也實在說不過去,半晌斟酌著道:「……正在查辦,正在查辦,我璿璣上下,一定會給太子和孟王一個交代。」

  孟扶搖咬著筷子,笑:「辦得好快,辦得好快。」

  璿璣眾臣齊齊天聾地啞,作茫然狀。

  「其實也不用辦什麼,茫茫人海,大海撈針的找那個幾個兇手,著實難為你們。」孟扶搖話鋒一轉,眾人驚喜抬頭,便聽她道:「俗話說殺人償命,打人賠銀,如今算是太子和我被你璿璣打了,咱們既然身份不同,也不用賠那俗氣的銀子,就割幾座城吧。」

  她說得輕描淡寫,眾臣聽得齊齊要昏,半晌宰相顫聲道:「……割……割城?」

  「不用多,」孟扶搖哢嚓哢嚓啃鍋貼,伸出一個巴掌,「就這數便可以了,太子拿大頭,我拿小頭。」

  「五……五座城……」

  「是啊。」孟扶搖微笑,「前段日子我大瀚不是正和你們談著在你璿璣地圖上抹去幾個城的嗎?應該談好了吧?沒談好的話,我大瀚駐紮在長縣的三十萬軍,和無極駐在錦州的三十萬軍,正好……」她伸出手指,做剪刀狀,一剪,陰測測笑。

  「你彤城正好在長縣和錦州夾角處,這麼一剪……哢嚓!」

  眾臣眼睫毛頓時一陣亂閃,都似被她那一剪刀給剪著了。

  「此事事關重大,事關重大,」宰相抹汗,「我等無權置喙,無權置喙……」

  「此事是我等前來第一要事。」孟扶搖肅然道:「沒解決之前,我等無心遊玩。」

  「那個……那個……」宰相為難著不知如何開口,他自然也知道那份遊玩安排荒謬,但是這段時間什麼事不荒謬?朝政混亂,眾臣惶然,說要立新主卻連新主是誰都不知道,陛下避在後宮不見人,旨意一份份遞出去,有時竟然是自相矛盾的,這種情形,他雖努力操持,卻也不過是堵東牆壞西牆,早已左支右絀,如今對方來勢洶洶,他一個區區人臣,拿什麼來應付?腦袋?

  看陛下那行程安排,明擺著不願太子和孟王留在彤城介入皇權之爭,但是既然這麼不願意,為什麼當初又要邀請?弄得如今騎虎難下?

  心裡一團亂麻絞著,實在想不明白如今情勢詭秘的璿璣皇宮,宰相腦門上沁出汗,努力想岔開話題,孟扶搖卻沒那個耐心,從身邊取出一個盒子,笑道:「我大瀚陛下有禮物命我親獻貴國陛下本人,嗯……本人!但是諸位安排的行程,看來是來不及覲見陛下了,這個……」

  她微笑向二皇子一遞:「您收下?」

  二皇手忙不迭站起退後:「不敢不敢。」

  又遞向九皇女:「您?」

  九皇女立起,拜一拜:「臣女不敢僭越。」

  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遞向宰相,老傢伙已經放下筷子退出好遠。

  「那就沒辦法了。」孟扶搖放下盒子站起身,抓過那單子,要討紙筆,揮手一塗:「明日行程取消,太子和我進宮覲見貴國帝后,就貴國盜匪打劫事做國事商談,就這樣。」

  她行到門邊,回身,一笑,「趕緊通知你家陛下好好準備,不要我進了宮,他老人家還沒來得及穿好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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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未央,西風樓明亮水晶燈下,一場接風宴吃得暗潮洶湧,璿璣皇宮中,皇帝寢殿永昌殿卻燈火黯淡,那一點微黃的光掩在重重簾幕後,在朦朧夜色中緩慢無聲的躍動,似欲待掙脫束縛的瓶中螢火,越不過無形的藩籬。

  大殿深處,幾無人影,自從皇帝病重後,說煩躁怕聽人聲,將近侍都趕出去了,現在很多事都是皇后親自在側伺候。

  簾幕深處有碗匙交擊之聲,影影綽綽映出相對的人影,從輪廓看,似是一人躺臥於床,另一人坐著,端著一個瓷碗正在餵床上那人。

  殿內很安靜,只聽見病人濁重的呼吸之聲。

  半晌,那坐著的人將碗重重往幾上一擱,道:「你又不肯吃!枉我吩咐小廚房好生給你熬了三天!」

  這聲音是女子聲氣,聽來不甚年輕,卻也不甚老。

  簾幕中那人似乎說了什麼,那女子默然聽著,回答的語氣卻是不耐煩的,「你果然為那事煩心!我說了,不見!」

  一陣低語聲,過了一會她依舊道:「不見!那兩人不是東西!一個無緣無故推了淨梵婚事,一個當著天下人的面給她沒臉,他們敢來璿璣?叫他來得去不得!」

  床上那人咳了一陣,似有些生氣,猛然提高了聲音,怒道:「你又犯那毛病!你拿什麼叫他來得去不得?」說完又是一陣大咳。

  女子靜默了一會,半晌道:「你病成這樣,還管這些做什麼?又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四月?早些傳了給……」

  「我璿璣皇位繼承從來都在四月,違背祖宗慣例要受天譴,你懂什麼!」

  那女子似是不服氣,還想反唇相譏,不知怎的,偏頭看了看內殿深處,卻又不說話了,半晌冷冷道:「她好威風好煞氣,竟然拿所謂的遇襲做把柄,擅自更改本朝儀程!她想見,我們就必得要見!」

  她森然站起,一拂袖,將那碗筷都嘩啦啦拂到地下,跌落金磚地豁啷啷跌個粉碎。

  她的聲音,比這細瓷跌碎之聲更尖更厲更冷幾分。

  「好,來!讓她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2:17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三章  璿璣殿爭

  「同志們,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柞,但螞炸也有螞炸的活法。」孟扶搖閒坐喝茶,瞟下方客位華彥和鳳五,那兩人混在護衛中進了驛宮,正面面相覷的坐在她對面。

  「是捱過冬天多活一季,還是直接不蹦不噠就這麼認命,看你們自己。」孟扶搖蹺著二郎腿,眯眼笑,「所以,來吧,把你們知道的內幕統統說出來吧,哪怕是一點點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臉對著兩人,眼睛卻只斜瞄著華彥,明擺著那句話就是對他說的。

  華彥猶豫半晌,臉上神色變幻,似在斟酌一件極其重大的為難事,孟扶搖也不催他,很有耐心的等,半晌華彥似是下了決心,慢慢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包,無聲雙手捧過頭頂,向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一遞。

  孟扶搖看著他那分外肅然尊重的態度,眼一瞄那方明黃錦緞上還有隱隱血跡,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再看包裹著的物事方方正正,那形狀讓她聯想到一些要命的東西,心中咯噔一聲,暗喊:不會吧?

  揣著一懷疑問伸手打開,絹布一層層包裹嚴密,最後一層深紅錦緞一掀,白玉無瑕雕刻精美的印章,頂端黃金龍紐威嚴尊貴,印章底四個篆字清晰在目:皇帝御寶。

  玉璽!

  原來十一皇子不死不休千里追殺華彥,不惜引得驚動孟扶搖,竟然是為了璿璣玉璽!

  果然要命!

  那邊鳳五也被這東西驚住,坐在那裡絞扭著手指,不安的搓著腳,連呼吸都亂了。

  玉璽,一個國家的最高象徵,生殺予奪至高權力的代表物,多少人為其生為其死,為其丟國棄家烽火不休,正如孟扶搖前世的歷史,一方和氏璧,一尊千年皇朝的傳國玉璽,記載千百年跌宕紛紜的戰亂史,經歷暴虐的秦、崛起的漢、放曠風流的兩晉、紛紜的五胡十六國、再入華豔的南朝,甚至去少數民族突厥遊玩一圈,重回豐滿的唐,直至在斑斕的五代不知所終,從此後帝王無璽,皇權再無真正歷史意義上的正統證明。

  可以想見,這方璿璣玉璽一旦出現別有用心者面前,又會引起多大的波瀾!

  孟扶搖撫摸著那光滑瑩潤的東西,心中一時竟有些恍惚,璿璣一國國主之印,真正的皇帝之寶,竟然這麼莫名其妙的出現在自已面前。

  而華彥,怎麼會有這東西?

  「這是陛下交給我妻的。」華彥讀懂她眼中疑問,有點苦澀的道:「二個月前,陛下有天突然召我妻子進宮,當時發生了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妻子回來時神色驚惶,立即點齊王府和公主府的親兵就離開彤城,然後,我們就遭到了追殺,跟隨的親兵家將漸漸死在漫長的逃亡路上,我們也都受了傷,很多次我都覺得我們再也逃不過去,無數次詢問我妻真相,她都含淚搖頭不語,最後我妻在臨近大瀚和璿璣的邊境處中流矢,再也支持不下去,臨去前將這玉璽給了我,叫我往大瀚方向,你的封地逃。」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這東西不能輕易給人,如果你救了我,並答應為我們報仇,就交給你,請你送回璿璣皇宮交還陛下,陛下會給你相應的回報的。」

  「真是奇怪。」孟扶搖挑眉,「你家陛下閒得發瘋了?好端端的將這麼個寶貝給你妻子帶出宮,在外面鬧生鬧死旅遊一圈,害死無數性命,就為了再讓我送回去?太荒謬!」

  「我也不知道……」華彥搖頭,黯然道,「我也想不通……也許這玉璽的來路還是有問題,但無論如何,我妻子已經去了,現在只有去問陛下了,你明天要進宮,這東西,便請託你想辦法還給陛下。」

  「你為什麼不試圖自己去問?甚至試圖利用這玉璽佔據皇位?」孟扶搖皺眉看他,「玉璽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交給我這個外人?何況我名聲還不甚好。」

  「我華家沒有兵權,拿了玉璽又有何用?轉瞬就會被各擁勢力的皇子皇女撕成碎片,而各地手擁重兵的將領又怎麼可能聽我的?這根本不是玉璽,這是殺人害命的刀,沒那個命,拿了只會家破人亡。」華彥深深嘆息一聲,站起身道,「至於為什麼交給你……」

  他默然站著,想起這段日子他跟著紀羽帶領的三千護衛回彤城,一路上親眼見著大瀚王軍的軍紀森嚴訓練有素,資訊傳遞細務安排高效精煉,想起紀羽等人和他提起孟扶搖時的近乎崇敬的尊重,想起一路上聽說的那些關於這個惡名在外的女子,那些浴著血色寫著掙扎的舊事。

  那些讓他很受震撼的故事。

  半晌他道:「我相信你,我相信能令紀將軍那樣的屬下忠心敬服的王者,永遠不會令我失望。」

  ----------

  「好大的一頂高帽子啊……」華彥鳳五走了好遠,孟扶搖還在嘆氣,「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那麼扣上了。」

  「上位者看似風光,所背負的其實遠超常人,你遲早得慢慢適應。」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在燈下玩猜枚遊戲,抓了骰子在掌心讓元寶大人猜有幾個,元寶大人撅著屁股,試圖從主子指縫裡尋覓出答案,可惜主子手勢如飄風,指縫似鐵桶,啥米也別想瞅著,於是屢屢不中。

  元寶大人萬分怨恨,覺得當初選主不淑,怎麼就看上了他呢?

  孟扶搖來了興致,一屁股擠過去,道:「耗子別和他玩那個,你就算猜對,他手指一撥還算你錯,你跟我來玩腦筋急轉彎。」

  元寶大人瞅她——啥叫腦筋急轉彎?腦筋轉來轉去不會打結麼?

  「小明爸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啥?」

  元寶大人捧腹大笑,太簡單了!太簡單了!簡直藐視天機神鼠的無上智慧!

  伸出三根爪子,「吱吱!」

  孟扶搖問:「三毛?」

  元寶大人得意點頭。

  孟扶搖捧腹大笑:「哎呀我的元寶啊,假如你爸生你鼠兄弟三個,你大哥叫大寶,你二哥叫二寶,難道你就應該叫三寶?」

  元寶大人啪地睜大圓溜溜黑眼珠,目光大亮吱吱連聲,孟扶搖看它那神情不像慚愧倒像興奮,疑問的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翻譯:
「它問你怎麼知道他大哥叫大寶。」

  孟扶搖:「……」

  元寶大人來了興致,纏著孟扶搖要繼續,孟扶搖倒覺得,對這麼低智商的鼠玩腦筋急轉彎實在太不人道了,堅決拒絕,實在纏不過,便問:「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猜三個字?」

  元寶大人沉思,無解。

  「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五個字。」

  元寶大人抓耳撓腮,無解。

  「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七個字,很簡單的。」

  元寶大人咬爪子,苦思冥想而不得。

  「笨蛋!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三言兩語拍死智商不足的某耗子,孟扶搖眼露精光的湊到長孫無極身邊,微笑:「太子殿下智慧天縱,無所不能,不知道區區有個小問題,能否解答?」

  長孫無極抬起眼睫瞅她一眼,從她眼神深處讀出「奸險、詭譎、挑釁、陷阱……等等一系列負面感受,卻仍神色不動微笑:「嗯?」

  「每個成功男人背後有一個女人,那一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會有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道:「孟扶搖。」

  孟扶搖:「……」

  半晌悲憤的道:「不帶這樣的!」

  「這個答案有錯麼?」長孫無極無辜的看她,「錯麼?」

  「我想說的答案是……」孟扶搖磨牙,「每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有太多的女人……」

  長孫無極微笑,垂下眼睫,十分誠懇的道:「好在我只有你一個,看來我註定要成功了。」

  損人不成反被損的孟扶搖,在強大的太子殿下面前,再次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半晌孟扶搖悻悻道:「最後一個問題……什麼樣的人騙別人又騙自己?」

  長孫無極又笑,不答,慢慢喝茶,孟扶搖似乎也不再等他的答案,眼波笑吟吟的向門外瞟去。

  一個人苦笑著邁步進來,道:「我唄。」

  那兩人都以一種「你終於肯老實了」的眼光看著他,該人也不以為恥,坦然的坐了,抖抖袍子,自己給自己倒杯茶,眼珠子轉兩轉,神光乍現,老鷹和狐狸混合的眼神。

  「唐易中,唐家小公爺。」孟扶搖笑,「我這個答案是『騙子』,難得你肯認了。」

  鍾易中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上的漂亮笑容,十分純潔的道:「其實也不叫騙嘛,區區一個字都沒撤謊過。」

  「真武大會時我和你打過一場。」孟扶搖端詳他的臉,「唐易中唐大俠,哪張臉是你真正的臉?」

  「我那絕倫容貌,怎可在真武大會上給凡夫俗子隨意而觀?」唐易中怡然自得的道:「自然現在是真的。」

  「你出現在我們身側,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吧?」孟扶搖指指桌上玉璽,「你以為華彥求助於我,玉璽一定給了我,是不?」

  「老實說,他當初沒給你我才奇怪。」唐易中攤手,「沒有玉璽的誘惑力你就肯幫人,肯接下那個燙手山芋?孟王爺你真的是個奇葩。」

  「你以為人都像你那般功利自私?」孟扶搖嗤之以鼻,「不知道大王我光風霽月高風亮節人品一流風采無雙世所敬慕高山仰止嗎……」

  她滔滔不絕,長孫無極掉頭,元寶大人捂臉,羞於與之為伍……

  唐易中偏偏還面帶仰慕的聽著,目光發亮不住擊節而嘆,當真一副神往之狀,聽完了才道:「啊……原來如此!」

  孟扶搖住口,看一眼這個從當初真武大會匆匆一面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妙人,無可奈何狠狠一拍他腦袋,道:「說正經吧!」

  「是這樣的。」唐易中坐近了點,正色道:「區區實無惡意,本意就是為了尋回玉璽,為此不惜自鎖功力孤身出現以取信兩位,而區區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未曾對兩位有任何傷害。」

  「你敢麼?」孟扶搖斜睨他,「你真要動一動,早拍你成灰。」

  「其實區區雖然接近兩位,卻也不確定,要找的是不是玉璽。」唐易中忽然道。

  「什麼意思?」

  「陛下不見臣子久矣。甚至無人能進永昌殿。」唐易中難得的有了憂色,「這是很反常的事情,為此我動用了我在宮中的暗線,他告訴我,永昌殿侍應之人越來越少,他也進不去,隱約感覺到,陛下的行動似乎被困了。」

  「被困?」孟扶搖愕然,「他一國之主,誰能困他?」

  「不知。」唐易中沉吟半晌方答,言語中似有些猶豫,「我那暗線有次趁人不備溜進寢殿,聽得陛下夢中囈語,不住重複『阿六……找回來……』」

  「陛下口中的阿六,是排行第六的六皇女,華彥駙馬的妻子。」唐易中解釋,「很明顯,什麼東西給六皇女帶走了,陛下著急要找回,聯想到之後的六皇女被追殺,十一皇子不惜派殺手追出國境的急躁動作,我便想到,丟掉的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比如玉璽,而且知道的人很少,大概只有十一皇子無意中得知,所以也只有他鋌而走險試圖對你們下手,要不然的話,你們這一路會更熱鬧。」

  「不止吧。」孟扶搖冷笑,「沒見那個假冒的混賬嗎?」

  「那個是……」唐易中皺眉道,「倒不像是那些皇子皇女能請得動的人,璿璣這些皇子皇女,我還是很清楚的,陛下子女養多了,防備心一直很重,制衡之術也從未停止,他們不像有這個實力。」

  「玉衡!」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進下唇,提到這個人她什麼戲謔玩笑都掃蕩得一乾二淨,要問全世界有誰是她最想宰也必須宰的,那就這個傢伙,如果不是他,自已怎麼會險受侮辱?怎麼會和長孫無極生分?怎麼會逼得長孫無極險些走火,更間接造成李家滅門自己墮入兩難,險些送命?

  「如果真是他的話,倒是個麻煩事。」唐易中若有所思,「我捫璿璣皇室以前有個秘而不宣的說法……也許可以去查查看。」

  孟扶搖斜瞟著他,也不問,半晌道:「就算你家皇帝丟了東西,你湊什麼熱鬧,不惜自鎖功力冒險來找?」

  「陛下晚年倦政,朝政混亂,軍事經濟一蹶不振,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朝中眾臣忙於站隊,我璿璣國事,積弊已深。」唐易中這回當真嚴肅了,「陛下也確實沉屙已久,不久於人世,這般混論境況下,新主立誰,何止是陛下一人之事?實是關係我璿璣千萬百姓,關係我璿璣滿朝文武,關係我璿璣國運,又豈是匹夫可以卸責?」

  「敢情是顧炎武第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孟扶搖這下側肅然起敬,結果還沒來得及再表揚幾句,那傢伙又嘻嘻一笑,道:「萬一輪上個不是東西的,繼位後清除異己,我們這些臣子的榮華富貴,到哪去找?」

  孟扶搖「呸」一聲,懶得理他,唐易中卻瞟著她道:「這一路來,我本有些事想不通,如今卻突然若有所悟,隱約猜出了一些……哈哈。」他站起身,道:「我回去了,以後有什麼事,兩位儘管驅策,至於玉璽……太子和孟王什麼時候覺得合適歸還,再還吧。」

  他就那麼拍拍衣襟,十分隨意瀟灑的出去了,從頭到尾,對玉璽看都沒看一眼,孟扶搖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位小公爺離開,半晌怔怔道:「他跟著我不就是為了玉璽麼?為什麼現在又不管了?」

  長孫無極瞟了一眼那黃緞包,眉頭微微一皺,半晌嘆息道:「有些事……終是避不過的……」

  ----------

  第二日,永昌殿璿璣帝后會晤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

  在孟扶搖的強勢要求下,蟄居宮中已經數月不見人的璿璣皇帝終於破例接見兩位大國貴客,永昌殿關閉多日的殿門層層開啟,重重遮擋陽光的厚重垂簾被挽起,原本驅趕出的太監宮人再次執拂悄聲躡足的站立兩側充場面,等待著隨時被使喚,再在用完後再次被趕出永昌殿。

  唯一剩下的屏障,是御座前的一層紗幕,影影綽綽,將人影攝了個朦朧。

  日頭轉過高高的隔扇,灑在高曠森涼的永昌殿前一丈之地,伴隨著玉階上悠長的唱名聲,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各自帶著無極和大瀚的臣屬在太監引領下進門。

  厚厚的精織地毯將人的足音淹沒無聲,大殿內原本在等候的諸在職皇子皇女及大臣齊齊立起,永昌殿首領太監恭謹的迎上來,一個躬躬到底:「請殿下及孟王稍候,陛下馬上駕臨。」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點點頭,這個場合不宜再坐在一起,兩人各坐一邊,相視一笑。

  這一笑笑得陪同的大臣們心都拎了一拎,生怕這兩個在這場合也會出什麼麼蛾子。

  偌大的殿中,眾臣屏息相侯,一聲咳嗽都不聞,又等了一陣,紗幕後才傳來渾濁的嗆咳聲,拖遝滯緩的腳步聲,屬於有年紀的人才有的沉重嘶啞喘息聲,以及環珮叮噹之聲,內殿裡隱隱約約轉出兩個人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女子走在外側,峨髫華冠,衣履富麗,十二層千鸞繡袍在深紅地毯上拖曳出沙沙微響,日光透過淡淡紗幕,映出她微揚下頜挺直背脊的側影,也映出她攙扶的龍袍男子,虛弱而微微佝僂,一邊走一邊不住咳嗽。

  兩人一高昂一彎腰,女子下垂的衣袖搭在男子臂上,看起來不像皇后攙著皇帝,倒像皇后正由太監服侍著,搭臂款款而來。

  孟扶搖立刻不厚道的笑了。

  老牛吃嫩草的後果,真的是很慘烈的啊……

  孟扶搖這麼一笑,璿璣眾臣立即明媚的憂傷了。

  陛下原本哪裡是這樣?堂堂一個美男子,年紀不輕依舊風采不減,實實在在的壯年英偉之貌,也就近半年才開始衰老,但也沒成這樣,怎麼兩個月不見外臣,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老夫少妻,美色伐身啊……

  紗幕後璿璣皇后攙扶著皇帝坐下來,孟扶搖原以為她要坐到旁邊的一個側座去,不想她頭一揚,雙手優雅的在膝蓋上交握一搭,竟然就在皇帝身邊,御座之上擠坐下來了。

  璿璣眾臣失色——以前皇后雖跋扈,但也從沒有真正參與過政事,陛下這個還是把得準的,任她在後宮鬧騰,前廷不得干涉,如今這是怎麼了?在無極大瀚貴賓之前,任由皇后擠坐御座?這這這這……這豈不成天下笑柄?陛下病糊塗了?

  抬眼瞅瞅上頭的孟大王,果然,孟大王再次絲毫不給面子的笑了。

  不僅笑,還開了口,不僅開口,還一開口就是個勁爆的。

  「咦,璿璣什麼時候,有兩位帝王了?都說天無雙日國無二主,如今可算是看了稀奇了。」

  長孫無極微笑側顧臉色鐵青的璿璣禮部尚書:「還請尚書大人給個章程,我等好斟酌禮節。」

  按照七國皇族慣例,參拜帝王和參拜皇后禮節不一,以長孫無極和孟扶搖身份,對璿璣皇帝應欠身,璿璣皇帝應受禮之後還禮,但是對璿璣皇后,只應平禮,如今這御座一擠,禮字上頭自然便不好辦了。

  禮部尚書瞄一眼紗幕後傲然端坐的皇后和不發一言的皇帝,一時也不知道怎生安排,例來國禮都事先定好改動不得,如今皇后來這一出,該怎麼辦?

  眼看著紗幕裡頭不動,紗幕外頭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也都不動,局面僵持尷尬卻無法解決,額頭上頓時滿滿沁出汗來。

  孟扶搖泰然自若坐著,無聊的剔著手指甲,一點也沒感覺到壓力——上頭皇后十分不安分,冷而厲的目光不住從紗幕裡劍似的穿出來,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又一圈,如果那目光可以化為猛獸,大抵早就撲上來咬了。

  於是孟扶搖後知後覺若有所悟的想到,貌似,眼前這位是長孫無極的前丈人和前丈母娘?貌似,現在的局勢是退婚的女婿帶著新女朋友到丈人門前來炫耀?

  哎呀呀實在太過分了!難怪人家腎上腺激素飆升,坐那裡明明沒動,滿頭珠翠都在發聲。

  孟扶搖自然是不承認她是某某人的女朋友的,但是貌似她不能阻止人家那麼認為,而且照目前太子殿下盯她盯那麼緊的狀態來看,大概全五洲大陸皇族都那麼認為。

  據說不僅這麼認為,還版本眾多稀奇古怪,西風樓喝酒時她就隱約聽見兩個璿璣官員咬耳朵,大意是奇怪她孟大王到底是誰的女朋友,為什麼身邊是無極太子,卻做了大瀚的王?為什麼做了大瀚的王,還能毫無顧忌的去做軒轅的國師?其間經過人腦的無窮想像,延伸出無數個關於無極大瀚軒轅三角戀多角戀悲情戀花心戀版本,她孟扶搖也在這些花色繁多的版本中,正式榮膺五洲大陸最花心運氣最好最有男人緣的緋聞女主角……

  唉……丈母娘看前女婿,兩眼淚汪汪,丈母娘看前女婿女朋友,兩爪藍汪汪……

  她這裡想得一臉陰笑眉飛色舞,底下璿璣眾臣尷尬得一塌糊塗,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般具有強大的抗尷尬能力,這種場合生生坐那裡不動,璿璣眾臣眼見兩人不行禮,連帶無極大瀚屬臣也不起身,這在往常這種場合中是再沒有過的事,等於未將璿璣放在眼底,然而卻又確實是璿璣亂禮在先,只得默然不語。

  璿璣皇子皇女們也都在,坐在第一位的大皇女第一個耐不得,眉毛一挑便要說話,不想卻接著對面九皇女的目光,那女子極其輕微的搖頭,大皇女偏頭一看上方,無聲冷笑,不做聲。

  十皇女,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坐在一起,都是皇后子女,神情也很一致,斜睨著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大有以目光製造壓迫的意思,孟扶搖對此視若不見,倒是對大皇女身側那個溫潤平靜的男子多看了兩眼——這人自始至終目光平視,極有定力,這個情形璿璣眾人多少都有些壓力,唯有他喜怒不驚,波瀾不起。

  看那位次,是寧妃的三皇子?獨生皇子,最勢單力孤的一個,卻又因本身才華和母族勢力雄厚而絲毫不讓,看這模樣,也不是個善茬。

  孟扶搖這邊好整以暇將璿璣皇子皇女觀摩個遍,那邊低低騷動裡,皇后終於開口。

  「有什麼好斟酌的?」紗幕後皇后冷笑,有些尖銳的聲音在空闊的大殿裡清晰的迴蕩,「本宮與陛下夫妻敵體,如何當不得他們這些小輩一拜?」

  她端然坐著,寧肯日後被朝臣御史彈劾攻擊也不打算讓上一步,今日一定要那兩個囂張小輩以國禮對她拜一拜,好歹出一口心中惡氣。

  孟扶搖眉頭微微一揚,她不算笨嘛,竟然知道拿出輩分來壓他們一頭,如果論輩分不論國禮,拜她卻也是說得通的。

  可惜孟扶搖拜頭豬都不會拜她,她就是沒來由的討厭這個女人。

  「成。」孟扶搖微笑,在璿璣眾臣大出長氣的聲音中慢悠悠道,「皇后娘娘賢德寬宏,敦親睦下,七國揚名,本王亦仰慕已久,這一拜,是絕對當得的。」

  上頭立即傳出一聲帶著怒意的冷哼,璿璣皇后再自我感覺良好,也知道自己的名聲絕不可能是什麼「賢德寬宏」,孟扶搖這是在明褒實貶來了。

  「只是國家也是敵體,國禮向無輩分之說,」孟扶搖笑,「真要論起國家輩分,哎呀,貌似無極建國較璿璣早?這算不算國家輩分高?難道太子殿下還要受您一禮?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璿璣眾臣泥塑木雕似的木然聽著,早知道孟王沒那麼好說話的,皇后娘娘既然主動接下這個燙手黑心山芋,那就她自已吞吧。

  孟扶搖根本懶得和她囉嗦,很直接的拍拍手:

  「皇后娘娘如果真的那麼想論輩分,想太子殿下和小王給您施上那麼一禮,那還是先回您的後宮再說吧。」

  「小輩放肆!」皇后霍然站起,鳳袍一排,她身側一個為她打扇的宮女生生被她推下階,撞在臺階下頭破血流,卻一聲也不敢哭叫,血流滿面的被訓練有素的永昌殿太監急急拖下。

  孟扶搖看得目光一閃——這個惡婦!看這跋扈凶厲,璿璣皇宮裡該有多少冤魂葬送在她手中?

  鳳旋卻突然開了口。

  「皇后……我的藥呢……」

  老人的嘶啞聲音顫顫迴蕩在大殿上方,皇后怔了怔,下意識道:「在後殿裡……」一回身卻發現鳳旋已經向後一撤,整個身子窩在了御座裡,將御座擠得滿滿,已經沒有了她可以坐的位置。

  她又怔一怔,這一刻頓時明白丈夫是在用保留她臉面的方式趕她下座離開,這時候順水推舟自然最好,可是這個予取予求數十年未吃過虧的女人,卻又不甘這一刻的落於下風,更不甘丈夫的「偏心」,她僵立在那裡,寬大海鸞平金鳳袍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琺瑯藍寶甲套相互碰撞,在寂靜的大殿裡發出嚓嚓的聲響。

  然後她突然,抬頭對屏風後後殿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裡,似有纖細身影一閃。

  孟扶搖突然躥了起來!

  就在璿璣皇后猶豫抬頭的那一刻,她懶洋洋的姿態突然變成了叢林的飛豹,一道急光般從座位上射出,在空曠安靜大殿中射出白色閃電一抹,撲向御座!

  滿殿譁然,座中不乏會武功人士,紛紛躍起試圖攔截,卻突然都覺得暗勁疊湧,在大殿前方形成漩渦般的氣流,浪一般無聲無息打過來,讓過一波還有一波,等他們好容易都躲過,孟扶搖已經越過了殿前。

  她撲向紗幕,紗幕前金甲武士金槍一攔,孟扶搖看也不看,一抬腳金槍飛出燦亮的弧線,越過大殿奪奪釘在雕龍畫鳳的華麗藻井上,那顫動猶自未休,她已經冷笑著穿入紗幕,直奔九龍屏風之後。

  「出來!」

  孟扶搖看也不看御座上面露驚嚇之色的老人和神色惶然的華服女子,五指一探直抓屏風背後。

  卻抓了個空。

  屏風後空蕩蕩,哪裡還有人影?

  孟扶搖怔了怔,她全力撲過來時何其迅速?全天下能超過她身法的人還能有幾個?當真就那麼一眨眼的時間,人就不見了!

  她不甘心的在殿中掃視一圈,後殿就是一榻一幾,一樣鋪著地毯落足無聲,四壁重重垂簾,孟扶搖的目光在那些靜靜垂下的垂簾中掠過,有心想過去一一掀開,然而她知道,已經不可能了。

  璿璣皇子皇女及眾臣全部趕了上來,連同大批的御林侍衛。

  「孟王!你想刺駕嗎?」怒喝的是大皇女。

  「孟王……你忒也失禮!」宰相大人抖著手指對空氣猛戳,一雷「閣下此等行為喪心病狂令人髮指堂堂大國王侯怎可放肆如此」的神情。

  「還請孟王給出解釋!」義憤填膺的是十二皇子。

  群情奮湧口沫橫飛,人群擁擁的擠上來,卻都遙隔一丈之外,用手指頭和唾沫,來表達對彪悍無恥失禮可惡偏偏又實力強大令人不敢接近的孟大王的憎惡。

  十一皇子十分經典的代表國家和百官做出了總結性的以下聲明:

  「你的行為嚴重傷害了璿璣人民的感情!」

  「我們對此表示強烈的譴責!」

  卻有人突然撥開人群,平靜的走上來,走到孟扶搖面前,先令侍衛退下,又親自扶起早已被孝子賢孫們忘記的受驚倒在御座中的皇帝,順手還扶了一把以為要被攻擊軟在那裡的皇后,讓這兩人不失態的坐好,這才向孟扶搖長揖一禮,款款道:「想必我璿璣安排不周,以致孟王激怒,本王在此致歉,只是父皇病重,不堪驚嚇,還請孟王向陛下解釋清楚,以安病者之心。」

  漂亮!

  孟扶搖眯起眼睛,打量著對面不疾不徐的三皇子,真是不負虛名,一番舉動有禮有節有孝有義無私無畏,一番話更是兩面開脫兩面討好處處開光,實在要比其他皇子明顯高出幾個檔次!

  「沒那回事,」孟扶搖微笑,拖長聲音慢悠悠道:「你璿璣治安良好風景優美禮儀周全帝后雍容眾皇子女風采非凡,我一個下國粗人見了只有仰慕的份,哪裡會有什麼激怒之舉。」

  她誠懇的笑著,伸出負在背後的手,將手中拎著的東西在眾臣面前晃啊晃。

  「小王不過是發現了一隻老鼠而已。」

  元寶大人垂頭伸爪,合作的在孟扶搖掌中作死鼠狀。

  「啊——老鼠!」皇后還沒看清楚孟扶搖手中那坨,聽見一個「鼠」字,立時尖叫一聲花容煞白後退一步。

  「看,皇后受驚了吧?」孟扶搖在眾臣嫌惡的目光中將「死鼠」塞進柚子中,毫不意外的攤手,「我就知道皇后娘娘會害怕的。」

  「你們說,」孟扶搖慷慨激昂地,「當我發現一隻萬惡的老鼠突然溜進尊貴的璿璣御座,溜進屏風背後,意圖驚擾雍容華貴的皇帝皇后,使最懂禮儀的璿璣帝后在友邦來客眾目睽睽之下失儀——我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我怎麼能忍得住不出手,將這該死的、偷偷摸摸躲在屏風背後的、見不得人的老鼠,揪出來!捏死!宰掉!分屍!挫骨揚灰!拋進大海!……」

  璿璣皇子皇女和眾臣呆呆仰頭看著口沫橫飛青面獠牙滿眼仇恨頭毛根根豎起的孟大王為——什麼要對一隻老鼠這麼殘忍?孟大王上輩子和鼠有仇嗎?

  只有三皇子和九皇女神色不變,兩人都微笑欠身,一個由衷讚揚:「孟王宅心仁厚!」一個更好,撫掌大嘆滿面感激:「多謝孟王仗義出手,解救我陛下皇后於危難之中!」

  孟扶搖還禮:「份所應當,客氣客氣。」

  唔,看來三皇子比通透練達的九皇女還高一個段數——因為他皮更厚。

  「我好累啊……」孟扶搖「抹汗」,斜瞟一眼御座上一直用混沌的眼光打量她的鳳旋,「小王前段時間受了些小傷,至今未癒,這一出手便體力不支,唔……」她搖搖晃晃,看見一個凳子便立即坐下來,拚命捶腿,眼見著「體虛氣弱,一步也走不得」了。

  滿殿人等嘴角抽搐——剛才你衝出去的時候,神完氣足殺氣騰騰,兇猛悍然鷹隼不及,一身橫練外家功力的金甲衛士連你一招都接不了,哪來的「體力不支,體虛氣弱」?

  肚子裡腹誹,嘴上卻一句也不敢多說,說多了,難保這位名列十強者的九霄大人,當場便要和自己「練練把式」。

  反正現在大傢伙都看出來了,這天底下的事只有這位孟王不想做的,沒有她不敢做不好意思做的。

  「那便請太子和孟王今夜暫歇宮中吧。」三皇子從鳳旋那裡接收到首肯的目光,最先心領神會,「其實若不是怕兩位不習慣,父皇本就想邀請兩位駐駕宮中的。」

  住一晚已經很夠了,住多了會長紅斑狼瘡的,孟扶搖皮笑肉不笑,用眼神表示了對三皇子的讚賞:「多謝陛下體諒,多謝三皇子……」

  「不成!」

  皇后突然站起身,厲聲道:「本宮不同意!」

  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孟扶搖道:「這個人……這個低賤女子……怎麼配踏足我璿璣皇宮!」

  璿璣眾臣齊齊黑了臉,怒目瞪著皇后——您還嫌國事不夠亂!竟然當堂說出這種話來!

  「本王遊歷各國,也有一些日子了。」孟扶搖不生氣,背對她,負手仰首向天,十分惆悵的道,「一直覺得各國雖好,但太中規中矩,沒個性、沒驚喜、沒有令人眼前一亮五體投地的張揚妖豔銷魂氣質,比如什麼牝雞司晨啊,越俎代庖啊……」

  「請皇后娘娘回宮!」一個御史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璿璣皇后一躬,「朝堂正殿,陛下專決,您的朝堂,在後宮!」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這個大膽傢伙,不錯,不錯,是個難得的有骨氣的忠臣,我就說嘛,璿璣皇后這種極品,後宮跋扈也就罷了,朝臣怎麼可能忍得下?

  「請娘娘回宮!」璿璣朝臣齊齊一躬,聲音低沉而冷淡,彙成一道漩渦般的氣流,在大殿內隆隆迴響。

  皇后向來不得人緣,也就是鳳旋護著,又一直未曾干涉朝廷政事,饒是如此,御史還經常諫言鳳旋廢后,只不過鳳旋不肯罷了,今日大殿之上屢屢挑釁衝突,眾臣雖知孟扶搖不是好東西,但總想著息事寧人不要授人以柄,當真惹出禍亂,大家都沒好日子過,眼見著皇后在這裡,遲早要衝突開來,不如趕緊請走她,反正大家都有份,法不責眾,皇后也奈何不得。

  皇后確實奈何不得,群臣齊諫,便是鳳旋也得聽取,何況是她?她憤然立著,鳳冠上華光閃爍的珍珠珠光晃動,倒映她鬱怒憎恨的眼神,半晌恨恨一拂袖,霍然回身走開。

  「娘娘起駕——」

  孟扶搖含笑揮揮柚子,恭送。

  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就算你們璿璣朝臣不諫走皇后,老娘今晚都一定要住在這裡。

  一定要搞清楚那見鬼的影子,是誰!

  ==========

  敵體:指彼此地位相等,無上下尊卑之分。



璿璣之謎   第十四章  記憶之殤

  仲春夜色下的璿璣皇宮,精緻秀麗別具一格,如娟娟靜女臥於皇城中央,整個皇宮一花一葉,一梁一柱都極盡巧思,並沒有如軒轅大瀚一般,往高曠沉肅方向上走,存心要彰顯出皇族威嚴,連高樓都不多,卻連綿迴旋,曲折往復,殿中套殿閣中有閣,非常的特別。

  非常特別的後果就是……孟扶搖差點迷路。

  她當晚和長孫無極雖然住在皇宮,卻是分開住,她住綺秀軒,長孫無極住在附近的端昌閣,按照慣例,她也確實不能要求和長孫無極住一個院子——她總不能和璿璣負責皇宮事務的宮殿監司的首領說,她和長孫無極一個屋子住慣了?

  估計那話要傳出去,再被有心人一添油加醋,便是五洲大陸皇族最大緋聞,五洲大陸之「同住門」。

  於是孟扶搖只好獨個去住綺秀軒,那見鬼的軒,格局精雅,設計手法卻是眼花繚亂,迷宮似的,推開鏡子是個屋,屋後面還有屋,再一看不是屋,是花圃,花圃居然有二層,一時好奇下去穿過花圃居然就找不著回臥室的路。

  孟扶搖轉了三圈沒找到門,她對陣法還算精熟,卻對璿璣皇宮設計師風中淩亂的抽象設計完全摸不著概念,只好悲憤的蹲在花架下,和袖子裡元寶大人嘆氣,道:「不要我人沒找著,反把自己搞丟了。」

  元寶大人對她露出無語的表情,上頭卻突然有人道:「我就知道你會丟,你那腦子,總在不該打結的時候打結。」

  孟扶搖驚喜的抬頭,看著高高花架上垂落下來的一襲淡紫衣角,笑道:「你怎麼跑了來?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擅闖女子……嗯閨房,不怕被人發現成為五洲笑柄?」

  「不趁夜闌人靜闖女子閨房,難道光天化日大搖大擺的進來?」長孫無極問得坦然,又笑,「難道你沒有期盼我的出現嗎?不是吧?」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抬腿跨上花架,輕輕巧巧坐在他身側,更加坦然明朗的道:「對,期盼,我可不想在這花架底下呆一整晚。」

  長孫無極側首,含笑看著身側女子——她好處很多,最大的好處便是不矯情,明朗得一塊最通透的玉似的。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色,心中明白長孫無極過來的原因,玉衡很可能便在這宮中,兩人不能再分開為人所趁。

  「再等一會,宮中熄燈,咱們去永昌殿玩一圈。」孟扶搖道,「有些事想要找到答案,只能在那裡。」

  「嗯。」長孫無極應了聲,嗅見身側女子淡淡體香,屬於處子清爽馥鬱的香,混在這一花架的棣棠錦帶,石斛風信,鳶尾紫荊各色香氣中,不曾被淹沒,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徹骨沁人,而只著輕軟素衣的她,一朵雲一般飄在絲緞般光澤的紫紅黃藍花朵中,於星光迷離夜色朦朧中芬芳而氤氳。

  便是這般看著她,突然便覺得想她,看著她想她,想她光潔的額明亮的眼,想她笑起來時微微上翹的眼角,想和她杏花天影裡,相看到天明。

  突然又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那麼近的嘗過她。

  於是他立即很有行動力的,一伸手攬過正在想心事盤算夜行計畫的孟扶搖的腰,側頭飛快的在她唇角偷了一個吻。

  孟扶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異香一濃又散,倚著花架看著她眼神水光蕩漾笑意吟吟,孟扶搖看見那樣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軟,嘆了口氣道:「堂堂太子殿下,越發鼠竊狗偷,沒體統,沒體統。」

  長孫無極淺笑,道:「偷香者不為偷也……」話說至一半突然一側首,低喝:「誰?」

  側前方,一道淡得似乎根本沒有的黑影閃過。

  孟扶搖唰的彈起,身子一扭直撲側前方,那黑影身法極快,身子一彈已經掠出好遠,半空中一側首,隱約飄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雖然隔著距離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到那般的恨與毒,像是一條蛇從陰暗的角落裡無聲的遊出來,赤紅的眼從平行的角度詭異的盯著,隔得老遠都嗅得見那般陰涼的腥氣,令人目光一觸,便覺得瞬間涼入骨髓。

  孟扶搖卻冷笑,怨毒?這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懷毒?她孟扶搖嬉笑怒駡跋扈無恥橫行五洲大陸,但那心,也在血水裡泡過!鋼汁裡浸過!烈火裡煉過!一樣透了孔,灌了風,生了毒,不怕你更毒!

  她身形在半空裡像一道素色的虹,剎那跨越追躡不休,聽得身後衣袂帶風聲響,不疾不徐卻又一直都在的跟在身旁,知道長孫無極就在她身後,不知怎的心裡突然有種安寧穩定的感覺,彷彿,他在那裡,自己便永遠不怕沒有退路。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需做,本身便是最為寬闊廣大的退路。

  她風聲呼呼的追,前方那人的身法十分奇怪,左一晃右一晃,一晃便是一道青煙,瞬間消散又瞬間聚攏,突然在又一次的消散中,掠過了一道拐角。

  孟扶搖追過去,拐角後躥出一條黑影,換個方向直奔,似乎是宮中西北角,越奔越偏僻,越奔屋舍越少,那人身法似也換了,似乎慢了些,不再有青煙般的消散感,他奔了一陣,突然身子一扭,隱入一叢樹木後不見了。

  孟扶搖追過去,樹木後卻不見人,她怔住,停下,左右看看,四面花木寂寂,宮室半掩,月光白水般潑了一地,人卻真的不見了。

  孟扶搖實在很難相信這天底下還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追丟,當然,十強者前五名除外,只是,那真是玉衡?

  聽那天唐易中的口氣,玉衡和璿璣皇室有瓜葛,這個人,到底幫的是誰?

  身後風聲微響,長孫無極掠近,他靠近時微微發出彈指之聲——這是他和孟扶搖約定的暗號,以避免再次被那個假冒偽劣鑽了空子。

  「不見了?」

  「嗯。」孟扶搖仔細的在四面搜索,覺得一個人憑空消失,多半是因為地道什麼的。

  長孫無極抬眼望瞭望,道:「璿璣皇宮設計得古怪複雜,也許就是為了掩飾一些暗地裡的東西,不妨再仔細找找。」他突然指指前方一處樹叢後露出的一角飛簷道:「扶搖你看,那座宮殿,有些古怪呢。」

  孟扶搖抬頭,便看見夜色下一角半殘破的深紅飛簷,垂著年代久遠發黑的銅鈴,銅鈴已經鏽住,風過無聲,那般悠悠的在風中搖晃,遠遠看過去像是被吊起的四肢僵直的偶人。

  只是那麼一眼,孟扶搖心便震了震。

  這一霎心底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感受,像是行走莽莽原始叢林聽見遠古之聲空曠悠遠的召喚,激起血脈裡無聲卻激湧的共鳴,驚濤拍岸,卻又沉潛幽細,如氣勢宏大的默片在眼前上演,驚心動魄、壓抑無聲。

  她晃了晃。

  長孫無極一伸手便扶住了她,關切的俯身看她:「扶搖?」

  孟扶搖眨眨眼睛,有點奇怪自己怎麼看見一角飛簷便有這麼大的反應,是不是和前世裡記憶深刻的某部鬼片場景太像,以至於心神震動?

  長孫無極深深看著她的眼晴,突然道:「扶搖,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永昌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孟扶搖看看天色,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璿璣皇帝確實失去行動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觸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永昌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她抬頭,又望望那一角飛簷,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

  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欲待選擇離開的她招了招手。

  孟扶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絲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她突然察覺不到了自己。

  長孫無極望著她沉在夜色裡的窈窕背影,眼神裡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搖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隱蔽的層層矮樹叢,跨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

  她仰頭,看著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璿璣皇宮建築的精美複雜特色的不大宮殿,看著那銅鎖生銹的宮門,斑駁的生著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著藤類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雙雙綠色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裡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閃,白光裡鋪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色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衣宮女和紫衣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柔的俯下身,低低說了一句話。

  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簷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精緻的下頜,風從簷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

  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裡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絲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透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浮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感覺,熟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

  孟扶搖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撲打過來,將雨絲裡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動的視角隱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隱去,進出的太監宮女隱去,飛簷銅鈴隱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色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她看著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摸上去,似撫摸親人體膚般,仔仔細細從上摸到下,快到宮牆根時,突然心口一撞渾身一冷,如被雷擊。

  那一擊擊在全身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物,極度的暈眩裡孟扶搖低低「啊」了一聲,抱著頭蹬蹬的向後退,嘴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抽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頭,穩定沈著,熱力隱隱,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股熱流湧入,撫平她突然混亂的真氣,長孫無極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她頭頂,低低道:「扶搖,我們回去吧。」

  孟扶搖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著唇,向前跨了一步。

  這是她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她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卻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身逃開,不該是她孟扶搖做的事。

  她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

  沉重生銹的發黑銅鎖落入掌心,冰涼粗糙,似這一刻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血的磨礪。

  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逼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湧來。

  孟扶搖手停在半空。

  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

  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呻吟,月光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

  甬道不長,連接著三進院落,屋簷下臺階側結滿蜘蛛網,在風中顫顫飄搖,一蕩一蕩反射月色的銀光。

  孟扶搖默然看著這間普通宮室,依然是那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感受,感覺見過,卻又似乎並沒有熟悉到血脈裡,然而有些地方的細節卻又牽絲扯脈,一見驚心。

  她緩緩順著甬道走進去,枯脆的樹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微響,「嚓嚓嚓嚓」,一聲聲似是久遠的難懂的囈語。

  孟扶搖遊魂似的飄上迴廊,順著迴廊的方向直奔宮苑第三進,最後在第三進的一間鎖著的小耳房面前停住。

  她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惑的偏著頭,腦海裡此刻波翻浪湧,一幕一幕都是混亂駁雜的破碎場景,那些場景在腦子中幻燈片似的轟然閃現……矮小的耳房……綠色衣裙的女子……含愁的嘴角……黑暗的狹小的空間……渾濁的泛著血絲的眼……散發著尿騷味的蒼白的手……

  孟扶搖呻吟一聲,抱住頭,那些混亂片段衝擊得全身血液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記憶的藩籬,潛意識裡為求自保自願封閉的記憶被衝撞得風雨飄搖,如一葉扁舟在激血的漩渦裡無處求生,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漲痛著,似千萬把小刀不住翻攪,剎那間便痛出一身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

  孟扶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走進那耳房?她一月休養之期還未到,功力未及巔峰,好不容易才穩定的真氣,斷不能一月兩次走火入魔。

  身後,長孫無極突然伸手,極其堅定的牽過了她,道:「扶搖,走。最起碼現在,不是你面對的最佳時機。」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走過去,拂開耳房窗戶上的厚厚塵灰,探頭向裡一張。

  一間普通的屋子映入眼簾。

  所有的物事都沉在灰塵裡,好一會兒才辨清大致的輪廓,床……幾……盆架……帳幕……帳幕後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孟扶搖突然向後一仰。

  她暈了過去。

  她落在長孫無極的懷中,臉色蒼白呼吸輕淺,長長睫毛微微翕動,長孫無極手指急急搭上她的脈搏,卻發現除了血氣有些不寧外,並沒有受什麼傷害。

  扶搖……大概心裡是太抗拒了,她的暈,完全是自我保護的暈。

  長孫無極默然抱著孟扶搖,想著她從看見那一角飛簷到耳房暈倒,這一截路她經歷了怎樣的交戰和折磨?記憶窮盡手段逼迫她逃離,她咬牙抗拒著不顧一切接近,最終,卻還是輸了。

  長孫無極站在耳房窗前,眼光似有若無的掠過屋內,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卻又不願看一般飛快調開,他最終只是轉身,抱緊懷中的女子。

  輕輕俯下身,在懷中人如花唇瓣上印下一個溫柔細緻的撫慰的吻。

  「扶搖……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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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很涼。

  風裡有秋日的花香。

  一個人平靜的俯視下來,將精緻的下頷遞入眼簾。

  誰在說話?聲音遠遠近近,竊竊不休,語氣卻是安靜的,有點涼,也有點香,卻不是花香。

  那方精緻的下頜在晃動,軟緞衣袖滑過,細膩的像肌膚,一切都是暗的,那個人卻是亮的,亮得彷彿她生命裡不曾有過的光彩。

  窗外有笑語聲步行聲,有明媚的陽光,陽光……久違的陽光。

  陰影裡誰伸出蒼白細弱的手指,鳥爪似的,小得像嬰兒,指甲縫裡都是木屑,沒事摳木屑……唯一的娛樂。

  「……我去前邊侍應……拜託您給照看著,千萬……千萬……」

  「好唻!」輕快的忠厚的應承聲。

  小小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驚恐……無限的驚恐,彷彿那聽起來便很忠厚的聲音,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惡魔的囈語。

  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大手伸進來……

  空氣突然如水波紋一般動盪起來,場景被擠壓、摺疊,光怪陸離的飛旋,快!快得無法捕捉,她睜大眼想從散碎在空間裡的場景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卻越看越暈,直至快將自己暈散暈碎,永久沉在那般泥漿般黏膩的黑暗中……

  「扶搖……我在。」

  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是誰低喚聲聲,溫柔沉厚,一杯釅茶般醇甜回甘,沖淡生命裡不能擺脫的苦。

  喚她於沉黑之境,挽她於泥曳之途。

  熟悉的異香飄來,非花非木,韻味高古。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看進一雙微有些急切的深邃眼眸。

  那眼眸捕捉到她目光那一霎,立即亮了亮,那一亮間閃過許多莫名情緒——焦急、憂慮、不安、後悔、疼痛、猶豫……

  她沒見過深藏如海的長孫無極,會有這般複雜至於矛盾對立的情緒。

  四周的景物一層層的清晰起來,不再如水波般動盪不休,依舊如前的花藤架,她在他懷中。

  「我沒事了。」孟扶搖起身,跳下花架,看了看遠處沉在黑暗裡的永昌殿,又看看剛才去過的那個方向,很久以後她平靜的道:「按原計劃行事吧。」

  長孫無極沒有勸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撫了撫她的髮,看她蚌殼般再次將疼痛揉進心底,在無人得見處磨礪得血肉模糊,再在天長日久中努力容納,直至含化為珠。

  世人看見她意氣風發含英咀華,不見其後深重的傷。

  不是不心疼,然而卻不敢太心疼,太心疼了,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攔下她的腳步。

  她從來不是願意被他包裹呵護的女子,可以嬌嫩著自己,任由他展開羽翼將一切苦難疼痛拒之門外,她的翅膀強硬而廣闊,時刻等待承載風雨振翅高飛,不讓她在世事黑暗中打磨,她要如何衝過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巨波?

  黑暗中兩條人影默默飛起,直撲永昌殿。

  永昌殿沈默在夜色裡蹲伏,殿外守衛的侍衛不曾多也不曾少,兩人身子一閃,已經從侍衛相向而行的佇列中剪刀般剪過,走在最後的人突然覺得腦後有風,然而回身一看,空空蕩蕩再無人跡。

  殿分三進,最內是寢殿,孟扶搖正要飛身掠過,長孫無極突然拉了拉她,牽著她無聲飄了幾步,貼上了一處宮牆。

  隨即她隱約聽見了說話聲。

  「……解決了算了!」

  女子聲音,有點尖,好像是璿璣皇后的聲音。

  「……你終於耐不住了?」這個聲音帶著笑意,童女般的幼細,語調有點懶有點不耐煩,孟扶搖一聽就轟然一聲,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

  就是這個聲音!

  玉衡!

  她眼睛剎那殺氣森然,卻一現又收,全身更是穩若磐石一動不動——玉衡這種高手,幾十丈外的動靜和殺氣都能察覺,再憤怒,也不必急在此刻。

  「……實在忍不得……」璿璣皇后似是十分憤怒,步子很快的在室內走來走去,半晌停下道:「一群混賬!」

  「你原先要的可不是這樣……」玉衡還是不急不忙的聲氣,笑道,「不是說又要人解決,還要不出事,最好還能挽回麼?」

  「你看那模樣怎麼挽回?真是……唉!」璿璣皇后似乎想罵沒罵出口,恨恨一聲。

  「早說嘛,早說不就簡單了,何至於……」玉衡突然輕輕笑一聲,「……讓人能活到現在,還在牆外偷聽呢!」

  「轟!」

  玉衡最後那句話還沒說完,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已經雙雙退後,饒是如此,剎那間一面宮牆便轟然倒塌,塵煙漫起瓦礫疊飛,四面飛射的深紅深黃琉璃瓦都盤旋呼嘯著,在半空中化為一道道彩光,向兩人當頭砸下!

  「掛在牆上累不累?我侍候你永遠睡下如何?」

  瓦礫擊飛中,一人大笑著邁下臺階,攏起長長的袖子,立在天井正中,半側身斜挑眉望過來。

  他整個人像一段浸在月光裡的玉,白而柔軟,目光濃濃淡淡,似月色下斑駁的樹影。

  孟扶搖冷笑,一腳飛踢,半截宮牆被她生生踢起,風聲呼呼的撞過去。

  「還是你睡吧,先送你床被子蓋!」

  她踢出宮牆在前,身子一縱卻也上了牆,黑色衣襟在風中快速滌盪,劃過刀鋒一般淩厲的線。

  「看姑奶奶的飛毯!」

  玉衡含笑看著,輕描淡寫的伸手去迎,他一隻手拍牆,一隻手去抓牆頭上黑貓一般躥過來的孟扶搖,笑道:「也好,大被同眠,你我正好再續那日合體之緣。」

  飛牆至,「弒天」冷光亮起。

  牆後突然伸出一隻手。

  那手執一柄玉如意,無聲無息破開磚瓦壁,似乎那不是石塊而是豆腐,蜻蜓點水般的遞過來,紫光一閃拉開一道扇形的弧幕,連點玉衡上身十八大穴!

  孟扶搖立即一個後仰,騰空從牆上翻下,一個拿捏秒到毫巔的倒栽,硬生生把自己栽到玉衡後心之前,手一抬,「弒天」黑芒狠狠一插!

  玉衡的身子,突然扭了扭。

  他一扭,全身的骨頭便都似被脫了出來,軟軟滑滑的滑了出去,衣袖啪的一甩,甩在長孫無極如意上,綿綿纏纏一裹,裹著那如意撞向孟扶搖呼嘯插下的刀!

  「鏗。」

  低微的撞擊聲響驚得兩人都一讓,如意和刀流水般各自劃開,衣袖片片如蝶飛落,月色下如意紫光蕩漾,弒天黑芒森涼。

  孟扶搖借那一劃便劃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半空裡大扭腰換背躬身,一個旋翻便翻出三丈,翻回正正滑過她身側的玉衡身邊,長髮一甩黑色波浪一揚,剎那遮住玉衡眼光,「弒天」冷電一抹,無聲無息突然從髮浪中翻出,直取玉衡雙眼!

  玉衡身子卻驚人的柔軟,一尾鰻魚般繞著「弒天」一轉,頭腳剎那間幾乎相接,再瞬間彈開,一道白色流光順著身後紫泉般過來的如意逆行的方向掠過,相擦而過的瞬間腳尖一勾,鏗然一聲再次帶著孟扶搖的短刀向長孫無極的如意撞去。

  孟扶搖身在半空收刀不及,乾脆全身往長孫無極懷中一撲,長孫無極單手將她一攬,旋身一轉,兩人衣袂在半空中旋出淡紫深黛色弧影,再悠悠而落。

  一起相處甚久,彼此熟知對方武功,合作禦敵時默契自然而成,飄飛在半空中的相擁男女,身姿流曼如一首名家新詞。

  兩人悠悠落地,孟扶搖百忙中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的如意,擔心自己毀掉了他的武器,好在三人都是頂級高手,拿捏真氣收放自如,長孫無極抬眼對她笑笑,示意無事。

  孟扶搖冷笑一聲,一轉頭死死盯著那個最喜歡看同伴之間自相殘殺的變態,這人八成這輩子被同夥騙多了,心理畸形。

  「想好怎麼死了麼?」她「弒天」平抬,森然注視著那個籠罩在月色裡的人。

  「想好怎麼死了麼?」那人抬起淡淡的眉,用一雙骨碌碌的杏核眼邪氣十足的瞅著她。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孟扶搖笑,「十強者中有你這種軟體動物,實在是巨大的悲哀。」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口」那人也笑,月光下一道青煙也似,飄來蕩去的不休。

  孟扶搖心口跳了一跳,眉毛一軒怒道:「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那人不理,鏡子一般把她的話反射回來,連語氣聲調都一模一樣,「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孟扶搖心口又是一揪一痛,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了一刺,刺得她心血一熱轟然一聲便要衝關越堤,身側長孫無極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震一震,聽得長孫無極沉聲道:「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孟扶搖剎那間腦中一醒,頓時醒悟這又是那見鬼的玉衡搞的把戲,這人千變萬化,攝魂奪魄,一不小心就會墮入他彀中,連對話都能對出問題。

  對面玉衡還在笑,這回學長孫無極的,「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小心。」孟扶搖見他轉了目標,擔憂的提醒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卻只笑了笑,並不避讓玉衡的目光,也不避諱開口,還對孟扶搖道:「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孟扶搖盯著學聲的玉衡和渾然不覺被學聲的長孫無極,心中怦怦的跳起來,無極也墮入彀中了!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長孫無極仿若不覺,還在殷殷囑咐她,只是臉色似乎白了白。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夜光下玉衡笑得眉眼飛飛,皎若好女。

  孟扶搖心中大急,無極為解她圍自己陷身玉街的功術,怎麼辦?出聲救他?把玉衡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貌似他一次只能控制一人的。

  她剛要開口,長孫無極突然掉開注視她的眼光,慢慢道:「一生所愛嫁與他人,是何感受?」

  「一生所愛嫁與……」玉衡突然僵住。

  「眼見她鳳冠霞帔他人妻,紅燭帳暖度春宵,是何心情?」

  「眼見她鳳冠……」玉衡張張嘴,臉色已經發青,當真青慘慘一道月光也似。

  「我真無用。」長孫無極不理他,自顧自對月嘆息,「堂堂十強者,武絕天下,號令八方,卻換不來伊人一顧。」

  「我真無……你!」玉衡很明顯在掙扎,臉色忽青忽白。

  孟扶搖瞅著他臉色,頓時明白玉衡這種「學聲」還是一種意志控制術,但是但凡意志控制之類的武功,一定要佔據絕對優勢和把握,否則稍不小心便要被反噬,如今長孫無極先裝作被他所控,麻痺他真力全入,隨即突然轉口,一鎯頭敲下來便是要害,直擊玉衡心中最痛軟肋,生生擊破他心防打亂了他的空子不說,還用自己的刻毒語言生生掌握了玉衡的步調,玉衡已經被長孫無極牽著走,想不跟卻又不能不跟,再跟下去就是受傷收場。

  要不是怕打擾長孫無極,孟扶搖此刻險些要大笑,玉衡啊玉衡,你託大太過了,你武功是高過我兩人,但是,你忘記你面前是五洲大陸第一狐狸,輕視他,等於輕視自己的命咧!

  孟扶搖實在太開心,忍不住蹲到一邊去抱著肚子無聲的笑,一邊笑一邊慢慢的掏出「弒天」,無聲無息,不動聲色的紮向玉衡後心。

  「便縱是委曲求全,也換不來破鏡重圓。」長孫無極望月,語氣悵然。

  「便縱是……便縱是……」玉衡掙扎著,臉上青氣漸去,越發蒼白,薄薄的紙一般,看得見青色筋脈。

  孟扶搖的刀,離後心還有三寸。

  不能快,快了會驚破這一刻的氛圍,打破長孫無極好容易設置的心障藩籬。

  「只是見她伴於他人身側,出雙入對,此情何堪?」長孫無極月色下的臉龐如玉琢成風華無限,語氣也似這微涼月色一般淡淡蕭瑟,不知怎的,孟扶搖突然覺得,他這話似乎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在說玉衡的心情,倒像有幾分……自傷的味道?

  「只是見她……何堪……何堪……」玉衡嘴角,漸漸沁出血來。

  刀尖緩緩前移……還有一寸!

  孟扶搖目光閃亮,她知道今夜機會天賜難逢,玉衡實力極強,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只是大意之下被長孫無極擊中最痛之處,瞬間失控,這種情況絕不會有第二次,過了這次,沒下次!

  「不惜相纏,時時跟隨,只望她能多在意我一分。」長孫無極語氣輕輕,依舊望著月色,眼風卻突然如蝶般落了下來。

  落在孟扶搖身上。

  孟扶搖心中一震,持刀的手一軟,險些落地,趕緊抓緊了,繼續她的慢工殺人活。

  刀只剩一分!

  只是心湖撩起這一波,卻久久難以停息,漣漪圈圈,生滅不休。

  「一生裡無有他願,惟願和她長相廝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一生裡……」玉衡霍地噴出一口血。

  「衡!」一聲尖叫驚破最後關頭。

  玉衡猛然頭一昂,月光下姿勢如蛇昂首吐信!

  長孫無極一震。

  孟扶搖立即身子一沖,刀戳!

  「哧——」

  刀鋒入肉聲和肌膚劃裂聲幾乎同時響起,鮮血飛濺裡玉衡卻飛快向前一撲,撲向長孫無極方向,手指一抓便是漫空爪影,孟扶搖擔心長孫無極心中一驚手下一分神,便覺得「弒天」一滑,擦著極其堅硬滑溜的東西掠過,一滑便滑出了那人身子範圍。

  孟扶搖不甘心,原地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身,柔韌度驚人的硬是將自己生生翻轉,一反手頭也不回又是一刀。

  玉衡卻已經彈了出去,半空裡灑落幾滴血,他身子如一截長蛇在空中滴溜溜一旋,已經落到了奔出來的璿璣皇后身邊。

  他一落地,便抓住了璿璣皇后的手臂,款款笑道:「你還是擔心我的……」

  璿璣皇后一把甩開他,一跺腳,尖喝:「殺了他們,不能留!」

  「那是,不能留。」孟扶搖吹著刀上的血,笑,「撞破你們的姦情,不能留。」

  「你這賤人!」璿璣皇后霍然回首,眼色血紅,怒喝,「你有臉和本宮說這個?誰不知道五洲大陸最無恥的女人便是你?人盡可夫勾三搭四,一個本領平平的賤人,憑什麼做到三國領主,自然是憑你的……」

  「啪!」

  一個火辣辣的隔空耳光,打得她頭一偏。

  長孫無極淡淡收回衣袖,淡淡道:「你再說下去,不管你身邊是誰,我必殺你。」

  他語氣清淡,連神情都沒有波動,璿璣皇后摀住臉,瞪著他,半晌從齒縫裡噝噝道:「長孫無極,你也是個賤……」

  「啪!」

  這一聲響得更脆更火辣,打得璿璣皇后偏過去的頭又偏回來。

  孟扶搖冷笑著捲袖子,冷笑著道:「你敢說他一個字,我不管你身邊誰護著你,一定要掏出你的心看看什麼顏色。」

  「你兩個很能吹。」玉衡終於開口,他並沒有去管退後一步嚎啕大哭的璿璣皇后,只是目光陰冷的盯著長孫無極孟扶搖,「以為我一時大意著了你們的道,就註定是輸嗎?」

  孟扶搖短刀一橫,「你可以試試。」

  玉衡冷笑一聲正要說話,身後殿門突然被人撞開,蒼老憔悴的鳳旋跌跌撞撞衝出來,伏在窗上不住喘息,一面低低問:「怎麼了……怎麼了……」

  孟扶搖看著這個憔悴的卻依然眉目清俊的男人,細細看他眉目,心中突然電閃雷鳴,剎那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自己應該在這宮中住過,而自己的臉,和某個人一模一樣,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這宮裡住過,那麼,鳳旋會不會認識她?

  與其自己在那廢宮裡一接觸舊事就要暈倒,不如試圖讓別人發現她。

  如果他認出她,如果他認出她……

  她霍然飛身而起。

  衣袖一振,袖子中火摺子飛出砸在旁邊一叢花木上,火摺子見風即燃,剎那熊熊燃起火焰,照亮故意沒有點燈,黑沉沉的宮殿。

  扒在窗上的鳳旋愕然的抬首。

  孟扶搖向他的方向撲過去,抬手就去撕面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3:12 AM

璿璣之謎   第十五章  順藤摸瓜

  孟扶搖身在半空,抬手就要迎著鳳旋目光撕下面具。

  卻有一道黑影突然橫撞過來!

  那影子來得離奇,竟然是從側殿裡飛出來的,腳一蹬踩著窗戶飛越而起,人在半空白光一亮,三丈外青鋒冷颼颼的瘮人,手中竟然是絕世神兵。

  那身影還在丈外,名劍寶光已經到了孟扶搖身前,竟是直取她抬起的手腕,孟扶搖冷哼一聲抬手一剪,那手伸出去堅實如玉,生生將劍光剪斷。

  她手指一拈拈住那長劍的劍尖,也不反手,就那麼抓著劍尖對那突如其來的人當胸直搗過去。

  那人卻並不戀戰,絕世名劍也不要了,一個流利的轉身直撲回大殿,從鳳旋扒著的窗戶直撲而進,一手抓住鳳旋飛入大殿,同時抬腿一踢將打開的長窗重重踢上。

  砰一聲窗戶再次緊閉,鳳旋又給拎進去了。

  孟扶搖再次要抬起撕面具的手立時停住,一時氣得面色鐵青。

  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哪個混賬?

  明擺著並不想和她決一死戰,只是不想讓鳳旋看見她,這麼拚死阻攔著,明擺著也是個知情人。

  這個時候,阻攔她尋知真相的知情人,八成就是當年害過自己的仇人!

  不管五歲之前發生了什麼,她現在可以確定,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就算不論五歲之前的事兒,五歲之後她被死老道「摧殘」十年,為練武吃盡人間至苦,十五歲起飄零江湖受盡欺辱,都是拜這些混賬所賜!

  孟扶搖的火,蹭蹭的冒上來,一抬腿便奔了過去。

  玉衡卻突然衣袖向地面一劃。

  他衣袖劃出如同鋼板,在青石臺階上劃出一溜明亮的火花,他手指一抬,那一串火花如一串星光鎖鏈般突然躍上了他指尖,爍爍閃亮舞動不休,火花裡玉衡眉目明滅,邪笑道:「我是受了傷,可是你兩個,好像也不是什麼全盛狀態,正好,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真正區別。」

  他突然緩緩轉過身,毫不顧忌的將背對上了孟扶搖。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的背,頓時心中一驚,那背心裡雖然衣衫劃裂隱約傷痕,但是她記得自己短刀插入時下手極狠,就算立刻滑了出去,但以她的功力還是能對玉衡造成不輕的傷害,可是現在玉衡這一轉身,那傷痕卻已不再流血,甚至那狹長的傷痕,似乎還在以肉眼能見的速度在迅速癒合。

  這是一種何等神奇的復原能力!

  孟扶搖一驚未畢,背對她的玉衡突然手一甩,手中那串不滅的星火鎖鏈在半空中甩出一道燦亮的弧光,明明只是虛光,竟然生生甩出剛猛的真氣和呼嘯的風聲,那麼似可抽裂天地般,狠狠抽下來!

  「啪!」

  十丈寬闊的天井地面生生被劈裂,孟扶搖點起的那叢火剎那熄滅,三十丈外外殿簷角上燃著的燈籠唰的一顫,蒙燈籠的紙呼的一收,逼上蠟燭呼呼燃起,一團團火球似的墜落,滿院的春花花瓣齊齊被扯裂,扯裂的那一刻便已經無聲成了齏粉。

  孟扶搖飛揚的衣角,被這狠厲的一劈劈得向上揚起,遮住了她的臉。

  而四面黑暗,所有光源都被熄滅。

  森冷的陰風已到!

  風聲裡有人邪邪一笑,那笑聲近在耳側,隱約裡不覺得有什麼動作發生,臉上卻突然一涼一痛。

  他想毀了她的臉!

  身側有人飛速掠來的衣袂聲,大概是長孫無極,「啪」的一聲對掌聲,震的連地面都似晃了晃。

  孟扶搖本就怒火滿胸,此時更是忍無可忍,也不管臉上還在痛,抬手就是一掌也劈了過去。

  那掌黑暗中劈下,掌心裡一截黑色的鋒刃斜斜逸出。

  弒天!

  「啪——」

  大力狂湧,如巨石鎚心海浪沒頂,又或是一面牆生生當頭砸下,砸出萬頃波濤檣櫓灰飛煙滅,砸出千層巨浪萬物皆成齏粉,砸得孟扶搖眼前一黑喉頭一甜,全身血液剎那脫韁一湧。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風聲一急,黑暗中異香氤氳更濃幾分,隨即聽玉衡有點詫異的道:「你——好!原來你是——」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哈哈一笑。

  孟扶搖卻已經被長孫無極扯了出去。

  她身子被扯成一道飛揚的旗,在午夜的風中呼啦啦的展開,流星般跨越宮闕千層,從瓊樓玉宇之巔劃過。

  身後,璿璣皇后憤然跺腳,厲喝:「為什麼不殺了他們以絕後患!去追,去追啊!」

  玉衡默然不語,半晌他抬起手,摀住胸,咳嗽一聲。又一聲。

  隨即緩緩抬起衣袖,摀住唇,從衣袖後聲音有些嘶啞的道:「五洲大陸人才輩出……我果然……老了……」

  「去追啊!去追啊!」璿璣皇后猶自不滿,催促不休。

  玉衡放下衣袖,轉眼看她一眼,那一眼情緒翻湧,惆悵……無奈……後悔……憂傷……

  半晌他道:「寧兒……我真後悔不該將你嬌縱成這樣,將來我若再護不了你,你怎麼辦?」

  璿璣皇后停住口,似被那聲久已無人呼喚的閨名觸動,默然半晌道:「你今天怎麼了?失魂了?兩個小輩就嚇你成這樣?他們不也吃了虧?你好歹十強者第四,怎麼這麼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玉衡笑了笑,沒有回答,只道:「你這性子,我勸過多次你總不聽,如今你聽我最後一次,改了吧。」

  「改什麼?」璿璣皇后聲音又尖利起來,「你為什麼護不了我?你不是答應我保護我,從生,到死的嗎?」

  「自然。」玉衡很平靜的道:「從生,到死,你死的時候,只能葬在我身邊,鳳家的陵墓,不許你去。」

  「你在說胡話。」璿璣皇后瞟他一眼,傲然道:「我和他生同衿死同穴,他的安陵旁邊的位置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整個安陵,都是我和他的,沒有人可以更改。」

  「不許。」玉衡淡淡道,「我不許,你若葬入安陵,我就毀了整個安陵,挖出你們的屍體,把他的拿去餵狗,把你的吃下肚,你想葬安陵,我就讓你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你……」璿璣皇后被他用平淡語氣說出的毛骨悚然內容所驚嚇,霍然回首瞪著他,玉衡的目光在月色裡濃濃淡淡,依舊是那副不陰不陽不知真心假意的神情,然而相處這許多年,她對玉衡的性子多少也明白幾分,想了又想,才小心的試探的道:「你開玩笑的,你開玩笑的是吧?」

  玉衡定定的看著她,眼底掠過一絲失望,隨即卻笑了,道:

  「是,開玩笑。」

  ----------

  孟扶搖被長孫無極牽著手,飛快的越過重重屋脊。

  長孫無極拉著她奔得飛快,一圈一圈的頂風狂奔——孟扶搖剛才和玉衡那一對掌,真力受震積淤在丹田,必須儘快發散出來。

  奔到第三圈時,孟扶搖嘔出一口淤血,長孫無極才停下來,舒口氣道:「好了——」

  孟扶搖抬頭,感激的看他一眼——他永遠最清楚她的身體狀況,甚至不需要把脈。

  隨即她目光亮亮的笑道:「剛才那一掌,好像震開了我丹田一些積淤,再等幾天我全部復原,將宗越的藥力全數吸收,我應該很快就能升級了,哈哈,和十強者打架就這個好處,打一場上一級,玉衡啊玉衡,且留你先得意幾天,準備棺材吧!」

  長孫無極卻不管她在得意什麼,一抬手掀了她面具,皺眉道:「臉上沒受傷吧?」

  剛一掀開就嚇了一跳,孟扶搖滿臉是血,紅彤彤的怕人,再襯上她齜牙咧嘴的笑容,實在令人不敢消受,仔細一看才放下心來,原來是鼻子破了。

  後知後覺的孟扶搖捂著鼻子,對著一手鮮紅詫異的道:「咦?我鼻子流血了我咋不知道?哎呀,多虧我鼻子高,天塌下來有它擋住,不然塌一點,爆的就不是鼻子,八成是我的眼睛了。」

  長孫無極無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一頂她下頜道:「仰頭。」掏出巾帕給她拭去臉上血,道:「沒見過女子這麼不注意自己容貌的。」

  「要好皮囊何用?」孟扶搖攤手,「徒惹煩惱,還容易被人輕視,不是花瓶也是花瓶,但凡你做出什麼業績,必然是你賣弄色相得來,個人能力全部抹殺,還有……」她突然笑一笑,慢慢道:「醜一點有醜一點的好,清靜。」

  長孫無極正給她擦臉的手一頓,半晌抬眼看她,挑眉道:「敢情孟王認為我等追逐你,都是因為閣下絕頂容姿。」

  孟扶搖一聽就知道太子殿下生氣了,訕訕的笑,眼睛撲閃撲閃著不說話,大有「我覺得皮相還是很重要的八成你們喜歡我和這個有關係的但是人家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你就認了吧」的意思。

  長孫無極收回巾帕,嘆了一口氣道:「幸虧是我……換成那個火爆性子的傢伙,八成就直接讓你再次出血。」

  孟扶搖不服氣,頭一昂道:「錯了嗎錯了嗎?」

  「大錯特錯!」長孫無極冷笑,「你這個說法實在侮辱了我們。」

  「真嚴重。」孟扶搖咕噥,「好吧我承認你們意氣高潔,從來不為他人皮相所動。」她探頭看看,見四面都是低矮的連排房屋,圈著矮矮的牆,皺眉道:「這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太監僕役住的地方。」長孫無極道,「你知道的,皇宮中有些犯錯被黜生有疾病或者年紀老邁的太監宮女,一般都會另闢地方集中居住。」

  「其實就是扔一邊自生自滅。」孟扶搖頓時明白,嘆口氣道,「都是可憐人……咱們走吧,過幾天找個機會再解決掉那些混賬。」

  她剛轉身,長孫無極卻突然「咦」了一聲。

  孟扶搖回身看去,便見長孫無極目光落在屋簷之下,那裡屋角的暗影裡,蹲著一個人,看背影是個老者,白髮散亂的披在肩上,正用根草桿兒,在地下畫著什麼。

  這誰半夜不睡門外畫畫?孟扶搖好奇的瞅了一眼,正想走開,那老太監突然「荷荷」兩聲,扔了草桿向後便倒。

  孟扶搖趕緊掠下去扶住,一扶之下先皺了皺眉,十分討厭太監身上的尿騷味道,一抬眼看見老太監滿面汙髒,太長時間沒洗的頭髮紛亂的披下來,被臉上沒擦盡的飯粒黏住,辨不清五官眉目,此時正張著嘴,雙眼渾濁的瞪著,嘴角邊流下涎水來。

  看那樣子是中風,或者什麼疾病發作,孟扶搖拍拍他的臉,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努力睜開眼,目光觸及她的臉,眼珠子突然凝住了,僵在眼眶裡一動不動,木木的定在那裡,孟扶搖差點以為他看見自己就死了,嚇了一跳,連聲呼喚,老太監掙扎著,似乎想呼叫,又似乎想掙脫她,但是僵木的身體動彈不得,所謂的大力掙扎不過是輕微的顫抖,看在孟扶搖眼底,還是中風發作的症狀。

  「死人!又竄出去發瘋!」

  身後突然有開門的聲音,一個衣衫淩亂神情麻木的婦人嘟嘟囔囔大步跨出來,罵罵咧咧道:「死老瘋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覺,整天在外頭挺屍!」蹬蹬蹬的過來,劈手從孟扶搖手中抓去了那老太監,也不看孟扶搖一眼,橫拖豎拽的便將老太監枯木般的身子拽走,一腳踹開門將人扔進去,再一腳把門反踢,砰的一聲整間屋子都抖了三抖。

  孟扶搖看得好氣又好笑,對身後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原來是透明的。」

  長孫無極卻沒有答話,他正出神的看著地面,不知道為什麼,月光下他臉色突然有些蒼白,那白中還透出一點慘青,眉梢眼角,也似乎有些隱約的波動,似乎有什麼事正震動他的心神,並且……讓他憤怒。

  孟扶搖難得看見他這樣的神情,心中一驚,一轉頭也向地面看去,長孫無極突然動了動,看他那動作似乎想伸腳將地面圖畫擦去,然而那腳伸到一半便又縮了回去。

  孟扶搖蹲在那裡,盯著地面上的畫。

  很雜亂,很抽象,標準兒童式塗鴉。

  三幅畫。

  第一幅隱約看出是宮室,很普通的宮室,不是現在的璿璣皇宮的複雜式樣,還有衣著簡單的女子,和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似乎正在對話。

  第二幅似乎是個房間,也是千篇一律的普通房間佈置,床幾盆架,垂著幔帳,那個太監蹲著,手伸在幔帳後面,那裡隱約露出方方的一角。

  孟扶搖瞪著那副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第三幅似乎換了個地方,陳設比較多,一個女子伏在地下,上頭立著滿頭珠翠的女子,還有清瘦的少年,廊柱幔帳後躲得有人,似乎是那太監,手指緊握住帳幔,老太監用幾個緊密混亂的線條代替,畫出那份壓抑呼吸的緊張。

  緊張!

  孟扶搖沒來由的眼前一黑,心臟立即也開始怦怦跳起來,她按住心口,掙扎著抬頭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一直盯著第二幅畫,眼底露出疼痛悲傷的神色,孟扶搖不知道他在悲傷什麼,只是看著那樣的神色,便覺得心中「咚」的一聲,彷彿一件重物沉沉墜下,將五臟六腑瞬間砸得劇痛。

  兩人這一霎都在疼痛的沈默,如同此刻立於庭院之中想走卻挪不動步子一般,欲待逃避而逃避不得。

  孟扶搖癡癡的轉目看第二幅畫,心中卻十分抗拒再多看一眼,腦海中白亮的畫面重來……黑暗的空間……伸進的帶著尿騷味的手……細長超過常人的手指……

  孟扶搖晃了晃,不待長孫無極去扶,霍然站起,大步過去,一腳踢開了剛才被踢上的門。

  散發著濁臭氣息的屋子裡,那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破床上老太監抹汗的中年婦人愕然抬頭,便見孟扶搖大步生風的進來,直奔老太監,伸手一拎將他拎起便走。

  「慢著!」

  那婦人霍然跳下床,伸手抓起牆邊竹木掃帚,霍霍一揮惡狠狠道:「你什麼人!竟然進宮搶人!」

  孟扶搖倒聽得笑了一笑,不過那笑意也是冷的,她晃晃手中意識模糊的老太監,冷笑道:「對,進宮搶人,我想搶誰就搶誰,識相的滾一邊去。」

  「還有沒有王法了!你給我滾!」那婦人揮舞著掃帚撲上來,孟扶搖手指一彈將她定住,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深宮苦難,相依為伴,你倒也算是有情有義,看在這份上,我不殺將……我問你,他是誰?」

  「呸!」那婦人一口濃痰啐出來,「你爹!」

  「我爹早死了。」孟扶搖森然笑,「你這麼想我爹,我送你下去見他可好?」

  「你這混賬!」

  孟扶搖皺著眉,看著這個苦熬深宮囚人歲月,早已失了本性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婦人,一時倒覺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見這老太監未必能說出什麼來,她需要從這婦人口中得到些資訊,想了想,抬手也抓了她過來,一邊拎一個,邁出門去。

  這地方偏僻無人來,鬧成這樣始終沒有侍衛經過,孟扶搖大搖大擺拎著兩人回到驛館,長驅直入內室,將兩人向地下一摜,大馬金刀一坐,道:「看見沒,帶你們出宮了,有話好好說,給你自由。」

  她是對著那婦人說的,這老太監,沒搞清楚他身份和糾葛之前,她不會許諾自由。

  「出宮了?」那婦人爬起來四處張望,扒著窗櫺看了看,一眼望見驛館裡成片的高樹,宮中是沒有樹的,頓時明白自己確實出了宮,當即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哈哈哈,出宮了,哈哈哈,出宮了!」

  她撲過去拚命搖那老太監:「老路,老路,出宮了!咱們終於熬出去了!以後再不怕人來殺你了!哈哈,我們出來了!」

  孟扶搖聽得最後一句,眉毛一挑,「誰殺你?」

  「關你什麼事。」那婦人薄薄的嘴皮子一撇。

  「不關我事。」孟扶搖微笑,「你們哪裡關我的事?我看我還得把你們送回去,繼續被殺才對。」

  那婦人默然半晌,看著地上不住顫抖的老太監,突然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誰?他在宮裡的經歷,還有你的經歷。」

  「沒什麼好說的。」婦人冷冷道,「他是老路,我的對食,比我早進宮很多年,我犯錯進暗庭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至於為什麼事被打發進去的,我問過他,他沒說,在進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盈妃娘娘宮裡的粗使太監,盈妃娘娘暴病薨後,她宮裡很多人都被打發進暗庭,沒兩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個,我進暗庭很得他照顧,便結了對食。」

  盈妃……孟扶搖將這個封號咀嚼了一陣,沒覺出什麼特別意味,想了想道:「皇宮西南角一叢矮樹後有一座廢棄宮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宮殿嗎?」

  「那裡有宮殿嗎?」婦人搖頭,「西南角有塊地方是禁地,我們做宮女的時候都不允許過去,沒見過。」

  孟扶搖皺眉,換個方式再問:「盈妃的宮殿,叫什麼名字?」

  她記得當初在官沅牢中遇見的那個男子,曾經說過彥淩兩個字的音,她查過璿璣所有的地名,沒有找到和這兩個字發音近似的地方,現在便想起,大抵是宮殿名?

  「不知道。」那婦人還是搖頭,「盈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進宮,哪裡知道她的事。」

  「十四年前……」孟扶搖心中一震,道,「老路什麼時候進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婦人轉頭看委頓在地嗚嗚啊啊的老路一眼,眼神中滿是撫慰自傷和嘆息。

  若在平時,孟扶搖也許會為這般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感動,然而此刻她心中煩躁不寧,燎了一團茅草似的混亂疼痛,哪裡管得了這個,又問:「誰要殺你們?」

  「是殺他,不是我。」婦人道,「原本我們在那無人管的地方也清淨,苦便苦一點,日子便這麼過,也慣了,不想幾個月前,突然便有人來殺他,是在飯裡摻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飯,飯給狗子搶了去,我正心疼得罵呢,那狗子卻蹬蹬腿死了,嚇得我抱著他一夜天沒闔眼,想藏沒處藏,想躲沒處躲,兩個罪人,不過縮角落裡等死罷了,不想之後竟然便又沒了事,無人過問,我便尋思著,是不是殺錯了人?如今發覺了也便放過了?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事發生之前,這死瘋子整日在地上畫畫,有次說是給人看見了的,問他他又說不清楚是誰,莫不是這畫惹的禍?便不許他畫,誰知道這個挺屍的,白日我看著是不畫了,卻又鬧出麼蛾子,半夜裡爬起來出門畫,我白日裡要洗太監們的衣裳,累上一天夜裡哪裡守得住,這不又招來你們……」說著不知道觸動哪裡的愁腸,終於抬起袖子來拭淚。

  孟扶搖木然坐著,聽著那些話,字字入耳,卻又字字渾渾噩噩,舊事像埋藏在灰燼中不滅的星火,總在一片灰暗中猩紅的一閃一閃,真正去扒找卻又處處難尋,一不小心也許那點星火便又滅了,還是冷冷的灰一團,就像這心,隔夜浸水的冰涼。

  身側長孫無極默默抓起她的手,輕輕一握,他掌心有些燙,然而對這刻手腳冰涼的孟扶搖來說,那滾燙感覺卻最是熨帖舒心,孟扶搖感受著那份熱力,於這心神恍惚的一刻,突然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她記得長孫無極以前的手掌是微涼的,這和他武功陰柔有關係,但是這段日子,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手伸過來都是熱的,溫暖入心,這麼一想心中這一動便瞟過眼去,見長孫無極攏著袖子,抱著茶,茶杯熱氣嫋嫋,又被袖子攏住,那手便分外暖和。

  這麼一察覺,心又是動了動——他是希望在這黑暗前行的路上,給自己多一些暖和的感覺吧?不光是行動言語,還有體膚接觸,不光是不即不離的支持和陪伴,還有在她心生寒冷手足發涼的那一刻,伸出的在袖子裡暖熱用茶杯焐燙的一雙溫暖的手。

  這世上有人待你如此,真相再畏懼再恐怖也有人願意和你分擔,那麼,還怕什麼呢?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雙眼潮濕的反握住了他的手,安撫性的拍了拍,隨即示意鐵成帶那婦人下去,先看守住,待事情水落石出再決定她的去留,又命人出去悄悄的找大夫——老太監病得不輕,那三幅畫的含義,那盈妃舊事,那要殺他的人,這些事的答案要等他能開口說話,才能真正理清楚。

  人都離開了,堂中只剩下兩人,對著一盞燈面面相對,聽著遠處遙遙傳來雞叫,隔了幾條街有起早的人們開門的聲音,弄堂裡梆梆的敲起了早市的梆子,晨曦漸漸鍍上窗紙,將人的臉照得一片返白。

  這驚心動魄而又陰暗細微的一夜,便這麼如水的過去,有些心情,都也如水般東流而逝,挽不及,而那些藏在故紙裡的陰霾舊事,卻又那麼毫不客氣擠進她人生的縫隙裡,膨脹成生硬的一團,梗在心底,讓人時時想哽咽。

  長孫無極起身,輕輕吹熄燈火,將她溫柔攬進懷中,慢慢撫著她的臉,拂去她一夜之間眉梢眼角鏤刻的塵霜和疲憊,低低道:「睡一會吧,天……就快亮了。」

  孟扶搖沒有抗拒,無聲伏在長孫無極懷中,這裡有他的心跳,平靜博大而有力,那麼一聲聲數著,便是世間最安定最美的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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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一夜,未曾尋到那屏風後的黑影是誰,卻將一些寫在過去裡的秘密,層層掀開只剩最後一層薄紙。

  孟扶搖一夜過來,再次恢復了平靜,身為上位者久矣,她早已不是當年想隱忍又忍不住衝動,想衝動又常常犯錯的小人物,歷經四國變亂,抬手翻覆慣了人家家裡的風雲,她不允許別人有機會翻覆她。

  她首先去拜訪了九皇女。

  在九公主府的內室裡,她和九皇女做了一番長談,那女子淡定從容,很明確的告訴孟扶搖,父皇處境奇特,並不像表面看來這麼簡單,女王肯定另有其人,諸家皇子皇女牢牢把住自己手中那點勢力,其實不過是於事無補的可笑。

  「我璿璣皇城兵力,分三人掌管。」九皇女鳳丹凝給孟扶搖畫兵力分佈圖,「陛下自然是總掌調兵之權,另外親自直管皇城御林軍,當然,如今這個親自直管,只怕也是皇后在管罷了,其餘還有皇城神策軍十萬和長勇軍十五萬,神策軍歸兵部掌管,兵部尚書是三哥的舅舅,等於是三哥的,另外紫披風還有萬人,鐵衛還有萬人,此外,各地重將擁兵自重,到底歸誰的陣營,到底將來會如何動作,不好說,但就我看來,一旦皇權確定,自然也就清楚了。」

  「長勇軍是誰的?」

  「長勇軍歸陛下總領,分三營,其中一營是大皇女的外公總領,其餘兩營目前態度中立,另外,長勇軍統領多半是邊軍出身,早年都是原兵馬大將軍,靖國公唐家門下。」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吟吟道:「九皇女如今是個什麼打算呢?」

  九皇女肅然站起,斂衽一拜。

  「我想請孟王及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助我璿璣早定乾坤,救我璿璣皇裔,免於自相殘殺之難。」

  「我?」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瞅著九皇女,半晌笑了,「當真當我是管閒事大王?你璿璣窩裡反,好像我沒什麼責任和義務吧?」

  「王爺,我雖不知新主是誰,但卻知道,現今掌權者對王爺頗有敵意。」九皇女垂下眼,靜靜道:「何不一勞永逸呢?」

  孟扶搖笑笑,道:「璿璣皇子皇女盯著皇位都快盯成紅眼病,相互殺得血肉橫飛,難得九皇女如此超脫,只有你一個不以皇位為意,反倒記掛著同胞之情口」

  「短短年餘時間,四姐死,六姐死,七哥死,八哥死。」九皇女神色淡淡,「雖非一母同胞,卻也是親生兄姐,這麼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死去,死在傾軋爭奪的皇權之輪下,以後也許還要死更多,璿璣皇子皇女當真太多,割草一般無人痛憐,可是,上天不憐,帝后不憐,我憐。」

  她又拜:「也請王爺憐。」

  孟扶搖起身攔住她,笑道:「我一個外人,暫居你國,身邊不過三千護衛,憐你又怎樣?九皇女實在太看得起我,只是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朝中有人很看不慣我,姑娘我一向是不喜歡等別人對我下手再動作的,所以,該出手時我會出手。」

  九皇女喜動顏色:「謝王爺,王爺但有驅策,丹凝絕不推辭。」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孟扶搖笑著,自袖子裡拿出一幅畫像,道:「聽說九皇女因為精通翰墨,在陛下御書房侍應文書奏章,每隔三日都會將奏摺簡章送到永昌殿?那麻煩您抽空看方便時,將這幅畫給陛下看看吧。」

  九皇女接過,畫像是平攤著遞過來的,她眼光一落便看個清楚,孟扶搖仔細注意她神色,卻見她並無異常,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這幅畫,是綜合了那三幅中的圖像和孟扶搖自只腦中破碎印象畫的,畫中是那宮室,一個微笑著的女子,臉是孟扶搖的臉,神情不是孟扶搖的神情,年紀也比孟扶搖大些,她身後一間小小耳房,窗簾半卷,隱約床幾盆架,幔帳垂地。

  孟扶搖覺得,鳳旋未必注意過那太監,也未必看見過最後一幅畫裡面的場景,但是這個女子,他應該有記憶吧?

  九皇女收了,孟扶搖又問起鳳五的妻子的下落,九皇女沉思了一下道:「五嫂啊……還是讓五哥別尋了吧。」

  一鎚定音,餘下也不必多問,孟扶搖嘆息一聲,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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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了驛館,叫了人來一番安排,然後收拾打扮了出門去。

  她去了朱雀大街的神木巷,那裡是京城鷹犬的集中住宿地,如同紫披風和鐵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兩個機構的高層住地同樣離得遠遠。

  她先去了鐵衛總統領的家,一身黑衣登堂入室,找到上次因為搶「一榻雲」斷腿重傷還在養傷的鐵衛統領的臥室,笑吟吟推門進去,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百年名貴瓷瓶,將總統領大人剛剛癒合的斷腿再次敲斷了。

  然後施施然在總統領大人殺豬般的喊叫聲中推門而出,按照九皇女給的名單直奔璿璣朝廷中和鐵衛親近的官員家中,也沒幹什麼,就是沒事打打人家燈籠燒掉半間屋子啊,將人家從溫香軟玉的小妾身上拖下來害人家倒陽啊,鑽進人家密室將貪污受賄的銀子搬到大街上一撒任人拾取啊之類的,接連鬧騰了幾家之後,她又去紫披風總首領家中,在他家井水裡倒了整整一麻袋低級毒藥,那一麻袋倒進去,滿井水都堆滿了白色泡沫,別說人,豬看見都不會喝。

  紫披風首領發現那水不對勁,立即開始徹查,偏巧看見人影一閃,掠過高牆,急忙點起人馬去追,越追越覺得不對,這路線怎麼是往鐵衛那方向去的?正在猶豫著,鐵衛統領手下尋找兇手的人馬也已經氣勢洶洶撞了出來。

  於是,便撞在了一起。

  一個以為對方敲斷了自家首領的腿還想趁火打劫,一個以為鐵衛不忿首領受傷派人下毒還想惡人先告狀,本就多年冤家塞了一肚皮惡氣,根本沒有平心靜氣坐下來仔細推究的可能,哪耐得三言兩語岔來岔去,再加上那些鐵衛親近的官員披頭散髮赤腳光頭的趕來,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憤然責問,紫披風解釋來解釋去解釋不清,最後只得以一聲銷魂大吼做了總結:

  「幹你媽,討揍!」

  於是便揍了。

  一萬紫披風對上一萬鐵衛,再次打得眉飛色舞花裡胡哨,大皇女和三皇子第一時間趕來彈壓,但是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還牽扯上那些屋子被燒嘿咻被擾銀子被天女散花的官兒,於是一個個扯著兩位金枝玉葉喋喋不休,並拉幫結派的聯合自己同僚要找個公道,三皇子倒是耐心撫慰,並不聽信鐵衛和官兒們一面之詞,大皇女卻是個火爆性子,一聽紫披風首領說完首尾就柳眉倒豎了——好呀,我還沒欺負人,人都一起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想她紫披風當初何等威風?如今一再挨打吃癟,首領死了好多她都忍了,不想老三還是不放過!看老三到現在還在裝模作樣,事情又怎麼會這麼巧,吃虧的全是他那邊的人?

  大皇女兩眼冒火,隨即又想起皇位繼承者至今不明,陛下又破例放權給她,好多人在耳邊旁敲側擊說陛下也許根本就未定女主,只是聖心默察,看看誰能在爭鬥中勝出,誰最適合做皇帝而已,她被這個說法屢次動心,卻又猶豫難決,如今這般火上澆油一逼,反倒起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也罷!就讓璿璣朝野,睜大狗眼看清楚她的能力和資格!

  大皇女決心一定,當即噙一抹冷笑,素手一揮,底下人會意,蹬蹬蹬的就奔去長勇軍傳令了。

  五萬長勇軍一動,逼得十萬神策軍也只好動,這兩家一動,掌握另兩營長勇軍的唐家立即宣佈京城危殆,陷入兵難,為人臣子者有擎天保駕之責,當即調動一營兵換防原本負責京城守衛的神策軍,又出兵圍困皇宮,神策軍和御林軍自然悍然不理,唐家小公爺漂亮的娃娃臉笑得花也似,拿出一張紙寫上幾個字,顛兒顛兒的跑到驛館,孟扶搖從廁所裡找出給元寶大人當蹲坑踮腳石的玉璽,「啪」的一蓋!

  一份華麗麗的聖旨便在「扶搖奪位股份有限皮包公司」的總裁兼推銷員兼業務部主任兼人事部部長兼主賬會計兼職員的孟扶搖手中,誕生了!

  「搶權二人組」之唐易中虔誠的捧著聖旨,虔誠的撲入了混亂,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打亂秩序,一邊調節平衡一邊打亂平衡,一邊拉架一邊踹人家一腳,一邊滅火一邊順手又放了把火。

  彤城這回真的紅豔豔的了——火燒多了。

  孟扶搖對於自己一手撩撥起來的火根本不屑一顧,璿璣皇族本就是一堆雜七雜八的乾柴,誰撒上點火星子都會爆發,她皺著眉頭半喜半憂,喜的是自己最近真氣躍動,很明顯快要突破了,憂的是九皇女傳來消息,陛下看見那副畫雖然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但是沉思很久後,依舊一言不發。

  孟扶搖這下搞不清楚鳳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了,而太監老路,遍請名醫看了依舊不見起色,從他嘴裡根本得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日她從九皇女府中回去,心中憂煩,看見個酒樓便去坐了坐,和長孫無極倆個難得忙裡偷閒聽曲兒,酒樓上正在說書,說的是「定國策瀚王殺兔,鎮後宮眾妃種田」,孟扶搖聽著,抽了抽嘴角,道:「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隔桌卻突然有人道:「這真是在哪都不安分。」

  孟扶搖聽得一怔——有人認出自己來了?轉頭去看,卻見鄰桌一個清秀少女,紮著奇特的三個辮兒,將頭髮分成三股披在肩上,束著金環,正用一根草逗著桌上一個盒子裡的東西,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對著盒子裡的東西在說話,並不是對自己。

  孟扶搖笑了笑,便想轉回頭來,眼角突然瞥見那少女身側的女子。

  她並沒有看見那個人——她只是看見她擱在盒子邊的手,指甲晶瑩,邊緣卻並無弧度,仔細一看指甲微微捲起,似在熱水中泡軟收起過,這種情況一般是練外家功力的人怕損傷指甲才會這樣,但是哪有女子練那霸道外家功力?而且很明顯這雙手晶瑩細膩,毫無繭子,別說外家功力,怕是連劍都沒握過。

  孟扶搖看見這雙奇特的手,倒起了好奇心,順那手看過去,是一截靛藍深紅相間的衣袖,色彩極其鮮明,再向上看看見較尋常人更纖長的脖頸,以及,輪廓深深的秀美側面。

  那女子肌膚蜜色透亮,五官輪廓鮮明,卻又不帶異族氣息,只是眼窩深深,蘊著一泊波光明滅深海一般的眸光,像是流動的深淵或是浮動的夜色,第一眼還只覺得驚心,第二眼便覺得眩惑。

  孟扶搖沒見過這樣的眸子——長孫無極的眼眸亦如海深邃,但那是日光下的海,華光璀璨,明珠一般惑人,這個女子的眼眸,卻是沉的,凝的,像天地之外的神魔之海,不容人探入。

  感覺到她的目光,那女子側首,凝目看了看孟扶搖,那一看孟扶搖又是一暈。

  隨即她聽見那女子身側的少女突然冷哼一聲,似乎不滿孟扶搖這樣公然的看來看去,手一推便將手中盒子推了過來。

  五彩的巴掌大盒子在桌上一滑,裡面突然飄出個白白的東西,一張紙一般的飄向孟扶搖手背。

  孟扶搖手指一點,那東西半空停住,掙扎了下,掙扎出四個腳爪,小小的爪子一彈,彈出四根細絲,唰的落了下來。

  一根白色的絲落在孟扶搖肌膚上,瞬間細絲變紅,那絲竟能吸血!

  孟扶搖可不會讓這怪物把自己血吸了去,指尖一捺就要把絲捺斷,那女子突然伸手,捲起的指甲剎那彈開,割斷了那根絲,隨即對三個辮子的少女嗔怪的白了一眼,又對孟扶搖打手勢,看那意思是在道歉。

  孟扶搖本來覺得隨隨便便放怪物咬人很過分,然而一見這女子殘疾頓時沒火氣了,笑著對她點點頭就想走,那女子凝注著她的眼睛,突然又打了幾個手勢。

  那三個辮子的少女翻著白眼,不情不願的翻譯:「聖……姑娘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是不是有什麼疑難事需要解決。」

  孟扶搖怔一怔,和長孫無極交換了個眼光,隨即笑道:「你家姑娘真是特別,那麼我可不可以先問問,你家姑娘能不能看出我是什麼心事呢?」

  那女子無聲打了幾個手勢,那少女道:「姑娘說,來處來,去處去,不知來處,何來去處?」

  孟扶搖這下真的震驚了,隨即想起五洲大陸多奇人,這女子大抵是有點神通的,先試試這個也行,當即道:「請姑娘解惑。」

  那女子輕輕側首,含笑看著孟扶搖,她這一看,孟扶搖又暈了,隨即便覺得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幕幕場景,越轉越快最後連綿成片,轟然一聲壓了下來,隱約聽見哪裡蹦一聲斷裂聲,裂得渾身一顫,隨即覺得對面的女子的眼晴突然從她的眼眶裡飛了出來,懸浮著,緩緩移向自己腦中,似乎要取代她的眼睛,這個感覺實在太恐怖,她心中一驚,瞬間醒了。

  醒了才發覺女子好端端坐在對面,哪有什麼眼睛飛出來的場景?大抵那是幻覺,她腦中此刻一片混沌,心中空茫,木木的不知道言語,有點怕自己著了對方道兒,但是看長孫無極始終坐在對面若有所思沒有干涉,他是意識控制行家,他沒有異狀,對方應該不是攻擊自己。

  只是……她這麼一看,看的是什麼?自巳並沒有想起來什麼啊。

  那女子卻已攜著少女款款起身,遞過來一張半紅半白的紙,那少女解釋道:「燃成灰喝下,不喝只聞煙氣也成,看你怎麼想。」

  孟扶搖聽著好笑,這簡直和前世裡的巫婆神棍一個德行了,笑嘻嘻收下往袋子裡一裝,看著那女子飄然而去,自己也和長孫無極下樓,一邊走一邊道:「你看這個巫婆的灰我要不要喝……」

  「什麼巫婆?」身側突然有人插話。

  「你又不是沒……」孟扶搖說到一半突然怔住,趕緊回頭一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宗宗宗宗……」

  「幾個月不見你得了失憶症?還是名字都不會叫了?」某人還是那麼毒舌,還是那麼對其他任何人視而不見,還是那麼習慣性一見她便牽過她的手把脈。

  孟扶搖驚喜的大著舌頭,連人家的毒舌都不計較了,「啊啊宗越你怎麼來了……」

  「我聽廣德堂的信報說,有人在四處尋找名醫。」宗越還是那個白衣如雪肌骨晶瑩的宗越,當了一陣子皇帝似乎也沒能讓他看上去渾濁些,依舊乾淨清潔,雪似的立在人群裡,人群都避著他走。

  他仔細把著孟扶搖的脈,微皺眉頭隨即放開,有些不滿的睨了長孫無極一眼,才道,「難道你忘記了天下真正的名醫是誰嗎?」

  「我找遍全五洲也不敢去找你啊。」孟扶搖攤手,「你聽說過為一個太監的病會叫皇帝遠赴千里趕來治的嗎?」

  「我為的又不是他。」宗越答得簡單,突然探身對遠處看了看,道:「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我也不知道,神神道道的。」孟扶搖瞟他,「你認識?」

  宗越沉思著,半晌道:「不,只是背影有些熟悉,也許認錯了。」他這才對長孫無極打招呼,道:「太子殿下氣色挺好,比扶搖好多了。」

  孟扶搖翻白眼,這人能不能一開口就是滿身的刺?

  「託福。」長孫無極微笑,「陛下氣色更好,比我兩人加起來都好。」

  孟扶搖一聽這兩人對話就頭疼,趕緊拽著他們便走,一直回到驛館才道:「蒙古大夫皇帝,你現在不比以前,趕緊把人看完便走罷。」

  「我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和你叨叨。」宗越把著老路的脈,半晌皺起眉頭,道,「油盡燈枯。」

  又道:「我能弄醒他,但是必須要先告訴你,弄醒他之後,他也便活不成了。」

  孟扶搖沈默下來——她直覺這老傢伙不是好東西死有餘辜,但是真相未明之前她有什麼權利判他死刑?

  宗越看了看她,又看看老路,突然轉頭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

  長孫無極亦看過來,兩人目光中剎那交換了許多資訊,半晌宗越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孟扶搖「嗯。」了一聲,招呼鐵成給宗越安排宿處,自己一路思索著回房,隨便脫了衣服躺下。

  脫衣服時她發現懷中那張那女郎給的紙,笑了笑,隨手扔在桌子上。

  她睡下後,宗越將那老太監搬進內室,取出隨身的錦囊裡的金針,開始施治。

  而那間臥室裡,孟扶搖很快睡熟了。

  她睡著的時候,元寶大人從外面大解完進來,爬上桌子準備睡覺,突然看見那張紙,抓在爪子裡瞅個半晌沒瞅出什麼來,順手一扔。

  那紙在空中飄了飄,悠悠落入床邊燃著沉香的香爐裡,在那點紅色的星火裡慢慢燒著,發紅捲起,最後化為灰白的灰燼。

  空中漸漸升起一縷青色的煙氣,混在原先淡白的煙霧裡,色澤不變,筆直一線。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而那邊的屋子裡,宗越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手下金針落針如風,飛快的在老太監後腦上一一插過。

  半晌,他凝重的收手。

  他靜靜的等著。

  那老太監突然顫抖起來,抖如風中破碎的葉,隨即猛地發出一聲低嗥。

  他嚎了一聲,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以一個垂死病人不能有的敏捷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撕裂的模糊不清的嚎叫:「別殺——」

  與此同時,孟扶搖屋子裡也突然傳出一聲驚叫。

  叫聲尖利撕破黑夜,連聲音都變了,實在不像是縱橫七國翻覆風雨的孟扶搖會發出來的。

  宗越臉色立即變了,顧不得那已經清醒的老太監,白影一閃便掠了出去,而黑暗中一條紫影也閃電似的飄了出來。

  黑暗的屋子裡。

  孟扶搖渾身大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驚破了自己的心肺!

  她……她看見了!



璿璣之謎   第十六章  真相之痛

  風從哪個世界飄討來,帶著煙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透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雞爪,指甲裡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她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淨,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她一頭,她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她伸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熟在心的長度,熟到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身後木板上靠近木榫處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撫摸,早光滑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裡她覺得,這個東西她沒見過。

  為什麼沒見過?

  她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繫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處,宮殿飛簷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入這一方更為清寂的窄小天地裡,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光遙遙射過來,淡紫色,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她便該在沈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摸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床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光身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將身下的木板浸濕,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色。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透氣的空間裡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身,拚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受,張大嘴脫水魚似的喘氣,一摸全身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醃,火辣辣的痛。

  身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望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透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肌膚上,再從肌膚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縫裡都是冰的,她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身上,將身子縮成儘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她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身的關節炎。

  然而她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縟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跨出這上鎖的櫃子。

  是的,櫃子。

  從她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櫃子。

  活在櫃子裡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櫃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縟底下挖了個洞,她從那洞中大小解。

  櫃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媚的春光。

  和櫃子裡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櫃子,熟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縫隙裡,塞進來兩個冷硬的饅頭。

  一張女子的臉從那縫隙裡一晃而過,年輕的,美麗的,卻因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她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壓抑,似是那樣碰一碰,便要落下淚來,她那樣隔著縫隙,哀哀的注視著她,那樣的眼睛裡,她看見熟悉的縮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熟悉。

  熟悉到深刻在血脈裡,熟悉到如此驚心,彷彿不見天日的穹窿裡突然劈過白色的電光,一下便將她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體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她!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鳳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女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女,沒有人給她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她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她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女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她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女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髮的美麗宮女,滑落的衣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媚鮮豔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露,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撫花而來的纖纖女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她……

  都只是也許,永無活著的生命可以考證,如同那些散落在血色宮廷裡的舊事,早已腐朽成灰,再也無人能夠撿拾得起。

  十個月後,世界上有了鳳無名。

  她永遠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眼。

  她看見沒有燈火的屋子,看見血水中自己咬牙用烤過火的剪刀剪斷胎盤的蒼白女子,看見血水裡漂著的一朵小小的玉蓮花,聽見她用被子摀住的無聲的呻吟,聞見漫天漫地的血腥氣息,感覺到她用滿是淚水的臉死死貼在自己臉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們都沒命……求求你,別哭……」

  於是她成了第一個不曾哭過的新生兒,為了保住那個女子和自己的命。

  後來很多次,在那漫長地獄般的五年裡,她無數次想過,還是哭了好,真的,還是哭了好,死,有時候真的比活著要舒服。

  當時,為什麼不哭呢?

  之後,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這一世的母親,從此將她養在了櫃子裡。

  五年。

  從落地開始,到五歲。

  五歲時她幼小如三歲孩童,因為長久彎身弓腰縮腿,她全身骨節變形,以至於五歲之後師博拚命讓她練武,用高強度的武技重新拉伸鍛鍊骨骼,她練得那麼苦,比尋常人更苦,便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和尋常人站在一樣的起跑線上。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灶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著的春草,綠的,絲帶一般的長,墜著晶瑩的露珠——她沒見過,娘蹲在櫃子邊低低說給她聽,她聽著,在前世的回憶裡費力找著關於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裡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光便是遠處紫色宮燈的一角絲穗的光影,雖然前世很多記憶在她長久的寂寞裡一遍遍咀嚼裡還記得清楚,但是對於很多物體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她甚至想了很久,才想出草是個什麼東西。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櫃子上,喃喃的和她說一些事,五洲七國,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似乎也怕這個女兒會被悽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她交流,她說著,只想著灌輸給小女兒一點屬於櫃子外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每說一句女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她不能說話,她只能隔著櫃子用無聲的言語和這一世的娘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話。

  有些很要緊的話她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她張著嘴,一臉悲涼的對著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有次娘說著說著,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蓮出生的皇女啊……你才應該是璿璣皇族最高貴的公主……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為什麼……為什麼……」她起身,似乎去床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櫃子底下的縫裡遞過去給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她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成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五洲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櫃子裡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

  這見鬼的蓮花,不過是個森涼的諷刺罷了。

  她一甩手,將那蓮花扔了出去,娘驚慌的接著,連連頓足怪她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櫃子上有點神往的道:「……也許有一天,能用這個證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東西,她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這朵蓮花換來自由,她會立即跪下來對那蓮花磕頭!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饑餓?何止是永遠不能伸直永遠不能接觸陽光的苦痛生活?還有她不能說不能抗拒的,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最難以忍受卻又日日必須默默忍受的侮辱的酷刑!

  聖潔的蓮花!污濁的手!

  她打心底憎惡那見鬼的祥瑞,從此便忘了乾淨。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玩著手指裡的木屑,她摳木屑都摳得小心翼翼,有次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偏巧娘屋子裡有人,那女子狐疑的過來看,娘撲過來擋住櫃子,聲音發抖的說是老鼠,她從櫃子底部的縫裡看見,地面慢慢濡濕了一塊,那位置,是娘的裙子底下。

  從此她連摳木屑都摳得十分藝術,用口水慢慢沾濕,一點一點的挖,挖下來捏成團,想像那是雞腿,雞腿哦……很多年沒吃過了,盈妃對宮女十分苛刻,她們的食物也就勉強果腹,一有錯誤還經常餓飯,所以時間長了,她能根據遞進來饅頭的數量推測今日盈妃的心情,兩個饅頭:正常,一個饅頭:心情鬱悶,挑刺;沒有饅頭:暴怒,宮女受罰,沒有饅頭的時候,她們便隔著櫃子聽彼此肚子裡的咕咕叫聲,娘有時把手伸進來,想安慰她,她立刻推開,娘便以為她生氣了,坐在櫃子前等到半夜,偷偷去廚房洩水桶裡找來饅頭皮和比較完整的剩菜,她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實剩菜也不錯,去掉泔水味,最起碼有油水。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聞著滿是木屑的手指,懷念上次餓飯時偷到的半張火腿皮。

  風的味道,突然變了。

  香。

  奇異高貴的香氣,像是極高的遠山上雪蓮花上覆的雪,涼而馥鬱,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飄過來,瞬間全世界的各種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她抬起頭,努力的嗅著,無聲的張著嘴講:王者之香。

  這許多年,為了不讓自己完全喪失語言功能,她不停的在說話,用嘴唇無聲的一張一合,說話。

  那香氣突然更濃了些,本已經飄遠了,卻似又近來。

  她緊張了,往櫃子裡縮了縮。

  這一縮,那香氣反而似乎確定了位置,直接向著櫃子過來。

  她更緊張——她現在只是五歲孩童的身體,多年困於黑暗沒有營養,五歲連三歲也不如,雙腳上還牢牢縛著布繩,如果遇上惡意,她只有承受,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氣停在櫃子之前,從櫃子底部的縫裡,可以看見一雙靴子,淺紫銀邊,非常精緻,卻是一雙不大的腳,像是少年。

  看那靴子很華貴,莫不是宮中哪個皇子?

  她縮得更緊——落難孩子被善心皇子發現救出苦海,那是小說裡才有的故事,是未經世事苦難閉門造車的文人墨客編造出來的童話,更大的可能卻是她和娘從此被發現,然後迎接世上最慘烈的死法。

  櫃子門卻突然開了。

  開得無聲無息,她明明記得櫃子上掛著一個好大的鎖,如今她連鎖斷落的聲音都沒聽見。

  櫃子開啟,一線單薄的日光被錦緞拉開。

  錦緞裡立著比錦緞更美麗更溫潤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華錦,在天地之間無聲而又張揚的鋪開。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錦緞,滑潤的曳過,瞬間便將她全身掠過——小小的身體,消瘦的小臉,散亂的髮,驚恐的眼。

  她的適應黑暗的眼被突如其來的日光逼得眯起,湧出大量的淚水,她在淚眼模糊裡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覺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擋住了那光。

  隨即他蹲下來,問她:「你是誰?為什麼睡在櫃子裡?」

  她有點難堪的看著他,自己知道櫃子裡的氣味實在不好聞,瀰漫在這個香氣氤氳的少年面前更加尷尬,然而他似乎什麼都聞不見,只專注的看著她。

  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撒謊,撒謊,不能說真話,這個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誰,那麼她撒謊他也辨不出。

  「不能見風。」她突然張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麼?」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細瘦如柴的雙手雙腳上掠過,她看起來確實是個有病的孩子。

  「有病為什麼不治?」

  「在治。」好歹也是前世的副教授,撒謊張嘴就來,「太醫說,櫃子裡要關一個月。一點風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過一絲黝黯,突然道:「你也要被關黑屋子麼……」

  她愕然看著他,他卻立即轉了話題,「你什麼身份?宮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搖頭,「不是。」

  他疑問的看著她,她心跳劇烈,一時沒決定該怎麼編造自己的身份,眼珠一轉看見他腰上垂下的玉結絲絛,那玉上刻著篆字的「天祐無極,既壽且昌。」頓時明白眼前這個少年不是璿璣國人,大概是無極國的皇子。

  她知道無極國是相鄰璿璣的大國,既然是別國皇子,那麼想必對璿璣宮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氣,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兒。」

  他神色驚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像個皇女,她卻坦然的繼續撒謊:「我有病,娘不喜歡我,她都沒有摸過我抱過我,就將我交給宮女養大。」

  那少年沈默下來,眼神裡那絲疼痛重來,半晌卻道:「聽說璿璣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歲。」

  她開始頭疼,覺得這個少年怎麼這麼難糊弄,只好嘆氣,道:「沒聽見說我娘不喜歡我嗎?宗牒上都沒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著她,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擺出一臉鬱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情。

  她無奈,只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著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她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璿璣皇族裡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女。」又學著前世電視裡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著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應在高貴的人身上的。」

  他握著那小小蓮花,將那蓮花緊緊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他將蓮花放回,含笑彎下身,解下她腳上的布繩,將「最高貴的公主」抱出來,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適應——不說這許多年沒有人抱過她,便是她的靈魂,二十二歲的女子,也實在不能習慣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後身後的胸膛如此溫暖,他手勢如此輕柔,那雙最宜用來撥弦烹茶,寫詩作畫的修長的手,撥弄她的頭髮時簌簌的癢,癢至心底,像一根絲絃彈軟了她繃緊的意識和靈魂,她不能自主的放鬆下來,將自己沉在那彎世間最溫暖最蕩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讓她小小的頭倚在他肩膀,取過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極其小心的理開她長久不洗打結的髮,一點一點的理,糾得那麼緊的髮,誰去理都難免扯痛頭皮,然而她一絲疼痛都沒覺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紀不過十餘歲,十餘歲的少年,在前世的記憶裡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沒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歡和女孩子作對的年紀嗎?而這個少年,卻是水一般的沉靜,水一般溫柔,解開她的髮的時候,手勢像在擷取落花,她在那樣的舒適裡勉強偏頭看他,卻只看見他挺直的鼻和紅潤柔軟的弧線優美的唇,還想再多看一眼美色,頭上卻挨了他輕輕一拍,聽得他語聲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個與他人迥異的,過早成熟也過早失去少年活潑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樣,也是涼而滄桑的吧?和她一樣,始終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獨而寂寞,從黑暗中提煉,從寂寥裡淘洗,從長久的嘆息中一點點剝離,怎麼看,都是痛的。

  他這樣對待她,是不是也因為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理清楚她的亂髮,輕輕給她梳頭,完了又試圖給她紮辮子,然而養尊處優的高貴皇子,梳頭也許還能應付,辮子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他忙乎了半天,才給她紮了個歪七豎八慘不忍睹的辮子,又將那朵小小玉蓮花簪上,只是辮子太醜,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著那個失敗的成品,嘆息一聲便要重來,她卻攔住他,一摸腦袋,咧嘴對他笑了。

  「好看。」她輕輕細細的說,「從沒有人給我編過辮子。」

  他看著她,眼神裡的疼痛重來,半晌道:「這日子……你不想擺脫麼?我去幫你向皇帝皇后說好不好?」

  她卻裝不懂的問:「你是誰,怎麼能和皇帝說話?」

  「我從隔壁來。」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遙遠的「隔壁」,又道:「我隨師叔路過這裡,師叔去拜訪一位舊識,我等著他沒事,四處閒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璿璣皇帝的。」

  她轉了轉眼珠,心想就算他是個皇子,也是個別國皇子,一個過路的別國皇子,能干涉到璿璣內政?能讓畏妻如虎的璿璣皇帝冒著被老婆大鬧的危險承認她給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們母女真的就被徹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搖頭,撒謊,「嬤嬤說娘已經問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問,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點點頭,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這個她是知道的,娘隔著櫃子一遍遍告訴她,生怕她不記得「最高貴的公主最高貴的落地時辰」,她說了給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裡搜尋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禿筆和半塊舊墨,再找紙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想了想,脫下外袍,裡面是件同樣質料的光紋暗閃的內衣,他撕下半塊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筆。

  他寫寫停停,有時思索一下,寫的字數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頭過去看,眼睛立即睜大了。

  璿璣圖!

  眼前明明是一幀軍事類的璿璣圖,她簡單的讀了一下,便已讀出了一些甚為精妙的兵法。

  他是誰?怎能有這般奇才?倉促之間援筆立就,便是一般詩詞就已經很難,何況精妙玄奧,橫豎斜跳讀必須皆可成文的璿璣兵法圖?

  大抵是她的驚異驚動了他,他側頭看她,眼神疑問,她立刻收起震驚,做茫然愚鈍狀——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認識璿璣圖,更不該懂得其中的奧妙和神奇的。

  他寫好那圖,將那圖一撕兩半,遞了一半給她,她懵懂收過,他笑道:「信物。」

  她無聲接過,心想,什麼信物?從今後你過你的皇子錦衣玉食生活,我蹲在櫃子裡忍受我永遠的暗無天日,難道還會有什麼交集?

  轉回身看了看那櫃子,這一出來便再也不想進去,她心中忽然一動,道:「你帶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面景色。」

  她打著主意,他帶她出去,趁他不注意她溜掉,從此海闊天空,自由。

  他應了,用自己的披風裹緊她,抱緊她出去,她從披風的縫隙裡看見,原來自己呆了五年的地方是個小耳房,櫃子前頭還有帳幔遮住,看見外面宮殿共有三進,看見淺黃的宮牆和深紅的宮門。

  她欣喜著,等著他出宮,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卻突然僵了僵身子。

  隨即他站住,似在聆聽什麼一般不動了,她不安的在他懷裡動了動身子,他按下了她的頭,他按得那麼緊,她沒來由的覺得緊張,立即不敢再動了。

  隨即她聽見低低的一線聲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線逼得很低,道:「我有點事要先辦,先送你回去,等下……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有點失望,但是現在自由操於人手也急不得,只好乖乖點頭,他將她送回那間小耳房,娘還沒回來,她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身子飛起掠過高牆,滿眼裡都是對那鴻雁高飛般自由的羨慕,他卻突然在半空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少年烏髮飄揚,眼眸裡神光閃爍,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一字字,讀出那唇語。

  「等我來找你。」

  秋日的陽光爛漫閃爍,陽光裡回首的少年眼神誠摯,她迎上那樣的眼睛,十分信任的點頭,她相信他說到一定會做到,於是她四顧一圈,第一次心甘情願的鑽回櫃子裡,等待他回來。

  然而他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因為那晚,她便失去了自己。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血腥和一種奇怪的氣息,那味道……那味道……

  她在黑暗裡抱膝等著,越來越無望的等著,突然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她一喜,以為他來了,下意識的便要撲出去,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聲音,琅琅道:「不是說在這裡看見的嗎?人呢?」

  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見似乎有人在回那個女孩子的話,聲音很低,半晌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

  隨即那個女孩聲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璿璣皇宮養你們有什麼用?用廢物來形容都嫌太客氣。」

  她似乎心情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靜了下來,她滿心巴望那女孩快走,不然等下萬一他來看見有外人,便不能救她走了。

  四面安靜了很久,她以為她走了,身子剛一動,突然聽見腳步聲直向這耳房走來,那女孩竟然進了房。

  她在房子中走來走去,似乎十分煩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說他來了,為什麼不進宮?他不知道我想見他很久了嗎?他沒有聽說過我嗎?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不應該見見五洲大陸最尊貴的小公主嗎?」

  小公主……璿璣皇后最後一個女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她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感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少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璿璣圖,哪家少女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光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璿璣圖塞好,那半副衣襟從懷裡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櫃子之下的地上。

  她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她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為正盯著這圖,她一撿,豈不等於暴露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啟。

  這次開得更突然,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裙裾,繡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鋪開,那裙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她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伸進來,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頜。

  隨即她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很特別很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裡閃爍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溫暖觸動,不是偶爾看見的娘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她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抬著她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她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女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她周身,又看看四周陳設,目光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見那半幅璿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光一亮臉色一變,她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體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裡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劃,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將那圖趕緊塞進了自己懷裡。

  那女孩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出手去奪,凝視著她眉毛慢慢豎起,她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身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她也顫了顫。

  隨即那女孩卻笑了。

  她笑,眼神裡毫無笑意,冷得一根鋼針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臉上。

  「什麼稀罕物兒?」她笑,「他寫的?你就為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裡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她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床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櫃子裡的孩子,唇角裡有譏消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柔,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她很溫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裡掏摸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她笑著,關上櫃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光影合攏的那一刻,她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櫃子鎖上,她華麗的裙裾從底縫日光的光影裡掠過,反射七彩斑斕的光,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她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只怕會出什麼麼蛾子,然而她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裡,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望他能來,希望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她沒動,她聽出那是娘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娘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她突然開始發抖,渾身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噴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她,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她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身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裡泛上來,一波波的沖上咽喉,卻又吐不出,堵在咽喉裡散發著沖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樣的窒息裡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裡浮沉掙扎,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胸口抓撓得血肉模糊……

  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求求你別讓他過來!

  她無聲在櫃子裡翻騰,冷汗涔涔,所有語言功能每次在這一刻都會完全喪失,那些蜂擁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將她淹沒。

  娘聽不見她無聲的吼叫和呼救,她揣著一懷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這次出去,便再也沒能自己回來。

  那沉厚的步子,寬大腳掌落在地面的聲音終於漸漸接近了來,夾雜著幾分古怪幾分興奮幾分淫邪的嘿嘿笑聲。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無聲的呼叫和翻騰不能挽救屬於她這五年來的悽慘,如同那一千多個日夜,一樣。

  紫色袍子落在縫隙下的地面,一雙黑布鞋的大腳,過往幾年她常常看見的,噩夢般的人。

  一雙蒼白的,散發著太監獨有尿騷味,手指特別細長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從櫃子底下的縫裡探進來。

  探進來……

  蛇一般的蠕動著,探測著,以那少有的細長,遊刃有餘的在黑暗中憑著感覺尋找著幼童的身體。

  她瑟瑟發抖,夾起腿,拚命的向櫃角縮,和以前許多次一樣,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那些散發著臭氣的木頭裡去,化為塵埃化為木屑化為空氣化為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成為她自己。

  黑暗中她淚流滿面,用頭砰砰的撞櫃門板——你答應我回來找我的,你答應的!你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回來?

  ……蒼白的細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慢慢爬動著,那條蛇一忽兒爬上她的身體,一忽兒又移開……

  太監似乎也很享受這般一個尋找一個逃避的過程,彷彿枯燥空寂的太監人生裡難得有趣的一個遊戲——一個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監,也能這般操縱別人的意志,和……身體。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無能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強大。

  那真是對他人生悲劇的一個最大的補償。

  他興奮的笑著,細長蒼白的手指慢慢遊移,直到終於玩夠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準的,根本早已摸準地方的直達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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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孟扶搖一身冰冷的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叫裂了心肺。

  她糾纏著一堆被縟滿臉是汗沒頭沒腦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裡眼白全無,只剩下黑暗,無窮無盡的黑。

  無邊無沿的黑暗,生命裡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獄般的木櫃生活那些永無止境的饑餓沈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軀體那些難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見油燈和宮燈光芒的黑暗歲月還有那困於櫃中捆住腳動彈不得默默承受變態太監長年累月的猥褻和侮辱……

  啊——

  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那些世間最慘痛最深重最悲哀最無奈的悲涼和恥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夢,她選擇忘記此生永遠不願再重新面對的噩夢,為什麼一定要鮮血淋淋的扒開,讓她透過自己血肉模糊的過去,看見這世間最大的悲哀和森涼?

  她長嘯一聲,旋風般的向外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撞什麼,只覺得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統統全都是仇人,都是橫亙在命運裡的最冰寒的高山,任她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在自己的一地殘肢斷臂血肉橫飛裡掙扎,每次好容易支撐著爬起,立刻又是一塊巨大的冰川劍般寒光閃閃墜落,直插頭頂。

  她呼嘯著,嘯聲驚動整個巨大的驛館,她化成一道黑色的颶風,捲著房間裡各色傢俱砰砰嘭嘭向外撞。

  眼前突有白影一閃。

  隔壁房間的宗越先撲了出來。

  此刻的孟扶搖哪裡認得出人,只看見雪白的影子,白色的……對,冰山,橫在她生命裡的,需要粉碎的冰山!

  她狂嘯著,不管不顧狠狠迎著那冰山撲過去,抬手就是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掌,砰一聲兩人齊倒,在地上一滑幾丈,孟扶搖還要踢打,宗越死死將她抱住,兩人翻翻滾滾在地上糾纏成一團,滾過的地面因為孟扶搖四射的罡氣片片碎裂,周圍的花木轟隆隆全倒,宗越一邊要抱住她阻止她自傷一邊還要注意頭頂不住砸落的樹木,一時滾得狼狽不堪。

  紫影一閃,長孫無極掠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拉孟扶搖,宗越卻突然抬頭道:「別!」

  他這麼一瞬間,已經被孟扶搖全數放出不加控制的罡氣傷得渾身是血,白衣上殷殷鮮紅,眼神卻清醒明銳,狠狠阻止了長孫無極的救援。

  隨即他一邊抱著孟扶搖滿地糾纏亂滾,挨著她亂放的真氣,一邊飛快從腰間抽出放金針的錦囊,單手攬緊孟扶搖飛快的施針,長孫無極立即為他護法,揮袖將四面倒下的樹木移開。

  孟扶搖還在亂滾,難得宗越天下神醫第一,在這種她瘋狂移動四處亂滾的情形下居然依舊能認穴施針下手如飛——他亦拼了性命,任憑孟扶搖為掙脫他連連出掌,每出一掌她會有個停頓的間歇,他便趁這間歇一刻的停頓飛快施針,隨著金針一一紮入,孟扶搖的力道,終於漸漸緩了下來。

  她緩了下來,周身散逸的真氣也似乎有生命一般慢慢遊動,再一點點回到她身上,那真氣較之先前比起來,更加堅實渾厚,遠遠看去也像一柄一柄的玉如意,閃著美玉珍珠般的光澤,在空氣中一段一段有如實質的流動。

  她升級了。

  剎那之間融合宗越當初給的那顆藥丸的最後藥力,真氣悍然上行衝破重樓,連越兩級,進入第七層第三級「如意」,離第八層已經不遠。

  這其間還有宗越的犧牲——他抱著孟扶搖滾的時候,不僅要護她要施針,還硬生生在挨孟扶搖掌力的時候將自己的真氣輸進,不停的彌補修復她暴力沖關導致的經脈受損,護持她一路沖關。

  孟扶搖癱在地上,慢慢回收她的真氣,宗越不住的咳嗽,卻拒絕長孫無極的攙扶,自己慢慢爬起身。

  他默然坐著,半晌道:「……她……真的是?」

  長孫無極偏過頭去,似乎連回答都已回答不出。

  兩人在一地瘡痍中默然無語,一個低頭輕輕咳嗽一個仰頭靜靜看月,咳嗽的咳出沒完沒了的血,看月的看出一臉的蕭索和悲涼。

  孟扶搖還在地上躺著,過了一會她疲乏的道:「你們可以走了。」

  一片靜默,孟扶搖閉著眼不理,她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問。

  不想問那天娘走了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個夢還沒做完,她便被記憶深處最不願意面對的東西生生逼醒,直覺的選擇了不去面對接下來的結局。

  不想問長孫無極當初為什麼不回來——還有什麼問的呢?不過是命而已。

  她孟扶搖的命,全五洲大陸欣羨的孟扶搖的命,三國領主、大瀚孟王、軒轅國師、最煊赫最風光的孟扶搖的命,就是這樣的。

  黑暗,沉重,疼痛,絕望。

  「別殺——」

  野獸般的嚎叫還在繼續,被宗越以重手法刺激醒了的老路,並不知道這一刻滄海桑田,也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地上,他當年整整在黑暗中猥褻了五年的幼童,突然昂起了頭。

  他只是混亂的,渾濁的,天地血紅的奔出來,那一霎近年的事全部褪去,只剩下十四年前的不可抹去的深刻記憶……那黑暗中的女童……那指下溫軟細膩的肌膚……那被皇后發現的偷生孩子的宮女許宛……那面對櫃子綁在床上滾水燙過再用鐵刷子一點點刷完全身皮肉只露白骨的慘絕人寰的「梳洗」之刑……那櫃子裡生生看著那一幕的血紅的眼睛……

  那雙眼睛火紅如炭,不像五歲幼童的眼,倒像是關在九幽地獄之中被禁錮千年的神魔,一字字寫滿天地之間最慘最痛的恨,那炭火從此灼著了他,一日日熬煎著,在他心間生滅不休的搓弄磨礪,直至將他的神智年深月久的慢慢磨光。

  然而此刻,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

  血紅的,深黑的,寒光四射如名劍出鞘,雜氣凜然似神魔出柙的,眼睛。

  孟扶搖的眼睛。

  她看見老路的那一刻,突然彈了起來,那一彈剎那穿越長空,數丈距離瞬間一閃,她的手,已經深深插入老路胸膛。

  漫天的風一卷,再一靜,拂起女子素色衣袂,那衣袂在風中飄搖,宛如喪幡。

  衣袂飛捲,身子和手指卻鋼鐵般一動不動,被生生插心的老路,也一動不動。

  夜色下,黑暗中,兩尊活著的人像。

  良久,老路咧嘴,露出一個解脫的笑容。

  終於解脫了……

  他等了好久。

  從那雙血紅的眼睛折磨得他日日不能眠的時候開始,他便開始等,等到後來他便開始畫,總覺得她就在他身邊,她就在看著,看著他那些畫,他知道不該畫,可是被那樣的目光日日夜夜看著他便不能不畫,再後來不畫便不成了,再再後來,那畫終於被路過的陛下看了去,於是他便知道……快要結束了,真的,快要結束了。

  於是也便結束了。

  所有人都一生苦難,無論善惡,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結束,等著嚥下生死的滋味。

  老路笑著,看著那雙漸漸恢復冷靜森然的眼,看著那自始至終穩定如石的手……那個捆在櫃子裡養到五歲的小女孩,終於長大了是嗎?她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用一雙素手挖出他的心,當年他的手摸過她的身體,如今她的手掏出他的心,公平。

  他毫無留戀的向這個冷酷的世界再看最後一眼,然後準備讓自己倒下去,這樣站著,很累。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對面,那白衣的男子……那似陌生似熟悉的容顏,那頎長而獨特優美的身形,那雖遍身染血卻依舊令人感覺纖塵不染的特殊氣質……

  他!

  老路突然顫抖起來,在顫抖的視野裡浮出那第三幅畫,他畫了很多很多年,畫到須臾不曾忘記其中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動作神情,畫到即使時隔多年面貌有變他記憶依然纖毫畢現,他看見那畫中站在皇后身側的清俊少年緩緩走過來,走下畫面,走上面前這個白衣男子身體,最後合二為一。

  他看見他立在梳洗床前,他看見他打開櫃子,他聽見他靜靜道:「在你成為真正的強者之前,忘卻你所有的恨。」

  是他……是他……

  老路伸出手指,指向宗越。

  他從不再關風也沒有了生氣的齒縫裡,抖抖簌簌的拚命擠字。

  每個字都隨著胸膛裡的血沫突突的冒出來。

  他說:

  「……他……他是你……你的……」

  孟扶搖突然抽手。

  她的手從老路胸膛裡,漠然的抽了出去。

  維繫老路說話直立的最後一點依仗撤去,那具承載了無數舊事和秘密的軀體,轟然倒地。

  鮮血如蛇迤邐,順著地面那些被劈開的裂縫,無聲無息的鑽下去,消失不見。

  生於塵土,歸於塵土。

  一個一生葬於宮廷的太監,在孟扶搖一生裡扮演了一個令她針閉自已黑暗角色,也許他並不是個壞人,只是畸形的命運讓他不可自抑的走上變態的道路,並最終塗黑了一個人的五年歲月,之後他用一生的時間來接受懲罰,直到此刻,最終的審判降臨。

  屬於他的審判已經結束,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從此不用再被強迫的畫畫。

  而屬於別人的審判呢?

  「老路——」一聲悽慘的呼叫,那被鐵成看守的婦人奔了出來,鐵成擔心孟扶搖丟下了看守她的任務,於是她跑了出來,正好看見老路死的那一幕。

  她撲過去,在老路屍首上哭得死去活來,喃喃訴說著老路生前的厚道善良,又咒駡殺了他的人心腸惡毒不得好死,鐵成聽得怒火中燒,上前一個巴掌打歪了她的嘴。

  孟扶搖不動,連手上血都沒擦,只是冷冷看著她,又看著地上屍首,老路這種腌臢東西,還有這個婦人真心相待,自己的娘呢?美麗幽怨的許宛,一生裡可過過一天好日子?而最終造成她悲慘結局的那個男人,高踞王座,守著那個惡婦,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

  黃金牢籠造就一堆渣滓,渣滓們做下事來又不肯承擔,讓無辜的人在黑暗裡無聲掙扎,一身血跡。

  孟扶搖直立著,沒有表情,微微揚起頭,宗越走近她,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得宗越僵住,冰雕一般的僵在了當地。

  長孫無極沈默看著她,抬手想要拉過她,她微微一讓,長孫無極的手,落在空處,他並沒有將手立即收回,卻在半空中,微微蜷起手指,彷彿要抓握住那一份清冷的空氣,來撫平內心深處此刻驚濤駭浪,痛悔無邊。

  孟扶搖只是靜而涼的站著,披一身也很涼,但是還不及她涼的月光,站著。

  她此刻不想看任何人,不想看許諾回來找她卻最終沒有回來的長孫無極,不想看老路最後指認語意不明但是八成在當年的事中有份的宗越,她只是一分分的涼下去,在午夜的風中冰涼徹骨的想著,有什麼可以相信?有什麼可以依靠?那些愛著你的人,你以為此生他永不會負你,結果某個拐角驀然轉身,卻發現他們在對岸遙遙冷冷看你,而身前濁浪滔滔,不得渡舟。

  原來,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4:25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七章  相思如此

  誰知道後悔的滋味。

  誰知道相思的滋味。

  誰知道在相思裡後悔的滋味。

  正如這長夜裡風慢慢的涼,冰絲般的穿過掌心,像往事無聲無息的從記憶的那頭踱來,戴青色面具,一雙深黑的沒有眼白的瞳孔,那麼冷冷的貼面盯上你,瞥一瞥,心便「哢嚓」一聲,裂了。

  十餘年不過一夢。

  一夢裡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

  一夢裡十年淒涼,似清湖燕去吳館巢荒。

  一夢裡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一夢裡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原來一夢。

  他慢慢的轉動手中酒盞,在高樹之上,對著更高的月,遙遙一敬。

  月色清涼,如這杯中酒液冷冽,清淩淩的在掌心中掠過,又像是那一刻她的眼神。

  就著那樣的眼神喝下這杯酒,便生生喝成了苦酒,苦至此生未曾領略過的滋味。

  十四年前,他亦品過那樣的滋味。

  那一年他失了信,毀了諾,然而便失去了他的小小女孩。

  那一年他在黑暗的櫃子裡邂逅她。

  那一年他在床褥下尋著那朵小小玉蓮花。

  那一年他聽見她說,她是含蓮出生的最高貴的公主。

  那一年他迎著她的目光,她明明淚光模糊卻還給了他一個令他震撼的屬於成人滄桑而震撼的笑容。

  那一年他將她放在膝上,梳她五年沒梳過糾結的髮,很好的髮質無人打理,滿頭亂生,他慢慢的理那亂髮,心上也像長了葳蕤的草。

  那一年他將她抱在懷裡,裹在厚厚的披風裡,五歲的孩子長得像三歲,輕得像一歲,抱著她像抱著一隻幼貓,極其安靜而乖巧。

  那一年他原本打算帶走她,然而他突然聽見師叔的聲音。

  還隔著一個宮室的師叔傳音要他過去一下,見見玉衡,他便將她放回,準備見了玉衡再回頭帶走她。

  走到一半看見八歲的女孩匆匆而來,神情欣喜而急切,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公主對他很感興趣,曾經專門遣使到無極拜訪,致上問候,他對那樣的問候敬謝不敏,而那個年紀的他,還是少年,敬謝不敏便真的是敬謝不敏,不知道迂迴婉轉不知道曲意逢迎,三十六計,躲為上。

  他躲在宮牆之後,聽師叔和玉衡在說話。

  師叔似乎有點不忿,語氣不太好聽。

  「你看我那師兄,多事性子永遠治不了,整日以天下正道為己任,這世間那麼多魈魅魍魎怪道邪術,豈是他們一門能消滅完的?這不,坐關坐得好好的,突然說天降妖女,擾亂天地平衡,須除之,說我在遊歷江湖,正好,順手給解決了。」師叔手指一敲桌子,嘖嘖連聲,「笑話,茫茫人海,到哪找一個大活人?」

  屋子裡玉衡也在笑:「你還有解決不了的事?這世上除了你師兄和你門中那群長老,還有誰是你解決不了的?再說你師兄既然有這個吩咐,肯定有說是什麼人的。」

  「嗤——」師叔鼻子裡哼了一聲:「就給了個大概的生辰,並說那女子多半出生時帶有異象,可我在天下找了五年了,也未曾聽說過誰出生帶有異象,而生辰八字——女孩兒養在閨中,到哪裡去問人家生辰八字?」

  「什麼生辰八字?」玉衡似乎在不急不慢的喝茶,半天才問:「有機會我也幫你探聽下。」

  師叔便說了。

  他當時便一震。

  那生辰八字,和她的只差一天,而她……含蓮出生。

  是她嗎是她嗎?

  是她吧是她吧。

  她的眼神那麼奇特,明明只是五歲孩童,目光裡卻滿是對這世事和人生近乎透徹的了悟和悲涼,五歲的孩子,知道疼痛,卻未必懂得那般沉重的悲涼。

  五歲的孩子,被關在櫃子裡,滿身褥瘡面黃肌瘦骨節變形,最大的可能是殘疾弱智,然而她說話清晰言辭明朗反應敏捷,甚至還有小小的幽默和古怪的言辭。

  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心沉了沉——原本他還想著,帶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向師傅求懇,也收她入門下,給她一份安定強大無人敢於再欺負的光明生活,然而現在看來,不能了。

  他還要隨師叔回師門,帶著她遲早會被師叔發現,他師門中人都有大神通,小小的她絕對瞞不過師叔,更不可能瞞過靈機通神的師尊。

  他猶豫一刻,轉身想趁師叔還沒出來,趕緊先把她送出宮,想辦法找人寄養,以後從師門回來再接走她。

  然而他剛轉過身子,師叔已經飄了出來,招呼他,走了。

  他無奈,只好隨師叔離開,一路上他強逼著自己不能回頭,卻總在恍惚中似乎聽見她扶窗呼喚的聲音,聽見她不知道在哪裡發出的求救和哭叫聲,他在那樣的幻境裡臉色蒼白,飽受折磨,師叔發覺了,還取笑他怕璿璣公主何至於怕成這樣,他怕師叔發覺,只好忍著,勉強的笑。

  當晚師叔又拉著他練功談武,這也是以前的慣例功課,那晚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幾次試圖打斷師叔,連催眠術都冒險使了,結果除了讓師叔產生疑惑外,別無作用。

  沒有辦法,師叔太過強大,不是十三歲的他可以應付,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

  直到第三天,他才找到一個可以離開師叔的機會,一路狂奔回頭去璿璣皇宮。

  他來遲了。

  人去屋空,那櫃子空空的開著,不僅那屋子,連整個宮室都空了。

  更讓他心神發冷的是,滿屋子飄蕩著濃厚不散的血腥氣味,他甚至在已經洗過的地下青磚縫裡,發現已經發黑的血跡,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甚至還有細微的肉屑,而那張床上,乍一看沒什麼特別,只覺得顏色似乎變了,發白變成發黑,散發著濃重的腥氣,用手一摸,滿手淡紅。

  要多少的鮮血流出,才能把一張床整個染透?

  他立在那裡,立在秋夜如水的月色裡,那一霎,從頭到腳,冰冰涼。

  誰遭遇了天下最慘的酷刑?誰發現了躲在櫃子裡的女孩?誰死在這張床上將遍身血肉橫飛,誰知道那五歲的小小孩子,在這三天裡面對了什麼?

  他甚至找不到人去詢問——整個盈妃宮中的人,大多都死了,連盈妃據說都「暴斃」了,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查證,他還得趕回師叔身邊。

  他來時一路狂奔,去時步履蹣跚,她的生死不明,他的失信錯過,像是一道鐵索,牢牢鎖著他心頭,從此再無一日卸下過。

  後來他試著向璿璣提親——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假如是鳳旋發現了她呢?鳳旋發現了她她便有活路,無論如何虎毒不食子,也許她娘親會被殺,也許盈妃會被遷怒,但是作為皇女的她,無論如何是皇族血脈,璿璣皇后再跋扈,也無法當著鳳旋的面殺掉他女兒。

  他求娶「璿璣陛下最小的,含蓮出生的女兒。」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也知道她沒有名字,只能這樣形容。

  那頭很快有了回音,璿璣皇帝欣然應下,得到消息時他狂喜萬分,以為她確實被鳳旋救下,但是雙方交換庚帖時,他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了。

  庚帖上是鳳淨梵,生辰八字也不對,而此時五洲大陸也開始傳開鳳淨梵含蓮出生的傳說,但是似乎沒有人想過,為什麼到鳳淨梵八歲,才會傳出她含蓮出生的說法?

  而鳳淨梵這個名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小公主遣使求見他的時候,拜帖上寫的是「鳳淨繁頓首。」

  一字之差,為了向佛陀蓮花靠攏,她連名字都改了。

  而世人聽見那些傳聞,往往也不會多想,這樣一年年傳下來,鳳淨梵便真的含蓮出生了,隨著年深日久,越發沒有人想得起當初那個含蓮出生的傳說具體發生的日期。

  但他記得,但他知道。

  他堅決要求退婚。

  為此他遠赴璿璣,鳳旋為了挽回婚姻,連璿璣圖都拿出來了,這圖一拿,他反而更確定鳳淨梵見過那孩子。

  如果沒見過,如何能知道璿璣圖的內容?

  既然她見過,她便是那慘案發生的最大嫌疑人,他為此對她施了攝心之術,當年他那功力還不純熟,但是勉勉強強也摸出了那夜發生的事。

  果然是鳳淨梵告了密,皇后暴怒,當即命人對許宛施刑,並處理掉了鳳無名。

  鳳淨梵的記憶到了許宛施刑那裡便模糊不清——小小年紀的她看見那樣慘烈的一幕,縱然天賦涼薄也承受不起,她也直覺的避開了。

  他卻被那「處理」兩字打擊得一個踉蹌,扶住樹久久不能言語。

  那一刻他注視著一臉茫然的鳳淨梵,在這個小小女孩臉上看見繼承自璿璣皇后的狠毒陰冷,這個孩子,殺了另一個孩子,小小年紀蛇蠍心腸,竟然還試圖欺騙他,有什麼理由留著?

  他伸出手去——卻被玉衡攔下。

  玉衡從來都是她們母女的保護神,也常年隱居在璿璣皇宮,多年未曾離開璿璣。

  正因為他在,還是少年的他,沒有辦法殺掉他想殺的人,沒有辦法更進一步在璿璣皇宮查探那夜真相,那個強大的、偏偏又對那蛇蠍女子忠心耿耿的男人,是橫在她們面前的一道無可撼動的保護的牆,無論鳳旋,還是他,那時都越不過。

  他默然離開,武力不敵還有別的辦法,最起碼他可以不要那個假蓮花。

  他用盡手段終於退了婚,至於璿璣皇室那個秘而不宣的要求,他無所謂,總之無論如何,鳳淨梵永遠不會是他的妻子。

  但是那個小小女孩兒,他卻直覺的認為,她沒死。

  他不相信她會死,那個奇特的、眼眸明亮而蒼涼、歷經五年最黑暗歲月依舊不改本性裡光芒閃爍的女子,上天讓其降生必然有其使命,不該無聲無息被命運解決,換得早夭的下場。

  他要找到她,然後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報仇,他要將那些人留給她去親手報仇,如果這輩子找不到鳳無名,他會趕在她們死之前,幫她解決。

  後來他懶於政治,有點時間便微服出遊,希望有機會碰見記憶裡眼神滄桑的孩子。

  然後那年那一夜,太淵玄元山上天地森涼,月色下松濤陣陣,他在月色中舞劍,驀然回首看見被人推下山崖的女子,從山崖下緩緩升起。

  他看見少女的眼眸,明銳、森涼,帶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淬火般的滄桑。

  那樣的滄桑,如此細微又如此深重,在那年輕嬌嫩的臉上如此不協調——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五歲孩子,用五歲的容顏,傳遞二十多歲般的悲涼。

  他的心在那一刻微痛,為這般深藏在記憶裡瞬間重疊的眼神。

  於是他破例,接近她——自從鳳淨梵之後,他其實很不願意靠近女人。

  接近她,知道她,知道她,重疊她,重疊她,愛上她。

  那些日子裡,她從遙遠的五歲奔來,和他的記憶漸漸一絲一縷的對上,她有了太多的改變,身體相貌精神,甚至連骨骼都脫胎換骨,然而那眼眸中神采不變,那黑暗歲月裡勇於堅持的氣質不變,那逆境中時時保持內心強大的堅毅不變,那遇見溫存和戲謔後不自然的尷尬和失措,不變。

  然而從此他便懂得了什麼叫患得患失。

  她失去了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對此又喜又憂,喜的是那樣悲哀的過去,不記得也好,忘記那些苦,忘記他的失信毀諾的錯,還能保留住一個內心完整光潤、不曾被世事狠辣之刀狠狠傷害的她;憂的是任何記憶封鎖,其實都有期限,而一旦她有朝一日記起,她卻又要如何面對?而一旦她記起,他又如何面對她?

  他無數次的和自己說——不告訴她,不告訴她,是因為他覺得和報仇比起來,他始終覺得她的快樂更重要。然而內心裡他亦無數次問自己,當真完全如此?而不是害怕真相揭開那一刻,本就不願接近愛情的她會退得更遠,會因那樣絕境苦難裡未曾獲得他的拯救而心生寒冷,從而劃下和他之間永不可踰越的鴻溝?

  他是長孫無極,世人說他天縱智慧,一生裡步步為營翻覆風雲,世人都說他不會錯,不會錯不會錯,永遠縝密嚴謹算無遺策的無極太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錯過一次。

  一次便是永生難贖的罪。

  看見老路畫下的第二幅畫那一刻,他渾身突然便涼了。

  墮入世間最冷的冰窟裡。

  小小的鳳無名對他撒謊,他知道,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所面對的,是那樣的殘忍的欺辱。

  那幅畫裡,帳幔後是那個櫃子,他知道,而那太監的動作……出身皇家的他,也明白。

  明白當年的她,經歷了什麼。

  五年……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她是那樣渡過的,不僅有饑餓有褥瘡有寒冷有酷熱有不見天日的黑暗有日日捆綁的苦,還有這勝過一切折磨的心靈的酷刑。

  而他,卻在那樣的時刻,在給了她滿心期盼的自由希望後拋下她,留她再入苦難,繼續面對老路的侮辱,面對這世間最最殘酷的結局。

  留她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呼救,在黑暗中面對親生母親慘絕人寰的死,永遠無人應答。

  情何以堪。

  ……他錯了。

  他當時便應該回去,哪怕對師叔撒謊,哪怕得罪師門,哪怕冒險應對師門的追殺,也要將她帶走,他不該心存僥倖,想著都藏了那麼久也平安無事,多等幾天應該沒關係。

  命運不等人。

  大錯終鑄成。

  何況扶搖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和他有關,如果不是師叔路過璿璣皇宮突然要去拜訪玉衡,如果他不是因為等得不耐四處亂逛遇見她,如果他不曾出現引得鳳淨梵追蹤而至,扶搖不會被發現。

  也許在以後的日子裡,就算那次不被發現,日漸長大的扶搖遲早會被找出,遭遇那樣的命運,但是無論如何,那一夜,是他無心中帶來噩夢般的後果。

  因了這樣的後果,他負著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補償她,然而事發之後再多的彌補,也終難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鴻溝。

  有時也想,抹平那過去的人和事吧,把所有和當年有關的人都無聲解決,她這一生便永無知道真相的機會,然而卻又知道,他無權這麼自私。

  「破九霄」需要人世間來自肉體和心靈的最疼痛磨練,並安然渡過那些磨練,才有可能真正邁入巔峰,身世之痛對扶搖來說固然是徹骨的打擊,但同時也是千載難逢的提升機會,他沒有權利扼殺掉這樣寶貴的機會。

  哪怕留下這樣的機會,意味著不給他自己機會。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停歇的鍛造扶搖筋骨,充實扶搖真力,修補扶搖經脈,便是因為害怕扶搖如果不夠強大,在打擊到來瀕臨提升時無力控制而走火入魔,那反而是害了她。

  如今的扶搖,已經足夠能力控制,他相信,也不再擔心。

  至於他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笑意透明單薄如碎裂的一片玉白薄瓷,他抬起手,似乎覺得月光有些刺眼般遮住了眼。

  掌心裡玉白的蓮花在月色的光影裡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他出神的看著,眼光浮浮沉沉,在歲月的罅隙裡。

  「無極,你手心裡的蓮花印記出生便有,而且越來越深,莫不意味著你將來的妻,是朵玉蓮花?」三四歲的他坐在父皇膝頭,翻父皇的奏摺,聽父皇嘮嘮叨叨第一萬次談他這朵蓮花,順手便把奏章上的批覆改了。

  「趕明兒給你在全天下找蓮花般的女子。」父皇抱著他悠悠笑,一臉欣喜的神往,「什麼樣的蓮花兒,配得上我家無極呢?」

  他扭頭,清晰的道:「不管是不是蓮花,首先得是個好女人。」

  父皇瞪大眼晴,似乎想不到三四歲的兒子會和他談起好女人的問題,忍不住笑問;「無極認為什麼樣的女人是好女人?」

  他扭回頭去,繼續改掉他看不順眼的奏章:「會抱我,會為我哭。」

  身後的父皇沈默了,他也沈默,抿著唇不言語——縱然有一萬次父親的擁抱,可是沒有一次母親的擁抱的他,依舊覺得冷而空虛。

  童年的記憶,對他來說很多都很清晰,尤以這段對話更清晰,時常在心中翻騰而起,每掠過一次,都忍不住苦笑一下——何其簡單的要求,對他,卻又何其的難。

  十三年歲月,沒有人真正靠近他,世人說他天縱奇才心思詭詐不敢接近;父皇親切慈祥卻因多病有心無力,母后……母后從來都不需要他。

  直到十三歲那年。

  初遇她,因為覺得同病相憐,他難得的溫情待她,當時並沒有多想,然而當他給她梳頭時她回首看他,那一刻的眼神令他心中砰然一震。

  那一刻心中突然飄過一句話——她在為我哭。

  因為瞭解、因為同情、因為深刻的同樣的寂寞,因為知道那過早成熟的小小少年光華外表下的苦澀內心。

  那一霎,最親近的人都不曾給他的東西,她給了。

  而那朵小小的蓮花握進掌心時,他幾乎是立即便下定了決心。

  她便是他的那朵蓮花。

  於是便有了璿璣圖,他輕輕巧巧卻又義無反顧的,將自己的終生簽給了她。

  只是到得如今,她未必肯要了吧?

  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著,就一襟森涼的月色,傾酒千杯。

  從月上喝到最為深黑的黎明,從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際魚白晨曦初露,一斤裝的最烈的酒罈子從樹上堆到樹下,滿院子飄散馥鬱的酒香。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裡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時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遠不錯。

  何況那酒,水銀般入心,噬魂穿腸。

  他越喝身子越重,越喝酒液傾灑越多,最後一壺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衣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將酒罈砸了出去,撞在下方牆壁上,砰的一聲碎得淋漓四濺。

  隨即他身子向後一倒,從樹上落了下去。

  他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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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這一夜有人沈默清醒。

  孟扶搖端坐在黑暗的房中,東西零落滿地也沒有收拾,她在一懷冰涼裡,平靜著。

  其實她從未真正想依靠過任何人,從未真正對這寒涼人世抱過溫暖的期望,現實的森冷,兩世為人的她比誰都清楚,她也以為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壘森嚴,永不會被摧毀,然而當那樣的事實真的到了眼前,還是不能自抑的覺得冷。

  原來人可以不相信溫暖,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期盼溫暖,便如飛蛾明知撲火的結局,依舊不能消除血液裡天生嚮往光明的本性。

  光明……孟扶搖譏誚的笑了下,除了自己做個發光體,否則沒有人可以給你光明。

  她閉上眼,默默調息,既然什麼都不可以依靠,那自然要靠自己,她要強,比強更強,才能離開這見鬼的華麗卻冰窟般的世界,找回她前世小屋裡簡陋卻質撲的燭光裡的溫暖。

  至於那些糾纏的過往,那些屬於長孫無極和宗越的過錯,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追索,也許他們欠過她,但是這些年的傾心扶持,已經足夠補償。

  她難忘怨,卻也記得恩。

  沒有長孫無極和宗越,就沒有今天的孟扶搖,就算當年的長孫無極救了她,誰知道她之後的命運又會怎樣?生命兜兜轉轉,豎在命數裡的牆其實一直都在,保不準換個方向,她會以另一種方式頭破血流。

  什麼是最慘?沒有對比,誰知道當初那種結局就一定是最慘?她孟扶搖口口聲聲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實那命數,從來都掌握在天意手中吧?

  既然如此,何必罪及他人?

  這樣想著,心裡那種冰塊焐著胃的寒意稍微消散了些,忍不住豎耳聽了聽動靜,那兩個人很安靜,一個默然回房,還有一個不知道去了哪裡,她隱約聞見酒香,有點訝異——長孫無極主動去喝酒了?

  過了一會,前院裡隱約傳來「噗通」一聲,她聽見了,眉梢動了動。

  桌子上一腿前一腿後始終保持既想奔出去安慰主子又想留下來代主子安慰孟扶搖的兩難姿勢的元寶大人,聽見這一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嘎」的一聲,本來就是在搖搖欲墜的劈叉,這下直接劈成了一字馬。

  孟扶搖看看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看看孟扶搖,四隻微微濕潤的黑眼珠子碰在一起,後者露出乞憐的神色——上次假冒長孫無極惹出禍端,元寶大人也這樣乞憐來著,結果被做了漢堡。

  孟扶搖默不作聲,用手指頭將元寶大人往外推了推。

  元寶大人趁勢抱住她手指頭——剛才孟扶搖根本不給它碰她——做往外拽的姿勢。

  自然是拽不動的,不過表達一個意思而已,孟扶搖不動,任它拽,卻突然輕輕道:「哎,你腦子真不好用了,我們關係不好你正好可以乘虛而入。」

  元寶大人立即「唰」的回頭,鼓起大黑眼珠,狠狠瞪孟扶搖——乘虛而入不是這個乘法,我家主子那麼容易給人乘的嗎?我們提倡公平競爭,不提倡玩弄手段!

  何況……它沮喪的掃掃短尾,和主子的心情比起來,它的愛情是可以退讓一步的。

  孟扶搖嘆息一聲,輕輕撥開它,示意它自己去,元寶大人怏怏,駝著月光留下一個垂頭喪氣的背影。

  它這一去便沒有回來,孟扶搖調息了一陣,睜開眼看看,有點疑惑,想想沒動;再調息一陣,睜開眼看看,皺起了眉頭,還是沒動;直到一個大周天運行完畢,她看了看空蕩蕩的桌面,聽前院毫無動靜,終於還是跨下了床。

  她推開門,四面毫無聲息,宗越的屋子裡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想了想,她喚過鐵成,對宗越那裡指了指,鐵成會意過去,孟扶搖立在門口,嘆息一聲,出門。

  經過前院時,看見滿地的酒罈子,長孫無極盤膝坐在樹下,元寶大人默默在一邊守著,看見她過來歡欣鼓舞的要去拉她,孟扶搖二話不說快步走了過去。

  元寶大人僵在半路上,傻傻的看孟扶搖頭也不回的離開,含著爪子回頭看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神色平靜的看一眼孟扶搖背影,將它抱了回來。

  他輕輕撫摸著元寶大人,靜靜仰頭看天際浮雲,元寶大人則無聲的,將腦袋埋在了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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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悄情去了九皇女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她想不管便可以扔一邊,縱然她終生不認為鳳家人,但是屬於她和鳳家的仇,一定要報。

  璿璣皇宮,最大的阻礙在玉衡,而要除掉玉衡,只有先除皇后。

  但以玉衡保護皇后那個緊密法,除非讓她單獨出宮,否則再無空子可以鑽。

  現在這個亂糟糟的局勢,皇后怎麼可能出宮?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這本就是孟扶搖擅長的招數。

  那天她和九皇女商量了很久,回來時接到戰北野飛鴿傳書:「需出兵否?」

  孟扶搖沉思良久,示意紀羽答覆:「且看著。」

  她和長孫無極宗越還是住在一個屋簷下,宗越似乎很忙碌,養傷中也不忘見他在璿璣的屬下——宗越的廣德堂雖然遍佈五洲大陸,但在璿璣是發展得最早勢力最大的,經過這麼些年經營,可謂一聲出而萬聲應,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從北境一路過來時,得到不少助力。

  宗越似乎還出去過一次,撐著帶傷的身子,回來後氣色更加憔悴,卻當晚給孟扶搖遞了封信,孟扶搖看完信默然良久,想著這都怎麼了,關係那麼親近的幾個人,突然便退回了原點,如今就隔壁住著還要投書,忍不住翹起嘴角一笑,笑到一半那味道卻又變了,澀澀的苦。

  長孫無極也很沈默,幾乎閉門不出,他和宗越都似乎想留下時間給她好好想清楚,又或者在自傷?但孟扶搖知道他不會什麼事都不做,他們三個人,都不是那種被事情一打擊便躺倒在床怨天尤人型,他們是帶刺的彈簧,壓下去,遲早都會雪光亮眼的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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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幾日,九皇女和十皇女,突然都病了。

  兩人一個是榮貴妃幼女,一個是皇后長女,都是璿璣皇朝地位尊貴的皇女,卻素來沒有交集,一起病也完全是偶然,九皇女因為彤城之亂,去靜安寺拜佛,回來時在路上突然嚷了頭痛發病,恰巧碰上十皇女車駕,好歹是姐妹,十皇女自然要去問詢一番,也就隔著簾子問了幾句,她很小心,連車都沒進,不想回府便躺倒了。

  兩人症狀相似,都是水米不進臉色通紅,夜半誑語如見鬼神,太醫們齊齊束手,榮貴妃和皇后尋了民間名醫去看,都說招了陰氣,中邪了。

  皇后當即斥為無稽,堂堂皇家金枝玉葉,最是堂皇光明鬼神退避之體,好好的怎麼會中邪?

  這樣說著,底氣卻有些虛——靜安寺是皇寺,坐落在皇城宮牆外西南角,從靜安寺回皇女們的府邸時,要經過皇城西南,而那裡,歷來是發落舊時有罪宮人的地方,別的沒有,死人最多。

  哪家皇宮的楹梁重廡之下,沒有盤旋著屈死者的冤魂?何況璿璣皇宮?何況在璿璣皇后統治下的璿璣皇宮?璿璣比起其他幾國,國力啊疆土啊都不算大國,但是比起後宮裡死的人——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人殺多了,總是要心虛的,何況榮膺後宮殺手第一名的璿璣皇后,隨著年紀增長,宿命論影響越發的重,以前璿璣皇后對吃齋唸佛不屑一顧,現在偶爾也會齋戒一下,這個診斷傳進宮,她倒是真的上心了。

  有心想將女兒接進宮來,但是這種中邪是皇宮最忌的,何況她自己也心虛也怕。

  眼見著榮貴妃天天哭哭啼啼的往九皇女府中跑,早上帶著一堆珍稀藥物出宮,晚上攜著兩個紅腫眼泡回來,璿璣皇后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她幾次欲待出宮,玉衡不同意,很明確的告訴她——你若去了公主府,我很難保護好你,畢竟你們女人內室我不宜進去,十皇女府那個地方,當初選址極講究,是個「鳳潛」之地,對女子是極好,但對我練的這種極陽童子功,有些忌諱。

  他態度堅決,璿璣皇后說了幾次,想著外面確實不安全,也便算了,她其實並沒有往壞的地方多想——九皇女不也病得快死了?榮貴妃在這麼亂的京城裡天天出入不也沒事?未必就是那麼巧,衝著她來呢。

  此時已近四月,離新皇繼位之期不過幾天,彤城三軍對峙的狀態還未解決,除了紫披風和鐵衛,真正的軍力並沒有大膽到敢於就這樣動手,畢竟無論誰先扯起反旗,必定引得群起攻之,會是最先倒楣的那個,大家都在等著陛下旨意,等著新帝王繼位,或者強有力的將璿璣這一場亂火壓下,或者被這一場亂火強有力的壓下。

  僵持著的璿璣京城,等著一場「變」。

  而這場「變」,目前握在誰的手中,誰也不知道。

  四月初二,微雨。

  一大早璿璣皇后便醒了,隔著侍女半卷的簾子,看著窗外春雨如油,花木茵翠潤澤,本來是很賞心悅目的事,不知怎的卻心亂如麻,坐起來發癡半晌,心裡空落落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秋天,在那狹小的黑屋子裡,那個女子被綁在床上,當她罵她不知羞恥勾引聖上時,那女子勉力抬起頭,發出的撕心裂肺的詛咒。

  「惡婦——終有一日你亦會羞恥而死!」

  她想到這句話,想起那夜慘慘油燈下白骨盡露的女子,想起她已經沒有了眼白只剩無涯的疼痛的黑的眸子,那樣近乎妖異的眸子在那般昏黃血紅的光影裡死死盯住她,一直到死,再也沒閉上。

  她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便聽見哭聲。

  一大群人惶急的竄過來,竄過去,擁著來不及梳洗淡妝零落的榮貴妃鬧哄哄的進了她殿中,她聽得煩躁,忍不住疾行到廊下怒叱:「嚷什麼?成何體統!」

  「皇后——」榮貴妃連跪也不跪,站在那裡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那凝兒不成了,今日我要去救她……」

  「你拿什麼救?」皇后聽得好笑,斜睨她,「用你通神的醫術?」

  「來了個通玄的法師,為凝兒作法了,但要母系親人單身守上一日夜。」榮貴妃彷彿沒聽見她的諷刺,堅決的道,「妾妃今晚不能回宮了,請娘娘允准。」

  「哦?」皇后心倒動了動,有心不許她去,可看素來委婉退讓的榮氏這個堅決樣,不許她去怕是立即便要撲過來拚命,再說她自己也確實掛心自己的十皇女,若是榮氏的九皇女治好了,自家女兒也便有救了。

  於是也便應了,隔了一晝夜,榮妃神色憔悴但是喜氣洋洋的回來,說是丹凝已經能坐起喝粥了。

  接著十皇女的消息傳來,越發不好了。

  皇后這下再也坐不住,轉身就進了殿找玉衡,接著親信宮人便聽見隱約的嗚咽聲哭罵聲摔東西聲好一陣狂風暴雨,宮人們悄情對視一眼,無聲無息嘴角一撇——百試不爽的三部曲又開始了。

  過不多時,風平浪靜,皇后梳洗打扮掩去淚痕,傳令起駕。

  她急匆匆去了十皇女府,為了安全,她勉強聽從玉衡的建議,放下架子,和他並坐一輛不張揚的馬車,從宮後一條皇家側道去十皇女府。

  一路上她心中難免緊張,手絞在裙子裡揉捏不休,也不知道是因他所說的未知危險而緊張,還是因他這個人所緊張。

  她還從未和玉衡坐得這麼近過——玉衡練童子功,不近女色,而她亦謹守男女之防,從不給玉衡靠近她的機會,她是璿璣皇后,母儀天下,她的尊貴和身份不允許她接受別的男人的碰觸。

  世人譏嘲她兇惡暴戾不當為后,用後宮那些殺戮論她的罪,她不以為然,她的丈夫,為什麼要給別人分享?一個女人為捍衛自己地位和專寵,本就能做出任何事來,她也是讀書的,前朝那些史書,哪家後宮沒有幽魂?哪家皇座下沒有白骨?別人能做,她為什麼不能?

  馬車悠悠的晃著,車子是女子香輦,不大,塞了兩個人滿滿噹噹,玉衡的腿隨著馬車的晃動不斷碰過來,她讓了讓,卻沒處讓。

  空間太小,心境緊張,感覺便越發細微靈敏,隔著薄薄宮裙,在那一碰一碰中感受到身邊男子長袍下有力堅實的肌膚,那緊繃的觸感令她心中一跳,恍惚間想起鳳旋鬆弛蒼老的肌體,到處泛著老人斑——同樣是男子,鳳旋年紀還小些,如何相差這麼大?

  她今年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鳳旋卻早露老態房事不舉,兩人將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親熱過,她曾疑心鳳旋雨露給別人享用了,在她身上便欲振乏力,然而沒有,鳳旋是真的老了。

  而玉衡,真正看起來還在壯年,十強者聽說都駐顏有術,尤其玉衡,自幼童子功練得千變萬化堅實難摧,一雙細長瀲灩的眼睛多少年都波光如水……這般想著,心便蕩了蕩。

  然而也只是一蕩而已,璿璣皇后隨即便眼觀鼻鼻觀心坐正身子,和男女之歡比起來,地位和尊榮自然更重要些,她得忍著。

  車子很快到了十皇女府,一路上風平浪靜,璿璣皇后鬆了口氣,又笑自己被玉衡那德性傳染了,草木皆兵的惹人笑話。

  十皇女府沉靜的矗立在細雨濛濛裡,院內高樓上一盞黃燈飄搖,意味家宅不寧有人惡病,皇后很快下了車,卻沒聽見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她疑惑的回頭,便見玉衡仍然坐在車中,神色凝重的看著那盞黃燈,半晌突然道:「寧,我們回去吧。」

  璿璣皇后怔一怔,怒火立即躥上來,壓著喉嚨尖聲道:「你瘋了!都到了門口,還回去?」

  「回去。」玉衡堅決的道,「我要對你我負責。」

  「我要對我女兒負責!」璿璣皇后怒極拂袖,抬步就往府中走,「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心痛!」

  「寧——」衣袖突然被他拉住,玉衡在雨中探身下來,難得的神色焦灼,「聽我的,回去!」

  聽得這般急迫語氣,璿璣皇后倒猶疑了一下,她並不是蠢人,多年和玉衡相處也知道他的脾性,當下道:「有危險?」

  玉衡又看了一眼那燈,神色有點茫然的道:「……也許。」

  「昏睹!」璿璣皇后聽得這句立即怒從心起,重重一甩袖將他甩開,「你當真是被幾個小輩嚇破膽了!十皇女府本身就有護衛三千,週邊還有御林軍,他們有什麼膽量,公然攻入十皇女府?就算攻進來,你怕?」

  她直問到玉衡臉上:「你怕?你怕?」

  「不是這個……」玉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半晌道,「總之你要記得,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你是沒害我,但你現在是在害我女兒!」璿璣皇后冷然一哼,理也不理長驅直入,「玉衡大人,本宮知道你的命要緊,你先回去躲起來罷,本宮自己進去!」

  她當真便不理他,步子蹬蹬的在十皇女府迎出來的家人引導下進門,玉衡怔怔立在雨中,也忘記運氣防禦,半晌竟被淋個透濕,他恍比惚惚想起,這些年,自己和她吵架次數也確實不少了,但是這樣不顧而去,還是第一次。

  他又抬頭看了看那燈……那燈,實在沒什麼異常的,包括整個十皇女府,在他的感應下都沒有任何殺氣,他之所以因為一盞燈便裹足不前,其實只是因為十四年前一句話而已。

  十四年前,舊友來訪,兩人抱茶清談時,他曾玩笑問過對方:「某壽幾何?死於何地?」

  答:「黃燈,韻腳。」

  他不解,追著問,那老傢伙抱著茶盞好半天才道:「黃燈就是黃燈。」

  他不死心,又問韻腳,那傢伙笑起來,道:「寫詩的韻腳你不知道?四聲你不知道?平聲,上聲,去聲,入聲,連起來嘛……平上去入。」

  他當即噴了茶,跳起來把那傢伙好好損了一頓,什麼平上去入,這等葷話兒,他玉衡一輩子練的是童子功,哪來的「平上去入」?

  然而今日見黃燈。

  要說黃燈,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最初也聯想起這話,惴惴不安過,然而次數多了也沒事,忍不住又笑那傢伙不靈,可是今日再見那燈,不知怎的心就砰砰的跳起來。

  可是終究不能退。

  她在危險處。

  他這一生,就從沒有置她於險地而自己抽身離去的事。

  再說……能發生什麼呢?堂堂玉衡,十強第四,被一盞見過多次的黃燈嚇跑,棄下心愛的女人不顧,這也實在太荒唐了。

  他立在雨中,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一刻的躁動與不安,追著她的腳步,進府。

  春雨將路面打濕,倒映著黃色燈籠光影油潤,皇后見他跟進來,嘴角浮現一抹得意的笑意,卻又說皇女之病不宜外人衝撞,將他阻在門外。

  玉衡本來就不想進去,在外間坐了下來,十皇女府這種地方不適合他多呆,一進入便覺得渾身不對勁,乾脆閉目調息。

  四周空氣很沉靜,聽得見僧人唸經祈福之聲,隱約還有皇后虔誠告禱的語氣,內室裡燃著香,他仔細聞了聞,很正常的名貴檀香,沒有一絲異樣。

  他的心漸漸定了下來,一片空明寧靜中,聽見遠處靜安寺檀鍾長鳴悠悠之聲。

  高樓上的黃燈,始終在風中滴溜溜轉著,正轉……反轉……正轉……

  不知怎的那燈突然歪了一歪,墜在樓前地面上,無聲無息的燒了起來。

  玉衡睜開眼,沒有動,一個小廝從他身邊過,裹一身濃重的檀香撲向那團燃起的燈籠,又拍又打的將火踩滅,地上揚起一些灰,他身上也染了些,一邊拍打著一邊進來,和趕來的丫鬟笑道:「姐姐們看著些,我去換個燈來。」

  他從玉衡身邊經過,玉衡突然一抬手,抓住了他。

  這一抓分筋錯骨,那小廝「哎呀」一聲大叫,瞬間痛得涕淚橫流,臉都變形了,縮成一團抬起頭嗚咽的問:「貴貴貴客人……什什什麼……」

  玉衡那一抓便知道他不會武功,仔細看了一下實在看不出什麼可疑,一抬手將那小廝一扔,淡淡道:「都出去,四周不許人走動。」

  「你管得太多。」皇后從簾子後探出頭來,「皇女這裡需要人侍應,何況這是府中家生子小廝,本宮都認識。」

  「出去。」玉衡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

  皇后猶豫了一下,揮揮手示意眾人都出去,連那通玄法師都避了開去,他出去時玉衡斜眼瞄了一下,一個武功平平的和尚,頂著深重的戒疤。

  四面安靜了下來,現在,連黃燈也沒有了。

  玉衡平靜的笑一下,繼續入定。

  然而這次卻入不成了。

  不知道哪裡開始熱,也不是從下腹也不是從丹田,倒像是從四肢開始,像掌心裡烘著了小小的火焰,先不覺得什麼,隨即便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那熱也不是肌膚表面的,而是銷魂噬骨,越過筋脈越過血肉直接進了肺腑,進去後便開始癢,簌簌的癢,像溫潤的丁香小舌纏綿的舔過身體內部的每一寸,所經之處都長出了飄搖的革,那草越長越長,繩索般撩撥著他的身體,隱約聽見血液在歡呼,骨骼在抽節,丹田在跑馬,某處地方越收越緊,心深處的空卻越發的空。

  他心中轟然一聲,便是一生沒有接觸女色也知道中了那種東西了,此時已經不是追究何時著了道兒的時候,趕緊調動真氣去壓制,不想真氣一動便如火上澆油,轟一聲全身都煙花四射了。

  慾望也是彈簧,壓得越緊,彈得越高,越是童男子,破戒時越是高堤洩洪一發不可收,如玉衡一生童男子,卻不能靜心寡慾深山修煉,多年來浸淫於陰氣重重的皇宮,相伴女性身側,不沾染也得沾染,以往靠絕世武功支撐,靠皇宮裡專門的靜室養氣,如今在這裡,卻終究沒有了那份依仗。

  自然,他之所以這樣,還因為中了一個人長年累月的算計,只是也許他這一生,都不能知道了。

  他如煙花四射,天地瞬間白亮如電,那一片白亮裡他突然聽見皇后一聲低低驚呼,那聲驚呼剛入耳,他便射了進去。

  厚重簾幕一颺又落,錦帳後皇后手按心口驚詫的瞪著他,道:「華兒好像醒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豎眉道:「你進來幹什麼?出去,出去,不得衝犯!」

  玉衡默不作聲的,撲了過去。

  他撲倒她,用夢裡夜裡無數次模擬過的姿勢,手起手落一聲尖利的裂帛聲響,她的金紅衣裙已經飄然落地。

  她似被嚇住,張著紅唇不能言語,他卻因那如玉如雪的一團而越發興奮,手一捺便捺住了她的肩,一陣猛撕猛扯,瞬間將她剝得光溜溜一團。

  簾幕重重暗香隱隱,室內為了避免驚擾病人光線暗淡,厚重的垂簾將雨聲人聲都阻隔在外,四面沒有人,極度的安靜,極度的安靜裡燃起極亮的火。

  她掙扎著,支起脖子去看床上的女兒,嘴裡低低道:「她在……她在……不能……」不知怎的那語氣裡嬌媚多過拒絕,嬌喘細細香汗微微,聽到他耳裡,頓時便是狂喜——暴戾如她這般反應,已經不是推拒!

  他一聲不吭,將自己完完全全壓下去,四十歲保養良好的女子,渾身的凸凹精美有致,一觸身便像觸上一團雲,或者是一抔玉?或者是世間最柔軟的芳草?他仰起頭張大嘴呼吸幾聲,不這樣便不能抑制身體裡的激血和呻吟……原來幾十年童男子歲月當真是件蠢事,原來抱著心愛的女子是這般美好銷魂令人不可割捨,他抱著那樣的女體縱橫馳騁,兩人都濕了一身的汗,肌膚滑溜溜濕膩膩像魚,滾成一團,在地上,在黑暗的靜室裡,在她女兒的床下。

  技巧生疏的他終於找對地方將自己填進去的那一刻,她低而快樂的叫了一聲,而他腦中轟然巨響,身體裡發出戛然斷裂之聲,斷裂之後便爆出燦爛的煙花,金光四射裡反反復複掠過那四個字: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世間原有極樂如此,過往幾十年統統白費。

  漫天漫地的金光裡,多年壓抑終於爆發,滾成一團鏖戰不休的饑男餓女混忘了自己,混忘了身份地位,也混忘了天地玄黃。

  慾望之前,眾生平等,本就沒有地位身份之分。

  卻突然有人冷冷的笑著,毫不掩飾的笑著,大跨步從外面走了進來,帶著風帶著雨帶著森寒的煞氣帶著凜冽的仇恨,步履生風的穿過迴廊越過槅扇踢開緊閉的屋門掀起重重簾幕暢通無阻殺氣騰騰的走了進來。

  她笑,揮舞著手中的金鞭,一鞭子就抽醒了床上本就被地下大戰驚得睫毛欲閃快要醒來的十皇女。

  「來,起來,快來看你媽和你叔通姦。」



璿璣之謎   第十八章  愛恨如露

  「啊——」

  尖叫的是剛剛被抽醒懵懵懂懂從床上看下來的十皇女。

  「啊——」

  同時尖叫的是和玉衡滾床單正滾得起勁的璿璣皇后。

  十皇女直挺挺坐在床上,呆愣愣看著自己的尊嚴華貴的母后赤條條壓在別的男人身下,在地上野獸般咻咻糾纏滾成一團,如果不是那張臉太過熟悉,她幾乎要以為那是個戴著母后面具的別的女人。

  饒是如此她依舊不敢相信,怔怔將手指放到口中一咬,尖利的疼痛讓她再次短促的「啊」的一聲,隨即知道這真的不是噩夢,是天底下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實。

  她啊啊的叫著,一把抓過床上被縟,往頭上一蓋,整個人往床裡一縮,不動了。

  璿璣皇后卻已經僵成了翻白肚皮的死魚,硬成了千年不腐的屍,她僵僵的躺在厚而暖的地毯上,腳趾頭剛才還因為興奮蜷在了一起,如今都蹼一樣直直的張著,腿上青色的筋脈突突的泛出來,在玉色的肌膚下一抽一抽。

  她從慾望和興奮的雲端突然栽落,栽在了現實冷酷冰冷的深淵。

  她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

  她竟然在這裡,在她女兒的房間,在她女兒床下,當著女兒的面和別的男人顛鸞倒鳳!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她竟然把自己當成街頭巷尾的流鶯,人盡可夫的蕩婦!她竟然忘記了自己是璿璣的皇后,是璿璣最尊貴的母儀天下的女子!

  她怎麼可以和尋常的久曠的中年婦女一般,遇見男人的鮮活肉體便丟了心,失了魂,犯下不可饒恕的最最淫賤無恥的罪!

  她是皇后!皇后!

  孟扶搖冷笑俯身,看著她轉瞬間不似人色的臉龐,猶自未休的一笑,突然一鞭子對牆上一抽!

  轟然一聲,整面牆齊齊倒塌,剎那間斷壁殘垣。

  牆外細雨濛濛,細雨中立著很多人。

  十皇女府的男女老少,從駙馬開始,到皇女府的最下等的小廝,一個不落。

  他們都被精悍的大瀚護衛及無極隱衛用刀劍逼著,站在這午後綿綿春雨之中,等著看這五洲大陸最香豔最刺激最值得史書流傳的活春宮。

  牆壁傾塌,地毯上赤身相擁的男女暴露人前,所有人都在瞬間張大嘴,發出了無聲的驚呼,他們張著一時無法合攏的嘴,像在淺水裡快要窒息的魚。

  眾目睽睽,姦情示眾。

  是個人都不能承受。

  何況一向以皇后身份自尊自傲的璿璣皇后。

  那些張大的嘴是吞噬靈魂的洞,那些躲閃而發亮的目光是亂攢的箭,她栽落那樣的洞,再被那樣的箭萬箭穿心碎成萬片。

  璿璣皇后頭一仰,再次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隨即她暈過去了,很強大很省心省事的暈過去了,在身上男子的懷中軟軟的癱了下去。

  極端驕傲因此也極端暴戾的女子,在驕傲被摧毀後,尊嚴被踩至塵埃後,其反應也不過是一灘發臭的爛泥。

  玉衡卻一直都很鎮靜。

  所有事都發生在剎那之間,孟扶搖大步進來抽醒十皇女,皇后還沉浸在情慾的巔峰沒有甦醒的時刻,他竟然沒有抽離自己,而是不急不忙,將只差最後一步的高潮做完。

  一生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不虧待自己。

  孟扶搖抽毀牆壁展示他們姦情的那一刻,他抱著暈去的璿璣皇后飛起,身子半空中一掠已經在床上一滾,這一滾便將床單滾到了他們兩人身上,十皇女骨碌碌的滾了下去。

  隨即他身子一轉,地上散落的衣服不知怎的就全部穿到他身上,他小心的將皇后用床單裹好,往床下一塞。

  這一系列事情做好,他才不急不忙的轉身面對孟扶搖。

  轉過身時,他臉上竟然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孟扶搖有點欣賞的看著這個男人,真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氣度,剛才那一幕對璿璣皇后是絕頂侮辱,對稱霸天下眾所尊崇的十強者又何嘗不是?然而他淡定如斯,對得起十強者一代宗師的身份。

  看他對璿璣皇后那惡婦,竟然是真心相待,雖然不明白他怎麼看上那女人,但孟扶搖對一切誠摯純淨的感情都十分尊重。

  是的,純淨。

  在那女人身邊十餘年,比她強大很多倍,有太多的機會得到她,他卻始終未曾染指她,如果今日不是他們幾人合力的連環計,他玉衡一定是到死都乾乾淨淨的保護著她。

  精神柏拉圖,絕大多數男人都做不到,尤其強大的男人。

  正因為他愛她,所以他為她做一切事,無分善惡,只要她喜歡,只要對她有利——比如意圖拆散長孫無極和孟扶搖。

  孟扶搖此刻突然明白了船上那夜,他明明來得及佔有她,卻將很多時間浪費在了欣賞上——他根本沒打算玷污孟扶搖,想做的只是讓兩人互相不信任互相背叛,達到分化他們的效果。

  他做那些事,不是因為討厭誰想害誰,只是為了璿璣皇后而已。

  孟扶搖突然有些出神。

  她想,她孟扶搖也算殺人如麻,而她身邊的男子們,為了她要做的事幫她殺人如麻,只要她需要,他們就去做,這樣一想,就覺得,其實,也是一樣的。

  站在各自的立場看,玉衡也沒有錯。

  孟扶搖輕輕嘆息一聲,手中金鞭一甩,淡淡道:「玉衡大人,你離開這裡,以後不要再管璿璣任何事,咱們的事,便算一筆勾銷了。」

  玉衡默然,他立在如油的綿綿雨中,一言不發,細長的眼晴如這春雨光澤瀲灩,半晌突然奇怪的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走?」

  孟扶搖看著他,只是這短短一刻,他的堅實飽滿的肌膚已經開始慢慢塌陷,一笑間眼角皺紋蛛網般漫開,童子功被破,一身功力付諸流水,他自然也不能維持他的駐顏之術,現在的玉衡,已經不會是她的對手。

  「如果我要走,我會帶她走。」玉衡偏頭看看床底的璿璣皇后。

  「抱歉,那不可能。」孟扶搖冷冷道,「事實上,我就算是殺你,也是理所應當。」

  「那還說什麼?」玉衡笑,「孟扶搖,你不要以為你名列十強者,以為我失了一身童子功便穩操勝券,真正的強者,折了翼一樣可以飛。」

  「那便飛一輩子吧。」孟扶搖微笑,「不用再下來了。」

  話音未落,金光一閃!

  她人在金光之上!

  金鞭如一道金色的電光,筆直兇猛的刺破空氣,而孟扶搖踏著金鞭,身形也是一道更為淩厲的電。

  她立在鞭梢,半空中腳尖一挑,鞭子旋開扇面般的金色光幕,團團一轉轉出呼嘯風聲,從鞭梢到鞭柄,劈頭蓋臉分幾個接觸點向玉衡上半身大穴罩下!

  玉衡只是扭了扭身。

  他扭了扭身,突然將自己扭成了麻花狀,一個柔軟的彈性極強的麻花,那麼電光火石中極其精巧的輕微一扭,那些淩厲的落穴全部落空。

  落空那一霎,他手指從衣袖中掠出,輕輕在鞭梢一點,如同打蛇在七寸,鞭子立即軟軟的垂下來。

  隨即他手指一撈,便要將鞭子撈到手中。

  這幾招快若流電,轉換變幻如行雲流水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且一絲真力都不需要用,完全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卻又更上一層。

  孟扶搖這一霎終於明白了那句「十強者前五和後五之間是個巨大的鴻溝,十強者前五名每名之間也是個巨大的鴻溝」的意思,一個排名第四的玉衡,失去武人最重要的所有真力,竟然在同列十強者之名的她面前不露敗像!

  她這下倒起了好勝之心,玉衡招式精妙世所僅見,跟他酣暢淋漓的鬥上一場,自己定可以再上一層!

  手指一勾,握拳成「鳳啄」之勢,她不去搶鞭子,反而直取玉衡脈門。

  玉衡臉色一變,現在的他沒了真力,已經無法和孟扶搖渾然如意的真氣相鬥,身子一掣流水般退後,輕若鴻羽,竟像還能使輕功,但是孟扶搖知道,那大概只是玉衡那門武功,多年來練得身體輕盈,否則當初在船上,他也不能裝成被漕幫祭祀的人牲孩子了,當初鐵成抱他在手中,對份量可是一點,都沒覺察。

  當初船上那夜,回頭查找誰是嫌疑人,最後還是著落在那孩子身上——送他回去的護衛,在半路上失去了他的行蹤。

  玉衡身子輕盈,等於輕功還在,再輔以招式精妙,只要不和孟扶搖拼內力,還可以支撐很長時間,孟扶搖抬眼看看天色,她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她還要去宮裡。

  她突然也飄了起來。

  一張紙片似的橫著一蕩,直蕩到玉衡腳底,抬手「弒天」黑芒一閃,直戳他腳心,玉衡只有讓,他剛剛一飄,將落地還未落地時孟扶搖又蕩了過來,還是一模一樣一個姿勢和部位,存心不讓玉衡落地。

  身在半空飄移,時間久了只能靠真力支援,以孟扶搖的真力,她可以不落地在半空飄很久,但是現在的玉銜卻不成了,每次將落未落時被逼得再次躍起,換氣不及,一口濁氣便始終那麼吊著,漸漸上升,衝撞得他頭暈眼花。

  他目光一閃,眼神微怒,冷哼道:「當真虎落平陽被犬欺!」突然不再讓,直直橫身一移,一道青光般向孟扶搖撲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犬如果能欺你,那你不是連犬都不如?」「弒天」一揚,黑光嘯裂,兩人瞬間絞在了一起。

  天地間頓起嘯哭之聲!

  黑芒如闊大之斧,橫掃天地,曳著彗星般的巨大黑尾,在破了一堵牆的不大內室裡橫衝直撞,青光卻細長連綿,似這窗外不歇的細雨一般牽扯不休,細絲亂麻般的一層層繞著黑芒,黑青二色一團團逐對成迷,如臨波戲水一葦渡江,滿室飛絮般的身影裡迸射凝重華麗的光芒,其間還有玉衡搶去的金鞭黃金光芒一閃乍閃,黑青黃三色交纏,當真是一場漂亮的戰鬥。

  玉衡的身子,始終不離那張藏了璿璣皇后的床,明明轉移到室外作戰對他比較有利,但是他依舊選擇了在室內和孟扶搖交手,他的招式輕綿複雜,不同孟扶搖的大開大合氣象萬千,更喜歡在小處下功夫,那般青金色的光影裡,一雙手便如世間最為靈巧的撫琴者,運指如飛,將殺氣騰騰的點捺按戳撇彈掠都展現得優美無倫,他的指節甚至可以使出五種不同的招式,每種攻擊方向都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七招,孟扶搖一聲清叱,滿天裡都是她飛揚淩厲的刀影,密織成網向玉衡當頭罩下,那爪影渾然一片相互連接,彼此之間密無縫隙,正是第七層第三級「如意」的精髓,渾然一體,無所不在,玉衡再擅長精巧騰挪,也無法在這樣渾金般的攻勢裡找到空子,而漫天亮白的光影裡,孟扶搖已經冷笑著迫近來。

  玉衡突然也笑了笑。

  他細長的眼晴如春雨瀲灩,身體也如春雨一般柔軟,腰間一轉,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隻金爪,指尖卻是慣常的尖頭,是圓的,像四根手指,十分奇特的造型。

  他手指在金爪上一撫,眯著眼睛有點感嘆的道:「不用武器好多年……」手指那一撫不知怎的金爪便突然幻化開去,咻的一揚,極其精準的在漫天爪影裡尋著了孟扶搖的掌心,渾圓爪尖一彈,「中指」一捺,霹靂般直射孟扶搖掌心勞宮穴。

  孟扶搖手一縮,將縮未縮前覺得一道勁氣飛射,竟然取的正巧是她真氣流動的節點所在,頓時心中一震,想不到玉衡手中還有這麼厲害的武器,似乎能根據敵手真氣流動來自動調節攻擊方向,阻斷對方真力流,尤其專破剛猛類武功,看來玉衡果然是個縝密的人,知道自己童子功雖然強大,但是一旦破戒便全無仗恃,特意研製了這個互補型的武器。

  金爪飛射,玉衡單手掣著,眼角一挑笑道:「能逼我拿出武器……」

  「拜託,你們十強者不要每次拿出武器都要來這麼緬懷的一句,」孟扶搖飛快的截斷,攤手道,「我聽著膩味。」

  玉衡淡淡道:「死在這金爪之下也是很膩味的,因為太多了。」他橫指一甩,金鉤搶先出手。

  黑青金光芒在那張方寸不過六尺的大床範圍內輾轉騰挪,床上的紗帳早被真氣摧毀,碎羽蝴蝶般悠悠飛了一床,承塵上粉塵簌簌而下,再在一丈之外瞬間消失,被巨大真力磨成肉眼看不見的粉末,春雨猶自未歇,卻一絲一毫也掠不進這窄窄空間,彷彿下在另一個世界。

  孟扶搖這回再鬥,便覺出了困難,在玉衡這件古怪武器四指輪彈的逼迫下,她的真氣流動不斷被截被逆轉,需要不停改變,輕則武功受限不敢使用真力,淪為和玉衡一樣的狀況,只能拼招數,而論武功淬煉精妙玉衡卻又在她之上;重則因為真氣不斷改變流動方向,對戰中一不小心走岔就會走火入魔,到那時,她會死得很慘。

  渾圓爪尖不斷飛彈,順著孟扶搖的勢閃電般出沒,每次掠過孟扶搖大穴,都會逼得她換氣,正如先前孟扶搖逼得玉衡不能落地一般,現在孟扶搖被玉衡逼得不能如意流轉真氣,她身形如電穿梭來去,但無論換多少個身法,那武器似天生有吸力緊緊跟隨,她轉得越快它跟得越快,躡電飛蹤,逼得真力無法順暢使用的孟扶搖,嘴角漸漸沁出血絲。

  不遠處響起衣袂帶風之聲,紫影和黑影都掠了過來,是長孫無極和戴了暗魅面具的宗越,兩人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都想出手,孟扶搖立即道:「不必!」

  從今天開始,這些事她要自己解決。

  何況這種狀態,她遇上,長孫無極和宗越也一樣會遇上,甚至武功越高越會束手束腳,何必拖他們面對危險?

  她這層心思現在自然說不出口,那兩人只聽見她疾言厲色的拒絕,頓時都默默停住,宗越退後一步,伸手進懷中想去取什麼東西,長孫無極卻突然一攔,道:「讓她來。」

  只有自己不斷迎難而上,才有機會獲得更重要的領悟,和十強者對戰的經歷,本就千載難逢,長孫無極從來都選擇儘量讓孟扶搖自己面對。

  孟扶搖聽在耳中,默然不語,長孫無極看了一會玉衡出手,突然道:「無為勝有為,極柔克極剛,清風拂山崗,明月過大江。」

  孟扶搖目光一閃。

  心中一直猶豫著卻不敢嘗試的想法和長孫無極這幾句不謀而合,她的眼神幽幽的亮起來。

  然後她立即收勢。

  收掉狂猛無倫颶風烈火般的招式,換最古撲簡單一板一眼的普通招數,清風明月,拂遍山崗,招式一簡單,全身真力的流向分配便更有餘裕,速度一減緩,那種真氣被截一頓一頓的擾亂頻率便會降低,她慢慢的,用凝重雄渾的招數逐漸營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真力場,帶動已經失去真力無法控制大局的玉衡,慢慢踏入。

  兩人的對戰風格一變再變,歷經三個階段,終於以慢打慢,一旦慢打,玉衡沒有真力的缺陷越發明顯,純桿利用招式的流動受限,也無法再順著孟扶搖的勢鑽她空子,孟扶搖微笑著,彈指、出刀、掠袖、飛踢,攪動風雨流轉真氣,引著他那金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截遍全身大穴。

  然後她突然逆轉真氣,

  她在緩慢雄渾的招式中將全身真力慢慢歸攏,突然身子一仰一退,一個倒踢紫金冠翻身而起,全身真力剎那順經脈逆流!

  一瞬間她臉色乍紅又白,光影一閃,整個身子都似突然抽節了一分。

  臨陣逆脈,是人人皆知的武者大忌,千百年來從無人敢於嘗試,因為逆脈一般都是為了沖關,但因為突然逆轉衝擊太大,其後果往往卻是經脈寸斷而死,這實在是一種太危險得不償失的冒險。

  但對於此刻的孟扶搖,逆脈卻是另一種意義。

  她本就在第七層第三階,和第八層一步之遙,偏偏對上的又是武功變化莫測的玉衡,他的截脈武器就是不斷造成真力流動干擾,破壞真力原有流動方向,本就在不斷逆轉孟扶搖的真力,那麼與其讓他干擾著逆轉混亂成一團,不如正好借他那奇異武器的勢,乾脆逆脈衝關!

  而孟扶搖後來故意引導他逆了那麼多次,點遍全身,所有經脈對逆流都已經形成了習慣和緩衝,在不斷對抗中慢慢堅實,那麼,全力逆轉時所受到的衝擊便再不會那麼恐怖!

  千載難逢,一舉兩得!

  只是,縱然知道這個道理,有幾個人能在對戰當中便想得出?又有幾個人敢當著玉衡的面借他的勢冒險沖關?

  掠陣的宗越看得眉心一跳,不知是驚詫還是佩服的喃喃道一聲:「扶搖!」

  長孫無極眼眸中卻微微露出蕭索的笑意,仰首看著雨濛濛的天際,彷彿看見鸞鳳於自己掌心中騰飛而起,翱翔展翅於九霄,只是關山重渡,萬里迢遞,來年她可會再飛回?

  孟扶搖剎那逆轉經脈,只覺得丹田中轟然一聲,經脈立即吱吱嘎嘎的延展開來,全身上下都因這猛然一沖發出細微的迸射聲,好在經脈因為先前玉衡那截脈武器的功用,對逆轉已經形成了默認的信號,微微那麼一撐,在瀕臨裂開時,生生停住。

  一瞬間經脈拓寬,真氣如大江奔流,正轉反轉,在體內形成巨大奔湧的漩渦,波飛浪湧驚濤拍岸,激得人翩然欲飛,孟扶搖目光大亮,哈哈一笑,手一抬,五指間剎那生出隱隱的雲團似的漩渦。

  「破九霄」第八層,天逆!

  金光一閃,玉衡的金爪遞了進來,依舊攻她掌心勞宮穴,孟扶搖咧嘴一笑,在金爪點上穴道那一霎真氣一逆,金爪勞而無功,她已經手指一落,「哢嚓」一聲。

  最長的「中指」斷。

  玉衡臉色一變,欲待將金爪收回,孟扶搖手指一招,真氣一引,帶得那金爪順蹤飛彈落下,卻再也逆不了真力,孟扶搖鋼刀般衣袖一揮。

  「哢嚓!」

  「小指」斷。

  金爪半空飛旋欲轉,孟扶搖身子團團一旋旋成一道黑旋風,甩身彎背正迎上倒射的金爪,孟扶搖冷笑,食中兩指狠狠一夾!

  「哢嚓!」

  「無名指」斷!

  四爪金爪只剩一指,滑稽的在半空一張一合,孟扶搖嘴角噙一抹冷笑,猱身而起,長空揮拳,半空中捲過深黑色兇猛的風!

  「砰——」

  靈活精巧的金爪,突然變成了一團不規則金塊,再辨不清指掌。

  孟扶搖一拳對轟,金爪打成金錠。

  細微的剝裂聲從金爪之上傳開,一道裂縫緩緩蔓延,裂過爪身裂過爪柄裂上那雙執爪的手,蒼老的肌膚無聲無息出現淺紅印痕,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嘎嘎之聲連響,肌骨也在漸漸斷開,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搖那一拳,不僅毀了金爪,也毀了使爪的手。

  四面無聲,靜到能聽見飛雨沙沙聲響,所有人都在雨中看著這場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大戰,看著璿璣皇族的保護神、十強第四、多少年來在璿璣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計、失身、身敗名裂,在一生的最後一戰中猶自掙扎發出神者光芒,卻最終不敵那少女無上的勇敢和智慧,敗於這日春雨泥濘之中,將一生榮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榮終究會死去,於腐朽齷齪的廢墟之上。

  數千人的皇女府,安靜如同無人,眾人目光籠罩下玉衡慘然後退,看著自己的手,目中神色變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離合,過往數十年崢嶸歲月剎那流過,那些榮耀掙扎愛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過,最終剩下人生裡最貧瘠乾涸的河床。

  半晌他澀澀一笑,神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孟扶搖靜靜站著,再不復以往得勝時飛揚姿態,「破九霄」每進一層,對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和絕世強者的每一次大戰,都是一次勇氣和智慧的最大考驗和提升,她在血與火中掙扎上行,在人世間從肉體到靈魂的最猛烈燃燒中鍛造,到得今日,終於堅冷如剛,不動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遠流動也永遠不為風暴所捲掠的滄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為止吧。」孟扶搖後退一步,將「弒天」入鞘,平靜的道,「我還是先前那個意見,你離開。」

  「你就是這樣處置你的手下敗將的嗎?」玉衡不動,抬眼看她,「和我聽說過的孟扶搖,似乎有區別呢。」

  「你不是我手下敗將。」孟扶搖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計毀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贏你。」

  「武學之道,沒有僥倖。」玉衡淡淡道,「你能毀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假以時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對手。」

  「承你吉言。」孟扶搖躬躬身,她雖然對這個傢伙實在沒有好感,但衝他辱而不折敗而不餒的宗師氣度,便值得她這一份尊敬。

  「小傢伙剛才說出了一點精髓。」玉衡退後一步,盤坐於地,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突然道,「只是還差了點。」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聽玉衡的意思,有意指點她?十強前五的指點比打架還要珍貴,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此刻被她毀了武功的玉衡,長孫無極和宗越卻不管這個,兩人齊齊上前一步,宗越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想想剛才玉衡指的是長孫無極,只好站住不動。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著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著他,半晌慢慢嘆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只有一個弟子,眼看著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為什麼答應指點她,純粹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璿璣皇后,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著沒動,長孫無極看著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床下拎出了璿璣皇后。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他日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只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只沈默著接過猶自暈迷的璿璣皇后,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只是黛眉微蹙,打著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裡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裡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著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抬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呻吟著睜開眼,在四面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甘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拚命,只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著,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著,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著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慾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趺落山崖發出悽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採了花,姹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谷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髮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濕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淩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著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璿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著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著,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著。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后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著她,看著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璿璣陰沈盤旋著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佔。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裡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華。

  ……

  她在他懷中顫動著,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面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面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為她作惡,生命裡堆積纍纍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床。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著,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唇……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哢。」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著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唇不語,對於璿璣皇后,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只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只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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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璿璣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璿璣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璿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璿璣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璿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璿璣皇后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現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乾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嘆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裡,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裡面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裡,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晴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裡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裡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她今天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珮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拂過,似乎怕地面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扎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的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當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乾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彷彿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扎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呻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來,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扎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不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面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裡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裡,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裡,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黏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臟,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璿璣皇后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璿璣皇后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嘗嘗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少年無言躬身。

  ……

  孟扶搖突然大力推開櫃子門。

  她推得如此劇烈,轟然一聲櫃子門散了,櫃子也四分五裂成幾塊木塊,劈劈啪啪墜落在地。

  關了她五年,承載了她童年裡最黑暗記憶的櫃子,在十四年後終於崩散。

  孟扶搖頭也不回,直入床邊,那床已經整個發黑,因為浸滿了許宛的血,蛀壞腐朽不成模樣,她掀起那一觸手便碎裂的渾黑的被縟,在床縫裡一陣掏摸。

  半晌她縮回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上有字,布包裡是那朵小小的玉蓮花。

  玉蓮花已經不是玉蓮花,通體淡紅,當年玉脈被鮮血整個浸透,成為了一朵血蓮花。

  孟扶搖將那小小一朵攥在掌心,突然冷冷一甩,血蓮花蹦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正好滾到宗越腳下。

  宗越注視那朵血蓮花,不知為何手指有些顫抖,孟扶搖已經直直走了過去,走過宗越身邊,停也不停從他身邊擠過去,門窄小,也已經腐朽,這麼一擠頓時擠散,門框吱吱嘎嘎落下來,宗越伸手為她擋,自己卻落得一頭灰,孟扶搖卻看也不看走了過去。

  她直奔宮門之外,對牆一踹,轟一聲宮門上懸著的匾落下來,砸在地上,孟扶搖上前用腳擦去匾上厚厚的灰塵,兩個大字露出來:

  「煙淩」

  煙淩宮。

  孟扶搖又是一腳,這回更兇猛更淩厲,久未修葺的宮牆哪裡經得起她那麼神力一踹,嘩啦啦齊齊倒下來。

  宮牆倒塌,塵煙騰騰瀰漫而起,孟扶搖不避不讓,立在灰黃的塵煙裡,目光四處搜索。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

  左側宮牆之下,露出一個布包的一角。

  看著那個布包,孟扶搖身子顫一顫,然而她立即咬了咬牙,大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開那些泥土,解開布包的結。

  一副白慘慘的骨骼落入她眼簾。

  許宛。

  埋在煙淩宮牆下十四年的許宛。

  十四年後,她重見天日,終於和這一世女兒再次相見。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春風也可以如此的冷,帶著如十四年前噩夢一般的血腥和黑暗的氣息,嗚咽盤旋。

  孟扶搖抱著那包骨骸,癡癡的站在半截宮牆之下,直到那冰冷的骨頭抱在懷中,堅硬而涼的骨頭硬硬的抵著她的心口,她堅持到現在的鎮靜才終於慢慢潰堤,她開始發抖,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站不住,順著宮牆慢慢的跪下來,跪在那埋下布包的小小的土坑前。

  突然「嘩啦」一下,眼淚便流了滿臉。

  那麼多的眼淚,自從那夜得知真相開始便一直冰在心裡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此刻終於如洪水暴發一般衝破心的提防湧出,她沒遮沒攔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渾身抽搐的哭,昏天黑地的哭,泉水般的眼淚滴在手中骨骸之上,將骨骸染透,一分分的重起來,沉沉的壓在心上,尖利的斷骨那般狠狠的戳著,穿心透腸的疼痛。

  ……那麼多年牆壓著……累著你了……

  ……那惡婦真的羞恥而死了……你女兒給你報仇了……

  ……我現在很好很好……五洲大陸最高貴的……王……

  ……對不起……我以前還曾怪過你遺棄我,不想找你……對不起……

  ……下輩子,遠離皇宮吧……

  月色漸漸升上來,一彎淡青的殘影,勾勒出破碎宮牆的深深淺淺的輪廓,照見廢棄的宮室之前長跪落淚的黑衣女子:照見名動五洲縱橫七國的大瀚孟王,這一刻一生裡最為淒涼的心境。

  很久很久以後,她將那布包小心的攏好,抱在懷中,站起來。

  然後她霍然扭頭。

  盯著宗越。

  盯著自從許宛骨骸被孟扶搖找出,便一直僵在門框灰塵之下的宗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5:32 AM

璿璣之謎   第十九章  誰是狼王

  她的目光像是把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萬片,每片都是冰淩般的刀,每把刀都攪動這春夜浮動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問:

  「許宛是不是你殺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駁的灰黑裡,三個人呼吸都輕輕細細硬硬,像戳得人心發痛的鋼絲。

  半晌他才極輕極輕,彷彿怕驚破這春夜裡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一口氣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欲圖把胸中積鬱借此機會噴出來,噴完了,便不想讓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搖靜靜抱著許宛的骨骸,仰首看天,玉黃的月色灑在她朗然眉宇,安靜中有種荼靡般的濃烈,良久她道,「嗯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那布包,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開。

  「璿璣皇后,是我遠房姨母,很遠房,幾乎沒有往來的那種。」身後,宗越突然靜靜開口。

  孟扶搖站住,背對他不說話。

  「我家中遭變,逃奔於五洲大陸,家族雖有親人散佈七國,不乏身居高位者,卻無人願意收留我這個麻煩,是她,是她這個我自己都忘記的姨母主動派人來接我,對我說,有姨母護你,誰敢動得你?」

  宗越長吁一口氣,夜色中那口氣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裡因為空氣寒冷而凝結的霜,然而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綿老,春光如此流麗曼長,寫在他眼眸裡卻是淒清的蒼涼。

  「也許她並不是多麼疼憐我的遭遇,更多的是為了顯示她身為璿璣皇后的尊貴和榮光,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廣德堂,也是最早在璿璣發展,然後才得以在五洲大陸延伸勢力,沒有她的幫助,我早已死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終報大仇。」

  「你知道的,為了報仇,我什麼都做過,何況僅僅是依附於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澀,「她是惡虎,我是倀,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麼便是我為虎作倀。」

  「包括,殺了許宛?對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搖的問句不是問句,大抵是塊堅硬的帶著稜角的石頭,砸下來。

  「也……可以這麼說。」宗越閉了閉眼,「她被發現後,意圖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宮外,而是逃回那間屋子,她當時應該是想放開你讓你逃,是我……攔了下來,皇后要我攔,我不能不攔,我那時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搖不說話,背影筆直,像一樁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求你放過我女兒。」我看著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親,家中滅門那夜,我母親拜託家將護我出門時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我便問她,願不願意現在死?她驚訝的瞪著我,點了點頭,她真是很聰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釋便做了抉擇,我抓她回去時,便用了師傅教的閉穴大法,用金針截了她的脈,那金針能夠控制她的痛覺,只是那樣一截,必死無疑。」

  孟扶搖震了震。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沒想到的酷刑,刑罰烈到那個程度,金針控穴的作用已經不能完全阻斷痛覺,何況我那時畢竟年輕,閉脈手法不純熟,許宛……還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聲長吁,「金針截穴,本就活不過半個時辰,她的苦……沒你想像得那麼慘重。」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欠許宛什麼,雖然是我抓回了她,但當時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絕不可能跑出皇宮,何況她本來也沒想著跑出去,至於我沒救她……我不覺得當時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搖……我只是覺得我欠了你,如果當時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開你,那麼最起碼……最起碼你不用被逼著在櫃子裡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錯。」

  「所以你封了我的記憶?」孟扶搖默然半晌,問。

  「讓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點了穴道帶你出宮,猶豫很久還是封了你的記憶,也許這個決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可是當時的你實在太……我怕你會瘋……」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變形的女孩時,她一聲不吭,卻掙扎得瘋狂,明明她沒有力氣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費好大力氣,她扒櫃子扒床扒幔帳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東西,眼神裡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發現,急得打橫抱起她便要走時,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幫,若不是他發覺不對,她滿嘴的牙都會被生生拽出來。

  那樣的恨……那樣的瘋狂……那樣的堅忍……從頭到尾,她一滴淚沒流,一句話沒說。

  到得最後他只好點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舊臉色通紅躁動不休,他怕留著這樣的記憶遲早對這孩子造成傷害,猶豫良久選擇了封閉她的記憶。

  他並沒有採取最乾脆的記憶消除,只是封閉,只要她願意,其實她隨時可以想起,然而她沒有,她比金針更狠的,同時自願封閉了自己。

  十餘年前,獨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籃,順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個籃子隨波載沉載浮,飄進一輪圓而大的月色裡,那時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華滿滿,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於他看不清那籃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時一懷愴然,滿懷對未可知未來的嘆息,看著那孩子隨水流去,以為那是對命運的放生。

  誰料最終,卻是為自己築了相思的壁壘。

  宗越沈默著,他此時是暗魅的容顏,琉璃眼眸烏黑長髮烈焰紅唇,鮮麗灼亮的美,然而平日裡逼人的豔麗,此時卻一層層透出蒼白來,月色般霜涼。

  為報仇,他付出了太多犧牲,比如那白天黑夜雙重身份,比如暗魅這張迥異的臉,比如那永久難愈的內傷,比如那少年時的為虎作倀,然而現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放逐她,傷害她。

  孟扶搖也沈默著,心如亂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卻一直不願深究,因為宗越和長孫無極不同,長孫無極毀諾必有難言之隱,但宗越未必,他從來都不算好人,也從來為報家仇不擇手段,他掙扎過流離過飄零過,在那般掙扎的過程中,他手底不乏無辜的冤魂,誰能保證沒有許宛的?畢竟對於當初的宗越,她們母女只能算陌生人。

  當年的他,沒有理由保護她,卻有可能為了一些必須的理由傷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開真相,害怕揭開後不得不面對恩怨兩難,所以她抽出戳進老路胸膛的手,斷了他最後一口氣不讓他說完。

  然而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最終以這種方式重來。

  到得現在,這般結果,她反而隱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沒那麼糟糕,那時的宗越畢竟還是少年,家族之變改變他心性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觸動的柔軟,他最終沒有對許宛操起淩遲之刀,殺她,也只是成全。

  至於那些犯下的錯……與其追究宗越攔下許宛導致她被迫在櫃子中親眼目睹那一幕,還不如追究當初那個鎖上櫃子的八歲女孩。

  沉潛在歲月深處的疑問終解,心頭的積鬱卻不能立刻散去,無論如何,想起宗越眼睜睜看著許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樣,孟扶搖的心,難免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掌中許宛的骨骸,良久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天意弄人,非關人力,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許宛的骨骸,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長孫無極無聲的跟著,經過宗越身側時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靜靜的離開。

  沒有人錯,但卻又都錯,不過是天意森涼的結果,換了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沒有動,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沈默一朝驚天動地的煙淩宮前,坐在牆倒瓦頹一地廢墟和塵灰中。

  月色淒清,微帶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掛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輪月光。

  扶搖。

  如今我終於明白。

  我渡得過萬里狂風,渡得過千條性命,渡得過詩酒年華,卻渡不過,你不顧而去的目光。

  ----------

  夜色未央,繁星閃爍,這是璿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後,便是女王繼位大典,璿璣國的歷史將要翻開新的一頁,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無新朝到來的喜氣。

  永昌殿前卻燈火通明。

  三萬御林軍未曾在各個宮門前守衛以阻擋孟扶搖的進入,卻在永昌殿下集結成陣,刀出鞘箭在弦,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數萬人列陣以待,卻一聲咳嗽都不聞。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個偌大漢白玉廣場似漂浮著一層水光。

  孟扶搖帶著她的三千餘人,很平靜的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宮門處,唐易中五萬兵力遙遙護持。

  三千騎在璿璣正殿前齊齊頓馬,「嚓」,三千聲整齊如一聲。

  大瀚勇士騎術精絕甲天下,三萬璿璣御林軍露出佩服神色,卻依舊靜默無聲,用鐵般的目光森然對峙。

  大瀚王軍刀鞘裡兵器微鳴躍躍欲試,都在等待他們的王一聲令下,好立即將這醜惡齷齪的王朝殺個血流成河。

  卻有悠長的傳令聲,從大殿之巔傳來。

  「請無極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搖抬首,目光譏誚的一笑,這個時辰還擺什麼譜?你讓入我也入,你不讓入我也入,區別不過是需不需要踏屍體走路罷了。

  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過去,三萬御林軍海浪一般默默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充滿壓迫的刀槍劍戟之路。

  長長的槍林,從臺階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階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槍林頂端默默燃燒,孟扶搖一瞬間突然想起當年在太淵,她也曾走過這樣的槍林之路,彼時她沒有武功,受傷,偽裝,驚心動魄的緊張。

  彼時她亦簡單、自由,快樂而明亮。

  孟扶搖突然微微濕了眼眶。

  為這人生裡滄海桑田。

  得與失休戚相關,當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難和挫折同樣並行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揚頭,拾階而行,周身玉白的罡氣放出,所經之處,槍尖啪啪齊斷,隨著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兩側一路不斷跳躍出雪亮的鋼鐵槍尖,叮叮噹噹劃出一條條白色弧線,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濺,被槍尖紮著和被火星灼著的御林軍不斷哎喲哎喲的驚呼退後,在臺階上亂成一團,再也不復先前的整齊和壓迫。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巔。

  她再也不要為別人掌控自己,從此後她的路不允許任何阻攔!

  ----------

  三重大殿,簾幕低垂,依舊是內殿一星燈火,朦朦朧朧鬼火似的閃爍,兩人的步伐聲踏在明鏡般的金磚地面上,回聲悠長。

  孟扶搖長驅直入,毫不停頓撥開一重重簾幕,在最後一層紗幕前停住腳。

  燈光,便是從那裡亮起的。

  紗幕透明,影影綽綽映出兩個人影,一立一臥,頭碰著頭似乎在低語,看起來很親熱。

  聽見腳步聲,站著的那個人抬起頭來,隱約宛然一笑,道:「來啦?」

  當真語氣隨意自然,好像等了孟扶搖很久,好像孟扶搖是遠來佳客,而她是等待客人已久的熱情主人。

  當然,這個聲音也熟悉得很。

  孟扶搖笑一笑,語氣居然也很和藹,「你在,我怎麼捨得不來?」

  那人溫婉的笑起來,道:「還請自己掀開簾子吧,本宮不太方便呢。」

  孟扶搖衣袖一拂,簾子無聲無息飄開,昏黃的燈光衝入眼簾,燈下那人和煦悲憫的抬頭微笑。

  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鳳淨梵。

  孟扶搖定定盯著她,半晌長長出一口氣,喃喃道:「這世道真討厭,有人就是像蟑螂一樣,怎麼都不肯死。」

  「你說的對。」鳳淨梵嫣然一笑,「真是討厭極了。」

  她一說話,孟扶搖立即做個嘔吐的表情,「呸」的一聲,然後趕緊道歉,「不好意思,看見你我總是想吐,沒把你這地吐髒吧?其實我想不會,你這地不會比牛糞更乾淨的。」

  「沒關係。」鳳淨梵永遠和藹可親,溫柔的給躺著的那個人按摩肩膀,「你一向到哪哪就被你弄髒的。」

  「那是。」孟扶搖笑,「不過總比天生骨子裡藏汙納垢來得好。」她眼光向下飄飄,看著鳳淨梵手下那個眯著眼似乎很享受的老傢伙,十分親切的慰問,「您也還沒死嗎?」

  鳳旋睜開眼,迷迷糊糊打量她半天,半晌卻嘆了口氣,不語。

  「你有的是機會和他敍舊。」鳳淨梵道,「在地獄裡。」

  「那是你該去的地方,我不和你擠。」

  「我說,我們兩個在這裡鬥什麼嘴皮子呢?那是市井潑婦才幹的事。」鳳淨梵突然悠悠一笑,道,「尊敬的孟瀚王,我們還是來談談正事吧。」

  「哦?」孟扶搖笑眯眯坐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能談些什麼正事呢?

  「把你懷裡那個小章給我。」鳳淨梵微笑,「我往某份旨意上一蓋,就成了。」

  「我說女王陛下。」孟扶搖晃二郎腿,「你不是應該左手握權杖右手握玉璽的嗎?怎麼會和外人要起這麼重要的東西來了?」

  「還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姐,把玉璽給偷走了。」鳳淨梵笑,「真是多事,玉璽嘛,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偷了也沒用,佔著也沒用。」

  「誰說的?佔著有用,最起碼想毀就毀。」孟扶搖立刻從懷中掏出明黃緞包,輕輕一捏。

  地上立刻散落了一堆玉粉。

  看著那堆玉粉,鳳淨梵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之後她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五洲大陸第一瘋子,毀玉璽……你真幹得出。」

  「這才對,這才是人該有的語氣和表情。」孟扶搖鼓掌,「虧得毀了玉璽,不然我還得看著你一臉令人作嘔的假笑繼續和你說話,那真是生不如死。

  「我和你說話一樣覺得浪費時間。」鳳淨梵淡淡道,「你現在可以滾出去了。」

  「真好,這話也是我想和你說的。我還你比多一個字。」孟扶搖眯眼笑,「你可以滾出去死了。」

  「哦?」鳳淨梵笑,「為什麼?」

  「你沒長眼睛嗎?還是你覺得你手下那個所謂人質能換你一命?不好意思,我沒興趣,」孟扶搖手一讓,「請殺,請快點殺。」

  「你三千護衛,你大瀚和無極在彤城的所有力量,也不能換?」

  孟扶搖眯起眼,「嗯?」

  「你以為唐易中十萬軍都是聽話的?當真乖乖為你所用?」鳳淨梵不急不忙的給鳳旋按摩,語氣娓娓,「很可惜,那十萬軍裡,今夜就會發生暴動,根本沒有辦法給你任何支援,你的三千護衛已經進宮,正好夾在三萬御林軍和五萬趕來的長野軍之間,就是不知道,你家號稱天下勇猛第一的三千長瀚精騎,能否擋得住八萬同樣裝備精良武器先進的璿璣軍呢?」

  她含笑吹吹指甲,又道:「哦,不好意思,忘記告訴你,三哥那五萬軍,其實是我的,三哥很早就效忠於我了。」

  孟扶搖沈默了一下,隨即聽見宮門之外亂聲迭起,聲浪隱隱約約飄過來,鳳淨梵目光閃了閃,笑道,「你聽,開始了。」

  她隨即偏頭看了看長孫無極,笑道;「殿下,考慮過做我的王夫嗎?」

  長孫無極笑了笑,坐在椅中悠悠看著她道:「假如你做扶搖的陪嫁,每晚給我們鋪床疊被,我可以考慮讓你開臉做個小,就怕扶搖不樂意……而且,我也怕我會吐。」

  他懷中,元寶大人突然鑽出來,做了個張嘴大吐的表情。

  「……」

  孟扶搖黑著臉,對某人的厚臉皮很有意見,但看著鳳淨梵臉色卻又忍不住要笑,長孫無極無恥起來,也實在夠狠。

  「沒什麼好說的了。」鳳淨梵臉色冷白氣息起伏,「退出去!離開璿璣!發誓永遠不再侵擾璿璣!否則我就算動不了你們,讓你這三千多人全軍覆沒,容易得很!」

  「你吹牛皮也容易得很。」孟扶搖坐著不動,「賣賣嘴皮子,天下就大定了,皇位就傳承了,女王就登位了,我們就讓路了。」

  「不讓?」鳳淨梵冷笑,「你孟扶搖不是善良有承擔嗎?不是愛軍如子不肯讓屬下輕易犧牲嗎?不是恩怨分明不願讓私怨牽連無辜嗎?你忍心為殺一個我,害你三千忠心護衛?你賴在這裡,可以,那你就等著背負三千條人命的債,你想抽身去救?我這裡還有十八名高手,就算殺不了你,拖你們一陣子,留下八萬對三千的解決時間,想必也是可以的。」

  「你還挺瞭解我的。」孟扶搖冷笑,「那麼,要不要試試?」

  鳳淨梵不說話了,她潔白的脖頸上漸漸浮出點點青色,眼光也青幽幽的冷了下來,淡紫色宮燈的燈光下看來,像是一尊未曾上色的蠟像。

  半晌她森然的,不知道對誰沉聲道:「去,拿點證明給太子和孟王看看,讓他們看清楚,不聽話的後果!」

  屋簷上有衣袂掠風的聲音遠去。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

  空氣裡十分沉靜,只有蠟燭芯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和老人沉重急促的喘息,燈花垂落無人剪,鳳淨梵對著那一盞孤燈幽幽出神,她臉色蒼白眼神陰鷙,手指神經質的在錦緞華諉之上攥緊又鬆開。

  今日之勢,其實對她來說已經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母后和玉衡叔叔都已死,她身邊最大的仗恃已無,今日如果不能逼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她便再無可以壓制他們的能力,唯一的希望便是孟扶搖心軟,退出皇宮,她迅速登位,然後糾集全國兵力在璿璣境內殺掉兩人。

  至於殺掉他們會是什麼後果,如今已是顧不得,便滅國又如何?好歹做過璿璣的皇帝,好歹報了今生的大仇!

  當初就是顧忌著兩人身份,怕出手殺了他們引動無極和大瀚聯軍滅了璿璣,才讓玉衡叔叔出手試圖分化他們,讓他們自相殘殺,她心中甚至還抱有隱隱約約的希冀——他們決裂分開了,她再以璿璣一國為嫁,繞指溫柔再輔以疆土之拓,天下男人誰能抗拒?到那時,也許,長孫無極會回心轉意?

  便是抱著這一份希望,才沒有真正下死手。

  早該殺了他們的!

  鳳淨梵目光一轉,又臉色陰沈的看著榻上老者,鳳旋還是那個半死不活樣,睜開眼睛都困難,在榻上呼呼喘著氣,手指還在神經質的動著……該死的,母后到底給父皇吃了什麼藥?何至於把他弄成這樣?精神衰弱易於控制也就成了,現在倒好,糊裡糊塗弄丟玉璽,到現在一份聖旨都沒能寫完,女皇名字還空著!

  遠處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敲破這空曠大殿的寂靜,鳳淨梵眼睛一亮,嘴角泛出一絲森涼的笑意。

  轟然一聲有人推開門,大步跨進殿來,隔著遠遠抬手一揚,幾個血淋淋人頭骨碌碌滾到孟扶搖長孫無極腳下。

  兩人低頭看著,臉色都是一變。

  「啟稟十四皇女,長勇軍叛將人頭在此!」

  「好!」鳳淨梵揚眉一笑,高聲道:「動手!」

  「是!」

  遠處隱隱傳來如波逐浪的喊殺聲,和殿中升騰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便有了幾分殺戮驚心的意味,鳳淨梵目光一睨兩人,緩緩道,「長勇軍已經被我控制,閣下三千護衛必成肉餡,兩位還不死心麼?」

  她手一揮,大殿四角躍下十八條人影,將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團團包圍。

  「不計生死,留住他們!」鳳淨梵冷喝,「讓他們好好聽聽自己屬下的瀕死哀號!」

  十八人齊聲掣劍,「嗆」一聲動作整齊,陰暗大殿裡瞬間亮過十八道雪亮的弧光,交織成密不透風的光網。

  「我師玉衡,留下的絕頂陣法,我教給了這十八人,他們一生只練這一陣,浸淫其中爛熟於心,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融於此陣,縱然你兩人擁有十強者的實力,也必困得你們!」鳳淨梵嘴角勾起森然笑紋,轉身拿過桌上聖旨,看向鳳旋,「父皇,我們還是來專心把聖旨寫完吧。」

  她竟然不再看兩人,轉過身去。

  「嚓!」

  十八人長劍齊彈,華光厲烈劍鋒連振,一振間滿殿龍吟之聲。

  孟扶搖立在那裡,豎耳聽著外面廣場喊殺之聲,突然對長孫無極道:「我看……我們真要退出去了。」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你去哪,我在哪。」

  鳳淨梵聽在耳中,臉色一沉,一沉之中又微微一喜。

  退出去便好,退一步就會退更多步,最終就會有機會解決他們。

  「啟稟十四皇女!」

  猛然一聲大喝驚得欲待圍上的十八人都怔了怔,一回身看見殿外黑影綽綽,先前那擲叛將頭顱的男子竟然沒有離開。

  鳳淨梵詫然扭頭,道:「你怎麼還沒走?」

  「屬下還帶了幾個瀚軍護衛人頭!」那人大喝道,「讓大瀚孟王睜大眼看清楚她的部下怎麼死的!也好早些滾出去!」

  「你想得周到!」鳳淨梵大喜,手一揮道,「獻上來!」

  那人抬手就擲,膂力沉雄,呼呼幾個圓圓的東西擲上來,半空中滴滴灑灑。

  頭顱拋出,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突然掠了開去,一左一右,掠上大殿高高的楹梁。

  「嚓——」

  幾個「頭顱」在半空中突然爆開,有的直接在十八人頭頂爆炸,有的飛出無數袖箭飛針,有的半空一彈,突然伸出幾個帶著鋸齒的刀,唰唰的從人的頭皮上剮過去。

  還有一個直衝鳳淨梵而來,黑烏烏的「頭髮」裡「嚓」一聲飛出三柄急若流光的金刀!

  鳳淨梵怒喝一聲,一翻身便飄過床榻,那金刀竟追逐不休,順著她飛掠軌跡又嗚嗚追了過去,鳳淨梵一翻再翻,一掠再掠,從榻後掠到榻前從燈後轉到燈上從殿下飛到殿頂,所經之處床榻幔帳被毀宮燈歪倒殿柱半斷,滿身的絲緞碎片蠟燭油木屑碎片連同自己衣服被劃裂的碎片,著實狼狽。

  而那專心致志於陣法的十八人,沒料到腦袋在當頭炸開,慘嚎連起,剎那間當即傷了一半。

  「啪啪啪。」

  孟扶搖在大殿頂楹樑上好整以暇的鼓掌,微笑道:「女王陛下,這就是您要我們看的好戲嗎?實在是太精彩了!」

  「你們——」鳳淨梵在躲避中霍然扭首,「怎麼今……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接話的是另一個人,笑眯眯的從殿外邁進來,「殿下,你想在我長勇軍中搞事,也不想想我唐家,就是個好捏的軟柿子?」

  漂亮的娃娃臉小公爺又一指長孫無極:「您想在他面前搞事?也不想想無極太子是個什麼名聲?」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長孫無極高踞殿頂施施然微笑,「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女王陛下實在太讓人不放心了,大家都只好小心些。」

  「怎麼可能……」鳳淨梵於半空中惶然回首,她明顯輕功不錯但真力不繼,一陣奔馳已經黑髮披散香汗微微。

  長孫無極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回答,還是唐易中愛說話,絮絮叨叨的道:「殿下啊,太子他們既然知道你還活著,那是一定會關心你的,你人在永昌殿內控制陛下,但是你總不能不傳遞消息啊,給你傳遞消息的人,是你的貼身侍女明若吧?什麼人都不用盯,盯她就成了。」

  鳳淨梵一個仰身,險險翻過殿頂一處極窄的橫樑,金刀飛過,帶落她一片頭髮,卻因為橫樑阻擋再飛不回,鳳淨梵這才擺脫那刀,十分狼狽的落地,站在鳳旋榻前,冷笑不語。

  「你那小侍女的行蹤,一直都在太子麾下情報專司的掌控之下呢。」唐易中笑眯眯,「先前摜進來的人頭,您沒看清楚嗎?除了被您策反準備今晚暴動的那幾個,還有明若的啊,哦,您手下專門訓練的隱秘人才,也都在,說實在的,和太子殿下拼刺探暗殺力量,您實在差太遠。」

  「感謝您,幫區區剷除了毒瘤。」唐易中最後一彎腰,總結陳詞。

  鳳淨梵沈默的站著,她的髮髻已經被飛刀割散,零零亂亂長長短短的披了一肩,一些短髮掩著她的眼神,看不清那眼底到底是什麼神情,燈光明滅,將一片暗影打在她臉上,深深淺淺的輪廓再不復以往偽裝的溫柔,而是冷的,硬的,透著陰森的鋸齒的。

  她突然向後退去。

  退到鳳旋身側,一把抓起那始終沒有寫完的聖旨,一手掐住鳳旋的手腕,厲聲道:「父皇,你寫!快寫!無論如何,我是璿璣女皇!我永遠比那個不知來路的賤人高貴!」

  她眼珠赤紅,氣息咻咻起伏,無論如何,她要爭這最後一次!

  大殿裡十分安靜,鳳旋突然在她掌心下悠悠一嘆,將聖旨往她手中一塞,道:「我已經寫好了。」

  鳳淨梵聽得他突然不再喘息,語氣也平靜淡定,再不復這些日子來的虛弱,心中一驚,急忙低眼一看,聖旨中最後那個女皇名字,赫然撞入她眼簾:

  鳳扶搖!

  她眼前一黑,晃了晃,視野裡彷彿突然掠過無數幻影,七彩迷離連綿飛泣,四面迸射利齒森森著向她撞過來,她一霎那間被撞得頭昏眼花,心血飛濺。

  「鳳扶搖……誰是鳳扶搖!」

  「你妹妹。」鳳旋不動聲色坐起身,整衣,盤膝,又用手指梳梳亂髮,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衰頹的受人所控的老人,他安靜而尊貴,氣度雍容的笑著,雖然氣色依舊不佳,但那般帝皇風範,剎那重來。

  大殿殿頂,孟扶搖始終沒有下來,瞅著他冷笑,似乎也沒被他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所驚。

  鳳旋抬首,對她一笑,十分慈祥的招手,道:「扶搖,我的女兒,來,讓我看看你。」

  孟扶搖冷笑,不理,仰頭看殿頂,覺得那造型古怪的異獸都比眼前這個老人好看一萬倍。

  鳳淨梵卻蹬蹬蹬連退數步,砰一聲撞到御榻上,似乎也不覺得疼痛,臉色雪白的嘶聲道:「誰……誰?妹妹?我哪來的妹妹……」她霍然轉頭,盯著孟扶搖的眼晴,眼光深海翻騰,又像無數匹幡旗在真相的風中翻覆的動,那些幡呼啦啦的飄過去,掀開沉潛的記憶,唰一聲,忽然拉開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

  十四年前櫃子裡默然盯著她不語的小女孩突然跳出,倔強鋒利的成人般的眼神和殿頂上那森然冷笑的女子漸漸重合。

  「是你……是你!」

  鳳淨梵這次終於將被狠狠擊倒,最後的執念剎那破碎,仇人竟是十四年前的宿敵,而父皇,竟然將皇位傳給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霍然轉身,衝著鳳旋嘶喊出聲。

  「你輸了,就這麼簡單。」鳳旋還是很慈祥的衝著她笑,「朕要選的是女皇,不是女兒。」

  「你恨我聯合母后和師傅禁錮你,逼迫你?」鳳淨梵注視他,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可是父皇,你原本就答應傳位給我的啊,我們也沒對你做什麼啊,你這樣害我……你這樣害我……」

  「我害你什麼了?」鳳旋坦然看著她,「淨梵,我根本沒有介意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舉動,你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滿意,其實直到剛才,」他指指剛剛填上名字,墨蹟未乾的聖旨,「如果你能趕走扶搖,這上面的名字,還是你的。」

  「你……」

  「朕說過了,朕要選的是皇帝。真正強有力的,可以坐穩璿璣皇位的皇帝。」鳳旋垂下眼,平靜而珍愛的撫摸著傳位詔書,「朕晚年身體不佳倦於朝政,璿璣積弊已深,諸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怠忽朝政,璿璣國力一日不如一日,這種情形下,如果新即位的皇帝不夠鐵腕有力,不能有足夠的力量掃清政敵廓清政治,璿璣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皇權爭奪戰中,遲早會亡國於新近崛起的大瀚或虎視眈眈的無極鐵蹄之下,這是我鳳氏皇族的江山,朕身為鳳氏子孫,如何能讓宗族承視斷絕我手?所以,這個皇位,只有能者居之。」

  「所以你放權於子女,所以你一邊傳消息立女皇一邊放縱諸子女逐鹿於璿璣三境?所以你給他們幾乎勢均力敵的力量,讓他們在公平的戰場上互相廝殺直至決出最後的勝者,不計生死?」鳳淨梵越說越發抖,越說聲音越寒涼,「那不是一群搶食的野獸,那都是……那都是你的兒女啊!」

  鳳旋默然,很久以後靜靜道:「朕也是這樣過來的。」

  以皇位為餌,誘子女自相殘殺,誰是最後的勝者,誰為王,猶如陶罐裡養蠱,或是山野中訓狼,於血肉廝殺中浴血而出,立於山崖之巔嘯月的,定然是最凶最狠最能領馭群獸的那一隻!

  至於人命,至於親情,和一國存亡相比,在鳳旋心中,芥子耳!

  這就是皇權場,這就是帝王家!

  大殿中此刻真是靜得一絲聲息也無,所有人都被這一番父女對話凍著,雖在春夜,如坐寒冬。

  坐在殿頂的孟扶搖即使早已猜到鳳旋的打算,仍舊不禁為他此刻的平靜坦然而渾身汗毛直豎,她不勝寒涼的撫摸著背上許宛的骨骸,似乎想從親人中唯一給過她溫情的母親身上,找到點可以讓她溫暖的東西。

  「好……好……好!!!」死寂一般的沈默後,突然爆發出女子瘋狂而淩厲的笑聲,鳳淨梵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頭髮散亂,笑出滿臉淚水笑出一身諷刺,「好!我的好爹爹!可笑我以前還瞧不起你,以為自己一直控制著你,還和母后一起輕視你的懦弱無能!覺得你不配做我父親……我錯了!你配!你真的很配!太配了!」

  「淨梵,」鳳旋淡淡道,「做我璿璣皇族的兒女,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璿璣,是所有王朝中,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親王的皇朝,這是為什麼,難道你都沒有想過麼?」

  鳳淨梵癡癡半晌,緊緊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身子,低低道:「想過……不過真的輪到自己頭上,還是……想不到……」

  「所以說你就不如扶搖了。」鳳旋像以往很多次教導女兒治國與制衡之策時一樣,依舊和藹可親諄諄教導,彷彿這些教訓鳳淨梵還用得著般很有耐心,「扶搖對政治有很敏銳的嗅覺,她歷經四國變亂,擅長政治鬥爭,實在是個很好的統治者,或者說,她旁觀者清,朕的心思,你日日在身側猜不著,她卻好像很早就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她就是那個賤種的?」鳳淨梵不看任何人,只盯著鳳旋,嘴角一抹冷笑。

  「不要這樣說你妹妹。」鳳旋溫柔的道,「也不要小看你父皇,你妹妹這點比你強,她從來沒小看過朕。」

  孟扶搖在殿頂冷笑,道:「那是因為我深知璿璣皇族的變態,還有,我警告你,你再說一句你妹妹,我立即敲掉你滿嘴牙齒。」

  「朕早就知道我有個女兒流落在外。」鳳旋好像沒感覺到孟扶搖的殺氣,還是很耐心的對鳳淨梵解釋,「朕知道她五歲失蹤,而大瀚孟王崛起時,朕也曾經研究過她的經歷,發現她是個完全沒有來歷的人,五歲之前的身世無人知曉,朕不知怎的突發奇想,便想我那失蹤女兒,和這位年紀來歷十分符合的孟王,是不是一個人?為了這個猜想,我派出了很多人,以各種不入流的身份出現在孟王身側,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得到她的容貌就成,當然,這是很難的,我這寶貝女兒幾乎沒有使用真面目的時候,但是面具戴得再久,終究有脫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兩次就夠了,畫像帶回來,找宮中老人一認,我再回憶下!也就成了。」

  孟扶搖冷哼一聲,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脫下面具以及被什麼人見過,然而過往幾年時間,她哪裡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脫過面具?而脫面具的時候,也許附近只是一個賣花的女子,也許一個送菜的老翁,也許就是個她最沒戒心的孩童,誰知道會是誰記下了她的容貌?她戴面具又只是為了方便,從沒真的想過容貌有什麼關鍵的,對方以有心算她無心,她又怎麼防?

  「扶搖,我的女兒。」底下鳳旋不再理會鳳淨梵,再次抬頭,向她展開慈愛的微笑,張開雙臂道,「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璿璣之謎   第二十章  女帝鳳臨

  大殿之中,鳳旋張開雙臂,以一個完美的父親之姿,對著孟扶搖展開邀請和擁抱的懷抱。

  大殿之巔,孟扶搖靠著楹梁,雙手抱胸,一腿彎起一腿伸直,面無表情的坐著,面無表情的俯視著鳳旋。

  半晌她慢慢一笑,道:「父親?」

  鳳旋目光一亮,鳳淨梵臉色一變。

  不待鳳旋歡喜,孟扶搖已經緩緩的,一字字接了下去:「鍾則寧之夫,鳳淨梵她爹,怎配做孟扶搖之父?」

  鳳旋臉上抽搐了一下,剎那間五官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強恢復了臉部表情,扯出一抹笑容道:「扶搖,朕知道你怨恨朕,但是朕也有不得已處,如今皇后被你殺了,殺就殺,朕立即廢了她,株連她鍾氏家族全部以謀逆罪論處,鍾家所有人,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直到你解氣。」

  「還有這個。」鳳旋舉起手中傳位詔書,對孟扶搖誘惑性的一招,「璿璣皇位,朕已決心傳於你,從今後你就是女皇,生殺予奪天下大權,此後盡數操持於你手,人間榮耀與權力的巔峰,盡在你足下,可好?可喜歡?」

  「不!」

  一聲厲呼劃破這一刻詭異的寂靜,一直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自己身子的鳳淨梵突然撲了過來,劈手就去奪那詔書。

  鳳旋臉色一變手一撤,鳳淨梵五指纖纖長若鬼爪,指甲竟然閃著帶毒的淡藍色螢光,她出手如風,也不管那指甲劃破鳳旋一絲油皮便會要他性命,那樣毫無顧忌殺氣騰騰的搶了過來。

  大殿之巔,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動不動,漠然看著,唐易中早已避嫌的退了下去,去指揮反攻了。

  鳳淨梵風一般的奪了過來,鳳旋冷哼一聲,突然將詔書往桌上一拍,自己向後一仰。

  詔書拍在桌上,長長的一卷拖下,鳳淨梵伸手一抓將詔書抓起,抬手就去撕。

  「哧——」

  極輕的一聲利響,自詔書尾端覆下扯住的桌案之下突然響起,燈光暗淡的大殿隱約只見淡綠色的短芒一閃,像天際星光剎那一亮,亮出一聲電光霹靂般的慘叫。

  「啊——」

  血噴出來,卻是淡綠色的,不像是血,倒像是兩朵小小的詭異的青花。

  最後的光芒之花。

  桌案下機關裡的短釘,在鳳淨梵飛快奪詔書的那一剎被啟動,極近的距離內機簧強勁,剎那射入正低頭撕詔書的鳳淨梵雙眸!

  一道直沒入眼,一道穿過鼻樑釘入眼角,雙眼齊毀!

  鳳淨梵的慘呼聲彷彿要震塌整個大殿,那般淒厲高昂的穿上去,一線鋼針般直直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把自己叫破魂,不把自己的心叫裂都不甘休。

  自幼嬌生慣養的最小的公主,一生受盡呵護,從未和人動過她尊貴的玉手,連指甲都沒碰斷過,因為怕吃苦怕受傷,也因為天生體質限制,明明名師在側,鳳淨梵卻沒能學到玉衡二分之一,只把輕功練得出神入化,以求在危急時刻保命,如今毀眼之痛,如何經受?

  她瘋狂的叫著,血流披面,黏膩的血將被割散的長長短短的烏髮都黏在臉上,黑黑白白紅紅辨不清五官,只看見那粉潤紅唇已成青紫,只看見她那般張著嘴,自咽喉深處叫出淋漓的血來。

  孟扶搖閉上眼,陳黯的殿頂光線裡,她毫無表情。

  十四年前金紅芙蓉花裙裾自腦海中一閃而過,耳中「哢噠」一聲。

  那聲落鎖的哢噠聲。

  而今日,換你自己落下你人生的鎖。

  自作孽者,不可活。

  鳳淨梵那般叫著,突然聲一收,似乎再也叫不出,身子一傾霍然回首,滿是鮮血的眼眶狠狠「看」向鳳旋的方向。

  她的眼睛已經不是眼睛,只是兩團模糊的血肉,那血肉被那般劇烈的瘋狂仇恨灼燒著,一顫一顫的跳動,被那樣的「眼睛」「看」著,連腥風血雨中走過,心志無比強大的鳳旋,都不禁顫了一顫,在榻上縮了縮。

  鳳淨梵猛然撲過來。

  她撲過來,撲得那般猛烈,眼眶裡鮮血飛灑,綿延出一條深紅的線,那線拖曳的軌跡未散,她人已到了鳳旋身側。

  鳳旋沒有想到她重傷若此還有力氣攻擊自己,驚惶之下大叫:「扶搖救我——扶搖救我——」

  孟扶搖立刻躺下去,躺在楹梁之上,挺好,挺舒服。

  鳳旋求救無果,眼見鳳淨梵那般兇猛,完全是要同歸於盡的撲了過來,轉眼間已經呼嘯著一頭撞上了他的胸膛。

  他被撞得喉頭一甜,眼神猛然一黑,閃過一道凶光,突然在鳳淨梵再次抬起雙手時,將身側榻上一個黃銅龍頭狠狠一扳!

  「咻!」

  數十聲如一聲,床榻四角,突然攢射出無數飛刀!

  刀光如電,直射鳳淨梵全身!

  鳳淨梵聽見風聲急退,她輕功絕頂,這輕功無數次救過她命,飛刀不是剛才近在咫尺的短釘,方位和她之間有距離,她來得及退開。

  殿頂上,孟扶搖突然輕輕彈了彈手指。

  鳳淨梵只覺得身後一阻,彷彿背後平地突然起了一堵牆,生生將她最後的退路擋住,隨即便覺得全身一涼。

  全身都一涼,無數處地方都突然一空,像是一幅編織緊密華光滑潤的錦緞突然被戳破無數道洞,成為千瘡百孔的網,那破爛的網在風中飄搖著,透過帶著腥氣的血的浪潮。

  千刀穿身,天譴之刑。

  鳳淨梵到得此時,反而不再叫,再叫不出,也沒有必要叫,全身的血都無遮無掩的潑灑出來,將一生裡所有的語言,都潑水難收的帶了出去。

  她只是旋轉著,將月白裙裾旋轉成血色淋漓的花,最後的淒豔的花,深紅的血落在那樣微藍的白色上,鮮明刺眼……月白……月白……討厭的月白……討厭的淒清顏色……曾幾何時,她只喜歡金紅色,喜歡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喜歡色彩斑斕的珠翠首飾,那些翡翠鑄祖母綠貓眼石黃玉水晶琉璃,那些鮮豔的張揚的美得鋒芒畢露入心入眼的顏色……曾幾何時為了他,為了那朵見鬼的蓮花,她永遠著月白的素衣,取下琳瑯的首飾,將所有的相關的用具都換成大大小小的蓮,沒日沒夜的鑽研那些枯燥無趣的佛經……那般苦心……那般苦心……從七歲開始的戀慕……到得如今……到得如今……

  她突然一仰頭,瘋狂的笑了起來,依舊是無聲的笑,看不出笑容是什麼模樣的笑。

  她笑著,趺跌撞撞,帶著滿身的刀向著記憶中長孫無極的方向撲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撲過去要做什麼,是也想和他同歸於盡?是想告訴他自己這一生的癡戀,還是僅僅因為生命裡永無止盡的執念和虛妄?執念……執念……從小予取予求無人拂逆的鳳淨梵,不知道拒絕的滋味,也永不接受拒絕,所以他便成了她的執念,執到最後不知是恨是愛,只知道要得到要得到,直到今日終成虛妄。

  原來是世間一切都是虛妄……皎皎少年郎是虛妄……含蓮出生的傳奇是虛妄……皇位傳承是虛妄……父皇寵愛是虛妄……所有的恨和愛,都是虛妄……

  原來她來這一遭,只是為了生命裡迷離的幻境,她在這樣的幻境裡顛撲不休,機關算盡,做了一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來?何苦來?

  她笑,似是看破,卻又完全沒有看破,一生裡最後一次掙扎撲向的方向,依舊是向著他的方向。

  長孫無極高踞殿頂,同樣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一次次向他撲來至死不休的女人,眼底憎惡深濃……如果不是她,許宛和扶搖完全來得及等他回去救,命運就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她,扶搖不會被鎖櫃中生生眼見許宛受刑,逼得封鎖記憶多年,十九年受盡艱難苦阻;如果不是她,扶搖怎麼受傷若此,人為的劃下和他之間的鴻溝,至今尚未能夠填補?

  他平靜的,虛虛將衣袖一拂。

  一股大力平地湧起,生生將撲過來的鳳淨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連她接近他身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許。

  巨力一阻,鳳淨梵身子如撞上牆壁!先前是後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身鋼刀的傷口剎那一沖,再入三分,鮮血狂激,半空中噴開桃紅的血霧。

  她緩緩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猶自用手指拚命抓撓著,似乎想抓開長孫無極和她之間永遠橫亙的無形的牆,又似乎想抓死面前出現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長孫無極、孟扶搖、鳳旋……那些她一生裡糾纏不休、予她開始也予她終結的命運的讖言。

  她抓撓著,越抓越緩,最後停在半空不動了。

  她沒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遠的死——身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磚縫裡,將她的身子高高架著,成為一個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勢。

  她的手依舊高舉,一個永恆的抓撓姿態。

  一生裡學著聖潔高雅的假蓮花,以最醜陋的姿勢死去。

  滿殿裡迤邐開深紅的血流,沿著那無數刀口流下刀身,在地面歪歪斜斜的遊走、勾勒,畫成一幅無人看懂的玄奧的命圖。

  鳳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縮成一團,他本就油盡燈枯,和皇后玉衡鳳淨梵周旋許久,又要兼顧著朝外局勢,確實已經快到了最後的大限,剛才不過支撐著而已,再被鳳淨梵那一撞,他只覺得渾身都要散了。

  他咳著,卻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終究是最後的成功者,他終究選出了最狠的統治者,看扶搖剛才睡下去的瀟灑,多麼的痛快決絕;看扶搖攔住淨梵那一指,多麼乾脆俐落,她要是沒那一睡沒那一指,他保不準還要猶豫——璿璣不需要爛好人沒有決斷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將傳位詔書交給他時,他也是一身血,一身兄弟姐妹的血。

  父皇那樣對他說——孩子多點沒關係,將來有得選擇,我璿璣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少,兩個孩子資質都不佳,最後勉強選了一個,統治十年中國力衰退,若不是後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許就滅國了。

  父皇那樣對他說——但不用太愛,愛得狠了,將來你會捨不得。

  於是便沒有愛,那些溫情寵愛,需要而已,就如對皇后,五洲大陸都知道他鳳旋畏妻如虎,淪為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為愛妻,他鳳旋根本不愛那個冒牌貨,哪來的畏?

  畏的,不過是那個強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為,總有辦法解決——則寧年輕,玉衡力壯,孤男寡女常年相處,難免乾柴烈火,只要他們有了姦情,破了玉衡的武,破了她的驕,哪裡還有他們耀武揚威的地方?

  為此他算計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藥,以極微小的份量一點一點下在飲食中,塗在宮室裡,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身上,想要他亂,想要他撲倒他的妻,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悍婦竟然那麼守禮,牢記她的高貴身份,從不肯讓玉衡靠近身週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強大,那樣長年累月不動聲色的算計,竟都被他強大的武力生生壓制。

  不過壓制終究只是壓制,火苗子壓得久了,一旦爆發,會是更兇猛的燃燒,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女兒,和他竟然選擇了一個方式,將那對男女痛快的解決。

  慾望和恨一樣,雙刃之劍,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器。

  如孟扶搖,沒有仇恨驅使,能做得這般決絕?

  不過她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莫讓她恨火燎原,當真拿璿璣去燒了。

  鳳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拿起那份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邀請的微笑。

  他面色蒼白眼底青黑,在滿殿的血氣和昏黃的燈光下,搖晃著自認為很有誘惑力的金光閃閃的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搖看著那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從地底冒出的,左手權慾右手砍刀的殺戮之鬼,人性是肯定沒有的,生來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

  她沈默著,久久的沈默著。

  鳳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對著這江山萬里無上權欲會毫不動心,她孟扶搖做無極將軍,做大瀚孟王,做軒轅國師,她那麼感興趣的參與各國政爭,她天生是個狡猾多變無所不為的政客,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什麼將軍、王爺、國師,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國之主,璿璣女皇?

  殿中血氣瀰漫,燭火飄搖,黑暗濃重似不可揮開,而殿外,一長排長窗已經微微泛白,東方漸漸露出曙色,再黑的夜終究會過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後,便是苦心孤詣的鳳旋在最後一刻才考驗決定的女皇的繼位大典。

  而即將繼位的女皇,還蹲在殿頂,漠然的看著那道無數人生死爭奪的繼位詔書。

  詔書柔軟而光滑,黑暗中熠熠閃光,看起來聖潔莊嚴,四面鮮血未曾絲毫沾染。

  孟扶搖終於動了。

  她從楹梁之巔飄了下來,飄到鳳旋身前。

  鳳旋眯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滿足。

  他緊緊握著那詔書,等著孟扶搖伸手來取,然後他會向後一縮,先向孟扶搖提出條件。

  他的如意算盤沒成功。

  孟扶搖雙手負在身後,根本沒去接詔書,只是很睥睨的看著他,直接道:「條件。」

  鳳旋怔了怔,隨即更加滿意的笑了,好,這才是女皇的氣派,他自己受點蔑視不要緊,只要繼承者夠強夠聰明他都歡喜。

  看來這麼多年不去找她是對的,在江湖朝堂血雨腥風中歷練過的孟扶搖,很明顯就是比他那些養在璿璣宮廷的兒女們要經驗豐富氣勢強盛。

  「你發誓。」他手指一彈,身後牆面軋軋開啟,露出一方神龕,供奉著鳥頭人身的神獸,「你向我鳳氏先祖起誓,你,鳳家女兒鳳扶搖,永遠忠於鳳氏,忠於璿璣宗祧,克承大統,代天理物,撫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璿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身受萬雷之殛,屍骨無存!」

  他自己緩緩下榻,向那圖騰磕頭,背對著孟扶搖意味深長的道:「我璿璣鳳氏起源之祖,是上古鳳神,向有神蹟,十分靈驗。」

  隨即他回身,滿懷希冀的看著孟扶搖——五洲大陸神前誓言無有不應,只要孟扶搖敢於在這神前立誓,便說明她無心為難璿璣,拿皇位報復,這是他對孟扶搖最後的考驗,也是他最後的殺手鐧,雖然他自己覺得,一個璿璣皇位已經足夠抵消孟扶搖的苦難和怒火,但是為了防備萬一,這個誓必須要發。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無所謂的笑了笑,道:「鳳扶搖?」

  「你總不能再姓孟。」鳳旋道,「這個姓才是真正尊貴的姓。」

  「你終於決定把皇位傳給鳳扶搖?你和宮女許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女鳳扶搖?」孟扶搖又問了一句。

  鳳旋覺得這句話是廢話,想大概是這孩子興奮過頭忍不住要囉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繼位後也可以給她封號的,她母隨子貴,將來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賤宮女,如果你高興,修史時也可以給她換個出身,都由得你。

  孟扶搖點點頭,大步上前取香三敬,一字字道:「鳳家女兒鳳扶搖,璿璣天成帝鳳旋與青澤郡民女許宛之女,現承其父皇宗祧,永忠鳳氏,永忠璿璣,克承大統,代天理物,撫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璿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身受萬雷之殛,屍骨無存!」

  她說得清晰流利,毫無含糊,鳳旋仔細聽著,露出滿意笑容,將詔書奉上。

  孟扶搖隨隨便便接過。

  詔書接在手中,就像捧著血色浸染的江山輿圖,寥寥數字間,似乎聽見那些冤死者的嚎哭,四公主、五王妃、六公主、七皇手、八皇子,在長久傾軋中死去的皇子皇女們,哦,還有大皇女,聽說她率領的紫披風節節敗退,被三皇子逼到京郊獨秀峰,紫披風星散,桀鶩不訓的大皇女不甘失敗之辱,憤而自盡……又死了一個。

  這就是璿璣皇族,這就是璿璣江山,這就是璿璣的傳承,輕飄飄的詔書浸滿金枝玉葉的鮮血,被散發著腥臭和腐朽氣息的老人恭敬捧起,交到她手中。

  孟扶搖握著詔書,毫無攀登巔峰君臨天下的欣喜,也想像不出這樣的皇位有什麼值得欣喜的,她突然想笑,痛痛快快的笑,笑這人世黑暗蒼涼,笑這紅塵血色殷然,笑那群為這見鬼的東西爭個你死我活的蠢蛋,不知道權欲如刀網,網住誰,誰被淩遲。

  於是她便笑了,痛快的淩厲的酣然的上衝雲霄的笑,她大笑著了整整一刻鍾,鳳旋一開始以為她是開心的笑,也陪著笑,漸漸覺得不對勁,臉色慢慢的變了,就在鳳旋以為她要笑瘋了的時候,孟扶搖突然停住,彷彿剛才根本沒那麼瘋狂笑過般,一把抓過詔書,再也不理會鳳旋,很平靜的轉身。

  前方,一道陽光升起,光芒如金,巨劍一般劈開重重陰霾和血色,剎那間便填滿了整個空曠的大殿。

  千層玉階之下,廣場之上經過一夜廝殺,已經用鮮血換得寧靜,接到陛下傳令的御林軍終於退下,而唐家的長勇軍,本就是鳳旋始終掌握在手中,用以在諸子爭位最後掌控大局的保存實力,當然,對於靈活狡猾的唐家小公爺來說,陛下已經是過去式,他現在只需要忠於女皇,才能保證他唐家永世富貴。

  大軍撤去,百官雁行步進,文武分班,踩著雲石地面夾縫中尚未完全洗乾淨的血跡齊齊整整跪下,等待著今日的繼位大典。

  所有的準備都已做好,等待的只是最後那個名字。

  宰相率領百官跪伏在丹陛之下,惴惴不安的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們今後命運的結果,他也不知道那會是誰,只知道陛下說過,最後從大殿中走出來的是誰,誰就是新皇。

  陽光升起,霞彩萬丈,玉白長階千級高矗,在一片雲蒸霞蔚之中如在九霄之端。

  九霄之端,緊閉的殿門在萬眾期盼的目光中緩緩開啟,一個纖細的黑衣人影,握著一卷詔書,從殿中緩緩步出。

  她背光而來,披一身七彩霞彩熠熠金輝,身姿筆直而目光深遠,如九天之上俯瞰凡塵之神。

  百官們努力昂頭,意圖看清新主的容顏。

  宰相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

  為什麼是大瀚孟王!

  他愕然抬頭,怔怔看著那個面無表情,冷然下望的少年打扮的女子,看她目光淩厲,似曾相識。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陛下召他議事,意味深長說了一句:「放心,朕會為你們尋得一位剛毅有為之主。」

  當時他大膽的道:「陛下英明,我朝現今吏治不寧,確需剛毅英銳之主鐵腕治之,只是……現今皇嗣之中,似無……剛毅之性。」

  陛下笑而不答,良久才道:「也許,到時便有了。」

  時至今日,方才明白!

  時至今日,才真正懂得當初「盛禮相迎,無有不應」那句聖旨的意思!

  陛下聖心默運,伏線千里,竟非臣子可以揣測!

  他趕緊直起身,雙手加額,心中充滿著對老皇的凜然敬佩和對新皇的惶恐不安,率先帶領百官,高呼著深深磕下頭去。

  「叩見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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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六,七國關注的璿璣神秘女皇終於現身,歷任無極將軍、大瀚親王、軒轅國師的傳奇女子,再次掀開七國皇族風雲史令人震驚的新的篇章。

  四月初六午時,新任女皇孟扶搖於璿璣正殿龍泉宮即位,正午的陽光近乎熱烈的灑在明黃深紅的大殿之上,一色明光輝映之中,身穿十二章紋海水江涯五色雲紋鳳袍,戴七寶金絲冠的女皇立於寶座之巔,玉階之下鋪開長長雲霞裙裾,十九歲女子芳華正好,丹唇素齒,烏髮蛾眉,潔白額頭金鈿璀璨,和這皇家富貴一般,華貴、燦爛、明豔不可方物。

  只是光豔逼人的女皇的目光,卻森然如刀,她眼神黝黑的自龍座之巔冷然下望時,所有的王公官員都如被風吹伏的草一般深深低下頭去。

  悠長的號角、尊貴的韶樂、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交織的巨聲之中,禮官鳴贊,唱排班,文武官各就位,樂聲再起,全體四拜,宣讀官和展讀官升案,宣讀鳳旋另備好的專為傳位給孟扶搖寫的詔書,其中對孟扶搖的身世做了美化的解釋,又深情的描繪了鳳扶搖是如何的出身高貴,如何的幼承庭訓,如何的早早出宮紅塵歷練,如何的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如何的風標絕世非她不能為帝,洋洋灑灑數萬言。

  眾臣及各國使節注意到,金案之前的女皇在詔書宣讀時,一直漠然以對似有不耐,手指在寶座上嗒嗒的敲著,看那起伏似有旋律,卻又不知道敲的是什麼歌。

  只有孟扶搖自己知道,她敲的是一首小令,前世裡她的一位癡迷元曲的教授,曾將一些著名小令請人譜曲,其中就有一首張可久的《中呂·紅繡鞋》。

  「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水掛冰簾,倚樹哀猿弄雲尖。血華啼杜宇,陰洞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

  人心之險,勝絕巔!

  宣讀詔書之後是授璽,鳳旋支撐著,將「玉璽」交給孟扶搖便退入後宮,玉璽自然是沒有了,被孟扶搖毀了,儀式上沒有玉璽卻不成,孟扶搖隨便抓了個發糕,用明黃緞子一裹塞在了鳳旋手裡,於是鳳旋只好把「發糕玉璽」鄭重的交給禮官,再由禮官鄭重的送上來,再鄭重的交給孟扶搖,其間鳳旋臉色一直在抽搐,孟扶搖若無其事——要不是覺得可能會弄髒了自己的手,她原本是打算派人去挖一坨屎用明黃緞子裹了當玉璽的。

  至於玉璽像不像,百官們不敢說,原本應觀禮的諸皇子皇女們都不在——他們在進宮時被騙進後殿,隨即被告知新皇下令他們不得參加大典,一律請去先祖靈牌前敬香,祈禱國運昌隆,殿門一鎖,外面大軍看守著,裡面罵破天也沒人理,孟扶搖授權紀羽,看見誰罵便砸他一嘴陰溝爛泥,當爛泥味充滿那間關滿皇子龍孫的大殿後,他們終於安靜了。

  鳳旋對此毫無意見,說實在的,他繼位後,兄弟姐妹們都被殺個乾淨,吃一嘴泥怕什麼。

  當孟扶搖在那鑲金嵌玉的寶座上坐下來,接受百官朝賀和各國使節朝賀的時候,她突然僵了僵。

  宗越和長孫無極都在。

  軒轅國的皇帝和無極國的太子,原可以以使臣道賀,無須親身上殿,然而兩人似乎都不介意不合禮儀也不介意引得七國紛議,都坦然坐著。

  見她看下來,兩人都抬起頭,長孫無極向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滿是安慰——他知道對於孟扶搖,這一刻並不是她一生的榮光,她對這些禮儀,一定內心裡充滿厭惡。

  宗越卻直直的看著她,眼神再無原先的躲避飄移,那目光裡幾分疼痛幾分急切,孟扶搖迎上那樣的眼神,半晌,對他淡淡的笑了笑。

  按照禮儀,宗越是軒轅皇帝,來賓中他身份最高,他當先道賀,修長晶瑩的男子在丹陛之下輕輕一躬,道:「賀女皇陛下登位,願陛下運撫盈成,業承熙洽,敝國願與璿璣締通商之好,兩國互惠。」

  孟扶搖站起還禮,璿璣眾臣都露出喜色,軒轅行商甲天下,又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只是以往一直沒有國事往來,也就談不上貿易互利,如果兩國從此通商,璿璣名工巧匠的各類新奇製品便有了一個穩定而巨大的銷售渠道,而且軒轅礦產豐富,運到璿璣,對璿璣擅長的武器研製也很有助益,軒轅皇帝主動示好,對如今經濟衰退的璿璣實在不啻於及時雨。

  孟扶搖看著宗越痛切的眼神,一霎間光影重來,恍惚間十四年前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白衣的少年輕輕撫著自己滿嘴鬆動的牙齒,那般低低的說:「但望你忘記……但望你忘記……不要和我一樣,日日想起……」

  他有什麼錯呢?背負深仇的少年,別人當他的面狠狠摜死他的父親,逼他負仇逃亡千里,從此他有什麼理由不堅硬不冷漠?

  別人未曾救過有親有故的他,他卻救了無親無故的她。

  他負著那樣的痛,自少年起便失了人生之歡,日日折磨寤寐難安,所以才希望她避免那樣的痛,輕快明亮的長大。

  他給了她這一世鮮亮的重新開始。

  他締造了初始意義的孟扶搖,沒有那個忘記一切的孟扶搖,就沒有今日勇於面對的孟扶搖。

  老路的那句話沒說完,孟扶搖給他自動補上。

  他是你的……恩人。

  是的,恩人。

  對於許宛,也許是無情,但是對於她孟扶搖,他未曾有一絲虧欠。

  她抬起眼睫,深深看著宗越,半晌輕輕一笑,道:「是,陛下美意,扶搖從來都深謝於心。」

  宗越眼睛一亮,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突然上前一步,笑道:「無極願與陛下之王朝永修同好,乞蒙陛下成全。」

  孟扶搖瞟他一眼,心想這人在這個場合這種語境之下還能抓緊時間雙關調戲,實在是天生的死性不改。

  「多謝太子,」孟扶搖笑得很假,「說成全實在太嚴重了,不敢不敢。」

  長孫無極很愉快的退下,挺好,好歹那是笑容,他都沒看見她笑容很久了,加起來足足一百一十六個時辰零三刻。

  璿璣百官此時都喜不自勝,都知道陛下和無極軒轅交好,原先還是大瀚親王,如今看來果然不虛,有這三國鼎立聯盟,璿璣再無滅國之憂!

  使臣們一一見過,孟扶搖眼睛卻突然眯了眯。

  走上來的女子,一身衣衫靛藍夾著深紅,色彩鮮明卻又不顯突兀,襯著她蜜色般透亮的肌膚,反倒生出奇異的嫵媚的風情,她有比尋常人更纖長的天鵝般的脖頸,陽光映照下輪廓一層淡金茸茸,五官輪廓秀美深刻,眼窩深深,蘊一泊眩惑的眸光,像是流動的深淵,或是浮動的夜色。

  是她。

  是那日酒樓之上,遇見的神秘女子。

  因為她的一張符紙,她提前叩響了舊事的門扉,推開深重的宮門,看見了一生裡最為不堪回首的記憶。

  孟扶搖對這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觸,覺得她舉止是很有分寸的自然親切,但是又覺得莫名詭異。

  一轉眼看見宗越神情,宗越正皺眉看著那女子背影,他們認識?

  女子輕輕上前來,做了幾個手勢,她身側那個金環少女亦步亦趨跟著,對著瞠目結舌的禮官翻譯:「扶風塔爾族,神空聖女非煙,恭賀璿璣皇帝陛下福壽萬年。」

  非煙……

  原來是扶風族的聖女,孟扶搖聽姚迅說過扶風族聖女的地位不低於族中的王,不過非煙這個名字好像還在哪裡聽過,孟扶搖想了一下沒想起來,也就算了,非煙卻已經含笑一招手,那金環少女送上一個通體雪白的盒子,道:「謹以我扶風羅剎海之海珠敬獻陛下,羅剎海珠世所皆知,養顏安神,穩築經脈,固本培元,若輔以扶風深海之蛟油,則對天下一切內外瘀傷皆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笑問:「哦?蛟油?」

  那金環少女得意的點頭,道:「我扶風異寶最多,且大多有益武者真氣淬煉,蛟油不過其中之一而已。」

  孟扶搖笑道:「真是令人神往。」她一抬頭,和沈默的非煙目光一碰。

  後者對她露出淺淡而又令人眩惑迷離的笑容。

  而在她身後,長孫無極突然微微蹙起了眉。

  登基大典結束之前,禮官當殿請孟扶搖定年號,孟扶搖想了一下,隨隨便便的道:「就是端明吧。」

  「端嚴聖明之治,我皇聖明!」眾臣拜服,只有座上孟扶搖露出曖昧的微笑,以及幾位尊貴來賓忽然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

  璿璣端明元年,新帝繼位,第一件事,太上皇遷宮,從永昌殿遷到承興殿,那裡正對著璿璣皇族供奉各代帝王靈牌神位的宗殿,十分冷僻,鳳旋過去後,孟扶搖從不請安,只是令侍衛好好守著,鳳旋幾次要見她,她都說沒空,要見其他子女,孟扶搖還是說沒空。

  是沒空,璿璣皇子皇女們還關在那殿中,不許回家不許吵嚷也不許提任何要求,孟扶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將他們一肚子悶葫蘆的先悶著。

  四月十六,起兵反叛的三皇子被長勇軍擊敗,三皇子被軟禁於輔京行宮,女帝親往看視,三皇子當庭辯論言辭滔滔,暗指女帝得位不正,而天下大統當由德才兼備者得之,女帝一言不發含笑而聽,末了拊掌讚道:「好一篇錦繡文章!」

  隨即起身道:「做文章如繡花,需得靜心,如何能讓權爭污濁之事侵擾?三殿下從此便在這裡慢慢做文章吧,還有,你既自稱德才兼備,朕便給你出個關係政治的題目,做得出便放你出去,並封你為攝政王。」

  「真的?」三皇子眼睛一亮。

  「君無戲言。」女帝肅然。

  「什麼題目?」

  女帝摸著下巴,微笑看著三皇子,一直看到他發毛,才道:「《從玉米價格上漲看世界金融危機之中的美國》。」

  四月十八,女帝收回太上皇在位時對諸皇子皇女的所有任職,其中身在北境的十一皇子悍然抗旨,暗中驅使手下聯合的綠林力量暗殺北境官員,意圖給新即位的女帝造成不利局勢,然而剛剛動手,便被一直和他作對不休的北地綠林同盟截獲,極其有組織的反戈一擊,十一皇子倉皇逃竄於北地,托庇於北地最大的勢力長天幫,卻因為他當初干預長天幫新任幫主歸屬,被有實力競爭幫主之位卻因此失敗的副幫主懷恨刺殺。

  玩弄江湖者,死於江湖。

  四月二十,女帝推行新政,廢除紫披風和鐵衛,將偵察輯捕之權統一重歸刑部,重理刑獄,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駁正,改革軍制實行邊軍換防,天下兵馬之權收歸一統,改革賦役重新定稅,清查國庫及各地虧空,另列關係刑名、司法、戶政、軍丁、農桑、科舉、文治、經濟等新政二十八條,頒行下發,並專門制定嚴刑峻法以作新法推行後盾,各地官吏,新政推行不力者,斬!貪污受賄達百兩白銀者,斬!干預刑名造成冤假錯案者,斬!陰奉陽違欺上瞞下者,斬!結黨營私干連亂政者,斬!免皇族議親議貴之權,有犯以上諸罪者,斬!一連十八個斬,捧著聖旨宣讀的太監嘴皮子和腿都是軟的。

  而更有許多頭顱,毫不猶豫的斬!午門之外天天有頭可殺!有事沒事都骨碌碌的亂滾,官殺得多了,有人諫言說不夠用了,女帝立即改九品中正製為科舉制,大開國家選士之門,寒門之子亦可金殿為臣,據說女帝當時對著那位御史和藹可親的一笑,道:「啊?殺多了?沒事,官嘛,別的怕沒人做,官不用怕,殺一個我補一個,保證個個蘿蔔都有坑,哦,你這個坑裡這個蘿蔔栽久了,要不要換個蘿蔔?」

  從此御史閉嘴,以免某日被女帝在自己坑裡換個蘿蔔。

  天成末年散亂的吏治,自然非一朝一日可以廓清,但無論如何,女帝與太上皇風格迥異的鐵腕手段,還是讓璿璣上下都凜然的被戳了戳,國家部門和體制都開始慢慢正常運轉,新政也在有條不紊的慢慢推行。

  政務告一段落,孟扶搖抽回身來關心下關了禁閉的兄弟姐妹們,第一天,她要求每位兄弟姐妹寫一篇政論。

  交上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居然還有篇《我真傻》。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父皇有十四個兒女,我不知道原來外面還流落了一個,我那天晚上還和幕僚討論過要不要動手,差點也就動手了,叫九姐知道了,大抵怕我犯錯誤,便拉我要我別做,我不肯,我要當皇帝,九姐不應,幾番勸說,我回頭一看,只見人死了一地,沒有我的機會了,而我的機會不會就這樣沒了的,各處去一問,居然真沒有了,我急了,點了自己府裡的家將出城去,跑啊跑,直到下半夜,跑來跑去跑到山溝裡,好多人等著,看見山坳裡有刀槍閃光,我說,好了,終於結束了,掄起刀一砍,打架是痛快的,皇位是無份的,到頭來還關在這裡,我痔瘡發了還沒藥治……我真傻,真的。」

  孟扶搖當即看噴,嚴肅提筆在十二皇子的答捲上批示:「抄襲可恥,零分。」

  隨即她將幾份政論仔細看了看,收在一邊。

  第二日她命人不給殿內供應伙食,足足餓了他們三天,第三天她派人送進去十個饅頭,裡面共有璿璣皇族皇子鳳孫二十人,可以兩人分一個,當然,會不會兩人分一個,很難說,她命令紀羽將饅頭送進去後眾人的表現分別記錄,交給她。

  隔日紀羽將記錄交上,她看了看,拿出先前那幾分政論,和這記錄對了對,抽出三份放在一邊。

  隔一日她命紀羽悄悄找人談話,一個個叫出去,一個個神神秘秘回來,再令紀羽記錄他們的反應,這回她看來看去,只抽出了一份記錄。

  這些事做完後,她登基也有段日子了,突然想鬆快鬆快,便出門閒逛,什麼護衛也不帶,只帶個元寶大人。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之間,最近處於一種不溫不火的狀態,大概就是那種「早上好,啊你好,吃了嗎?吃了,吃的什麼?啊忘了」的狀態——其實也不能怪進展太慢,孟扶搖剛當國家主席實在太忙了,和太子殿下聚少離多,目前兩人之間唯一的進展便是,元寶大人被批准伴駕了。

  而宗越已經回國,他走得黯然也安心,無論如何,孟扶搖表示了原諒便是最大的幸運,至於那些凍結在記憶裡的疼痛,只有留待時光慢慢消解。

  孟扶搖戴個面具揣著元寶大人亂逛,元寶大人看見糖葫蘆就走不動,爬出來指手畫腳的要,孟扶搖剛要拘銀子買,忽然有人怪裡怪氣的道:「啊歐歐,笨蛋!啊歐歐,老鼠也吃糖葫蘆!」

  孟扶搖愕然回頭看,卻見一隻花裡胡哨的鸚鵡在葫蘆架子上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聒噪不休的大肆嘲笑元寶大人:「啊歐歐,白耗子,啊歐歐,吃糖葫蘆的白耗子!」

  元寶大人渾身的毛唰唰的豎了起來,大罵「吱吱!」

  那鸚鵡頭上頂一簇造型古怪的豎直黃毛,看上去像頭頂直冒黃煙,綠眼晴一隻睜一隻閉,單腿蹺著斜睨元寶大人:「啊歐歐,你聽懂人話?」

  元寶大人剛驕傲的一挺胸,便聽它十分鄙視的道:「啊歐歐,聽懂人話有什麼了不起?啊歐歐,會說人話才叫稀奇,有本事你說幾句話給爺聽聽?你說啊,你說啊——」它突然支楞起翅膀,仰起頭,和元寶大人挺胸飽肚一個模樣,一揚脖子,定住,學元寶,「吱吱,吱吱!」

  從未受討此等鄙視的元寶大人「砰」聲,小宇宙爆發了,撲過去就「三百六十度後彈迴旋飛踢」,那鸚鵡輕巧跳開,繼續鄙視:「啊歐歐,耗子,白的有什麼了不起?聽懂話有什麼了不起?爺還是花的呢,爺不僅聽得懂,爺還說得出,爺比你高貴一萬倍!啊歐歐!」

  元寶大人瀕臨瘋狂了……

  它張牙舞爪的一甩頭,去叼孟扶搖的刀,試圖用孟扶搖的刀砍斷這只見鬼的鸚鵡的那簇黃色鳥毛,那鸚鵡撲稜稜飛,得意洋洋笑:「啊歐歐……吱吱!吱吱!」

  「金剛你又淘氣!」

  有點熟悉的女聲響起,隨即那鸚鵡被人一抬手抓住,孟扶搖也抓回想拚命的元寶大人,轉頭一看,卻是那金環小姑娘,非煙的侍女。

  那女孩對孟扶搖笑笑走開,拍拍那鸚鵡,道:「走咯,還磨蹭啥,你不是說咱們家裡的東西才合胃口的嗎?回去拿萬聖丹給你吃,嗯……也到咱們族中尋寶季了……」

  她自說自話走遠,孟扶搖立在人群中,望著她背影若有所思,身側忽有人接近,淡淡異香氤氳,問:「看見誰了?」

  孟扶搖回身,對長孫無極一笑,道:「一隻鳥。」

  「它沒借翅膀給你吧?」長孫無極抬頭對那個方向看去。

  孟扶搖直直走開,淡淡道:「誰知道呢?」

  長孫無極沒有動,半晌輕輕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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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一個悶熱無雨的日子。

  一大早鳳旋醒來,便覺得心中沉悶,像這灰雲沉沉的初暑天氣陰霾難安,他出神的看著牆面上因為濕氣凝結的水珠,恍惚想起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看他了。

  隨即又想,自己的病太醫早說活不過四月,怎麼到現在還沒事呢?不過最近的藥方倒真是好,精神好些了,特別是眼睛,早就模糊不清視物不能,最近反倒一日日清晰起來。

  他這樣想著便覺得好笑,都退位了,還要清晰的眼力做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事需要他親眼看著嗎?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見對面喧譁聲響,蹣跚走到窗邊探頭看去,自己的宮門開著,對面供奉先祖神位的宗殿門也開著,來了很多匠人,正在太監的指揮下從殿裡往外搬著什麼東西。

  按說他應該看不清的,然而他今日真的看得清楚,他們搬的,是神位。

  是歷代璿璣鳳氏先皇的神主位!

  那些大字不識的粗人,將那些神聖不可侵犯,連他看見都必須磕頭的神位隨隨便便的抱出來,往殿外架子車上一扔,架子車上很快堆了一層藍底金字的皇帝神位牌,亂七八糟的架在一起,像一堆雜亂的柴。

  鳳旋如同被刀砍了一般,霍然跳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喘著,扯直脖子拚命的呼喚宮女太監,然而平日裡一呼就來的宮女太監今日卻一個不見,他只得自己扶著牆一步步向前挪,想要出宮阻止對面那些該誅九族的賤民。

  卻有人突然道:「你往哪裡去?」

  鳳旋抬頭,便見一隊侍衛湧進宮來,九龍御輦轆轆駛進,鳳袍華冠的孟扶搖從輦上施施然下來,負手淡淡看他。

  「扶搖你來得正好!」鳳旋大喜,連忙上來試圖扯住她袖子,指向對面,「你看那些逆賊……你看那些逆賊……竟然……竟然……」他氣得滿面通紅渾身顫抖,連話也說不清了。

  「哦。」孟扶搖讓開他的手,回身淡淡看一眼,「那個啊……」

  她往殿裡走,鳳旋搖搖晃晃著急的跟上來:「你攔住他們啊……攔住他們啊……」

  「你都看見了?」孟扶搖轉頭看他。

  「看見了!怎麼回事!」鳳旋捂著胸口,吭吭的咳嗽,「……他們……」

  「他們在搬鳳氏皇族神主位,就是這麼簡單。」

  「你——」鳳旋聽她語氣,腦中突然電光一閃,抬頭駭然道,「你……是你讓他們……」

  「當然。」孟扶搖含笑,覺得他變笨了的瞅他,「不是朕下旨,有人敢動那裡嗎?」

  「你瘋了!」鳳旋向後一退,撞在榻上沒坐住,直接癱在地下,抖著腿想爬卻爬不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我瘋不瘋我不知道。」孟扶搖冷眼看著,也不去扶,淡淡道,「不過我想也許你快瘋了。」

  她大步過去,坐在榻上,雙手按膝冷冷低頭看著在她腳下掙扎的鳳旋,道:「朕來是來通知你件事兒,朕剛才已經下發了一道聖旨,璿璣從今日起,改國號為宛,年號長生,所有璿璣皇族全部廢為庶人,璿璣皇族,從此不存在了!」

  她話音剛落,鳳旋眼睛一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便暈了過去。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眼神深黑如這天際翻捲的霾雲,璿璣,璿璣,從今日起終於再無這個見鬼的皇族,許宛,許宛,從今日起宗殿之內,只有你的神位!

  鳳旋很久之後,才醒過來。

  他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為自己瞎了,隨即才看見對面有兩點幽幽的閃光,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閃光,是人的眼,是一直沒走的孟扶搖。

  鳳旋躺在地下,還是暈去前的那個姿勢,他那般渾身冰涼僵木的躺著,死人一般的躺著,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搖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為宮中那些事兒司空見慣沒有什麼,他原以為孟扶搖未必能有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原以為一個至高無上的皇位足可以撫平那樣的悲憤和恨,可是他還是把孟扶搖想得太簡單了。

  他也把人世間的人性、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知道,對於他來說,世間最重是皇權,然而對於有些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寫在過往經歷裡的笑與淚,那些生命裡最鮮活最需要救贖的記憶。

  「……你……不怕應咒麼……」眼見一生苦心籌謀想要萬萬年的鳳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見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進骯髒的架子車埋進垃圾堆,眼見自己將成為子孫萬代的罪人,死都無顏再見鳳氏先祖,鳳旋拚命掙扎著最後一點力氣,試圖用那個惡毒的誓言捆綁住眼前這個他以為自己駕馭住其實根本無法駕馭的女子。

  「我等你到現在就是為了告訴你,」孟扶搖蹲下身,湊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裡殿內光芒幽幽,「……那個誓與我無關。」

  她微笑著,在鳳旋耳邊輕輕道:「你和許宛生的女兒,鳳扶搖,出生的時候便是個死胎,而我……我只是孟扶搖。」

  鳳旋駭然一抖。

  「鳳扶搖忠於鳳氏,鳳扶搖不曾滅了璿璣皇族,鳳扶搖永遠不會背誓,因為她只活了半個時辰。」孟扶搖笑得平靜而蒼涼,「鳳旋,還記得我那個誓言嗎?那是鳳扶搖立的,不是我。」

  鳳旋突然無聲抽搐起來,他死死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雙日光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時光芒深深,那般妖異而冷漠的貼在他眼前,像極度深黑的鐵壁,困他在永恆的黑暗之淵。

  他在夜色深宮之中抽搐著,在孟扶搖鋼鐵般巋然不動的目光中抽搐,聽見自己肌骨心臟剎那寸寸摺疊斷裂的聲音,而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那般「錚」一聲,綻出一片金光四射的劇痛,再傾毀崩塌的裂開,化為青煙,散於天地間。

  那是……自己的靈魂吧?

  原來帝王之死……也是這般的簡單。

  一生裡操縱這江山輿圖,操縱這逐鹿之爭,到頭來……被人所縱。

  報應如此,報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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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璿璣女帝改國號為宛,改年號長生,此時眾人才明白,原來那個年號,不過是「短命」。

  璿璣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女,其餘都廢為庶人。

  長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成帝鳳旋崩,葬入安陵,當日安陵封閉,偌大陵墓,只他孤單單一人。

  那也是璿璣皇族最後一個帝王陵墓。

  不過璿璣皇族中還有位幸運兒,鳳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沒有被廢的皇子,並被女帝任命為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對於女皇這一舉動,眾臣不解,女皇只淡淡道:「給了所有人機會,但只有他一人勝出。」

  當初將璿璣皇族全部關禁閉,其實是為了考察。

  第一日政論,有七人都十分出色,留出查看。

  第二日餓飯,饅頭送進去打成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樣餓了三日的鳳五卻將那饅頭讓給了自己一個侄兒,到了這輪,第一二項都過關的,只剩下三人。

  第三日紀羽分別談話,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女中選擇有為之臣重用,並指出陛下聖心默許的名單,過關的三人中有兩人喜之不勝,並互相私下攻擊,只有鳳五,毫無喜色,平靜如一。

  至此,鳳五過關。

  政論出色,是為能;出讓饅頭,是為仁;不為誘餌所惑,是為謹慎。

  孟扶搖用這種方式,選出了自己想要的輔政之臣。

  原本她可以在全國慢慢遴選,但是她卻沒有時間,只有從政治經驗最為豐富的璿璣皇族中尋找人才。

  她還有個想法,將來她若走了,便讓鳳五繼位,將大宛納入無極或大瀚,有長孫無極或戰北野在,即使鳳五登位,也永遠別想再叫回璿璣。

  那樣她也算對得起這個無辜的國家的子民,最起碼替他們找了個很好的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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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生元年五月二十一,夜,永昌殿燈火沉沉,孟扶搖在帳幔後轉來轉去,半晌對紀羽咧嘴笑道:「嗯,這個傀儡是很像我,你記得幫我看好了。」

  紀羽無聲點頭,又道:「真的要去嗎?」

  「當然。」孟扶搖收拾包袱,「你可不許告訴你主子,你現在都是我的人了,再吃裡爬外我就開除你。」

  紀羽無聲默然退下。

  夜色深沉,星光明滅,半晌,一條人影從永昌殿偷偷摸摸溜出。

  剛走幾步,突然白影閃過,一團球撲入人影懷中,一個猛子紮住,不動了。

  元寶大人將腦袋深深紮進孟扶搖懷中。

  我知道你去扶風,帶我去!我要找那隻金剛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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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卷完,下一卷扶風海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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