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扶搖皇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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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6:09 PM

扶風海寇   第一章  只如初見

  「元寶啊,你說你找到那隻金剛打算怎麼辦呢?殺之?燙之?剝毛伺候之?」

  孟扶搖靠著一棵樹,用一根草逗著膝頭上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正以泰坦尼克之經典飛揚姿迎風舒展,近乎著迷的嗅著空氣中傳來的寒涼疏曠氣息,夢幻的想著:啊……這是從家鄉飄過來的風啊……離家鄉越來越近了啊……正心馳神往的懷念著它的穹蒼特產,聽見孟扶搖這一句煞風景的問話,十分不滿的回頭瞪了孟扶搖一眼。

  孟扶搖也十分不滿的瞅著它——求我帶你出來的時候你那撒嬌賣癡的德行,現在出來了,立刻拽成二五八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寵!

  她有些鬱悶,仰起頭,打量著四周的景色,四面茫茫碧野,不見邊際,遍地長滿隱子草、針茅、羽茅,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野菊花和長著鮮豔紅果的低矮灌木,天空藍而高遠,風物闊大,四面群山雪線隱隱,沈默蹲伏在地平線之外,風從山頂奔來,在偌大的草原上迴旋滌盪,嘶吼語句短促而雄渾的牧歌,當真是氣象遼闊,野趣天成。

  這裡是扶風國境,是和大宛接壤的扶風三大部族中的發羌的勢力範圍,也就是雅蘭珠的家鄉,她從璿璣邊境倉縣過境,那是一片草原地帶,一直延伸到扶風境內,扶風境內地形複雜,草原、高原、平原、內海、山地齊全,冬季寒冷少雪,夏季炎熱多雨;春多風沙,秋日乾爽,越往北走氣候越惡劣,不過最起碼現在,還是挺舒服的。

  孟扶搖伸個懶腰,叼著草根躺下去,聽說扶風地廣人稀果然不錯,她走了一天了,第一天除了自己的護衛和超級多的鳥,連個人影子都沒看見,今天才看見不遠處一條河流的下游,有個遊牧部落。

  護衛們在支帳篷,潔白的帳篷在草原上珍珠似的散開,她這次來扶風,沒有像當初去璿璣一樣囂張的帶了三千護衛,只選了最精銳的侍衛三百,除了紀羽留下,帶領她專門抽調的大瀚王軍看守大宛皇宮外,鐵成和姚迅都跟著她,她已經命人回大瀚通知姚迅,今天在這裡停留,就是為了等姚迅趕上來。

  至於珠珠會不會跟來,隨便她了,泡凱子和回家都很重要,由她自己決定。

  孟扶搖蹺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想心思,女帝她是沒興趣做的,當初接位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為了報仇而已,將來大宛隨便送給誰,反正他們都不會虧待她的國土,她的人生目標,從來都只有那一個,回家。

  她要回家。

  去扶風,不僅因為那裡異寶多,能夠助她沖上「破九霄」第九層,更重要的是去穹蒼,必得經過扶風,換句話說,她如今已正式開始踏上回家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宛,她是不會再回去了。

  在她的寢宮的內殿裡,她給了紀羽一封書信,要求他三年後再開啟,三年後,如果她還沒有回來,說明她的夢想終成,她和這見鬼的黑暗的五洲大陸終於徹底拜拜了。

  這麼想著,有些興奮,然而那般興奮不過短短一瞬,便被憂傷沉沉壓下——離開,永遠離開,她孟扶搖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等同死亡,但她卻不是風可以風過無痕,她在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記憶,她迎著母親的方向奔去相聚,卻逆著今生歲月親朋好友逃著別離……而那些人們,他們都在她這十九年歲月裡鮮明的存在過,一樣是此生裡難以割捨的留戀,母親給她的記憶有多深刻,他們在她生命裡的印痕便也同樣有多鏤刻深深。

  而她,隨著一路的相隨,從一開始的此心如鐵,漸漸轉為此刻的為難疼痛,難道她要永遠活在兩難和思念的境地裡,這一世思念上一世的母親,回到上一世,再思念這一世的……親人?

  是的,親人,他們也是親人,陪伴她幫助她愛護她給過她一生裡最黑暗時刻的最溫暖的手和希望星火的人們。

  他們。

  十九年歲月中一路邂逅的刻骨銘心的人們。

  戰北野、雅蘭珠、宗越、雲痕、鐵成、姚迅、紀羽、小七、元寶大人、還有元寶大人的主人……長孫無極。

  想到那個名字,便覺得心中痛了痛,孟扶搖咬了咬嘴唇,壓下這一刻波瀾起伏的心緒,悠悠嘆口氣——這許多年一直那麼堅決的堅持著,從未動搖過回家的信念,然而當她真的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當離別終於將在計畫中到來的這一刻,還是會痛,還是會痛……

  她呼的一下翻了個身,把腦袋埋在泥土裡,重重壓著自己的心,不讓自己痛了。

  元寶大人一個深呼吸還沒做完就被壓倒,掙扎著從她身下爬出來,怨恨的盯著這個自從進入扶風境便開始神神怪怪的女人,這女人越發不可理喻了,要不是主子要求,它才懶得死賴著她呢。

  主子咋還不來?元寶大人爪子搭在腦袋上,漫無目的的四處張了張——說有點事要處理慢來一步,一天了也沒看見影子。

  說起來主子也真可憐啊,原本打算回國一趟的,如今這個樣子似乎也丟不開,好在主子爹近來爭氣,沒指望他監國,放他當個閒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寶大人怏怏嘆口氣,覺得不懂珍惜眼前寶,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頭,真是天縱睿智的無極太子這輩子幹過最蠢的事。

  孟扶搖聽它嘆氣聽得心煩,一翻身抓過一個布團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東西,是當初從許宛床下找出的裝著蓮花的包袱布,當時看見有字卻因為心情煩亂沒有看,出來時順手打進了包袱裡,如今正好看個究竟。

  展開舊布,禿筆爛墨寫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跡落入眼簾。

  「無名吾兒。」

  是許宛寫給她的遺書,孟扶搖手抖了抖。

  「近日娘總覺得心神不寧,似有不祥之事要發生,思前想後,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長成,終能得見。」

  孟扶搖抿著唇,輕輕撫摸著那因時日久遠字跡已有些漫德的絕筆留書,讀許宛一筆筆寫下的關於她以後人生之路的諸多告誡。

  「……我兒,你當謙恭自抑,德容言功,長成後若嫁得夫婿,謹記孝敬翁姑,賢孝持家,寬憫容人,遵守婦道,相夫教子……」

  一個古代傳統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個心懷驚恐的母親筆下源源流出,滿懷希冀寫給自己的幼小女兒,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倫理要求的美好,從而能夠在這男尊女卑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搖眼圈微紅,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燈如豆,許宛沉在昏黃的光影裡寫給自己的最後的信箋,她心中充滿對未知將來的恐懼,更多的是對幼小女兒此生命運的擔憂,那樣的擔憂化為濃濃淡淡的墨蹟,化為十四年後她才展開的帶血遺書,將這一世娘親的深情,娓娓讀出。

  而此時,她已經在沉重宮牆下化為一環白骨,沉睡經年。

  對不起。

  我沒長成你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做到了我應該做的事。

  我殺了對你施刑的惡婦和她的告密的女兒。

  我滅了璿璣這個醜惡皇族,連同它的宗廟和國號,統統連根拔起。

  我踐踏了生而不養,始亂終棄置你於人生慘境不顧的那個男人的最大希望,將他醜惡一生裡最看重的皇權傳承鳳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擄個乾淨,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墮為萬世罪人,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給了他們對他們來說最沉重的懲罰。

  我給了你我能盡到的最大的補償,你的名字成為我的國號,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開國太后,封號永慈。

  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無名吾兒,若你有一日能遇見一名額角有疤的青澤郡男子,他對你提起我,你記得代為娘說一聲,許宛從無一日真正怨怪過他……」

  二十二年前,一對來自璿璣邊遠小城青澤郡的未婚夫妻,逃荒遠離家鄉,來到天子腳下繁華京城,欲待投親親戚卻早已搬離,兩人盤纏用盡走投無路,相約在彤城虹溪河雙雙自殺,卻被一個小官兒救下,從此指點了他們一條生路——那年皇家選宮女,在全國官吏之家選十六歲以下未嫁女子入宮,有一些官吏不願女兒進去侍候人,便四處找貧苦女子頂替,小官兒讓這對未婚夫妻選擇,是男子進宮做太監養活女子,還是女子代她女兒進宮做宮女,由他補償男子一大筆錢,等待八年後女子放出宮再做夫妻,兩人經過痛苦的一夜抉擇,最終選擇由女子去做宮女,等待八年後重逢,兩人在虹溪河邊含淚訣別,從此,她代人走進深深宮廷,走進她一生裡不可逃避的悲劇,他揣著那筆錢在京城癡癡的等,用盡辦法打聽她的狀況,等待那漫長的八年結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許宛在很多年後,心知破鏡終無重圓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遠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這種方式,最終給他一個安慰。

  然而那也是遲了。

  那一聲原諒,再也不能送達。

  孟扶搖閉上眼,想起官沅縣大牢裡那個男子,他那般的邋遢骯髒,已經看不見額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運依舊安排她遇見他,安排她在他面前無意中脫下面具,也許,那是許宛的安排吧,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漫長的等待一個最後的了結,也用官沅大牢裡那次相遇,成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對身世真相的開始。

  至於那人是怎麼知道許宛埋在煙淩宮牆之下,怎麼從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裡一呆許多年,都已是無從尋找答案的疑案,隨著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於天地間,二十多年前他將未婚妻送進宮,謀取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二十多年後,她早已悽慘死去,而他遇見她的女兒,將這條命還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搖悠悠一嘆,將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對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團聚了吧?但望來世裡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漸漸的黯下來,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輪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輝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綠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澤華豔,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搖爬起來想去吃飯,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輪圓而大的月色裡,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衫寬大,舉動間風姿天成,原上長風間衣袂獵獵飛舞,於一地淡金月色迤邐長草間若隱若現如在九天,舉手投足瀟灑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風物浩淼無極,皓月煙籠碧野,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這樣一幕,似曾相識……

  孟扶搖癡癡坐著,看那人躡足而過時光隧道,將兩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紅眼眶。

  初見、初見、兩年前,彼時她於玄元後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時他在山洞對面孤崖之上瀟灑舞劍。

  彼時她一見驚豔,不知那個影子從此寫滿她的人生。

  如今他劍勢曼妙瀟灑更上一層,她心情卻複雜難明再不復當初清朗坦然。

  眼圈這麼一紅,視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劍之人卻又突然不見。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紅色火焰更亮了幾分,頭頂落下一些樹枝,將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搖沒有抬頭,抿唇看著那些不斷飄落的樹枝不語。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繡著銀線暗紋,在她眼前沒完沒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閃爍,像一道滔滔河流從乾涸的河床中流過。

  頭頂有悠悠的樹枝搖晃聲,可以想像,某人正一絲不苟的按照劇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細而脆的樹梢末端,一團雲似的輕,一縷風般的閒淡,他投樹枝也一定很準確,每拋出一根,都準確的擲進火堆,落入先投進去的樹枝之下,隨著樹枝的增多,漸漸形成了一個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燒得越發旺盛。

  孟扶搖硬撐著不動——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麼麼蛾子。

  頭頂上那人輕笑,孟扶搖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沒有第三聲。

  某人提前修改橋段,低沉平靜的聲調從樹梢頂端悠悠飄下來。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臺詞背得真順溜……孟扶搖咬著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拚命斂住,做肅然耳聾狀——裝,我叫你裝,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點,長孫無極似是調整了樹枝的高度,好讓自己順利降落到某個不合作的人身側,還是那個高臥樹端閒閒托腮的姿勢,眼光在她身上飄啊飄,飄啊飄。

  孟扶搖扭轉身,做達摩面禪狀,眼觀鼻鼻觀心,不語。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搖解開最上面一個衣鈕,示意她現在很熱——六月天,不熱才怪。

  堅決不給他機會把下面那句「那就脫了吧」說出來。

  卻有一個鮮紅的果手骨碌碌滾出來,色澤熱烈而香氣清冷,「麒麟紅」。

  孟扶搖盯著那火紅的果子,雙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現在已非當日吳下阿蒙,再也不會眼皮子淺到看見只爛果子都要去揀,你滾吧,滾吧滾吧滾吧……

  「呼——」

  白光一閃,快如奔雷,一團小小的風咻倏的捲過來,半空裡騰地一個翻躍,一個拉風的劈腿之姿,惡狠狠蹬在了孟扶搖鼻子上。

  孟扶搖「哎喲」一聲睜開眼,便見元寶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臉上一爪劈開一字馬做飛揚睥睨之姿,除了爪子裡沒抱麒騰果,蹬腿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死耗子!」

  孟扶搖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開的元寶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著那個無聊的湊什麼熱鬧……」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裡。

  明明剛才長孫無極還在她斜對面樹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縱著樹枝到了她正對面,手一撈將她撈個正著,往懷裡一按,然後突然鬆開手中的枝條。

  「唰」一聲,一直被壓下的柔韌樹枝,立即將兩人回彈到了樹梢。

  孟扶搖只覺得頭頂樹葉嘩啦啦一陣響,幾枚柔軟的葉片在臉上拂過,眼前已經霍然一亮,一輪更為廣闊的月色湧入眼簾。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條粼光閃閃的河流,如畫家筆下流曼曲折的線條,在一色深碧之中無邊無垠的逶迤開去,將草原割成了兩片,一片近些,淺綠,一片遠些,鍍著月色金光,是一種層次更為豐富的黛綠。

  月色飽滿,明亮照人千古,如這草原上的風,亦永不疲倦的淺吟低唱。

  孟扶搖被這般闊大風物所吸引,沒想到在樹下看景和在樹梢看景當真是兩種感覺,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搶劫了,悻悻道:「長孫無極,你盡幹一些燒殺擄掠的無聊事兒。」

  「誰能解我相思?誰能去我心憂?」長孫無極毫不讓步的擁著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無可忍。」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覺得戰北野霸道得理直氣壯,現在才發現,真正霸道的那個人是你。」

  「這麼宜人的夜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提外人了。」長孫無極淡淡道,「相隔很長時間後好容易才輪上你在我懷裡的這麼寶貴的時刻,我也不想拿來和你討論誰更理直氣壯這個問題。」

  「再說,」他一瞟孟扶搖,眼眸在月色下光澤幽深,「你這性子,本來就是個不積極的,我自慚自悔,縮在一邊向隅自傷,你八成高興著從此省心省事,也不會因為我自慚自悔便回頭安慰我,於是乎距離越發遙遠,直到如你所願遠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你今天話真多。」孟扶搖悠悠道,「其實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比較好,真的,長孫無極,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應該也知道了,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會耿耿記著,不理你只是為你好。」

  「怎樣對我比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長孫無極笑一笑,道,「扶搖,無須再為這個問題爭執了,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轉了話題,「這裡看風景很好,高曠,舒爽。」

  「今晚就睡這裡好不?」長孫無極擁著她,「我保證不讓你掉下去。」

  孟扶搖不理他,繼續道:「以前讀過一首詩,背給你聽——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陸的駢文體。」

  孟扶搖還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們在這樹上看天地風景,那麼,又是誰在看著我們呢?」

  她道:「我們這一路走來,在五洲大陸左衝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過卻避不過,無論怎樣的繞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牆,那又是誰在操控呢?」

  長孫無極沈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搖道,「天意看著我們,看著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如果說在太淵初遇,我還對未來內心模糊沒有定數,到得如今,我已經完全確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現在,就是為了最後對我的夢想的成全。」

  「我是過客,」孟扶搖轉回頭,看著草原星光下眼眸朦朧的長孫無極,「我是過客,無論留下怎樣的痕跡,都是透明的,你看,就連身世,最該牽念的東西,如今都撕擄個乾淨。」

  「你最該牽念的不是身世。」長孫無極很久以後才道,「是要相伴你永遠的人。」

  「永遠……」孟扶搖嘆息一聲,眼光慢慢放進耿耿星河深處,不再說話了。

  什麼是永遠?她的生命永遠都是中斷點,完滿那一世便扯斷這一世,沒有兩全。

  「扶搖……」長孫無極的唇靠了上來,靠在她頰邊,異香氤氳的滾熱呼吸拂在她頰上,「看著我……看著我……你的目光總投得太遠……為什麼不能看看身側人……」

  孟扶搖閉上眼。

  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每多看一眼便多一份牽念,每多一份牽念便多一份步履蹣跚,他的目光是綿長的線,她不想那般被繫住腳踝。

  初夏的風溫熱濕潤,那唇卻比那風更柔和幾分,細細從耳邊慢慢吻起,慢慢挪移向她的頸,所經之處是一片春草葳蕤般的細細的癢,孟扶搖一偏頭,豎起手掌輕輕擋住了他。

  長孫無極不動,沒有退開也沒有繼續,他就那樣停在她的掌心,在她掌心輕輕一吻。

  低沉的語聲從掌心包裹裡傳來時,聽起來有些失真。

  「扶搖……知道我為什麼要將初遇的場景再來一遍嗎?」他的呼吸噴在手掌,燙著的卻是心,「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孟扶搖不語,直視前方,眼神晶亮,越來越亮,亮出一泊滴溜溜滾動的月色。

  「我犯過那樣的錯……我答應帶走你,卻因為害怕你被我師門發現而耽擱,等我趕回時一切都已來不及,」長孫無極在她耳側輕輕道,「從那日起我便對我自己發誓,我再也不要面對『來不及』,我要爭取所有我覺得應該爭取的事,我不要讓後悔佔滿我的餘生,前面那十餘年的後悔,已經太長太長。」

  孟扶搖沈默著,想著人生裡想要挽救所有的「來不及」,談何容易?

  「扶搖,答應我。」長孫無極雙手包住了她的手,輕輕摩挲,突然道,「不要一個人去穹蒼,千萬不要。」

  孟扶搖立即回首,看著他。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別去……永遠別去。」長孫無極看向遙遠的北方,低低嘆息,「如果你一定要去,記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聽說過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每十年開殿一次,成全遠道而來能夠進入神殿的人們的請求,我也聽說上一個十年,神殿接待了一位女子,答允了她一個要求,你知道她是誰麼?」

  長孫無極搖頭,「那是歷代殿主才知道的秘密。」

  孟扶搖晶亮的眼眸看著他,欲言又止,她去穹蒼,怎麼能和他一起?雖然他一直都在幫她,但誰能保證他在最後關頭不會因為留戀她而出手阻攔?

  然而長孫無極眼眸切切,他一向神情淡定,萬事底定在心,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近乎焦慮擔憂的神色,他抓著自己的手掌心溫暖,指尖卻因為長久的等待而漸漸微涼。

  相信他,相信他……

  半晌她終於慎重的點頭:「好。」

  好。

  把這一世最大的信任,交給你。

  長孫無極神情一鬆,一霎間眼眸亮起,滄海月生,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在樹枝上舒舒服服躺下去。

  兩個人並排躺在樹頂上看月亮,樹並不大,但是對於武功已經天下頂級的兩人來說,便是水面也可以睡著,躺在沙沙作響的樹葉上,在初夏濕潤的風裡,細細嗅著身邊人獨特的香氣,看月色在雲間浮游穿梭,此刻碧天夜涼,倒映蒼穹如水。

  此刻長天月滿仙山夢短,前路漫漫,誰自夢想深處走來,飛白霧,駕青鸞?

  良久,有低語呢喃之聲從樹巔傳來。

  「真美……不知道還能看多久。」

  「我知道。」

  「嗯?」

  「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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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是被半夜奇異的嚎叫之聲驚醒的。

  那聲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乍起時不甚響亮,卻極具穿透力,幾乎在響起時的立刻便跨越茫茫草原傳入高睡樹巔的兩人耳中,孟扶搖霍然坐起,看見不知道哪裡突然捲過一道黑色的風,又或是筆直的煙塵,伴隨著馬蹄快速飛馳的嗒嗒震動,直撲向河流下游那個看起來不小的遊牧部落。

  爭奪草場,是遊牧民族千百年來的慣例,一方水草肥美的草場,是一族百姓賴以生存的源泉,孟扶搖坐在樹端,聽著遠處風裡傳來的廝殺喊叫號哭之聲,皺眉道:「管不管?這是雅蘭珠的子民呢。」

  「雅蘭珠也管不著這個。」長孫無極淡淡道,「遊牧民族競爭草場是生存手段,適者生存勝者為王,誰也不能阻止,你看著今日這個部落被攻擊,但也有可能這個部落剛剛打擊別人歸來,貿然插手反而犯了草原牧人的忌諱。」

  孟扶搖皺眉「嗯」了一聲,坐在樹上看了一會,突然「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也怔了怔。

  從戰況來看,前來攻擊的那個部落實力十分奇怪,他們人數不是很多,實力也似乎不比本地牧人強,但是那支隊伍中卻夾著一小隊人,出手如風來去似電,像一條條黑色的餓狼,自各個帳篷中穿插刺入,帶出無數的慘呼和大篷血花,而在更遠一點,一個矮矮的山包之上,似有一個瘦長的人影,坐在月下吹著笛,而隨著他的笛聲,當真有無數餓狼源源不斷從草原的各個方向向那個部落奔去。

  這實在是一面倒的戰爭,河下游那個部落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淪為被屠戮的境地,這也是一副十分詭異的畫面——力量迥異的一支隊伍,月下吹笛驅使狼群的黑衣人,貌似單純的爭奪草場戰爭似乎隱隱變了味,夾雜著陰謀的味道。

  孟扶搖聽著風裡隱隱約約的慘呼,終於耐不住,霍然起身道:「這不是普通的爭奪戰,這是要滅族,他們平時滅來滅去我不管,現在既然我遇上了,我便不想聽那些孩子的哭叫。」

  她自樹上飄下,侍衛們早已起身備戰,長孫無極道:「草原遭遇戰,靠的是騎兵的衝擊力和爆發力,既然要出手,就攻他個措手不及。」

  孟扶搖一躍上馬,呼哨一聲正要下令出發,對面的人卻已經發現了他們這一群人,大概殺得興起,歡呼一聲便揮舞著閃亮的彎刀,向這邊衝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找死。」

  她手臂一揮便要下令騎兵對沖,一揮間忽然看見對面那個部落中間一個帳篷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亮。

  那亮光非常奇異,看起來像是燈火,但是燈火絕不可能傳那麼遠,先是風中燭火般微微一顫,隨即突然大亮,一亮間鳳凰之羽般華光延展,剎那便漲滿整個帳篷,隨即隱約聽見鏗然一聲,那帳篷突然裂開。

  一裂之下,一道白光衝天而起。

  孟扶搖一震,失聲道:「劍光!」

  不僅是劍光,還是極其精湛並且似曾相識的劍光!

  那劍光剎那間破帳而出,一瞬間白光厲烈宛如赤日,滾滾光柱上衝雲霄似要和月色對接,那般驚心攝魄的一亮,在帳篷頂暈開三層的光圈,隨即無聲無息的延展開去,縱橫飛舞的劍光,如海波逐浪濤飛雲卷,捲過四面帳篷,將那些剛才還在耀武揚威殺戮女人小孩的牧民卷在劍下,捲起鮮血四濺慘呼震天!

  驚豔一劍。

  劍光海波初凝般一收,那人半空中一個轉折輕輕落下,清瘦的身形似乎有些單薄,落地時一個踉蹌。

  饒是如此那一劍依舊驚動了那批來歷詭異的敵人,山包上吹笛瘦長男子似乎十分訝異,突然一片枯葉般的從山上飄落下來。

  他步伐平常,但步態奇異,仔細看去竟然膝蓋不動,純粹是在地上飄。

  那黑衣男子拄劍而立,冷冷昂頭看著四面圍來的敵人,爪子刨地不住低咆的群狼,和漠然飄來的瘦長男子,背影筆直,像一柄薄而鋒利的劍。

  孟扶搖盯著那背影,隔著遠,依舊覺得熟悉。

  而對面,試圖打劫他們的牧民已經衝了過來,馬蹄聲踏得草屑飛濺,咚咚敲響大地的戰鼓。

  孟扶搖一揮手,大瀚鐵騎轟然一聲,尖刀陣型悍然衝出,後發而先至的狠狠撞上!

  撞上!血濺!

  遠處,月光下那被圍住的男子微微一側首。

  孟扶搖突然飛身而起,身形一展已經如一副黛色的旗獵獵飛捲,剎那掠著鮮豔的血珠穿越交纏在一起的戰鬥的人們,直撲那被圍住的男子!

  是你!



扶風海寇   第二章  未來女優

  是你!

  孟扶搖衣衫如鐵劃裂夜風,光影一現已經到了部落中央。

  黑衣男子霍然轉首,看見熟悉的身影和黛色衣衫,一剎間瞳孔都似在微微放大,驚呼幾欲脫口而出:「孟——」

  他十分警醒,立即想起現在孟扶搖身份非同尋常,剛脫口而出一個字便趕緊嚥住,只用驚喜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孟扶搖微微笑道:「可不是夢一般,竟會在這裡看見你。」她近乎溫暖的看著少年星火閃爍的幽瞳,雖然訝異雲痕為什麼不在太淵卻出現在這裡,但也知道現在不是敍舊的時辰,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笑道:「我最喜歡打狗,帶我一份。」

  雲痕微微抿了抿唇,他知道扶搖看出他身上有傷了,然而她不僅沒提,連自請助拳都還記得維護他顏面,她……似乎有點變了。

  印象中扶搖勇烈爽明,雖然也有細膩敏感之處,但是好像現在更多了幾分沉凝和體諒。

  是因為……璿璣那些遭遇的緣故嗎?

  大宛女帝的身世,如今已傳遍天下,雲痕自然也聽說過,官方版本再怎麼歌舞昇平,其間的苦楚明眼人還是猜得出,他偏頭看了孟扶搖一眼,一眼間千言萬語。

  那近乎心疼的眼神看在孟扶搖眼中,忍不住心中一顫,趕緊錯開目光,黑刀一指,直接指向了那個瘦長馭狼男子。

  那男子以為她要宣戰,正凝神等待她慣例說幾句場面話,誰知道孟扶搖刀一指,二話不說「唰」的一聲,掄刀便砍!

  黑色刀光剛剛亮起,便到了馭狼男子眉間!

  馭狼男子瞠目結舌惶然急退——他再也沒想到五洲大陸還有這麼無恥的人,武功那麼高還不自重身份,招呼不打一個就砍人!

  孟扶搖的邏輯很簡單——你欺負我朋友——敵人——敵人還客與幹嘛?

  刀光一線直逼眉心,相差還有尺許便聞空氣撕裂哧哧之聲,那馭狼男子反應快捷手中笛子向上一豎,鏗然一聲火花四濺,笛子齊齊剖開,馭狼男子頭一仰,一朵血花爆開。

  血花爆開笛子落地剎那,那馭狼男子毫不猶豫藉著孟扶搖的刀鋒連退數丈,口中一呼哨,群狼頓時齊齊向孟扶搖雲痕撲過來,半空中腥風大陣,那男手已趁著這一陣閃電般逃開。

  孟扶搖一出手,他便知道今日不僅再討不著便宜還得倒楣,這人甚是決斷,立即不戰而逃。

  群狼撲起,孟扶搖冷笑一聲,豎刀向天身子向前一滑,一道黑光閃過,四條撲起的狼齊齊開膛破肚,嘩啦啦血雨紛飛的砸下來,她人已經越過血雨到了馭狼男子背後。

  「別走,咱們談談心。」

  帶笑的語聲傳來,那男子身子一僵,忽然向地面一撲。

  一撲之下,他的身形突然不見了。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一抬頭那男子竟然又出現在三丈之外,連方向都換了。

  這是什麼?遁地?障眼法?偽裝術?扶風多異術,這又是哪一種?

  那馭狼男子身子一伏又一起,一眨眼又遠在數丈之外,還換了個方向。

  孟扶搖乾脆不再追,立在原地抱胸冷冷看著。

  那男子身子飄在半空,似乎有些得意的回頭看看孟扶搖,他用這一招在無數高手手上逃生,前幾天連個頂級高手都因此被他逃脫。

  然後他覺得戲耍夠了,準備逃之夭夭。

  再次一伏時突然看見一雙靴子。

  淡紫銀雲紋,垂一截同色袍角,在風中悠悠的蕩。

  馭狼男子素來以機變見長,看見這雙靴子貼這麼近立知不好,還想再使自己的異術,不知怎的身子一伏間卻再也使不出。

  而面前靴子突然輕輕一踢。

  看起來也不怎麼快,也不怎麼猛,馭狼男子偌大的身子卻立刻被毫無抗拒的踢起,在半空劃過一條瘦長的線,落入好整以暇等著的孟扶搖手中。

  拎著男子衣領,孟扶搖晃啊晃,笑:「可逮到你這土撥鼠。」

  那人的頭卻突然懸空扭了過來,夜色下一張平平板板沒有輪廓的白慘慘的長臉,乍一看見,鬼似的嚇人一跳。

  隨即他眉毛鼻子眼晴突然都垂了下來。

  像是被火烤著的蠟人在融化一般,所有的五官一瞬間都在向下塌陷,一張臉突然就橫七豎八不成個模樣。

  孟扶搖這回真的被這詭異的臉嚇了一跳,優惚間好像自己拎著一個癟了氣的氣球或是只是一層畫皮,說不出的噁心,趕緊往地上一扔。

  那人一件衣服一般軟塌塌往地下一疊,沒了動靜。

  「死了?」孟扶搖皺眉,「我什麼都沒做,也看著他沒有服毒自殺,怎麼就死了。」

  「好像是魂術的一種。」長孫無極走過來,「扶風異術中有一種魂術,或者術士分魂於死人之屍,操縱他們行事;或者術士以異法採人之魂控制,一旦發現不對,可在千里之外掐滅那縷生魂,只是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種了。」

  孟扶搖用腳踢開那具皮囊,回身看自己的護衛已經砍瓜切菜般解決了那批膽大包天挑釁的牧民,正呼嘯著馳來包圍住了那一批來歷怪異的人,然而那些人看見馭狼男子之死,便彷彿得了通知一般,一個翻身無聲無息栽倒,將自己解決得乾脆俐落。

  剩下的那些狼已經不足為慮,交給三百精銳解決,孟扶搖不甚滿意的看著一地屍體,喃喃道:「這些是什麼人?看起來完全是有組織有紀律有秩序的地下殺手幫啊……」

  雲痕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群這個部落的男女老少,領頭的滿面皺紋的老人深深彎腰單手撫胸:「感謝布和大魚神!感謝神的使者光降救我全族!」

  孟扶搖望天……大魚神……她堂堂大宛女帝,現在成了一條魚的屬下了……

  扶風三大族內各種分支部族多如牛毛,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圖騰有蛇有兔有魚有狗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事,據說甚至還有馬桶的,如今淪落為一條魚的使者還算好的,總比馬桶好。

  孟陛下一向不耐煩迎來送往,把說客氣話的事交給長孫無極,自己拉著雲痕去一邊咬耳朵:「你怎麼在這裡?」

  雲痕微笑著道:「何止是我?這裡還有你一個熟人。」他帶著孟扶搖鑽入一個帳篷,昏黃蠟燭下,地氈上躺著一個人,一個當地少女正守在那人身邊,用一雙驚惶的眼眸的望著帳外,看見雲痕進來頓時神色一喜,目光亮亮的在他身上移不開去。

  孟扶搖竊笑,心想莫不是雲痕的桃花?哎呀少數民族妹妹好生甜美,雲家公子真有豔福,正要調笑幾句,眼光落到氈上那人身上,頓時蹦了起來。

  雅蘭珠!

  「……珠珠?」孟扶搖瞪大眼睛,結結巴巴的道,「珠珠怎麼會在這裡?」

  珠珠不是在大瀚麼?她還去信通知姚迅過來時記得問珠珠一聲要不要回家,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她湊過身去看雅蘭珠,見她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卻沒什麼不對勁,但是沒道理吵成這樣都不醒,出了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雲痕皺眉看著雅蘭珠,「五天前我在扶風和大宛的邊境遇見她,當時她看起來趕路十分急迫,說了沒幾句話,她突然便倒下來,只來得及和我說一句話,請我想辦法送她回發羌王城。」

  「然後你們被追殺?」

  雲痕猶豫了一下道:「也不能完全這麼說……我們一路過來,其實看見很多部落被毀,看起來並不像是追殺我們的,但是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尋找追殺我們順便毀了部落。」

  孟扶搖看看雲痕臉色,一伸手搭上他腕脈,雲痕要讓開,孟扶搖已經縮回手,皺眉道:「你身上新傷舊傷,最早的傷根本不是五天前的,還有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她目光在雲痕臉上身上轉來轉去,他憔悴許多,一身灰塵,顯見最近過得很苦。

  雲痕默然不語,幽瞳中星火閃爍,讓開孟扶搖逼視的目光。

  「好,你不說。」孟扶搖直起身,冷笑,伸掌一拍,她的侍衛頭領應聲而至。

  「傳信回國,讓紀大將軍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我去太淵,把燕赤和雲馳兩個老匹夫弄來,乖乖聽話就請來,不乖乖聽話就牽來,太淵要干涉就滅了太淵,就這樣。」

  侍衛頭領一躬身便走,雲痕巳經急聲道!「別!」

  孟扶搖的人哪裡管他說什麼,他們向來只忠於孟扶搖一人,停也不停便走,孟扶搖一邊冷笑,不說話。

  雲痕只好無奈的道:「家族中出了些變故。」

  揮揮手令侍衛頭領退下,孟扶搖湊近身:「嗯?」

  「我上次回去,」雲痕斟酌著最溫和的用詞,「義父對於真武大會的成績不太滿意,要我遊歷天下將武功再提升提升,我便出來了,誰知道燕家聽說了我的身世,去信向義父要求我認祖歸宗,義父以為我心存怨望忘恩負義,所以……」

  孟扶搖冷笑起來。

  用詞再溫和還是聽出了這是什麼事兒。

  因為雲痕沒有在真武大會上拿到雲馳希望的榮耀,助家族在太淵政壇再上一層,所以雲馳一怒之下放逐雲痕,恰逢此時燕家前來要人,大抵雲馳認為雲痕勾結燕家,害怕再留這個義子對自己不利,乾脆給他按上個勾連敵國啊謀反啊圖謀不軌啊之類的大罪,還一不做二不休的追殺他,想斬草除根。

  該死的老匹夫!

  不過這事裡面應該還有隱情,雲馳當初收留雲痕,動機本就未必單純,燕家要人是遲早的事,不至於讓雲馳暴怒至此,八成其中還有什麼事兒,雲痕觸怒了雲馳。

  她猜得確實一點不錯。

  雲痕垂下眼,調開目光,不想告訴孟扶搖,義父要求他回歸燕家,想辦法和燕驚塵套近乎拿到雷動訣,他拒絕了,他不想回燕家,更不想回燕家做間諜,義父還不知從哪聽說了他和扶搖的交情,要求他向扶搖借兵,助他奪太淵帝位,這更是……絕無可能。

  他從來就不願扶搖陷入權欲爭奪之中,怎麼會拿這樣的事來煩她?

  和義父那些荒唐的要求比起來,他寧可選擇流浪天涯。

  從雲家離開的那天,大雨傾盆,他只背著自己的劍,離開養他二十年的雲家大宅,自始至終,頭也沒回。

  過去便過去了,雲家給過他的一切,他用多年的忠誠做了報答。

  為雲家辛勞許多年,到頭來雲馳只因為一件事的不如意便棄他如敝屣,這樣的命運,其實他早已心有所悟。

  他記得自己進入雲家的過程——他從泥坑裡爬出來,爬了一夜爬到附近雲家的祠堂,前來祭祖的雲馳的第一選擇,是一腳踢開他。

  他被踢了數十腳,踢得全身骨折多處依舊死死不肯放鬆雲馳的腳,他不求雲馳救他,只求他幫忙把母親好好掩埋,他的堅持驚動得雲馳詫然下望,才改變了主意。

  雲馳看中他的堅忍,收養了他。

  他這個義子,對義父來說,說到底也就是個忠心不改的屬下罷了。

  雲家諸子都不成器,而他少年時便有奇遇,早早成名,雲馳漸漸發現這個義子的用處,才開始倚重他,到得如今,不過一筆勾銷罷了。

  那日他出了太淵,也不知道往哪裡去,突發奇想,想順著扶搖當初在五洲大陸行走的路再走一遍,於是他去了無極,遭遇追殺時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以為義父逐出他已經算是一刀兩斷,不想他居然下得死手,猝不及防中受了傷,自此那般的行走之路便十分艱難,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向扶搖求助——他寧可死,也不想那樣喪家之犬一般出現在她面前。

  那樣一路逃亡中聽說了扶搖的身世,聽說她在璿璣繼位隨即很快將璿璣改朝換代,他覺得欣慰,忍不住想去大宛看看她,偷偷看一眼便走,不想還沒到大宛便遇見了推蘭珠,雅蘭珠倒下前留下囑託,他自然要先完成,他帶著雅蘭珠,應付著不知道是自己的追殺者還是雅蘭珠的追殺者還是扶風內部的動亂,一路走得很慢,在各個部落東躲西藏,今日投宿於這個部族,原本是被拒絕的,是族長的孫女力排眾議留下了他,部落被洗劫時他猶豫了一下,害怕自己出手後無人保護雅蘭珠,不想那一劍刺破帳篷,竟突然看見朝思暮想的她。

  那一刻恍如夢中,半年來顛沛流離艱難苦困剎那雲散,只看著那熟悉至深刻的鳥黑眸子,便覺得無限的歡喜。

  她很好,比好更好,讓他如此安心。

  帳篷裡一燈如豆氣氛沈默,雲痕在想心思,憔悴的神色裡帶著清越的笑意,孟扶搖卻在磨牙,目放赤光殺氣騰騰。

  雲馳老匹夫,這是過河拆橋來了,不提雲痕在他雲家多年效勞,便是當初太淵宮變那夜,她可是親眼看著雲痕的忠心耿耿,如果沒有雲痕,齊尋意早就事變成功,他雲家作為太子部下一定滿門抄斬,哪有今日的太淵貴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

  到底誰忘恩負義?我呸!

  也是自己不好,忙於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忽略了雲痕因為真武大會的失利可能受到責難,換句話說,她其實想到雲馳會不滿,但是覺得好歹在一起生活多年,沒親情也有感情吧,不想這老狗他絕情如此,不僅逐出他,還要殺了他!

  人性之惡,永遠超出她想像之外!

  孟扶搖怒不可遏,接連三次深呼吸才搞定氣息,想了想道:「出來了便出來吧,那狗屁家族呆著反而髒了你,有機會我一起拿下來,給你!」

  「不要。」雲痕立即道,「我從來不需要那些。」

  孟扶搖陰陰的笑著,不再說什麼,招呼長孫無極進來看看雅蘭珠,長孫無極看見雅蘭珠也怔了怔,把了把她的脈長眉皺起,道:「扶風異術種類太多,王族尤其複雜,相互之前牽絲相連,有些異術未必就是傷害人的,我也不能完全清楚。」

  「戰北野怎麼搞的!」孟扶搖蹲那裡憤然大罵,「看個人都看不周全!」

  「啊主子我好歹見到你了——」帳外突然響起馬蹄聲,隨即門簾掀開,一個人風風火火撞進帳篷,撲進來就扒著孟扶搖的衣角擦眼淚,「我又賺了好多錢啊,但是這下你都富有一國用不著了……」

  孟扶搖一把將他拎開,嫌惡的道:「姚迅,你屬烏龜的!現在才到!」一把將他拽到地氈前,道:「雅公主不是在大瀚的嗎?什麼時候離開的你怎麼不報我?」

  「啊?」姚迅擦擦眼,愕然道,「雅公主怎麼會在這?她不是隨陛下去磐都了嗎?這個這個……我不知道啊。」

  孟扶搖翻翻白眼,心道八成就是在戰北野那裡出了問題,她蹲在雅蘭珠面前,愁眉苦臉的想這可怎生是好,活蹦亂跳的小公主出去,殭屍一樣的半死人送回去,雅蘭珠她爹媽不會拿掃把把自己趕出去吧?

  元寶大人突然從長孫無極懷中鑽出來,望了望雅蘭珠,咻一下竄過來,在她全身嗅了嗅,揪住她衣領啪啪啪的甩耳光,孟扶搖抽抽嘴角——煽耳光能把人煽醒,她就跟元寶姓!

  結果雅蘭珠居然醒了!

  她突然睜開眼,看了元寶大人一眼,十分清晰的道:「耗子是你啊,想死我了!」孟扶搖大喜正要奔過去,她眼睛忽地一閉,又睡上了。

  孟扶搖崩潰撓牆……

  元寶大人轉頭對長孫無極吱吱幾聲,長孫無極聽著,隨即道:「元寶說沒事,雅公主是中了術,但對方好像對她沒惡意。」

  「耗子懂異術?」孟扶搖抓過耗子目光一亮。

  長孫無極搖頭:「它只是感應而已,和誰親近便感應得更準確些,但是扶風異術除了施術人,其他人擅自去解很可能弄巧成拙,不要輕舉妄動。」

  孟扶搖蔫了,想了半天道:「來,我們商量個具體路線先,我來扶風有幾件事要做,第一,聽說三大族每年有個尋寶季,在夏天最熱,異獸出沒最多的迷蹤山谷尋寶,多有收穫,這個寶,我要搶最好的,第二我要去鄂海羅剎島,當初大風曾經給我個去那裡的路線圖,說那裡有東西,他的東西自然是好東西,不要的是傻帽,第三,送雅蘭珠回發羌王城——迷蹤山在燒當境內,鄂海是塔爾和發羌接壤的內海,三個地方三個方向,我們要找個最方便省力的路線。」

  「不用找了!」

  頭頂上突然炸下一道雷,九天霹靂一般震得人連耳膜都在嗡嗡作響,「啪」一聲四面一晃一聲炸響,隨即眾人突然發現自己頂星戴月身處茫茫原野間——帳篷突然間迸裂,裂成幾大片飛了出去,連雅蘭珠身上的毯子都沒了。

  一句話便裂了帳篷!

  風聲一烈,像是一面鋼板撲面而來,撲得眾人齊齊一退,只覺得眼前一黑隨即一道火影突然一亮,那般狂猛的紅似將半天都燒著,聽見一人在半空中大喝:「老夫帶人走!」

  就在說這幾個字的時間裡,隱約狂風大作裡有人影一掠一讓又一掠,恍惚間好像還有擊掌劈啪聲怒喝驚叱聲,眾人腳下的草地突然都塌陷了幾分,那道火影一黯又大亮,火龍一般遠遠射了出去,最後一個「走」字已經遠在數里之外。

  兩句話的時間,帳篷毀,毯子飛,地面塌,滿地滾了站不穩的人群,連草皮都剮掉了一層。

  這人——其實大多數人還沒搞請楚剛才出現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只知道說的是人話,但從頭到尾連影子都沒看見,不過眼皮一眨,就像遭了雷劈。

  姚迅滾在地下,被那石板一樣的風打得鼻血直流,半晌才透過氣摀住鼻子喃喃道:「帶誰走?莫名其妙亮一亮就不見了,也沒見少人哇……」

  他身側雲痕還站著,護著滾得亂七八糟的雅蘭珠,突然靜靜道:「少了。」

  「啊?」姚迅四處張望一下,砰一下跳起來,驚叫:「我的主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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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您認識我嗎?」

  「……」

  「請問我認識您嗎?」

  「……」

  「請問您認識我媽嗎?」

  「……」

  「那麼是我認識您媽?」

  「……」

  「您不認識我我不認識您您不認識我媽我也不認識您媽,您抓著我幹毛呢?」

  「……」

  孟扶搖怒了。

  莫名其妙天降一隻火紅的老頭,莫名其妙衝過來便裂了帳篷抓了自己,剎那間五個字的說話時間自己和長孫無極雲痕都對他出了手,結果那老傢伙團團接了,剎那間還使詐要去抓雅蘭珠,自己一沖過去,他趁機偷襲拎走了自己。

  她忍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彬彬有禮的問了很久,希望這老傢伙張張嘴好洩了真氣讓她趁虛而入,不想這死老頭子竟然一聲不吭,無論是討論自己和他媽的交情還是討論他媽和自己媽的交情都沒能讓他有所觸動,真是白瞎功夫。

  「死老匹夫死老烏龜死老頭你丫放我下來——」孟扶搖換用潑皮式攻擊法,試圖讓頭頂那隻七竅生煙將她摜進塵埃,最好摜到後面那隻緊追不休的傢伙懷中,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思念那個懷抱,「——你這進化不完全的生命體基因突變的外星人幼稚園程度的高中生先天蒙古症的青蛙頭聖母峰雪人的棄嬰化糞池堵塞的兇手被諾亞方舟壓過的河馬新火山噴發口你去打仗的話砲彈會忍不住向你飛你去過的名勝全部變古蹟你去過的古蹟會變成歷史……」

  頭頂上紅袍老人突然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個髒兮兮的布糰子,往聒噪的孟扶搖嘴中一塞。

  「……」

  孟扶搖悲憤的瞪著那布團——從形狀顏色質料來看,很像襪子!

  臭襪子!

  最起碼七天沒洗的臭襪子!

  她孟扶搖、她尊貴的無極將軍、大瀚孟王、軒轅國師、大宛女帝孟扶搖!

  嘴裡、塞著、臭襪子!

  孟扶搖出離憤怒了,孟扶搖斜眼一瞟懷中那隻,元寶大人剛才就在她懷中,一路被擄走,現在正頂著風眯著眼,艱難的從她懷中爬出來。

  孟扶搖用眼神示意元寶大人解救她於臭襪噩夢之中,元寶大人做驚恐狀——不要,會熏死高貴的元寶大人的!

  孟扶搖眼神轉為陰森——不要?真的不要?你確定不要?你確定你堅持你的不要並絕對不畏懼因為這個不要而引發的任何不良後果?

  元寶大人立刻做無辜狀——誰說不要的?為你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它艱難的爬——火紅的老頭奔得太快,以至於在他的速度下連呼吸都困難,任何動作都像在龍捲風之中掙扎,元寶大人白毛飛揚的掙紮著,好容易爬到臭襪子附近,還沒抬爪,一隻手指突然淩空伸過來,挑起它往後一拋。

  「吱——」

  孟扶搖閉上眼睛,完了,這麼高速的奔行這麼烈的風,耗子一定被捲出十里之外了。

  再睜開眼時發現眼前還是晃著一團白球——元寶大人臨危不懼,在最後一刻一把抱住那手指,雙爪一盤盤上了。

  那老頭也沒收回手指,於是元寶大人便被悽慘的吊著,鑰匙串上的毛球一般在風中呼呼的蕩著……

  老頭拎著一人一鼠跑了很久,從黑夜跑到白天,孟扶搖只覺得頭頂上風聲呼嘯,連頭髮都扯直如旗,風颳得肌膚僵木,滿頭滿臉的冰涼,咬牙切齒的想,這只奔得真快,半天就可以跑出草原,真是一匹好馬。

  果然,前方出現一座石山,真的快到草原邊界了。

  石山就在眼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而這只火紅的火烈鳥似平根本沒有停下的打算,依舊沒有減速的、兇猛的、狂放的、一往無回似乎想學共工撞山一般轟隆隆撞了過去。

  孟扶搖閉上眼睛。

  原諒她不想看見無極牌鼠肉糕和大宛牌孟肉餅。

  「吱——」

  元寶大人的慘叫聲像是一聲尖利的剎車。

  火烈鳥剎車。

  真的是剎車。

  就像快要撞上山頭的列車,司機牛叉的啪的踩死油門停車,乘客還禁不住慣性的作用身子向前栽。

  孟扶搖便栽了出去。

  她「唰」的一下便飛了出去,在火烈鳥身子站下險險離石山還有半人距離時,她優美的鼻尖已經越過那半人距離,快要和堅硬的山壁做難以自控的親密接觸。

  孟扶搖閉上眼,等待自己孟肉餅的命運。

  「呼」。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霍然定住,孟扶搖聽見自己渾身骨骼都因為大力的慣性「嘎吱」一聲,像是轉軸用久了忘記上油。

  她睜開眼,長長的眼睫毛將山壁上的一點灰塵簌簌的掃下來,頭頂上一隻窩被震掉的憤怒的鳥撲稜稜的飛起,隨即孟扶搖腦袋上一涼——一坨鳥糞,從天而降。

  ……

  孟扶搖牙齒格格直響,慢慢抬眼瞪著頭頂上那個高大的老者。

  紅袍,紅得太陽般光燦燦;紅臉,紅得山丹丹花開紅豔豔;光頭,油光錚亮的頭皮寸毛不生,此禿非天禿,大抵是練外家功夫練出來的後果,一雙牛眼,孟扶搖眼睛已經不小,但兩隻眼晴加起來不抵他一隻。

  闊嘴大鼻,耳大手大,這老頭什麼都是大號的,就是個子反而不是十分的高,但是孟扶搖覺得這種容貌已經夠有威懾力,尤其看人時一雙大眼閃電似的一劈一劈,「豁喇喇」般震人,要是再個子高,會害人窒息的。

  「休息下。」老頭裂開嘴笑,孟扶搖頓時又是一暈——太吵了!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一個人說話像是三百個人吵架!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高的音調,難怪先前一句話就撕裂了厚實的牛皮帳篷。

  老頭將孟扶搖抓到自己眼前,仔細端詳了半晌,不滿意的一伸手扒掉她面具,又看,翻來覆去顛來倒去的看。

  孟扶搖被他看得汗毛排隊雞皮疙瘩盛產,嗚嗚的想要抗議,老頭這才想起臭襪子的使命,抓出襪子,將尊貴的大宛女帝陛下從被一隻臭襪子熏死的悲慘命運中解救出來。

  孟扶搖的嘴一自由,便開始了質問:「敢問你抓我為何?」

  「看看。」老頭果然還在看。

  「看出什麼了嗎?」孟扶搖詢問。

  「沒,」老頭搖頭,「長得一般,身材也一般,屁股不夠大胸也不夠大。」

  他的聲音隆隆的傳開去,孟扶搖估計半個草原的人都能聽見,她羞憤的閉上眼——啊,天上降下一個雷先把後面追過來的長孫無極劈聾一秒鐘吧,讓他不要聽見這句話吧!

  這火烈鳥,不能和他說話,這聲調,說什麼馬上天下皆知。

  「我說……您為什麼要看?」孟扶搖壓低聲調,賊兮兮問。

  老頭果然也下意識跟著壓低了聲調,賊兮兮的答:「徒弟媳婦,當然要老夫篩選過關。」

  可惜這個火烈鳥,就算壓低聲調,也差不多等於一百個人在扯著喉嚨吵架。

  孟扶搖茫然了:「徒弟媳婦?」

  老頭眯眼笑:「其實我不知道他喜歡你哪一點啦,不過他喜歡我就將就啦。」

  孟扶搖發覺和火烈鳥說話等同雞同鴨講,只好直擊中心:「你徒弟?誰?」

  「野兒啊。」火烈鳥眯眼看她,「老夫的徒弟,除了他還有誰?」

  「戰北野?他要你來擄我?」孟扶搖狐疑的盯著他燈泡似的腦袋。

  「老夫聽說你桀鶩不馴。」火烈鳥嚴肅的道,「我家野兒的媳婦應該溫良恭儉相夫教子,夫唱婦隨德容言功,你這個樣子不成,所以老夫只好撥冗親自教導你。」

  「他叫你來教育我?」

  「上次在磐都看見他,小子竟然一句都不和老夫說,不說老夫就不知道了?看他那樣子就有心事!」自說自話的老頭子得意洋洋眯著眼睛笑,「問小七兒嗎,一問就知道了。」

  雞同鴨講好歹也能搞清了,簡而言之,戰北野對此事渾然不知,而此乃一愛徒綜合症患者,雞皮鶴髮兼婆婆媽媽型人種,簡稱:雞婆。

  孟扶搖嚴肅了,抬眼,上瞅下瞅左瞅右瞅。

  「你幹嘛?」一百個人在吵架。

  「看看。」孟扶搖答。

  「看出什麼了嗎?」

  「有。」孟扶搖深情的淚光閃閃的凝視著紅皮雞蛋,十分緬懷的道,「我從來沒見過像您這樣長得這麼有考古價值的。」

  「考古?」火烈鳥愕然,疑問句的音調直接上升到四百個人吵架的分貝,「哪門武功?」

  孟扶搖嘆口氣,算了,再怎麼拐著彎兒罵這老傢伙,都是白費勁。

  火烈鳥卻突然抬頭對對面道:「喂,小傢伙,你死追不放幹嘛?這是我家徒弟的媳婦,男女授受不親,你遠點。」

  孟扶搖背對著,點了穴道,看不見長孫無極,卻聽見他依舊悠悠帶笑語聲傳來:「哦?是嗎?可是前輩您搞錯了,這位嘛,是在下媳婦,晚輩追自己媳婦,何錯之有?」

  「放屁!」火烈鳥牛眼一瞪,「我家徒弟喜歡的,就是我徒弟媳婦,哪裡輪到外人!」

  「原來大概是您家徒弟的。」長孫無極笑,「不過您不知道嗎?去年您徒弟和我打賭輸了,將她輸給我了。」

  孟扶搖抽嘴角,撒謊騙人不打草稿的長孫無極,什麼輸給你?什麼拿我打賭?姑奶奶可能會墮落到給你們打賭的地步嗎?先給你佔點嘴皮子便宜,等我拔了這隻鳥毛,我回去收拾你——

  「輸給你?」火烈鳥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我怎麼沒聽說?」

  「喏。」長孫無極似乎拿出什麼東西晃了晃,笑吟吟道,「您不會不認識這個吧?這原本是大瀚帝君給扶搖的聘禮,現在連聘禮嘟輸給我了,人自然也是我的。」

  頭頂上老頭「噝——」的一聲,明顯是認出來了,孟扶搖也無聲的「噝——」一聲。

  長孫無極,你狠。

  戰北野那個聘禮你居然一直帶著,拿出來撒謊撒得天衣無縫,當面糊弄人家師傅,可憐的戰北野,知道了一定會揮兵南下,踏碎無極大瀚界碑的。

  火烈鳥的音調低了點,似乎對這個東西有點悻悻,咕噥道:「小野怎麼會把媳婦都輸給人了?不成,不成。」

  他伸手一抓,道:「給我!」

  他一抓四面便風聲一緊,刀割一般劈面。

  長孫無極卻笑道:「哎呀前輩,莫要嚇我,一嚇我我手一軟,你家野兒的家傳寶貝就沒了,以後娶皇后,拿什麼做聘禮。」

  老頭重重哼了一聲,將孟扶搖一拎,道,「老夫不管你們誰輸誰贏,老夫只管調教好徒弟媳婦,既然她還沒嫁你,就歸老夫負責。」

  孟扶搖用目光抗議——我不需要你負責!

  「行啊。」長孫無極淡淡道,「您負責您的,我負責我的,您負責調教她,我負責追逐她,咱們互不干涉。」

  老頭還要反對,長孫無極笑道:「怎麼?您一定要驅逐我麼?行啊,晚輩立即發文天下,將這一段事兒給七國評評理,大瀚帝君的師傅擄了我無極的未來皇后,還不許無極要人,十強雷動倚強淩弱,大瀚帝君仗勢欺人……」

  「隨便你!」火紅的雷動大喝一聲,唰的轉身。

  孟扶搖被震得嗡嗡嗡了一陣,好容易恢復過來,才聽見雷動道:「老夫剛才聽你們商議,要去迷蹤山麼?老夫正好要去,一路上調教你。」

  他從懷中掏出皺巴巴的幾張紙,咕噥道:「專門去問的,大概有用吧……從明天開始,老夫要帶你去學藝!」

  孟扶搖眼睛剛一亮,就聽見他對著紙片念:「第一天,學刺繡!」

  「……」

  「第二天,背女則!」

  「……」

  「第三天,學廚藝!」

  「……」

  「第四天,學縫仞裁剪!」

  「……」

  「第五天,學禮儀!」

  「……」,

  「第六天,學……」老頭紅彤彤的臉皮突然好像更紅了點,拚命壓低了聲調,大概相當於五十個人在吵架,「……房中術十八法之玉女心經!」

  孟扶搖噴血了……

  神啊,打下一個雷來劈死這超級雞婆吧!

  他是要培養一個皇后還是一個交際花還是日本AV片女優?

  雷動讀完,自己覺得很滿意,扛著孟扶搖,大步向著目標中的完美的、標準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浪得大床的大瀚皇后成長之路進發……

  孟扶搖扛在他肩頭,眼淚汪汪雙眼迷離,第一次向身後的長孫無極含淚伸出求援的雙手。

  「媽媽咪呀,太子太子,救救你家可憐的未來AV優武藤蘭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6:46 PM

扶風海寇   第三章  皇后訓練

  一場沒完沒了互相死磕著的追逐開始了。

  雷動在前面撒腳丫子跑,長孫無極一步不讓的追,論起輕功,雷動除了幾十年修煉的真氣綿長雄厚維持時間長一些外,論身法輕盈省力,還不如長孫無極,兩人一前一後,始終保持五丈距離。

  雷動的封穴手法很特殊,孟扶搖下半身的真氣給他鎖住,上半身卻是無礙的,他好像算準孟扶搖是絕對不會肯雙手著地爬走。

  孟扶搖當然不肯爬,她到了這時也不急了,你抓我,成,我磨死你你不要後悔。

  第一天,學刺繡。

  老傢伙解了孟扶搖上身穴道,扔了一個包袱過來,打開一看,繡花繃子繡花針綵線齊全,原來早有準備。

  「今天你得繡出個東西來。」雷動操著大嗓門安排,「等我有空找個繡娘來指導你。」

  隨即他衣袖揮揮,找了棵樹坐下來,又將石山上幾棵可憐的樹都揮倒,截了樹枝草葉鋪了兩張床,舒舒服服躺下去。

  相隔他們五丈遠處,長孫無極找了塊平整的石頭,也舒舒服服的躺了下來。

  孟扶搖抓著那堆東西,要求:「針箍呢?」

  「什麼東西?」雷動瞪大眼。

  「戴在手上,防止手被戳的東西。」孟扶搖手一攤,「沒這個東西我不幹,要知道你家未來大瀚皇后如果伸出手全是戳的洞洞,那麼也是不夠德容言功的,很丟你家寶貝徒弟的臉的。」

  雷動認真思索了一下,事關寶貝徒弟的面子,不能忽視,想了想從懷裡掏出個扳指,問:「這個差不多吧?」

  孟扶搖毫不客氣接過來,巨大的黑玉扳指,中間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細長銀光,像一隻半睜半閉的眼睛光芒閃爍,看起來很不尋常,她抱持著「讓敵人吃一分虧便是我佔了一分便宜」的人生信條,立即晃蕩晃蕩戴在手指上:「成!」

  她坐在石頭上,當真很乖的繡花,繡半天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山看看鳥看看對面長孫無極,喊:「喂,天氣不錯啊。」

  長孫無極喊回來:「是啊,挺好,吃過了嗎?」

  「沒吃。」孟扶搖喊,「你吃了嗎?」

  「我也沒吃。」長孫無極喊,「打兩隻鳥來烤了吃好不?你喜歡哪種鳥肉?黃雀百靈烏鴉杜鵑?」

  孟扶搖摸摸自己豎起來的汗毛,喃喃道:「聽起來怎麼這麼瘮人?」半晌點菜:「來隻黃雀!」

  「你兩個吵死了!」雷動睡不成,呼的一下坐起來,嚷,「不許說話!」

  孟扶搖默不作聲,遞上繡花針。

  「幹嘛。」

  「求求你縫上我的嘴吧,」孟扶搖哀求,「不吃飯不喝水可以,不說話太殘忍,要我不說話就好比要你不打架,你想想,你想想——」

  雷動於是就想了,想了一陣子覺得真的很殘忍,轟隆隆的道:「聲音小點!別扯著喉嚨喊,老夫耳朵都給你們炸聾了。」

  孟扶搖望天,天上落下一群烏鴉來砸死這個真正的噪音製造者吧!

  睡不成了,雷動便想起來要吃,從懷中摸出幾個硬邦邦的麵餅,抓在手中翻來覆去呼呼運功,掌心一紅,瞬間將餅子烤軟,頓時面香四溢,孟扶搖讚:「好牛的武功!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放火皆宜之簡易隨身鍋爐!」

  雷動喇嘴笑,得意洋洋,孟扶搖很純潔的對他笑,兩人相對著笑啊笑啊笑,一直笑到焦味傳出青煙四冒,孟扶搖才涼涼提醒:「焦了。」

  ……

  雷動一撒手,將焦餅摜到元寶大人面前:「賞你!」

  元寶大人以頭搶地——此生之最大侮辱!

  孟扶搖嘆口氣,道:「可憐見的……」向對面的長孫無極喊話:「鳥烤完沒?」

  「缺鹽!」對面有鳥肉的香氣傳來。

  孟扶搖流著口水自言自語道:「太子殿下燒火本事不成,烤野味還是不錯的,瞧這味道,嘖嘖……」

  雷動吸溜了一下鼻子,牛眼放光,道:「叫那小子多烤幾隻。」

  「你是強擄民女的匪徒,」孟扶搖抱膝,鼻孔朝天,「聽說過被搶劫的請搶劫者吃燒烤嗎?」

  老頭立即怒道:「我是雷動!」

  孟扶搖答得飛快:「沒聽過!」

  雷動牛眼光灼灼的瞪過來,探照燈似的刺眼,孟扶搖怒目以對分毫不讓,睜了半晌覺得眼皮痠痛快要流淚,不成,輸人不能輸陣,在地上摸索兩根草棍子,把眼皮撐上。

  老傢伙敗陣,這回不瞪了,偏頭看著孟扶搖半晌,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道:「有意思有意思,現在老夫知道野兒為什麼看上你了……哎,能和老夫對視這麼久,除了野兒只有你。」

  孟扶搖「嗤」一聲,扭頭不理,那邊長孫無極扔了只烤鳥過來,孟扶搖接著,眉開眼笑道:「外焦裡嫩,香氣四溢,好,好。」

  她撕了一條腿慢嚼細咽,忽聽見身邊有打雷之聲,不理,繼續吃,雷聲越發的響,轟隆隆震耳,元寶大人不堪折磨,再次鑽入親戚家避雷。

  孟扶搖嘆口氣,道:「人家說腹如雷鳴,今天真的見識到了。」將剩下的半隻烤鳥遞過去,雷動立即不客氣的接了,用那半隻鳥塞了塞牙縫。

  孟扶搖看他毫無防備的吃完,眼睛亮亮,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倒也!」

  ……

  沒倒。

  雷動還是山一樣坐那裡,目光比她還亮,道:「再烤幾隻來。」

  孟扶搖崩潰——她的來自宗越的百試不爽戰無不勝的頂級蒙汗藥,為毛對這只火烈鳥一點作用都沒有?

  「你放了穀一迭的藥吧?」火紅的老傢伙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毒藥蒙汗藥,都要把滋味調得糖似的,老夫十幾年沒吃上,怪想念的。」

  孟扶搖抽搐——敢情老傢伙以前都是吃宗越師傅的毒藥鍛鍊腸胃的……

  下毒失敗,孟扶搖再沒心情擾亂雷動心神,怏怏躺下去,還沒躺平就被雷動一把揪起來:「繡花!繡花!」

  孟陛下以虎爪之勢抓著根輕飄飄的針,茫然道:「繡花,繡花……」

  雷動舒舒服服躺著,蹺著腿,眯眼看孟扶搖「飛針走線」,覺得這女子這個模樣才是最美最賢慧的,看起來有幾分配得上野兒了,甚是愉悅的露出一個大大笑容,朦朧睡去。

  孟扶搖聽見他鼾聲如雷,立即又高興起來,抬手示意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剛剛飄了一步,老傢伙呼的翻一個身,長臂有意無意的一打,正好掠過孟扶搖肩井穴。

  孟扶搖聽見手臂哢的一聲,隨即便揚著手臂保持著接客之姿僵在了那裡,一個時辰後老頭再翻個身,啪的一打,她的爪子才吱吱嘎嘎的放下來。

  再次脫逃失敗……

  老頭一直睡到月色東昇才起身,坐起身便要求查驗結果:「繡品呢,我看看。」

  孟扶搖懶洋洋打個呵欠,指指地上。

  老頭撿起那方質料精緻高貴的杏色錦緞一看,上面確實繡了東西——黃色線,線條簡單的三層奇形物體,上尖下圓,造型撲素。

  「什麼東西?」雷動呆滯。

  孟扶搖躺下去,伸個懶腰:「一坨屎。」

  「……」

  半晌山頭上響起咆哮:「一、坨、屎!」

  「奇怪。」孟扶搖揉揉眼睛,納悶的看已經煮熟的火烈鳥,「你說要看我的刺繡水平,也沒規定我要繡什麼,現在我就把我的水平展示給你看了,滿意否?」

  「那也不能繡這個!」老頭騰騰的燃燒著。

  「有什麼不對麼?」孟扶搖懶洋洋,「不要歧視一坨屎,屎也是有屎格的,你敢說這東西不重要?你敢說你每天離得開它?你敢說如果這東西不肯出來你不難受?你敢說你平日裡吃的米如果沒這東西澆灌能長得好能順利的燒成香噴噴的飯……」

  「閉嘴!」

  火紅的老頭呼啦啦燃遍山頭——再被她說下去這輩子也就不用吃飯了。

  孟扶搖平靜的躺下去,順便還關照了一聲:「別激動,小心血壓升高,不過好在快下雨了,不怕你燒起來。」

  是快下雨了。

  天邊層雲推移,烏沉沉的逼過來,有金紅色的火球在雲層間一起一伏的躍動,孟扶搖嘆口氣——和雷動在一起,果然要打雷下雨天翻地動。

  她趴在山石上,向對面喊:「長孫無極你下山去,山上沒地方睡——」

  長孫無極抬頭看看她,笑笑,道:「你在哪我在哪。」

  雷動聽得不滿,大罵:「閉嘴,不許和我徒弟媳婦說情話!」

  「大爺,我不合格的。」孟扶搖回身,十分誠懇的仰望之,「真的,我不合格做一位德容言功賢淑大度的大瀚皇后的。」

  「我家野兒喜歡!」老頭怨念而簡練的回答。

  孟扶搖磨牙,放棄和這坨交流的打算,算了,還是關注太子比較舒心點。

  可是關注太子漸漸也不舒心了,石山上沒什麼樹,僅有的幾棵被雷動一氣捲過來鋪了床,山下是草原,也沒什麼遮蔽的地方,長孫無極呆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那裡只是一個淺淺的山凹,根本擋不得雨。

  孟扶搖憂心忡忡的看天,指望雨還是別下算了,不想頭一抬,轟隆一個雷打下來,劈里啪啦雨點子冰雹似的落下來,砸得她趕緊閉眼。

  雨下起來了。

  夏天草原的雨無遮無掩來勢猛烈,嘩啦啦傾倒天瓢,孟扶搖頭頂有樹,也很快被打濕,她趕緊要求雷動:「下山找地方避雨啊。」

  「不用。」雷動十分怡然的迎著雷電,「老夫就是選著這天氣才爬山上來的,蒼穹雷電對我這門功夫很有好處。」

  對你有好處對我沒啊,孟扶搖憤怒,雷動瞟她一眼又道:「對你也不算壞事,年輕娃子就該磨練下筋骨,你都名列十強了,還怕這點雨?」

  不怕雨就該被淋麼?孟扶搖青面獠牙的瞪著火紅的老頭,怎麼說話的德行和自己那個死老道士一個模樣——要經歷自然磨練!要迎接風暴洗禮!

  一群混蛋!

  眼見老頭是絕對要磨練她了,但她沒必要拖著長孫無極也被磨練,包袱沒有帶著,衣服濕了沒處換是很不爽的,只好轉身扒在石頭上又對長孫無極喊:「下山——下山避雨去——會傷風的。」

  長孫無極卻問她:「冷不?我去給你找油衣去——」

  孟扶搖聽得嘴一撇想笑,這地廣人稀的要去哪裡找油衣?翻過山也許山下有人家,但是為找個油衣去翻山?太子殿下真是太閒!然而那笑意到了嘴角就變成了下垂的深深勾紋,看著對面無遮無擋立在雨中的長孫無極,她突然怒從中來,一抬手拔了頭頂的樹對長孫無極方向轟隆隆一扔,長孫無極接下,混沌雨幕中對她一笑,隔那麼遠也能看出目光星子般的亮。

  雷動哎喲一聲道:「你怎麼把遮雨的樹都拔了?你不怕淋啊。」

  孟扶搖獠牙森森的道:「淋嘛,接受自然的洗禮嘛,和原生態雷電做最親密接觸嘛,要勞什子樹擋著幹嘛?淋!你和我一起淋!」

  不待也開始青面獠牙的雷動說話,她一抬手,又把雷動的那個樹床給扔了出去,落在長孫無極腳下。

  雷動暴怒了,怒吼聲超過頭頂上劈來劈去的雷,「你扔我床我睡哪裡?」

  孟扶搖頭一揚,聲音更大的答:「跟我睡!」

  老頭一個踉蹌,拜倒了……

  孟扶搖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我打不過你,雷也雷死你!

  半晌老傢伙爬起來,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火紅的光頭淋得透亮,孟扶搖惡意的盯著那光頭,很滿意人家的接觸面積比自己大。

  隔著雨幕一老一小對視半晌,各自哼一聲扭過頭去,孟扶搖一扭頭發現長孫無極不見了,驚訝之下倒鬆了口氣,想反正雷動也不至於害她,她想從雷動手上逃也不容易,他守不守不要緊,趕緊下山避雨是正經。

  雷動扭過頭去,想了一會,突然一拳對山壁一轟。

  轟然一聲石屑亂飛,大大小小的石塊四處飛迸,剎那間那醋缽大的拳頭便將堅硬的山壁轟出了一臂深的一個大洞,雷動接連幾拳,大洞越來越深,竟生生用肉掌在山壁上打出了一個山洞。

  孟扶搖下半身動彈不得,揮手將石塊擋開,怒視雷動,罵:「穿山甲!」

  雷動卻突然伸手抓起她,往洞裡一投,道:「嬌生慣養!睡去!」

  過一會又把元寶大人空投進來。

  孟扶搖哼一聲,抖抖濕衣,看老傢伙頂天立地立於大雨傾盆電閃雷鳴金蛇狂舞之中,油亮的大腦袋閃閃的迎接著蒼穹之雷的洗禮,不禁十分憐憫的咕噥了一句。

  「可憐的戰北野……」

  休息了一陣,忽然看見前方突然人影一掠,孟扶搖透過雨幕探頭看去頓時眉頭一皺,長孫無極怎麼又回來了?

  他腋下似乎夾著什麼物事,風一般的穿過雨幕,抬手一擲,將東西擲了過來。

  孟扶搖接在手中,油衣,還有用油衣囊著的一個包袱,裡面有一套女子牧民的乾淨衣服,衣服鞋襪都齊全,甚至……連內衣都有。

  孟扶搖瞪著那草原女兒的束胸帶怔了半天,紅通通的窘了……

  窘了半天才想起,他從哪裡搞來這一套衣服的?大雨之夜到底奔出了多少裡才尋到一戶人家?又或者,他剛才翻過了這座山,就為了給她找套乾淨衣服?

  明知道到了她這個程度,確實淋淋雨已經問題不大,不過是不太舒服而已,然而還是半夜來去冒雨奔馳數十里,只為一套乾爽的衣。

  有個人,不以她的強大而放鬆對她的呵護,在他心底,哪怕她高飛在天雙翼淩雲,也永遠是他有責任去照顧的小姑娘。

  孟扶搖捏著那套衣服,看著對面,長孫無極含笑負手雨中,見她望過來自己也披了件油衣坐下來,但是他早已衣衫透濕,披不披已經無甚用處。孟扶搖悠悠嘆口氣,想著金尊玉貴的太子自從陪著自己,從來便只是吃苦,吃以他身份不該吃的那些苦——要露宿要野餐要淋雨要挨打要拚命狂追要半夜找衣服,要做天下每個男人追女仔都得做甚至還做不到的所有事兒……真是命苦。

  雨幕茫茫,兩兩對望,一個含笑安慰,一個自責悲催,看起來甚是情意綿綿含情脈脈,雷動不爽了,將門板一般的身子往眼神路線交叉處一擋:「不許偷看!」

  孟扶搖也不說話,打量他背影半晌,懶懶道:「老爺子,難怪你嫌我身材不夠勁,瞧您,屁股真大。」

  ……

  門板飛速移開,老傢伙再次敗北……

  雨下了大半夜,到了天濛濛亮才止住,清晨石山上水珠滾動,空氣清爽可喜,長孫無極衣袂飄飄神清氣爽的遙遙打招呼:「早啊。」

  孟扶搖仰慕的看著他,覺得世上就有那麼一種人,任何狼狽狀態下都能維持尊貴優雅的風範,淋一夜雨倒像泡一夜溫泉,不像她,明明山洞有避,也換了乾淨衣服,一夜過來還是皺成了一團抹布。

  雷動鼻孔朝天哼一聲,便算是回答了長孫無極,再次一把拎起一人一鼠準備開路,元寶大人眼淚汪汪賴著不肯走——我餓!

  孟扶搖很沒良心的一指雷動——和爺爺要去。

  元寶大人奔去找爺爺,雷爺爺「唵?」的一聲,怒道:「昨天給你的餅子為什麼不吃?活該餓!」

  孟扶搖雙手抱胸,涼涼望天:「此鼠曾經救過大瀚帝君的命,在大瀚時,每日供應折合白銀一百兩,是大瀚人人供奉的救命神鼠,不想今日竟然在大瀚帝君他師父手上慘遭餓飯之虐待,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老頭聽到一半就開始從衣服裡掏東西,掏出個白白的有點像茯苓的果子,元寶大人一見就兩眼放光,奔過去搶了就跑,孟扶搖看得目光灼灼,用重新評估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大瀚帝君他師,覺得貌似這老傢伙身上好東西挺多?反正不擄白不擄,擄了不能白擄,好歹得叫他貼賠點精神損失費,掏完他寶貝先。

  等把老頭勒索乾淨,回頭勒索他徒弟去,孟扶搖咬著指頭,笑得賊忒兮兮。

  第二天,背《女誡》、《女則》、《女訓》、《女子論語》等千百年來專用於賢德女子洗腦及批量製造之工具書。

  「《女誡》七篇——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叔妹。」孟扶搖被雷動拎到一家帳篷裡,喝著牧民的油茶,抱著書大聲的讀,「晚寢早作,勿憚夙夜;執務和事,不辭劇易,專心正色,耳無淫聲,目不斜視……咿呀,好想睡覺。」

  「不許睡!」雷教授揮舞著小教鞭(牧民的鞭子),橫眉怒目,「昨晚你睡得最多,還睡!」

  「給點提神的吧……」孟同學伸出乞憐的手,「咖啡、茶、煙、大頭針、蠟燭……都可以,這內容實在太催眠了。」

  雷教授不理,這女子滿嘴怪話,理她會上當。

  「其實我覺得吧,」孟扶搖把書翻得嘩啦啦響,「什麼樣的書看在什麼人眼裡那效果是不一樣的,比如一部國史——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鬧秘事,比如這女誡,我就看見武功。」

  「哦?」武癡立即來了興趣。

  「專心正色,耳無淫聲,說得太對了!」孟扶搖興致勃勃湊過來,「練武之人最忌心神浮動,為外像所侵,如若靈台清明之時,忽聞怪聲便心有所驚,內息必有所擾,而且我覺得吧,如果是驚聲,內息上浮,如果是淫聲,內息下沉……」

  「唔唔。」老傢伙聽得目放異光,頻頻點頭,也湊過來道,「此言不虛,還有,如若是裂聲,內息挫頓,如若是和聲,內息曳慢。」

  「妙哉斯言!」孟扶搖一拍巴掌,「還有啊……」

  「是啊……

  「那個什麼什麼……」

  「對啊……」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咱們盡討論這個做什麼?」半天之後雷動終於醒悟過來,「背書!背書!」

  孟扶搖無辜的看著他,道:「沒有技巧和引導的填鴨式教育是對兒童靈性和創造性思維的殘忍扼殺及束縛,我要求用其他的文字科普讀物交互閱讀以提高學習的效率和興趣。」

  雷動瞪著她,孟扶搖翻譯:「大爺,給點動漫同人口袋書瓊瑤小說耽美小說來換換胃口吧……」

  雷動懂了,瞅她半晌,從懷裡掏出個小冊子,道:「看你還有點見解,允許你每背一個時辰女誡,可以看一刻鍾這本書,要有自己的看法,沒看法我就收回去。」

  孟扶搖接過,深情的對大爺微笑:「您放心,和女誡比起來,什麼書都是有肉的H文。」

  她去研究「H文」了,基本上看兩個時辰「H文」,背半刻鍾《女誡》,在雷動要發怒前立即和他討論看文心得,論啊論啊的,雷動也就忘了。

  晚上孟扶搖點起燈,興致勃勃的說要繼續攻讀《女誡》,雷動龍心大悅,頗為讚許,孟扶搖挑燈夜戰,讀到半夜一抬頭,看見帳篷之外遠遠一星燈火,突然想起今天把雷動的武功秘藉騙了來廢寢忘食的學,竟然把一直跟隨著的長孫無極給忘記了,想了想,看看橫在帳篷口的雷動,不敢再抬手被點穴,便將油燈悄悄移過來,照著自己,油燈的光影將她的身影投射在帳篷上,遠處那人立即抬起了頭,孟扶搖笑了笑,知道這種布質的薄帳篷,遠處的人是可以看見投射在帳篷上的影子的。

  她對著帳篷,比擊了一個拍腦袋的姿勢——摸摸你的頭,娃要乖。

  又對著帳篷,舉了舉手中書——老傢伙好騙,姑奶奶遲早要把他內褲都騙來。

  又對著帳篷,抖抖衣服,做灑水狀,問他——昨夜淋濕了,沒傷風吧?

  過了一會,帳篷上的纖細身影肩頭爬上小小一團。

  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姿勢——主子我有好東西吃了。

  做了個煽孟扶搖的姿勢——這丫好得很,你放心!

  做了個憂傷攬鏡自照的姿勢——我為毛這麼帥呢啊啊啊……

  纖細的影子立即啪的一下打下了那團毛球,做了個嘔吐的姿勢。

  ……

  帳篷上無聲的放著「皮影戲」,帳篷外遠處小山坡上男子抱膝饒有興致的看著,初夏的草香芬芳無限,蟲聲溫柔的唧鳴,漫天的星光碎鑽一般灑下來,他眼眸比星光更爛漫。

  那是屬於她的細膩,屬於她的溫柔;這是屬於他的歡喜,屬於他的凝眸。

  半晌他輕輕躺下來,雙手抱頭,對著高而遠的天空露出一個沉醉的笑容。

  第三天,學廚藝。

  其實這個東西孟扶搖完全沒必要學,她廚藝絕對過關,不過她可不打算讓雷老頭子眼裡的「大瀚皇后」過關,讓他大筆一揮不合格才是她的終極目標。

  抱持著這個目標,孟扶搖炸了三家牧民的鍋子,毀了人家唯一的爐子,燒了人家的帳篷,在雷動忙著賠償的時候做出一堆從顏色到形狀到氣味都十分考驗人的忍受能力的食物,雷動對那堆東西咆哮半晌,統統扔給了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很好說話的笑納,拖了個包袱皮將東西裹裹,又喲呵喲呵的拖出去,送給自己主子去了。

  一人一鼠躲在山坡後攤開包袱皮野餐,將那些恐怖的外皮剝開,露出裡面煞費苦心包裹著的熱氣騰騰的美食,共用之,分食之,山坡後不斷飛出大大小小的骨頭,孟扶搖遠遠的憂傷的眺望著,啃著硬邦邦的餅子,用意念和口水陪他們一起野餐。

  雷動啃著餅子,懷唸著第一天長孫無極的烤鳥,孟扶搖露出鄙視的眼神——姑奶奶的美食才叫美食,就不給你吃,寧可陪你啃僵餅!

  半晌元寶大人回來,背著個小包,拽了拽孟扶搖衣服,一人一鼠鬼鬼祟祟轉過身,元寶大人偷偷打開包袱,裡面一隻油光錚亮的肘子,長孫無極已經剝去孟扶搖故意塗上的焦了的芋汁,露出裡面的完整香脆的肘子,又細心的剔去了骨,香氣四溢的用乾淨絹布包了兩層給孟扶搖送了回來。

  孟扶搖抱著肘子眼淚汪汪,想著太子就是好啊,厚道的娃啊,什麼時候也不忘記她啊,陶醉半晌剛抓著要吃,一隻大毛手突然伸過來,劈手就奪:「什麼東西這麼香!」

  孟扶搖撲上去就搶:「死老頭,虎口也敢奪食!」

  「去!」雷動拂袖。

  「滾!」孟扶搖一指便戳了過去。

  「砰——」

  「乓!」

  帳篷裡騰起滾滾煙塵,劈里啪啦一陣巨響,盆子碗筷氊子矮幾亂七八糟的四處橫飛,飛出來的時候都已經不復原先模樣,接著哧哧幾聲,帳篷也炸了。

  半晌,直衝雲霄的煙塵散盡,露出叉腰而立的雷動和四仰八叉躺在地下的孟扶搖,那坨孟扶搖呆滯的望著天空,眼睛已經散光了。

  元寶大人擔心的去拉,孟扶搖喃喃道:「別揀……別揀……散了……散了……」

  元寶大人團團一轉——糟了,散了,主子一定會要我收拾,那坨看著便揀不起來了。

  雷動抱著臂笑,很滿意的樣子,道:「你什麼都不成,就是武功還不錯,配得起我家野兒。」

  孟扶搖不理他,花一個時辰把自己拼回去,「嗷」一聲就又撲了回去。

  「砰——」

  「乓!」

  ……

  半晌雷動對再次散了的孟扶搖道:「哎呀,天資不錯啊,昨天給你的冊子上的武功,你今天居然用得不錯,嘖嘖,除了老夫家的野兒,你是第二個可以用日進千里來形容的。」

  他這回癮發了,目光閃閃的踢孟扶搖:「來,再來。」

  「來就來!」

  「砰——」

  「乓!」

  ……

  元寶大人在煙塵裡一溜煙奔回太子殿下懷裡……那女人瘋了瘋了……

  長孫無極輕輕撫摸著它,仰頭看著無星無月的天……她那麼想提升自己,一切寶貴的機會都不肯錯過,連雷動也敢拿來試煉,可以想見,和十強者第三的雷動這麼練下去,她必然飛速提升……她會離夢想越來越近。

  然後……離他越來越遠。

  第四天,學縫仞裁剪,已經出了草原地界,借宿在一個小山村。

  孟扶搖在油燈下操著一把剪刀,對著一匹布,用施展「破九霄」的雄大氣魄,哢嚓哢嚓一陣縱橫捭闔,雷動背對著她練功,聽著這聲音很是那麼回事,滿意的點頭。

  半晌他練功完畢,站起身來,大步出去小解,雷老爺子走路一向昂首挺胸,目光掃及範圍只在自己胸部以上,於是總覺得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卻又沒看見哪裡不對勁。

  茅廁在屋子東頭,雷老爺子大步走著,後面漸漸跟了些小孩子,越跟越多,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哧哧的笑著,老頭子一回身,孩子群哄一聲散了,老頭子回過頭,人群譁一下又聚起。

  老爺子想了想,覺得大概是自己的氣質過於超群的緣故,於是也不深究。

  英雄,總歸都是寂寞的!

  寂寞的英雄進了茅廁,這回總要低頭解腰帶脫褲子了,頭一低。

  「嗷——」

  火烈鳥的怒吼把低矮的草房震得晃三晃,鄉下人家搭的簡易茅廁棚子如何經得起雷動大人的獅子怒吼?「啪」的一聲倒塌下來,砸進茅坑裡糞水四濺,濺得老傢伙滿袍子滿屁股都是。

  半晌,一道火紅的風捲進屋子,九天之上巨雷咆哮:「孟!扶!搖!」

  他抖著自己的袍子,已經喪失了準確表達內心憤怒的能力——他的火紅袍子被孟扶搖用鬼斧神工的裁剪技巧順便改制過了,斜襟,偏幅,魚尾狀,垂流蘇,流蘇上沾滿黃黃的東西……

  這還罷了,關鍵是那個斜襟,孟扶搖在上面吊了個肚兜狀物事——她隨手剪出來的,用最輕的布料,老頭子心粗,沒發現。

  於是雷動大人剛才就是穿著魚尾裙屁股上掛一個古代胸罩去了廁所……

  怒獅還沒吼完,孟扶搖一抖手便是一剪刀戳了過去。

  第N次雄獅和母虎的大戰再次開始。

  「砰——」

  「乓!」

  ……

  第五天,學禮儀。

  此時一場孤孤單單的追逐已經變成了浩浩蕩蕩。

  雲痕他們終於趕了上來。

  雷動第一天奔行速度過快,起初只有長孫無極第一時間追上,現在雲痕帶著雅蘭珠和所有護衛也追了上來,一個不落。

  孟扶搖被擄第一天便要長孫無極趕回去護送雅蘭珠回發羌王城,長孫無極哪裡肯離開她?便命令他的隱衛回去護送,隱衛和孟扶搖的護衛又都不肯丟下主人另走路線,最後是雲痕做了決定跟下去,因為雖然迷蹤山谷在燒當境內,但離發羌王城很近,初始路線是一致的,眾人決定一路追著伺機搶回孟扶搖,再分路去發羌。

  他們人多,還要顧及傷病也人,自然慢了許多。

  雷動也不理會,十強前三里,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螻蟻,既然是螻蟻,一隻和很多隻也沒什麼區別。

  當然也有幾個不算螻蟻,可是他手上拎著孟扶搖呢,誰也沒有把握在雷動掌下搶出孟扶搖,卻又不甘心離去,於是一根繩子串螞蚱一樣串上了。

  於是老頭子抓著孟扶搖在屋子裡學禮儀,十丈外長孫無極聽著,十五丈外一大幫人聽著。

  孟扶搖看人都跟來了,無奈之下倒也安慰,無論如何隱衛既然已經趕上,便會照顧好長孫無極,這幾日看他餐風露宿的,有些看不下去。

  「走路要這樣!」雷動找來的老年婦人給孟扶搖示範步態,「弱柳扶風,嫋嫋婷婷……」

  孟扶搖看著那滿臉皺紋胸部垂到肚子肚子垂到膝蓋的「弱柳」,半晌道:「柳要都長這個樣子,全天下的詞人都可以去死了。」

  「步態!步態!」雷動瞪著牛眼,「不是討論人家的身條!」

  「哦,」孟扶搖攤手,「你不解開我穴道我怎麼給你展示我的步態?」

  雷動眨眨眼,一抬手解了她下半身穴道,孟扶搖還沒來得及歡喜,雷動又把上半身穴道給封上了。

  「走給我看看。」老傢伙眯眼等著驗收成果。

  孟扶搖對他露出的新學的半顆牙齒寬度的笑容,站起身,嫋嫋婷婷的走了出去。

  坐在遠處一塊石頭上的長孫無極突然開始咳嗽。

  在一處山坡下仰頭而望的雲痕一個踉蹌。

  姚迅抱著稞樹砰砰砰的撞。

  元寶大人飛快的找繩子準備了結自己。

  半晌雷動忍無可忍一聲暴喝:「站住!」

  孟扶搖回身,見老傢伙以手捂眼,仰首向天老淚縱橫的哀嘆:「野兒啊,你什麼眼光啊……一隻母猴子都比她優雅啊……」

  ……

  第七天,一路在山野鄉村穿行,終於到了比較繁華的城池,說是比較繁華,和無極大瀚比起來,也就是個小縣城的規模,這是離迷蹤山谷最近的一座城池,因為尋寶季的臨近,城中來往人流絡繹不絕,大多是帶刀佩劍的各族武者,扶風雖然分裂為三大部族,各大部族之間互不干涉,但是因為早先畢竟是一個國家,各族通好通婚的後代仍在,彼此之間敵意不是太濃,平日雖然各守疆域,但是尋寶季卻是允許各族都參與的,畢竟迷蹤山谷異獸寶物甚多,人不多反而容易出事。

  城中客棧基本住滿,雷動卻好像對住客棧沒什麼興趣,直接拎了孟扶搖直奔城西。

  他好像對地形挺熟悉,七拐八彎的走了幾個巷子,突然咧嘴笑道:「到了。」

  孟扶搖抬頭一看,粉紅底子大紅字「一夜歡」,門口還吊著一件色澤妖豔的繡花圍裙,裙子上繡著男女春宮。

  妓院。

  老頭子鍥而不捨一步到位,直接拎她到妓院學習「床上十八法之玉女心經。」

  他摸著光頭站在小小的院子中,對看見一大批人來「嫖妓」而惶恐迎出來的媽媽扔出一大錠黃金,在把她砸暈之前大聲道:「把你這裡最妖豔最風流最會討男人歡心生意最好的姑娘們一起叫出來,開上十八對,現場表演,我們要學!」

  「誰要學……」媽媽捧著黃金呆滯。

  「她!」雷動把孟扶搖往前面一拎,「教會她!立刻!現在!今夜!」



扶風海寇   第四章  集體搶劫

  現場春宮……

  孟扶搖呆滯的轉頭,看見長孫無極跟了來,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看著她,不遠處那堆人一臉古怪的看著,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反正沒一個人對她的悲慘命運表示同情。

  這群沒同志愛的!

  雷動拎著孟扶搖大步進了廂房,屋裡垂紗幕榻,兩枝絳燭高燒,正對著一張大床,雷動大馬金刀的一坐,道:「快快,老夫還有事,學完走路!」

  老鴇捧著金子晃進來,一臉為難的涎笑道:「老爺子,姑娘們面皮子薄,這當眾……」

  雷動啪的又扔過去一錠金子,手一揮,砰砰門窗一起關上,他自己扯條黑布眼睛一蒙:「女人演給女人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老鴇又看孟扶搖,孟扶搖眼一瞪,道:「看我幹嘛?演啊!」

  老鴇踉蹌,正端茶喝水的雷動噗一下噴了出來,被孟扶搖嫌棄:「拜託,一把年紀了總大驚小怪的,忒不沉穩!」

  她沉穩的坐著,施施然等著看春宮,她孟扶搖有個好處,事到臨頭就接受,反正春宮不可避免,那就看唄。

  便當看AV唄,看看和武藤蘭、吉遲明涉、北原多香子、松島楓、西野翔、前島美步、神谷姬、小泉彩、吉崎直緒、朝美惠香、沙宮直樹……等等有啥子區別,境界上和技術上是否更高一層?

  孟扶搖覺得不太可能超越——日本人日本人,一看稱呼就知道國粹精華便在「日本人」三字上,都浸淫成國粹了,哪裡是咱們漢人能超越的?

  老鴇捧著金子不捨得丟開,妓女們反正只要有錢,表演下也無妨,唯一難處就是嫖客難找,最後龜公赤膊上陣,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喝了三斤龍牡壯陽酒,繫了個兜兜檔上場。

  廂房裡淫聲浪語漸起,嬌癡呢喃黏黏滯滯浪得風擺塘荷,好哥哥親妹妹的叫成一團,呼哧喘息裡夾著絞月滯般黏纏:

  「哥哥……好你個紅霞仙杵……」

  「就等著侍候妹妹你寶蓋峰尖……」

  「死相……」

  「心肝……」

  雷家老頭子雖然蒙著眼睛,卻也越聽越山丹丹花開紅豔豔,煮開了一鍋的小龍蝦,孟扶搖斜眼覷著,突然一拍大腿道:「停!」

  床上正激情入港的男女齊齊倒抽一口氣。

  「姿勢不對!」孟扶搖正色道:「太常規!聽過六九式沒?攀龍附鳳式?曲意逢迎式?琴瑟合鳴式?游龍戲鳳式?男耕女織式?貂蟬拜月式?西施浣紗式?人面桃花式?竹林吹簫式?都不會?都不會你們憑什麼教人?呸!

  「……」

  半晌龜公咬牙重整旗鼓,提刀帶馬再度馳騁,孟扶搖打著響指啪啪啪助興,突然又一拍大腿:「停!」

  「嘎?」

  床上大戰的龜公妓女滿面汗水齊齊抬頭。

  「地方不對!」

  「?」

  孟扶搖正色道:「太沒格調了!沒野趣!就知道在床上關起門來嘿咻,不知道但凡天下之大,何處不可滾?非要在床上滾?沒創意沒格調!聽說過大和民族沒?人家就是浪漫!人家的姓就來自於爹媽造他的場所——松下、村上、井上、山下、高橋、松尾、田中……田間地頭,松下井上,多麼富有創造性和坦白性!走,院子裡有口井,現成的!」

  龜公昂著個頭,看著目光灼灼臉不改色的孟扶搖,半晌偃旗息鼓,濕淋淋裹著個床單爬下來,雷動一聽急了:「哎哎,咋不幹啦?」

  「老爺子,你家這位還用學麼?」龜公掩面而去,「性學大師啊……」

  孟扶搖微笑,慢條斯理的從袖子裡掏出幾張大面額銀票,對著妓女們揮了揮,再對著雷動指了指。

  「老爺子……」

  呼啦啦妓女們立刻都嬌呼撲了過去,雷動淹沒在劣質脂粉和滾滾白肉堆裡,孟扶搖慢條斯理的喝茶,微笑:「侍候好老爺子有賞——」

  半晌。

  「轟。」

  整間廂房都塌了,雷動怒氣衝衝拎著孟扶搖出來,孟扶搖舒舒服服在他手中晃著,得意洋洋對外面一堆目光灼灼的看客勝利招手。

  招到一半,忽然聽見長孫無極聲音在耳邊細細道:「扶搖,什麼時候你也教教我,月下花間,貂蟬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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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天調教,全部以雷動的慘烈失敗而告終。

  雷動拎著孟扶搖,將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露出「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牆他家野兒完美無缺怎麼偏偏就看上這只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偽劣次品」的悲哀眼神。

  孟扶搖純潔的仰望他——哥,早跟你說了姐不堪調教你不信,這下知道了吧?不要仰慕姐,姐就是個傳說。

  哪知道雷動想了半天,居然咧嘴一笑,道:「也不壞,你很特別嘛,我家野兒眼光就是應該和別人不一樣的。」

  孟扶搖抽搐——這個愛徒成癡的火烈鳥!

  「走,去迷蹤山谷。」雷動看著滿城人行路的方向,眾人都出城而去。

  「我還沒搞明白為什麼扶風每年的尋寶季都在迷蹤谷?」

  「萬物相生相剋。」雷動難得這麼好耐心,大抵也是被孟扶搖磨得偃旗息鼓,「扶風和穹蒼,相傳都是上古漂移而來的陸地,並不是五洲大陸原本地界,所以多有奇異之處,扶風多異術,穹蒼多神境,但是任何東西再強大,天地也必然設置相剋的東西,就像毒草旁邊必有解藥植物一般,扶風的迷蹤山谷,專出可解異術的奇草異獸,只是那地方太過複雜,每年死在那裡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需要結伴而行。」

  「不對吧,」孟扶搖想了想道,「我怎麼看見有許多人不像武者和流浪術士?」

  「你果然挺聰明的,」老傢伙眯眼笑,「你想想,扶風是巫術之國,三大部族首領都以巫術蠱術統治屬地,迷蹤山谷卻出可以解巫術蠱術的異獸,他們當然不能任這些東西流落民間,再說他們也需要這些東西提高巫術維持統治,所以每年尋寶季,同時還是山野異士和扶風王族的爭鬥之期,民間武者和王族,需要同時和異獸及敵人作戰,你看見的那些不像武者的人,很有可能便是王族。」

  孟扶搖想了想,覺得扶風真是奇異的國家,換成其他幾國,哪裡會給百姓和朝廷對抗的機會?調了大砲轟死算完,但是扶風的王庭士兵,只用來維持基本秩序,王族的統治靠的是神異高超的巫術和蠱術,只要足夠高超詭異,便能控制住特別忠於神靈信仰的扶風國民,就像非煙,她是塔爾族人,神空聖女的稱號卻是三大王族共贈,以示對術法高超的聖女的共同敬仰。

  孟扶搖吁了口氣,從尋寶季,聯想到進扶風過來時發現的部族之爭,敏銳的嗅覺再次隱約的感覺到了陰謀的味道,只是這陰謀目前還沒有具體的輪廓,只有等一步步向前,才能撥開心底的疑雲。

  身邊雷動在翻一個小冊子,自言自語。

  「九尾狸今年應該出來了,遇上了就逮只回來。」

  「什麼東西?」

  「在扶風最為珍稀也最有用的異獸之一,」雷動道,「食人獸,狡詐多變,生有九尾音如嬰兒,但是據說還會擬聲,這東西很多年才出一次,肉吃了可以終生防蠱,你要知道,在扶風這個遍地異術遍地都是奇形怪狀的蠱毒的地方,終生防蠱等同於無價之寶。」

  孟扶搖果然目光亮了亮,露出垂涎的表情,雷動又道:「還有內丹,嘿嘿,一般人不懂那有什麼用,嘿嘿……」

  老頭子露出「只有我這個級別的高人才懂,來問我吧快來問我吧」的表情,孟扶搖懶洋洋打個呵欠,垂頭問元寶:「想不想睡?」

  元寶大人立即合作的點頭。

  「睡覺睡覺。」孟扶搖眼一閉,把興致勃勃的老傢伙晾那裡了。

  雷動憤怒,半晌又道:「聽說過赤鷩鳥麼?玉膏麼?條草麼,蓇容麼……」

  孟扶搖打鼾……

  俺什麼也不用聽,俺也不用操心,俺只要記得算計你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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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之外三十里,有山名槐,遍生棕樹和楠木樹,山中有豐富的金屬礦物和玉石,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山中有谷,一般人還不知道那谷在哪裡。

  孟扶搖看著山間散佈的一撮一撮人,都在隨便找個地方靜坐調息,還有的已經開始鬥法,滿地裡飛著亂七八糟的蟲子鳥兒,她左竄右跳的躲著,呆滯的問雷動:「谷呢?谷呢?」

  「等!」雷動一個大嗓門驚得人人跳了一跳,最起碼有十個正在調息的人因為他這一嗓子走火入魔,奔過來就想找他拚命,然而看老傢伙牛眼一瞪袍子一掀便是一道騰騰的風,趕緊又老老實實的奔回去自認倒楣。

  拜雷動大人大嗓門之賜,孟扶搖連同孟扶搖身後那隻連同孟扶搖身後那隻後面一大串,都清淨了,方圓十丈無人敢近。

  「等什麼?」孟扶搖壓低聲音,她知道死老頭子只要別人壓低聲音,便也會跟著。

  雷動立即操著自己最細的嗓子答:「迷蹤谷迷蹤谷,入口不好找,要等入夜,找冒出霧氣的地方。」

  孟扶搖呆呆「哦」了一聲,坐下來調息,這六天她和雷動天天打架,打得竟然不知不覺間便上了一級,老頭子雖然討厭,但看在還是有一定奉獻的份上,孟扶搖打算不和他徒弟計較了。

  這一調息時間過得飛快,睜開眼時只見新月初升繁星閃爍,已經入夜,夜色下往日沉靜的山林不復寂靜,攢動著影影綽綽的人頭,山風中不時飄蕩來嘈嘈切切的私語,似幻似真,迷離空濛。

  對面長孫無極還在調息,低眉垂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在這山間暮色嵐氣中看來,飄渺靈逸如仙人,孟扶搖仔細看他眉宇間一縷淡淡白氣升騰,隱約眉間明光閃爍漸漸聚攏成珠型,竟像內蘊寶珠模樣,皮膚也漸轉晶瑩透明,顯見得當初在璿璣試圖沖關險些走火入魔的功法,如今終於快要大成了。

  她不知道長孫無極練的是什麼武功,但很明顯提升很難,以長孫無極的天賦奇才,竟然都險些走火入魔可想而知,但是這種提升很難的武功,一旦升級那等級也是驚人的,不曉得現在的長孫無極是個什麼級別?能揍這只火烈鳥不?

  都是她拖累的,要不是長孫無極一直在為她調理經脈,何至於拖到現在?他一旦停止幫她調理,立即進入了提升階段,可見在某個階段停滯不前了很久,孟扶搖嘆口氣,看著長孫無極眉間珠光瞬間大亮,隨即隱去,一亮再隱間,他整個人都亮了亮,如明珠在匣已久,而匣蓋忽啟,塵盡光生。

  功成了。

  孟扶搖大喜,正想恭喜下長孫無極,忽然聽見天際雷聲。

  似乎是雷也似乎不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沉悶而震動,隱隱轟然三聲,那種「雷」感其實都不算是真正的雷聲,只能說達到一定等級的人方能感應到的異變,這滿山武者,真正感應到的,只有三五人而已。

  三聲雷響裡,長孫無極霍然睜眼,眼底神光一現又隱。

  三聲雷響裡,雷動詫然抬頭,看著天際北方的方向,又回頭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濃眉皺起。

  三聲雷響裡,槐山某處地方,一人負手而立,仰望陸地極北的夜空,輕輕捏了個奇異的手訣。

  孟扶搖卻沒有對這三聲雷響有任何多想,只管喜滋滋的對長孫無極作揖:恭喜恭喜,瞧你練的是什麼牛叉武功,一朝提升,居然上應天象!

  長孫無極看著她,嘴角淡淡泛起一抹笑意,眼神卻不知是喜是憂。

  兩人目光交視,雷動又不滿了,這回不敢用屁股去擋,伸手一陣亂揮:「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孟扶搖懶洋洋打開他的手,道:「老爺子你先前嗯嗯沒洗手吧?」

  「……」

  火紅的老傢伙羞愧萬分的去洗手,完了一掉頭突然一聲大叫,奔過來抓了孟扶搖就跑,孟扶搖拍他爪子,罵:「老不修你做甚這麼粗魯?」雷動氣咻咻的道:「叫你看!叫你看!叫你整日和那個小白臉眉來眼去!沒見煙氣麼?這下人都進去了,他們都有準備工具,又搶了先機,咱們搶不著最好的怎麼辦?」

  孟扶搖納悶這老傢伙身為十強者第三,名垂天下地位高尚,犯得著這麼急吼吼的和一群小輩搶東西?一抬頭看見山西南處一縷青氣冒起,混在白色的霧氣中十分顯眼,原來那便是入口指示,眼見別人都已經搶先奔往那處,懶懶道:「急什麼,沒聽過黑吃黑麼?要我說,根本不用急,人家搶了正好,咱們再去搶人家就是。」

  雷動目光一亮,裝模作樣的摸下巴:「不好吧……好歹我還是雷動哩……」

  「沒事哩,我還九霄呢。」孟扶搖從懷裡摸出幾張面具,笑得猥瑣,「居家旅行殺人放火搶劫偷竊之必備良品。」

  老傢伙嘿嘿笑著接過來,拍孟扶搖肩頭:「靈活!痛快!有見識!比我家野兒有擔當!」

  孟扶搖狐疑的瞅著他,懷疑以往這對師徒在一起時,可憐的外表正經內心萌動的雷動老大爺的猥瑣計畫一定經常被那個外表萌動內心正經的寶貝徒弟給搞夭折……

  ----------

  世上最無恥的搶劫大軍組成了!

  除了留在谷外等待並守衛雅蘭珠的護衛,雷動,孟扶搖,長孫無極,雲痕,搶劫四人組誕生。

  面具!黑衣!黑巾蒙面!每人背個大麻袋!

  哪裡有打鬥就奔往哪裡,猥瑣的潛伏!平靜的等待!準確的下手!兇猛的搶劫!

  青煙瀰漫,異獸迭影的迷蹤山谷中,他們東奔西竄,打劫落單。

  我搶,故我在!

  一名術士好不容易降服了一隻火蛙,剛剛戴了手套小心翼翼的去捉,身側突然起了一陣狂風,一堵巨大的人牆撞了過來,劈手就將那隻火蛙裝進了自己的麻袋。

  術士只覺得勁風一掠氣息一窒,兩手便已空空,更讓人崩潰的是,那堵寬厚的牆以牆絕對不能擁有的極速飛一般從他身邊奔過去,腋下還夾著一個黑色的纖細的人影,那人一伸手將他背後裝著戰利品的革囊一抽,連革囊帶他的袍子都一起被瞬間扒了下來。

  術士瞬間完成了從富有一袋到只剩一褲的悽慘轉變,光著上身站在谷中青色的霧氣裡嚎啕大哭。

  一群武者喲呵喲呵的在對付一群箭毛獸,那東西的毒刺是天然的毒針,毛皮冬暖夏涼還可以避邪,只是渾身堅逾金鐵,眾人合力好容易將它們圍在一起,再好容易砍翻了一隻,剛歡呼著要去搬,轟隆隆一隻大砲撞了過來,手一撈便將箭毛獸扔進了自己背後的麻袋裡,與此同時大砲頭頂飛出一條纖細黑影,一模一樣的轟隆隆便撞了出去,身子一翻將那些被大砲瞬間撞昏的箭毛獸們一一抄起,唰唰唰的往自己麻袋裡扔。

  這兩坨來得如影似風,眾人連身形都沒辨出來便被搶劫乾淨,只在大砲擦身而過時隱約看見他一邊將戰利品扔進麻袋一邊咕噥:「夠給野兒拼一床鴛鴦毯……」

  還聽見另一個纖細黑衣人一邊往自己麻袋裡扔一邊咕噥:「拿去給太子拼一床踏花被……」

  十個在扶風頗有盛名,來自王庭的大巫師,作法圍殺一隻騰蚳,這東西形狀像豬卻長著金色的角,發出的聲音如同人的號啕大哭,據說其皮肉有禦夢之能,可解一切意念控制之法,巫師玩的多半是意念控制和魂術,自然想將這種東西控制在手中,眼見那騰蚳在十個人合力作法之下哭得越發奔放,十個巫師得意洋洋,各自張開自己的口袋……

  忽然竄過來兩條黑影,一條黑影伸手抓住那騰蚳的金角,一把舉起風車般一掄,巨大的騰蚳立即被昏頭昏腦摜出去,另一條黑影唰的一下迎著騰蚳張開一個碩大的麻袋,「啪」一聲那東西越過十大巫師張開等候的口袋落入了人家的麻袋……

  王庭大巫師的口袋寂寞的張著,吃風……

  巫師們集體憤怒了。

  竟有人敢在虎嘴裡拔牙,巫師口袋裡奪寶!

  「來者何人!」十人中的頭領大喝,「竟敢挑釁我扶風『十強者』!」

  那兩隻原本屁股對著這些人在忙著收拾戰利品,聽見這句倒不忙了,回過頭來,一人牛眼一瞪,一人眼睛一眯,齊聲問:「十強者?」

  「我!扶風天機!」單手一揚,頭一昂,楊子榮經典造型。

  牛眼睛咕噥:「天機要是長你這麼三寸丁,可以去死了……」

  「我!扶風聖靈!」大步一跨,瀟灑的一拂袖。

  牛眼睛搖頭:「聖靈哪有你這抹了三斤粉這麼白?」

  「我!雷動!」

  兩隻黑衣人對望一眼,矮的那個噴的一聲大笑:「哎喲我的媽呀,武大郎版雷動!」

  「我!九霄!」

  十人中唯一一個女巫師搖搖擺擺上前來,二十丈外就可以被她的香粉味道熏死,人還隔著一丈,胸都快到面前了。

  兩隻黑衣人再次對望一眼,半晌高的那個道:「我覺得這個屁股和胸都還挺大,比你美多了。」

  矮的那個嘿嘿一笑,道:「成啊,那就這個,給你家野兒訂了。」

  高的那個沈默半晌,嘆息道:「要是把她的胸和屁股都移到你身上就好了……」

  矮的那個一拳就轟了過去:「去死!」

  兩人旁若無人的砰砰乓乓打起來,十大巫師以為「十強者」之名終於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嚇走,得意洋洋去收拾那個麻袋,結果那個子高的橫過來一腳「啪——」

  三個人飛了出去,被當做武器撞向個子矮的那個,矮的那個冷哼一聲,一把抓過那個大胸一甩,乳波臀浪呼嘯席捲,殺氣騰騰淹沒武大郎三寸丁。

  ……

  半晌,地上一堆散架的「十強者」,兩隻黑衣人拍拍滿手的灰,互瞪一眼,哼一聲扭過頭去,對對方十分不滿但又動作十分合作的將「十強者」的口袋全部倒空,倒進自己的大麻袋裡。

  ……雷動九霄搶劫二人組,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一個八人隊的術士圍住了一隻赤鷩鳥,那鳥五彩華羽,叫聲如獸,肉卻可以治諸般邪術所致的惡病,甚至連眾人聞風色變的麻風病也可以藥到病除,極其珍貴,尤其一身尾羽中最長的那兩根,據說女子戴著可延年益壽肌膚不老,一生不為穢氣所侵,只是鳥比獸更難捕捉,一群人帶著備好的網,帶著銅鑼——這鳥怕鑼聲,幾番圍追堵截,終於將那鳥網住。

  眾人歡欣鼓舞的商討如何分鳥,蹲在地下吵得不可開交,突然有一個人也客客氣氣加入進來,和他們蹲在一起,客客氣氣問:「我只要那兩根最長的尾羽,成不成?」

  眾人扭頭,見是一個陌生人,黑衣,黑巾蒙面,背著個麻袋,露在黑巾外的眼睛流光溢彩。

  這身打扮,擺明強盜!眾人霍的跳起,拉開降龍十八掌打狗棍法廬山升龍霸還我漂漂拳等諸般牛叉招式,大喝:「來者何人!竟然妄圖染指我『上天入地七十八法不老神仙五洲第一幫』之戰利品!找死!」

  來人還是客客氣氣笑著,伸出兩根手指,道:「真的,只要兩根最長的尾羽,其餘的我沒興趣。」

  「找打——」

  於是便打了。

  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打了。

  八個術士以羊癲瘋發作之姿請神敲鑼舞鈴嗡嗡叮叮威逼上來,漫空裡飛舞著亂七八糟的怪鳥滿地裡爬著色澤鮮豔的蛇蟲蟻獸,那男子溫溫柔柔不動聲色笑意晏晏伸出一狠手指。

  一根手指。

  半空虛虛一捺。

  指尖忽綻大光明。

  如平靜水面突然暈開層層漣漪,自波心無限擴散,一層漾一層一層推一層,無休無止生生不休,那些黑暗陰邪的巫術,在這樣半透明的大光明裡如新雪遇上熾烈的陽光,立即無聲無息的瓦解崩塌。

  術士們齊齊被定住,他們驅使的那些奇形古怪亂七八糟的蛇蟲們像遇見天敵,呼啦啦掉頭全部向自己的主人湧過去,術士們雖然驅使這些蠱,但是一旦蟲蠱反噬便是要命的活計,立時鬼哭狼嚎欲哭無淚的忙著應付倒戈的蠱們,哪裡還有工夫管那隻鳥。

  那男子不急不忙的拎起那隻鳥,慢條斯理的塞進自己的麻袋裡,若有所憾的嘆息道:「其實我真的只打算要兩隻尾羽的……」

  ……太子搶劫小分隊,溫柔和煦,搶人無形。

  有三個窮哈哈的武者,合夥湊錢買了工具捕捉異獸獜,這是一種像狗一般的動物,其爪如虎,身上有一層鱗甲,擅長跳躍騰撲,那一身鱗甲是極好的天然護身甲衣,刀槍不入,肉可以入藥,避多種疫病,骨頭燒成灰還是上好的扶乩蔔算用具,是迷蹤山谷裡很稀少的異獸之一,捉這個東西需要價值昂貴的特殊架子,在獜撲過來的時候,用架子將其架住。

  三個人合力,拼著被那東西撲了一身傷終於架住了它,剛剛舒一口氣,便見一個黑衣人背著個麻袋猶猶豫豫過來,黑巾蒙面,露出的一雙眼晴幽瞳閃爍,如星火旋轉。

  強盜打扮!小心!

  三個窮武者全神戒備,那少年似乎想了想,霍然拔劍,劍光一閃星河倒掛,三個人都覺得鼻尖一涼,頭上的毛少了一大簇。

  「你們看見了。」那人收劍,冷而誠懇的道,「我要殺你們很容易,所以你們走吧,這東西留下。」

  三人面面相覷,什麼都不用說,這一劍就是證明,三個人加起來也不是對方對手,可是這樣將當了褲子才搞來的寶貝讓出去,以後還怎麼活?

  那少年已經去裝那個獜。

  「壯士!」一個武者向前一撲,霍地抱住那少年的腿,仰頭大哭,「啊啊啊您不能搶我們的活命錢啊,我家八十歲老娘還指望這個賣了錢好備嫁妝再嫁,你拿走了她就嫁不出去她嫁不出去我就得養著她可我實在養不起我家一天三頓糠還要按人頭計份量啊……求求您行行好吧……」

  「壯士!」另一個抱住少年的腰,「可憐我賣了褲子才買了這架子啊,架子錢還欠著,我老婆還在那押著,您不還我我老婆就要被賣進窯子陷入火坑啊啊啊啊啊……」

  「壯士!」另一個牽住少年的衣角,眼淚連連指著自己破爛流丟的衣服,「可憐我爹買了全家的糧食才給我備齊可以穿出去的褲子啊,我三個妹妹大姑娘光身子蓋一床棉絮擠床上出不了門啊,你不還我我家爹和我三個妹妹就要光著屁股過冬了啊……」

  壯士震驚了,壯士目光軟了,壯士唏噓了,壯士仰首向天長嘆了,世上還有這麼窮的人!

  三人對望一眼,目中露出喜色——有門!

  「算了。」黑衣少年將那獸還給他們,順手掏出一些散碎銀子,「拿去買衣服買嫁妝贖老婆吧。」

  ……雲痕搶劫小分隊,黑心不足,窩囊倒貼。

  倒貼的雲痕背著個空麻袋繼續自己的尋找之路,心中想著搶劫幹不來,找點別的給扶搖也是好的,忽聽身後步聲響,回頭一看那三個人追了上來。

  雲痕詫異的看著他們,三個良心有點過意不去的傢伙互相看看,涎著臉道:「壯士啊,其實這附近還是有好東西的,不一定都要是異獸的……」

  雲痕目光亮了亮,三人卻又猶豫,道:「看壯士好像很希望有所收穫,我們才說一聲,可是那些東西,一般人都不敢取的……」

  雲痕用目光堅持,三人只好將雲痕帶到山谷西頭一處山崖前,對上方指了指道:「這上面有骨蓉草,山壁上的洞裡有玉膏,只是都有猛獸守護著,在山壁上取比在山谷中獵殺異獸還危險,一般人不敢試,壯士武功這麼好,所以我們想著可以試試。」

  想了想又道:「真的很危險!還是不要試的好!」

  雲痕謝了,默不作聲看了看山壁,走開幾步,突然抬腳一蹬,身子已經飛鷹般掠起,直撲崖上。

  三個人呆滯的仰頭看著煙霧繚繞的山壁,半晌喃喃道:「真去了呀……」

  「哎呀……可惜。」

  「等下來給他收屍吧……」

  ----------

  迷蹤谷來了一群搶劫的!

  專搶大家辛苦逮著的異獸,一人背個大麻袋,不裝滿不甘休!

  此消息以光速在迷蹤山谷內傳開,眾人頓時轟動了,迷蹤谷每年尋寶季都是各自為政,一小隊一小隊的自己尋找戰利品,從來就沒有黑吃黑的,如今這個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強盜,這麼缺德?

  幾家王庭的有身份的供奉巫師緊急集合在一起,經過商討,覺得落單捕獵已經不再適合今年的形勢,乾脆集合在一起,有什麼收穫大家平分,總比落單被那群搶劫的一起搶走要好,據說那裡面有個一高一矮二人組,無恥程度歎為觀止,裝麻袋都是連底兒翻過來倒的,連一隻金毛鬃狗掉下來的腳趾甲都沒忘記揀走。

  於是搶劫大軍的收穫漸漸少了些,人都聚成一窩一窩的。

  「咋辦。」孟扶搖背著第三個空麻袋咕噥,「我的袋子還是空的啊。」

  其實前面兩個已經裝滿了,放在谷口處等下一起運出去,當然,對於強盜來說,慾望永無止盡。

  「去西頭,」雷動一指谷西邊,那邊霧氣更濃,人也少,幾乎沒什麼人過去。

  「沒人打劫誰?」孟扶搖只喜歡黑吃黑,不喜歡自己費力去打獵。

  「有,而且一定層次不低,那裡專出頂級異獸奇草異花,要麼不開張,開張就可以吃三年。」

  孟扶搖立即激動了,四處找長孫無極:「太子呢太子呢,一起打劫去。」

  太子飄了過來,取出兩隻色彩斑斕的鳥羽,用青藤繫了,給孟扶搖繫在腰間。

  孟扶搖看著,覺得配自己的黑衣很醒目,心下滿意,也不問是什麼東西,拉著長孫無極嘰嘰咕咕:「我剛才抓了好多箭毛獸,改日給你做個踏花被……」

  長孫無極含笑看她,問:「一人寬的還是兩人寬的?」

  孟扶搖滿心在考慮踏花被的式樣以及該染什麼顏色比較適合長孫無極,沒提防這麼一問,隨口道:「被子哪裡有一人寬的,自然是雙人被。」

  於是太子笑得非常滿意,捏了捏她的手,道:「染淡紫色的吧?」

  「好。」

  「綴狐毛邊。」

  「好。」

  「咱們來個特別點的,你那半邊鑲白狐邊,我那半邊鑲黑狐邊。」

  「好……」反應遲鈍的孟陛下突然醒覺太子在說什麼,蹭一下跳起來,喝道,「什麼你那邊我那邊?」

  雷動一直豎著耳朵聽,這下子跳得更高:「什麼一床大被?孟扶搖你是大瀚皇后,盡和無極的小白臉鬼混什麼!」

  孟扶搖唰一下拍回去,「你家大瀚皇后是那個38D!」

  「砰!」

  「乓——」

  半晌太子從煙塵裡拖出烏七八糟的孟扶搖,用衣袖給她拭臉孟扶搖抓在太子手中依舊跳腳大罵:「雷老傢伙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給吵死!」

  「孟扶搖總有一天你得給老夫磕頭敬茶!」

  「走著瞧!」

  「哼!」

  又過半晌孟扶搖氣哼哼問長孫無極:「雲痕呢?」

  「他說分開來找獵物多,」長孫無極道,「剛才我過來沒看見他。」

  「不是先去西頭了吧?」孟扶搖手搭在眉簷上張了張,十分擔心雲痕安危,當先竄入了輕霧之中,「我去找他!」

  她身法極快,剎那間流光掠電,肩上元寶大人從衣領裡爬出來,迎著呼呼的風聲再次陶醉的張開泰坦尼克飛翔之姿……

  突然身邊多了一坨東西,眯著眼睛,迎著呼呼的風聲,也陶醉的張開泰坦尼克飛翔之姿……

  元寶大人扭頭。

  旁邊那東西扭頭。

  兩兩對望。

  仇人!

  原子彈瞬間爆炸。

  「吱————」元寶大人大罵!

  旁邊那東西嘴一張。

  「吱————」

  元寶大人眼珠立刻發紅發藍,散瞳爆光:「吱!!!」

  對方眼珠黃黃綠綠,眼皮子斜斜吊著,呸的吐出一口唾沫:「吱!!!!」

  元寶大人出離憤怒,全身白毛都炸了起來,大喝:「吱吱吱吱吱吱吱!」

  對方一撇頭,一撮黃毛煙一般嫋嫋升起,收翅一沖,直抵到元寶大人眼珠子前,定住,不動。

  「耗子!一別久矣!你還沒學會說話嗎?」

  又伸翅膀掂起元寶大人下巴,偏頭淫光閃閃的打量一陣,浪笑:「要爺親自教你嗎?」

  元寶大人崩潰……

  孟扶搖斜眼一睨那突然冒出來的金剛,一伸手就把它拍了下去。

  「金剛!一別久矣,你還沒學會天機鼠語嗎?」

  金剛落在塵埃,掙扎:「你誰?你誰?你活膩了,敢調戲爺?」

  孟扶搖一腳將那「爺」挑起,抓在手中,兩手捏住鳥嘴,對元寶大人一擺頭。

  元寶大人會意,立即春光燦爛的順著孟扶搖手臂爬上去,直抵到金剛眼珠子前,定住,不動。

  伸爪掂起金剛鳥頭,偏頭淫光閃閃的打量一陣,浪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笑完了覺得不解氣,啪的又甩了動彈不得的金剛一巴。

  孟扶搖這才微笑著放開金剛,微笑著拔了它頭頂一根黃毛,一扔:「滾你丫的,下次再敢欺負我家元寶,拿你毛做降頭!」

  金剛撲上樹,砰砰撞樹,大喝:「仗勢欺鳥!天日昭昭!幹你老母!全家死光!」

  孟扶搖大怒,伸手就去拔樹,那鳥卻向著前方崖壁飛去,孟扶搖目光跟著,忽然看見崖壁上濃霧一散,壁上攀著背麻袋的雲痕,他正伸手去一個洞裡採什麼東西,老遠裡,都能看見那洞中東西光彩熠熠,品相非凡。

  孟扶搖一喜,知道雲痕是去採寶了,正要招呼他下來,忽然怔住。

  她竟然看見,那個「洞」,動了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8:39 PM

扶風海寇   第五章  神通大法

  那個「洞」,動了動。

  彷彿有血紅的光影一閃。

  隨即那光華熠熠的東西突然消失!

  孟扶搖騰的一下跳起來。

  一邊狂奔一邊扯著喉嚨大呼:「雲痕,小心——」

  她飛車一般衝出去,速度太快將肩頭上還沒站穩的元寶大人甩下,然而衝出一截後,對面山壁的青霧卻又再次合攏,孟扶搖已經看不見山壁上的雲痕,這幕場景恍惚像是當初靈珠山上隔著霧隱鏡像看見珠珠在山崖上,但是那時有長孫無極救她,現在誰來救雲痕?

  長孫無極還在她身後呢!

  想到長孫無極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這都半天了,他們怎麼沒跟過來?

  孟扶搖心中一驚,回頭一看沒有人,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掠出去的時候,雷動和長孫無極絕對是跟過來的,但就在發現金剛的那剎,似乎就有什麼事不對勁了。

  環顧四周,山谷中黯沉沉的綠葉茂密,四面都是古怪的植物,地面微微潮濕,和谷東頭也差不多。

  她此時也來不及多想,狂奔一陣奔到崖下,蹭蹭蹭的便向上爬,爬到一半忽然眼前金光一閃,有什麼東西劈面撲下來,帶著一陣難聞的腥風。

  孟扶搖偏頭一讓,身子一飄已經飄過三丈之外,抬手一刀刀光劈出三尺,那東西卻飛快的縮了回去,竟然比她的刀還快上一分。

  孟扶搖震驚了,這是個什麼玩意,細細長長,似乎還分叉,像蛇又不像。

  她扒在崖壁上,呼的吹開一口真氣,想要將那青色的煙氣吹開,以她的功力,現在別說吹煙,就是吹個人也不是不可以,然而那煙透而不散,竟然吹不開。

  四面一片安靜,山谷中隱約飄來低語之聲,嘈嘈切切,聽不清楚,在綽約的霧氣裡聽來有幾分詭異,孟扶搖扯著喉嚨喊:「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是你嗎?雲痕!雲痕你在哪?」

  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頭頂卻有人模模糊糊的道:「花……」

  孟扶搖一聽那聲音眼睛就亮了,這好像是雲痕的聲音?看來他剛才沒事,她喜道:「哎,在哪?等等我。」手指一捺便順著山壁一路躥了上去。

  頭頂上雲痕道:「上面……過來……」

  孟扶搖順著聲音方向向上掠,一邊掠一邊將「弒天」揣在了手中。

  竄到一半,眼前豁然一亮,青色煙氣中突然光華爍爍,現出光豔美麗的五色花朵,下結著華彩璀璨的五色果實,花朵的五色和果實的五色完全不一樣,在一片單調的青色中十種顏色斑嫻絢麗刺人眼目,卻又異香飄散,令人一嗅之下便頭腦一清。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必是迷蹤谷內頂級的奇花!

  孟扶搖目光閃閃,伸手就去採花!

  「哧——」

  就在她手指堪堪將要夠到花的根莖時,花葉下端突然閃出一條長長滑滑細細的帶子,猩紅色,上面似乎還有肉刺,極其靈活的一卷,便捲向了孟扶搖的脈門!

  脈門一制,大羅金仙也要渾身無力束手就擒!

  眼見帶子來勢驚人,剎那捲上脈門!

  孟扶搖手指突然一翻,一翻間黑芒一閃「弒天」出鞘,烏黑錚亮的刀光也像一條飛躍的騰蛇,諦的一撩一挑!

  黑血飛濺!

  連帶一聲沉悶而疼痛的嘶吼!

  孟扶搖一掠三丈,遠遠避開那黑血濺開的範圍,半空中哈哈冷笑道:「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她一個觔斗空翻,落下來時已經換了個方向,「弒天」又是一閃,「哧」一聲極其精準的落入青煙中的某處,又一聲模糊而疼痛的嘶叫裡她又笑:「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卻有人道:「……別……」還是雲痕的聲氣,低而弱,像是受了重傷,那位置聽起來,就在孟扶搖上方。

  孟扶搖目光一閃,手中刀一頓,身前突然起了一陣風,風裡有勁氣啪啪聲響,像是有人大力彈開了一條牛筋鞭,對她劈頭蓋臉的抽下來,孟扶搖抬手就去接,那東西霍霍一響,和她手中無堅不摧的利刃一碰一卷,突然哢哢一響,竟似用自己的骨骼將那刀盤住,孟扶搖抽刀,吹毛斷髮的「弒天」竟然沒能割斷那東西,反而似乎被什麼黏黏膩膩的東西捲住,瞬間鏽住了一般,陷在了那裡。

  便是那麼一停頓。

  撲面突然又過來一陣風。

  這陣風極其奇異,竟然異香瀰漫,那香氣也不同尋常花香草香食物香麝香,並不濃郁,卻隱隱迷幻,那般一嗅之下,腦中便立即生出了混沌感。

  到了孟扶搖這個程度,一般的魔幻之物已經不能讓她迷倒,然而這香氣撲來,她竟然也略昏了一昏。

  只這一昏間,那東西已經到了近前,呼啦一陣狂風,狂風裡探出金色的小小利爪。

  孟扶搖此時刀被盤住,腦中微昏,人在半空。

  「啪!」

  她突然向後一仰,鬆開刀落了下去。

  那金色利爪落了個空,毫不停息直抓而下,閃電般奔向孟扶搖心臟,那模樣不抓出心肝來勢不甘休,落爪姿勢飛流滾滾,輕捷俐落勝過一流高手。

  孟扶搖卻又突然掄了上來。

  她腳尖一勾突出的山壁,在傾倒的那一刻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將自己風車般呼呼又掄了上來,那般飛旋一轉,比開成最高檔的電風扇還快上幾分,蓬的一陣狂風,惡狠狠撞上金色利爪!

  那東西唰的一縮,倏忽不見,溜起來比抓人心肝還快幾分,孟扶搖怎肯放過,抬腿要追,忽然聽見嬰兒啼哭之聲。

  撕心裂肺,聲聲哀求。

  深夜,黑崖,青煙,異獸,嬰兒啼哭。

  是被擄來的無辜孩兒,正在猛獸口中悽慘的掙扎?

  是山崖上無意掉落的孩子,尋求著最後的救援?

  去救!去救!

  孟扶搖霍然抬頭,一拳轟出!

  她向著嬰兒啼哭的方向,毫無保留,轟出!

  開山裂石之力,轟向嬌嫩柔弱的嬰兒!

  「哇——」

  號哭之聲越發劇烈,隱約間有什麼東西哀婉的翻倒下去。

  孟扶搖嘿嘿笑著,伸手進青煙之中一抓,抓住什麼東西狠狠一剖!

  「嗷——」

  狂吼聲中孟扶搖手從青煙中伸回,手中已經多了剛才被捲住的「弒天」,黑色的刀鋒上糊滿黏稠的血跡,滴滴答答的向下落。

  嘩啦一聲黑血狂飛,那般黑布一般的血幕一遇上濃密的青煙,青煙突散,現出山壁中的景象。

  孟扶搖身側,一米距離,盤踞著一條全身肉刺的青色的大蛇,蛇頭上方,蹲著一隻金色的狐狸狀野獸,長著飄逸的九尾。

  蛇看起來不是很像蛇,雷動的小冊子上有它的名,叫牢蛇。

  正如狐狸也不是狐狸,是雷動一直惦記著的九尾狸。

  那牢蛇背脊已經被孟扶搖剖開,正不勝疼痛的仰頭長嘶,尾巴拚命的啪嗒啪嗒拍打著山壁,將堅硬的山壁打得石屑飛濺,這東西有一張超大的嘴,舌頭細長,正是先前攻擊孟扶搖的武器,從張開的口內,可以看見剛才那五色奇花

  奇怪的是,無論怎樣的疼痛掙扎,它都無法挪動一步,死死貼在崖壁上。

  那花,似乎從崖壁上生出,穿過它顎下,將它釘死在崖壁上,而這蛇和這九尾狸因此成為寄生關係,利用這花接客獵食。

  一對搭檔。

  這一對搭檔真是牛叉得一塌糊塗。

  牢蛇張開大口露出口中奇花,引誘人們上崖採摘,手伸進去就被它超長的舌頭捲入,然後和九尾狸分食。

  萬一來者武功高強十分戒備引誘失效時,還有九尾狸的擬聲,擬出你親近的朋友的聲音,誘使人身入蛇口。

  如果還沒有上當,還有牢蛇的無堅不摧的尾,拼著斷尾也要留住你的武器。

  當你失去武器還能掙扎時,還有九尾狸放屁放出來的魔幻之香等著你。

  當你運氣好到在沒有武器的情形下還能躲過魔幻香氣並逃過九尾狸趁勢發出的殺手時,九尾狸大人還有百試不爽的最後一招——嬰兒啼哭。

  是個人在那個時辰聽見嬰兒啼哭都要手軟上一軟,於是欲振乏力,等待宰割。

  天下能將這對變態的重重陷阱一一躲過的能有幾人?

  真是一對黃金搭檔。

  孟扶搖環顧四周,嘖嘖,滿山崖石縫裡都有斷裂的白骨,先前被青氣掩蓋了,現在都在夜色中閃著白色的粼光,看那白骨斷裂程度,這一對哥倆啃骨頭真乾淨。

  九尾狸看見她的目光,不勝畏縮的團起,知道不是眼前這個傢伙對手,花招用盡也就不再犯傻,討好的對身後指了指。

  孟扶搖揪起它,給它看自己白森森亮閃閃的牙齒,那狸指得更快,一個勁的對背後猛戳。

  它身後,有一道半人寬的石縫,不斷流出白色的玉膏狀物體,那東西從牢蛇的下顎處一個洞流入,灌入那五色花底部,看來那花是靠這白色玉膏長出來的,看這樣子,也許是這條牢蛇小時候受傷,被玉膏給黏在了崖壁上,並穿過它的身體長出了這朵蛇口之花,那蛇大抵也有智慧,動彈不得,乾脆利用這東西謀生,活到現在。

  此時那牢蛇的掙扎已經漸漸軟下去,孟扶搖剖開背脊取出內丹扔進麻袋,抓過九尾狸,吻唰吼嘬幾下,用「弒天」給它剪去金色的腳趾甲,也塞進麻袋中。

  她掛心雲痕下落,抬頭四面去找,一仰頭看見山崖之巔,少年黑色的身影騰挪跳躍,似乎在和什麼東西在搏鬥,孟扶搖大喜,張嘴便要招呼。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推了她一把。

  「啊——」

  孟扶搖翻翻滾滾的落下去。

  剎那間身子懸空,居然還能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一個問題——自己伏身崖壁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身後,是空氣。

  是完全沒有任何人的空氣。

  誰推她?

  這個時候來不及多想,孟扶搖半空騰身便要再度掠起,以她的實力,落崖等同蹦極,頂多玩個心跳,實在落不死她。

  然而她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

  她半空中身子一舒,卻發現四周空氣突然都黏纏了好多倍,像是一攤黏稠的蜜漿一般厚重沉滯拖拽不開,手足上像墜上了大石,一絲一毫掙動不得,而心臟砰砰砰的躍動起來,跳得狂猛激烈,她隔著自己的衣物,都似能看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瘋狂撞擊著自己的皮膚,想要像奔馬一樣穿破肋骨和血肉的阻攔,一往無前的奔出去。

  於是她也就像塊石頭般呼嘯著附落下去。

  大字型,衝破大氣層的最完美落崖姿勢。

  她在掉——

  孟扶搖剎那間腦子一片空白。

  啊啊啊她縱橫七國的孟大王孟陛下,怎麼能這麼莫名其妙連兇手都沒看見連發生什麼事都沒搞清楚便窩囊的死!

  孟扶搖在呼呼的風聲裡徒勞的睜大眼睛,眼前過電影般剎那攝入無數奇形古怪圓的扁的長的豎的黑白花彩光影,光影之中恍惚看見崖壁上探頭下望霍然變色猛衝而下的黑衣少年,感覺四面空蕩蕩連霧氣都沒有什麼人都沒看見的透明的風,眼角瞥到越來越近的嶙峋的地面,真嶙峋啊,像個巨大的搓衣板。

  更糟糕的是,因為實力的過於強大,她還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的昏,偏偏要殘忍的無比清醒的像個被操控的木偶一樣,體驗著高空飄下所有的失重感和跳樓者生死一瞬的極速墜落——就那樣,光影一射,世界一蕩,風一吹,啪!

  「啪!」

  聽起來像破了個肥皂泡。

  小時候吹口香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便經常可以聽見這樣一聲「啪」。

  彷彿也嗅見了口香糖的味道,淡香,有什麼東西矇住了口鼻,似乎也像口香糖吹破一般,一大片白白的蒙上來。

  啊……摔死了?摔回現代了?

  孟扶搖穿越掙扎史結局了?

  真好啊……解放了。

  孟扶搖歡喜鼓舞的睜開眼,熱淚盈眶的準備對媽媽說:「換個橘子口味的泡泡糖!不要蘋果的!」

  一道長而黑的山崖衝入眼簾。

  一柄利劍似的九十度上下嶙峋的崖,自鐵青色的蒼穹俯衝下來的效果,從四仰八叉於地面的角度看去,那震撼是十分直觀的。

  更震撼的是此刻歡欣鼓舞準備嚼橘子味口香糖的孟扶搖。

  她熱淚盈眶的喃喃道:「善了個哉的,這世界上就有這麼一個慘絕人寰的詞兒叫:希望破滅。」

  「什麼希望?」身下突然傳來問話聲,那聲音似乎久經壓迫,聽起來十分沉悶,「你就這麼希望死?」

  孟扶搖正要回答,身下的身下,第三層冒出一聲霹靂:「兩個小混賬給我讓開!壓死老夫了!」

  第二層輕輕一笑,雙手一伸抱住孟扶搖,骨碌碌滾了開去,猶自不忘對下面那層墊底的表示謝意:「您老辛苦,您老真厚實。」

  雷動從地上悻悻的爬起來,撣撣衣服上的泥,怒道:「老夫去接就成了,你小子為什麼最後一霎搶在老夫上面?」

  長孫無極八爪魚一般抱著孟扶搖,十分怡然的笑:「男女授受不親,老爺子,這是您說的。」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雷動暴怒,「放開我徒弟媳婦!」

  「壓驚。」長孫無極抱著孟扶搖翻了個身,微笑,「我看看扶搖受傷沒有,您看,扶搖也沒意見的。」

  我當然沒意見!孟扶搖瞪著他——你看見過一個被點了穴道的人能對自己被上下其手發表任何意見嗎?

  瞪了一會兒又心軟——太子殿下貌似談笑自如,其實看起來很有些狼狽,一貫風度優雅的人,此刻居然頭髮上掛著樹葉泥屑,可以想見搶過來的時候多麼的千鈞一髮。

  他撐著手臂看她,眼神裡七分珍愛三分憂慮,都是給她的。

  孟扶搖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就是個倒楣蛋兒,到哪都沒個清靜,以後恐怕會更不清淨,這娃和自己在一起,整日提心吊膽,眼晴一眨人不在身邊就出岔兒,也怪可憐見的。

  長孫無極看她眼底露出的「娃很可憐」的眼神,輕輕一笑,撫了撫她的臉,趁那老頭子發飆之前解開她的穴道,道:「好險,差一點你就成肉餅了。」

  孟扶搖悵惘的坐起來,道:「肉餅不可怕,只要死得明,關鍵問題是我連發生什麼都沒明白。」

  「這附近有人在使術。」長孫無極道,「很高明的術,其實我們一直就在這崖下,卻突然失去你的影蹤,我們想上崖,四面卻湧來好多異獸,就那麼處理異獸的一會兒功夫,你就突然掉了下來。」

  「我也是。」接話的是從崖上奔下的雲痕,他臉色蒼白,看見孟扶搖好好的坐在那裡才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在崖上和一個怪鳥搏鬥,聽見你驚叫一回頭已經來不及。」

  「你不是去採那五色花的麼?」孟扶搖道,「我就是看見你好像遇險,才過來的。」

  雲痕的回答讓她瞠目結舌:「我根本沒在崖上遇險,也沒看見過什麼五色花。」

  雷老頭子趁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爬上崖去,將那五色花和玉膏都挖了出來,眉開眼笑的背著麻袋下來,道,「分贓分贓!」

  「你就記得搶劫,」孟扶搖大怒,「我差點被人害死你也不管!」

  「管什麼?」老頭子斜睨她一眼,轟隆隆的道,「我告訴你,扶風這個地方和我們內陸不同源,術和武是兩回事,各有各的強勢之處,端看使用的人實力如何,比如咱們,就算武驚天下,未必就能壓得住真正玄奇詭異的術,同樣,術法不夠強的人在咱們手下也只有哭的命,你與其現在蹲這裡研究誰使術,還不如把這些好東西該分的分該用的用,最起碼下次說不定還能救你的命。」

  「怎麼找不出來?」孟扶搖磨牙,「能做到這個程度的,必然是頂尖術士,查查今日來迷蹤山谷的有哪些人,也就知道大概了。」

  「剛才這附近沒有人。」長孫無極突然道,「換句話說,有人以神通隔空作祟,而真正大神通者,我聽說能千里之外作法,所以扶搖,僅僅查山谷中人,未必準確。」

  孟扶搖垂頭喪氣,蹲那半晌道:「有一次還有第二次,不急,總有抓住尾巴的時候,來來,分贓。」

  她興致勃勃扒出麻袋,和雷家老頭手撅著屁股腦袋抵腦袋的開始討價還價。

  半晌。

  山谷中吼聲迭起,驚得群鳥異獸倉皇逃奔。

  「箭毛獸我打得比你多!憑啥要平分!」

  「因為都是我撞死的!」

  「不成!平分我不夠做踏花被!」

  「不平分我不夠做鴛鴦毯!」

  「你一把年紀做什麼鴛鴦毯!第二春啊?」

  「放屁,那是給野兒的大婚禮物!到頭來還是你睡!」

  「呸!」

  「砰!」

  「……」

  「騰蚳為什麼你拿皮肉我只拿骨頭?」

  「骨頭肉香!」

  「呸!」

  「砰!」

  ……

  「他們打的都算我的!」

  「那老夫打的都算老夫的!」

  「不成!」

  「為什麼?」

  「見者有份!」

  「那他們的怎麼我不能見者有份?」

  「沒聽過雙重標準?」

  「呸!」

  「砰!」

  ……

  「九尾狸我要內丹!」

  「那是我冒生命危險打來的,沒你的份!」

  「我出錢買!」

  「不賣!」

  「那給我點血。」

  「不給!」

  「你……」

  「給你點指甲!」

  ……

  半晌兩個人各抱個大麻袋,對望一眼,各自扭頭。

  「哼!」

  「走吧。」一直含笑靜觀兩隻坐地分贓的長孫無極走過來,「咱們收穫已經頗豐,想要的基本都已經要到,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還有別的事呢。」

  孟扶搖「嗯」一聲,將拿來在地上做算術分贓的「弒天」在草葉上擦乾淨,準備收起,突然「咦」了一聲道:「怎麼刀上突然有字了?」

  「弒天」原本沾滿牢蛇鮮血,現在被擦乾淨,黑色的刀面上隱隱浮現奇形金色文字,大小不一,密密麻麻。

  孟扶搖愕然將刀翻來覆去看,這刀有秘密是早就知道了,卻一直沒尋找到蹊蹺,試過火燒試過明礬泡試過一切古方的顯影劑,甚至還突發奇想是不是像《倚天屠龍記》一樣,找個寶劍來互砍一下,看是不是能掉出秘笈來,最終卻沒捨得,不想今日遇上那牢蛇鮮血,竟然得見天日。

  只是那字孟扶搖仔細看了半晌,卻一個也不認識。

  拿給那幾人看,也都搖頭,孟扶搖怔怔道:「死老傢伙說刀上有秘密,看來就是這字了,但是這鬼畫符誰能認識?」

  「總有人認識的。」雷動突然道,「機緣到了便成。」

  「什麼都要等機緣,等它顯影的機緣等了好多年,現在等它翻譯出來又不知道到猴年馬月。」孟扶搖哼一聲,將刀收起,當先出谷去。

  雷動跟在她身後,大聲道:「女人家要收心,不要整天在外面轉,老夫想過了,等下老夫送你回大瀚,和野兒早點大婚去!」

  孟扶搖霍然扭頭,罵:「老發昏!」

  雷動大怒,劈手就來拎她,長孫無極衣袖一拂,雲痕長劍鏗然一閃,一個道:「前輩,強扭的瓜不甜。」一個道:「您若強迫她,晚輩拼著這條命也得攔著。」

  「什麼強迫!」老頭子跳腳,「我家野兒喜歡她!」

  「你家野兒還喜歡蜜汁火腿!」孟扶搖扭頭鄙視他,「你去問問豬,願不願意被割了腿烤吃?」

  「你不是豬!」

  「看見你我寧可做豬!」

  兩人一路吵到谷外,隨即聽見刀劍之聲大作,孟扶搖眉毛一豎,道:「又有人來找死!」風馳電掣的奔過去,果然看見一群武者術士正圍著谷外她的護衛們廝殺,其中赫然有那個連袍子都被她扒了的術士。

  這群人被莫名其妙的打劫,在谷中再尋不著好東西,憤怒之下出谷來,看見等候孟扶搖他們的護衛群,眼見他們衣衫光鮮用具精潔,明顯是個肥羊,頓時覺得人劫我我也劫人,真是再公平不過的事。

  於是乎就劫了。

  於是乎就撞上鐵板了——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護衛,那可不是一般散兵遊勇那麼好對付的。

  於是乎就再次倒楣了——打劫者被主子撞上,孟扶搖莫名其妙被術法拽下崖心情正不好,毫不客氣把所有人都痛揍一頓,原先還剩條褲子,現在連褲子都扒了,全部給我光屁股滾蛋。

  滿地裡花花綠綠衣服,連同幾個王庭巫師的衣服也被留下,孟扶搖哈哈笑著,踩著衣服進帳篷,突然覺得腳底有異,踢了踢,發現那幾個王庭巫師的衣服下有幾個桃木牌子,還有一串串的骨頭串子。

  雲痕過來看了看道:「這是燒當王庭的二流巫師的標記,雅公主以前曾和我說過。」隨即他又「咦」了一聲,道:「啊,還有發羌王庭巫師用來卜算的獸骨,刻了標記的,奇怪,他們怎麼會有這個?」

  他話音方落,帳篷裡一聲大叫「啊!」

  聽聲音竟是雅蘭珠的。

  孟扶搖立即撲了進去,看見雅蘭珠在氊子上掙扎翻滾,滿頭大汗,眼皮劇烈翕動,卻始終不能睜開。

  孟扶搖喚:「珠珠!珠珠!」雅蘭珠卻像聽而不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噩夢中。

  轟隆隆一座山移了過來,雷動大嗓門都沒能把雅蘭珠震醒:「九尾狸呢?騰蚳呢?拿出來用啊!」

  孟扶搖抓出九尾狸,那東西感覺到死期將至,嚶嚶哭泣,不住在孟扶搖手中作揖求饒,孟扶搖盯著它那黑眼珠子,再瞟瞟站在地上含著爪子的元寶大人的黑眼珠子,突然覺得,要殺這麼一個毛茸茸的有一定智慧的看起來和元寶大人也差不多乖巧可愛的玩意,有點困難。

  雷動哼了一聲道:「留著它也許有用,但也許也是個麻煩,你想清楚了。」

  孟扶搖不理他,割了騰坻一塊金角,燒成灰沖上泉水給雅蘭珠喝下,過了半晌,看見雅蘭珠身子一陣大震,隨即睜開眼來。

  她睜開眼那一霎,孟扶搖清清楚楚看見,那眼竟是血紅的,隱約映出衝天火影和漂浮的人群,但那景象剎那一閃便不見,轉眼她恢復正常。

  恢復正常的雅蘭珠怔怔坐著,一副魂還沒回來的樣子,孟扶搖試探著輕呼:「珠珠……珠珠……」

  「父王!」雅蘭珠突然蹦了起來,披著個毯子就往外奔,「母后!」

  她喊聲淒絕,披著個花花綠綠毯子落蝶似的向前飛,那速度竟然快得超越她本身武功,那般令人措手不及的奔出去。

  那淒厲的喊聲在寂靜的山林傳開,傳入青煙瀰漫的山谷,山谷某處,一個負手而立仰望星辰的人突然震了震,隨即轉頭,從鼻腔裡「嗯?」了一聲。

  然後那人低低說了一句:「原來在這裡……」

  隨即那人閒閒挽袖,半空中指尖輕輕一劃。

  雅蘭珠狂奔出去。

  她越奔越快,步子在山道上輕捷如電,那般輕功何止超越她自己?甚至超越了長孫無極孟扶搖,超越了人力可以達到的速度,魂似的一點重量都沒有的在飄,那步態也十分奇怪,起落之間肩膀不動頭不搖,像是一個木偶被無形的手拎著快速的飛。

  所有人都追出來,但是都因為她出奇的輕功大進,因為慢了一步而始終差了點距離,眼見雅蘭珠並沒有往山下跑,竟然是往山麓之上瘋狂奔去,而那裡,一處斷崖深深斜出,崖下是煙霧瀰漫不見底的深谷。

  孟扶搖看見這情形眼前一黑,趕緊一抬手將懷裡的元寶大人擲出去:「耗手,給我攔著!」

  她指望雅蘭珠看見自己十分喜歡的元寶大人,能夠稍稍清醒一刻。

  元寶大人半空中一躥,白光一閃終於夠上了雅蘭珠的肩,它拚命的拽雅蘭珠耳朵,在她耳邊吱吱大喊,又試圖打她耳光,然而雅蘭珠從頭到尾眼珠子都沒斜一斜,對元寶大人的所有動作毫無感應,只是勇猛的一往無前的向那個見鬼的目標奔去。

  眼看著不僅救不了雅蘭珠,連元寶大人都要齊墮深谷,孟扶搖眼球都紅了,忽聽身後風聲一掠,呼一聲衣袂一飄,長孫無極已經從她身側越過,劈手就去抓雅蘭珠後心。

  此時離斷崖只有十丈左右距離,長孫無極伸出的手已經堪堪抓到雅蘭珠肩膀。

  孟扶搖剛自一喜,雅蘭珠突然躥了躥,躥出半米,那一抓便落了空,孟扶搖「啊」的一聲十分懊惱,雅蘭珠又已掠出好遠。

  孟扶搖咬牙,劈手就去撕衣服想要拖住雅蘭珠,身後突然飛出一條長長黑色繩索,極其巧妙的撞上和雅蘭珠只差不遠的長孫無極,生生將他推出一截。

  是雲痕,他一邊奔一邊脫了外衣,擰成繩飛出去推長孫無極。

  這一推便將長孫無極推到雅蘭珠身後,長孫無極再次抬手去抓。

  「哧——」

  雅蘭珠肩頭衣服撕裂,一片碎布連同元寶大人一起落在長孫無極掌中,露出的肩部肌膚滑如凝脂,嬌美如玉。

  長孫無極手按下去,只能按在她赤裸的肌膚上。

  長孫無極下意識手一讓。

  雅蘭珠立刻再次飄了出去。

  孟扶搖差點咬碎銀牙——多好的機會!廢了!

  三次努力三次失敗,雅蘭珠已經奔到崖端,二話不說彷彿朝向某個呼喚一般,絲毫不減速的衝過去。

  孟扶搖拼盡全力的沖,一邊沖一邊閉上眼睛——回天乏力,現在的珠珠已經不是珠珠,是縷根本不受控制的魂。

  她不敢想像雅蘭珠橫屍崖底的慘狀,眼前卻不由自主掠過那些鮮血啊肉塊啊等等,越想越是害怕,比她自己先前從崖上被拽下來還要害怕幾分。

  「砰。」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那聲悶響聽在孟扶搖耳中震得心都抽了抽。

  是珠珠掉下崖的聲音嗎?

  她顫慄著,不敢睜眼,害怕看見自己唯一的女性朋友,當真橫屍崖下,再無生機。

  卻聽身後雷老頭子哈哈一聲大笑,道:「好!」

  孟扶搖心中一喜,睜開眼,便見前方斷崖上,珠珠正以一頭撞上之姿紮在一個男子懷中,那男子伸手緊緊按著她,一身黑色錦袍紅色火焰,眉目深刻俊朗如刀刻,看人時目光堅剛淩厲,像是一道呼嘯的狂風,撞上漫天星子,砰然一聲蒼穹撞碎,滿世界金剛石一般的熠熠神光。

  戰北野。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一口氣梗在喉間,半晌才舒了出來,喜極之下渾然忘形,奔過去就是一拳捶上去:「哈哈戰北野,你咋來了你咋來了?啊啊多虧你多虧你——」

  戰北野一抬手點了雅蘭珠穴道,放她下來,抬眼看著孟扶搖,這一刻他眼中渾忘一切,只用光芒厲烈的眸子緊緊盯著孟扶搖,半晌道:「你怎麼這麼狼狽?哪來的血?」

  孟扶搖怔了一怔,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是有血,是先前殺牢蛇沾上的血,但是牢蛇的血是黑色的,在黑衣上也不甚明顯,這傢伙竟然第一眼就發現了。

  「沒事,別人的。」孟扶搖咧嘴笑,此刻她看戰北野怎麼看怎麼順眼,他便要她捧著他臭腳親上幾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那就好。」戰北野這才舒開眉頭,朗然一笑道,「我聽說你和家師……結伴而行,」他瞪一眼雷老頭子,才又道,「我怕你們都是火爆性子鬧出誤會,正好我巡視北境,便順道拐了個彎,剛才我在找迷蹤谷,想從高處看看能不能找著,就爬上這斷崖,結果正遇上撞上來的雅蘭珠。」

  這話前面後面都對,中間就是胡扯,巡視大瀚北境能巡到扶風?擺明瞭大瀚皇帝又溜號了,孟扶搖此刻心情好,不打算拆穿他,笑眯眯的道:「好,好,來得好,麻煩你把你家那隻老頭子領回去吧。」

  「好,好,野兒你來得好。」接話的是氣咻咻的雷動,他對徒弟不領情的那一瞪十分不滿,回之以牛眼一瞪,「老夫給你把人逮著了,你正好把她領回去洞房。」

  戰北野皺眉瞪他:「您莫多事!」

  「多事?」雷動暴怒,把背上麻袋往地下一摜,嘩啦啦兜底往地下一倒,「老夫多什麼事?老夫盼徒孫已經盼了很多年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胡亂撥拉那些血淋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箭毛獸的皮正好可以做你們的冬暖夏涼的鴛鴦被,火蛙皮護心安神,將來給你們的兒子做個小荷包掛著,蟄鳥的羽可以防毒……老夫費盡心思給你準備禮物,你就這個態度?啊?啊?」

  戰北野哼一聲,怒道:「多事!」

  雷動蹦起,「小子你混賬!」

  「多事!」

  「混賬!」

  「砰!」

  「轟!」

  孟扶搖抱著雅蘭珠飛快的逃開戰場,嘖嘖讚嘆:「善了個哉的,火星撞地球啊,比我們還猛!」

  半晌後戰北野烏漆抹黑的過來,將那地上獵物用腳撥撥,看著孟扶搖,孟扶搖尷尬的呵呵笑,道:「陛下啊陛下,你家老爺子有妄想症,麻煩你帶他去治治,需要什麼藥,俺可以免費提供。」

  戰北野深深凝視她半晌,一直看到她不自在的轉開眼,才道:「真的是妄想麼?」不待她回答又道,「沒到最後結果之前,誰也不能確定那就是妄想。」

  「那是。」長孫無極突然款款過來,一挽孟扶搖,十分和煦的對戰北野微笑,「在下十分希望有朝一日,大瀚帝君能夠為我倆親自見證那最後結果。」

  孟扶搖抽搐……多麼具有外交辭令技巧地攻擊啊啊啊……

  「在下怎麼覺得,太子那儀態雍容,辭令完美,更適合做個司儀?」戰北野也笑,「介意做我和扶搖的司儀嗎?家師主婚,您司儀,大瀚榮光無限。」

  「這榮光在下更希望由無極親領。」長孫無極笑得和藹,「家父渴盼已久。」

  「家師親臨提親,想必更有誠意。」戰北野笑,烏黑的目光杵似的一分不讓。

  ……

  雷動很湊熱鬧的過來,一把拎起孟扶搖。

  「吵什麼!都什麼身份的人了!跟鄉村野夫一樣搶女人!」

  孟扶搖剛覺得老傢伙這句話很有身份,便聽見他下一句。

  「你抓緊時間洞房算完!老夫給你做主!」

  孟扶搖一個踉蹌,趕緊哀怨的掐雅蘭珠,掐啊掐,掐啊掐……珠珠你醒過來吧,求求你快醒過來吧,最起碼幫我岔開話題,對付掉一個瘋子吧……

  雅蘭珠確實被掐醒了。

  她一睜開眼晴,茫然的眼神如水暈般一散又收,再緩緩一凝,縮成針尖般大小,那眼神中滿是驚恐,彷彿看見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隨即她渾身一顫,霍然一個撲身,撲到孟扶搖腳下,抱住她的腳放聲大哭。

  「扶搖,扶搖!求你——求你——救救我父王母后,救救我發羌王族!」



扶風海寇   第六章  劃他右派

  「怎麼了?」孟扶搖嚇了一跳趕緊去扶,珠珠雖然俏皮活潑,實則上也獨立自主,沒見她對誰低頭過,今日這一撲一求,卻撕心裂肺十分哀婉,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堅強而高傲的小公主急迫如此?

  雅蘭珠卻只是在哭,倚著孟扶搖的肩,孟扶搖肩頭衣服很快濕了一大片,忍不住心中憐惜,輕輕拍她的肩,道:「珠珠,不要急,不管什麼事兒,我都幫你的……」

  雅蘭珠,「唔」了一聲,哭了一陣似乎清醒了些,抬起眼來道:「……我……我其實也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看見了……看見王宮受到攻擊……看見父王母后……」她突然停住,似乎說不下去又似乎不敢說,眼圈又紅了。

  孟扶搖仰頭思索一下,由自己的落崖想到雅蘭珠被驅使跳崖想到她「看見」的發羌王庭之亂,隱約直覺這其中有聯繫,只是整件事情如這靜默槐山,隱在半山雲霧之後,暫時不見全貌。

  雅蘭珠發洩出來後稍微安靜了些,眼睛一轉突然看見趕上來的雲痕,他腰間還掛著剛才順手揀的桃木牌子,雅蘭珠一看見那牌子眼珠便定住了,霍的撲上來就去扒,雲痕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手忙腳亂的解下來,雅蘭珠仔細的摸著那桃木牌,喃喃道:「這是我們發羌的術士命牌啊,凝聚一個術士一生的術法精華,除非丟命是不會落在別人手中的,你從哪來的?」

  雲痕解釋了一下,雅蘭珠怔怔的坐著,半晌低低道:「燒當……燒當!」

  她抓著桃木牌,霍的手指用力,木牌化為灰燼,落下一堆黑色的灰,雅蘭珠仔細的看了下那些灰的顏色形狀,喃喃道:「惡死!」

  孟扶搖問她當初怎麼會莫名其妙倒下,雅蘭珠搖搖頭:「三大王庭都有自己的秘術,對於我們這種生下來就用魂術保留了一部分真魂的王族子女,真正高級的術士和巫師,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倒下,只是無論哪種辦法,都必須先獲得我們的真魂之珠,而真魂之球的集中地是每個王族最大的機密,一旦被攻破就等於這個王族全毀,所以我才會這麼著急……我的真魂被人控制,就意味著王庭有難。」

  「但我看你現在也不像完全被控制的模樣,最起碼動你真魂珠的人好像對你沒惡意。」

  雅蘭珠仰頭向天想了想,也有點想不明白的搖搖頭,孟扶搖牽過她道:「別想了,回去一趟便什麼都知道了。」

  雅蘭珠「嗯」一聲,眼淚汪汪看向戰北野,戰北野立即掉頭,掉頭的同時道:「你放心,我們在,再沒有讓你受欺負的道理。」

  孟扶搖私心裡覺得,這個表態很好,如果把那個「們」字去掉就更完美了,還有說的時候,如果能深情凝注對方那就更好了,可惜她嘴還沒張,戰北野的眼光已經落在她臉上,話卻仍舊是對雅蘭珠說的:「就算看在扶搖面上,也沒有不管你的事的道理。」

  雅蘭珠目光黯了一黯,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她,然而她隨即便平靜下來,居然還笑了笑,向戰北野微微一禮道:「無論如何,多謝陛下。」

  孟扶搖沈默,隱隱有些心疼,珠珠雖然看似張揚,但一向識大體有分寸,如今面臨家族之難,個人情愛得失更是暫且擱置一邊,只是看著她隱忍,看著她強顏歡笑,總覺得心下若有所失。

  誰動了她家的珠珠?

  誰動了她家那個活得五顏六色、華彩斑嫻當街追男的小公主?

  拖出來,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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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行三日,將近王城。

  發羌王城名號大風,據說原本不是這個名字,原本叫襄城,多年前扶風內海鄂海出現兇猛海獸,殺傷多人,並連發海嘯,而扶風三大王族都與內海接壤,尤其以接壤面積最大的發羌損失慘重,後來十強者中排第五的「大風」,一舟自北而來,怒殺海獸,挽救沿海諸多族民性命,發羌感恩之下,便將王城改名大風。

  孟扶搖聽見這個傳說頗覺得有些怪異,想了半晌道:「一舟自北而來?哪個北?」

  「鄂海之北,絕域海谷。」雅蘭珠道,「這也是個傳說,絕域在鄂海羅剎島之北,據說深入穹蒼大陸,但是險惡異常有去無回,我扶風三族,從無人敢於越過羅剎島,更別說絕域了,但那年,在羅剎島附近撈珠的船民,親眼看見大風前輩坐的那艘船,是從絕域海谷的方向過來的。」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長孫無極卻突然道:「大風未必是從絕域過來的,漁民看錯也是有可能,絕域那海谷,是真的有去無回,不是武力高強便可以安然度過的。」

  孟扶搖嘻嘻一笑,長孫無極瞟她一眼,低低道:「你答應過我不一個人去穹蒼的……」

  「啊?」孟扶搖做茫然狀,舉目四顧,神色呆滯。

  「你忘記了嗎?哦,那我提醒你一下,在初入扶風之境,月夜之下,溪流之旁,樹梢之巔,你在我懷中……」長孫無極對某人的無恥不急不怒,聲音越說越高。

  周圍幾隻的目光立即都唰拉拉掠過來,雲痕若有所思,戰北野狐疑黝黯,雷動……雷動拖著尋來的寶物不知去哪了,看他的樣子急吼吼,似乎還有什麼約要赴。

  「哦!」孟扶搖立即大聲答,「對!」

  太子露出「乖……」的神情。

  孟扶搖悻悻——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怎麼高,太子最高。

  戰北野看著孟扶搖,心中卻在轉著師傅臨走時的囑咐——下手要穩准狠,搶人要黑凶快,在必要時候,手段是可以陰險的,臉皮是可以不要的。

  老頭子得意洋洋笑:「你師娘就是這樣被我娶來的,想當年……」

  戰北野立即將師傅踢走——真要給他談起已經說了一萬次的當年死纏爛打娶師娘的舊事,足夠從扶風走回大瀚了。

  雖然踢走了絮絮叨叨唧唧歪歪的老頭子,戰北野卻在努力回想當初師傅求娶師娘的經過,認認真真想從其中汲取關於追女人的有用心得,想了半天卻覺得實用價值不高。

  師娘不喜動武——孟扶搖打起架來像抽風。

  師娘十分賢慧——孟扶搖這輩子就不懂什麼叫賢慧。

  師娘善於言辭,能從才子佳人聊到風花雪月——孟扶搖也善於言辭,能從殺人放火聊到玉女心經。

  師娘善於謀劃,能將家政料理得井井有條——孟扶搖也善於謀劃,能將別人的國家料理到自己口袋裡。

  師娘河東母獅,師傅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她也能提把刀追出三條街——孟扶搖也河東母獅,恨不得天天把他戰北野吼到屬於雅蘭珠的河西去。

  戰北野想了半夭,覺得孟扶搖其人,實在不能用正常女人的標準和經驗來衡量對待,只能從頭開始,步步摸索。

  至於她的心……戰北野看她一眼,她喜歡她的,我堅持我的。

  不到最後便因為挫折中途放棄,不是他戰北野的風格。

  卻也不屑於強迫。

  不強迫、不追索。

  只讓你看見我。

  孟扶搖不知道戰皇帝此刻心中的小九九,她只顧勒馬看著夕陽沐浴下的大風城,這裡建築特色迥異其餘諸國,有點像古伊斯蘭風格,城牆不高,房屋色彩鮮豔,道路筆直而簡單,將整個城豆腐乾似的分成好多塊,每一塊屋舍顏色都不同,分黃色青色黑色褐色,而城中心的皇宮,卻是白色的。

  「黃色屋舍住僧侶,青色屋舍是術士居住區,黑色是巫師,褐色是沒有學習異術的普通百姓。」雅蘭珠簡單介紹,「扶風是個等級鮮明的國家!這個等級不是指地位,而是指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發揮的作用,僧侶、術士、巫師,在扶風都很受人尊敬,僧侶的佛陀光明法,術士的治療術和蠱術,巫師的魂術等等各有所長,根據其能力高低決定地位高低。」

  「哪種最牛?」

  「不存在哪種最牛,只存在哪種中誰最牛。」雅蘭珠笑了笑,「恍如百年前星辰術士名動扶風,術士便揚眉吐氣佔據上層統治地位,比如十年前巫女非煙橫空出世,三族共贈神空之名,巫師便佔據如今三大王庭的大部分供奉職位。」

  「非煙這個人,我見過一次,平日裡也經常聽說,卻並不瞭解。」孟扶搖好奇,「你知道不?」

  「天下沒人瞭解她。」雅蘭珠搖頭,「十年前塔爾步步族聖女逝世,繼任者就是她,恰逢那年鄂海出現異像,海上生毒霧死了很多人,是她出手驅走了那東西,自此地位年年上升,直至如今三族共尊,而在扶風,高層統治者的來歷經歷是被保密的,以免被人鑽了空子,畢竟能人異術太多了。」

  她漆黑的大眼睛注視著前方漸漸被霧靄籠罩的王城,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喃喃道:「不知道父王母后怎樣了……為什麼始終沒有人通消息給我?」

  「你先別急著進王城,」孟扶搖當先尋了個臨街飯鋪坐下,「讓姚迅給你打聽一下,他也算是個扶風人,口音相近。」

  過了一會姚迅回來道:「發羌王庭最近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動,只是重新任命了一個主掌政務的大法師康啜為宰相,據說此人術法高強很受尊敬,所以極受信重大權在握,他任職之後雷厲風行,已經撤換了許多官員,而大王和王后,以及諸王子公主很久沒在人前出現。」

  雅蘭珠「啊」的一聲,眼淚已經下來了:「父王母后一定……一定……」

  「未必有這麼糟糕。」孟扶搖拍拍她的肩,想了想道,「珠珠,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們扶風原先是兩族,其實據說最早,兩族也是一族,那麼如果你們扶風有誰想將三族再次合併為一族,該怎麼做?」

  雅蘭珠沉思半晌道:「其實扶風三族的百姓,對族界沒那麼在意,關鍵在於三大王族,合併為一,誰肯屈居人下?如果有一位絕對強勢絕對鐵腕的統治者,將三大王族全部折服於麾下,令三大王族同時俯首尊他為王,再開放疆域三族通婚,經濟互通有無,那麼過上幾年,自然而然,扶風也便合併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便是一顫,駭然驚道:「你的意思是……」

  「猜想而已。」孟扶搖笑笑。

  然而雅蘭珠轉道看著,長孫無極等人臉上的神情分明也是那個「猜想」,這幾個七國政壇頂級人物,無數政治風浪中搏鬥出來的強者,如果都抱持著同一種想法,八成離事實不遠了。

  「今夜去皇宮看看。」孟扶搖剔著牙齒猥瑣的微笑,「我發現我每到一國,做的事也許都不同,但是皇宮卻是必然要觀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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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羌天正十八年年六月某夜,發羌王宮遭受了自建立以來最無厘頭最無法無天的「探訪」……

  守宮城的衛士起先看見一個黑衣小子,背著個罈子喲呵喲呵的過來,左肩一隻白毛球,右肩一隻金毛球,坦然直入大門前,問衛兵:「同志,請問到宰相大人御書房怎麼走?」

  該人語氣平靜,神情平常,問這句話大抵和問隔壁阿三家住哪裡一個口氣。

  衛兵互視一眼,都覺得這小子八成腦筋不甚好,宰相大人何等高貴?皇宮何等神聖,怎容得你在這胡言亂語?

  「走走!」衛兵伸手一推,「哪來的瘋子,回家耍去!」

  一推,沒推動。

  那小子看起來輕飄飄,推起來死沉沉,站那裡就像生了根。

  衛兵有點不安了,扶風異士多,這位不是深藏不露來搗亂的吧?轉頭打個暗號,城樓裡立即湧出一隊衛兵來。

  「這小子意圖闖宮!」衛兵指著孟扶搖,「攔下他!」

  話音未落,衛兵只覺得迎面風聲一烈呼吸一窒,唰的一陣風便飄了過去,眼前一花黑影一躥,一隊人便以各種迎戰姿態華麗麗的定在那兒了。

  黝黑樓門之內,群魔亂舞之姿,打頭陣的闖宮女英雄孟扶搖微笑抱胸靠著牆,優雅伸手一引:「騎士們,公主已經給你們開完路了,下面大家可以去救巫婆了。」

  衛兵定在那裡,看見幾個人從暗處施施然的飄出來——淺紫錦袍的男子,煙似的飄過他身側,身周異香隱隱,面具外眼眸深邃如鄂海海水,眼神看似包容一切,其實只倒映著那黑衣小子一人身影。

  黑衣紅袍的男子,大步過來,經過他身側時胳膊肘隨意一拐便是個重重的肘拳,衛兵叫不出來痛得縮成一團,聽見他低聲冷哼:「敢推她那裡……哼!」

  哪裡?哪裡?無辜的衛士陷入沉思,接著便見幽瞳星火旋轉的青衣少年過來,看看他痛苦神情,將他挽起,衛兵感激涕零,還沒來得及站直用眼神表達謝意,一個蒙著臉的花花綠綠小姑娘竄過來,抬腿就踢在了他的脛骨上。

  「叛徒!」

  可憐的衛兵咚的栽倒在地,再被小公主金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的踩過去——叛徒!給宰相守門的叛徒!

  探訪皇宮五人組,以錐子型——中間寬厚兩頭尖的陣型,光明正大的向發羌王宮推進。

  剛進門,飄下來三個黑影,寬寬黑袍,長髮披散,是王庭巫師打扮。

  孟扶搖回頭看雅蘭珠,雅蘭珠道;「不認識!」

  孟扶搖立即大喝:「右,放!」

  九尾狸呢的一個轉身,屁股撅起,「噗——」

  青煙漫起,香氣襲人。

  三個巫師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香氣擊中,急忙閉氣已經遲了一步,都覺得頭腦一暈,隨即聽見那黑衣小子又一喝:「左,上!」

  三個巫師急忙拉開架勢迎戰的迎戰施法的施法,青煙瀰漫中隱約看見那五人卻根本沒動,還沒反應過來,咻的一團白影射了過來,一個「三百六十度橫身轉向連環劈!」

  我劈!我劈!我劈劈劈!

  一抬腿劈倒一個,爪子一揚,爪子上裝備了孟扶搖研製的最新款帶毒指甲套,月色下藍光爍爍,襯著閃亮亮的大板牙陰邪邪的眼神,很黃很暴力,很雷很惡魔。

  哢哢兩聲,一邊撓一個!

  倒。

  光速解決。

  孟扶搖讚:「黃金搭檔!」

  九尾狸立即獻媚的用九條尾巴給主子撓癢,十分溫存,並對元寶大人展開媚笑。

  桀鶩滴元寶大人睨視九尾狸一眼,不屑抱胸扭頭!

  高貴的靈魂,怎可與這等佞臣比肩?

  有競爭便有壓力,因為九尾狸的存在而感覺到了競爭的壓力的元寶大人,戰鬥意志分外高昂。

  孟扶搖微笑,左拍拍右拍拍,一隻塞個肉乾一隻塞個果子——孟女王用駕馭臣下的手段來駕馭她的寵,效果一般的好。

  三名巫師倒下,第二道宮門聞聲射出幾條影子,看那樣子是武術巫術兼具的高手,人在半空便曳出灰青色的煙氣,煙氣之中,不見人形。

  孟扶搖呼一下就撞了出去。

  一撞便是一道颶風,風裡伸出鐵般的拳頭——孟氏天馬流星拳。

  一拳!

  剎那狂風大起煙霧騰騰,地面的碎葉泥土被拳風帶起旋上半空,再齊齊撞上宮牆,每片碎葉都將宮牆撞出深深凹洞。

  煙光崩散!

  孟扶搖只用一拳,便毫無花哨直接乾脆雷霆萬里的完成了三道青煙的稀釋過程。

  只剩下地面上數聲呻吟餘音嫋嫋。

  身影連飄,五人組繼續按剛才那個順序施施然踩過去,長孫無極含笑殷殷,抄著袖子問孟扶搖:「傷著指甲沒?」

  戰北野很不高興一腳踢開地面上障礙物:「扶搖你好歹留個給我。」

  雲痕把被戰北野踢成一堆的高手們繳了械,順手將他們沒來得及掏出來的法器都踩爛。

  雅蘭珠順腳在他們臉上擦了擦靴子,罵:「臉皮太粗!擦壞我靴子!」

  五人組以遊園之姿坦然步入發羌王宮,手揮目送,含笑雍容,將潮水般湧來的王宮衛兵很輕鬆的一一解決,雅蘭珠一開始很高興,漸漸不高興了,咕噥:「我怎麼第一次發現我王宮的護衛這麼膿包稀鬆?」

  孟扶搖望天——十強者級別的配合默契的五人組,天下除了穹蒼哪裡去不得?不是為了你公主殿下,哪用得著齊齊出馬,難道到了我們這個程度,還需要和王宮衛士打得喲呵嘿咻熱火朝天?

  在最後一道宮門前,孟扶搖突然停了腳,她肩上九尾狸嚶嚶的叫起來。

  雅蘭珠也皺了眉,道:「扶搖小心。」

  孟扶搖盯著地面,地面上的影子,如水波一般微微湧動著,看起來像是有人接近,面前卻空蕩蕩的無人。

  正凝神戒備,身後戰北野忽然一聲厲叱,長劍一劈赤光一閃,半空處半聲短促的慘叫,濺開一朵血花。

  雅蘭珠突然身子一旋,飛一般的踢了出去,五顏六色的裙子旋開絢麗的花,「砰!」一聲悶響,過了一會丈許遠處宮牆上又是一聲撞擊之響,感覺像是什麼人體被踢飛出去撞在牆上。

  那聲撞擊聲響尚未散盡,雲痕步子一撤劍光如水劃開,自下而上撩出星光點點,一道星光便是一點血光,虛空處無數血珠懸浮而起,像是夜色下展開的一幅詭異的畫。

  除了含笑而立,一根手指玉光閃現直指地下的長孫無極,和肩上有九尾狸的孟扶搖,其餘人都在剎那間同時受到無形的攻擊。

  雅蘭珠一腳踢出便喝道:「這是扶風無影陣,必然有人在暗處控制!」

  她話音剛落,暗處一道影子閃了閃,像是宮燈搖曳的光被風吹得晃了晃。

  孟扶搖已經撲了出去。

  她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蕩,綢帶般曳出柔軟的弧度,剎那翻上前方宮牆的牆頭,身子一斜「弒天」從肋下的角度詭異的斜出,「嚓——」

  刀鋒準確入肉的聲音,卻沒有血濺出,孟扶搖白牙森森的笑著,旋身飛起腳一踢,「弒天」無聲踢出、飛越、貫穿,串串紅!

  幾聲慘嚎同時響起,一劍穿了一群螞蚱。

  其中有一聲十分短,想必因為串在最後面傷勢最輕及時逃開,半空裡幾點血滴子濺開,一滴滴淅瀝瀝飛快延展開去。

  「跟著血跡走!」孟扶搖一聲招呼已經跟了上去,一路直闖五道宮門,瞧那方向竟是直奔正殿聖魂大殿。

  聖魂大殿和前面重重攔阻不同,十分安靜,只是那安靜中氤氳著奇異的氣氛,似乎黑暗中漂浮著無數的眼睛,在靜悄悄看著來勢兇猛的不速之客。

  那血跡滴到大殿玉階之下,忽然不見。

  也不知道是終於止血,還是被人救走。

  孟扶搖停住腳,正想和身後幾人商量一下再出手,雅蘭珠卻突然飄了出去。

  這是她發羌的聖殿,就算找不到父王母后,發羌王族成員的安全與否,在聖魂大殿的密室內也可以看得出,雅蘭珠心急如焚直奔殿內,高呼:「阿爹——」

  大殿高闊,空蕩蕩無人,雅蘭珠身形如旗順風飆進殿內,向前直撲,向著自己久未見面的父母的方向猛撲。

  無人的寶座上方,突然捲出了一副白色的麻布。

  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徵兆的橫空出世,自空空寶座之上剎那出現,倒像原本就在那裡。

  雅蘭珠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勢,變成向那麻布直撲而去。

  她的身子瞬間被捲入麻布之中!

  那麻布一展,青色的大殿中兩列青色的燈燈火齊齊一亮,隨即麻布霍然一收。

  像是一個人突然攏緊身體,要將懷中的物事生生擠壓而死!

  黑影一閃,風聲猛然疾了幾分,孟扶搖撞了進來。

  她一進來,根本什麼還沒來得及看見,只知道雅蘭珠突然不見了,而對面多了幅麻布!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麻布有問題,二話不說掄起身後的罈子,惡狠狠砸了出去。

  一波鮮紅,剎那潑出!

  「譁!」

  白麻布頓時變成了紅麻布,滿身散著狗血騰騰的熱氣和腥氣,那麻布一陣扭曲,漸漸現出一個人的輪廓,那人似乎不耐這等腥氣穢物的衝犯,身子一彈,將雅蘭珠彈了出去。

  孟扶搖一抬手將雅蘭珠接著,大笑:「好大一個衛生棉!」

  她帶著狗血純粹是好玩,雅蘭珠曾經說過,扶風異術種類很多,禁忌也不一樣,未必狗血就有用,不過看樣子,居然蒙對了。

  對面那人怒哼一聲,身子一卷忽然不見,下一瞬孟扶搖面門忽然感覺到劈面的陰風!

  她頭一仰,身子一退三丈,拽著雅蘭珠便走,那麻衣人呼啦一下出現在她身側,貼得幾乎前胸靠上後背,孟扶搖理也不理,眼看著那陰風即將襲上她後腦。

  突然一根手指伸了過來。

  玉白的手指,指尖一點玉白的光暈,點在空氣中便像點在水潭裡,暈開一大片光明的漣漪。

  那手指一點一捺,白光大亮逼開麻衣人,同時有人淡淡笑道:「不要弄髒她。」

  孟扶搖看也沒看身後發生的事,背後交給長孫無極她放心,她只尋一邊向外奔一邊低聲問雅蘭珠:「怎麼樣?」

  「你潑狗血時,我讓小花進去看了。」雅蘭珠咬著嘴唇,看著手中放著她的盅寵物的盒子,眼圈已經紅了,「父王的魂燈還在,母后的……母后的已經……」

  孟扶搖默然,半晌長吁一口氣,道:「無論如何……把這個人解決,把你發羌的權柄搶回來先!這應該就是新任的宰相康啜……搞死他!」

  「怎麼搞?」

  孟扶搖陰森森的笑著,看看身後一路追出來的麻衣人和王宮巫師們,又揚頭示意雅蘭珠注意前方。

  前方王宮大門外廣場上,突然亮起明亮的燈火。

  燈火裡兩側高樹上,各自飄著一幅對聯,紅底黑字,字字鬥大。

  上聯:腳踩宰相他爸

  下聯:拳打康啜他媽

  橫批:宰相算X!

  燈下,一群被孟扶搖的護衛們半夜驚醒的官兒們巫師們術士們,正睡眼朦朧的被引到了廣場,瞪著那牛叉的對聯,不知所措望著鬧成一團的皇宮。

  「你們扶風不是只有術法強大聲望卓著者才能坐穩高位麼?」孟扶搖齜牙,牙齒白亮亮好比探照燈,「貼他大字報!掛他破鞋!劃他右派!批他封資修!剃他陰陽頭……鬥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09:56 PM

扶風海寇   第七章  心如潑水

  五人組在前面飄啊飄,麻衣人在後面咬牙齒。

  更遠一點,王宮衛兵啊巫師啊術士啊都浩浩蕩蕩跟著。

  孟扶搖今晚來其實就沒打算一次性救出雅蘭珠父母——對方對此一定防備嚴密,而且扶風國情詭異,藏個人很難找,與其冒險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術法裡找人,不如先將掌握大權控制皇宮的宰相先處理掉。

  無論如何,雅蘭珠家的王朝沒被推翻,雅蘭珠還是正統王裔,當所有的王族都被控制生死不知,她便是唯一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站出來獲得政權的人。

  宰相再大權在握,再居心叵測,卻一直都在打著發羌王族之臣的幌子,沒有理由反抗正統王族的統治。

  對發羌王庭出手的人,大抵想的便是平穩過渡——先控制王族,再竊奪大權,大權在手,何目標不可成?

  這也是珠珠為什麼遇見危險的緣由,她是發羌王族中唯一一個事變時流落在外的後裔,脫離了對方的控制,當然要被斬草除根。

  對方也確實很牛,居然能在雷動、長孫無極雲痕和她面前,差點生生要了珠珠的命,要不是半路上掉下個戰皇帝,雅蘭珠現在大抵也就是個雅肉餅了。

  既然不是暴力奪權,那便不要怪她鑽空子。

  所以,得讓珠珠奪回權柄先!

  至於她缺人脈她缺聲望她缺威信——幫她建立便是!

  新政權的重生,必然立於舊政權的廢墟之上,她孟扶搖現在要幫雅蘭珠做的,就是讓現有的政權成為廢墟!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踩死你丫篡權的!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捋袖子,打倒反動派!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友誼,還是侵略?——那還用問嗎?

  ----------

  一直將人引到宮門前,孟扶搖往前張張,嗯,人多,官員巫師們都居住在皇宮附近,這下基本都被引出來了。

  往後看看,嗯,人也多,皇宮守衛都被驚動了,呼啦啦湧出好大一批人。

  她揪住雅蘭珠,在她耳邊嘰嘰咕咕說幾句,雅蘭珠瞪大眼睛,噝一聲道:「這也成?」

  「為毛不成?」孟扶搖道,「他巫術牛,你便用巫術勝他,讓扶風人民明白,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正好趁這個機會也好把你以前花癡公主的名聲扭轉過來嘛。」

  「可我確實術法不精啊……」雅蘭珠咕噥,「我一直就不喜歡那些東西,所以練武比練術法要勤。」

  「沒關係,」孟扶搖拍她的肩,將一個袋子遞給她,「大膽的去批鬥吧,扶搖黨是你的堅強後盾。」

  雅蘭珠回頭,看著氣勢洶洶追出來的麻衣人,想起聖魂殿密室裡那盞熄滅的燈,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來。

  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紅字牛叉飄揚的「宰相是X」橫批下,迎向一張紙片般飄過來的麻衣人。

  「你是誰!」對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

  雅蘭珠傲然揮手,孟扶搖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嘍囉狀大喝:「你是誰?」

  「發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裡來的小賊,還不授首?」

  「發羌女王雅蘭珠!」孟扶搖頭一昂,「還不快來拜見你家大王!」

  哄一聲人們驚訝了,驚訝一霎後又齊齊笑了,隨即一陣竊竊私語。

  說得很低,但是以眾人耳力都聽得明白口

  「啊那個花癡公主!」

  「不是,是雙癡公主,花癡加白癡,聽說術法在王族中最差!」

  「發羌之恥啊……不是滿五洲大陸的追男人去了嗎,怎麼回來了?」

  「沒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爺時便看不上她,現在更不用說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嗎?」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瘋吧?幻想自個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這下成了三癡了……」

  孟扶搖臉色沉下來了。

  她是真的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為追逐戰北野飽受世人非議,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風沒什麼人脈基礎,到得最後連她父王母后都放棄了她,但是也沒想到,發羌朝廷對她的評價,竟然不堪到這種地步。

  珠珠說起這些事從來都輕描淡寫,她不知道她要面對的是這些!

  戰北野臉色也沉下來了。

  雅蘭珠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從未因此嫌棄過她,頂多有時候覺得這孩子煩罷了,遇上孟扶搖後,他對雅蘭珠更是突然有了幾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憐的心境,只是因為孟扶搖和雅蘭珠的親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無論如何,一追一逃這麼多年,尤其當初他還只是個被排擠的王爺時,那花花綠綠的孩子便熱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親切的朋友。

  他從不知道她頂著這樣的名聲和壓力,來堅持對他的追逐!

  雲痕眼神也很冷,幾人中,他和雅蘭珠接觸最少,卻是最交心的一個,當初在大瀚,雅蘭珠認為兩人天涯淪落都是傷心人,經常拉著他去買醉,她平時不說什麼,醉後卻會絮絮叨叨說她的追逐史,說父母的恨鐵不成鋼,說兄弟姐妹的輕視和排斥,對她的處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親耳聽見,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轉,一燦一亮間都是少見的怒意。

  雅蘭珠卻只是平靜的站著,沒有憤怒的表示,也沒有對孟扶搖一句話將她推上風口浪尖飽受譏嘲的遷怒責怪之意,從十二歲遇見他開始,她一生的好評便被抹去,那些言語早已習慣,只不過如今一次性聽個夠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想了,世間榮辱算什麼?愛而不能算什麼?她只想救回自己的親人!

  「原來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隨即掛上一臉看似尊重實則輕藐的笑意,「您回國了?真是難得。」他轉頭四面看看,指著長孫無極戰北野雲痕,幾分譏諷幾分挑釁的笑,「您終於達成心願了?這幾位中,哪位是您的駙馬啊?說出來,小臣也可以為您操辦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竊笑,戰北野眉毛一揚手指一動,孟扶搖立即將他一拉——急什麼,留著整他狠的。

  「本宮的婚事,是皇族才能決定的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操辦?」雅蘭珠對哄笑聽而不聞,答得平靜而犀利,「難怪我回國便聽說宰相大權在握目無王上,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康啜臉色變了變,審視的打量了一下雅蘭珠,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小公主,但是關於她的傳聞卻塞了一耳朵,沒有一句好評,總體概括了就是花癡草包,不足為慮。

  當然,關於雅公主和幾位元七國高層關係不錯,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過再交好,也沒幹涉別國內政的道理,再說人家女帝陛下,不還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學還是對孟女王瞭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發家的,搞完別人搞自己,搞完國內搞國外——永遠都有事兒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個禮,「微臣說的是,回稟陛下操辦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蘭珠答得飛快,「既然你這樣說,正好,請出我父王來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宮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宮拜見大王王后,卻帶了不三不四的人前來闖宮,弄出這等侮辱微臣的對聯——微臣實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來大王也是不樂意的。」

  他身後,宰相親信們齊齊鼓噪,揮手示意衛兵無聲無息的包圍上來。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來揣摩。」雅蘭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動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為,不用你來評說。」

  康啜終於生出怒意,抬頭亢聲道:「公主忒也蔑視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對我禮敬有加!」

  「那便請出我父王來,讓我看看他如何對你禮敬有加?」雅蘭珠一步不讓,笑得眼神鋒芒。

  康啜怫然不悅,冷冷答:「微臣沒這個權力!」

  「是嗎,可是我有權力罷免你!」雅蘭珠將「宰相是X」橫批一扯,冷笑,「宰相無能,王族有權替換之!」

  「我無能?」彷彿聽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風中抖成一面巨大飛揚的旗,四周圍觀的人群,齊齊跟隨著大笑起來。

  「宰相無能?」

  「巫術大會過關斬將第一,一手青焰術震驚天下!」

  「公主什麼意思?失心瘋胡亂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蠱蟲,和宰相大人的異獸相鬥嗎?」

  「哈哈……」

  「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呢,」雅蘭珠仰著頭,「我今日就要在我發羌臣民面前證實你的欺世盜名,按扶風這類比試的規程,巫術、治療術、意念控制或魂術、異獸,你任選三樣,讓咱們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膿包稀鬆。」

  「既然公主一定要質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氣極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過微臣覺得自己不需要費心去選,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選出哪項自己擅長的?微臣聽說當年學意念控制,公主將一頭豬給控制瘋了,實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陣忍不住的哄笑,扶風國情特殊,巫術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員地位再高,巫術不成都不能獲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來控制你。」雅蘭珠笑一笑,「那就治療術,意念控制,和異獸吧。」

  康啜對孟扶搖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語,他身側自有人代他發表意見:「雅公主那隻異獸是九尾狸吧,真是運氣好,不用比這一場便可以算您勝了。」

  孟扶搖立即笑眯眯把那隻死狐狸塞進自己袖子裡,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嚶嚶亂叫,孟扶搖一個爆栗敲下去,狐狸閉嘴,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於憑藉頂級異獸佔你這膿包便宜,不用這個。」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麼,三局兩勝,如若輸了,微臣……」他猶豫一下,雖然一眼看出雅蘭珠巫術沒什麼進步,自己穩操勝券,然而看著她自信滿滿神情,突然生出些許心虛,那句「微臣立即掛冠求去」,也就沒能立即說出口。

  「輸了也不用你做什麼。」雅蘭珠盯著他冷冷的笑,「你便賴著,也由得你,看你還賴不賴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發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樣。」康啜淡淡道,「如此,請。」

  第一陣,治療術。

  大風城西「滅魂院」,是朝廷設立的專門收治疑難傳染重症傷病者的場所,裡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裡周圍三里之內都沒人敢接近,要想比試治療術,沒什麼比這些人更合適。

  康啜一揮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間康啜使了個眼色,被孟扶搖看在眼底,她眯著眼晴,也向混在人群裡的姚迅飛了個眼風。

  姚迅無聲無息的從人群裡遊走,他是扶風鄂海羅剎島民出身,一生裡無甚長處,除了被主子挖掘出來的經商才能外,最擅長的就是輕功。

  過了半晌,兩個擔架被抬進廣場,抬進臨時支起的半掩著的帳幕內,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周圍人遠遠走避,孟扶搖捕捉到姚迅對她做了個手勢。

  孟扶搖讀懂了那個手勢,頓時大怒。

  有一個已經死了!

  「哪個?」孟扶搖傳音問。

  姚迅功力不夠傳音,只在搖頭,示意看不出。

  孟扶搖目光落在那倆擔架上,都是紋絲不動的身體,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個好像是麻風病,一個肉眼看不出問題。

  孟扶搖本想著,手中有從迷蹤谷搞來的異獸,還有宗越的藥,再做點障眼法,比治療哪有輸的道理,不想這康啜也是個無恥的,乾脆搞來個死的,只要珠珠選錯,第一陣必輸。

  第一陣輸,意氣也便被挫了,後面即使都贏,也很難達到讓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搖閉上眼,靜靜聽那兩個人的呼吸,可是滿場的人太多了,各種頻率不同的粗細雜亂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別出哪個人沒呼吸,實在太難。

  兩個「仲裁」上前去,小心掀開帳幕看了看,隨即出來對著大庭廣眾宣佈兩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風,一名惡疽,都是將死之人。

  眾人都興奮起來,當然,對雅蘭珠的巫術沒人抱有什麼希望,但是看看傳說中巫術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飽一飽眼福啊。

  廣場附近人越來越多,百姓眾口相傳聽說了這裡的爭執,都想開開眼界,將偌大的宮前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康啜已經冷笑著,請雅蘭珠隨意指一個病人治療。

  孟扶搖心頭髮急,正在想辦法,忽聽身後戰北野忽然一聲大喝。

  「咄!」

  狂獅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內力之吼,像一根頂天立地的混鐵之杵轟隆隆撞出來,豁剌剌起霹靂之威,橫空在半空炸開,地面落葉滴溜溜飛旋,起了陣無形的淩厲之風,剎那間核彈爆炸,海嘯爆發,共工撞倒不周山。

  會場「呵」一聲,被迫面之風逼得齊齊憋氣倒抽。

  齊齊!

  孟扶搖剎那間明白了戰北野的用意!

  全場都是一個抽氣聲時,沒能大力抽氣的兩個病人便能區分開來!

  她立即眼光飛快的向那兩個病人一掠,其中一個人毫無動靜,另一人呼吸一亂,手指似乎微微動了動。

  孟扶搖立即對雅蘭珠傳音:「左邊,死的!」

  康啜皺眉看著戰北野,怒聲道:「閣下這是做什麼?」

  戰北野隨隨便便對著康啜吐口痰。

  「沒什麼,嗓子癢。」

  孟扶搖立即「呸」的也來上一口,在康啜發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癢。」

  康啜鐵青著臉,抬步要向右邊走,雅蘭珠突然搶上一步,道:「我扶風王族都以右為尊,既然如此,我便選右邊一個吧。」

  康啜側首看她,這一霎眼神陰沈,隨即道:「如此,公主請。」

  他神色平靜,嘴角卻噙一抹陰冷笑意,孟扶搖看著他神情心中一緊——這小子神色不對啊,哪裡出了問題?

  雅蘭珠抬步過去,走到右邊那個病人身邊時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開帳幕,以她的武功已經可以察覺,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搖眼簾,孟扶搖頓時心中一沉,不用傳音問她,便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她一偏頭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走向左邊帳幕之內,隨著他的步伐,他掌心漸漸現出淡紅光芒,四周空氣也似純淨了幾分,風中有種淡淡的舒爽氣息,四周已經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帳幕裡一直一動不動的病人,突然醒轉,微微呻吟一聲。

  這一聲雖然細微,卻讓人群如打雞血一般立即興奮起來。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療!」

  「瞧,那惡疽病人竟然動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麼不動?」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驚呆了?」

  竊笑聲裡,孟扶搖開始磨牙。

  這個康啜比她想像的還奸詐,竟然算出她會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像,讓她以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們上當!

  現在咋辦?

  珠珠是自己推上風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幫她立威,她在發羌僅存的最後一點地位尊嚴都會被踐踏乾淨,她不會再有機會奪回王位,就算自己動用武力幫她奪位,在這巫術至尊的王國,她的王位也會成為傀儡。

  康啜微笑著,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帳幕,每走一步,紅光越盛,帳幕裡的病人發出的響動也越明顯,至得最後竟然顫巍巍的緩緩支身,試圖坐起。

  而雅蘭珠那裡自然沒有動靜,孟扶搖給她的寶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個死人給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紅光中謹慎緩慢的前行,孟扶搖很想一個劈空掌將之劈倒,但是現在劈倒他又怎樣?劈倒他便等於昭告天下雅蘭珠在弄鬼,等於輸。

  不過實在不成,也只有這樣了,總比讓他治好那病人,讓珠珠尷尬的好,孟扶搖衣袖一捲,已經準備發出暗勁將那混賬擊倒。

  身側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場突然歡聲雷動,歡呼自然是給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將掀開帳幕時,終於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緩緩去揭帳幕。

  帳幕開了一線,露出病人滿是死色的青灰的臉龐,那病容真真切切,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瀕臨垂死,因此他掀開簾幕的動作越發神奇至令人震驚。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裡,對雅蘭珠的譏嘲也鋪天蓋地的撲過來。

  雅蘭珠背對著人群,站著不動,孟扶搖凝視著她嬌小清瘦一動不動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酸。

  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該她承受的東西?還要繼續承受多久?

  那簾幕緩緩掀開,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緩緩抬起頭來。

  他最先看見康啜的臉,對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隨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飄。

  病人的模糊的視線裡,除了僅近在咫尺的人,其餘人的臉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卻有一雙目光,像是古牆之上刷去灰塵的浮雕,十分鮮明的跳出來,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裡。

  他不由自主的掉開眼睛,看向那雙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淵,遙遙不見底,令人看一眼,便覺得自己墮入淵中,掙扎不得出。

  他覺得自己掉了進去,不住墜落、墜落、墜向那片黑暗的無盡的沉淵。

  隨即就在那永恆深處,一點星火突然詭異飄搖,無聲升起,不斷漂遊,旋轉,升騰,直至在他腦海之中,霍然炸開!

  轟!

  碎裂。

  不知道哪裡鏗然一聲巨響,滿天滿地炸出靈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剛剛被治療術勉強凝聚起來的最後的精神。

  當年,修煉「破九霄」,歷經十年艱苦武學磨練的孟扶搖,也曾在這樣的星花之中踉蹌後退,何況瀕臨垂死,只是勉強迴光返照拼湊起一點精神的沒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沒可能完全治好,不過是用治療術暫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這點好容易拔出來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毀。

  那病人一張臉剛剛在帳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剛剛浮現在嘴角,四面的歡呼聲剛剛飆到最高點。

  他突然鬆手,鬆開帳幕。

  帳幕合攏。

  帳幕後那個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擔架之上,悶悶的砰一聲。

  隨即一口黑血噴出,抽搐幾下,不動了。

  他死了。

  這一聲不算響亮,卻將響亮的歡呼聲剎那壓下,眾人的呼聲沖在口邊突然失了聲,猶自保持著張大嘴的歡喜驚訝佩服震驚神情。

  四面廣場,萬人張嘴,詭異無聲。

  一片寂靜裡,雲痕無聲的退後一步。

  剛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沒有用過的「惑心幽瞳」。

  這門絕技是他的第一個師傅教他的,那是一個出身黑道的頂級人物,當年遭受白道圍攻追殺之中,被雲痕無意搭救,便教了他這門絕技和劍法,使他早早成名,遠超雲家諸子,但幽瞳絕技他卻用得很少,這是殺人術,但是卻又不能真正置強者於死地,用不好反而會傷著自己。

  初遇扶搖,他用過。

  玄元山上她一臉醜妝,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蹌後退,那一刻她認出幽瞳,眼神震驚而憎惡。

  那震驚和憎惡,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還讓他自慚形穢,扶搖如此坦蕩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從此之後他發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練劍法,他想要能和她並行,卻絕不用邪道之術來玷污她的乾淨。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這門武功,並且一用便致人於死。

  只因為不想看見她失望或自責,不想看見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絲。

  雲痕斂了眼眸,抿著唇無聲退開,孟扶搖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謝,隨即立即轉頭,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靜中大聲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聽說過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沒聽說過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療術,真是特別啊特別。」

  康啜臉色十分難看,治療術半途失效,比沒有效果還要糟糕,因為那意味著施術者用的是聚氣邪法,邪法續氣使人迴光返照,但那只是將殘餘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療傷的治療術,在場的很多都是行家,哪裡會不懂?這下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他皺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為了保證雅蘭珠不能治好病人,確實選的是最惡最重絕無生機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應該也能維持上最起碼半個時辰,怎麼會這麼半途跌落,當場讓自己下不了臺?

  孟扶搖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聽在耳中,難堪之下卻發作不得,幾個仲裁面面相覷,看看兩邊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場,平。」

  話音剛落孟扶搖立即冷笑一聲,笑得幾個仲裁十分尷尬,毋庸置疑,他們的判決已經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療術,本應該判輸才是。

  孟扶搖越想越不甘,想想剛才雅蘭珠孤零零站在場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剛要說話,卻見長孫無極突然對她笑了笑。

  那笑容沒來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長孫無極定然對下一場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翹起嘴角,對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場,意念控制術。

  地面上鋪開地氈,雅蘭珠和康啜對面盤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試一向簡單,兩個人各逞其能,誰能控制住誰,誰就是贏家,這是不見刀光劍影的兇險,以往比試中,被逼瘋逼死的大有人在。

  兩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後,康啜身後一大幫,雅蘭珠身後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搖幾人,形成鮮明的不對等的對比。

  雅蘭珠卻笑得很開心,坐過去的時候給了孟扶搖一個燦爛而感激的笑容。

  她畫一個大大的圓,將身後這寥寥幾人都攏了進去,然後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滿,笑意如這夜星光璀璨。

  孟扶搖也對她笑笑,催促她坐過去,雅蘭珠剛剛背過身,她的笑容就落下來了。

  她是在幫珠珠嗎?

  珠珠真的適合做女王嗎?

  是的,她需要,她必須背負救出王族的責任,發羌王族現在只有她一個自由人了,她不做誰做?她不努力誰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覺得必須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為什麼突然覺得,對珠珠最好的,並不是搶回權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繼續做自由而快樂的雅蘭珠呢?

  孟扶搖嘆口氣,壓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覺關注鬥法,隨即她眉毛便又豎起來了。

  雅蘭珠剛坐下,還沒坐穩,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聲音低沉,聲音不像是從喉嚨中發出倒像是從胸腔裡逼出,一字字含糊卻又分明,一字字都帶著迴旋的尾音和釘子般的力度。

  雅蘭珠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一句「卑鄙!」險些衝口而出。

  這混賬,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偷襲,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

  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點,康啜這一問,她立刻便會被打亂心神!

  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入。

  她茫然的看著虛空,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對王后說什麼?」康啜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她想聽你說話。」

  「母后……」雅蘭珠晃了晃身子,「……我錯了……」

  這一聲她說得極低,卻極哀痛,少女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淒涼而無奈,聽得人心中一緊,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隱去,人們凝神聽過來。

  孟扶搖也晃了晃,珠珠說她錯了,這孩子……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從來都和她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為什麼會說自己錯了?

  「哪裡錯了?」康啜不肯放鬆,一句盯著一句。

  「……我不該丟下你,丟下你們……」雅蘭珠望著虛空中的母親,輕輕道,「……那天我跑出來,您其實知道的,宮門外的那個包袱,是您留給我的……我……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您知道麼?……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我……我提前給您磕頭……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搖抬起衣袖,緩緩遮住了臉。

  她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華燦爛的活,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廣場上一片靜默,聽著那個醜名傳遍會國的王族少女哀切的懺悔,聽出她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

  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雅蘭珠比他想像中更好控制,她內心裡滿是傷痛和徬徨,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這孩子不死也瘋。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樣拋家別去?」康啜語氣嘆息,模擬著中年女子的不捨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蘭珠渾身都在顫抖,眼睛定在虛空中,手指痙攣著抓握著空氣中她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彷彿於陰陽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抓住了母親的帶著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她霍然大大一震,撲倒在地,大聲痛哭。

  「……我愛他!」

  「我愛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

  「父王愛您,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嘆,再為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個您!」

  「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會給她娶個媳婦,就一個,他給端水,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我……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

  「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愛我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撲在地上,哭聲淒切一聲聲,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不勝風冷的顫動不休,廣場上的人群都開始沈默下來,在午夜混雜著少女嗚咽的風中,有所觸動的沈默下來。

  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癡之名,都說她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追得拋家別國,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扶風的男子和女子們都深深不齒,覺得這個花癡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卻不曾想到,今日廣場之上,意念控制術之下,聽見了這個背負醜名多年的少女淋漓盡致的心聲,聽見了她的與眾不同的婚姻觀,聽見她無所畏懼的堅持,聽見她此生唯一的執著,聽見她迴蕩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

  聽見她哭:「十三歲那年為了找他無意落崖,跌斷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我答應您不跑,半年之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父王關我餓飯,您給我送飯,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吃飽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偷出宮變賣盤纏……我錯了!」

  聽見她哭:「……這麼多年,我追他數萬里,追出數千日夜,留在您身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我錯了!」

  聽見她哭:「……我一直沒告訴您,他愛上別人了……他愛上別人了……那個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勸了我那麼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拋出去的心,潑出去的水,要怎麼收回頭?要怎麼收回頭?我已經把我自己潑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搖覺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裡搖搖欲墜,只覺得那聲調每一次上升都是將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鮮血淋漓的傷,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被那孩子表現出來的鮮亮燦爛所迷惑,一廂情願的以為沒有那麼痛,沒有那麼痛,然而她錯了,那孩子從來就不是個粗心無感的人,她怎麼會不痛?過早懂得愛的孩子,怎麼會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沒有痛給她看,她便當沒有那痛。

  多麼自私!

  孟扶搖忍住無聲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淚光閃閃的回首,看向戰北野。



扶風海寇   第八章  羅剎月夜

  戰北野默然站著。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裡,只看見沉凝如初的輪廓,卻依舊有眼眸光芒閃爍,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裡。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蘭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團,像一隻已經失去愛護羽翼的幼鳥,在塵世的酷厲的風中掙扎瑟瑟。

  這不是雅蘭珠。

  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雅蘭珠。

  他認識的那個,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揮舞著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罵,他跑,他怒目相對他出語譏刺,她不過是晃晃小辮子,笑得滿不在乎依舊張揚。

  她說:喂,我看上你了。

  她說:要做就做第一個,唯一的一個。

  她說:我就看你好,其餘都是歪瓜裂棗。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見,不怕所有人看見。

  甚至每次出現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齊的,華麗的,鮮亮的,一次比一次快樂嶄新的。

  那些世人的評價,那些紅塵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張著鮮豔未癒的血口,汩汩於無人處時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蘭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來背負著世俗沉重的壓力,多年追逐,早已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況還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擊,他愛上扶搖。

  如果說追逐的絕望裡,還有一絲對遙遠未來曙光的期許,那麼他的目光牽繫上扶搖,才是真正掐滅她最後希望的命運之殛。

  喪親之痛,意念之控,將本就瀕臨崩毀的最後堅持瞬間轟塌,她在無意識狀態下於世人之前喃喃哭訴,將一懷痛悔絕望失落悲傷終於統統傾倒。

  戰北野閉上了眼。

  眼角微濕,反射著淡淡的水光。

  寂靜裡誰的心在無聲緊縮?一陣陣擂鼓般敲得鈍痛的悶響,那樣的震動裡深藏在心深處的痛一般悄悄湧了來,扭緊,痙攣。

  他在痛。

  卻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誰在痛?雅蘭珠的,還是他的?那樣無奈而蒼涼的感受混雜在一起,那般酸酸澀澀翻翻湧湧的奔騰上來,淹至咽喉,像堵著一塊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蘭珠的痛,何嘗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蘭珠,其實是一樣的,沉溺在愛情的痛中的、無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張揚,在張揚中一分分體味距離的悲涼。

  就如此刻。

  孟扶搖你看著我——孟扶搖你不用看著我。

  我們都是自私的世人,愛著自己所愛,向著自己的方向,將一路經過的風景略過。

  沒有回頭的餘地。

  如果輕易折轉,那麼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愛情,從來就不是施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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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目光剛轉向戰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識反應,對於戰北野,卻又是另一層的傷害。

  她看過來幹什麼?她能替珠珠哀求戰北野的接受?珠珠不會要,戰北野不會接受。

  撞上戰北野黝黑沉重如烏木般目光,讀懂他內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選擇。

  他會替珠珠迎擋風浪,他會替珠珠掃清仇敵,他會一生視她如親友,但他不會納她入懷,親手包紮她的傷口。

  有一種感動無關愛情,有一種愛情無可替代。

  她因為他痛,他因為另一個她痛,愛情九連環,環環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註定惹塵埃,傷無辜。

  孟扶搖垂下眼,攥緊手指,退後一步,在沉重的無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語。

  縱橫七國又如何?在天意面前,終被無情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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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蘭珠的哭聲,卻已漸漸低了下去。

  沉澱在心中多年的積鬱剎那爆發,她碎了,也空了。

  意識只剩下最後的維繫,在夏夜的風中顫巍巍的飄搖,彷彿一根脆弱的遊絲,剎那間便要斷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著宮門方向頻頻磕頭,「帶我走吧……」

  「帶我走吧……」她一偏偏重複,在淚盡失聲裡漸漸平靜,「……以後我永遠陪著您……」

  廣場上漸漸起了唏噓之聲,人們的神情漸漸由不屑轉為深思和震動,一些女子已經在淺淺低泣。

  即使曾經不茍同那般的追逐,人們依舊為這少女聲聲低訴中直白蒼涼而絕望的情感所動。

  堅持和執著,屬於世間最高貴的情感,散發永恆光輝,令人不自禁仰首而生敬意。

  不為所動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對自己的這門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現在不會有人能夠阻斷他的控制。

  他要將這女子一勞永逸的解決。

  在雅蘭珠低喃那一刻,他綻出一絲森冷的笑意,隨即剛要開口說出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砸毀已碎的雅蘭珠的話,將她的意識,最後砸為飛灰,永遠收不攏來。

  他將開口。

  突然卻有長衣男子,走向雅蘭珠,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上,將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蘭殊身後,出現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動作也很自然,沒有任何異常處,廣場上的人猶自沉浸在震動的情緒之中,沒有人覺得這樣的動作有任何不對。

  康啜的心,卻突然跳了跳。

  隨即他看見那男子在雅蘭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綻放微微光明,雅蘭珠的眸子裡那層被布上的陰翳瞬間掃清,明光再現。

  隨即那男子抬頭,看著他。

  他長長衣袖垂下,垂在雅蘭珠肩上,雅蘭珠抬起頭,目光對康啜一轉。

  只是這一轉間,康啜突然發現,雅蘭珠的目光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是明亮透徹的水晶,現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間的光彩,波光明滅卻又深邃無垠。

  那海平靜的懸浮在他眼前,一輪日色亙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進去,欲待跋涉進那般光明闊大的深菇裡。

  海卻突然翻騰起來,風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淺後深卻又無休無止的撲過來,將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隱約覺得不對,掙扎欲返,腦海中卻突然微微「嗡」了一聲,如一道繃緊的絲絃突然斷裂。

  隨即他聽見雅蘭珠問:「發羌王族都在哪裡?」

  「在……」他張口欲答,卻又覺得不知道哪裡被彈動了一下,彷彿一隻遠在天外的巨手,揪緊了他的心臟狠狠一攥,阻止了這個答案的出口。

  雅蘭珠又問:「你對發羌王族做了什麼?」

  腦海中意念轟然叫囂「回答她回答她!」,心臟卻緊緊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團,康啜在這樣互相角力互不相讓的抗爭中四分五裂,張大嘴急迫的呼吸,臉色忽青忽白,滿額冷汗滾滾而下,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廣場上的人此時也反應過來,愕然看著剎那間天翻地覆的變化,明明剛才雅公主已經完全被控,女兒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訴出來,眼看著這陣必輸,怎麼突然間便換宰相陷入意識被控境地?

  沒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蘭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皺了皺眉,隨即,雅蘭珠突然換了個方式詢問。

  她問:「你上次幹的虧心事是什麼?」

  「我……我……」這個不觸及被控靈魂的問題,讓康啜輕鬆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起……」

  廣場上轟然一聲,人人面露驚訝之色,雅蘭珠追問:「在一起做什麼?」

  「男女的事兒啊……」康啜臉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遲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虧心什麼?」

  「她自殺了……」

  譁然聲裡,雅蘭珠揚起一抹冷笑,又問:「最高興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歡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討厭的事兒是什麼?」

  「大哥為什麼要在那個時辰回來呢……」

  「最無奈的事兒是什麼?」

  「我不想連侄兒侄女也殺的……」

  廣場上已經亂成一片,意念控制術中回答的問題絕對真實,換句話說,逼姦親嫂?殺兄滅門?宰相?

  雅蘭珠笑意更涼,再問:「你怎麼煉成強大巫術的?」

  「練童男童女啊……我是陰陽雙修的底子……」

  「殺死多少童男童女?」

  「記不清了……」

  幾個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開——扶風雖然崇尚異術巫法勝於武術,但對於巫法修煉還是堅持正道的,殺人害命所練的巫術被稱為「黑巫」,向來不允許任職王庭,人人不齒殺之後快,何況用童男童女練術,更是所有「黑巫」當中最殘忍最下等的一種。

  康啜這句話說出來,他在發羌王庭已經沒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渾然不覺,臉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藍的海,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雅蘭珠猶自不放鬆,在人們怒駡聲中,迂迴深入,輾轉曲折的拋出了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殺過的人中,記憶最深最有感覺的有誰?」

  「王后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地位還高貴……」

  轟一聲,人群炸了。

  「啊!」一聲,雅蘭珠尖叫著跳起來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剎那間臉色雪白,卻被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長孫無極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蘭珠,立即點了她穴道,手一拋扔給戰北野,戰北野下意識一接。

  「去死——」孟扶搖已經衝了上去。

  她憤怒得快要燒著,一團黑色的火般的撞過去,半空裡身形和空氣幾乎撞出霹靂般的摩擦聲,長孫無極在她身後趕緊喚:「留條命——」

  孟扶搖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還沒從意識控制中醒轉的康啜一定會成爛泥,發羌王族的下落還指望從他口中逼問呢。

  她一抬手,兩團毛球齊齊飛射:「去!給我撓!要狠!」

  九尾狸一向諂媚,金光一閃,實實在在撓上了康啜的臉,唰拉一聲十條深溝,鮮血潑墨般瞬間流了滿臉。

  元寶大人卻是懷著真切的仇恨躥過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盡全力的一腿,噗一聲將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慘叫,袖子裡飛出一隻深綠色的四腳蛇,尖牙利齒,尾巴鋼鐵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寶大人半空轉身,目光交視,難得有志一同達成默契,爪子一揮各自抓住四腳蛇的兩隻腳,逆向左右一躥。

  「嘶——」

  康啜的異獸連爪子都沒來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個腳落在四個角落。

  這一切不過剎那之間,眨眼間康啜還算清臒的臉便完成了他的滄海桑田,而此時孟扶搖也在他的慘叫聲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麼死?」她猙獰的盯著掌下的男人,「痛快的?悽慘的?」

  然而康啜已經做不了這個選擇題,他一臉求生的哀憐,身子卻無聲痙攣起來,在孟扶搖掌中不住的往上縮,縮至窄小的一團後又霍然彈開,隨即便聽見「啪」的一聲。

  大量血沫從他口中溢出來,和原本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縮也不再彈,無聲的軟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搖瞪著這個死得莫名其妙卻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隻覺得憤怒而又無奈,她出手時已經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穴道,他沒可能服毒或自殺,這個人明顯還是被魂術之類的扶風異術控制,然後被殺人滅口。

  將康啜屍體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搖憤然站起,心中卻突然飄過一絲疑雲,康啜既然已經被控制,連剛才長孫無極的意念都沒能讓他說出關鍵的秘密,說明對方術法相當強大,那麼控制他的對方為什麼不在康啜被長孫無極侵入時挽救他?是能力不濟,還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經死了,該死的時候不死,不該死的時候死得比誰都快。

  孟扶搖嘆口氣,回望群情湧動卻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廣場上的人群,回望戰北野懷中被點了穴的雅蘭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長孫無極和眼神清冷的雲痕,想著這一遭原本只想幫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後陰差陽錯,卻換了一場積痛於心的傷。

  而在更遠的天際,霾雲層層,湧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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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發羌最小的公主雅蘭珠在宮門廣場前挑戰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謀害王族把持政權的惡行,隨即在眾臣擁戴之下控制宮禁。

  雅蘭珠在宮中密室找到發羌國主,一直對外宣稱「閉關修煉,龍體不佳」的發羌羌主,修煉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顯見是中了術。而其餘諸王子公主都已不見,雅蘭珠大肆搜捕康啜餘黨,撤換康啜親信官員,重新調整王宮佈防——小公主經歷這一場,似乎也從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將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視的王室責任上來。

  其實懂得堅持的人,天生便性格堅毅,出身皇家的女兒,注意力從愛情身上轉向政治時,一樣能散發出獨屬於她的剛毅光彩。

  而廣場上那一場比試一場哭泣,也在大風城民心目中重新淘洗了屬於這個「發羌之恥」的公主的不堪形象,花癡變成了重情,追逐理解為勇敢,巫術嘛,連宰相都被控制得當場暴露罪行,這樣的公主,難道不是發羌之榮?

  雅公主形象漸佳,尤以女性擁護者日漸龐大,她們被廣場上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執著所動,強烈要求在公主領導下,改造扶風「踹翻妻子端上的洗腳盆」的丈夫們。

  七月初九,因為國主不能視事,諸王子公主失蹤,在眾臣要求下,雅蘭珠攝政。

  這段時間內,孟扶搖一直留在雅蘭珠身邊,一邊將迷蹤谷內打來的諸般好東西分的分用的用,一邊加緊練功,迷蹤谷內採到的那朵五色花和玉膏,雷動老頭和她一人一半,這東西對她所練的光明剛猛類真力很有用處,孟扶搖隱隱已經感覺到了真氣的湧動,又有將要衝關的跡象。

  效果好,她便想著要和同伴們分享,先送了一份去給雅蘭珠,雅蘭珠卻拒絕了。

  「我不需要練武功了。」雅蘭珠專心的看著書案上的扶風輿圖,不住點點畫畫,「你前面給我的不少迷蹤谷的異獸內丹,那個對我很有用,我以後專心練巫術便成了。」

  「珠珠。」孟扶搖看著她專心模樣,有心不想打擾,然而最近每次見她都是這般忙碌模樣,想說上幾句也沒有機會,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你……好像對我見外了。」

  雅蘭珠依舊低著頭,手中筆卻突然停了停,靜默一刻後她放下筆,示意一邊等候的官員退出去。

  「怎麼會。」她從書案後過來,抱住孟扶搖的肩,歉然的笑了笑,「我只是有點小忙。」

  孟扶搖盯著她的眼睛,珠珠目光明亮依舊,卻似乎少了一分昔日的放縱的光芒,這是不是她必須要經歷的成長?在世人眼底,這樣的成長值得欣慰,可是孟扶搖卻覺得心酸,她懷念那個揮舞著小腰刀要戰北野「殺了你第一個」的珠珠,懷念那個生日裡敲著酒杯告訴她關於愛情和堅持的觀點的珠珠,懷念那個在天煞金殿之上攬住她,裝模作樣和她唱雙簧的嬌俏靈慧的小公主。

  往日在今日之前一日日死,明日在今日之後一日日生。

  過去的苦樂悲歡,終將被時間和命運埋葬。

  孟扶搖嘆息著,也伸手攬住了珠珠又瘦了幾分的肩,長孫無極告訴過她,意念控制時的舉動,當事人自己不記得,這讓她心中頗有幾分安慰,覺得那樣對珠珠比較好——既將心中陰霾發洩,又不至於再次被傷,只是看她這般操勞,又有些懷疑,她真的不記得?

  肩頭的女子矮自己幾分,輕輕的靠著,夏日里肌膚有種沁心的涼,風從大開的窗扇中吹過來,帶著窗下桅子花和遠處荷池中睡蓮的清香。

  桌案上的紙被風吹得沙拉拉的響,孟扶搖無意中掠過去,目光一跳。

  「你要對燒當用兵?」

  輿圖之上墨筆所點,赫然是三道分兵,直取燒當邊境最大的城池。

  「對。」雄蘭珠直起身,「他們能對我動手,我為什麼不能偷襲他們?

  「珠珠,」孟扶搖沉吟著,「你真的確定燒當是你的敵人麼?」

  「為什麼不是?」雅蘭珠道,「在迷蹤谷,燒當巫師的腰上掛著我發羌巫師的命牌,在大風城,把持朝政的康啜原本出身燒當,而他也確實在排除異己過程中悄悄安插了許多原本他們燒當的親信,而我父王所中的術,也像是燒當那邊獨擅的夢蠱,所有線索都指向燒當,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

  「珠珠,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孟扶搖皺著眉,「你再三思……」

  「沒有時間三思!」雅蘭珠飛快的截口,「王族成員們應該都在他們手上,我不動手就會陷入被動,趁他們以為我剛剛攝政還沒站穩腳跟的時機出手,比將來等他們開出條件來再打要有利!」

  孟扶搖心底認為這觀點很對,然而一些隱約的不安依舊讓她忍不住開口勸阻,「珠珠,國家剛遭逢大亂,隔鄰還有塔爾虎視眈眈,這個時候動手不太妥當……」

  「不要攔我!」雅蘭珠驀然大叫一聲。

  孟扶搖霍然住口,怔怔看著雅蘭珠。

  「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是你孟扶搖,不是我!」雅蘭珠雙手撐在案上,緊緊攥住掌中輿圖,那紙張在她手中被捏得疊起皺褶,黑色出兵箭頭扭曲四射,像是江山更顏四起硝煙,她手指抖動著,滿懷激動聲音發抖,「你兄姐沒有被人擄去生死不知,你父親沒有病臥在床神志不清,你母親沒有被人辱殺沉冤未報,你成功你強大你無所不能你一呼百應,你怎麼能懂我的焦慮我的苦!」

  她抬手一指書房之後的隔間,臉色煞白,「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這裡麼?這間書房後面,便是我母后被辱殺之地,我的魂燈就藏在這裡!我在大宛邊境突然倒下不是因為被人所害,而是她在臨死前使術控制了我,不想讓我回國面對危險,她不要我報仇,她決定放我在外面天高地闊的追男人!如果不是使術保護我,她也許能從康啜手中逃脫!這麼多年,我給過她什麼?我陪過她幾天?如果到得現在,我都不能為她報仇,我活著幹什麼?」

  孟扶搖靠著桌案,臉色幾乎和她一樣白,半晌道:「珠珠,不是要你不報仇,你的仇,我們都記著……」

  「不了。」雅蘭珠一口回絕,「你們已經幫了我太多。不用了!」

  孟扶搖又是一退,眼神黑而濕潤,半晌艱難的道:「珠球……你是……恨我麼?」

  雅蘭珠震了震,彷彿瞬間從憤怒激動迷亂中清醒過來,目光剎那間有些茫然,定定的射在對面牆上,半晌才突然回神般收回目光,惱恨的抓住自己頭髮,喃喃道:「……啊……不是……」

  她手指插在髮中,神經質的抓握不休,孟扶搖抬手想要撫摸她,半空中卻又停住,雅蘭珠卻已抬起頭,對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低低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快步過來,伸手將孟扶搖一抱,什麼話也沒說,眼淚便已滴了下來。

  孟扶搖輕輕拍著她,輕輕道:「別把自己逼太狠……」話音未落,一滴淚也落上自己的手背。

  那般涼涼潤潤的洇開,濕到心底。

  大千世界,紅塵男女,那些墮在谷中的性情中人,沒有誰犯錯,卻在彼此的錯中相擁流淚。

  ----------

  從書房出來,孟扶搖心事重重,只覺得心頭如有大石壓著,那般沉沉的喘氣不得,便想在開闊地方坐坐,繞道去了荷池。

  荷池邊有人垂釣,遠望去風姿如仙。

  他盤坐在池邊一塊既瘦又透的觀景石上,人比那石還清逸有致,淡紫衣襟散在風中,散開雪後微涼般的高貴香氣。

  手中白玉釣竿青絲釣線,悠悠。

  只是沒有魚餌沒有魚鉤。

  哦不,魚餌其實還是有的,只是比較另類,肥而圓,生白毛若干。

  元寶大人叼著釣線晃悠,尾巴臨波一顫一顫,一雙賊眼骨碌碌尋找水下游魚,可惜這個魚餌太大太笨重,充作釣餌的尾巴毛太多,過往遊魚沒一個有覓食興趣。

  孟扶搖看見這一對,第一反應是繞開。

  眼睛還紅著呢,給長孫無極看見,八成又是麻煩事。

  轉身就走,走沒幾步,衣裳被扯住,回頭一看,一根釣線勾在了後衣領。

  身後那人笑道:「好大一條魚兒!」

  孟扶搖無奈,只得過去,蹲在石下問他:「這是在釣誰呢?」

  「你唄。」長孫無極一把將她撈起,順手安置在懷中,孟扶搖不滿,長孫無極道:「石頭就這麼大,你擠吧,擠掉下去弄濕衣服我覺得也挺好。」

  孟扶搖知道這傢伙說得出做得到,要是心黑起來抓住她往水裡一扔以求看見她濕身也是有可能的,只好不動,瞅著池中一朵睡蓮發呆,半晌悠悠一嘆,道:「做朵花多好啊,比做人痛快多了。」

  「誰惹你不痛快了?」長孫無極捏她的臉,左拉一把右掐一把試圖掐出笑紋來,被孟扶搖「啪」的一掌打下去,罵:「犯嫌!」

  長孫無極不理她,抱著她悠悠道:「我想念你沒心沒肺的笑,露出兩顆門牙兩顆槽牙……」

  孟扶搖回頭,對他齜出四顆門牙六顆槽牙的猙獰的笑。

  「你什麼時候能不和我作對?」長孫無極埋頭在她肩,細嗅她的香氣,覺得比滿池荷花好聞得多,「啊不,你不和我作對你便不是孟扶搖了。」

  孟扶搖笑笑,終究滿腹心事,忍不住和長孫無極說起雅蘭珠準備進攻燒當的事,長孫無極聽了,不問雅蘭珠的部署,卻直接問:「你受委屈了?珠珠為這事給你氣受了?」

  孟扶搖瞟他一眼,對這人的水晶心肝和護短心腸十分無奈,只得解釋:「沒事,她壓力太大了,你說這個時候她要是還和我嘻嘻哈哈心無芥蒂,我反倒覺得不正常。」

  「扶搖……」長孫無極卻似在思考著什麼,半晌難得有些猶豫的道,「稍稍避開她點吧……我總是不放心……」

  「你什麼意思?」孟扶搖直起身,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你懷疑珠珠?怎麼可能?」

  「我如果真的懷疑她我早就和你說了。」長孫無極還在沉思,「只是這種關係,終究不太妥當。」

  「你還是在懷疑她。」孟扶搖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長孫無極你真是長了副高貴人種的高貴心腸,好一副高踞雲端俯視眾生的超脫姿態,雅蘭珠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我更清楚,她要是偽裝,斷不可能偽裝到現在!人家已經夠傷心,你還懷疑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半晌道:「扶風詭異,多有控心之術,雅公主和你又關係複雜,難保不為人鑽空子。」

  「那麼,她是否被人控心了呢?」孟扶搖問得直接,「你雖然不會巫術,但是你的武功似乎也有神異玄術一系,她有沒有問題,你應該能看得出吧?」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沒有。」

  「很好,很好。」孟扶搖的火蹭蹭上來,一把推開他便走,「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該感激你對我的關切,但是我絕不希望你將對我的關切視為人生唯一,從而忘記做人還應該擁有的對他人的體諒、同情、理解、以及其他所有的普通卻不可或缺的情緒——我但望你做普通的人,而不是雲端的神。」

  她抬腿,撥開試圖攔路的元寶大人,蹬蹬蹬二話不說的走了,留下長孫無極面對荷池默然不語,半晌,將那釣線一圈一圈的慢慢纏繞在手上。

  那些糾纏的心思,一圈圈……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低低嘆息,道:

  「也許我以前在雲端做神……」

  「但自從遇見你,我便成了沒了歸宿的魂。」

  ----------

  發羌天正十八年七月十四,雅蘭珠發兵對鄰境燒當進行偷襲,試圖戰敗燒當奪回人質,然而燒當竟似對此有所準備,以尋常時日不能有的速度迅速反應,和發羌王軍在燒當邊境烈日城大戰三日,形成僵持,扶風多年來的安寧和平衡被迅速打破,偷襲戰變成平原攻城戰,被劈裂的萬里疆域無聲燃起爭霸戰火,雪亮的刀光照亮蒼茫的江山溝壑。

  戰局陷入僵持後,雅蘭珠心急如焚,整日在書房和大臣商量軍情,嘴角都起了大泡,最忙的時候數日不睡,眼晴全部熬成了紅色,卻絕口不向孟扶搖幾人求助,最後戰北野看不過去,直闖王宮書房,將幕僚們擬定的戰略統統撕毀,重新擬定戰策,並把跟隨自己過來的小七改裝,派入了發羌王軍做副將。

  孟扶搖順手把鐵成也派了去,好讓這個從沒打過仗的護衛跟著小七學學,小七好久沒打仗早就手癢,管他幫誰打跟誰打,有得打就成。

  八月初七,小七在烈日城下詐敗,引得燒當王軍出城追擊,一直引到城外境湖,秋夜湖中起霧,燒當王軍不辨方向,被早已埋伏在那裡的鐵成率兵殺入,一把兜個精光。

  自此後有戰北野坐鎮中樞,小七前方應敵,戰局急轉直下,燒當節節敗退,士氣大減,雅蘭珠終於從巨大的壓力中稍稍解放了些,臉上也多了些笑容,孟扶搖看著,心下欣慰,兩人有次談起戰局,雅蘭珠十分慶倖的道:「說起來多虧扶搖你,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認識你,你又影響了周邊諸國,現在這個仗我一定不敢打,不說別的,隔鄰的璿璣,邊界的無極,扶風三族一內亂,肯定會乘虛而入,現在可好了,沒這個擔心。」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我怎麼捨得打你?」話說完心中卻突然一動,相比於只和發羌接壤的大宛,無極國和扶風才是真正的全面接壤的國家,而對於政治利益至上的長孫無極來說,此時的扶風,正是最好的趁火打劫的機會,他會不會……出手?

  這樣一想心中便砰砰跳起來,男兒在世,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對於頂尖政客長孫無極來說,有什麼理由不心懷天下?他又是那麼的冷靜,珠珠遭遇如此令人心痛,他們都糾纏其中為其牽動,唯有他依舊超脫淡然對她提出那般建議,從立場心志來說,出手似乎是必然選擇。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長孫無極如果真這麼現實冷酷,戰北野和宗越便沒有可能不受阻擾的繼位,他連情敵戰北野和宗越都沒有動手,何況對她更有一番不同意義的珠珠?

  這樣想著心便放了下來,忍不住笑自己怎麼會想到這裡去的?八成是那傢伙前幾日那提議,讓自己有點心寒,最近看他又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所以懷疑上了,真是瞎聯想,無論如何,就憑自己對他的瞭解,哪怕便是為了她,無極也絕不至於如此。

  隔了幾日,便是八月十五,雖說是團圓佳節,但幾個人都怕觸動雅蘭珠愁腸,不曾提起,到得晚間,卻有宮女前來邀請,說雅公主請諸位前去流觴亭賞月。

  到了流觴亭,曲水流觴,碧波生漪!亭中掛了水晶燈,倒映水中月月中雲,流光溢彩,雅蘭珠微笑在亭中一桌精緻席面前相侯,見他們過來便迎出來。

  孟扶搖大步過去,笑嘻嘻的望著天上月道:「今兒的月亮可真圓,不僅圓,還圓得漂亮。」

  眾人都抬頭看,果然月色淡紅,像一枚晶瑩的珊瑚珠,雅蘭珠看著那月亮,卻露出驚訝的神色,道:「我倒沒在意今年的月色,這好像是我們扶風傳說中的羅剎之月啊。」

  「羅剎之月?」孟扶搖快手快腳搶了個位置坐下來,又拉了雲痕長孫無極趕緊坐,正好便將戰北野和雅蘭珠擠坐在一起,然而那兩人,互相看了看,戰北野斜側著身子坐著,雅蘭珠垂下眼,一瞬間沒有人能看見她表情,轉眼她又抬眼,開始慇勤的給眾人執壺。

  孟扶搖這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她原以為最近戰北野都在替雅蘭珠籌畫軍事,兩人之間也許有所鬆動,然而現在這樣子,竟然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雅蘭珠有意岔開注意力般回答她問題:「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啊哈,怎麼個威力無窮法?」孟扶搖笑,「搬山倒海?」

  「你以為是道術啊?」雅蘭珠白她一眼,「我聽說過的最神奇的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羅剎滿月之夜,扶風大巫神和一個異族首領的鬥法,一夜之間令對方滅族,不過大巫神從此也沒回來,有人說他在鬥法之前便已修成不死之體,這是升仙了,也不知道真假。」

  「巫神……」孟扶搖笑,「好大的口氣。」

  長孫無極卻突然問:「這位大巫神叫什麼名字,和他相鬥的異族是哪族?」

  「我忘記了。」雅蘭珠歉意的笑笑,「等會回宮去查查,扶風異志上應該有。」

  「喝酒喝酒。」孟扶搖大杯敬酒,「不過是不相干的事,找什麼。」她拉著雅蘭珠鬥酒,「來來,感情深一口悶,今晚誰不醉誰就是烏龜。」

  她有意想讓雅蘭珠高興些,捋起袖子四處勸酒。

  「來,雲痕,喝個三生有幸……」

  「珠珠,四季發財!」

  「戰北野,五福臨門!」

  「長孫無極,六六大順……」

  「呃,元寶,八方來寶……」

  「九尾……來,九九歸一……」

  夜闌人靜時,孟扶搖打個酒呃站起來,嘩啦啦推倒殘席,把一杯不落還要自斟自飲早就喝醉的戰北野推給雲痕,把要來拉她的長孫無極推到一邊,攬住雅蘭珠跌跌撞撞向外走。

  長孫無極追上來,在她耳邊悄悄道:「扶搖,今夜既然是那個羅剎之月,你多少要小心些,住我隔壁來吧。」

  「去去,不過是個傳說,姑娘我還怕一輪月亮?」孟扶搖推開他,拖了雅蘭珠便走,一邊在她耳邊低低道:「哎,珠珠,今晚既然是什麼羅剎之月,我和你睡好不好?好歹你也保護下我,萬一有強人起歹心了呢?」

  「得了吧,你不起歹心做強人就不錯了。」雅蘭珠也有幾分醉意,紅暈上臉的也沒推開她。

  「我去抱我的枕頭。」孟扶搖大著舌頭往回走,路上遇上長孫無極,他守在她門外,見她回來鬆了口氣,道:「別在那邊睡。」

  「亂想什麼你呢。」孟扶搖推開他,想說自己是回來拿枕頭的,不想一個酒嗝上來把話壓下去了,跌趺撞撞衝進去,往床上一趴便覺得爬不起來了。

  感覺到身後長孫無極跟進來,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髮,似乎凝視了她很久,隱約低低嘆息在屋中綿邈迴蕩,隨即他起身,給她脫了靴,蓋上被,吹熄燈,輕輕走了出去。

  孟扶搖醉得一時起不了身,臉埋在枕頭裡便盹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然一驚睜眼,正看見天邊一輪淡紅的詭異的月亮。

  她覺得口渴,抓起桌邊茶盞咕咕的喝了一陣,頭腦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先前是說回來拿枕頭的,怎麼便睡著了?珠珠不會還在等她吧?看了看時辰,也沒睡多久,便抱了枕頭,再度出門去。

  一路上很安靜,發羌王宮守衛不多,各類陣法異術本身也是一層方位,頭頂上一輪紅月照著,地面泛著淡淡的銀紅色澤,像是一層不潔的矇昧的血,孟扶搖沒來由的心中煩躁,在月色下站定。

  這一站定,五識俱開,突然就捕捉到風中傳來的語聲。

  屬於長孫無極的聲音。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什麼意思?這幾句話什麼意思?什麼事要瞞著自己?邊軍好好的為什麼要調動?他要做什麼?

  還有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平日裡她喝醉他定然要佔便宜,今晚卻什麼都沒做便離開,她回來抱枕頭他守在門口,她原以為他又要偷香,但是他那樣子,卻像只是想見證一下她回來了。

  孟扶搖皺眉站在那裡,聯想到他今晚再三阻止她住在雅蘭珠寢宮,再聯想到更早一些日子的想法,只覺得渾身一炸,在這中秋圓滿的涼浸浸的月色裡,突然便從指尖冷到腳尖。

  只是這麼一愣神,前方忽然飄出了一條影子,看那身形,似乎便是長孫無極。

  孟扶搖立即跟了過去。

  那影子淺紫長衣飄飄蕩蕩,在風中輕若無物的飄搖,剎那間便越過層層屋簷,那輕功的高妙程度,目前整個發羌,除了長孫無極再無人能夠達到。

  他直奔雅蘭珠寢宮而去。

  孟扶搖追著,心卻砰砰跳起來,每近雅蘭珠寢宮一步,她的心便緊上一分,如鐵鏈墜上一塊大石,每拖出一寸,那鏈便深入血肉,直勒到底。

  長孫無極……你要做什麼?

  她跟著,看著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看著他無聲掠進寢宮內室,看著他進入殿中,淡紅的月光無垠的灑下來,照在窗前,映出倒映在窗紙上的長長身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10:38 PM

扶風海寇   第九章  我心如石

  月光將窗戶上的影子拉得詭異的長,卻將一切動作映得分明,映見那影子俯身低頭,伸掌拍下——

  孟扶搖立即衝了進去。

  她二話不說抬掌就去架那落下的掌,出掌風聲兇猛殺氣騰騰,那人卻一飄,依舊輕若無物的背對著她飄了開去,孟扶搖飛身要追,忽覺前心一涼。

  她駭然低頭,便見血泉噴出,屬於她自己的血,呼啦啦在室內曳開驚心的虹橋。

  血泉的另一端,雪亮的刀光在飛濺的血後一閃,恍惚間雅蘭珠的臉一閃而過。

  孟扶搖這一霎腦中轟然一聲。

  珠珠——

  怎麼——

  一個念頭未及轉完,身側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中執著白玉瓶,輕輕一招便將血泉吸入瓶中,似乎還笑了一聲,隨即手一揮,轉而抓向了她。

  孟扶搖吸一口氣忍住胸前劇痛,抬手便劈,然而那人只是輕輕一轉身,淡紅的月光照進來,便突然不見。

  孟扶搖重傷之下反應猶自不慢,立即翻身躍起,欲待衝破屋頂先逃生呼救,然而身子縱到一半,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屋頂不見了,面前是一方淡紅如珊瑚的月,月光下淺紫長衣的長孫無極無聲掠過下掌攻擊,蒼白的雅蘭珠滿含恨意一刀戳出。

  他落掌、她刺刀、他落掌、她刺刀……

  放電影般一遍遍反覆在她眼前重播,似乎要將這疼痛的一霎在她腦中一遍遍加深印象,直到她再也不能忘記。

  而那一遍遍重播之中亦一遍遍體驗到諸如背叛欺騙尖刀入心的痛苦,若輪迴輾轉不休,直至洗去思維中原有的堅持和認定,只留下這一刻的徹骨的疼痛。

  那種信任被摧毀的痛。

  孟扶搖眼前一黑,腦中一根弦被無數次撥動直至不堪負累的「錚」一聲。

  她墜落下來。

  墜落的前一刻,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句話。

  「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

  孟扶搖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混沌。

  無風無月無星無光,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矇昧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那一片灰裡,有人悠悠的道:「本來只想取你的血,現在我覺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搖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平靜的聲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搖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舊微笑:「你很強,武功和心志都接近巔峰,收服你確實有難度,但也確實好處無窮,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孟扶搖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臟,經歷無數腥風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沒防備的時刻也不會忘記基本的防衛——永遠不要將你的心口對準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長孫無極曾經和她說過的,為上位者,必要的時候必須摒棄任何感情因素,在應該懷疑的時候懷疑——在應該信任的時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只是現在失血過多十分虛弱,而對方實力極其強大,不遜於全盛時期的她,甚至似乎猶有過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她不要無聲無息墮入別人步步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蒼,死在觸摸到那個希望之後。

  孟扶搖伸手入懷中去取當初在迷蹤谷搶來的騰蚳做成的藥丸,這是可以解意念控制法的東西,只是這是中控制法之後的解藥,對意念控制提前預防有沒有用她不確定,也不能確定對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制,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手剛入懷,那人衣袖一拂,裝藥丸的小袋子滾落開去,似乎落在了什麼角落裡。

  「你很痛苦……不是麼?」那個聲音突然一變,變得沉痛哀婉,「被欺駁……被所愛的人欺騙……再被你一心維護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長孫無極飄向雅蘭珠寢宮的背影,現出他落下的手掌。

  與此同時那段風中飄來的對話亦在反覆響起。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為什麼要騙我……」那沉痛哀婉的聲音,配合著那些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景象言語,一遍遍嘆息,沖刷著她的腦海,「騙我……騙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腦海中翻攪成一片淩厲的血紅,淩亂的光影混亂的思潮疊浪而來,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樣的,似乎便是被欺騙了的,而意識裡清楚的被告知,只要承認是那樣的,只要服從了那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般劇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後,孟扶搖咬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幻影重重,張牙舞爪猙獰逼來,這次更鮮明更迅速,像快轉的恐怖片在腦海中不住閃回,長孫無極飄出、閃進寢宮、落掌……甚至還多了他得手後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看來……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麼?」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扎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只拚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郁。

  「不是!」

  聲音再換,淒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麼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麼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裡濺開淒豔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面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企部的堅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志。

  羅剎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大法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煉這個大法,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麼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大法?

  又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裡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只能聽得見孟扶搖掙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裡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裡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剎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佈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嘆,終於散在風中,似嘆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噝噝聲,聽來十分慘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志。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麼東西柔軟的繞著面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剎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哢」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扎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蠱卻只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捨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

  輕捷的步子邁過來,那聲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個活的聽話的你,那樣的一個你是在太有用了,運氣好的話,天下皆可為我所有,現在卻只能用死了的只剩血肉的你……可是你這麼強悍,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遞過來,還有一米距離四周風聲便突然一緊,彷彿天神探下鐵鉗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運的咽喉。

  滾到牆角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的孟扶搖卻突然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一手抓起先前落在牆角的小藥囊,一手黑芒一閃,「弒天」出!

  黑芒如潮,翻湧血色和憤怒的矗立成牆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嘯奔卷,若鋼鐵鑄成,三丈外光芒如暈,光芒所及之處亦如利劍千柄四面飛射,到處都噴開細碎的血球,到處都響起崩毀之聲。

  孟扶搖凝聚全力的破天之擊!

  那人驚訝「嗯?」一聲,在這樣頂級高手拼盡全力的一擊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後退,一後退似乎看見了什麼,又是「啊」一聲,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搖卻已經開始後退。

  她那一沖明明看起來像是想和對方同歸於盡一往無前絕無後撤可能,但是退起來竟然像海中的魚一般靈活至極,從前衝剎那變為後飛,中間連個轉折都沒有,轟然一聲,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後一堵牆,鮮血飛濺中她身子已經穿出牆壁,在一片煙塵瀰漫中蒼鷹般一個轉折。

  一個轉折,微熱的光線灑在臉上,血紅的視野裡天光一亮!

  天亮!

  那個傳說中的,誰也沒當真卻真實存在的羅剎月夜,已經過去!

  接觸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搖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被攪亂的混亂的餘力衝來,瞬間便要衝毀她的意識。

  她立即抓出一把藥丸,也看不見是哪種藥,胡亂吃了下去。

  身後有衣袂帶風聲,她立即飛身躍起,以十二萬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紅的視野裡看不見東西,完全憑著超強的功力底子維持著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簷,轉轉折折的街道,接著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後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狂奔。

  她一直頭痛欲裂,是那種巨大的精神摧殘之後導致的後遺症,那些控制的餘韻一波波在她腦中迴旋不休,每次衝擊,她對往事和現實便忘記一層。

  為了不讓自己狗血失憶,她不住的自藥囊裡找藥吃,可是為了方便,她的藥囊裡全是丸劑,大大小小的丸劑,她又沒有細心到平日記住哪種藥的丸子的大小,沒奈何只好憑感覺吃藥,反正毒藥另外放,裡面都是治病的藥,想必沒有大問題。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藥,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吃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她所遇見的後果就是出現間歇性模糊性記憶混亂,她有時記得一切,有時忘光。

  她在那樣混亂的狂奔裡,在那樣記起一切的時候,便想要去找長孫無極,可是她奔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方向,一陣狂奔之後越發沒定數,她早已出了城,她卻不知道。

  到得最後,藥吃得太多,她越發混亂,長孫無極名字也很少想起了,只是心中經常模糊的閃過一個影子,聽見一個呼喚,她自己也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喚,她得奔過去,回到他身邊,於是她越發起勁的奔,卻越奔越遠。

  因為她,瞎了。

  在對抗對方術法的時候,她在那樣的逼迫之下毅然選擇了先凝聚真氣,只有將真力聚攏才能逃生,也因此她並沒能用全部的心神去護衛她的大腦和意識,以至於大腦在那可能摻了毒素的灰白霧氣和意念摧毀的聯合攻擊下,出現淤血,淤血下行,影響了視覺。

  身體裡的毒素可以驅除,上行至眼中的卻無法控制,沒有誰可以將武功練到眼睛。

  她自己當時清楚那樣的後果,卻依舊做了這個殘忍的選擇,她寧可失明,也不被對方所控,成為對方所驅使的害人的偶人。

  她孟扶搖,現在很值錢,大宛女帝還在其次,但是如果拿她來威脅無極大瀚軒轅,來謀殺那三個,後果怎樣她不堪設想。

  所以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絕不被控!

  代價這東西,在漠視感情的人面前,泰山般重;在珍視感情的人面前,屁都不是!

  瞎便瞎!老娘心明!

  對方如果知道孟扶搖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分心凝聚真力以求逃生,還能瞬間對自己做出殘忍的抉擇,驚嘆只怕更上一層。

  千錘百煉腥風血雨中過來的孟扶搖,堅毅本就世人難及!

  她熬過這夜精神的摧殘,堅持到羅剎月夜結束之時。

  她選擇讓自己失明,以求最後一擊順利逃脫。

  她偽作中蠱將死,換得滾到牆角拿回藥囊的機會。

  她用八個斬釘截鐵的「不是!」,換回完整的自我,換回她所在乎的人不會因為她受威脅的結果。

  她覺得自己很好,很不錯,真正做到了長孫無極教她的,在懷疑的時候懷疑,在信任的時候信任!

  那晚聽見的那段對話,真真切切是長孫無極的,長孫無極那段時間也確實一直異樣,以她的性子,疑問並試圖追索是必然的,然而當那個「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手掌拍下的那刻,她立即確定這個是假的。

  窗戶上映出的無極手掌,過長,她對長孫無極的手熟悉得很,哪怕一個影子也辨得出。

  她從未真正懷疑過長孫無極。

  政治人物的政治考量是必須的,從長孫無極的角度來考慮下面對國家利益他會做何種選擇,是一種下意識的想法,她登基為大宛女帝之後,長孫無極便時常有意無意的和她說起為君為政之道,養成她遇事先政治考量,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的習慣。

  但她沒有認為長孫無極真會那樣選擇。

  還是那句話,情敵都沒有下手,何況雅蘭珠?

  他對於國家利益和她,也許未必將她放在第一,但一向是盡力平衡,從不願產生衝突。

  你之心意,我心知。

  我之心意,你可知?

  正如荷池那一番對話,她只對長孫無極不客氣,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因為想看他更飽滿的活著,不想讓他的世界只有孟扶搖。

  只有孟扶搖,將來她若離開,他要如何熬過漫漫長生?

  一個人的世界太貧瘠,完全被一樣東西佔據,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不希望他墮入那樣的噩夢裡。

  噩夢……

  寧可,換我來做!



扶風海寇   第十章  苦難逃奔

  孟扶搖在一片混亂的奔行中,斷斷續續想起這些事,漸漸便覺得遙遠了。

  到得後來,這些閃回的思緒也很少了。

  她東奔西跑不辨方向,最後也沒了方向,甚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跑了多久,一開始她好像跑進了某處山中,在那裡養了幾天傷,傷還沒好,某夜聽見嘈嘈切切的人聲,突然便覺得不安,跳起來便又跑走。

  她出來時身上沒錢,聞見瓜田菜地的味道便竄進去,摘瓜掰玉米,一路將西瓜嘭嘭嘭的拍過去,保準還能挑個好瓜。

  掰玉米她很貪,熊瞎子似的一掰一大堆夾在腋窩下,但是只順著一棵拔,絕不真像熊瞎子一樣掰不了多少玉米卻將整片地糟蹋。

  玉米有的還在灌漿,不太熟,啃起來乳白的漿汁順著嘴角流,滋味澀澀,那種澀澀的味道感覺有些熟悉,她停住,抓著玉米仰首向天,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什麼,摸出一顆藥吃下去,藥不多了,她得省著吃。

  吃完之後又想,很久之後隱約間聽見有人對她說: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這話對啊,她擊節讚賞,繼續啃玉米,啃完也便忘記了。

  啃膩了玉米,她想吃肉,過山時便打獵,一山的野獸給她驚得狼奔豕突,不過有時候是她狼奔豕突——她會在獵獸時突然頭痛發作,那時她便捂著屁股撒腿就跑,經常還被野豬啊狼啊追得上躥下跳,最危險的一次追掉下了山崖,她掛在山崖上的樹上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時頭不痛了,聽見有人問她:「睡飽了?」

  睡飽了,她神清氣爽伸了個懶腰。

  那誰又對她說:「怎麼瘦了這麼多?」

  是啊,她摸摸臉,好像是瘦了?想到這裡她很不滿,一個箭步跳上崖,將守在崖邊不走還想吃她的野豬給吃了,一個人啃了一條後腿。

  野獸吃膩了她想吃炒菜,路過市阜時便仔細聞,誰家菜香濃郁便闖進去,大馬金刀坐下來便吃,吃完一抹嘴,在人家堂下石板地拍一掌按個手印,準備將來還錢。

  至於錢哪來,她沒想過,總覺得憑她這麼聰明,遲早會有的。

  她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好像心裡有兩個希望,好像兩個希望是衝突的?哎呀怎麼那麼麻煩?那就走吧。

  走。

  路越走越遠,越走越寬闊,越走人越少。

  空氣越來越濕潤,風越來越大,風裡腥鹹氣息越來越重。

  某一天孟扶搖仰起頭,嗅著那濕潤明亮的風,這裡的太陽光特別溫暖柔和,這裡的空氣特別開闊爽淨,她聽見風裡有個聲音悠悠道:「扶搖,什麼時候我們努力的方向,可以一致?」

  扶搖。

  哦我叫扶瑤。

  孟扶搖皺皺眉,對自己這個名字很有點意見——太女氣了!

  身邊有人經過的聲音,這裡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她一人怔怔的站在那裡,聽見浪濤的聲音,一波波的傳過來。

  海。

  這是海邊。

  那些腥鹹烘熱的氣息,是海的氣息。

  「扶風有內海鄂海,鄂海之北,絕域海谷。」有個聲音在她耳側清晰的說話,「絕域海谷在鄂海羅剎島之北,深入穹蒼大陸。」

  穹蒼……

  聽起來好熟悉。

  她是要去穹蒼的,對。

  去穹蒼找那個誰?

  誰?誰?

  她摸出一顆藥,啃蠶豆一般吃下,開始想,想了半天沒動靜,大概是藥拿錯了,那換個,又摸一顆吃下,這回想出來了。

  長孫無極。

  雖然只想出了四個字,但是她立即很聰明的將兩個片段連接在一起,得出——去穹蒼找長孫無極。

  很好,得出結論,還是目標鮮明的結論。

  孟扶搖很高興,咧嘴嘿嘿的笑,四面的人從她身邊經過,都十分驚訝的打量她一眼——一個破破爛爛的小乞丐,睜一雙微紅的眼,傻傻站在海岸邊忙碌的人群中,卻在仰首向天明朗的笑。

  那笑容曠朗明淨,高貴舒爽,和這海邊的藍天和風一般讓人嚮往。

  這笑容出現在一個衣衫襤褸還帶著傷的小乞丐身上實在古怪,於是立即有人看不順眼了,有人大步過來,將小乞丐重重一搡。

  「石頭似的杵這裡礙事!滾開!」

  他沒搡動。

  那人看似瘦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他用了十分力氣也沒能動得人家一分。

  相反,那人突然側過頭來,用微紅的,聚焦明顯不對勁的眼光對他「看」了一眼。

  就這麼一眼,他本來準備了一肚皮的污言穢語要罵,突然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

  只覺得那樣的目光,剛才還想起什麼微微笑、溫軟闊大的目光,突然變得堅硬森冷,一把利刃般「啪」的甩下來,撞上了便是一道直劃入心的火痕。

  他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神這般鋒利,在地獄烈火之中千遍萬遍淬煉過一般的,黑暗之中閃耀著火紅的烈光。

  那還是一個瞎子的眼神!

  海邊碼頭之上的混混,走南闖北三教九流常打交道,一向有幾分識人之明,看見這樣的目光立即心生警惕趕緊後退,然而已經遲了。

  那人輕輕鬆鬆手一伸,一伸手便揪住了他,抓在手中胡亂一撥弄,他只聽見自己全身骨頭都吱吱嘎嘎一陣亂響,隨即那人一撒手,隨隨便便一扔。

  「噗通。」

  肥胖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球般的弧線,落入十丈外的海中。

  這一聲驚得碼頭上的人都停下手來,這裡本就各自有勢力劃分,孟扶搖這一扔,碼頭老大以為對頭來找場子搶地盤,頭一甩,一群青皮混混圍了上來

  圍上來卻又不敢動手,畢竟剛才孟扶搖那一手太驚人,只敢圍著遠遠觀望猶豫著。

  孟扶搖冷笑著,叼了個草根披襟當風,做偉人狀。

  印象中有個東西十分喜歡迎著風做舒展狀,但是卻又想不起是誰,還有,為什麼要用「東西」來形容?孟扶搖想了一會沒想出答案,也便放棄了。

  頭卻突然痛起來。

  不合時宜不分時間地點場合亂七八糟的痛起來。

  孟扶搖「嗷」的一聲抱住頭,一竄而起,拔腿就跑。

  青皮們立即激動了。

  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假的!

  嘩啦一聲混混們都圍上來,拳打腳踢磚頭瓦塊雨點般的砸下來飛過去,劈里啪啦砸在孟扶搖屁股上。

  堂堂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風鄂海邊,被一群下三濫追得雞飛狗跳狼狽逃竄。

  還好孟扶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誰。

  她一點不以為恥的逃著,頭痛之下視線越發不明,本來還有個輪廓,這下更是什麼都看不清,突然撞上一個堅硬的東西,聽見「砰」一聲,隨即蓬蓬的灰塵騰起來,撲了她一臉。

  好多星星哦……金色的……

  轉啊轉……轉啊轉……

  堂堂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風鄂海邊,被一群下三濫追得雞飛狗跳狼狽逃竄……然後撞到牆上,牆毀,人昏。

  孟扶搖「咕咚」一聲栽下去,栽下去前感覺到無數人撲過來,還隱約覺得有個人撲上來,撲在她身上。

  似乎聽見那人大叫:「……各位手下留情,那是我家傻三弟……」

  你媽才傻呢。

  孟女王如是想。

  隨即她沉入黑暗中。

  ----------

  孟扶搖醒過來時,感覺到四面似乎黑了,空間似乎十分闊大,身下有什麼悠悠的晃,以一種有節奏的韻律。

  海潮聲一陣陣的傳來,滌盪遼遠,空明如洗,她坐起身,聽著近在耳側的海浪聲,知道現在已經身在海上。

  身下是簡單的床褥,四周堆著些雜亂的纜繩水桶等物,似乎是船上什麼雜物間,門開著,海風猛烈。

  有腳步聲過來,遞過一碗水,在她身側坐下來,似乎大大伸了個懶腰,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本該等你醒了送你回家的,但是風老大催著我們交今年的魚市,把你放岸上又要挨揍,只好帶你出海了。」

  那人大口咕咚咕咚的喝水,又奇怪的問她:「你怎麼不喝啊?不是睡醒了的人都想喝水嗎?」

  孟扶搖「哦」一聲,認真的在想為什麼自己似乎沒有拿到水就立即喝的習慣,又在想身邊這個少年爽朗粗莽的感覺很親切,彷彿以前遇見過這樣的人,不過這點小事不值得找藥吃,運氣好自己會突然想起來的。

  她慢慢喝水,卻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雙眸子久久落在她身上,立即轉頭。

  那目光立即跳開,淡紅的光影裡一道黑影不自在的動了動,船幫上傳來「磕磕」的磕煙鍋子的聲音。

  身側少年也回頭看了下,解釋道:「啊,那是馬老爹,我的本家大叔,這船他做主,人很好呢。」

  他悄悄湊過來,對孟扶搖咬耳朵,「本來馬老爹不想帶你上船的……嗯……你要聽話些,不要觸怒他。」

  孟扶搖笑了笑,明白大概這小子就是先前說自己是他傻三弟的那個,他要救自己,怕惹事的馬老爹不同意,也不知道這小子哀求了多久,才換了自己的船上的生存權。

  孟扶搖是不會將這些事放在心上的,嗯了一聲問:「我睡了幾天?」

  「三天!」少年拍她肩膀,「你真能睡,這一覺醒來,咱們已經到了海中央了。」

  他在孟扶搖身側躺下去,道:「睡吧,咱們要趕著到沙島附近,那裡的白魚魚汛快要到了,好好撈上一筆,接下來一年就可以躺在甲板上曬肚皮了。」

  他翻個身,四仰八叉的躺著,又咕噥道:「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分一杯羹,那邊的商船很多的,有時會順便也撈上一把,不過好在那條線海盜們很少去……咦你怎麼不睡?」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道:「喂,你怎麼睡這裡?」

  「我當然睡這裡啊,這就是我睡的地方啊。」

  「馬老爹不是你本家大叔嗎?你怎麼睡雜物間?」

  少年靜默了下來,半晌聲音黯淡的道:「我爹死的早……馬老爹要關照的人很多的……」半晌又振作起精神,笑道:「馬老爹已經對我很好了!最起碼我能上船,掙錢回去養我娘。」

  孟扶搖聽著這句,心中又是一動,隱約聽見有個人鏗然道:「母妃孱弱,無論如何,我要讓她見我一面!」

  又似乎聽見海風中有人在唱:「……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母親……母親……

  孟扶搖突然想起來了,她有個任務是要找母親,只是母親在哪呢?

  看來得等下次想起來的時候了,但是下次想起來,也許今天想起來的又忘記了。

  她想了想,抬手摸到扳壁,在扳壁上刻:伏瑤、母親、長孫無極。

  從現在開始,每次想起什麼,她得刻下來先,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

  身側少年已經睡熟,打著呼嚕,孟扶搖躺下來,在船板的搖晃中枕著頭想心事,這樣的場景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曾經也有那麼個人,睡在她身邊,在水上風中,輕言細語的調笑。

  「扶搖……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唔,從這句話聽來,此人多半是個風流情種。

  孟扶搖閉上眼,睡熟了。

  ----------

  馬老爹的船上,從此多了個叫做傻阿三的船伕。

  說他是船伕也不準確,這人不會船上一切活計,甚至還是個半瞎,基本是個廢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撒網網重了他可以幫忙提一把,力氣大得驚人。

  船上是不養廢物的,但這是在海中央,難道還把他扔下海?再說船伕們看著那少年常常沈默著抱膝坐在船頭,臉向著海的另一邊,那一刻神情看起來很遙遠,有人試圖取笑,但是那淡紅的眼神轉過來,所有人立即失聲。

  不能惹,又討厭,便有意無意的排擠他,給他住最差的船角落,吃剩下的飯菜,天氣漸漸寒涼,也不派給他被子,不過那傻阿三好像對這些都不太在意,沒被子蓋就不睡覺,船上的人起夜,很多次都看見那少年盤膝而坐,不知道在幹什麼。

  救下傻阿三的少年小虎也很受牽累,經常陪著孟扶搖一起吃剩菜,眾人嘲笑孟扶搖的時候,只有他護著,孟扶搖有次在船頭吹風,聽見底下船艙馬老爹教訓小虎:「離那個傻子遠一點!」

  阿虎抗辯:「他人很好!」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見多識廣的馬老爹重重磕煙袋,「而是那人來歷不明,而且你注意過沒有,那人明顯不是平常出身,就連一個喝水的姿勢,都和咱們不同!要是什麼大戶人家被追殺的子弟或是更高等級的涉及鬥爭的官兒之類,你我都遲不了兜著走!」

  「大戶人家子弟?官兒?」小虎笑,「叔你說前面一個也罷了,後面一個可就笑話了,他才多大,當官?」

  「你懂個屁!」馬老爹罵,「毛頭小子沒見識,年紀小又怎麼?沒聽過隔鄰大宛女帝?十九歲繼位!」

  「知道啦知道啦——」小虎不滿的聲氣,咕噥,「真是的,拿女帝來比做什麼?傻子阿三又不可能是女帝——」

  「比一比不成?你這豬——」馬老爹鍋子敲得更凶。

  孟扶搖遠遠聽著,仰頭笑一笑。

  大宛女帝?

  聽起來耳熟。

  認識的人?

  不會是我自己吧?孟扶搖將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陣,從滿是魚腥味的手看到褲腳破爛的腳,最後確認,這丫就是穿上龍袍,也絕對不像個女帝。

  她站在桅桿上,閉目迎接著海風,最近因為半失明的原因,聽覺等五識越發靈敏,隱約之中大腦受了那一番罪,彷彿誤打誤撞衝開了一處關隘,只等雲破月開陰翳散去之日,她恍惚想起,自己練的一門武功,在最後一層有個十分關鍵的突破,尋常修煉不容易達到,需要一番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知道指的是不是這個?

  至於那是啥武功,最後一層是個什麼東西,她又忘了。

  當晚她回到雜物間,一抬手點了小虎穴道,用真力通了他的經脈。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隱約想起什麼,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對她做過同樣的事。

  「扶搖……你強,比我強更重要。」

  這是誰的聲音?低沉優雅,如這夜的海風,柔軟而牽念的飄過來,絲絲將她纏繞,迤邐不去。

  孟扶搖爬上高高的桅桿,在風帆的頂端遙遙而望,她不知道該望哪個方向,正如她不知道她遺失了怎樣重要的東西,那東西那般重要,以至於一旦失去,她時時覺得心中空了一塊,再被揉了鹽味的海風一灌,火辣辣的疼痛。

  那樣的疼痛裡突然便覺得寂寞,如這潮水生滅不休滌盪而來,敲擊著靜夜裡失落的心房,將酸澀的情緒漲滿。

  依稀之中聽見他說:

  「扶搖,勇者不畏哭。」

  是的,勇者不畏哭。

  孟扶搖靜靜坐在桅桿之上,向著風。

  夜深。

  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茫茫大海之上,一葉孤舟向那輪碩大的遠處的月亮駛去,蒼白的月色中,鑲嵌著盤坐在桅桿之上孤獨的身影,照見她,流滿臉頰的淡紅淚光。

  ----------

  不知道行了多久,這一天聽見船上的人齊齊歡呼。

  到沙島了。

  在歡呼聲中,孟扶搖靈敏的聽見水底擠擠挨挨的魚兒遊動之聲,聽見海浪越發洶湧之聲,聽見銀色的網閃動著落下再載著收穫的歡喜沉重拉起的聲音,聽見那樣喜悅的笑,在寬闊而陽光閃閃的海面上傳開。

  她甚至可以聽見碧藍的海水底,大片大片的魚自深紅珊瑚和碧綠水草群中遊動過的聲音,汩汩的冒著晶瑩透明的水泡,那些魚應該是緋色的,或者是銀色的,在透明的藍色裡,折射著七彩的光——

  她耳朵突然動了動。

  奇怪的聲音。

  在很遠的地方。

  不,在漸漸接近。

  急速的風聲、吃水很重的船自島嶼之後悄悄轉過的聲音——

  身側小虎歡喜的嗒嗒跑過來,抱著一條大魚,興奮的遞上來要她聞那新鮮的魚香,孟扶搖一把抓住他,問:「附近有船嗎?」

  「船?」小虎被問得怔了一怔,抬手張了張道:「有商船啊,好大一艘,還有……還有……還有……」

  他突然結巴起來,一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也不用再說。

  遠處突然傳來悽慘的呼叫聲求救聲利箭射穿人體的穿透聲鮮血紛飛激上船艙的撞擊聲,一聲聲極其有穿透力的穿入孟扶搖如今極其靈敏的耳膜,也穿入這艘中型漁船上的所有人的耳中。

  一霎前的收穫的歡喜立刻被巨大的驚慌取代!

  「是鯊盜!」

  「鯊盜來了!」

  「鯊盜怎麼會出現在這片海域!」

  「那商船上的人死光了!他們向我們來了!」

  船上的人開始瘋狂奔跑,然而這大海茫茫,能跑到哪去?有人跳下水,試圖游到對面沙島之上,但是落水噗通之聲剛剛響起,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呼,與此同時巨大的風聲從側前方方向飛射過來,似乎是粗大的長矛和弓弩發射的利箭,劈破長空,剎那之間奪奪連響,穿裂逃奔的人們的身體,帶出淒厲的血花。

  空氣之中很快瀰漫著血腥的氣味,濃厚的罩在這一片剛才還滿溢歡聲笑語的海域。

  身側的小虎一直沒動靜,似乎嚇壞了,孟扶搖拍拍他,他突然醒過神,拚命拉著孟扶搖向船艙後退,道:「阿三,阿三!從船後跳下去!悄悄的!」

  「那你呢?」

  「我……我稍後便來……」那少年聲音有點不對勁,拚命推她,「阿三……對不起,我不知道鯊盜會出現在這裡,我不該帶你出來的,你跳下去吧,躲在船後不要出來,他們搶了東西就會走的。」

  孟扶搖轉向他,這孩子,還想救馬老爹吧?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道猛烈風聲突然射來,孟扶搖拉著小虎頭一讓,奪一聲一柄重箭深深紮進她身側船板,木屑四濺。

  與此同時,對面一個粗糲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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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0 11:40 PM

扶風海寇   第十一章  維京海盜

  扶風發羌十八年九月,在孟扶搖遭逢大難,失明重傷逃奔於路,直至誤打誤撞在扶風鄂海撞上海寇的時候,扶風內陸亦發生重大變局。

  燒當王城將被攻破時,塔爾族突然出動大軍夾攻,發羌王軍立時腹背受敵。

  前線生變,後方指揮卻突然出了問題,不知為何中樞指揮生亂,告急軍報雪片似的飛回,發羌朝廷卻再也給不出以前那麼精妙的軍策。

  在外的發羌王軍因為艱苦的環境,發生分裂,發羌主將排擠來歷不明的小七鐵成,小七和鐵成陷入苦戰,好在小七多年驍將,又桀鶩敢為,一怒之下將發羌朝廷牛頭不對馬嘴的指令撕毀,帶領一部分相信他追隨他的王軍,化整為零隱入山林,和兩族軍隊展開遊擊戰。

  他遲遲未得到戰北野的指令,對要做的事充滿茫然和不解,卻還是忠誠的按照最初那個指令繼續下去。

  而戰北野和雲痕在事變之前,已經離開了大風城,四處尋找失蹤的某人的下落。

  變生亂起,扶風大地之上波譎雲詭,卷掠起影響三族存亡之大風。

  與此同時。

  無極國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

  「殺光他們!」

  粗糲的呼喝命令在海域之上迴蕩,四面裡泛著血腥氣味,海面上起了一層血沫,再被海波滌盪而去。

  不斷有沉悶的噗通之聲傳來,那是扔屍體的聲音。

  有幾個水手會武功,不甘心被屠殺的命運,拔刀衝了上去,對面海寇船上卻突然掠過一個錦衣男子,身姿極其優美的半空一蕩,手一抬一道淡青煙氣射出,水手們立即慘呼著倒下去。

  海寇船上海寇們拍著船幫歡呼,大笑:「兀那傻子!找死!不知道我們金鯊的保護神陳公子嗎?」

  「螳臂擋車!」

  「說出來嚇死你——十強者的高徒!」

  「想死的快些就上來!」

  「砰!」

  船身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差點斜倒下來,對方的海寇船毫不客氣的撞了過來,將這艘漁船撞破,海水呼呼的灌進來,眼看便要沉沒。

  小虎擋在孟扶搖身前,試圖為她擋住那些飛落的箭矢,急得快要哭了,「鯊盜有高手護陣,咱們拼不了,你快跳呀,跳呀……」

  「提氣!上行!」孟扶搖突然沉喝。

  小虎一怔。

  「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孟扶搖抬手一拍小虎,「五心朝天式,打開丹田門!咄!」

  小虎被那一拍,身子一震一輕,一股熱力突然自下腹湧起,隨即便見身側人影突然滑了出去。

  聽見她朗聲鏗然道:「男兒不懼死!做你該做的!」

  男兒不懼死!小虎心中一熱,拔了身側一把飛過來的刀就要撲出去。

  然後他突然怔住。

  滿船四處逃奔的船伕怔住。

  對面狂笑著盡情體驗將他人生死操控掌心之樂的海寇們怔住。

  他們齊齊仰頭,看見衣衫襤褸的少年平平一射,便如一道極光般橫空渡越,那速度言語無法形容肉眼無法捕捉,人已經飛落而眼瞳似乎還停留在半空中淡淡殘影,彷彿只是星輝一亮,霞光一現,地震海嘯之前天際異光一閃,天地已經生變。

  那樣的武功,在場的人之前沒見過,之後也想像不出,小虎掉了下巴,實在不明白曾經被一群不會武功的混混追打的傻子阿三怎麼突然便成了神,這輕功,想必那位鯊盜保護神也不過如此吧?

  水手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眼睛一眨便天翻地覆的傻子阿三——這就是那個每天睡雜物間,吃剩飯,經常被大傢伙嘲笑的小乞丐?做夢了麼?

  海寇們怔怔仰首,這一霎迎著日光飛落的少年,披一身瑰麗的金色華彩,長髮飛散身姿如鳳,淡紅的眼光森然淩厲,望之不似塵世中人。

  海風很烈,風中少年衣袖振振,一抹電一朵雲一絲雨一道雷一般飛掠過來,落在海盜船桅桿上,腳一踢便踢落了風帆,將那畫著猙獰金鯊的巨大堅韌的風帆生生踢了一個大洞。

  海寇們鼓噪起來,風帆上的標記就等於是他們的旗幟,孟扶搖的舉動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立即便有人揮刀衝上來,刀花霍霍,看起來還挺有幾分架勢。

  孟扶搖就當沒看見,踩著桅桿如履平地般穩穩負手下來,其間一直仰頭看著北方,嘆息:「高處不勝寒啊不勝寒……」

  「啪。」

  她一腳踩碎了一柄虎虎劈過來的鋼刀。

  一抬、一側、一踹。

  像閃電自烏雲之後驚鴻一現。

  那使刀的海寇不知道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是怎麼到了孟扶搖腳下的。

  隨即他看見刀碎裂千片,那碎裂一直延伸向持刀的手,再隨即他發現自己突然也如那碎成千萬月光一般的刀一樣,翻滾而起,潑風一般劈飛出去,。

  他撞入衝上來的人群中,嘩啦啦豁郎郎將那些呼嘯而來全部撞得慘叫而去。

  無數雪亮的鋼刀碎片升騰而起,在海面上通透的陽光之下旋轉飛翔如冰晶之花,或飛上藏藍蒼穹,或落下深藍海面。

  卻沒有一滴血。

  所有的刀都碎成圓片鈍角,將肌膚撞出青紫,將穴道齊齊控制,卻秒到毫巔的沒有割破一絲肌膚。

  面對那些定住的駭然的眼神,孟扶搖悲天憫人的長嘆:「區區怕血。」

  ……

  海風裡彷彿聽見有人誠懇的說:「扶搖,你可以奮勇拚命,但不應好勇鬥狠。」

  看,那誰,我都沒傷人呢,表揚我吧表揚我吧——

  「陳公子!這人扎手!」鯊盜首領終於察覺出來者的不可抗拒,他今日本來只想打劫商船,看見這個捕魚的漁船收穫頗豐,順手撈一把而已,不想船上還藏著這麼一個破破爛爛的高手,哀嘆倒楣之際倒也沒有太害怕——不是還有陳公子在嘛!以往也不是沒遇見過麻煩,陳公子哪次沒幫咱們順利解決?

  「幫我殺了他!」

  鯊盜首領指著孟扶搖氣急敗壞的嚷,希冀的目光落在那陳公子身上,等著他和以前一樣,在鯊盜危急關頭天神般出手,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擒下供他們出氣,想著讓眼前這個半傻半瘋的小子在他腳下呻吟求饒的快感,忍不住笑意猙獰。

  那戴著青銅面具的男子神色卻有些猶豫,手按在劍上欲拔不拔,鯊盜首領催促:「快呀,快呀,這小子忒囂張,還得您親自教訓他!」

  孟扶搖抬起臉,淡紅的眼神落在那個方向,笑道:「哦?保護神?真好聽的稱號,那啥,十強者的徒弟?哪位?」

  鯊盜首領得意冷笑:「你也配問?」

  孟扶搖點點頭,很贊同的道:「是啊,問起來太麻煩。」她腳一抬,一個遠在三丈外的全神戒備的鯊盜手中的刀立即換個方向飛出去,「用刀說話!」

  「嚓——」

  刀光旋轉,風聲淩厲,半空中若有無形之手攥緊刀把一般霍霍翻轉,將四面鯊盜全部撞跌,如分海浪般分開人群,直奔目標。

  那陳公子被逼無奈,只有滑步迎上,手中長劍一點,淡淡煙氣和微微雷鳴之聲卷在青色的劍光之中瀰漫開來,四面明朗的空氣立時混沌了些。

  看出來他很慎重,也使出了壓箱底的功夫,孟扶搖聽著那輕微雷鳴之聲,隱約覺得似曾相識,那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卻也沒當回事。

  她哈哈笑著,有心想試試自己似乎已經再上了一個臺階的功法,如今強到了什麼程度,抬手虛虛一按,空氣中立起劈啪之聲,漫天的風都似被她收攏,再抓握掌中,如透明金剛巨杵一般,被她騰空躍起,狂揮,力劈!

  「鏗——」

  透明風杵「撞」上明若秋水的長劍,抵住那四射的輝光不斷向後滑,那陳公子身子扯成逆風的旗一般不能自控的一退再退,靴跟摩擦著甲板所經之處劃出一道長而深的裂痕。

  孟扶搖傾身前馳,那男子仰身後滑,兩人生生抵住一路飛射,一直到傳來砰然一聲,男子後背重重撞上船舷,才戛然而止。

  撲一聲,半空一口血霧在初冬陽光下淡淡暈開。

  孟扶搖手抵在對方胸上,撐著頭,好像沒看見底下那張直直盯著她的蒼白的臉,也沒看見四周的的震驚的抽氣聲,此時才若有所思的道:「啊?十強者?十強者是個什麼東西?」

  ……

  半晌孟扶搖沒趣的收回手,順手一撥將那男子撥倒在地,轉身走回,她所經之處,先前鯊盜們的囂張氣焰全然不見,除了先前定住的外,其餘都連滾帶爬的逃開,那鯊盜首領絕望的看看自己平日的最大依仗被孟扶搖一招擊潰,色厲內荏的拔刀,咯嘬一舞:「來啊!來啊!我——我親自來會你——」

  孟扶搖一根手指就把他彈下了水。

  「強盜輪流做,今年我來當。」她站在甲板上,迎著陽光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沉思了一會兒,隨即旁若無人的道:「這個船,從現在開始,是我的了。」

  感覺到四周震驚失聲的氣氛,她偏頭,十分親切的微笑:「覺得加我一個很擠?其實我也覺得你們很擠,我這人很民主的——你們或者下水和鯊魚共舞,奔向鯊魚溫暖的胃囊;或者留在船上和我共事,由我帶領你們奔向小康,自己決定。」

  鯊盜們面面相覷,半晌卻都齊齊跪了下來——海上打劫生涯,說到底也是風險活,今日裡白刀子捅進人家懷中拔出紅刀子,保不準下次換人家的白刀子染了自己的紅,要不然何必費盡心思供奉著那位十強者的弟子?

  「拜見老大!」

  孟扶搖哈哈一笑,覺得人生真他媽的神奇,突然自己就成了海盜頭子了,要不要起個外號,叫什麼……叫什麼……傑克船長?

  「都過來。」她向對面漁船之上水手們招招手,那些人扒著快要沉落的船,到現在還沒有從傻子阿三的驚天之變中反應過來,面露震驚哀憐之色卻不敢過來,害怕這個一直被他們欺負的突然成神的傻阿三,一個巴掌便扇死了他們。

  僵持半天還是小虎怔怔的試探著,拉著馬老爹過來,孟扶搖盯著他小心翼翼踩著踏板的步伐,突然咧嘴一笑,衣袖一揮,「哢嚓」一聲踏板斷裂。

  小虎和馬老爹驚聲尖叫,撲騰掙扎著要往下落,孟扶搖一腳蹬在船幫,大喝:「起飛!」

  於是小虎也便飛了。

  他慌亂之中拚命拽住馬老爹,聽見那句「起飛」,腦中突然一閃而過孟扶搖那幾句口訣,依樣提氣,頓覺身子一輕,竟然抓著馬老爹,飛身而起,穩穩落在海寇船上。

  小虎怔怔看著自己的手腳,還是那個樣子,沒長出翅膀,再怔怔盯著對面笑得明朗高貴的少年,突然間眼圈便紅了。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知道自己好運氣,遇上高人被通了經脈了。

  「這世上也許不是所有的善行都有報答,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回報。」孟扶搖微笑,「但是只要遇上一次,便不虛此生。」

  「……扶搖,遇見你我不虛此生。」

  哎呀,又是哪個混蛋絮絮叨叨在她耳邊說個不休?孟扶搖一揮手,趕走幻覺中沒完沒了嗡嗡嗡的蒼蠅。

  漁船上的水手們這才畏畏縮縮的上船來,一個個繞著孟扶搖走,躲在一邊。

  「你們的船沒了,賠你們一艘更大的。」孟扶搖一擺頭,指向那側已經死光的商船,「回去吧。」

  水手們對孟扶搖千恩萬謝,孟扶搖瞟一瞟這些前倨後恭的涎笑的臉,也不理會,只招呼小虎過來。

  「小虎,海盜不是一個有前途的好職業,我便不留你了。」孟扶搖手一伸,示意新手下送上一箱剛才打劫來的珠寶,「拿回去討個老婆好過年。」

  「我跟著你——」那孩子十分激動,不拿黃金卻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低眼看看,將手抽出,笑:「海寇有什麼好做的?何況我也不是……走吧走吧……」

  她不看那少年再次紅了的眼圈,轉過身去,負手看天際夕陽,不再回首了。

  海上落日燦爛而輝煌,她纖細挺直的背影鏤刻在一色殘陽如血之中,隨意自然中別有高貴凜測之氣,像一尊遙遠的供人膜拜的神祇之像,小虎微微仰首看著,心中突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不是傻子阿三,不是默默睡屋角吃剩飯的流浪漢,甚至也不是現在的海寇頭子,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和他所在世界相隔天差地遠的最高貴的人。

  而能和他相遇,便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不該再奢求太多。

  他沈默的跪下來,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轉身離開。

  孟扶搖始終沒有回頭。

  人生聚散如飄萍,如這茫茫海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航線,相伴她一個多月的最親近的孩子,終究要回到他的世界。

  這五洲大陸,別人都在兩點一線間來回,有著揚帆出發的欣喜,有著滿載而歸的急切,只有她,只有她是一直前行沒有回頭路的人。

  「扶搖,有沒有什麼可能……讓你留下來。」

  突然聽見不知誰在耳側這般輕輕的問,令人心痛的淡淡語氣。

  她笑一笑,在夕陽的餘暉裡,慢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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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個幫規不甚好。」孟海盜大馬金刀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看著這個金鯊海盜的像模像樣的幫規,大肆議論。

  海寇常年在海上飄蕩,一群大男人擠在狹窄的空間,過著刺激和寂寞交織的日子,時間久了很容易會產生摩擦,必須要有森嚴的幫規的予以約束,諸如禁止私鬥禁止賭博等等。

  「對諸事人皆有平等表決權。」孟扶搖手一揮,「改掉——所有事老大說了算。」

  「偷取財物者遺棄於荒島——改掉,偷取財物者可以讓被盜者輪姦。」

  「……」

  「禁止賭博——可以賭,輸了的繩子繫了的放下海餵鯊魚。」

  「贏了的呢?」有人怯怯問。

  「餵鯨魚。」

  「……」

  「禁止私鬥——可以鬥,輸了的送他到被打劫的商船上。」

  眾人閉嘴——那比死還慘。

  「贏了的呢?」還是有人不怕死的問。

  「再和我決鬥,贏了他做老大,輸了……」孟扶搖笑嘻嘻咧出雪白的牙齒,「你說呢?」

  「……」

  「晚酉時準時睡覺——可以通宵不睡。」

  沒人說話,因為知道這位新老大一定有麼蛾子。

  「每遲睡一個時辰,第二天下海遊一天,以此類推。」

  下海遊一整天……你不如說讓人自殺。

  「再加一條。」孟扶搖站起來,「從此後不可濫殺無辜。」

  眾海盜愕然抬頭,以打劫為生海寇不給濫殺無辜?這和不許老虎吃肉有什麼區別?

  「盜亦有道!」孟扶搖揮拳頭,「我們要做新時代有思想有禮節有道德有情操的四有海盜,我們提倡文鬥,不提倡武鬥!」

  她握拳,高呼:「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做扶風海上風標獨具的有特色的海寇,我們不打家劫舍,我們不殺人作惡,我們……」

  眾人等著她那句「我們不做海寇。」

  「我們要做……收保護費的海寇!」

  眾盜面面相覷,收保護費?什麼意思?

  「就這樣了。」孟扶搖起身,也不解釋,「你們只需要服從,我對你們沒有解釋的義務。」

  是沒解釋的義務,實力就是話語權,海盜們默然,眼角卻瞄向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陳公子,他以往享有了他們那麼用心的供奉,現在總該為被壓迫的他們說句話吧?

  那男子卻一直默然不語,對海盜們憤恨的目光視而不見,海盜們只好無聲的走出去。

  直到人走光了,據窗望月想心事的孟扶搖剛想睡覺,卻發現那陳公子還沒走。

  孟扶搖站定,轉身,抱胸靠牆「看」著那男子,直覺告訴她,這是熟人。

  船艙裡氣氛沈默,那男子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驚訝、疼痛、欣喜、遺憾……種種般般複雜交織。

  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輕呼:

  「扶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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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生明月,天涯卻與誰能共?

  滄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輪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裡,折摺疊疊的映出坐在船幫上的兩個人。

  孟扶搖將一壺酒遞給身側男子,自己抓了一壺,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身側男子抓著酒壺,癡癡的看著她,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尤其在她淡紅的眼晴上著重落了落,眼神中閃過一絲心疼,半晌才道:「扶搖你怎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搖揮揮手,「好像是被人用了術?記不清楚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我……」男子張了張口,一瞬間似乎被問了一個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半晌他抬手取下自己的青銅面具,「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孟扶搖認認真真打量這張臉,長得不錯,俊秀挺拔,溫潤風雅,就是臉色蒼白了些,貌似這種蒼白也是五洲大陸貴族的代表膚色?是個出身不錯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禮貌的笑,問:「我應該認識你嗎?」

  她的回答讓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隨即勉強一笑,道:「是,沒有必要,我們只是僅僅見過幾面,你不記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們是不太熟悉的鄰居,後來你搬走了,嗯,我姓陳,陳京。」

  鄰居?騙鬼呢?孟扶搖再瞟他一眼,她覺得自己是認識這張臉的,好像對這張臉的潛意識也很複雜,有點不喜有點漠然有點歉疚有點悵惘,這些情緒雖然淡,但都有。

  這麼複雜的情緒?她孟扶搖居然會對一個男人有這麼奇怪的情緒,他是誰?

  然而她不動聲色的再喝一口酒,又問:「那我是誰?」

  「孟扶搖。」男子答,「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

  「孟扶搖。」孟扶搖重複一遍,覺得這回感覺終於對了,就是嘛,伏瑤那麼女裡女氣的名字,怎麼會是自己的?

  「你是扶搖而上的飆風,直上九萬里,身在青雲。」男子輕輕道,「翩翾百萬徒驚噪,扶搖勢遠何由知?你……無法追及。」

  無法追及。

  遠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搖。

  從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裡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錯過。

  那之後的孟扶搖,騰飛於五洲之域,由無極將軍而大瀚孟王而軒轅國師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強,自號九霄,一個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達到的巔峰,都在她腳下一一踏過,她天生是九霄之上淩雲的鳳,而他匍匐塵埃,掠不著她鳳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師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淵沒多久便自請卸職浪跡天涯,他是家中獨子,老父怎捨得他遠遊,再三阻擾,無奈之下他和父親提起燕家還有後代,現在太淵,至於之後的事,他不想再過問,那些紅塵俗世,像掠過指尖的風,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這天邊雲卷雲舒。

  她在璿璣登基,改國號大宛時,他便在扶風,聽說這消息不過自嘲一笑,連皇帝都當了,對她來說,真是沒有最奇蹟只有更奇蹟,對他來說,就是沒有最遙遠只有更遙遠,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風海上的風,一定會掠過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會不會被風帶給她聽見?

  於是他便一舟出海,飄搖滄海月明之間,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滄海起波瀾,他遇上風暴,被這家海寇船救下,這殺人如麻的海寇窩他不想多呆,卻一直沒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這也是救命恩人,有時不得不幫一把,幫的時候便想,自己真真墮落至底,助紂為虐,還享受著他們帶著血腥氣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會更鄙棄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裡,自己早已是汙髒不堪的人,而這輩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盜,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

  然而竟萬萬想不到,竟然會真的在扶風之海上遇見她。

  遇見她時,她竟一身襤褸,失明失憶,但縱然如此狼狽,依舊風華無限!高貴絕倫。

  有些人縱墮於污泥,亦不染紅塵塵埃。

  燕驚塵一聲低低嘆息,幽幽散在這帶著腥味的風裡,身側孟扶搖聽見他嘆息,偏頭笑:「怎麼樣個無法追及,讓你嘆氣成這樣?」

  燕驚塵剛要回答,突然停住。

  對面,孟扶搖微微翹起的唇角笑意盎然,純淨而明亮,如同那些分離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無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動了動。

  不告訴她……不告訴她。

  不是為了能夠從頭開始——燕驚塵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搖不是尋常女子,即使記憶不全,她依舊精明犀利,她會由心判斷,他想要再獲得她根本很難。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厭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難堪的兩人之間的記憶,只是希望能多看這樣不含任何敵意和鄙棄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遙遠。」他答,「說實在的我們沒有見面已有很多年,連我也不清楚你的近況。」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是啊,時間久了,哪裡還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扒著船舷,迎風灌著酒,風掠起她的長髮,有些絲縷散開,在燕驚塵面上掠過。

  拂面之香。

  燕驚塵閉上眼,感受著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離,感受著那一絲髮的氤氳香氣和潤澤,再睜開眼時,滄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搖,目光始終看著前方,看著那一點星芒璀璨的地方,極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著那此灼熱的酒液,不斷隆隆滾討一個聲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

  扶風鄂海之上,從此多了一支特別的海寇。

  該海寇十分斯文——他們不殺人,攔下商船後只索取貨物總價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有時還會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殺人越貨的商船,當然,忙不是白幫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費。

  該海寇十分兇狠——他們遇見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抱頭跳海為止,有時直接闖進人家勢力範圍內的島,武力征服,其實該金鯊海寇武力並不如何強大,卻有個無比強大也無比無恥的頭領,這個頭領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卻堅決不肯多費一分力氣,每次都一定要找對方頭領單挑,然後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領,其餘人也就只好乖乖聽話,金鯊海寇的名聲在扶風海域越發響亮,旗下海寇船越來越多,漸漸發展成幾乎獨霸海面的海寇勢力,形成了一支不殺人只要錢的海上幫派。

  壯大到一定勢力後,惡趣味的孟扶搖將金鯊改名維京,扶風海上的維京海盜,由此誕生。

  對於過往商船,十分歡喜海寇們這樣的改變,比起以前不僅搶錢還要殺人的海寇,現在的海寇更強大卻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買上一路平安,劃算。

  於是,孟海盜就任以來,創造了扶風鄂海有史以來打劫打得最受好評的記錄,據說扶風有家經常從海線貿易的大戶,為此特地送了維京海寇老大一面錦旗,上書:「百姓衛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粹的孟海盜,心中想的卻是更重要的計畫,她始終在不停的換船,在不停的挑選精於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練一支水下作戰能力強大的海寇力量——她詢問過絕域海谷的情況,知道那裡地形複雜,等閒船隻根本進不去,她必須做好準備。

  另外還有一件事,她心中時常掠過,卻始終沒有想出來,只好先擱下。

  燕驚塵時時伴在她身邊,做她最忠誠的軍師,孟扶搖是個怕煩的,很多事都不願理會,更多的時間用來練功沖級,大多都是燕驚塵出面,兩人搭檔默契,縱橫海上,除了一兩支特別桀鶩的海寇,基本上所向無敵。

  孟扶搖並沒有獨霸海上的心思,一兩個傢伙不聽話也無所謂,只要不影響她的最終計畫就成。

  這一日維京海盜們依舊在海上收保護費,商船二話不說的將銀子搬出來,燕驚塵親自站在船頭清點,孟海盜閒著沒事,戴著個命人改制的翻簷帽,繫個紅領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盜打扮,站在船頭作凜凜迎風狀。

  她「看」著怎麼也看不清楚的單調的紅色海面,模模糊糊想著一個人的一句話:「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現在,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互相找不著了。

  卻有一艘船無聲無息的靠近來。

  「咻!」

  一支響箭攜著尖利的哨聲和巨大的衝力,流星般直射船頭遙遙高立的孟扶搖,箭未至半空中已經帶起了猛烈的風。

  孟扶搖手一抬,唰一聲箭已在手中,她輕輕鬆鬆指尖一卡,「哢」一聲利箭斷落,漫天朝霞恰恰漫開,霞光燦爛勾勒出她高高揚起的纖手的微翹的流暢弧度。

  隨即她「啪」的打了個讚嘆的響指。

  這箭上勁道相當了得!

  還只是普通的弓箭——頂級高手才射得出這麼牛叉的一箭。

  有些驚異的回轉身,孟扶搖想見識一下哪裡來了這麼一個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衝過來,「一直不聽咱們話的那個!他們不是一直縮在南海域躲咱們的嗎?今天怎麼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主動找事?」

  「虎牙?」孟扶搖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隱在翻邊大簷帽下,露出的半邊臉若隱若現。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隱約感覺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風帆上畫著虎牙緩緩開來的海寇船上,抬步過來。

  那人步態穩定,抓著弓的手卻似在微微顫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搖走過去。

  孟扶搖好奇的「看」過去。

  燕驚塵抬頭,臉色卻突然變了。



扶風海寇   第十二章  羅剎深海

  那男子走近來。

  高挑頎長,步伐輕捷,感覺還很年輕。

  孟扶搖的臉在寬簷帽下只露出一個輪廓,她依舊戴著人皮面具,還是素來的清秀少年形象,至於為什麼一直戴著,她記得似乎有人囑咐過她,不要輕易露出真面目。

  她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對方,感覺到對方幾乎難以自抑的顫抖,還感覺到那個自稱陳京的傢伙的莫名情緒——似乎有點緊張有點激動有點黯然有點落寞,這個溫潤男子,一直有點淡淡憂傷,很少情緒這麼複雜過,是因為這持弓來客嗎?

  她笑,揚揚手中斷箭:「何方來客?箭頭無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咻——」

  卻有一團雪白毛球突然飛射,比剛才那箭還快的竄了過來,閃電般撲向她的脖子。

  孟扶搖怎麼肯讓任何不明物體接近自己的要害,伸手一撈接在手中,捏了捏,皺眉笑:「耗子?」

  耗子被捏得吱哇亂叫,叫著叫著又開始歡喜淚奔,抱著她的手指嗚嗚的哭,孟扶搖覺得手中滑溜溜的那團毛球觸感開始濕潤,大驚之下「唰」的又將其扔出去,大喝:「不許在我手上撒尿!」

  ……

  有人石化了……

  有球震驚了……

  那團被誣陷「撒尿」的球,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德性,撲倒在甲板上號啕,那持弓男子腳邊立即滾出另一團金色的球,指著它嚶嚶的笑,隨即昂首挺胸向孟扶搖進發。

  主子一定認識我的!

  孟扶搖看不清那東西顏色,但是隱約看見一隻動物向自己奔來,鼻端嗅見淡淡的狐臊氣,糟,這只似乎衛生狀況更不理想,她立即橫刀立馬,大喝:「站住!」

  那坨愕然站住。

  「退後!」孟扶搖命令,「退後三步!轉過去!抱頭!」

  那坨瞪大眼,發覺自己的遭遇好像比剛才那坨也沒好到哪裡去,然而一看主子奇異的淡紅眼神,恍然間明白什麼,乖乖退後,轉身,抱頭。

  甲板上撲地號啕的那隻立即吱吱大笑,一骨碌爬起來,也不哭了,蹲在原地含著爪子骨碌碌瞅一臉戒備古裡古怪的孟扶搖——不對勁,很不對勁!

  兩坨球鎩羽而歸,卻有人依舊不怕死,一個瘦長的,臉如同被門擠扁的傢伙,此刻才吭哧吭哧藉著跳板從那隻虎牙海寇船上爬過來,看也不看剛剛遭受挫折的兩團就撒著手奔過來:「啊啊啊啊主子你在這裡發財了啊,你在這裡發財怎麼不告訴我啊,好歹我還能幫你主賬啊,交給那小白臉能放心嗎?他會私吞公款貪污賬目的……」

  孟扶搖抽搐。

  今兒這是怎麼了?

  一隻只都自來熟,不管不顧直往人身上撲,是不是虎牙那邊對付自己的陷阱?不過剛才那團撒尿的毛球的觸感很熟悉,摸過?

  那個瘦高個子熱淚縱橫的撲過來,唔,武功很差,輕功很好。

  孟扶搖蹲在船頭上,霍然伸掌一推:「停!」

  瘦高個子「嚓」一聲便停了,果然輕功很好,眼珠一轉已經看見撲地號啕和抱頭面壁的那兩坨,頓時不敢輕舉妄動——乖乖,萬一這主子真的得了失心瘋,一巴掌煽過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孟扶搖卻不看他也不看地上那兩坨,只「盯」著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似乎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的男子,道:「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瘦子雙手捧心——啊啊還是自己的主子啊,全天下除了她誰還能一貫說話這麼簡練囂張啊。

  「你……不記得了?」那男子開口,聲音清冷之中有幾分暗啞,那暗啞不像先天的,倒像過分激動導致,「扶搖,你……怎麼回事?」

  「熟人?」孟扶搖恍然,高高興興爬下來,大步生風的過去,伸手就去握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和區區何時相識有何交往如果不介意的話報下生辰八字三圍尺寸?啊請不要介意區區囉嗦,這樣比較有助於區區對您達成全面的直觀的縱橫過去和現在未來的深刻瞭解。」

  她自來熟的去握手,那男子怔怔的,被她握住似乎顫了顫,孟扶搖只覺得那手掌微涼手指微抖,斜眼一瞄對方臉上神情似乎有點點不自在?啊,這是個很熟的,知道自己是女的。

  她立即放手,又去親切的抓起地上那兩坨,解除戒嚴令,「啊,地上那兩坨,抱歉認錯動物了啊,爪子放下來吧,啊,那樣舉著很累的。」

  那兩坨被她一手抓一個,立即抱住她再次號啕,一邊號啕一邊互相拚命用腿蹬對方——你丫的給我滾開點,膩那麼緊,噁心!

  孟扶搖覺得這兩隻忒不安分,在她孟海寇手中怎麼可以有不受控制的東西?兩手抓著那兩坨,嘿嘿一笑,嘭的一撞。

  偃旗息鼓,齊齊撞暈,滿天飛出金色的星星。

  那男子驚訝得「啊」了一聲,道:「扶搖,你怎麼……這是元寶啊,這是九尾啊。」

  「元寶?」孟扶搖仰首向天,半天眼睛大亮,大喜:「耗子!」

  一偏頭,興奮的抓住男子雙肩,「長孫無極!」

  「我……」男子僵住。

  「前天我有想起這個。」孟扶搖從懷裡取出一塊爛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刻著幾個片語,其中就有「長孫無極的耗子,元寶」字樣。

  「耗子=元寶,元寶=長孫無極的耗子,按照魯迅的三段式推論,耗子,長孫無極。」孟扶搖歡喜,「你一定就是長孫無極了。」她十分得意,「我終於主動的想起一件事了!」

  嘰嘰呱呱說了半天,發覺對方似乎有點失落有點尷尬,詫然問:「認錯了?」

  感覺到對方目光深深落在她臉上,半晌輕輕道:「我是雲痕。」

  「雲痕……」孟扶搖在自己的木板上找,她這麼長時間裡,在記憶回流的斷續間歇裡,找出很多名字和記憶碎片,都記下來了,「……十強者……宗越……長瀚山……佛蓮……戰北野……啊!雲痕!」

  她歡喜的將木扳給雲痕看,道:「看,紅字呢,我對於印象不好的名字都塗了黑顏色,想起來就覺得高興溫暖的便塗了紅顏色,你是紅的。」

  雲痕垂下眼,默然看著黑髮飄揚一臉得意的笑的孟扶搖,看爛木板上歪歪扭扭很多紅色黑色的字,看孟扶搖明顯聚焦不對勁的淡紅眼神,看她依舊曠朗舒爽的神情。

  她……半失明……並半失憶。

  失明!失憶!

  是什麼樣殘忍的遭遇,令得實力已可天下前五,早已站在武者巔峰的孟扶搖,被摧殘至於如此,失明逃奔,淪落海上,忘記那些驚風密雨驚豔天下的轟轟烈烈過往,忘記那些相伴她一路走來的生死與共的人們,忘記曾經的那些歡笑和悲苦,忘記那些嵌在含淚眼角的笑,那些落在嘴角笑紋的淚。

  他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地獄般的痛苦經歷。

  而經過那樣的殘忍摧殘,她竟依舊明亮灑脫如此,他在船上看見她的第一眼,她在用看不清的目光努力看海,接下他的箭她打響脆亮的響指,忘記的事她不曾放棄在腦海中搜索,用那些歪歪扭扭的紅黑字跡,一字字找回屬於自己的散落的人生脈絡。

  不拋棄,不放棄,不浪費時辰無用傷悲,不沉湎挫折無力掙扎。

  世間有種女子,百折不彎,遇強愈強,迎風而上,勇毅絕倫!

  哪怕世界一片血紅,也能活出五彩繽紛!

  雲痕只覺得胸間堵了一塊沉沉的淤血,帶著鹹鹹的淚意那般梗在那裡,那堵塞的一塊從他在虎牙船上看見她背影時便洶湧泛起,到得現在越發嚥不下吐不出,以至於他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字眼。

  很久以後,他才極輕極輕的,彷彿只想說給這一刻輕柔吹拂的海風聽一般,低低道:

  「扶搖,我很歡喜……板上有我的名字。」

  ----------

  「雲痕啊,」孟扶搖拉著雲痕進船艙,迫不及待的問,「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對不對?告訴我都告訴我,不要像那個陳京,什麼都裝不知。」

  雲痕怔一怔,他自從看見孟扶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誰,此時才想起剛才眼角似乎掠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抬頭一望,一人的身影正轉過船艙拐角,雖然沒看見臉,但那身形似乎眼熟。

  他皺眉思索一下,將那奇怪的感覺先擱在一旁,淡淡道:「我找你很久了,為了找到你,我也做了海寇。」

  孟扶搖「啊」的一聲,哈哈笑道:「虎牙的老大?你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雲痕笑了笑,陷於回憶的眼神滄桑——當初孟扶搖出事之夜,半夜紅月罩頂陰風呼號,當時他們都趕過去了,可是剎那間眼前景象變換,已經不在宮中,長孫無極說那是頂級大法神鬼搬運,扶搖有險,那一夜他們心急如焚幾番試圖破法,連傳說中的血誓破月之法都一一冒險試了,最後還是戰北野的極陽之血符合要求,戰北野二話不說,霍然就是一刀,險些把自己動脈砍斷,然而等到好容易衝出陣法,終究遲了一步,扶搖已經不見,只看見雅蘭珠寢宮地下有血,而雅蘭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戰北野立即就離開王宮去找扶搖了,他也準備動身,分路去找機率更大些,原以為長孫無極必然一起,不想恰逢此時,長孫無極接到無極皇帝駕崩的訊息——扶搖出事當晚,長孫無極已經先接到他父皇病重的訊息,立即調動邊軍以作萬一,並打算告訴扶搖之後回國,不想還沒來得及說便出事了。

  一邊是遭逢大難生死不知的扶搖,一邊是突然駕崩生離死別的父皇,兩個一生裡最重要的人同時離開,全天下最艱難的抉擇瞬間面臨。

  他記得當時長孫無極神情,那個強大而掌握一切的男子那一刻的神色難以描述,他立於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煢煢,連他看著都覺得疼痛而唏噓。

  最終長孫無極將元寶和九尾託付給他,指望著這兩隻能夠多少發揮點雷達作用,並說如果在內陸找不著,便去海上。

  當時長孫無極淡淡道:「我相信她沒死,我相信她是個執念非凡的女子,我相信只要她還活著,也許會忘記我,也許會忘記你,但是決不會忘記爬也要爬到海邊,從扶風遠渡穹蒼。」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淺,卻是那般深切的瞭解,那般無奈而清醒的認知。

  離開時長孫無極一直不曾回頭,卻在即將消失於他視野時突然輕輕仰首看向天際,那一刻蒼青天穹之上,北雁和他同一個去處,逆著她所在的方向南飛,於闊大蒼穹畫卷之上起落搖曳點點墨痕,筆筆牽掛纏綿筆筆都是心尖之上鮮血淋漓的疼痛抉擇。

  他沒能看見長孫無極凝視長空大雁的眼神,卻亦明白這一刻所有未曾出口的言語未曾宣洩的憂傷。

  他們心中都在問著同樣一句話。

  扶搖,扶搖,你在哪裡?

  你掙脫世間羈絆而展開的雙翼,是不是一路向北,最終飛向從未更改過的方向?

  臨別時他忍不住問長孫無極:「你這樣的抉擇,會不會後悔?」

  「她說過。」長孫無極默然良久,答:「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不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如果我此時拋國拋親只為追逐個人情愛而去,我就不是配留在她身邊的長孫無極。」

  「我不做令她失望的事。」他淡淡笑,風華澹朗、和她一樣不會被人間風雨摧折的笑容。

  自此後他帶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留下的那一串人或物,踏上了尋找她的路途,那麼漫長的尋找裡他無數次絕望,想著以孟扶搖之能,就算被暗算又怎麼會這麼久不能通個消息?想到這裡他便激靈靈打個寒戰,有個字噩夢般森涼不敢觸摸,然而轉而想起那男子,風中淡而堅定的說「我相信她不會死,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找回。」便繼續咬牙堅持著找下去。

  在內陸找尋無果後他只好奔往海邊,挨個打聽有沒有誰見過孟扶搖那樣的人,終於有一日,有個叫小虎的少年,猶猶豫豫找上他,說:「你說的那個人有點像我遇見的一個人……」

  他便帶著那孩子出海,可是海域那麼大,到哪裡去找一艘金鯊船?在海上轉了好久,漸漸聽說維京海盜之名,那般的行事風格,恍惚間便是她的手筆,於是他在遇上虎牙海寇時,用和她一樣的手法收服了那批桀鶩的海寇,他等著維京海盜上門收服虎牙,偏偏那維京海盜如此懶怠,根本瞧不上他這散兵遊勇,他只好自己蒐羅資訊,在她上門收保護費時橫插一腳。

  終於見著她,終於找到她。

  大半年的風霜輾轉,去年秋到今年暮春。

  不記得走過多少路,問過多少人,踏遍扶風多少山脈,航行過鄂海多少海路,驀然回首維京船上金色的風帆之上,遙遙坐著了那個永遠昂著頭的纖細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凝噎至於無言。

  天可憐見!讓他好運氣的最先遇見她。

  所有人都在找,雅蘭珠發文全國各地官府;戰北野派出最精悍最熟悉她的大瀚黑風騎;長孫無極的隱衛根本沒有回國,一日找不著她一日不能回,於扶風大地的風雲變幻之間,另一場暗流一直因她無聲湧動。

  那許多人那般的艱苦尋找,終在今日塵埃落定,她在滄海橫流之上遺落紅塵,而他和他們,依舊幸福的成為她殘存的直覺。

  他輕輕的笑起來。

  她問,苦不苦?

  苦,是苦。

  苦的卻是失去她蹤跡所遭受的焦慮擔憂。

  而如今,看著她色澤淡紅卻明銳依舊的眼波,看她身受那些苦痛依舊笑意一如從前,他便覺得,那大半年的苦,再算不了什麼。

  她的面前沒有苦難,他也不要成為她的苦難,這一生他無所奢望,只願她永永遠遠這麼明亮昂揚下去,在最艱難的泥濘塵埃裡開出最尊貴光豔的花朵。

  他笑,答:「沒有,我一出門就找著了你,運氣真好。」

  「那麼我是誰?」

  「你是大宛女帝孟扶搖。」雲痕答,「你來扶風,原先是為了尋找可以提升功力的方法,並尋回羅剎島下大風遺物。」

  「啊!我想起來了,羅剎島!」孟扶搖眼睛一亮,忽一下跳起來,大喊,「陳京——陳京——給我準備,我要去羅剎島——」

  她喊了半天沒人回答,倒是姚迅突然奔進來,問:「主子你要去羅剎島?哎呀呀這個季節不成,天熱了,海底湧流迅急,漩渦多,風暴多,九死一生啊,而且運氣不好的話會遇見蛟,運氣特別不好的會遇見蛟王,那就不是九死一生是嗚呼哀哉……」

  「你真囉嗦!」孟扶搖眯眼看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就是羅剎島人啊。」姚迅睜大眼看著孟扶搖,「啊啊主子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我為什麼要記得?」孟扶搖撇嘴,一回頭看見桌子上那團毛球眼晴亮亮的看著她,大黑眼球子裡明顯寫著「你記得我你一定記得我」字樣,那眼神忒期盼忒純潔,終於良心發現的道:「啊……元寶嘛……」

  元寶大人立即作歡欣鼓舞狀。

  「我記得你女朋友叫金剛嘛……」

  元寶大人抽搐。

  九尾諂媚的奔過來,孟扶搖對這只散發著淡淡狐味放屁卻很香的東西很有些感冒,總覺得不可靠啊不可靠,一伸手撥開之,道:「你是非煙的寵物吧?離我遠點!」

  九尾栽倒……

  一對遭受挫折的少男從桌子上悽慘的爬起,互相對視一眼,終於第二次達成認識上的一致——抱頭痛哭……

  雲痕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和孟扶搖說起長孫無極,從他的心思來說,自然是不願提起,再說扶搖如今反正記憶不甚清楚,說不定提起後反而會讓她傷心失落,只是看著她那坦然神情,突然又覺得在扶搖這樣的人面前玩著自私的小心思是件卑陋的事。

  「長孫無極回國繼位了。」半晌他終於道,「無極皇帝駕崩了……所以他沒能來找你。」

  「啊?」孟扶搖跳起來,「他爹死了?他爹死了?」

  雲痕愕然看她那激動模樣,她提起自己的事輕描淡寫,長孫無極父皇去世她這麼震動做什麼?

  孟扶搖接觸到他目光,自己也皺起眉頭,仰首向天,有點想不通的喃喃道:「啊……我也不知道我激動什麼,我就是聽見這個消息,突然覺得有點悲傷,我記憶中,好像那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一定很傷心的……」她擺擺手,順了順氣,似乎想將心中突然湧起的怪異感覺壓下去,笑了笑道:「你去歇著吧,我回房繼續想。」

  她蹬蹬蹬往回走,忽然感覺到背後雲痕一直盯著她,回頭笑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你……」雲痕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問,「你不失落不生氣麼?」

  「生氣?」孟扶搖指自己鼻子,「我?」

  雲痕默然不語。

  隨即她笑起來,道:「你的意思是說長孫無極吧?他沒來找我,我應該生氣?可你剛才不是幫他解釋了麼?他父皇駕崩,一國不可一日無主,他當然應該回國繼位,難道丟下國家去千里迢迢找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朋友?那才叫荒唐呢。」

  「還有你,你們。」孟扶搖抱著手臂,平靜而安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不希望我成為任何人的拖累和責任,能來,我高興,不能來,我也無權怨怪,因為每個人一生都需要和寂寞孤獨做抗爭,每個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務,是對自己負責。」

  雲痕看著她,只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孟扶搖張開雙臂,大大的畫了一個圈,道:「相信我,我會過得很好,你看,即使這樣,我還是海上霸王……」她仰頭,微笑,「我是——孟!霸!王!」

  她步子輕快的走了出去,以一種擁抱海天的姿態。

  雲痕久久沈默在船艙的暗影甲,月光瀲灩如這海波蕩漾,映上他眼眸晶光明滅。

  良久他輕輕道:

  「你真幸運……你真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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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的海浪輕輕潑打船身,黑綢一般滾滾鋪開去,對面海島上燈火明滅,休整的海寇們在整理物資,船頭上有人對著大海喝酒,自己一口,大海一口。

  雲痕步伐輕輕的過去,在那人身後站定。

  那人不回頭,只沈默了一瞬,將手中酒壺遞過來,道:「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雲痕怔了怔,似乎沒想到印象中溫文爾雅的那個人居然也會說出這麼粗魯率直的話來。

  「我在海上認出她時,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燕驚塵回轉頭來,臉色蒼白,眼神中卻露出笑意,「你聽出這句話是她的口氣了吧?她就是這樣,在任何時候都是那個樣子,永不改變。」

  雲痕沈默,對燕驚塵一開口便和自己談孟扶搖有些抗拒,最終卻淡淡道:「不,她在變,她越變越寬廣,心卻越發堅剛。」

  燕驚塵笑笑,又灌一口酒,雲痕看著他的姿勢,竟然也在不知不覺的學著孟扶搖的痛快,想起燕驚塵往日時時處處記著王侯之家的尊貴優雅,如今竟也變了。

  「也許你們是對的吧。」燕驚塵良久低低道,「你們永遠比我更理解她,所以你們才配站在她身邊,而我……我早已……」

  雲痕慢慢喝一口酒,想著燕驚塵也是情根深種,只可惜,不過是命運的無緣人。

  「爹爹和你說過認祖歸宗的事了嗎?」燕驚塵突然轉了話題,「我走之前和他說起這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

  提到這個雲痕頓時怒火湧起,冷笑一聲道:「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這個?你們燕家有什麼資格要我認祖歸宗?燕赤自己在外面招惹我娘,生下我不敢認也罷了,你家老太爺發現了,怕玷污你家高貴血統要活埋我母子,他居然一聲不吭就此不管——他是人?你家老太爺是人?他配做我爹?他也就配做你爹!」

  燕驚塵震一震,臉上五官瞬間都扭曲,沉重的喘了一口氣才道:「是爺爺和爹爹對不起你們母子,如今爺爺已經過世,爹爹時常想著你,他以為你死了,常常嘆息,我看不過去才……」

  「你家老爺子死了,現在想到可以讓我認祖歸宗了?我說燕赤之前那麼多年一聲不吭,突然跑到雲家要人,原來他爹死了,他兒子也跑了,他身邊沒人繼承他高貴的家業了?他身邊沒人你就看不過去,當初我母子被活埋怎麼沒人看不過去?」

  雲痕臉色比燕驚塵還白,這個一向不喜多話的男子今日動了真怒,言辭再無往日平靜,激烈而尖刻,然而他做不到不尖刻,燕家有臉要他歸宗?燕家有臉在多年後到雲家要人?當他從泥坑裡被娘推出來的那刻,當他跪在雲馳腳下求他葬了他娘的那刻,燕家就是他仇人!

  燕驚塵沈默著,在雲痕劈頭蓋臉的責問下無言以對,半晌才抬起淚光閃閃的臉,哽咽道:「兄弟……好兄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大哥,我知道燕家對不起你,但是大哥求求你……假如有一日你回去,不要為難爹爹……」

  「是你們燕家別來為難我!」雲痕「啪」的將酒壺砸碎,大步走開。

  「兄弟——」身後噗通一聲,有人跪下了。

  雲痕僵住。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燕驚塵顫聲道,「將來……將來……燕家的宗祧,終究要有人來繼承……」

  海風猛烈,濕潤的甲扳上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在朦朧的月色裡氤氳,跪著的人仰首希冀的看著站著的人的背影,站著的人仰首向天,一言不發。

  雲痕始終沒有回頭,半晌,他快步走開。

  留下燕驚塵,久久的跪在甲板上,慢慢將身子蜷縮成一圈,將臉,貼在濕涼的地板上。

  靜夜無聲,落下的淚水和甲板之上的海水混在一起,迤邐無聲。

  ----------

  維京海寇的船,漸漸向羅剎島移動,雖然現在的季節不適宜下水,但是據姚迅所說,真正要想有所收穫,還真得在初夏,那時節海水湧動劇烈,能夠將當初沉沒在羅剎島海域的古國的寶貝帶上來,否則深海之下,根本下不去。

  孟扶搖對什麼寶貝沒什麼想法,卻在看見姚迅帶來的她當初留下的包袱之中的路線圖時,想起自己另一個重要任務,尋找大風的遺物。

  當年大風在扶風海域鬥海獸,在羅剎島海域沉落了身上一件東西,這東西孟扶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她的功法最後一層遇上關隘,明明即將突破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那薄薄一層阻礙,這個狀態已經停滯很久,讓她心急如焚,直覺告訴她,大風的遺物也許有幫助。

  雲痕已經打發身邊帶出來的一批人回去報信,無論如何,找孟扶搖的人太多了,既然找到她,自然要讓那些日夜不能安眠的人好歹放下心來。

  維京的船隊,遠遠停留在羅剎島範圍邊緣,羅剎島以險流急湧,暗礁漩渦多而著名,島四周海域之下,暗礁如犬牙交錯,稍微大點的船都不敢過去。

  幾艘小船放下水,孟扶搖雲痕姚迅一艘,燕驚塵帶著馬老爹和幾個最精通水性的海寇一艘。

  孟扶搖當初沒有放馬老爹回去,她需要這樣常年在海上跑的老漁民,馬老爹看著報酬豐厚,也便應了。

  日光融融的灑下來,海面波光如金,萬里瀲灩,孟扶搖站在船上,按照大風的路線圖比對了半晌,劃了個區域,「就在這裡了。」

  「海水流動不休,幾十年前的東西,如何能確定還在原地?」姚迅探過頭來。

  「大風既然畫路線圖,必然有其原因,你看圖上這個點,」孟扶搖道,「很明顯當初東西落下去他做了補救措施的,也許用什麼東西壓住了,總之老傢伙臨死之前頭腦清醒,不會有假。」

  穿好水靠的姚迅伸展肢體,掛上皮囊繫好繩索,陶醉的呼吸一口濕潤的海風,笑:「啊,好久沒下水,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他一縱身,一尾銀魚般無聲無息穿入水中,先還能看見碧藍海水之中淡淡灰影,漸漸不見。

  孟扶搖放著繩子,根據落繩的長度推斷著海底深度,判斷如果自己下去能支持多久,姚迅屬於羅剎島匿鮫一族,閉氣潛水之法自幼練習,他比尋常海客更能維持在海底的時間,唔……按自己的武功,下到那樣的深度,大概可以堅持小半個時辰。

  姚迅不住拉動繩索,直到繩子快要放光,才停了下來,孟扶搖心焦如焚的等,半晌感覺到姚迅開始上浮,又過一刻,嘩啦一聲姚迅破水而出,氣喘吁吁道:「好深……底下東西好多……不過挺平靜的,沒發現什麼危險東西,我看見一個洞口有個鐵盒子似乎像是大風圖上指示的那個,但是被一柄長劍直穿而過,牢牢釘在礁石中,我拔不動。」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去。」

  身側雲痕立即道:「我去。」

  孟扶搖笑起來道:「你水性又不精,我都在這海上練了很久了,告訴你,陸上武功和水底是兩回事,陸上十分武功,水底能保留兩成就不錯了,何況水性不佳的人?放心,我下去拔個劍拿了東西就上來,什麼事也不會有。

  她不待雲痕回答,無聲無息躍入水中,濺起水花閃亮如熔金,雲痕看她輕捷入水的身影,沒來由的心緩緩拎起,燕驚塵的船也靠近來,兄弟倆對望一眼,又各自轉開。

  孟扶搖潛入海底。

  深海無聲,如另一個沉靜的異世界,起初還能看見日光從稀薄的水波中透入,漸漸只見四面深藍碧綠華光交織,色彩變幻,越往裡越黑暗,如夢魘般沉厚壓迫,卻又有白色的光亮傳來,孟扶搖知道那便是海底,海底有光。

  身周群魚遊曳,銀紅緋綠色彩斑嫻,有些魚落在臉上,微微的癢,灰黑色的暗礁之上生著玉白深紅的珊瑚,如鹿角如柳條紛軟招搖,在一片神光離合之中輝光照耀。

  這是靜謐而神幻美麗的海底,孟扶搖卻無心欣賞,也欣賞不著,她的視野只有深深淺淺的紅色輪廓。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處滿是青荇的不大的洞口,那裡插著一柄掛滿海藻的長劍,劍下果然有個盒子。

  孟扶搖大喜,立即遊過去拔劍,她向那個洞口遊動的時候,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怪異的感覺,總覺得那洞口看起來有些古怪,腦海中隱隱約約掠過另外一個洞口,那洞口似乎長著五色的花,想了半天沒想出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卻下意識的避開了那個洞口,抬手去拔長劍。

  劍插得很深,可以想像出多年之前大風擲劍入水時的無窮威力,但是他為什麼沒有繼續遊下來把這個盒子取走,就是孟扶搖不明白的了。

  拔這劍對她自然不成問題,孟扶搖伸手一拔,覺得劍下觸感有異,卻也看不出端倪,拂去上面海藻,伸手去取那盒子。

  身下的地面突然動起來。

  只一動便是地動山搖!

  海水熱鍋一般滾起來,四面礁石珊瑚水草齊齊大震,泡沫般翻騰,飛魚們慌亂的四處逃竄,很多魚不辨方向,驚惶的猛力撞上孟扶搖,與此同時孟扶搖覺得身後一亮,彷彿兩道探照燈突然亮烈的射過來,她霍然回首,便見剛才掛滿水草海藻的黑黝黝的「洞口」,突然射出鬥大的碧綠的光。

  那兩團光巨大無倫,孟扶搖第一眼看見時還以為是什麼海底寶貝,再一看腦中一暈,那明明就是一雙眼睛!

  而身下,方圓幾十米的地方都在動,隨著抖動那些附生物紛紛落下,漸漸露出灰青色的背脊,一小塊背脊就像一艘大船的龍脊——這是個巨大的海獸!

  孟扶搖心道不好,這東西這般龐大,剎那之間自己遊不出它的範圍,看起來皮厚肉粗的自己那短刀也發揮不了作用,趕緊扯繩子讓上面拉自己上去,不想那東西雖然龐大動作卻閃電般敏捷,頭一甩,孟扶搖都沒看見它動作,那繩子便已經斷了。

  孟扶搖立即將盒子往懷裡一塞,全力上浮,然而她遊得再快也不抵那東西天生體型超長,輕輕一動便夠她蹬上半天,她剛游出數米,便聽一聲大吼,吼聲如雷,震得滿地珊瑚四散碎落,隨即身後一陣水流大動,平生出飛旋的吸力強勁的漩渦,唰一下將她向後吸過去。

  狂流湍急,人身捲落如草,翻騰渾濁的海水捲起白沙,倒映身後快速接近的龐大的黑影,碧綠的眼珠之下,是一張正在等待噬食獵物的利齒森森的血盆大口。

  孟扶搖突然豎劍!

  「鏗!」

  長劍頂在了巨獸的上下門齒之間!

  巨獸怒吼,大力合嘴,試圖將長劍折斷,長劍在巨力之下漸漸彎折,卻始終不斷,孟扶搖灌注了全部真力的東西,誰也別想輕易弄斷。

  孟扶搖緊緊抓住長劍,不讓自己的身體隨著那些被巨獸造成的漩渦進入它的肚腹,她單薄的身子在巨獸口中飛揚舞動,像一面黑色的旗,四面水流滾滾令人無法睜眼,孟扶搖閉著眼,冷靜的摸出「弒天」,她要在這裡解決掉這個東西。

  身後卻突然推移出一樣東西,鐵板一般橫推出來,試圖將孟扶搖推出去,孟扶搖身子一讓,手中「弒天」一閃,卻只割下一塊蒼黑色的肉塊,而那東西,看起來本來就已殘缺不全。

  孟扶搖一剎間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多年前號稱被大風宰殺的作亂海獸,看樣子並沒有死,只是被弄殘了,大風的長劍插在它身上,盒子落在它鼻孔的位置,當時大風大概也精疲力盡,不能再下去追殺只好離開,可恨大風,竟沒將這麼關鍵的事告訴她!

  當年大風將這傢伙誘上淺水都沒能殺得了它,如今她在水下,已經折騰得過了很久,水下劇烈運動也十分消耗真力,再待下去不說是否被這傢伙當了午餐,光是窒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能再停留在這裡!

  她抬手,「弒天」不管不顧狠狠亂戳,戳到哪裡是哪裡,戳到什麼是什麼,碧藍的海水白色的水沫之下不斷翻騰出暗紅的血霧,一團團污濁得人什麼都看不清,她裹在這樣的血色狂濤之中,面不改色,只是砍、砍!砍!

  那海獸狂吼著,滾滾翻騰,霍然頭一甩,孟扶搖如一片落葉般被拋出來,高高拋上數丈之遠,她被那衝力拋得頭暈目眩,卻立即藉著這股力量,騰身飛竄!

  只要能竄出水面,便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的頭突然痛起來。

  很久沒有痛的頭再次大痛,那猛烈的一甩似乎觸及了她的舊創,將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陣子的大腦再次翻攪,那些淩厲的刀子生冷的挖著腦中血肉,劇痛入骨。

  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軟,眼前一黑,濁綠的海水倒壓下來,四面都是穿梭縱橫的劍般的黑影。

  她落下,落向海獸之口。

  落下的瞬間,看見上方海面和下方海底,都有黑色的影子,同時飛快的遊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12:31 AM

扶風海寇   第十三章  我心驚塵

  孟扶搖在墜落。

  四面海水如天,蒼藍沉沉傾倒下來,磐石般壓在頭頂,她用手捂著頭,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動的太陽穴上,堅決不讓自己暈去。

  這個時候暈去會成為別人的拖累,身邊沒有誰可以在海獸追擊下還帶著暈迷的她遊上海面。

  淡紅的血絲從額頭上涔涔浸出,絲帶般曳在濁綠海水之中,瞬間不見。

  頭頂有人影飛快游下來,遊的速度卻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獸一直盤旋舞動,攪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帶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頭頂上不止一個人影在拚命伸手夠她,孟扶搖卻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後那東西並不像魚,倒像蛟龍之屬,龐大的身軀捲動靈活,一盤便是一個漩渦,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獸身體盤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獸一收縮,她面對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場。

  而那巨大的獸頭已經昂起,碧綠眼珠之下一張大口利牙深深,蟄伏多年被驚醒的海底神獸,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嚐新鮮的美味。

  她已經聽見海獸張開的口中發出的腹內雷鳴之聲。

  聽見漩渦攪動著發出的汩汩氣泡之聲。

  聽見珊瑚礁石被海獸尾巴掃得撞擊碎裂之聲,如果她被那樣一掃,保證連聲音都不會有,只會成為一團孟扶搖醬。

  漩渦就在身下!

  孟扶搖突然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刀!

  肌膚劃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體之上,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傷痛感劇烈,卻不傷關節也不傷行動力,傷的只是疼痛降臨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過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發出十二萬分的潛力!

  孟扶搖當然抗得過去,經過精神煉獄那一場,天下沒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頭腦一清,力氣剎那重回。

  孟扶搖身子一掙!

  脫離漩渦!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閃風聲一烈,突有兩排利齒,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掙逃離了海獸身體的漩渦,卻正好落在了海獸的頭邊,那東西反應靈敏兇猛,張口便咬!

  利齒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廢了!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什麼都來不及做,下意識抬手一擋!

  「鏗!」

  響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齒透入皮肉之聲,卻是金屬之物撞上齒牙的聲響。

  孟扶搖驚愕的轉首,看見自己手腕之上一個黑色環狀物,正正擋住了海獸的利齒,那海獸利齒鋒利如鋼刀,金鐵之物照樣能斷,卻在這扁扁的鐲子之下鎩羽,不僅如此,甚至還被崩斷半顆牙!

  孟扶搖立即抓起那半顆牙,霍的將海獸鼻孔中一插!

  海獸仰頭怒吼,聲音震得海水翻滾,霍的一尾彈掃過來,四面激起海浪如無形的巨牆,孟扶搖一個翻身已經遊了開去,眼光一掠隱約看見海獸頭頂有一處極小極窄的凸起,在她淺紅的視野裡發出奇異的光澤,直覺告訴她這大抵是個很重要的部位,「弒天」立即出手!

  「嚓——」

  無堅不摧的鋒利黑刀插入那處凸起,並沒能沒柄插入,還發出叮的一聲低響,聲音竟然像金鐵交擊,可以想見那快地方何等的堅硬,孟扶搖卻暗叫可惜,劇烈的頭痛影響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縫中。

  那骨縫卡得緊密,孟扶搖一拔之下竟然沒能拔得出,海獸卻已痛得瘋狂,翻騰滾捲,閃電般將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盤起又彈開,四面海水因這龐大身體的劇烈搖動動盪不休,似乎整個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攪,將掀起,將高飛,將代替了三萬里之上的無盡之天。

  孟扶搖此時才勉強看清那海獸的形狀,長形身軀數十米,頭大尾粗,半身鱗甲,身有四爪,僅僅巨爪便有數米長,果然是蛟王。

  傳說中禍害無數,和十強之五大風相鬥三日三夜,在羅剎海域之下沉沒的凶獸。

  擺舞的身形帶動水流方向正逆反轉,沖得孟扶搖頭暈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渦的縫隙之間穿梭縱橫,不讓自己被帶到蛟王的身體中心。

  她的氣息已將用盡,胸肺間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會先爆血而亡。

  上頭的人在這一緩間終於遊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驚塵抓住她右臂,馬老爹快手快腳的在她腰上繫好繩子,雲痕擋在了追來的海獸面前。

  疼痛瘋狂的凶獸在這個時候絕不會放過任何敢於阻攔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時的凶性也全部被激發,比先前更難應付,而它渾身滑膩堅甲,堅甲之下還有鋼鐵般的皮膚,便是絕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膚,也很難造成致命傷害。

  孟扶搖掙扎回首,對雲痕拚命的指那蛟王頭頂,雲痕一眼看見孟扶搖的「弒天」插在那裡,立即遊了上去試圖為孟扶搖拔下來。

  他水性不如孟扶搖精熟,這一遊控制不住,被漩渦一卷便要撲入蛟王口中。

  孟扶搖心膽俱裂,掙扎著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驚塵絕不放手,死死抓著她拚命上浮。

  「嘩啦」一聲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搖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連三個深呼吸後,找出一顆藥吃下,抓過一根繩子將腦袋緊緊一勒,拿了把長刀,戴上船上準備好的皮囊立刻轉身。

  「扶搖!」燕驚塵攔她,「你體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搖一頭撞在了他胸上,將他撞出船外,大罵:「滾你的蛋,滾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頭,毅然潛了下去。

  光線一明又暗,孟扶搖再入水中。

  怎麼能讓雲痕一人留在那裡?

  她鬥過那東西她知道,雲痕一個人上不來!

  海底依然火山爆發一般翻轉動盪,四面東西太多太雜亂,那些沉潛於千年古國之下的久未被驚動的海底古寶,此刻全部被翻捲而起,祖母綠、珊瑚床、佩玉、櫻珞、虯龍金盃、貓眼石……無數珍寶從她身邊光芒閃閃極盡誘惑的掠過,再被她嫌惡的揮開。

  她沒功夫去看那些虛幻的東西。

  她只想找到那個水下的人。

  雲痕——

  堅持住——

  最為渾濁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傳來蛟王怒吼,孟扶搖睜大眼,努力尋找了很久才看見,細沙蓬蓬飛撲中隱約一道人影來去縱橫,劍光如風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過一道道濃稠的血帶。

  孟扶搖鬆了口氣,還好,雲痕還活著。

  只是他動作已經慢了下來,劇烈搏鬥之下氣息耗盡也在須臾之間。

  孟扶搖衝了上去。

  她沒去雲痕身邊,卻直衝蛟王頭顱,一腳瞪上那巨大的碧綠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濺,宛如爆開煙花,趁那獸疼痛一讓之間,抬手就抓住了「弒天」,將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劇痛拚命擺頭,然而擺動得越劇烈,傷害越大,死死掛在要害處的孟扶搖的體重藉著這擺動,生生將「弒天」拖得一點點下墜,堅硬絕倫的頭骨慢慢剖開。

  宛如淩遲的痛苦令狂吼聲驚天動地,那獸垂死掙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搖唰一下被甩飛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數丈之遠。

  隨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竄,在水底一彈,驀然身子一顫,灰青色的全身顏色漸漸出現了變化,由點而片而面,漸漸泛出灰暗的紅,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鐵銹,漸漸延展開來。

  孟扶搖看不清到底成了什麼顏色,但也覺出了色澤變化,這廝是要臨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雲痕。

  手指將將觸及他衣角,雲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種倒退法絕非遊動可以達到,孟扶搖這才看見不知何時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漲,一彈一伸便勾住了雲痕的腿,惡狠狠拖著他向海底潛去。

  而海底更深處,隱約有個巨大的黑洞,應該就是那傢伙的窩。

  孟扶搖抬手去砍那指甲,卻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個窩,彷彿那裡有著救命的寶貝。

  孟扶搖立即埋頭深吸幾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橫劈豎砍,想要將那傢伙注意力引到自己這裡來,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兩成,選了長刀也無法將寬達數米的蛟身砍斷,卻也將那金剛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橫飛碎鱗四濺,蒼綠海水一片深紅。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兩倍張開,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劍一般向孟扶搖橫掃,孟扶搖一讓,身前哧哧兩聲,皮囊破裂,她卻也趁著那一滑,滑到雲痕身側,她不敢去拽雲痕,怕拽斷他的腿,揮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驚人,已經抓著雲痕,即將進入黑洞!

  洞不算大,僅能容納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錯,那蛟只要帶著雲痕往裡一擠,剎那間雲痕便會成一具碎屍!

  蛟王頭已經入洞!

  「嚓——」

  孟扶搖一刀砍斷了那指甲,一腳將雲痕踢了出去。

  這一腳用盡她最後力氣,閉氣狀態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過堪堪將雲痕踢出數米。

  這一腳也耽擱了她上浮的時機,那蛟王尾巴一掃,霍然捲來!

  四面海水被大力擠壓成深深漩渦,力氣用盡氧氣用盡的孟扶搖掙扎不出。

  數道黑影撲過來,一道撞上漩渦便被轟飛,一道卻靈活一閃,煙氣般從蛟王尾巴底一道縫隙一竄。

  他竄的時候,雲痕正好也看見了那處急流死角,欲待撲上,那人將他狠狠一推。

  隱約間似乎說了句什麼話,卻也只有雲痕聽見。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雲痕被撞開,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搖腳底,斜肩一頂,將她大力頂出。

  孟扶搖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拋出去,擦著蛟王鐵銹深紅的滑膩長尾飛出。

  留下那人,再也來不及逃開,被長尾哢嚓一捲。

  一陣低微骨碎之聲傳開,海水中騰起大片血色濃霧,如晚霞將盡前最後一抹豔光。

  蛟王卷緊尾巴,聽著那骨碎聲響,快意的向著黑洞猛衝。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於此,死於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個祭品墊背!

  血霧迤邐。

  血霧裡露出那人蒼白的臉。

  燕驚塵。

  蛟王最後那一卷,鋼鐵之力千鈞,捲斷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該在剎那間死去。

  然而他竟然沒有死,只是定定的看著霍然回首的孟扶搖,慘白唇角猶露一絲笑意。

  他看見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對待雲痕不肯放棄一般再次撲來。

  他看見那女手掙脫眾人舉起長刀試圖釘住那尾巴,釘不住竟然棄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氣和這巨獸拔河,將他從即將沒入的永恆黑暗中拔回來。

  他看見那女子從玄元山上翠綠濃蔭之中回首,對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這灰暗天地。

  他看見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後山的崖邊,在清風明月之中晃著腿,悄悄塞給他一包自己做的開花豆。

  他看見玄元派練武場他試圖好好給她補習劍法內功,她卻抬頭對他裝傻的笑啊笑。

  他看見那女子大雨傾盆一個頭磕在泥濘之中,抬起頭來時對他伸出的手,露出溫暖的眼神。

  那溫暖的眼神……曾以為此生再不復有,在他負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擄掠她之後,今生今世再無緣再見。

  不想竟還能最後相伴這無風無浪的一程。

  不想竟還能最後看見她對他無拘無束忘卻一切前塵的純淨笑容。

  不想竟還能看見她為他再度轉身,沒有任何歧視的願意為他拚命一回。

  真好。

  這樣的結束真好。

  二十餘年光陰傾瀉,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細沙如雪,填滿一生裡寂寞潮來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燈光從此熄滅。

  遇見你那一日,大雨綿綿不絕,原來不過是為了寫人生裡最後的讖言,雨中見你,水中離別,看你笑如明花,於我永恆之中永不凋謝。

  燕驚塵亦在笑,唇邊深紅開謝,朵朵綻放生命裡最後的豔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馬完美無缺,抵不了命運深處永不可彌補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種方式將心願縫合——一生裡,原來不過只是為了最後這半年。

  而最後的相遇,他完滿,也贖罪。

  很好……很好。

  視線朦朧,漸漸將看不清她,看不清她為他的生命最後做的掙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裡嘶吼的風從破裂的窗紙從刺進來,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裡,突然亮起一盞搖曳的燈光,冷而白,像是靈魂的顏色。

  有紅衣燦爛的女子,從深海之底的光明裡冉冉走來,衣袂飄蕩步履輕盈,掌心珠光明滅,飄搖卻不斷絕。

  裴緩。

  用幸福和終身為他抵擋流言,用驕傲而濃烈的愛來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後的視野裡,是那豔麗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來。

  聽見她道:

  「我來接你。」

  ----------

  天地間轟然一聲大動。

  蛟王終於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擠進了出生之地的溫暖和潮濕,如同尋見宿命的根,首尾相連,進入生命的永恆。

  怎般開始,怎般結束。

  智慧類生物,和人類往往有著同樣的執著。

  孟扶搖癡癡的被姚迅馬老爹和海寇們拖上去。

  最後關頭他們全部下來了,然而那獸凶性爆發,他們的武功連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搖在燕驚塵被拖進去之前一直試圖掙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給那東西一絞,大羅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舊不願意他從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擠壓下屍骨無存,永遠墮入黑暗的海底深淵。

  那不該是他的結局,這個因為錯過她而錯了一生的男子,並沒有真正為非作歹,也沒有真正對她不起,就算有錯,也已用半年多來的精心呵護做了補償。

  這大半年她時時頭痛,發作時煩躁易怒,從來都是他仔細照顧,在每個商船上尋找藥物尋找大夫,一次次親手熬了藥湯送來。

  她時時惡言相向,他卻從無怒容,有時眼底還有微微的欣喜,看著讓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樣覺得,只要她願意理他,便是責駡,也是貼近。

  而就在剛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還那般惡毒的罵了他!

  他一生錯了那一次,卻從此背了一輩子的罪,他付出生命裡所有的努力和榮耀試圖喚回她,卻最終換了她最後的一聲唾駡。

  那個人,那個她最早喜歡過的人,那個記載著她最早動心時代最初的溫暖與柔軟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換了她心中有些堅硬的稜角慢慢磨去,化為這深海中散落的永遠無法撿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負於身,傷人無形,而她,說起來大度寬容不在意,卻在內心裡始終記得他的辜負,臨死也不曾給他一句原諒。

  說要放過,未曾真正放過,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時候,已經遲了。孟扶搖躺在船上,一動不動,大大睜著眼睛,望著那麼高那麼遠的天,想著臉上那些水怎麼永遠也流不盡,而又要怎樣的流,才能把這一生裡所有的無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側,雲痕也一動不動。

  他閉著眼睛。

  最後一刻他欲待回頭,卻最終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麼——如果他那時再回頭,孟扶搖一定會跟著下去,那麼三個人一起死。

  最後一刻他選擇和姚迅他們一起拖著孟扶搖往回走,永遠留下了那個人。

  那是他和他的選擇,為他們共同所愛的人。

  孟扶搖最後只知道拚命去救,思維早已混亂,他卻是眼睜睜,清清醒醒的看著他被捲入,帶走,帶入永恆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見進入黑洞的一霎瞬間的破碎。

  人在海中,會不會流淚?

  那一刻眼睛漲滿了這一生來來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痙攣、磨礪、永無休止的疼痛……如這血脈裡不可揮去的牽繫,從此有一根生命的線,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誰在他身後泥水間重重磕頭,四面裡月光如晦?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

  誰在他身後低聲顫顫,一字字帶血淒絕?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成真?

  是無意的言語,是人生末端的預感,還是躲在窗外聽說羅剎之險時突生的奇異預言?

  他閉著眼睛,想臉上的水為什麼永遠也流不盡,想自己乾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為什麼今日被海泡得這般潮濕,似乎要永遠這般,無休無止的潮濕下去。

  想最後一刻,那個人推開他前,一生裡最後留下的兩個字。

  「燕家。」

  ----------

  蛟王的屍體,後來終於被弄了上來。

  多年前為害整個扶風海域,造成無數人死難,連大風都沒能真正解決的凶獸,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寶,內丹大如嬰兒人頭,骨肉體膚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搖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張巨大的皮,卻一點沒動,並深深埋在了羅剎島。

  姚迅十分可惜,連連頓足,說那蛟皮拿來制甲,是天下難得的防護寶甲,那麼大一塊,足可裝備一個百人頂級衛隊,其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他說的時候孟扶搖默然不語,一點動心的表示都沒有——燕驚塵的屍首最終沒能找會,或者說根本沒能找到,想必在最後一擠中,已和蛟王身體化在一起,這讓她怎麼能再拿著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麼知道哪塊鱗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殘骸?她怎麼能讓他最後身體所附,被刷洗、硝染,縫製皮甲?

  價值連城又如何?拚死獵殺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價值便可以罔顧。

  羅剎島上起了一座新墳,其實也只是衣冠塚,上淵的燕家小侯爺,將自己的海上放逐寫成永恆,此生再無回歸家鄉之日。

  孟扶搖將墳墓修得極盡結實,僱傭當地人長年守墓,墓前青燈長明,替遠在海外徘徊不能歸家的遊子照亮回去的路。

  雲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為了不給他留下後遺症,孟扶搖勒令他在岸上休養,雲痕常常坐在燕驚塵墓前,拔拔那些亂長的草,在夏日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天。

  羅剎海下那座沉沒已久的古國也在無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臨死鑽入的黑洞末端,最後那一震震裂了當初掩住古國的矮山,現出千百年前古國的神秘燦爛的文明。

  也許那條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國的守護之神,歷經千年的守護,在臨死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個人生來亦有使命。

  孟扶搖亦永不忘記自己最終的目標。

  她在恢復過來後便打開了大風的盒子,一開始很擔心泡了這麼多年裡面的東西一定爛光了,打開來卻發現裡面全是薄薄的黃金頁,鏤刻深深字跡,永不腐爛。

  那裡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處,但感覺更簡單也更高上一層,孟扶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初遇見大風,他使用的武功並不是這黃金頁上的功法,所以這武功的來路,實在很值得疑問。

  既然不衝突,那自然可以練,孟扶搖著手練新武功,並時時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證,總覺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連「破九霄」,都不是總源,而這兩門武功究竟歸屬何處,看來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黃金頁的最後一頁,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沒有字跡,只是一些奇異的線條,看上去很像抽象畫,大風的東西,肯定不是沒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內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這樣吃了很可惜,有機會問問宗越怎樣用最合適,她記起宗越是個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內丹果然不是尋常東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個月的時間才吸納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霧氣籠罩了群島,閉關的孟扶搖在羅剎島上一個山洞內緩緩睜開眼睛。

  她眼睛裡的淡紅略略淡去了一些,卻依舊沒有完全散去,不過視線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顯在慢慢好轉。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這個。

  就在剛才睜眼的一霎,她竟然看進了自己的身體之內。

  她看見自己丹田之中,真氣以一種奇異緩慢的旋律在無聲旋轉,旋轉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樣的光澤,漸漸凝成一個細小的中心,如同內核雲團,帶動著全身經脈真力流動,所經之處不再澎湃,卻海納百川綿綿不絕。

  而丹田光芒隨她的呼吸起落而輝光陣陣,耀亮整個內腑,光芒所及之處,那些久經打磨的經脈血肉,越發堅實錚然,如玉如剛。

  她視力未複,卻已開通「內視」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觸覺,都已經調動至人力幾乎可以達到的最巔峰。

  這一霎她聽見百里之外的海風中一隻黑翅鷗掠過水面叼起一條銀魚。

  這一霎她「看」見五十丈外一隻蚱蜢剛剛跳過了一根婆婆丁草。

  這一霎她聞見島的另一邊一家漁民煮魚時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醬。

  這一霎她感覺到全島都瀰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聽來幾乎和海濤一樣響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滾過,她立即想起來那是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都加倍開通,身體和天地山河空氣自然似乎可以隨時渾然一體,可以無聲無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圓轉。

  「破九霄」第九層,「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搖站起身來。

  一站,身子便是一飄,輕盈圓轉的真氣飛動之下,還沒適應這種提升的自己險些撞到洞頂。

  她吸一口氣,降下洞底,收回真氣,關閉特別靈敏的感覺——太靈敏了,以至於遠處快步奔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裡,大功告成,沒有喜色。

  十餘年前太淵某處山谷的對話突然飄過耳際。

  「修煉『破九霄』,人生極致之苦,那苦不僅包括身體之苦,還包括一切背棄、矛盾、為難、摧毀、自責、悔恨、殘忍、抉擇、分別、恩怨、愛恨、死亡……所有負面精神之苦,你覺得,你能成麼?」

  「能!」

  五歲孩子如此輕狂,以為一生裡沒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當多年後歷經滄海桑田,才發覺那一句「能」何等重於千鈞,無數次險些將她壓倒,而無論倒在何處,她孟扶搖早已屍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將自己撿起拼湊,勉強攏回原形再繼續前行。

  還有那些為她付出的人們,一路上陪在她身邊,將散落的她撿起拼湊,為此不惜付出時間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來她何其悲慘,卻又何其幸運。

  孟扶搖抬起頭,透過洞口大石的縫隙,看見坐在燕驚塵墳前修煉武功的雲痕,心中湧起一陣歉疚,自己忙於修煉武功,倒將他給忘記了,其實燕驚塵的死,受傷最重的是他吧,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兄長,燕氏家族裡唯一對他表示過溫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風的黃金頁,準備將這個給雲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獨門武功沒經他批準不能傳給外人,黃金頁卻無所謂,雲痕算起來是她半個師弟,卻因為入門太晚所學不全,雖然武功頂級卻很難巔峰,他的遭際也是她身邊所有朋友中最淪落的,她希望大風留下的東西能夠幫到他。

  遠處的腳步聲已經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雲痕說了什麼,隨即奔過來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塊。

  孟扶搖一指將石塊推開,問:「怎麼了?」

  「島上有瘟疫,我們要趕緊離開……」姚迅跑得氣喘吁吁,「前幾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們怕打擾你練功沒敢告訴你,今日越發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搖皺眉,想起自己剛才聞見的味道,那是濃厚的死氣,看樣子島上確實不對勁。

  「好像不止羅剎島這樣。」雲痕過來道,「扶風海上很多住人的島嶼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這些島民互相來往麼?」

  「不。」姚迅道,「真正會在各個島停留的反而是海寇們。」

  孟扶搖站在那裡思索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真的是瘟疫麼?大海之上各島散落,距離很遠,哪裡就那麼容易都得同一種病?然而現在把海寇們都找來查問才叫蠢,誰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誰知道是否就是維京海盜的問題?

  「離羅剎島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個?」孟扶搖問。

  「是蛟城,塔爾的勢力範圍,」姚迅答,「扶風鄂海線,在扶風三族範圍都有涉及。」

  「去蛟城,在蛟城重新買最堅固的大船,我要從蛟城出海安絕域海谷。」孟扶搖抬腿就走。

  「啊……」」姚迅對孟扶搖的決斷反應不過來,「不當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當,何況海上霸主?」孟扶搖回首一笑,「海底古國的珍寶,我留下一部分,夠那些海寇過三輩子,叫他們金盆洗手,不要再幹這刀口舔血的營生,找個島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場的報答。」

  「可惜了維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後咕噥。

  「有沒有鼎鼎大名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搖負手笑,「再跟著我,也許會死得一個不剩。」

  她看著天際滾滾而來的濃雲,眼神裡露出和濃雲一般的黝黯的顏色。

  ----------

  扶風塔爾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內,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來幾位年輕男子,無聲無息彙入海港碼頭人流之中。

  「這個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搖四處看著稀稀落落的人群,皺皺眉,「我覺得所有碼頭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來熟的跑到一邊去打聽,半晌回來,臉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麼了?」

  「還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征丁了……」姚迅呆滯,「好生混亂的戰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爾和燒當聯合起來對付發羌,當時你突然失蹤,幫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發羌幾次都險些慘敗,誰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說塔爾族聖女非煙無故潛入他家瀚王的長瀚山封地,並進入了長瀚山脈腹地禁區,他視此為對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戰,當即對扶風塔爾族宣戰,也不管他大瀚和塔爾族之間隔了一個大宛還隔了一個發羌,直接便揮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戰……我的天……」

  「大宛什麼表示?」

  「開放國土借道,並借兵三萬以示助威——因為瀚王殿下您,也同時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還是小事,關鍵在於這個態度,塔爾現在人心慌亂,好多人都聚集在聖女宮前禮拜求神,希望戰事快些結束,還塔爾安寧。」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都什麼事兒,戰北野找不著自己,乾脆打起群架了?他雖然性子厲烈,其實卻深諳政治,不像是找不著人便無故遷怒,不惜穿越他國國土開戰的人,他為什麼找上塔爾族?是為了幫助珠珠還是其中另外有隱情?非煙真的潛入長瀚封地了?她去那裡幹什麼?而這件事,和在扶風的她的遭遇,有什麼關聯?

  這許多疑問糾纏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腦裡浮沉,擾得她又有些頭痛,她原本因為燕驚塵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風的所有恩怨,也不想報那被害失明失憶之仇,直接買船出海渡越穹蒼,如今打成這樣,當真不管麼?

  「他們的主戰場在哪裡?」

  「大瀚皇帝已經打散了燒當的兵,匯合發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爾王城,目前主力離蛟城不遠。」

  孟扶搖「嗯」了一聲,坐在一棵樹下吃乾糧,手中拿了一塊脆餅卻沒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離開蛟城去穹蒼之間微微猶豫。

  卻突然有東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餅子上,還有「嗒嗒」的響聲傳來,孟扶搖抬頭一看,見是只黑色的八哥,正在她頭頂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紛紛,毫不客氣的落在她的餅子上。

  元寶大人是一看八哥類動物便怒上心頭,立即躥了出去要飽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飛走,飛到另一棵樹上,斜眼看著元寶大人,頭一揚繼續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搖看著好笑,正要召回齜牙咻咻的元寶大人,突然臉色一變。

  她手伸在那裡,慢慢轉頭,看那隻啃松子啃得「嗒嗒」直響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搖站在那裡,聽著那很普通卻在剎那間振聾發聵的聲響,臉色一層層的冷了下來。

  果然,是你!



扶風海寇   第十四章  聖女非煙

  一隻八哥揭開的秘密。

  羅剎月夜,一片灰白朦朧之中,除了那個不辨男女的聲音,還有一個奇怪的聲響,一直斷斷續續在耳邊徘徊。

  嗒嗒,嗒嗒。

  當時那般緊張痛苦情形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極其輕微的聲響,聲音入耳,卻未入心,然而事隔大半年之後,在蛟城城郊,一隻磕松子的八哥,將那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記憶深處翻起、喚醒、對照,印證。

  金剛!

  當時金剛就在旁邊,大抵是在嗑瓜子。

  那隻囂張的、自我的、非煙的寵!

  不知道你我還可以就此罷手不浪費時間離開扶風,知道了你我再無動於衷擦身而過我就不是孟扶搖!

  孟扶搖二話不說翻身上馬,一揚鞭便換了方向,身後姚迅呆呆的問:「去哪裡?」

  孟扶搖的馬身,已經馳得遠了,只有一句話遙遙拋了下來。

  「塔爾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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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爾王城,名烏倫,和大風城一樣,王宮在王城正中央,晨曦之下金色皇宮一片華光燦爛。

  不過城中最高貴最受人膜拜的建築,卻不是烏倫王宮,而是天晟聖宮。

  天晟,很漢化的名字,在異族王城聽來不是那麼協調,不過對於扶風來說,沒有人會對非煙聖女所起的名字有任何異議。

  非煙聖女,扶風史上百年一出的奇才,繼大巫神之後唯一一個將巫術修煉得登峰造極,幾可通神的強大巫師,和好戰喜鬥,放蕩不羈,仰慕中原文化的大巫神不同的是,聖女很少出扶風,心繫扶風三族百姓,拯災救難,不吝援手,天晟聖宮每旬還例行開放一日,為窮苦百姓治療惡患,不僅塔爾族,便是燒當發羌,但有百姓災病窮苦千里迢迢來求,聖女也必有所撫慰,是扶風全族敬仰的寬容、慈和、心在蒼生的大光明巫聖。

  這世間但凡光明太盛之處,必然有其黑暗死角,然而當世人為那灼灼光華刺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又有幾人能夠發現?

  清晨,天晟聖宮。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風因為靠近海邊而似乎特別濕潤清新,和主體青色的聖宮十分協調,聖宮中心一座藍色高塔猶為醒目,塔極高,高若將近雲端,塔頂窄窄,只有半間房子的面積,四面都是對開的寬闊長窗,佔滿整個牆壁,可以想見在那樣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長風猛烈,滌盪如仙。

  侍女們步伐輕盈的穿行於宮中道路,經過那座藍色高塔時,卻都更加小心的放輕了步子,面帶憐惜和擔憂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飄出淡淡青煙的長窗。

  祈福香這麼早燃起,聖女昨夜一定又是沒睡。

  侍女們小心的走了開去,又回望宮外的方向——那個可惡的大瀚皇帝!打擾塔爾族聖地的安寧,真真該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沈默著,一峰獨秀的矗立在聖宮中心頂端俯瞰著整個王城,甚至看得見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遠處一角湛藍的海。

  當然,也看得見大軍連綿數十里的大營。

  湛藍長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遙望著那個方向,藍色衣袂黑色長髮飛散在空中,和青煙蒼穹無聲無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輕盈,似欲乘風,又似欲如樹葉般墜落。

  「女人,坐離視窗遠點,掉下去爺救不了你。」

  聒噪的「爺」嗒嗒的磕著瓜子,劊眼瞄著窗口上半個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煙。

  非煙抬眼看它一眼,寬容的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金剛「呸」的將瓜子一吐,頭頂上黃毛青煙一般豎起,瞪眼睛大罵:「你說上次爺不該吃瓜子?呸呸呸,爺吃得那麼小心!」

  非煙笑了笑,起身,平靜溫婉的過來,看那手勢似要撫摸金剛,金剛卻突然一縮。

  非煙一把抓起它,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

  金剛撲騰幾下,死命抓著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爺怕高!」

  非煙已經不理它,自顧自走開,跪了下來。

  跪在高塔之巔,她的禁地,跪在簾幕後盤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偉,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碧色絲絛在初夏高塔的烈風之中飄然若飛。

  非煙沈默著撫摸著男子的衣角,眼神裡悵然若失。

  她身側,金環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剛,金剛上來,一眼看見掀開的簾幕,便要撲到男子身前,被非煙一把推開,怒道:「別碰他!」

  金剛剛被她扔出去,不敢頂嘴,咕噥道:「每次都不許爺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爺……」

  非煙根本不聽它的話,只沈默注視著那男子。

  金環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爺爺還是沒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煙突然開口,聲音淡淡,不常說話的嗓子有些滯澀,說不出是男聲還是女聲,「為了這個引子,我等了十年,準備了十年,還是功虧一簣。」

  「那個女人……」金環少女偏頭,「不是說在海上麼?」

  非煙默然不語,想著海上的瘟疫如今該傳到什麼程度?那個女人一旦發現這種情形,一定會立即離開海上回來,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請回了大巫神爺爺離不開,又被戰北野圍攻,她早就去海上對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會在長瀚山遇見他,他去那裡做什麼?有些事,自己還是不夠運氣啊……

  非煙嘆息著,撫摸著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鯀族一戰,鯀族滅絕,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長瀚山腹之內,都以為爺爺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沒死,他的肉身不滅,靈魂不遠,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喚,呼喚她找回族中最神聖也最強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頂級的巫法,從此獨步天下,將扶風,乃至整個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無窮的大光明法手中。

  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聲音之失為代價,在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個時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體,以她的心頭血作引,喚醒巫神。

  她跪在廣袤而深遠的大殿,霧氣瀰漫中有人扔下一個生辰八字和一塊軟玉,少見的杏黃色玉,大殿深處有人淡淡道:「誰的鮮血讓這玉變色,誰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長瀚山脈,卻一直沒有試圖找回——鯀族古墓自有的精氣,能夠維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體,才能將巫神請回。

  她為找尋祭血之體,行善於天下,來求問的人都必須報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並在古玉之上測血,然而一直一無所獲。

  直到兩年前大瀚帝君穿長瀚而過,鯀族古墓被驚動,她立即有所感應,派人偷偷潛入古墓之內,發現密室門洞之上,殘留一點人的血肉,細心的手下將那點血肉帶了回來,竟令古玉微微變色。

  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畢竟時日已久,變色不明顯,她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開始關注孟扶搖,畢竟當初陪大瀚帝君從長瀚穿出的人當中,只有她最符合那個生辰八字的年紀。

  為此她在孟扶搖接受璿璣邀請之後,也破例出了扶風,酒樓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搖的血,並以符紙喚醒她的記憶,只有喚醒她,才有可能獲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卻真真令古玉徹底變色。

  十年尋找,塵埃落定。

  之後的事,便是那樣了,對發羌出手,引雅蘭珠回歸,再引孟扶搖到來,密密織就一張網,網住等待十年的目標。

  費盡苦心好容易網住那個強大的女子,不想一時貪念還是讓她逃脫,不得不承認,孟扶搖強大得超過她想像。

  她獲得了她的心頭血,卻並沒能如願喚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現在局勢因為大瀚大宛的插手,已經不利於自己,但是沒關係,她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非煙嫵媚的淺笑,站起身,問金環少女:「達婭,都準備好了麼?」

  金環少女達婭「嗯」了一聲,卻有些疑惑的問:「您真的確定他身上帶著的那東西,是有關她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她的經歷,研究他們幾個之間的關係。」非煙微笑,「他那個人十分簡練,不喜飾物,一生裡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讓他朝夕不離戴在身上的東西,一定和她有關。」

  她悠然笑道:「她有顆牙齒色澤不對,你沒發覺嗎?似乎是假的呢?」

  「牙還有假的?」達婭瞪大眼睛。

  「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齒來的,比如軒轅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煙神色冷冷,「他應該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卻一直不告訴我,虧得當初我還幫他施展了他們軒轅的上古奇術換顏大法!」

  達婭不做聲,心想你是幫了他,但你同時也在術法進行的關鍵之時做了破壞,那個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毀了。

  不過她可不敢說,不然難保會不會和金剛一樣被溫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賭一把。」非煙負手看著高塔之下連綿深黑如黑潮的營帳,「我賭那個小小的繫在他腰上的錦囊,裡面裝著那顆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轉身,深情的看著容顏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體,也用她的武力和靈魂,還要用她的關係和身份,好讓我塔爾族的霸業更加順利進行,人是不可以貪心太過的,早知道當時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滿嘴牙,也就沒有大軍相逼這一日了,不過現在也沒關係,先拿到這一顆牙作法,她一樣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從未給人看過那錦囊裡的東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裡面是什麼,還在算計著。」

  達婭欽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時您要和大瀚皇帝談判,我去準備。」

  她帶著怒駡不休的金剛離開,非煙沈默的負手而立,悠悠看著海天相接之處,良久她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嗓子,不習慣的咳了咳。

  這聲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來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聲音,昔年嬌嫩如黃鶯動聽若落珠的美麗聲音,早已獻上長青神殿的祭壇。

  因為太難聽,她從此不再說話。

  非煙,非言。

  她過了二十年沈默歲月,因沈默而看見太多世界。

  沈默裡她看見萬里疆域無聲劈裂,爭霸之刀於蒼茫大地之上拉開深而長的人心溝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蒼穹,照見層雲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滿足微笑的臉。

  她做著這一張臉,帶著笑意,看他們和她瘋狂追逐,極盡心機,時刻設著自己的陷阱並時刻墜入命運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釣,等著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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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風塔爾大光明曆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與扶風聖女非煙在塔爾王城烏倫之外三十里,一處小山村之中會晤。

  對於戰北野來說,他是一向不談判的,兵家之事,有什麼好談的?有那時辰,不如拉開兵馬打個痛快,所以對於非煙第一次談判的請求,他不屑一顧,直接拒絕。

  塔爾的使者卻不氣餒,第二次再來,並帶來了非煙的口訊,戰北野聽完,當即臉色就變了。

  她說:「聽聞陛下密友遭難海上,實為身受巫術之詛,陛下不希望為她禳解麼?」

  戰北野沈默半晌,冷笑一聲,道:「很好,待朕親會名動天下之神空聖女,好生領教一下扶風巫術禳解之法。」

  此時他便據膝端坐於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開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內,在初夏厲烈的陽光之下難得平靜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烏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時,日頭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盞,起身,道:「不等,走,明日開戰。」

  天底下除了孟扶搖,什麼女人他都不等。

  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

  戰北野抬頭,目光厲色一閃而過,這女人好輕的步子,他居然沒有聽見她是怎麼過來的,是武功,還是巫術?

  門開處,湛藍配絳紅的嫵媚女子衣帶當風的進來,不算絕色,卻娥眉修齊,線條柔膩,像逆著金光的瓷器,有種溫潤柔軟的美。

  她身後跟著金環少女,沒帶金剛。滿嘴「爺」的金剛大爺遇上戰北野,一定會給他扭斷腦袋的。

  戰北野傲然坐著,雙手據膝,一動不動,看非煙只帶了一個侍女過來,膽氣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舊黑袍紅鑲邊,腰間朱紅寶帶,什麼飾物都沒有,只緊緊繫著一個深紅鑲金絲的小小錦囊,小得讓人忽視,小得讓人懷疑是否能伸進一個指頭。

  非煙一眼都沒有看那錦囊,只對著戰北野徵笑,爾雅的坐下來。

  戰北野開門見山:「如何禳解?」

  非煙做幾個手勢,達婭答:「陛下撤軍。」

  戰北野濃眉一挑,驚異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威壓之下,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個。

  「你活得膩了,你塔爾全族也活得膩了。」戰北野笑得牙齒閃亮,鯊魚一般的鋒利,「有你這麼討價還價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搖重於一切。」達婭忠實的傳達非煙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會因此受制於人。」戰北野轉動著手中茶盞,「你打聽過沒有,朕幾時被人威脅過?」

  非煙微笑。

  「不妨從現在開始。」

  戰北野目中怒色一閃而過,重重放下茶盞,茶水四濺,卻沒濺上他的手,全部飛到非煙面前,非煙淡淡笑著,輕輕一吹,那些晶瑩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畫,剎那之間,水幕之中,畫面一展!

  一片灰白霧氣,看不出景象,地下一攤血跡,一人在血泊中掙扎喘息。

  戰北野霍然一震。

  那是扶搖!

  灰白霧氣裡,那人摀住心口,慢慢抬頭,茫然的視線似乎在聽著什麼,隨即似乎遭受了什麼打擊,身子重重一蜷。

  戰北野捏著茶杯的手抖了抖。

  那人越蜷越緊,霍然又再次彈開,像是遭受了什麼巨大的痛苦摧殘,突然在地上開始翻滾,她瘋狂的翻滾掙扎,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和虛幻中精神的巨潮做著抗擊,傷口在劇烈的滾動中裂開,鮮血噴成血霧,再被她自己的身體重重壓下,地面上便滾落了一地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然而她卻仍舊彷彿毫無所覺的死命壓迫折騰著自己,在那些虛空中的淩厲的疼痛中,奄奄一息

  扶搖——

  「砰——」

  戰北野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鋒利的瓷片刺破肌膚,鮮血涔涔而下,他卻毫無所覺。

  扶搖!

  那是羅剎月夜的扶搖!

  那晚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接到消息只說她還安好,雲痕怕他們擔心沒說實情,戰北野知道扶搖一定受了苦,卻也沒有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幕慘烈的掙扎!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扶搖的抗打擊能力,等閒傷害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讓她瘋狂成那樣,那會是怎樣劇烈的常人無法熬過的痛苦?

  剎那間心理衝擊過大,戰北野心怦怦跳起來,跳得異常而劇烈,跳得疼痛欲碎,跳得寸寸牽扯撕心裂肺,他按住心口,欲待轉開眼睛,卻不能自主的一眼眼看過去。

  ----------

  孟扶搖策馬狂奔。

  剛才在城外便聽說了非煙約戰北野和談的消息,她可不認為這女人會一本正經真的去和談,八成有什麼麼蛾子要使,無論如何,不能讓戰北野和她單獨在一起!

  她揚鞭如電,將馬抽得飛快,直奔在兩軍交界之處小山村。

  剛剛接近山村十里,先進入塔爾軍隊跟隨非煙過來的護衛方陣,老遠湛藍色皮甲整齊排列,刀槍閃亮,猶如鐵甲之洋。

  孟扶搖眼睫毛都沒眨一下,直奔那洋流之端。

  那些人看見一騎滾滾而來,兇猛若飆,急忙上來攔阻。

  「站住!禁地!」

  孟扶搖二話不說,一鞭子抽過去,鞭梢極具技巧的在半空漾開無數朵鞭花,一個花套倒一個士兵,剎那間地上倒了一堆。

  士兵們大驚失色慾待追上,她已經轟隆隆過去,揚起的煙塵將身影遮沒

  「什麼人!攔住他攔住他——」

  身前身後一陣亂嚷,只想省時間的孟扶搖十分乾脆的直衝非煙守在山村外的三千護衛,像一枚鋒利的黑色錐子,毫不客氣的剖開湛藍皮甲的聖宮護衛方陣。

  有人全副盔甲的衝過來,老遠便變換陣型,前陣變後陣後陣變前陣,長槍一交,寒光閃爍!

  「嚓——」

  「弒天」雖短,光芒卻及丈許方圓,孟扶搖手指一彈清空鳴越,冷光層層如海浪漾開,一層比一層更冷,一層比一層更亮,一層撞到一層,將那些絆手絆腳的長槍重重疊架,連帶著血肉橫飛。

  鏗然聲響不斷,飛出的長槍無差別覆蓋,將密密麻麻湧過來的人群打了個劈頭蓋臉。

  護衛們惶然一退,像沙灘之上浪潮退卻,帶著淡紅的血沫。

  孟扶搖前衝——

  ----------

  水幕上的「畫」,猶自在繼續。

  「畫」上孟扶搖似乎在大喊,字眼短促而堅決,戰北野仔細的辨認著那口型……她在說「不是!」

  她說什麼不是?他心旌搖動恍比惚惚的想,那個時辰,她說什麼?

  他的眼睛無法離開那一幕,明知道看了會是抓心扯肝的疼痛,他依舊不能不看,那是扶搖的經歷,那是扶搖的苦!他甚至知道那是幻術,沒有什麼幻術可以擬出那般真實的扶搖!

  他看見孟扶搖抱著頭不住翻滾。

  他看見孟扶搖喘息間歇抬起頭,眼眸裡的黑白分明漸漸轉成紅色。

  他看見孟扶搖滾到牆角,「弒天」突然出手。

  他看見孟扶搖不顧一切撞破牆壁,鮮血飛濺中騰身而起,半空中一回身,淡去的月色下眼眸血紅,神情狂亂。

  失明!瘋狂!

  那血紅的眼神回首看來!

  戰北野突然覺得心中如被巨鎚重重一擊,瞬間失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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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在沖。

  她將出方陣。

  前方突然轉出十個黑袍人,看那打扮就知道是王庭供奉的大巫師,他們神色端肅,手指一點,灰煙頓起!

  孟扶搖最討厭巫師!

  她二話不說,大喝一聲!

  那一聲長空劈裂,勝過佛門獅吼,九天霹靂一般當頭落下,震得精通巫術武功底子卻遠遠不能和她比的大巫師們抖了抖,手中法術,嘴中咒語都一滯。

  一滯間,他們覺得眼前黑風一烈,彷彿有人鋼鐵般的衣角掠過,啪啪的打得臉頰生痛,轉瞬即逝,隨即一道無聲無息的雪一般的亮光長河倒掛,突然便到了他們頭頂。

  隱約聽見黑衣人一聲大喝:「雲痕,拜託你!」

  他們恍然回首,卻見那聲大喝的主人,他們所要圍困攔截的人早已越過他們頭頂,而他們面前,是清冷而幽瞳閃爍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一雙幽瞳,星火閃爍,一手劍法卻比那眸光更流光渡越,殺人無聲。

  鮮血濺起,孟扶搖飛躍!

  將出方陣。

  突然有一群人,扛著幾個麻袋過來,快速的嘩啦啦向地下一倒。

  螞蟻蟲蛇,蜈蚣蠍子,金蠶泥鰍……但凡世上有的蠱蟲,但凡人能想得出來或者想不出來的蠱們,統統倒在了孟扶搖必經之路上。

  平地上立時洇開一片黃青紫綠各種顏色的霧氣,交織成有毒的斑斕的網,向孟扶搖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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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月朗日之下,回首的孟扶搖,眼神血紅詭異,神情瘋狂迷亂,那無限擴大的深紅裡,旋轉著亂影紛紛的血色深淵。

  那樣的眼神,在那恍若真實鮮明直觀的畫裡霍然掉轉看過來,猶如孟扶搖當面,直直的用那樣的墮入地獄一般的眼睛看著自己。

  任何人一眼看過去,也知道這人瘋了。

  任何人當面迎上這慘痛目光,也要被擊瘋了。

  戰北野剎那間也差點瘋了。

  他死也沒能想到羅剎月夜扶搖竟然遭受了這些!

  而親眼看見她的遭遇,再心如鐵石也不能波瀾不起,他何止是不能寧靜?他早已被她的疼痛連帶得自己痛如骨髓,他早已被心疼的驚濤駭浪淹沒。

  巨浪當頭,他頭腦一昏眼前一黑。

  便是這眼前一黑之間。

  非煙手指一彈。

  她一直蜷縮著的指甲彈開,竟然長達數寸,尖端鋒利,猶如利刃。

  那利刃一般的指甲,輕輕在戰北野腰間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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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地裡爬著亂七八糟絞絞纏纏的盅蟲,霧氣蒸騰,到處都是斑斕的毒霧。

  毒霧沒打算毒倒孟扶搖,只想將她留在陣中,留得一刻,改變的何止是數人生死?何止是今日戰機?何止是扶風三族結局?甚至有可能是天下大勢,五洲未來!

  一身而繫全局!一著而動天下!

  孟扶搖停馬。

  只停一瞬。

  隨即她大喝:「九尾!」

  一團金球應聲滾出。

  「天下之蠱,皆為你臣!」孟扶搖戟指,「滅不了,自己撞豆腐去!」

  九尾嚶嚶一笑,跳上孟扶搖馬頭,一彎腰,做了個「您儘管走。」的姿勢。

  孟扶搖立即放蹄直衝,也不管前面是蛇還是蠍子,也不管那五彩斑斕的霧氣濃厚得像一塊厚毛毯。

  九尾迎著霧氣穩穩立在馬頭,學元寶大人之泰坦尼克之姿陶醉的飛揚九尾,將近那條蠱帶之時,突然轉身,放屁。

  香氣四溢。

  彩霧破開。

  唰一聲滿地蛇蟲潮水般滾滾後退。

  前方再無阻攔。

  隔著不遠處的大瀚軍,已經可以看得見那座用來談判的木屋。

  一些悍勇的士兵趁著孟扶搖剛才那一頓,趕上來試圖將她攔住,長槍橫掃她的馬蹄,孟扶搖冷笑一聲,手一伸抓住一柄長槍,飛身而起,將那抓槍之人挑在半空,直直迎著那間屋子衝了過去。

  她呼嘯著,槍挑塔爾士兵長空飛越,對面大瀚軍看她破竹般一路前衝,生生將鐵桶似的塔爾士兵陣沖了個對穿,勇猛悍烈不下吾皇,早就熱血沸騰心癢手癢,要不是軍令在身不敢亂動,早衝過去陪著群毆,饒是如此看孟扶搖的眼光也如見神人,她飛過來,大軍如海水分浪,齊齊讓開道路。

  有人抬頭看她的黑影如黑雲般飛過頭頂,心馳神往忍不住大呼:「來者何人?」

  孟扶搖長嘯:「孟扶搖!」

  哄然一聲萬軍震動——他們的大瀚孟王!

  大瀚開國功臣唯一親王、十強之列名號九霄、陪陛下勇闖長瀚,助陛下素手翻覆天煞王朝的巔峰女子,更以女子之身滅一國皇族,登大宛帝位的孟扶搖!

  她的故事早已成為大瀚軍民口中永久傳頌的史詩般的傳奇,那傳奇充滿忠誠、正義、熱血、激越,無上的智慧和武力,無上的勇敢和摯誠,所有人世間一切勵志鼓舞的精神和意義所在。

  初夏日光如熔金,將黑衣少年打扮的女子照耀得如同天神,她自萬軍頭頂槍挑敵軍飛越的衣角如鋼鐵,在風中獵獵寫下屬於絕世女子的輝煌傳說。

  萬眾屏息仰首,看著長空飛鳳騰舞在天,一槍驚豔,直射目標!

  「轟!」

  孟扶搖頂著那士兵撞上屋子牆壁,巨力之下牆壁轟然倒塌,灰煙瀰漫中孟扶搖撲入,大喝:「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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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壁倒塌那一刻戰北野霍然回首。

  牆壁倒塌那一刻非煙指甲一收。

  牆壁倒塌那一刻孟扶搖閃電般掠進來,看見戰北野遠遠坐在非煙對面一切如常,鬆了口氣,二話不說便是一掌。

  非煙一張紙一般飄了起來,微笑道:「兩國交戰,不殺來使呢。」

  戰北野聽得她說話,眉毛一挑怒色一現,卻又立即轉頭看孟扶搖。

  他仔仔細細的看孟扶搖,看她又瘦了些的身形,看她明顯又上升了一層的武功,目光著重在她還有些微微淡紅的眼睛上停留。

  看著那一片淡紅,他眼神一層層的黝黯下來,像是暴風雨之前的海面,陰霾湧動,大亂將起。

  孟扶搖卻只用淡紅的眼神盯著非煙。

  她將非煙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笑了笑,道:「神空聖女?果然神空,神經病的神,空虛的空。」

  非煙不生氣,嫵媚的笑看她,道:「孟扶搖,你用你那紅眼病,看什麼都不可能正常的。」

  「我不和你鬥嘴皮子。」孟扶搖大馬金刀的坐下來,也不急著打架了,蹺著二郎腿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到今天我也算基本理出來了,如今和你求證一下——聖女閣下,願意撥冗聆聽否?」

  非煙含笑頷首。

  「從一開始,你的真正目標,就是我。」孟扶搖道,「你一開始對發羌王族動手,目的只是為引回雅蘭珠,再由雅蘭珠引來我,你事先一定花了很多時間瞭解過我和我身邊的人,深知我們相互間的關係糾葛,知道我一定不會對雅蘭珠的事置身事外,所以用珠珠引來了我,是嗎?」

  非煙笑:「對你這種人,肉體摧折是沒用的,我原先想殺你,後來覺得收服你更好,要想收服你,只有從你最看重的信任和感情著手,才有可能撬動你心防,還有什麼比長孫無極和雅蘭珠更適合拿來對付你呢?一個代表你的感情,一個代表你的友情,所以,羅剎月夜,用巫術凝化出的長孫無極下手雅蘭珠的幻影,才會讓你追逐而去嘛。」

  孟扶搖盯著她,又換個話題:「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覺得剷除發羌宰相康啜的過程太輕鬆太奇異了——康啜其實就是你的棄子,你掌握著他的魂燈,卻只控制著他不說出涉及她的秘密,其餘的殺害王后篡奪政權任由康啜洩露,目的就是為了讓珠珠掌權,再將所有線索全部指向燒當,可得珠珠對燒當用兵,你再誘敵深入,聯合早已暗中拿下的燒當,將發羌一舉擊潰。」

  非煙微笑不語,半晌道:「康啜很可惜,你們呀,下手太狠。」

  「康啜做你的手下才叫悲哀。」孟扶搖冷笑,「而你,想必在康啜掌握宮禁的那段日子裡,已經對發羌王宮做了改造,無形之中留下了羅剎月夜施展大法的契機,我們這一群,雖然武功都不錯,偏偏都對巫術不通,所有通巫術的都被你擄走,留下雅蘭珠這個也不通的,自然處處被動。」

  非煙含笑不語,默認了。

  孟扶搖看著她,笑意嫵媚,想著第一次遇見她時,居然還感覺她謙和真誠,頗有好感,真是看走了眼,這個女人佈局深遠雙線陰謀,草蛇灰線伏延千里,有耐心有手段,引誘發蕪的同時猶自不忘要了她性命,巫術通神的同時還精擅心理,硬生生將自身無比強大身周還強人環繞的她整治得險些丟掉性命,確確實實是她縱橫五洲大陸以來遇見的最強女人。

  要不是那一次她心貪,想著收服她,卻又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她孟扶搖就真輸了。

  裴緩和她比起來只有脆弱的驕傲,璿璣皇后和她比起來只有放肆的戾氣,最富心機的鳳淨梵和她比起來,不過是善於偽裝的小聰明而已。

  只是,她似乎有合併三族的霸業野心,但是合併三族為什麼要對自己動手,她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卻是孟扶搖暫時還沒搞明白的事。

  不過也不用搞明白了,殺了她一切乾淨。

  孟扶搖微笑著,伸了個懶腰,道:「哎呀,說這麼多話好累,要不是為了讓我的寵們在你周圍下點東西,我用得著忍著噁心和你說這麼久?天知道你聲音有多難聽。」

  「要不是為了做點事,我也不想和你說這麼久。」非煙淡淡道,「和我聲音不男不女比起來,你這個整天活得不男不女的,才叫噁心。」

  孟扶搖偏頭看她,嗤笑,「你能搞什麼蛾子?論巫術,今天已經不是羅剎月夜,你已經動不了我,論武功,一你差得遠。」

  非煙只是微笑著,緩緩伸出手。

  她掌心,一顆牙齒像一顆珍珠般,滴溜溜滾動。

  而她右手,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了一團青藍色的火焰。

  孟扶搖怔了怔,臉色大變,回頭看戰北野,戰北野闃然一驚,立即去看自己腰間,那小小錦囊卻已不見。

  「你還是來遲一步。」非煙笑得嫵媚,「我想要的,早已在手中,剛才不過是為了提煉我的真火而已。」

  「我用最純料的巫神之火,來伺候你的牙齒。」非煙笑,「這是我為你整整準備十年的聖火,對於擁有強大死靈術的巫師來說,一顆曾經關聯於心的牙齒比起血肉指甲和頭髮都更有效用,真正的殺人利器。」

  她手中的火焰凝而不滅,內芯青藍,漸漸外圈暈染上一層詭異的紅,紅外面又是一層黃,黃外面翻出一層紫……層層分明,詭異妖豔。

  戰北野怒吼一聲,撲過來。

  卻已經來不及。

  火焰一彈,瞬間落入牙齒之上,爆出的火花,卻是黑色的,黏膩的,像是泥潭裡的泥漿沼澤裡的腐水,散發出陰沈的死氣。

  孟扶搖立即無聲無息倒下去。

  像一隻木偶,一根斷草,一支被瞬間砍斷的蠟燭,無聲無息的倒下去。

  戰北野回身撲過去,抱起孟扶搖,身後響起非煙非男非女的奇異笑聲。

  「她還沒死……不過,很快就會死得血肉片片掉落,骨節寸寸碎裂,頭髮迅速蒼白……最醜最痛苦的死去,大瀚帝君,你想看著你心愛的女子,由絕世佳人瞬間青絲成雪,在哀號和慘叫聲中掙扎三日三夜,像你剛才在水鏡中看見的那一幕一般,慘烈至極的死麼?」

  戰北野霍然回首,盯著她的眼神像一頭狼王盯住了自己的仇人,帶血的、兇狠的、陰鷙的、殺氣騰騰的。

  非煙卻對這個尋常人看了腳軟的眼神視若無睹,只淡淡的拂袖,擎著那七彩分明的妖火,輕輕道:「想她好點的死——下令撤軍,然後,你自盡。」

  她平平靜靜,甚至有幾分體貼的道:「說實話,我覺得後一個要求根本沒有提的必要,因為你一定會自盡的。」

  戰北野盯著她,血紅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不再看非煙,只轉頭輕輕撫摸不住抽搐的孟扶搖,修長的手指溫柔的從她的髮,移到額頭,移到鼻,移到唇……」

  他的手指在孟扶搖唇上停了幾秒,身子微傾,似乎想那般俯下身,予她最後輕輕一吻。

  非煙冷笑看著,手心中火焰七彩絢爛,映得她本就輪廓較深的眉目,幽深陰詭。

  戰北野身子已經傾了下去。

  卻突然停住。

  停在孟扶搖頰前,離她紅唇一寸之距。

  不過相隔一寸的距離,只要稍稍一俯便可觸及夢寐以求的柔軟和芳甜。

  「要親熱趕緊。」非煙專心的操控著火焰,「再過一會,她的紅唇就會變成黑唇,你會興致大失的。」

  戰北野卻已經那樣停住,不動,半晌,似乎輕輕嘆息一聲,隨即慢慢移開。

  他移開身體,抱著孟扶搖,仰首,眼神幽深,似乎想要在已經被掀了頂的長空之上,看出某些關於命運和情感的預言來。

  隨即他抱著孟扶搖站起身,緩緩拔出了身後的長劍。

  長劍赤紅,劍柄鑲嵌碩大的鴿血寶石,劍鋒凜冽明若秋水。

  「我握劍時,中指指腹按著的是蒼龍的血晶石雙眼,那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整個天煞皇族,只有我能按在那個位置,現在我將劍交給你,我允許你,觸碰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你若空茫。

  交出去的劍,交出去的心,交出去的手,交出去的,這一生的一切。

  是一身潑出去的血,一樣的收不回。

  戰北野掣劍,橫在頸前,一泊秋水華光耀動,映得他眼神黝黑烏亮。

  非煙露出笑意。

  隨即她突然皺眉。

  與此同時。

  欲待自刎的長劍突然橫拉,「唧」的一聲曳出搖光萬千,一道驚虹般跨越灰暗浮塵的小屋,瞬間逼向非煙!

  非煙急退。

  身後是牆。

  牆後突然射入一截劍鋒,青光閃爍,劍上猶自滴血。

  非煙剎那間抓過還沒反應過來的達婭,往劍上一送!

  「啊——」

  忠心耿耿的侍女什麼都沒明白便已做了枉死的擋箭牌。

  卻有人黑鷹一般平平翻起,在那牆後長劍剛剛伸入的那一刻,一抬手抓住半空中長劍,閃電般一送!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一刻的速度巔峰!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樣的雷霆一劍之下來得及施展任何動作!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已經突破「破九霄」的孟扶搖和雲痕聯手下自救!

  剛剛舒一口氣的非煙,只看得見七彩妖光那般一閃,像是蠟燭的火在風中一搖,隨即被一股深紅的霧氣所籠罩,那霧氣是黏膩的,沉重的,微腥的,剎那間便將七彩之光籠罩,壓滅。

  永遠的,滅了。

  非煙倒在地下,倒在自己血泊中,一雙漸漸蒙上死色的眼,並不看致她於死的孟扶搖,卻艱難的轉向戰北野。

  她死死的盯著他,用剛才戰北野盯著她一樣的眼神。

  戰北野也一樣若無其事的負手看著她,眼神譏誚,沉聲道:「你以為朕真的想不到你打的什麼主意?你以為朕真的大意到會將扶搖之物帶到你面前?你以為錦囊中的東西沒有人看見過沒有人知道,朕就會疏忽得以為不會有人打它主意?」

  你以為——經過當初失蹤之事,我當真會對扶搖的安危,一而再再而三的粗心疏忽?

  你以為——我會將她的東西隨隨便便帶著?

  在她出事後,我遍讀所有巫術傳說,既然我知道牙齒是死靈術的重要引子,我又怎麼會再給你任何機會?

  她的那顆斷牙,是在我身上,但是在哪裡,你永遠猜不著,也不配猜。

  你這樣的人,再聰明,能猜得到那顆牙,卻不明白真正的愛戀,是怎樣的時時在意,步步小心。

  ----------

  孟扶搖只平靜的站在非煙屍體之前,臉色微微發紅。

  死戰北野,真會做戲,剛才她裝死那一陣,他好像真的就打算吻下去了1

  要不是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掐他一把,估計又要被偷香。

  只是……那一刻,她在他懷中,「天通」之能流轉,竟然真的感覺到了他的沈鬱和疼痛,彷彿……彷彿她真的死了一樣。

  被那樣的心境感染,她竟然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死了。

  而戰北野拔劍「自刎」的那一刻,她竟然也突然覺得,他好像那一刻心中真的轉過一些很厲烈的念頭。

  這讓她不安,所以在雲痕出劍後,立即出手。

  總算……把這個蠱惑深沉的女人解決了。

  她一進門,戰北野便對她做了暗示,這是兩人配合最默契的一次,孟扶搖輕輕的笑起來,想,兩個見面就吵架的,難得合作成功,真應該慶賀一下。

  她收劍,道:「我去聖宮看看有什麼麼蛾子。」

  戰北野立即道:「你眼睛不好用,看什麼看,我去。」

  孟扶搖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我半瞎:哼,我眼瞎心明!」

  戰北野皺眉:「別任性!」

  孟扶搖:「你才任性!」

  戰北野:「!!!」

  孟扶搖:「!!!」

  半晌孟扶搖一腳踢飛剩下的半堵牆,怒氣衝衝奔了出去。

  她剛才錯了!

  她和這石頭似地戰皇帝,根本沒可能默契合作!

  孟扶搖跨進聖宮高塔時,怔了一怔。

  她看見了老熟人。

  帳幕後青袍白帶的男子,衣袂飄舉,竟然是當初大鯀古墓中密室後驚鴻一瞥的男子。

  他容顏依舊,垂目微笑,眉梢眼角神光流動,那感覺,好像馬上就要醒來。

  而金剛,正伏在他胸前,從他面前的盤子裡,啄了一點紅色的東西,往他嘴裡喂。

  如果非煙能在這高塔之上多呆一刻,如果她此刻在這裡,她便能明白發生了什麼。

  巫神將醒。

  他臨龜息之前對族中最有靈機的後代留下的召喚是:我身未死,我靈在金。

  當年一場大戰,最後一刻他被逼對自己封印,為了預防萬一,巫神將一部分靈魂封在了金剛身上。

  繼承他一部分靈魂的金剛,從此污言穢語、好戰喜鬥、成為一隻放蕩不羈整天做「爺」的不老不死的鸚鵡。

  它真的是非煙的「爺」。

  只可惜它繼承的是靈魂一角,不知道來龍去脈,只承擔著喚醒的任務,祭血之體的心頭血,加上它的血,足可喚醒巫神,根本不像非煙想像的那樣,所謂心頭血取偏,需要再殺孟扶搖。

  當年隨著巫神之死,散失的一部分重要的巫術典籍,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返魂大術,非煙巫術頂級,卻缺少了這個重要的指導,最終機會在眼前,也白白錯過。

  如果她知道,只需要呆在高塔,成功便唾手可得,大抵便是只剩靈魂,也要捶胸頓足吐血三升。

  然而這就是命運,只差那一刻,那一分,相隔的便是生死天涯。

  現在上塔的不是非煙,是孟扶搖。

  她就算什麼也不知道,也知道那傢伙看起來要醒了,一醒肯定有麻煩事,一伸手抓住金剛,抬手就打翻了盛著自己鮮血的盆子。

  巫神臉上即將甦醒的神采光芒,漸漸淡了下去,孟扶搖拍拍手,將金剛捆捆紮紮,扔給一旁呲牙冷笑等待的元寶大人,道:「交給你了,負責調教之,堅決要把這爺給調教成新時代美豔御姐!」

  元寶大人淫笑著,拖著捆金剛的繩子走了,一路上猶自傳來金剛的慘叫:「爺不做兔子——爺不做兔子」

  扶風塔爾大光明十年五月三十,神空聖女非煙死,大晟聖宮被孟扶搖一把火燒個乾淨,巫神連同塔爾族散失的頂級巫術從此永無尋回之期,孟扶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很好,那些害人的東西,越少越好。

  失去神空聖女的塔爾,再也無能在聯軍之下苟延殘喘,餘下的問題,只是將來扶風到底是一族還是兩族而已。

  雅蘭珠的家人一直困在天晟行宮,孟扶搖解救出來,順手把送還人家親人的任務塞給戰北野,她自己屁股一轉,再次溜了。

  自蛟城再度出港,揚帆向前,卻再不是當初茫茫大海沒有目的的漂移,直奔羅剎之北,驚濤駭浪殺機無限的,穹蒼海谷,絕域。

  海面上的長風獵獵吹起扶欄而立的女子黑髮,招展如旗。

  她目光閃亮而眼神牽念,眼神牽念而內心堅毅。

  我去也。

  你們……都要好好的。

  無極國。

  皇宮正殿弘光殿。

  殿中燈火幽幽,明黃萬字紋彈墨錦毯落足無聲,黃紗燈罩下光線柔和溫潤,映得室中諸般事物溫軟韻致卻不如那燈下人風姿皎皎如玉。

  他靜靜看著掌中一封密報,久久不語,神色明明沒有任何變化,但跪在殿下的灰衣人卻繃緊了身體,將頭俯得更低。

  陛下……不太開心。

  半晌,男子輕輕將密報合攏,嘆息一聲,揮手示意他下去。

  男子如釋重負,躬身退出。

  留下長孫無極煢煢向影,對著這未央天,琉璃火。

  他目光流轉,似一段脈脈橫波,波光裡倒映那人決然而去頭也不回的身影。

  良久,他低低道:

  「扶搖……」

  「我就知道你會忘記當初對我的承諾。」

  輕輕嘆息一聲,如玉手指托上下巴,一個淡淡沉思的姿勢,月光下剪影鮮明,心事也如此鮮明。

  「不過沒關係……」

  「我總和你一起。」

  ==========

  愛恨恩怨,回歸執念,終極拚搏,花落誰家……盡在穹蒼。下卷:穹蒼長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1:03 AM

穹蒼長青   第一章  絕域海谷

  茫茫碧海,巨舟破浪。

  孟扶搖手扶船頭,左牽白,右擎黃,身後還繫著個花姑娘。

  元寶大人現在沒空和九尾幹架了,它剛剛接下了黨交給的偉大任務——負責將某爺們給調教成美豔御姐。

  「爺」被根繩子牽住,在甲板上拚命蹦跳,歪脖子大罵:「幹你老母!不帶這樣的!這是對英雄的最大踐踏!」

  元寶大人一個爆栗敲過去,「爺」大怒,振翅要揍,元寶大人爪子中繩子一扯,繃得緊緊的金剛奔上幾步,豁啷摔倒。

  元寶大人淫笑,慢條斯理從兜兜裡掏出一把瓜子,慢條斯理的在瓜子狂熱愛好者金剛同學面前磕了起來,一邊嗑一邊將紛紛揚揚的瓜子皮吐在金剛腦袋上。

  「幹你老母!爺總有一天逮住你這耗子!燙了你毛!扒了你皮!抽了你筋!燴了你肉!炸了你骨!敲出你骨髓下酒……」

  元寶大人偏頭看之,覺得金剛大爺真的提供了一個好主意,它轉頭牽牽孟扶搖衣角,示意「就這樣辦吧?啊?」

  孟扶搖鄙視它——叫你調教,不是叫你烤鳥!

  她從元寶大人兜兜裡掏出剩下的瓜子,放在嘴裡慢慢的磕,悠悠道:「這鳥底氣很足啊,誰給了它這麼足的底氣啊?」

  「我倒覺得它性子不像非煙。」接話的是雲痕,笑意微微,「也不知道是誰養出來的,滿嘴污言穢語。」

  孟扶搖瞟他一眼,哼一聲,心道那幾隻都可以甩,無業遊民最難甩,戰北野還要兼顧戰局,雲痕同學卻是無事一身輕,只負責盯她就好,她事情一畢立即就走,原以為人都甩個乾淨,不想不出兩天,就被快舟趕來的雲痕帶著鐵成追上。

  穹蒼那塊地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絕對比前面去過的任何國家都難走無數倍,要不然七國七國,為什麼從來就沒把穹蒼算在內?要不然為什麼一個國家矗立大陸多年,卻沒有多少人瞭解?這麼多年裡肯定有人去過,但是回來的,只怕十中無一,所以這個神權國度,才能一直保持著難以看透的神秘。

  這麼危險的地方,她心中不願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介入,要拚命,自己就好了,何必拉上無辜的人呢。

  「扶搖,你覺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雲痕突然問。

  「嗯?」孟扶搖轉頭。

  「你走得急,有些事你沒看見,我卻來得及多觀察了一下局勢。」雲痕道,「塔爾族本來就不是聯軍對手,最後一著沒能翻轉敗落是必然的,但是奇怪的是,塔爾在非煙死後的作戰和撤退,居然依舊十分鎮定很有章法,雖然在聯軍逼迫下一直在收縮地盤,但氣勢不墮,我在想,沒聽說塔爾族內還有什麼可以力挽狂瀾的高人啊,印象中,好像塔爾王族一直政績平平,大權都落在非煙手中的。」

  「也許非煙一直壓制著他們,非煙死後,才有了他們發揮長才的機會吧,可惜已經遲了。」孟扶搖嘆口氣,「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當時你我都在,那人可是活生生的死在我們面前。」

  雲痕被她最後一句強大的用詞逗得展顏一笑,隨即又道:「可是我和戰兄,都只是第一次見她。」

  孟扶搖楞了楞,仔細想了想,她視力沒有完全恢復,看人是個有點模糊的輪廓,不過那個輪廓在當時,她的感覺裡,那般舉止,那般氣度,那般尋常人無法代替的久居高位的鎮定漠然,真真實實是非煙。

  巫術她在海上當霸王時也研究過,擬人術,很多時候是剪紙為人,再在陰間喚魂注入紙人,所以那些擬出的人,特別飄忽,在有些細節上難免失真,就像那晚的假長孫無極,遠遠的飄得魂似的,映在窗戶上的影子都能看出手過長。

  而非煙真實得很,她孟扶搖還沒蠢到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人都看不出。

  何況小屋之內,燃燒那牙齒的七彩妖火本身非同凡響,這個東西她知道,非頂級巫師不能為,一般巫師只能出兩色,大巫師四五色,七彩之火只有非煙這個級別才能捏得出,而掌控那種火的時候需要全神貫注,非煙在那種情形下突然遭受自己和雲痕夾攻,她武功又不是絕頂,沒有道理逃得過去。

  其實人可以活很久,卻會死很快,強大的人也不例外。

  孟扶搖想了又想,始終覺得那個非煙絕不是假人,而偽裝的人也絕對不可能捏出那朵頂級妖火,所以雖然她和雲痕一樣,心裡也有些模糊的不安,卻也只好先擱下了。

  反正她跑得很快,已經出海了,接下來的事,交給戰北野處理吧。

  她卻沒想到,戰皇帝也很懶,她前腳走,他後腳以最快速度將軍隊交給小七也跑了。

  在戰北野心裡,打不打下塔爾,統不統一扶風都跟他沒關係,天上地下,重要的只有孟扶搖。

  反正現在扶風的局勢雖然還在亂戰,但無論如何,發羌也不會再落於劣勢,戰北野一路上幫雅蘭珠擴展的地盤,已經超越了一半扶風疆土。

  他絕不停留,備船出海,別的事他可以放孟扶搖自己去闖,穹蒼那地方……絕不留她一人面對!

  至於國內……他學孟扶搖,和宗越要了個仿製自己模樣的面具,稍後讓小七奉「駕」班師回國,他在和宗越聯繫要面具的時候,很明確的致書於他:「朕近期不在大瀚,軒轅有意揮師過境否?」

  那廂以秘密渠道答:「好巧,朕大抵也不在。」

  隨即內陸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現象——大瀚、無極、軒轅,有志一同的突然同時調動邊軍,三個方向三個角,陳兵於各國鄰近太淵和上淵的邊界,對那倆小國造成一種「鄰居,俺們三霸王很想聯合吃了你」的態勢,引得十分悲哀的和三國接壤的上淵太淵戰戰兢兢,齊家兩兄弟,上廁所都夾著腚,生怕嗯嗯得用力一點,臭氣傳過國界,那誰誰一個生氣,便揮兵來砸他家廁所了。

  尤其上淵,臨大瀚的國境,鐵絲網全部換成磚牆——絕對叫你家兔子跑不過來!

  其實兩兄弟還是書讀少了,不懂世界上有個銷魂的詞叫:障眼法。

  陳兵邊界不過是個姿態而已,是三大國對於目前唯一境外敵人心有靈犀採取的共同國策。

  拜皇權專業戶孟扶搖所賜,除了太淵上淵外,內陸各國君主現在都她親戚,嗯,很團結——最起碼現在很團結。

  孟扶搖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有關於她的暗流洶湧,海上消息不流通,她優哉遊哉只管專心向絕域海谷進發。

  她從扶風走那麼急,是因為突然聽說絕域那塊地方,過不去的原因是因為長年風浪不休,只有每年六月中的時候有幾天風平浪靜,要想從那裡過,只有在那幾天才有希望,她心急火燎的一路趕,生怕自己錯過那幾天又要等一年,還好,一路順風,還早到了幾天。

  絕域海谷,在扶風和穹蒼交界之處,離蛟城不算太遠,很難說那塊地方到底算扶風的還是穹蒼的,鄂海是扶風的,絕大部分也都在扶風,卻有絕域海谷所在的一小塊海域,手指頭一般伸入了穹蒼的疆域,不問他國世事的穹蒼,好像對這個海谷的歸屬權也沒有什麼意見——那是天然的國界線,正常人都過不去。

  海谷,說到底是海底深谷,落下去固然麻煩,但是不讓自己落不就沒事了?在孟扶搖想來,絕域號稱絕域有點奇怪。

  絕域海谷近側,散落著幾個小島,大多是無人島,卻有一個島上隱隱看出人煙。

  孟扶搖詫然道:「哎,這裡居然有人居住?是扶風國人還是穹蒼國人?」

  她身側姚迅撓撓臉道:「我聽說在絕域附近,是有些散落的島民,最初從穹蒼那邊過來的,據說是穹蒼的『棄民』,至於為什麼會成為『棄民』,沒有人知道。」

  孟扶搖眼睛一亮:「既然從那邊過來,想必有經驗,走,去請教一下,順便借宿。反正還有幾天。」她伸了個懶腰,嚮往的道,「就是不喜歡海上搖搖晃晃的感覺,我要腳踏實地在屋子裡睡個好覺。」

  她和雲痕姚迅,帶著自己那一串寵,叮叮噹當的下船,元寶大人牽著金剛大爺,搖搖擺擺的走著,金剛每次都試圖抬爪飛踢前面那隻,屢屢失敗。

  走到一半,元寶大人突然向前一竄。

  它竄的時候忘記把繩子扔開,一竄之下頓時將金剛大爺拖了個順地滾,金剛大怒,張嘴大罵:「幹你老母!折騰大爺!去死!去死!」

  元寶大人不理它,著急的要向前竄,但是它又拖不動死賴著的金剛又不甘心放開繩子,金剛被拖了幾步,啪的向後一倒,乾脆裝死,元寶大人站在原地,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回頭,正看見元寶大人和金剛你踹我一爪我啄你一口,元寶大人一邊打一邊對她回頭亂指,毛都炸起來了,心想這兩個麻煩東西跟著下船幹什麼?聒噪得不休,留在船上專心調教算了。

  她上前,一手抓起一隻,元寶大人剛剛欣喜的抱住她要表示些重要內容,「呼」一聲,天地旋轉,世界顛倒,美麗的白毛在蔚藍的天空中發過流暢的拋物線……下一瞬它已經和金剛又站回了船上。

  船下的孟扶搖拍拍手,拍掉爪子上的耗子毛和金剛羽,心想寵物養多了就是麻煩,衛生和治安是個嚴重的問題,唔……要不要一隻弄個籠子關住?

  她對船上吱哇亂叫的元寶大人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遠了,留下元寶大人抱著船舷,欲哭無淚……

  所以說,學好幾門外語是十分重要的……

  ----------

  島上只散落著幾戶人家,用樹木和草皮搭的房子,牆上掛著一串串的魚乾,灘塗上停著他們出海的船,幾個老人在家門口的陽光下縫補著漁網,姿態悠閒,孟扶搖遠遠的站住,開通靈識,聽老人們閒談。

  「……聞今兒個風向,看樣子沒過幾天又可以歇潮啦。」

  「叫阿鯧趁這個機會下水撈珠去,去年撈著好珠,賺一大筆!」

  「有好大蝦也帶些,上次那些蝦忒不錯,當場煮了一大鍋,不用油也紅汪汪,差點引來白背鰭!不過那滋味……嘖嘖。」

  「老阿市就是饞嘴,一輩子老光棍就記得吃!也不想著撈點珠賣了娶個女人!」

  「一把年紀娶什麼女人?再說娶個婆娘在屋裡,什麼都得顧著她,出油的魚尾巴還得給她留著,呸,傻!」

  「那成……半夜裡不要翻烙餅!」

  「哈哈……」

  一群標準海邊漁民的對話,沒有任何可疑處,孟扶搖放下心,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遭難太多,搞得現在草木皆兵,這是遠在扶風邊界的世外小島,整個島一覽無餘,難道還能遇見什麼敵人?

  她大步過去,含笑問:「老人家,打擾了。」

  幾個老眼昏花的漁民抬起頭來,驚愕的打量著孟扶搖,這個島臨近絕域海谷,再過去就是神秘國家穹蒼,多年來很少有人上島,如今卻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少年,逆著光的容顏看不清楚,神情氣度卻宛如神仙中人,這些一輩子也沒見過多少人的老漁民,都被陌生來客氣度所懾,互相看著,眼光躲閃,吶吶不能言語。

  孟扶搖卻已經自來熟的在幾個老傢伙中間坐下來,順手從懷中掏出一袋海珠,笑道:「請老人家幫忙看下這珠,能值幾個錢?」

  幾個漁民接過去,袋子一開寶光爍爍,耀得那些迎風流淚的老眼都紅了,孟扶搖看著他們神情,慢慢笑:「大概不值什麼,老丈們若喜歡,留下玩吧。」

  「那可不成。」幾個老傢伙又對視一眼,卻立即將袋子退了回來,「客人這珠很值錢,我們在海下撈了這許多年,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不能拿,不能拿。」

  孟扶搖有些意外,笑笑收回,目光在漁民們臉上一轉,看見的只是一臉坦然和誠懇,她有些慚愧,卻聽一個漁民問她:「客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都近十年沒見過島外人了。」

  「哦?」孟扶搖很敏銳的捕捉住了那個十年,問,「以前有人來過?」

  「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呢。」一個老漁民眯眼笑,「海神娘娘一樣漂亮!」

  「這個臉型——」另一個漁民比劃,「頭髮長長,鼻子很高。」看得出來,因為到來的人太少,他對來人印象深刻。

  孟扶搖想著那形容,倒像非煙呢,十年前……十年前穹蒼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曾經有一個女子進入穹蒼求得神示,難道是她?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不過非煙既然能過絕域海谷,她為什麼不能?孟扶搖精神一振,問:「她問了你們什麼?」

  「沒問什麼,在這裡停留了一晚,第二天……」

  「老阿市!」

  突然有人打斷了那老漁民的話,聲音嚴厲,幾個老漁民針刺般一縮,立即不說話了。

  孟扶搖眼瞳眯起,看著那一直臉向外的老者,膚色很黑眼睛細長,沒什麼起眼的,但是只有他一個,在她遞過珠袋時,沒有回頭。

  剛才那老阿市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那麼著急的打斷?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轉移話題問了問怎麼過海谷,幾個老傢伙果然都說過兩天歇潮,也許能過,但也只是也許而已,至今沒見人過去。

  孟扶搖一聽就覺得矛盾,當即問:「當年那個姑娘不是過去了麼?」

  這話一問,幾個老傢伙立刻又閉嘴。

  孟扶搖又試圖問關於他們是否是穹蒼「棄民」一事,這下好了,齊齊望天,天聾地啞。

  孟扶搖無奈,便請求借宿,這個大家倒沒什麼意見,手一擺道:「客人不嫌棄破房爛屋,隨便住。」

  孟扶搖立即對剛才阻攔說話,隱然在眾人中有地位的黑臉老者笑笑:「那麼叨擾老丈。」

  那黑臉老漢看了看她,點點頭,又道:「島西邊不要去。」

  「嗯?」孟扶搖轉頭看島西邊,一片茂密的樹林,沒什麼異常。

  「我們族人的祖墳在那裡,不得侵擾。」

  孟扶搖「哦」了一聲,心中卻想這什麼爛理由,你們是被放逐的穹蒼人,祖墳也應該在穹蒼,再說海民很多水葬,哪來什麼祖墳意識?

  她瞄了瞄那地方,心想晚上一定要去。

  夕陽漸漸西移動,孟扶搖坐在沙灘上,抱膝看著大海盡頭金烏墜落,半個海面盡染晚霞,如同碧藍海水之上燃燒熊熊火焰,而在火焰盡頭,大抵就是那個世人眼中最為神秘的國家,以神權統御萬方,從不肯揭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面紗。

  她去往那裡,迎著未測的命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接納,也不知道就算接納了,那個夢想能不能實現。

  而到得今日,夢想也是現實中森冷的疼痛,奔往那方,割捨這方。

  每每一想起,便覺得心尖被什麼扯住,痛得一抽一抽。

  霞光豔絕,她遙望夕陽的臉卻一層層冷白,宛如早早鍍了霜的楓葉,在秋天還未過去的時候,便邂逅了最終的冬。

  她身側,雲痕靜靜盤坐,看著她。

  到得今日,他若再不知道她的目標是穹蒼,他也枉自白白跟隨她這一場。

  雖然她從來沒說過要去穹蒼做什麼,但是以她今日身份地位,以她今日呼風喚雨之能,以她所擁有的幾乎遍及五洲大陸的頂級人脈,連她都需要冒險奔赴穹蒼求助長青神殿,那一定是世間絕大的疑難事。

  這世上,有什麼疑難事,是她和他們都無法解決的?

  雲痕每次這般一想,便覺得心中如被塞了一把冰雪,那般從頭髮涼到腳底。

  而她……不貪戀紅塵尊榮,不貪戀人間情愛,不為任何事停留,爵位、財富、愛情、甚至連世人趨之若鶩的皇位她都不曾多看一眼……彷彿,彷彿她從來就沒準備在這五洲大陸過一生,彷彿她只是匆匆過客,終點卻在雲天之外。

  過客……是的,她一直都在用過客的態度來對待所有擁有的一切,除了奔赴穹蒼這一件事,從未為自己爭取過任何東西。

  為什麼?

  雲痕的手指插在海灘之上,指尖的冰涼似乎將周圍的沙礫也凍著,在掌心嚓嚓的磨礪。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眼中永遠不能散去的淡淡蕭索和無奈。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對她時刻的陪伴和時刻的放手。

  海潮起落,大海深處,有命運玄奧而廣袤的召喚之聲。

  那女子微微仰首,將決然背影寫在將滅的鮮明的霞光裡。

  雲痕星火旋轉的幽瞳,綻出花火千星,都落在那女子柔婉肩頭,決然背影。

  ……沒關係……

  哪怕你是過客,哪怕我也只是你這一段人生的過客。

  也勝於不能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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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出海打漁的另外一些漁民都回來了,清一色的男子,孟扶搖十分驚詫——這島上沒女人?

  老阿市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女人原本都是有的,但是我們島上風水不好,女人們都活不長,好多生娃時大出血死了的,喏,」他用下巴指了指一個精壯的小夥子,「阿鯧他娘就是。」

  孟扶搖問:「那怎麼傳宗接代?」

  「好多人走了的了。」老阿市說,「到了適婚年紀,便去了扶風,剩下我們這些老傢伙,不願意離開,苦混度日,阿鯧還小,過兩年,也送他出去。」

  阿鯧搔著頭,嘿嘿的笑著,黑臉老者看了他一眼,對孟扶搖指了指一間泥屋子,道:「日常放些乾貨的屋子,如果不嫌氣味腌臢,便請那邊住吧。」

  「一間麼?」雲痕突然問,臉色有些發紅。

  孟扶搖立即捏他一把,道:「自家兄弟擠一擠就是了,何必分開住多打擾人家。」

  她不由分說拖著雲痕,高高興興往屋子裡走,一邊歡呼:「終於可以不用晃著睡覺嘍……」

  門一關,雲痕道:「我看還是住船上去。」

  「我讓姚迅鐵成呆在船上,讓船駛開點,不要靠岸太近。」孟扶搖道,「雞蛋不用放在一個籃子裡。」

  「你覺得這島不對勁?」

  「廢話。」

  「先睡會巴。」雲痕給她鋪床,「我知道你真的很惦記放在地下的床。」

  「你呢。」

  「我練功。」二話不說背對她一坐,十分專心的樣子。

  孟扶搖坐在床上,看著那少年有些單薄的背影,半晌慢慢彎出一個笑容。

  她和他單獨相處少,一向也沒過多瞭解,如今看來,比那幾個傢伙都要厚道些。

  唔……換這種情況,戰北野一定會要求和她一起睡床。

  宗越會把她趕下床,她睡地上他睡床。

  長孫無極嘛……大抵會嫌棄這裡臭烘烘沒情調,拖了她去什麼樹上啊海邊啊賞月……

  想到長孫無極,她笑容凍了一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也練功。

  物我兩忘之間,突然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音。

  奇異,在於似乎有聲,似乎無聲。

  彷彿從很遠的海面飄來,飄飄渺渺不知其蹤,欲待開動靈機去尋,卻又疏忽不見,於是覺得是不是自己心底的聲音,然而到了她這個級別的頂級高手,心明如鏡穩若磐石,外物不侵抱元守一,又怎麼會自己心底突發怪聲?

  而這聲音,聽起來像溫柔的海潮,像女子含笑低聲的歌謠,像靜夜裡蟲聲平靜低鳴,像十里外花開拔節。

  像一切沒有任何威脅力,只是來自自然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讓人提不起戒備,只是懶洋洋的欲待要睡。

  可是要睡,本就是最該戒備的危機!

  以她的武功,又怎麼會突然要睡?

  孟扶搖睜開眼,黑暗中目光亮若星辰,輕輕道:「雲痕。」

  地下雲痕立即答應一聲。

  「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似乎有……」半晌雲痕才不確定的答,「像是女子的哭號,像是洶湧的海潮,像是爬蟲們慌亂的從各個角落裡爬出,像是很遠的地方花突然都被劍光砍落。」

  孟扶搖怔了怔。

  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怎麼會截然相反?

  但是以兩個人的實力,又怎麼會將入耳的聲音聽錯?

  「你有沒有覺得內力什麼的哪裡不正常?」

  「沒有。」

  孟扶搖起身,道:「這個島實在詭異,走,別睡了,出去玩。」

  「去幹嘛?」

  「扒人家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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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方圓不過數里的小島,實在是腳一抬就走完了。

  島西邊的樹木沐浴在月色的銀光裡,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孟扶搖在樹林深處發現了墓群,實實在在的墳墓,有新有舊,有的墳頭草已老高,明顯有年代了,老傢伙看起來並沒有騙她。

  她蹲在墳墓前沉思,無意識的拔著人家墳上的草,怎麼辦?難道還真的去扒人家祖墳?

  手下草根卻十分鬆動,輕輕一揪便揪起一大片,孟扶搖「咦」了一聲,手一揮,帶起一片新栽上去的草皮。

  她來了興致,以為這是假墳,沒事做一層草幹什麼?然後圍著這墳轉了一圈,卻發現這還是個墳。

  孟扶搖鬱悶了。

  有什麼事比明明看出某件事有問題卻不能隨心所欲的揭開更痛苦?

  比如這墳,似可疑非可疑,想要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必須扒墳——她再膽大無恥,無緣無故扒人家墳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月光淒淒,照上樹林間的墳堆,墳頭上草簌簌飄搖,孟扶搖蹲在人家墳頭上,猶豫不決。

  半晌她道:「借劍一用。」

  雲痕遞過長劍,孟扶搖權當這個是洛陽鏟,估算了下位置,一劍插下去。

  「鏗」

  聽起來像是碰見堅硬之物,石頭還是金鐵?

  金棺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民族會用石頭做棺材。

  到了這步,勉強確認裡面有棺材,也算可以罷手了,然而孟扶搖天生是個好奇寶寶,長久驚濤駭浪中過來的人,養成了遇見可疑之處就必須要探索個水落石出的心理定勢,這個時候發現這個奇異的、不應該是海邊貧窮漁民的墓葬,叫她半途停手,比登天還難。

  這是個籠罩著層層疑雲的小島,欲言又止的漁夫、來自穹蒼的棄民、全部暴斃的女子、夜半詭異的奇聲、似真非真的墳墓……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成了一個不得不探索下去的疑團。

  孟扶搖蹲在墳墓上,抿著嘴唇,手中長劍微微用力,「嚓」一聲。

  月夜下墳墓中發出這種低微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有些慘人,像是墳墓中有什麼在悄悄移動一般。

  孟扶搖凝神,手腕輕移,完全憑感覺,找到石棺的榫頭,用劍將石棺棺蓋慢慢移開。

  她專心操作,在心中嘆氣——靠,製作得太不科學了,為什麼棺材都是翻蓋的呢?滑蓋的多好?

  半晌,「哢」的一聲。

  孟扶搖抽出劍,注視著劍上的泥土,沒有石灰,沒有腐水,沒有腐爛組織,沒有碎骨,沒有可以證明棺中有屍體的任何東西。

  但是也沒有可以證明棺材中有異樣的任何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手包上,趴在墳頭上,將手伸下去。

  雲痕立即阻止:「我來。」

  孟扶搖搖搖頭推開他,手指一振真氣流轉掌心如玉,她所有的真力都運在手中,便是利齒也咬不破,大石也砸不扁,目前天下沒有可以一擊傷害她這隻手的東西。

  她探手下去,探入墳中。

  如同盜墓賊著名的雙指探穴一般,這種舉動不僅冒險,本身還需要極大的勇氣,人對於未知的東西一向懷有天生的恐懼,誰知道手伸下去,會碰見什麼?

  孟扶搖卻一向無所畏懼,尤其是墳——世間最可怕的本就永遠不是鬼,是人心。

  手探入,感覺泥土柔軟濕潤,這是海邊泥土的特徵,這裡的屍體應該很容易腐爛,孟扶搖決定,只要探著空棺或者腐屍,立即縮手。

  然而她的手,突然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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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

  停泊在海邊的大船上,一團小小白球扒在船邊望著底下的海水,發出吱吱的哀呼。

  半晌它似乎下了什麼決心,抓起牽著金剛的繩子,交給一邊打盹的九尾。

  九尾迷迷糊糊的接過,順手往屁股底下一塞,繼續睡覺。

  元寶大人有點不放心的看著它,一巴掌把它煽醒。

  九尾立即放了個屁。

  元寶大人嫌惡的跳開——再香,那也是屁!

  它恨鐵不成鋼的吱吱嘆息一聲,又回頭望望大海,終於還是順著船舷爬了下去,跳入大海。

  小白球在海中游啊游啊遊,拚命洇渡那在人看來短短一截在它看來卻遠如太平洋的海面。

  ……靠,死孟扶搖!認識你我就是個勞碌命!爺今天犧牲大了……

  月光下,大船停泊海面,將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寬廣無垠的海面。

  一隻球艱難洇渡,離開大船。

  一艘輕舟,無聲無息破浪而來,再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大船的陰影下。



穹蒼長青   第二章  以身相護

  小舟靠在大船陰影裡,舟中人盤膝而坐,抬頭看了看大船高闊的船身,咕噥道:「咦,我為什麼往這個地方來?」

  他靠著船舷,就著海面,仔細端詳著自己容顏。

  面若冠玉,姿貌高偉,青衣白絛,風姿榮華,看眼神不羈狂放,偏偏卻又隱隱透幾分邪魅陰涼,像一塊白中帶青的古玉,在月色下光澤幽幽。

  巫神。

  扶風一族至高無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巫神,非煙窮盡心力欲圖復活的祖父大人。

  急於離開扶風的孟扶搖沒有想到,金剛同學其實已經將它那一大半喚醒,只是差了最後一步的合魂而已,她離開後巫神睜開眼睛,沉睡數十年的軀體一時還有些僵硬,意識還停留在當年大戰之後龜息那一幕,看見天晟行宮的火,直覺的以為是大鯨國主燒宮,便無聲無息避了開去。

  之後他便在扶風閒逛,慢慢恢復自己的功力,一別多年現在的扶風自然不是他記憶中的場景,他也沒想過要回自己的出身族步步族——這人從來就是個浪子,沒家的概念,當初龜息之前放出的一縷求援意識,本就是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隨意游戈碰運氣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孫女非煙,倒楣的聽見了那個召喚,更沒想到非煙為了這個召喚,付出青春聲音,乃至更重的代價。

  知道了他也未必去管——誰叫你聽見的?活該。

  他意識雖然還跟不上時代,卻知道自己還有一角靈魂遺落,自然而然的便追著那角靈魂而去——金剛大爺在哪,巫神大爺便跟到哪。

  於是孟扶搖在完全懵懂無知的情形下,牽來了一頭神……

  巫神大人臨海自照,海水中映出三十許左右男子魅力十足的容顏,他十分不滿十分惆悵的想,哎,老了老了,怎麼睡了一場,瞬間老去二十年?一路上日御十女,才堪堪將光陰拉回十年,嗯……還差十年。

  都是那些女人不夠美的緣故,導致他采顏不起勁,咦……

  巫神大人怨念的仰頭,看月,嘆息。

  啊……爺需要美人!

  美人控巫神大人,怨念完了,緩緩站起,一步步慢慢順著大船船身跨了上去。

  不是飛不是跳,那太不優雅了,太有損他的氣質了,太不協調他此刻的心情了——巫神大人在心情憂鬱時,是一定要慢條斯理風度翩翩,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與眾不同的憂鬱風姿的。

  風度!風度!沒風度毋寧死!

  巫神大人風度十足的走上大船,堪堪踏上船舷的那一刻,衣袖一揮。

  他乘來的輕舟,突然縮小,軟化,泛出白而薄的光,然後無聲無息軟在了海水之中,好像一艘紙船,沉沒在海水中。

  那本來就是紙做的……

  他一抹灰一般落在甲板上,毫無聲音,以至於跟隨孟扶搖很久,屢得當世頂級高手指點武功已經是一流高手的鐵成,和習慣海上,一點異聲都能聽見的姚迅,都毫無覺察。

  金剛卻突然醒了。

  丫歪著頭剛才還睡得哈喇子直流,在夢中嗒嗒的磕著瓜子,突然毫無徵兆的就睜開眼睛。

  黃黃綠綠的眼珠子,一霎那一半銀白一半血紅,如瞳貫長虹,月色橫江,十分詭異。

  隨即它一眼看見了老主人。

  金剛大爺興奮了——爺有救了!

  它一拍翅膀,大叫:「老——」

  「啪——」

  巫神祇在三丈之外動了動袖子,金剛大爺便骨碌碌騰飛出去,栽在甲板上一滑三千里。

  一滑三千里的金剛大爺毫無怨言,卻趕緊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嘴——幹自己老母!一別多年,怎麼連主人的最大忌諱都忘記了!

  不能說他老!不能!

  只要犯了他的忌,別說風度,祖墳都會給他扒出來,拿骨頭做麻將牌的……

  金剛一叫,鐵成和姚迅立刻醒了,齊齊撲過來,巫神皺眉,他看見了自己的那一角魂,不過死鸚鵡實在保存得太不好了,裹在一堆瓜子肉裡……要淨化!淨化!

  淨化需要時間,當著人也萬萬不適宜完成那關鍵的合魂大法,還是再等等吧,反正也不急。

  「來者何人!」鐵成喝問臺詞永遠標準!

  姚迅卻立即撲向船邊,試圖尋找來者乘坐而來的船,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哪裡有船,這一發現立時心中轟的一聲,他出身扶風,遇事反應直覺,立即知道,來了大麻煩了。

  再一眼看見水中有個球喲呵喲呵在拚命洇渡太平洋,認出那是元寶大人,心中大喜,有耗子去通知孟扶搖,太好了,耗手真聰明!

  姚迅心中大贊耗子,卻不知道,耗子下水在前,巫神上船在後,而某孟扶搖,自顧不暇……

  他眼光那一落,不知怎的巫神突然有所感應,也轉過頭,看見遊得起勁的元寶大人,笑笑,手指一勾。

  船頭上射下一根線,唰的落在元寶大人身上。

  元寶大人猶自不覺,嗨喲嗨喲的繼續遊,劃啊劃啊劃。

  劃啊劃啊劃……

  劃啊劃啊劃……

  為毛海岸還是那麼遠?

  為毛劃了半天好像距離沒有任何長進?

  為毛……背上黏黏的?

  元寶大人後知後覺的緩緩轉頭,便看見背上好像黏上了一根蛛絲,一隻銀白的,比它小不了多少的蜘蛛,正在湛青色的詭異月光下,仰首撥指彈絲,神情蕭索而風雅,感覺到它的注視,回首對它展開顛倒眾生的蜘蛛之笑。

  一笑,宛如人的臉上,媚眼彎彎,裂出血紅的櫻唇。

  「吱——————」

  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穿越長空,強渡海岬欲待救主的元寶大人,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神功,唰一聲拖著長長的蛛絲,自己從海中蹦回了船上。

  落上甲板元寶大人剛鬆口氣,突然覺得背上好重,一回頭。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蜘蛛無顏色。

  「吱——————」

  元寶大人倒地,壯烈犧牲,救主大計至此夭折。

  巫神招招手,召回那隻人面蛛,一根手指拈起濕嗒嗒的耗子,鐵成立即撲上來要救,卻快不過巫神手指一彈,將耗子彈給了一邊目露淫光的金剛大爺。

  金剛大爺一腳踩住元寶大人,扭扭脖子,伸伸翅膀,踢踢腿,熱身。

  熱身完畢,踏著穩重的方步,淫笑著,逼上來……

  ……

  所以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撲倒與反撲倒的艱巨大業之間,往往要衍生無數個輪迴……

  鐵成已經顧不上搶回元寶大人了,這個人面前,竟然像是有一層透明屏障,根本穿不過去,他一路而來接觸的都是頂級高手,但也從沒見過這種武功,立時知道這是勁敵,此時孟扶搖不在,船上就是他負全責,他不敢大意的再次喝問:「閣下是誰?為何半夜闖入他人船上?」

  「在下帝非天。」巫神倚著船舷,塑著海上明月,神情很文人墨客,說話卻是半截斯文半截有辱斯文,「你家船主呢?叫他滾出來,哼……」

  他手指虛虛一抬,一把抓過金剛微笑且猙獰的道:

  「敢動我的鳥?」

  ----------

  動了人家鳥的孟扶搖,手還插在墳堆裡。

  之所以還插著,實在是因為太震驚了!

  這這這這……這手底下是個什麼東西?

  柔軟的、溫暖的、有彈性的、有心跳的……

  有心跳……

  心跳……

  心跳!

  這世上還有比你夜半把手探入人家墳墓結果卻摸著了人家的還在心跳的胸更恐怖的事嗎?

  孟扶搖「嗷」一聲,飛快的拔手。

  卻已經遲了。

  底下一股大力湧來,將身子半傾姿勢歪斜的孟扶搖猛的拽下去!

  雲痕立即撲過來,面前突然轟隆一聲,景物一變,四面的墳墓騰騰而起,四面的怪聲呼嘯而來,聽起來像是溫柔的海潮突然洶湧再平靜再洶湧,含笑唱著歌謠的女子突然哭號哭號完了又唱歌,平靜低鳴的蟲子慌亂的從各個角落爬出再爬進,所有的花被劍光砍落再詭異的飛回枝頭再砍落再飛回……

  無限輪迴,對立反覆,像有人在將一部電影不斷的快進快退,畫面眼花繚繞人影快速閃回,所有的東西都因為不斷的快速的反覆而失真。

  那些大神通幻化出來的幻影,向雲痕逼來。

  ----------

  而孟扶搖在墜落。

  底下那股力量十分巨大,像是一頭潛伏在暗夜裡的獸含住了獵物,猛地一甩頭,於是,陸地崩塌。

  而那墜落的高度,也十分奇怪,明明只是一個墳坑,偏偏居然墜下足足幾米。

  孟扶搖身子一落,立即大力一彈,半空一個翻身。

  一個大翻身間,她已經將周圍情景看了個明白。

  這裡是一個地下室,不算很大,幾十平米的模樣,四面空落落,錯落的點著一些顏色各異的蠟燭,在灰黃的土壁上發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色微光。

  正面有個祭壇樣的東西,色澤深黑,一個長袍人,正背對她立在壇前。

  而她剛才被拽落的地方,盤膝坐著一圈面無表情的灰袍人,目光直直的看著她,她每動一步,那目光便跟到哪裡。

  只這一眼間,孟扶搖已經決定了自己該落在哪裡。

  她一腳蹬在土壁上,一字馬拉成一線,絕不讓自己落地,手中「弒天」一揚,黑芒一閃,直指祭壇前那長袍人。

  那人沒回身,似乎笑了笑,有點粗啞的聲音道:「我就知道你會下來的。」

  孟扶搖也笑,道:「原來你果然沒死。」

  「一個頂級大巫,如果就那麼死了,怎麼配被人稱做神空?」長袍人回身,她今日從頭到腳都捂得嚴嚴實實,連一張臉都在七彩暗光之中漫漶不清,說話更是空空洞洞飄飄渺渺,真像是從地底發出。

  孟扶搖淡淡看著她,道:「我還是很佩服你的,書上說七彩妖火只有頂級大巫師才能捏得出,沒想到你已經超越了那個階層,一個假人也能讓她捏出七彩之火。」

  「承蒙誇獎。」非煙似乎嫣然一笑,「說實在的,我也很意外,那雖是個傀儡,但是為了逼真,已經灌注了我的三分精魂,你們居然抬手就殺了,害得我也受了傷,啊……我不受傷好多年。」

  她神情有些可惜,可惜那個以自己精血培養多年,已經抵得上一個大巫的逼真傀儡,不過既然做出來,那自然是要用的。

  在和戰北野會晤之前,達婭所要準備的,便是那傀儡。

  而她,就在附近,親自操控自己的傀儡,所有的對答言語動作,都是她自己的鏡像反射,尤其那朵七彩異火,因為要隔空相傳,真實燃燒,這種頂級之上更頂級的術法,實在耗費了她太多精力,以至於無法在傀儡受那雷霆一擊之時反攻,還必須受傷遁去。

  能燃七彩之火者鳳毛麟角,能以七彩之火隔空相傳在異體手中燃燒,更是連最隱秘的巫術記載也沒有過,因為那是從無人達到的奇蹟,因為她相信,普天之下,只有她能。

  神空,神空,傳神,隔空。

  受點挫折不要緊,只要勝在最後就行,非煙淡淡看著孟扶搖,很好,敵手就是要強大,強大的,才好用。

  「和你相反,」孟扶搖冷笑,「我經常受傷,不過我聽說,經常受傷的死不了,不常受傷的,一傷便死。」

  「你以為你真能傷著我麼?」非煙微笑,「孟扶搖,我注視你那麼久,從你一開始進入大瀚,你的所有舉動,你對敵的可能反應,你身周的人,你的性格部下等等……都在我的視線之內,對於一個這麼瞭解你,本身又具有強大實力的對手,你真覺得你還能繼續贏麼?」

  「這裡才是你老本營?」孟扶搖不答她這個問題,轉頭四顧,又看看底下那一圈人,「不要告訴我,這裡的都是那些暴斃而死的女子,被你拿來做了什麼怪物吧?」

  「我的巫術,不需要什麼多餘的屬下。」非煙淡淡道,「她們能為我提供的,是剛分娩過的母體所擁有的特殊精血,以及這種橫死母體所特有的怨氣而已。」

  「你的巫術真夠噁心。」孟扶搖「呸」一聲。

  「是要去穹蒼麼?」非煙看著她,笑容譏誚,「我覺得,你還是死在這裡比較合適,反正,死在這裡的人已經很多了。」

  「你才是穹蒼真正的守門人?」孟扶搖忽有所悟,「這個絕域海谷,難道是分開來指的?絕域是絕域,海谷是海谷,所謂的有去無回,根本和風浪不相關?」

  非煙笑而不語,看那樣子,竟然是默認了。

  絕域、海谷。

  世人從來都以為指的是穹蒼和扶風交界處那常年風浪的海谷的名字,以為那所謂的危險便是海上風暴,原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而那島上所謂的「棄民」,只是穹蒼打發出來的障眼法,有他們在,所有意圖去穹蒼的人必然會想著去問路,然後,墮入陷阱。

  他們當中有真正不知所以的穹蒼移民,卻也一定有穹蒼或者是非煙的屬下,比如那個黑臉老者。

  敢往穹蒼去的,都是自負一身武功的人,被種種島上疑問撩撥,必然要起好奇之心,藝高人膽大,被告誡「島西邊不能去」,那是一定會去的。

  最後,他們死在絕域,卻不是海谷,但是有誰知道?

  孟扶搖心中飛快的轉過這些念頭,對那個自己要去的國家更生了幾分凜然戒備之心。

  號稱不管國境,號稱無關他國,一向姿態超然的穹蒼,骨子裡卻多年來以一個神秘的海谷移花接木,生生阻住了所有外來客欲待追尋的腳步。

  世人不解一個普通海谷何以這般難渡,不明白一個沒有國境關卡的國家為何無人能進,屢屢鎩羽之後更對這個國家的神秘和力量產生敬畏和敬仰。

  對於未知的,無法以常理解釋的事物,人們會自然的以神力去解釋,於是穹蒼越發隱在雲霧海濤之後,高於雲端。

  不動聲色的狠辣,超然外表下的手段陰暗,無時無地的裝神弄鬼——很標準的頂級神棍。

  「近十年我是這裡的主人。」非煙笑了笑,「我對我即將接收的這個強大的生魂十分滿意,真是我能夠收到的最高的薪俸。」

  然後她拂袖。

  一袖煙光。

  盤膝而坐的死屍們齊齊轉個方向,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面對非煙,直直將口一張,或噴冷霧,或吐焚風,或發尖嘯,或躍陰火。

  滿牆七彩異光突然暴漲,借助著那些奇異的蠟燭和死屍的陰氣所產生的妖火,比起手上捏出的小小一朵要強大無數倍,幾乎立刻,孟扶搖覺得自己落入了海谷!

  火焰之海,冰冷地獄之谷!

  如燃著一身烈焰,在極地冰川之中裸身穿行,而火焰不滅,冰川不融。

  極度的熱中蔓延開極度的冷,涇渭分明而又奇異交融。

  孟扶搖額上起了汗,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她心中一部分起了灼熱的燥,一部分卻生了陰冷的涼。

  聽得祭壇之前非煙涼涼的道:「孟扶搖,我知道你的武功所學駁雜,除了你自己的本源武功之外,你還有大風、雷動、月魄、玉衡四人的真力或練氣法門,你體內還有暗毒,不止一種,這些東西互相牽制互相促進,成就了你,但是,如果利用得法,一樣能毀了你。」

  她立於祭壇前,衣袖一拂,面前突然多了一個雙面投影的鏡子,她手指輕點,七彩光芒彙聚成偌大的一團,反射在鏡上,再被她如扯絲般,一點點,扯出七彩之線,咻咻飛出,剎那間昏暗的地室內,縱橫交錯,佈滿流動的網般的七彩之光。

  「孟扶搖。」她在鏡後慢條斯理坐下來,織毛衣一般織著手中的網,「你有本事就不要下來,你如果想下來殺了我,必然要穿過這陰骨光網,而這七種色彩,指輪迴七道,過一道,滅一生,你能過幾道?也不要想著仗著自己的武功剎那硬闖,對於你這種真氣駁雜的人,它還會引發你的體內真氣衝突……這個陣法,等你很久了。」

  孟扶搖只在冷笑。

  她不用下來也知道非煙所言非虛,這七彩之光從她第一次看見,便心生煩惡,體內真氣蠢蠢欲動,而她功成有賴各家頂級高手貢獻,不是按部就班自己練成,這也確實是她的最大缺陷,不得不說,這女人確實夠瞭解她。

  她冷笑。

  隨即突然一刀上劈!

  「嚓!」

  刀光如練,刀鋒淩厲,剎那間穿越上頭的偽裝墳塋,齊齊整整將那土饅頭一切兩半!

  轟隆隆大片泥土被孟扶搖這一刀激揚飛起,遠遠的傾落,如下了一場土雨。

  墳塋破開,現出天光,大片銀白的月色瀉下來,照在室內。

  七彩之光搖了搖,剎那間暗了幾分。

  既然躲在地下才能施展這法,那麼一定畏懼天光!

  這是孟扶搖剎那間的猜測,她也沒有猜錯。

  一刀破墳,上頭傳來雲痕大呼:「扶搖——」

  「沒事!」孟扶搖一句話答完已經人刀合一,全身骨節格格一錯,將自己縮化為一道瘦長的黑色旗桿,閃電的直穿!

  細、窄、疾、利!

  宛如一根嘯風掠電的針,自九霄射來,向地獄奔去,前方十丈軟紅污濁阻擋,不過是遇神殺神遇魔殺魔!

  她穿入!

  人在半空黑刀一指,「唰」一聲光芒如電一劈,東邊那個盤膝而坐的死屍無聲晃了晃,僵倒在地!

  毫不停留,半空一扭身平平貼過一道彩光,黑芒自肋下穿出直射南邊,南邊死屍一震,化為灰燼。

  一個懸空翻,躲過一道挪移來的彩光,黑芒在彩光之巔飛射,哧——

  西邊死屍伏倒!

  黑芒光影猶自留在人的虹膜之中顯現殘影,新的黑光已經自孟扶搖肩後詭異的角度拋射而出,嚓——

  北邊死屍一劈兩半!

  人在半空,連出四刀連滅死屍,不過眨眼功夫,孟扶搖扭身擺頭拋肩錯骨,在彩光交織之中穿越渡射,身體柔韌度和靈活度已達驚人巔峰。

  隨即她半空中一彈,彈簧般直射,剎那便在非煙之前丈許之遠。

  非煙手指一振,光網收束,更加密集的絞向孟扶搖。

  那些代表輪迴七道,含著風雲雷電雨霧光的七彩妖光,如一支天地神控之琴,彈奏在芸芸眾生的心尖之上,每一撥弦彈指,都挑逗丹田深處各種不同源的真力流竄碰撞,引遊人紛亂狂舞,墮入黑暗深淵。

  孟扶搖心跳了跳,又跳了跳。

  丹田深處突然響起雷鳴之聲,轟轟然,一聲重於一聲,如同有人躲在那裡,正在賣力的敲著一面巨大的皮鼓。

  她所學的雷動的武功,因為時間最短根基最淺,最先被引動。

  那般摧人心肝的雷動,轟得她從心到靈魂到意識到真力,都開始微微震動。

  她慢了一慢。

  頭頂上突有青衣一閃。

  孟扶搖一抬頭,做了個手勢。

  「找人求援麼?」非煙冷笑,「不過多死一個罷了!」

  孟扶搖笑一笑,忽然手臂一揮,滿室裡撲倒的死屍都飛了起來,撞向那面鏡子,孟扶搖黑衣一閃,人在那些碎骨殭屍之後,直撲非煙!

  即使有那堆東西擋著,滿目依然都是繚亂的煙光,那些無形的或陰冷或灼熱的光速撞擊著全身,離著距離的時候只是光,到了身上便成了毒水或是妖火,前面那堆東西在不斷的毒水和妖火之下迅速消亡,每多消亡一分,孟扶搖身上便多了一分傷口,有些是青色的,有些是紅色的。

  那些傷口都不甚大,卻都鮮血飛濺劇痛入骨,那種疼痛不像是小小的傷口可以造成,倒像在刀刀淩遲,這大抵又是非煙的肉體精神攻擊法,以摧毀敵人的意志力。

  孟扶搖的意志力從來不會被輕易摧毀,她一分都不停留,一絲都不減速,人在丈外,一拳擊出!

  一拳直向非煙的方向,非煙冷哼一聲,坐著不動身子一讓。

  一讓間,頭頂突然又破了個洞!

  一抹青光,比月色更快更亮的自洞中瀉下,宛如追光一般罩向了非煙頭頂!

  雲痕!

  孟扶搖那個手勢便是向他指准了非煙在地面之下的所在位置,再由她正面主攻吸引非煙注意力,雲痕破地而入,一劍直貫非煙頭頂。

  非煙卻冷笑一聲。

  冷笑亦如煙,在地室內悠悠一蕩,她人突然不見了。

  隨即孟扶搖覺得身後一冷,還未轉身,一枚冰冷的骨爪突然抓上了她的背心!

  孟扶搖騰起,暴翻,「嚓!」

  一片黑色衣片帶著一片血肉自她身後飄落,瞬間落入七彩光網,燃燒成灰。

  那隻流星般的骨爪一閃即逝,落在冷笑著的非煙手中,她只經換了位置,瞬間自孟扶搖對面到了孟扶搖背後。

  雲痕一劍落空卻應變奇疾,順著劍勢劍光一蕩,呼嘯直射那個浮在半空的「鏡子」。

  非煙突然又出現在鏡子之前,衣袖一拂,鏡子如水波悠悠盪開,滑過雲痕的劍光,等那淩厲劍氣過去,鏡子再次合攏,毫無縫隙。

  而那長劍試圖挑入七彩光網時,竟然一黏一滯一彈,華光飛射厲嘯突生,啪一聲彈飛長劍,帶得雲痕一個踉蹌。

  非煙便站在那裡笑著。

  一個鏡子,兩個非煙。

  孟扶搖冷哼一聲,知道必有一個非煙是假,關鍵是那鏡子,然而那鏡子也是凝氣所化,根本不是實體,想要破也無從破起。

  而她自己,每多在七彩之光中呆一刻,體內真氣便浮動多上一分,如那光網縱橫飛絞一般,丹田真氣也在隱隱絞扭在一起,澎湃衝擊,氣息不穩。

  她試圖上衝,脫離這光網之困,然而這光網吞絲一般牢牢縛住了她,那光束越來越細越來越緊越來越重,沉沉的壓在她背上,她再輾轉騰挪也難以脫開光網束縛,隨著那七彩流動異光的逼近,隱約還能聽見女子哀吟靈魂號哭。

  她橫刀於背,刀鋒上豎,拚命抵抗著那東西的靠近,然而身子卻已被壓得漸漸下墜,所有的傷口都在噴薄鮮血,她不肯彎腰,腿卻漸漸開始發抖。

  這不是來自人間的力量,這是借自幽冥的陰氣所積,非人力可抗。

  孟扶搖抗著。

  「砰。」

  她一膝被壓彎,重重落地,剎那間地面陷下一個深深的土坑,土屑四濺。

  非煙微笑站在她對面,長袍微動,仰著下頜,似乎很喜歡欣賞這一刻孟扶搖對她屈膝。

  孟扶搖咬咬牙,並沒有拚命去耗費力量再站起來,爭這一時意氣,她現在想的,只是如何破掉這見鬼的大法,和非煙這一場戰鬥必須速戰速決,否則越消耗下去,自己真的只有送命一途。

  非煙的死靈大法想必就是在這裡修煉的,這才是她最發揮力量的地方,這一關過不去,絕域便真是她孟扶搖的絕域!

  好在孟扶搖天生抗壓能力強,越劣境越冷靜,她開始努力回想自己在海上看的那些巫術的書藉,專門想那些頂級,號稱沒有人擅長的大法,眼前這個,好像就是傳說中的七魂大法。

  七魂,七女之魂,還必須是血崩而死的女子,死後各自浸潤風雨霧氣雷電各種氣候之中,吸收自然精氣,再輔以巫術練魂而成。

  這種大法,對女子傷害較男子為大,破法,書上非常含糊的說,心願所繫。

  心願所繫……誰的心願?

  孟扶搖心突然震了震。

  難產而死的女子……

  其中……有阿鯧的母親吧?

  她目光一閃。

  對面雲痕突然看過來,她抬眼,和雲痕目光一碰。

  一起作戰不止一次,默契自生,兩人剎那間都懂了對方意思。

  「這光網對你的傷害比對我大,你先出去!」

  「不!」

  「我知道你想出了辦法!殺了她!不然後患無窮!」

  「你出去!」

  孟扶搖張口,做了個口型,「阿鯧。」

  雲痕剎那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卻並沒有試圖退出去找那孩子,而是突然滑劍一沖,衝了過來。

  他直直一沖,先衝向鏡子前那個非煙,那個果然是假的,他將那縷煙沖散,直入光陣,一把推開孟扶搖,撲向非煙。

  他撲過去的姿勢空門大開,完全將自己的要害留給了敵人,非煙霍然抬頭,冷哼一聲便要抬指,雲痕卻突然將手中長劍遠遠拋出去!

  一抹青光在暗室中飛越,漾起一抹燦亮的弧光,拋向地室的另一方。

  非煙再也想不到有人臨陣對敵竟然會棄掉自己的唯一武器,多疑謹慎的性格使她下意識的眼神追劍而去,手中操控的光網也已經落向那個方向。

  雲痕趁那一霎間,撲上了她的身!

  他撲過去,撲上那女子的身,將自己的前心,直直壓上了她的手和手上的光網。

  剎那間室中來自幽冥的狂呼大作,隱約冒出血肉被侵蝕和肌膚被毒火剎那燒焦的奇異氣息。

  來自壓上光網的雲痕的身上的氣息。

  雲痕卻哼也沒哼,只是白著臉抿著唇,一伸手死死抱住了非煙。

  那女子一生老處女,從未被男子近過身,更不要提這麼軀體交纏胸口相接的擁抱,剎那間心中怦怦劇跳,身體一軟,手上一鬆。

  雲痕立即轉頭,對孟扶搖一擺頭。

  「走!」

  這一霎只在須臾之間,剎那間雲痕撲來,拋劍,以身壓上非煙,孟扶搖突然身上一鬆,光網突收,隨即便見雲痕滴血般的眼神霍然一射,逼她——走!

  走!

  走!

  滿室裡漾著毒火腐水灼焦皮肉的氣味,被雲痕壓住的非煙,震動酥軟都只會是一時,再遲疑上一刻,那光網便會穿過雲痕的身體,重新逼近她!

  穿過雲痕的身體……

  孟扶搖抖了抖。

  她知道那樣的後果。

  死!

  不能!

  然而雲痕壓上光網,剎那直接撞上已重傷,不走,耽誤時機破不了陣,還是一樣的後果!

  那是一起死!

  這一刻為難痛苦,勝過一生中所有!

  光網閃爍。

  非煙吸氣。

  雲痕見她不動,剎那轉首,眼貫血虹,死死盯著她,手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那刀,指在他自己的咽喉部位!

  走!

  不然我先死!

  非煙在動。

  光網光芒一閃一閃。

  孟扶搖霍然扭頭。

  走!

  不能白白犧牲!

  她飛身而起,腳在洞壁之上一蹬,身子如鷂鷹般一閃,已經穿出了地室。

  黑暗中黑色身影飛掠如電,剎那間已經掠出十丈!

  十丈之外她半空回首,便見那下陷的窟窿裡,被壓下的彩光突然大亮!

  穿過他身體的七彩妖光——

  孟扶搖剎那眼神如血,血中噴出深紅的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1:45 AM

穹蒼長青   第三章  不借皇后

  眼淚盈在眼角,不落。

  一眶帶著血色的晶瑩,在眼角劃出顫顫的弧度,暗夜裡如同豔得驚心動魄的紅寶石。

  披著月光衝出來的女子,這一刻眼神是受傷的滴血的狼。

  懷傷,悲憤,向黑暗處不回首猛衝。

  幾乎是剎那間,那道黑色旋風便捲進了阿鯧家,砰一聲,門板重重撞開,撞到牆壁上轟然粉碎。

  睡得正沉的阿鯧被這聲巨響驚醒,剛惶然坐起,就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狂風一般撞進來,剎那間什麼都看不清只看見眼神灼熱如火深紅如血,劈手抓住了他的前心,下一瞬他已經騰空而起。

  他被孟扶搖抓在手中,恐懼之下拚命掙扎,孟扶搖手如鐵鉗牢牢不放,連手指都沒動彈一分。

  剛出門,門後無聲無息突然滑來一柄三叉戟,毒蛇般刺向孟扶搖心口。

  孟扶搖只管衝。

  她衝,視藍光閃閃的三叉戟如無物,戟尖將至身前時抬腳一踹一點,哢嚓一聲那三叉戟便踩在了她腳下,她騰空躍起腳尖一帶,三叉戟團團飛旋勁風凜冽的飛出去,正打在偷襲的那人胸口,喀拉拉一陣細微骨裂聲響,夜色裡暈開一大片血色濃霧。

  那人骨碌碌滾到孟扶搖腳下,猶自掙扎著試圖抓她腳踝,是那個黑臉老者。

  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猶豫一腳踩上去,她含怒腳下之力何止千鈞?那老傢伙連慘呼都沒來得及就已經一命嗚呼。

  夜色中人影閃動,各處棚屋裡都搶出人來,孟扶搖一腳將那屍體踢出去,半空中血雨飛灑,重重撞在跑得最快的那個人身上,撞得他斷線風箏般飛起來,餘力未休,將後面人撞成一團。

  等他們爬起來,孟扶搖黑影一閃已經去遠。

  這一刻她就是風就是電,如果可以恨不得超越光,因為速度過快,身上所有大大小小傷口都因為用力過度激飛血液,在濃郁的夜色里拉開一條條深紅的線,倏忽不見。

  不過一個深呼吸的時間,她已經一個來回,再度拎著阿鯧回到那個墳坑。

  人還未落下,七彩異光立即逼了上來,光芒變幻沉重黏纏,呼嘯低吟若女子號哭。

  孟扶搖眼神急急一瞥,看一眼生死不知伏在角落地下的雲痕,立即收回目光,將阿鯧往前一遞,大喝:「阿鯧,你娘沒死!」

  「啊!」阿鯧震驚的抬頭看,「我娘呢?」

  他此時才來得及睜開眼看看四周景物,這一看立即覺得不對,大叫:「這是我娘的墳,我娘的墳啊……誰扒了我娘的墳!」

  「她!」孟扶搖對隱在鏡後,捂著脖子目光閃爍的非煙一指,「扒了你娘墳,練了你娘魂!」

  阿鯧號哭著向前一撲,孟扶搖自然不會讓他撲出去,卻將他的臉正正撲向了那盤旋號哭的七彩異光。

  那光芒陡然一顫。

  其中一色霍然大亮,隨即隱隱有尖呼之聲響起。

  「……兒啊……」

  七彩異光中的一縷,突然開始扭曲盤旋,左衝右突,掙扎著想要衝到阿鯧身前去,若隱若現的幽魂低泣之聲大作,那一直穩定纏繞步調一致的異光,開始混亂衝撞。

  非煙突然一彈指,一道白光直射阿鯧,隨即自己分身一晃,鏡左鏡右,又是兩個一模一樣的非煙。

  孟扶搖冷笑,不救。

  那七彩光芒中的一縷,突然大力一掙,竟然脫離光網,轉頭直襲非煙!

  那縷幽魂自然認得哪個是真身,直撲鏡左那個!

  光網剎那一亂!

  孟扶搖立即撲了出去!

  她左手抓著阿鯧,右手「弒天」冷電一抹,剎那間極其精準的穿越因為那道光束的暴動掙扎而露出的一絲縫隙,暴襲非煙心口!

  非煙急急後退,意圖彈開反噬的光網——巫師最怕被自己操控的東西反噬,其威力更大過平常。

  孟扶搖的刀卻已經到了。

  她的刀是劈裂濃雲烈電一抹,自九霄深處悍然而來,摧枯拉朽犁庭掃穴,不能殺敵寧可共死!

  刀光初亮,尚未反射上人的虹膜,刀尖已經到了非煙咽喉!

  孟扶搖這一刀,是她一生至此最快一刀。

  如同當初天煞內殿雲痕救她那一劍,一生中發揮最好最超常的一次!

  呼嘯!風捲!

  四壁上總控光網的長明蠟燭,七彩火苗齊齊被那猛烈的罡風逼得火苗拉長,光網剎那一弱。

  「叮!」

  極輕極尖銳的一聲。

  不是刀入肉的聲音,是刀撞上刀尖的聲音。

  孟扶搖的刀,撞上了非煙脖子上的刀!

  雲痕用來自殺逼孟扶搖離開的小刀,完成逼走她的任務後,立刻順手插在了非煙脖子上,只可惜當時非煙已經反應過來,刀只入三分。

  孟扶搖一進來卻已發現那小刀不見,雖然非煙立即放下了捂著脖子的手,但她已經瞅準了位置。

  所以她不刺胸口,橫拍咽喉!

  小刀深深插入,孟扶搖甚至聽見了氣管被切開鮮血如氣泵壓上一般欲待噴薄的聲音。

  那七彩異光乍失掌控,半空一頓,忽然齊齊向非煙方向撲來。

  孟扶搖立即讓過彩光,一低頭掠到牆角,抄起雲痕,手指閃電般在他心口一按。

  這一按心中冰涼如墮深淵,沒有心跳!

  她不死心,又伸指在他鼻下,屏息靜氣心跳如故的等待好久,才隱約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孟扶搖狂喜,大驚之後突然大喜,心理衝擊太大竟然眼前一黑頭一暈,瞬間一身冷汗,她趕緊死命掐了自己一把,站起身頭也不回,也不管身後非煙到底怎樣,趕緊抱著雲痕便走。

  船上有好藥,蛟王內丹也在船上,無論如何,先救回他的命再說。

  她抱著雲痕躍出地面,忽覺腳踝一重,回身一看,一身血染,斜了半個脖子,突然變得七彩變幻的非煙,竟然就在她後面,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這是人是鬼?

  孟扶搖此時便是惡鬼也絕對不在乎再殺一萬次,抬腳就踩。

  身下非煙卻突然力大無窮力量狂暴,猛力一拖,竟然將孟扶搖連同雲痕都拉下半個身子。

  孟扶搖怒叱,露出地面的肩肘死命在地面一抵,身子向前一傾,重心瞬間移到上半身,硬生生將身子拔高,越過墳坑,只覺腳下一重,竟然將非煙也拔了出來。

  腳踏實地才覺得肩頭和肘間同時劇痛,剛才那一瞬間角力,用力討猛,又恰巧抵在碎石上,生生抵得肩肘骨裂。

  孟扶搖此刻沒有時間去痛,她抱著雲痕便要狂奔,腳底下卻拖了世上最重的一個陀螺,那東西似乎在最後一瞬間受了反噬,七彩妖光裡的冤魂倒灌,剎那間反注入她的身體,大巫的身體又因為長年接觸魂體最是通陰,剎那間已死而未死,窮集修煉已久的七魂之力,只記得此生最後一個執念——殺了孟扶搖!

  她拖在孟扶搖腳下,呼嘯著纏上孟扶搖,所經之處孟扶搖周身都起毒火,孟扶搖大力將她甩開,拋開雲痕在地上一滾,火滅了再撲過去抱住雲痕繼續奔,那時非煙又撲了上來,於是再踹、再滾、再拋、再抱,連續不休,無限迴圈。

  一場詭異的,已經毫無高手和大巫風範,泥水裡摸爬滾打死纏不休的抵死之戰!

  從島西到島東,從墳坑到村落到岸邊,長達數里的路程上,灰塵滾滾聲響大撞,到處都是被打塌的房屋被踩死的動物被撞毀的墳墓被踢飛的樹木,到處都是騰騰的煙塵和四散的石屑,數里長路,到處都是兩人掙扎對轟所濺開的斑斑血跡,一路血痕,觸目驚心長長延伸!

  非煙沒有了痛感,無論受什麼傷害都能繼續拖著斷骨拖著內臟前行,真正成了附骨之蛆,孟扶搖卻還是肉體之身,本身就已受了傷,一路不停的甩開她不停的對抗毒火還要不停的放開雲痕以免他被毒火殃及,再在甩開非煙後搶回他,所耗精力所受的傷已經無法計數,短短數里,實在是她一生至此最難走的路程。

  到得快要接近海邊的時候,她只覺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漿,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都在脫力顫抖,要不是死撐著,早已抱不住雲痕。

  身後非煙格格大笑,聲音已經不是那個忽男忽女的嗓子,全是女子聲音,卻又或粗或細或動聽或粗啞,如她身上七彩光芒衝突變幻一般,幽幽忽忽變個不休。

  「你……跟我一起死!」

  「我是……我是這世上最強的大巫,我是神空!」

  「沒有……大巫殺不了的……人……」

  孟扶搖喘息著,再一次踹開她,自己也用盡最後力氣,腿一軟,栽倒在地。

  這次栽倒卻沒覺得堅硬的痛感,渾渾噩噩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軟的沙灘,頓時大喜,到海邊了!

  趕緊抱緊雲痕,怕他被潮水淹沒,一抬頭看見大船在望,竟然就停在岸邊,急忙踉蹌著爬起,將雲痕遞出去,大叫:「鐵成——姚迅——下搭板——」

  忽覺腿上一痛,一回頭看見非煙的利齒已經咬進她的小腿,鮮血涔涔而下,染在沙灘上瞬間紅上一大片,她卻已顧不上給她一掌,拖著她繼續向前爬,任那傷痕裂膚拉出長長血溝,只拚命推著雲痕的身體向船的方向靠,大呼:「快點——」

  大船上卻無動靜,遠遠的,一個青衫人淡定的望過來。

  孟扶搖不記得自己船上什麼時候有個青衫男子,凝足目力仔細一看又覺得眼熟,再一想心中轟然一聲。

  不就是天晟行宮裡那個金剛餵血的男子?不就是長瀚山脈古墓密室內盤坐的男子?

  雖然感覺年輕了些,但是她對於這個只見過兩次的人一直印象深刻,那種奇特的,狂放又邪魅的矛盾氣質,除了這人再沒在別人身上見過!

  孟扶搖眼前一黑,險些一口血噴出來大叫一聲「天亡我也!」,又想著這下和雲痕兩個都要葬身海灘,心中一痛,一痛間突然又一醒。

  宛如電光火石,宛如靈機突降,剎那間她竟突然感覺到那男子的眼神。

  涼薄、冷漠、譏誚、無情、還有絲淡淡的敵意和驚訝……敵意……對誰的敵意?那個一看就很強大的男子,現在自己這條死狗樣的一坨,還不配讓他有敵意。

  只有同類的人,才有敵意……

  身後非煙仰頭,張開鮮血淋漓的口,格格大笑:「我是……我是天下最強的大巫……」

  孟扶搖突然一個翻滾滾了開去,聲音遠遠地在海面傳開:「不!你不是!」

  非煙怔一怔,孟扶搖努力的指那船上的閒閒下望的青衫人:「他才是!」隨即她連滾帶爬,向大船拚命奔。

  非煙霍然轉頭,她的眼睛裡全是血,看不清對面船上的人,混亂的意識裡也只剩單線反應,下意識的繼續追過去,一邊大叫:「我!神空聖女!巫術無敵!」

  鐵成撲過來,不管那青衫人什麼反應,立即大叫:「下搭板,下搭板!」

  巫神袖手,居然沒有阻攔,他目光一直盯著非煙身上的七彩異光,驚異之中有些不悅。

  ……幾十年不回,居然有人會七魂!還這麼年輕……

  從來都至高無上所向披靡人人奉承十分好鬥的巫神大人,眼神越發陰鷙……

  搭板放下,繩子拋下,孟扶搖將雲痕繫好,一邊繫,一邊抬肘轟回了撲上來的非煙,一肘之下,先前骨裂的地方更裂三分。

  好容易將雲痕繫好,孟扶搖用自己的身子拽死了繩結,身後非煙一爪子撓過來,孟扶搖手一抖,險些將雲痕掉下去。

  多虧姚迅鐵成反應快,急忙一吊,伸手一撈,將雲痕救起。

  雲痕送上去,孟扶搖吊在心口的氣一洩,頓時覺得,一點力氣都沒了。

  她的手指一直因為脫力在抖,每個動作都像要在噴血,心跳劇烈得像奔馬,隨時都可能奔出心臟,孟扶搖心裡知道,再不給自己休息,當真便要力竭而亡。

  然而現在還是沒有機會休息。

  身後非煙也在往踏板上爬,死死抓住她的靴跟,孟扶搖已經沒有力氣甩開她,只管自己向上爬,鐵成又拋下繩索,她卻沒力氣繫緊,鐵成一個縱身便要躍下來,巫神一揮袖,碰一聲鐵成彷彿撞到牆壁,向後便倒。

  孟扶搖卻已經爬不動了。

  她癱在搭板中央,突然不再動,也不再試圖向上爬。

  她靜止下來,非煙反倒一愣,隨即聽她清晰的道:「我承認了……你真的是天下最強的大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無人能及。」

  她癱倒在搭板中央,手一攤,平平靜靜的道:「來殺我吧,死在天下第一的大巫手上,我也算值!」

  「格格!」非煙興奮尖笑,拖著一身的斷骨血水和被孟扶搖揍出來的亂七八糟器官,忽的躥起來。

  她躥起,拖著一身濃稠的鮮血滴滴答答的飛起來,飛得不像人倒像一抹魂,哦不,七抹。

  七彩流光鮮血一抹中探出不似人形的利爪,直奔孟扶搖心口,那力度,挖心!

  「哧!」

  一顆心臟奔了出來,圓溜溜鮮紅紅在半空打了個滾,在升起的朝陽之下像一顆七寶琉璃心。

  七彩之心。

  繚繞著七彩妖光的鮮活的心。

  那顆心懸浮在半空中,不沉落也不飛起,而在心的上方,風度很好的青衫男子,手輕輕按在虛空,掌下七彩之光繚繞,在他指間十分乖順的飛轉。

  他很滿意的看著那七彩光,淡淡道:「唔,很好,還算精純的七魂大法,不過和我比起來,差遠了。」

  非煙也仍舊在半空。

  她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洞裡面那精魂所在已經落在了別人掌下皮球似的拍著玩,她直直盯著巫神,最後一刻七彩幽魂被收,混沌全去,她完全恢復了自己。

  然後她認出了面前這個玩她心的人是誰。

  「爺……」

  非煙的咽喉格格作響,一個字將吐而不能吐,咽喉的逼住的血此刻才突突的冒出來,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語,堵住了她最後的生命。

  「對,」巫神睨她一眼,望天,「爺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巫。」

  那眼神自面前渾身浴血的女子身上掠過,連多看一眼都不屑。

  非煙死死盯著他,半晌,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意。

  最後一刻她在譏諷什麼,已經沒有任何人知道,也許在譏諷親手殺了自己孫女的巫神帝非天,也許在譏諷這命運寒悚玩弄世人,也許只是在譏諷自己。

  付出青春、聲音、乃至生命,歷經艱難十年謀局換得那人回歸,換得他淡然的將手伸進她的胸膛,只為了昭告他的天下第一。

  世事可笑,竟至於此。

  她最後睜開眼,看見藍天如綢,通透明亮,身下碧海亦是一般顏色,日光似乎是從雲天之外照過來的,照出一片水晶般透明的藍。

  像個巨大的虛幻的美麗皂角胰子泡。

  人生如此巨大虛空,破碎頃刻。

  也不過……是個皂角泡。

  「撲通。」

  沙灘之上一聲悶響,墜落了這世上最為強大的女人之一,她生前享一國香火世人膜拜,睨視天下,名號神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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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還趴在搭板上,死狗一般。

  巫神大爺反客為主的倚著船舷,俯視她:「喂,小子,爺要不要搭救你呢?」

  孟扶搖抱著搭板,氣喘吁吁的道:「別……別救了,老子是你……勁敵,你救了你就完蛋了……」

  帝非天大爺目光一閃,很有趣的瞧著她,道:「激將啊……不過爺喜歡。」

  他揮揮衣袖,將孟扶搖拽起來,扔到甲板上,道:「這船從現在開始是爺的了,你們聽話,爺不為難你們,你們不聽話,爺只好請金剛吃生肉。」

  金剛大叫:「爺不吃人肉!」

  帝非天手指一勒,金剛大爺在巫神大爺手中垂死掙扎,嘎嘎道:「吃……吃……」

  帝非天轉過目光,笑容可掬風度優雅的,「嗯?」

  「別逼……你家金剛大爺勉為其難吃人肉了。」孟扶搖嘆氣,指指一直縮在角落十分乖巧現在已經對著帝非天展開諂媚笑容的九尾,「這……有個現成的。」

  帝非天瞥一眼,對那猛烈搖動的九條尾巴不屑一顧:「沒性格。」倒是多看了剛才以死抗爭堅決抵抗金剛蹂躪的元寶大人一眼,「這個不錯,我拿去玩玩。」

  他一手拎著元寶大人,施施然從孟扶搖身上踩過,孟扶搖悲哀的看著用目光無聲求救的元寶大人——娃,堅持住,等你家主子恢復了,一定會打倒之摧毀之還你自由……

  「哦對了。」帝非天將要進入船艙之時,想起什麼,回頭道:「我不吃魚,不吃青菜,不喝純清水,燒肉不可以放辣,燒湯不可以不放辣,不喜歡吵鬧,但是也不喜歡一點聲音都沒有,睡覺被縟每天必須洗曬,必須棉織,不許用蠶絲,不喜歡黑色,你等下把你這一身喪氣衣服換掉,還有,船上不可以有女人,但是,美女例外。」

  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船上有個廚娘,不美,但是妙手烹調,善於燒不辣的肉和辣的湯,除此之外沒有人能解決這個重要的問題——你看要不要扔下海?」

  帝非天認真考慮了一下,十分大度的道:「那就留著吧,但是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想了想又道:「鑑於現在是在船上,還有個要求我就不提了,不過等靠岸了你要記著,給我找女人,每天十個,如果姿色尚可,那就五個,如果姿色很美,那就三個,如果傾國傾城,一個就成了。」

  他大袖飄飄風度十足的進了船艙,孟扶搖嘆口氣,泥水滴答的爬起來,趕到雲痕身邊看他傷勢,生怕剛才一路和非煙打過來,將他拋來拋去再接來接去的,好容易留下的一口氣就給折騰完了,好在,那口氣雖然細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確實還在。

  孟扶搖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雲痕之所以沒有死,一方面是先前沒有將心口對準那七彩妖火,另一方面,他似乎並沒有被那妖光穿身。

  也許是孟扶搖及時衝出使他來得及讓開,也許是非煙被男人壓住又羞又惱先推開了他,無論如何,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孟扶搖換上自己的命也再救不回他。

  不過現在也只剩一口氣而已,在尋常人眼底,那就是死人一個,臉色煞白牙關緊咬,一縷氣息飄飄渺渺,不仔細探根本探不出呼吸。

  孟扶搖卻已經覺得歡欣鼓舞滔天之幸,趕緊命姚迅把自己那堆零碎全部拿來,蛟王內丹,宗越的藥,諸般在各國當首腦所收到的奇珍藥物,孟扶搖出海別的沒帶什麼,藥物備了一大堆,最後連九尾都抓了來,逼它吐出四分之一內丹——上次雷動就逼過一次,那四分之一給孟扶搖吃了,所以羅剎月夜裡,孟扶搖最後才不怕非煙的蛇蠱。

  所有東西被孟扶搖仔細研究過,確定互相不衝突,才抱著殷切的希望給雲痕灌下去,雲痕牙關死咬,頰上青筋綻起,可以想見最後一刻決心之堅,孟扶搖費了好大勁才掰開他下巴,看著他張開的口,短促的「啊」了一聲,眼眶又紅了。

  他口中滿是鮮血,舌尖有一大塊已經咬破,為了抵擋那一刻痛苦劇烈侵襲,雲痕險些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

  孟扶搖自己在那七彩妖光之中穿過,清楚那東西著身的巨大痛苦,以她混元真氣般的防護,那東西每一掠過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無數深切的傷痕,何況當胸撲上妖光本源的雲痕?

  她想著自己離開前的一霎,他臉色煞白卻口齒清楚,逼她離開的動作流暢堅決,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差點咬爛舌頭的疼痛表示,更沒有顯出重傷的衰弱,他要付出多少毅力,才能對她穩住那一刻的神情,好讓她下決心離開?

  孟扶搖仰首望天,抿著唇,抽抽鼻子,半晌才將藥硬灌下去,然而剛下嚥喉,立即被血水翻捲著再吐出來,重傷將死的身體,已經直覺的抗拒任何東西。

  孟扶搖眼淚再也忍不住,落在甲板上紛紛如雨,她凝視雲痕半晌,突然俯下身,湊上了自己的唇。

  她決然的,不管不顧的,將那些雲痕不斷頂上來的藥,用牙齒和自己的舌尖再送回去。

  唇齒相接,卻絕無浪漫與旖旎,唯有泛出的血的微甜氣息和眼淚紛落的微鹹無聲交織,她的唇在他唇上,一般的冰冷,被緩緩滑落唇間的淚水浸泡,苦澀酸涼。

  她不住哽咽低喃:「求你……求你吃下去……吃下去……」

  似乎感覺到她的眼淚,似乎聽見了她的低喚和哀求,又似乎為唇上那一生裡夢寐以求卻又從無奢望的女子柔軟所震動,雲痕突然微微一震,有了自主吞嚥反應。

  隨即,那些頂入他口中的藥物,順利的嚥了下去。

  孟扶搖緊張的盯著他,生怕再次被吐出來,雲痕卻安安靜靜的,和以往一樣,聽從了她的所有要求。

  她要他活,他便努力掙扎的活。

  孟扶搖兩手一合,長長的吐口氣,癱軟在甲板的泥水中,突然便失去了所有力氣。

  她倒在雲痕身邊,拒絕來拉她的鐵成姚迅,一邊亂七八糟的吃藥,一邊轉頭看著雲痕笑。

  長空下,燦爛陽光裡,滿是泥水的甲板上,躺著遍體鱗傷的男女,男子蒼白如死,女子靜靜仰首,渾身青青紫紫衣服都成了碎片,明明看起來連一條將死的癩皮狗都不如,卻在那般明亮、滿足、快樂的笑。

  而此刻,風浪乍平,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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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孟扶搖又笑不出來了。

  原因一:帝非天大爺實在太折磨人了,這人似乎生來就是為了考驗別人的忍耐力和抗虐度,其性格非常的銷魂,十分的挑戰人類的想像力,比起孟扶搖前世看過的那些極具個人風采的傲嬌受和忠犬攻,女王攻和腹黑受,鬼畜攻和年下受等等更具多重性和挑戰性,他可以上一刻鍾風度翩翩的和你談論巫術的哪一種殺人最優雅,並優雅的給你做個示範,下一刻鍾因為示範物(比如九尾)之類的不合作而勃然,用不含髒字的攻擊性言語不間斷持續性全面覆蓋的問候九尾全家,直到九尾落荒而逃,並深恨它娘為什麼要生下它這個「身為異獸卻鼻歪嘴斜爹娘一定近親結婚」(巫神語)的齷齪貨……

  比如他每天必定要早睡,吃完晚飯就睡,他睡覺不許任何人發出聲音,並表示誰發出聲音他就用從非煙那裡收回的七魂照顧誰,於是眾人只好默不作聲坐在黑暗裡等待自己瞌睡的那一刻到來,是個人都知道,越想睡越睡不著,等到好容易睡著,大爺醒了——半夜一點左右,他睡完了,起床,要喝水要洗臉要健身要迎風一噓三千里,還要練他的姹女修陽大法,於是,所有人也不用睡了。

  比如他吃飯不許任何人發出聲音,誰發出聲音他也不揍人,就把那團七彩妖光放出來遛遛,任誰聽著那彷彿地獄裡傳來的尖嚎都忍不住肌膚起栗毫無食慾,但是吃麵條時候又必須發出聲音——帝非天大爺說了,麵條就是應該吸溜吸溜的,應該痛快的酣暢淋漓的吃,沒有聲響,不叫吃麵條!聲音不夠響,還是不叫吃麵條!吃麵條時,十個人吸溜出的聲音應該等同於一聲大喝所具有的響亮度!於是每次吃麵條,孟扶搖都耳朵嗡嗡響,偏偏廚娘的麵條又很得帝非天大爺歡心,經常點,沒兩天,姚迅的嘴就腫了……吸腫的。

  硬漢子鐵成不甘受辱,幾次摜飯碗拒絕吃麵,帝非天大爺心情好不計較,沒說的,您就別吃吧,等到餓到風吹過來也會不由自主的吸的時候,麵條自然而然就會吸溜了。

  孟扶搖不介意受辱——她要吃飯,吃飽了傷好得快,全船的性命需要她保護呢,韓信還有胯下之辱,孟扶搖吸溜麵條算個屁啊。

  他大爺折騰人,就折騰去吧,好女不跟男鬥,何況元寶還在他手中,他一個不高興捏死之,她到哪裡去再賠一隻給長孫無極?

  她現在的心思全在雲痕身上,這也是她真正笑不出來的原因二——雲痕一直沒醒,她用盡手中靈丹妙藥,除了能維持住他胸口那縷氣息外,對他的傷好像沒有任何起色,孟扶搖不惜耗損自身功力試圖為他療傷,然而巫術的傷就是和平常內外傷不同,對人的戕害似乎深及靈魂,她手中縱有天下第一等的藥物,也無法令雲痕睜開眼睛。

  眼見他雖然未死,卻一天天衰弱下去,孟扶搖心急如焚,她自己深知巫術之傷的厲害,她的眼睛到現在還沒能清晰視物呢!再這樣拖下去,好容易留下的這口氣,也便散了。

  她有心想返航,去找宗越,然而帝非天大爺要去穹蒼,說當初龜息之前就是打算宰了大鯀王就去穹蒼挑戰長青神殿的,什麼玩意,敢稱神?他巫神才是神,一山不容二虎,五洲不能有倆神!

  這日孟扶搖又在長吁短嘆,試圖為雲痕輸入真氣療傷,窗外突然飄過一條影子,帝非天大爺的聲音涼涼傳過來:「沒用的。」

  孟扶搖收回手,轉頭看他。

  這不老不死的傢伙,應該有辦法解決,然而相處幾日此人表現出的涼薄品質,讓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果然帝非天道:「你看著我幹嘛?爺很忙,沒空理會這些。」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是很忙,整日忙著練你的姹女修陽功,上次說寶貝上栓個元寶就可以放到海裡釣鯊魚……

  「爺心情不好。」帝非天憂鬱的道,「英雄無用武之地,爺好久沒有女人用了。」

  孟扶搖抽嘴角——好像你說你上船前,也就是幾天前,剛剛日御十女過……

  「找個美人給我,合我心意,我就給你治他。」帝非天瞄她一眼,指指雲痕,「不然,你就等著他慢慢的,在你面前一點點失去呼吸……爺可以保證,那很殘忍,比他唰一下死在你面前,更殘忍。」

  孟扶搖垂下眼……不用你說,我懂得那種殘忍。

  帝非天大袖飄飄出去了,孟扶搖怔怔坐在雲痕身前,海浪平靜,天色森涼,船身在海上微微搖晃,抖碎了小小艙房裡蒼白的月光,月光裡更蒼白的雲痕,氣息幽幽的浮動,若有若無。

  孟扶搖注視著他,半晌慢慢的將手指放在他鼻下,感覺那點細微的呼吸,遊絲般被慢慢拉長,拉長……也許某一日,便這麼拉至極限,無聲無息斷了,碎在天地間。

  月色冰涼,如此,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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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了兩日,絕域海谷的風浪期過去,大船前行,孟扶搖盤算著,過了海谷就是穹蒼地界,到時候隨便在哪靠岸,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女人,不管多少錢,找最美的花魁,堅決要讓帝非天大爺英雄用武,身心舒坦,以達到願意出手救人的效果。

  她算著時間,只要海谷能順利過去,應該來得及在雲痕氣息消散之前找到女人。

  大船穩定的前行,一路破浪,航速極快,孟扶搖坐在船艙裡,坐在氣息微弱的雲痕身邊,孟扶搖抬手輕輕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易容男裝已久,早已連男子神情步態都學得惟妙惟肖,也沒有打耳洞,也做了假喉結,然而不用看,她也知道,面具下是怎樣的一張臉。

  美人……其實美人還是有一個的,現成的……帝非天知道嗎?

  雲救……對不起……原諒我自私……我想等著最後的希望……求求你,再堅持幾天……

  船身突然一震。

  彷彿撞上了什麼東西!

  風暴來了?

  孟扶搖大驚之下急忙搶出,一抬頭只見睛空萬里,根本沒什麼風暴,船身卻似乎傾斜了些,孟扶搖撲到船邊,一時也看不出端倪,卻覺得船似乎吃水更深了些。

  她這裡茫然不解,船上的重金招來的經驗豐富的水手們卻亂成一團,腳板踩在甲板上啪啪的響,一些人快速的下底艙查看,半晌湧上來叫道:「糟了,被動過手腳!」

  「有人動過船底!」

  「想辦法堵!」

  「堵不了,榫子都被水沖落了!船底縱骨也被破壞了!」

  「很快就會沉了!」

  「跳船逃命!」

  「這裡是海谷,水最深的地方,跳下去哪有命在!」有人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孟扶搖心中一冷,知道那晚趁自己不在,那批守在海島精熟水性的島上穹蒼人,一定偷偷下水對船底做了手腳,這些人計算精準,手腳做一半留一半,算準了這三十丈的大船起初一定無事,航行到海谷的位置便要進水,擺明瞭要置這一船人於死地。

  原以為島上地室已經是絕域所在,不想還有一關!

  甲板上一片末日景象,水手們驚慌的逃來逃去,隨著船身的漸漸開始傾斜,人們的慌亂感更加強烈,絕域海谷在眾人心目中,本就是有去無還的禁地,只是貪戀著孟扶搖的重賞,又看著天氣睛好絕無風浪才冒險走這一趟,如今船莫名其妙開始下沉,恐懼感立即佔了上風,明明都是水上老手,一時都慌了手腳,船上跟隨孟扶搖的護衛們齊齊彈壓,也阻不住那陣亂像。

  「亂什麼!」

  驀然一聲大喝舌綻春雷,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惶然回首便汛孟扶搖一腳跨在船舷上,船身歪斜她動也不動,大喝:「知道不能跳水,那就開船!甲板下還有防水隔板,沒那麼容易被水漫進!加快點!爭取在船散架前過了海谷!」

  她手一揮,鐵成在內的所有護衛齊齊「嚓」一聲,長刀出鞘,逼向那些欲跳不跳的水手。

  「各歸各位,誰再亂,先殺誰祭海神!」孟扶搖遠遠一揮掌,隔空「啪」一聲將一個渾身發抖已經扒上船舷的傢伙打得原地轉圈三百六十度,「拿出你們全部的本事來,繼續!」

  她氣勢凜凜,神情不變,站在船舷上穩若泰山,披一身金色陽光,眼神卻比眼光更厲烈,眾水手接觸到這樣的目光,都渾身顫一顫,敬畏之心一生,沒來由的心倒安定了幾分,各自轉過身去,掌舵的掌舵,堵水的堵水,拖出船上的床鋪鋪板,將甲板下的隔間加固,拖延船隻沉沒的時間。

  孟扶搖看人心穩定了下來,回艙將雲痕扶起,找了根結實的繩子將他綁在自己背上,鐵成跟過來,孟扶搖道:「等下你跟著我,如果遇上什麼導致繩子散開,你給我記得先護住雲公子。」

  鐵成應了,孟扶搖讓他回去看著水手安定人心,一轉身看見帝非天閒閒站在門口,目光古怪的注視著她,道:「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你背上這個,如果再給水一泡,大抵很難活過今夜。」

  孟扶搖閉閉眼,心中一沉,這一霎一句話險些脫口而出,然而背上雲痕突然動了動。

  那動極其輕微,甚至好像根本沒動過,孟扶搖卻立即感覺到了,驚喜之下立即回頭,雲痕還是那個樣子,剛才那一動彷彿是她錯覺,然而這一動不知怎的便給了孟扶搖信心,她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頭一揚道:「走著瞧吧。」

  帝非天瞅著她,搖了搖頭,晃著大袖子不急不忙的走開,孟扶搖看著他背影,心想著落水必不可免,等下要不要直接纏在這傢伙背上?纏上去會不會給一掌拍死?

  船在漸漸下沉,也仍舊在奮力前進,絕域海谷據說是個U形穀,相比之下最險的一種,但寬度卻不甚大,水手們一番奮力駕船,當水漸漸漫上甲板時,眼看著前方不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出現一條黑線,知道那是陸地,不由發出驚喜歡呼。

  有個老水手卻沒喜色,抖抖顫顫的道:「俺爺爺來過這裡,他說海谷邊緣位置靠著陸地,看見陸地,海谷差不離就過去了,但是船上看見的陸地,往往離實際距離還遠……」隨即他抱了個木板,往水中一跳,叫道:「船沉了!看運氣各自逃生吧!」

  船沉!

  船上人早已在孟扶搖命令下各自找好漂浮物,船是慢慢下沉的,不至於被傾倒的風帆桅桿砸傷,雖然慌亂難免,但好歹有了準備時間,孟扶搖用油衣將雲痕裹了幾層,一落水就立即一沉——身上背個人再加上油衣的重量,太沉了!

  身邊姚迅鐵成一直跟著,姚迅帶著元寶大人,鐵成背著九尾,見狀立即遊過來,用力幫她托著往前遊,海中風浪卻漸漸大了起來,雖是六月中,這一處的海水依舊徹骨冰冷,穹蒼在北,這裡海水的溫度都在零下,孟扶搖心急如焚——她自己可以運功抵抗寒氣,雲痕怎麼辦?

  遊了好一陣,從半下午直到夜色初上,三個人身上都凍得冰涼,好容易遠遠看見好像海上有燈火,歡喜之下正想求救,突然一個大浪澆過來,水晶牆一邊當頭一砸,砸得孟扶搖眼前一亂,閉氣一潛,再抬頭時身邊深藍海水簇亂紛紛,姚迅鐵成卻都已不見。

  孟扶搖心中一緊,下意識紮下水試圖搜尋,又一個浪頭打得她一退,浪頭中似乎還有什麼東西一閃,隨即她覺得胸前一涼。

  她一驚低頭,以為雲痕的繩子被水衝開了,不想繩子還在,自己胸前卻突然飄出了一條長長的白布帶子。

  這帶子讓她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那個,好像,是自己的,束胸帶?

  束胸帶!

  什麼時候被扯開了?

  浪打的?

  浪能把自己的束胸帶那麼精準的挑開?

  挑開……

  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身側一人,含笑漫步於水中,青衫白帶,在蔚藍海水中如風中獵獵飛舞,姿態端的優雅,可惜就是臉上表情太過邪魅——他斜眼瞄著她的胸,飽含讚賞。

  看孟扶搖看他,帝非天一笑,慢慢遊過來,一抬手在她臉上一抹,抹掉她面具,隨即眼睛一亮。

  海中什麼話也說不出,但那眼神已經足夠說明,孟扶搖立即背著雲痕就逃,但她背個人,傷勢未癒,哪裡逃得過龍精虎猛蓄勢以待的帝非天?那大爺手一拉,已經拉住她,順手將雲痕也拎在手中。

  孟扶搖大急,拚命去搶,帝非天一手便卡緊了她的腰,將她拎出水面,手指不老實的瞬間在她身上摸完一遍,嘖嘖讚嘆道:「美人……美人……這麼個美人呆在大爺身邊,爺今天才摸到手,實在浪費……」

  孟扶搖眉毛直直豎了起來,還沒說話,帝非天已經笑道:「爺算過了,你我命中註定有水中鴛鴦歡夢緣,今日便在這裡把好事辦了吧。」

  孟扶搖濕淋淋,冷笑:「拜託,和一個老殭屍?太倒胃口了。」

  帝非天眉毛也豎了起來,孟扶搖罵的正是他最大忌諱,換個人他大抵立即拍死,不知怎的,看著這個女子濕身於海水之中,解去束胸帶的身體曲線畢露,那一懷飽滿噴薄欲出,海水簇湧之下一身姿態美妙絕倫,像一朵在碧海之上妖嬈綻放的墨玉蓮花,柔枝曼葉灼灼其華,偏偏眉目又美麗英氣,氣質高貴,和那一身的妖嬈明明不甚相襯,卻又襯托出與眾不同的絕頂風華,真真是他百年歲月之中,閱遍美人也未曾見識過的真正的奇葩。

  這樣的集尊貴與嬌媚,狂野與內斂,個性才貌武功身材什麼都不缺的絕世美人,怎麼能放過?

  「你還想救他嗎?」半晌帝非天冷冷笑,一指手中雲痕,「不過是一場魚水之歡,不丟命不傷身,甚至我練的這種姹女修陽之法,合籍雙修,還能為你提升功力,以我的術法通神,可以讓你飄然欲仙,體味到這一世所有塵世男子都不能給你的絕世歡愉,還能救了這個人——你看,不是無本萬利的好事兒?」

  孟扶搖一臉漠然,帝非天卻又道:「這個人為你犧牲生命,你就這麼自私,連為他獻身一次也不肯?」

  孟扶搖震了震。

  帝非天手指一拈,從懷中拈著一張符紙,念了幾句對水上一拋,幻化出一艘輕舟,將雲痕往上一拋,笑道:「怎麼樣?爺喜歡你情我願,總要你乖乖獻身才叫舒服,爺今日和你水中大戰一場,馬上就救這小子。」

  孟扶搖久久沈默著。

  她即使靈魂來自現代,卻一直是十分保守的女子,在現代女子視貞操為無物的觀念之下,她仍舊恪守開苞必得新婚夜的信條,然而如今……如今雲痕為她拋棄性命,她若仍然堅守那薄薄一層膜,是不是過於自私?

  這一世原本只打算做過客,這個身子也沒想過要交給誰……既然如此,便拋了也罷……回到前世裡,自己還是乾淨的孟扶搖吧……

  她轉頭看舟上的雲痕,他看來……就完全是個死人……不,不能。

  汙了的是身子,不是心,無論那層膜有多貴重,拿來換條命,值得!

  孟扶搖一咬牙,閉上眼。

  她抬手去解領口的鈕子。

  帝非天唇角泛出笑意,仔細的,不肯錯過一個細節的欣賞著女子的含怒忍辱的美麗姿態,眼中閃著對接下來的水中大戰的期待和興奮的光。

  他滿意的笑,道:「這就對了,不過是個皮囊,不用白不用,借爺用一下還能換條命,也不虧。」

  孟扶搖咬牙,閉眼,不做聲。

  香襟半解,雪色清芬。

  海水中盛開葳蕤白蓮。

  帝非天目光灼亮,被那迫人美色灼得有點頭暈目眩,興奮的遊上前。

  「抱歉。」卻有人突然淡淡道,「朕的皇后,從來不借人用。」



穹蒼長青   第四章  美人難追

  孟扶搖手停在鈕子上,聽見那聲音第一反應是攏衣服。

  她剛才對著帝非天解鈕子還算鎮定冷靜,現在卻慌亂得恨不得立即從頭遮到腳。

  現在這地方也沒法從頭遮到腳,於是孟女王急中生智,呼一聲,一頭紮到水底去了……

  上頭有人輕笑一聲,卻沒有管她,只看著緩緩轉身的帝非天,眼神裡光芒閃動,看著是在笑,那笑容裡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帝非天滿腔慾火被當頭一澆,眼神中怒色一閃,但他也是當世頂尖人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和十強者之首都能並行的人物,只不過一個是武學領域,一個是巫術領域,到了他這種程度,是絕不可能因為掃興就失去警惕之心的。

  別的不說,無聲無息逼近他身後,哪怕他剛才太過興奮有些遲鈍,對方也實在了得。

  他轉頭,依舊維持優雅風度,閒閒道:「哪個不長眼的?欠教訓嗎?」

  數丈開外,一艘輕舟之上,坐著淺紫長衣的男子,衣帶當風長髮飛散,姿態比他還輕閒,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如身下海水一般深邃變幻。

  他笑而不語,身前放著雲痕,左手卻撫摸著一頭華麗的,濕淋淋的扁毛畜生。

  金剛大爺。

  帝非天看見金剛,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船沉時他第一時間帶了金剛,無論如何這鳥身上還有他關鍵的一角靈瑰,之所以還沒有合魂,一方面靈魂還待淨化,另一方面他對孟扶搖也有幾分忌憚,不想在船上施展合魂大法,所以這鳥他形影不離,不給人任何機會再接近,然而就在剛才,他準備和孟扶搖水中好好鏖戰一場,自然不可能將金剛再帶著,順手拋到了紙化輕舟之上。

  如今那紙舟飄蕩在那輕舟之旁,還繫著根繩子,很明顯就是這個混賬小子,無聲無息靠近,一根繩子先牽過來的。

  他一直對金剛做漫不經心狀,全船的人至今也不知道,金剛對他其實非常重要,那一角魂靈,是他本源之魂,少了那一點,他將不再長生,永無進境,將來和強者對戰也會失去內元補充,所以他慎重到連合魂大法都不敢在船上進行——這小子怎麼知道的?

  聽這傢伙口氣,孟扶搖還是他妻子?嗯?這世上還有這種人,明明看見自己妻子被逼迫將要失身,還能不動聲色先去救下要救的人,拿住可以要脅別人的東西,再好整以暇的出言阻止?

  一個人冷靜到這個地步,太可怕了吧?

  帝非天盯著長孫無極,又盤算了一下出手搶回金剛的可能性,隨即發覺長孫無極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姿態輕閒的坐在那裡,但是全身上下,無一處空門,吐納呼吸的功法深不可測,他竟看不出他的功底。

  絕頂的武功,超常的冷靜,五洲大陸何時出現了這樣的奇才?

  他眼神中第一次浮現了戒備之色。

  其實他不知道,先搶回雲痕,只是因為長孫無極太瞭解孟扶搖了而已——如果他不先把雲痕拉過來,那麼孟扶搖還是很可能因為雲痕被要脅,到頭來等於沒救。

  至於害扶搖多犧牲了一點色相,多被看了一點——沒關係,吃了我的遲早叫你吐出來,看了我的遲早叫你還回來。

  五洲大陸著名政客長孫皇帝,一向很分得清輕重,一向喜歡用最少的力氣來達成最大的效果,而且一向認為,報仇不必急,衝動是魔鬼,報仇的方式未必一定需要武力,報仇的時機更不用擔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輕輕撫摸著金剛大爺的鳥毛,長孫無極手勢比巫神大爺還溫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剛大爺卻十分怵他的模樣,拚命躲避,大叫:「爺不要你摸!爺不要你摸!」

  長孫無極笑吟吟對帝非天拎了拎手中金剛,嘆息道:「帝先生,貴寵實在有意思得很,不愧為精魂所在,分外與眾不同。」

  帝非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聲,一伸手撈出孟扶搖,又摸出張符紙化舟,上舟坐下,才慢條斯理道:「那又怎樣?爺還是比你上算,你手中不過是爺一隻寵,爺手上卻是你女人。」

  長孫無極輕輕「唔」了一聲,也不動氣,也不理他,只側首仔細端詳著孟扶搖,他面對帝非天一直漫不經心的神氣突然全部收起,注視孟扶搖的神情言語難敘,卻看得目光躲閃的孟扶搖,莫名其妙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來。

  她吭吭的撮鼻子,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被海水泡呆了?長期打架打得脆弱了?長期被帝非天高壓政策壓迫得變態了?居然連那傢伙一個眼神都受不了,看見那眼神就像中了飛刀……太沒面子了!

  然而一邊罵著沒面子,一邊被那如海風溫柔包圍的眼神勾起了一腔心酸,想著那夜瘋狂逃奔,一路淪落,失明失憶,想起非煙謀局,步步驚心,生死掙扎,想起不過是幾句隔窗而聽的含糊話兒,便害得兩人分離,從去年秋到今年夏,大半年的時光如水流過,再見他時居然是在穹蒼海上,輕舟相對,海浪聲聲,偏偏中間還要隔頭世上最難對付的巫神。

  噫吁戲,悲呼哀哉,久別終見,尚有色狼作梗。

  對面,輕舟搖曳,長孫無極深深注視孟扶搖,從她一身傷痕,看到她淩亂衣著,看到她微紅眼眸,眼神一垂,掩去了眼中情緒,剎那卻又揚起眼睫,對孟扶搖輕輕一笑。

  那傢伙居然環能笑得出來,瞧他那一身光鮮意與風發,日子挺好過的是吧?哦對了,升級了,人家現在是皇帝了,深宮內院寶座華堂,才不會像流竄犯孟扶搖一樣,天涯飄零淪落海上,明明升級成功,卻偏偏總碰上牛人,落得整日被人欺負……

  孟扶搖酸完了,又開始控制不住牙癢了,紅著一雙本就還沒恢復視力的眼睛,恨恨的對著長孫無極磨牙。

  長孫無極卻終於開口,語氣溫柔如故,輕輕道:「扶搖……我很遺憾,沒能讓父皇見你一面。」

  這句話立刻又擊倒脆弱的小強孟了。

  他的父皇……他的父皇駕崩,他沒能見著最後一面。

  對於內心渴慕親情溫暖的長孫無極來說,又該是怎樣的遺憾和悲涼?

  一生中唯一真心疼愛過他的父親走了,他卻為了她遊蕩在外,臨終都未能伺候湯藥於其側,無極的心底,一定很自責吧?

  孟扶搖吸吸鼻子,開始覺得自己過分了,唔,是啊,孟扶搖你為什麼要存在啊,你真是個害人精。

  長孫無極看她神色,知道撬動這坨了,再挖一下,把這傢伙的善良因數多挖出來點先。

  「父皇一直想見見你……他知道你。」

  孟扶搖唏噓了,無奈了,悲涼了……

  嗯,反應良好,不必再深挖下去了,免得一不小心傷了根本過猶不及。

  長孫無極立即換話題。

  「你眼睛……怎麼樣了?」

  他的眼神裡滿是疼惜,看得孟扶搖心中一堵,眨眨她兔子似的紅眼睛,拚命目光炯炯的笑道:「清楚!金剛毛上有幾個洞我都看得見!」

  金剛大罵:「幹你老母!爺完美無缺,毛上哪來的洞?」

  「你們也該聊完了吧?」帝非天終於不耐煩,一眉高一眉低的瞅著兩人,「當爺不存在嗎?」

  孟扶搖目光一轉,毫不客氣的答:「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對我就等於人體廢氣和天地塵埃,確實不存在。」

  帝非天托腮看她,眼神幽幽,半晌喃喃道:「等爺真實存在在你身體裡,你就知道爺的偉大了。」

  孟扶搖唰唰的燒著了,臉色變幻半晌,決定不和老流氓鬥嘴,當黃花遇上老鳥,一準吃虧。

  帝非天卻真的伸手過來,想去扯孟扶搖衣服,孟扶搖黑刀一豎,叱道:「滾!」

  「我們做我們的,他要看便讓他看著。」帝非天滿不在乎的道,「天底下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回我看中的人。」

  孟扶搖抬手就劈了過去。

  在長孫無極面前說這個!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一刀劈出罡風烈烈,唰一聲在海面上掠開數丈長的深溝,剛剛平靜下來的海浪剎那狂捲,兜頭蓋臉向帝非天打下來。

  帝非天從未真正見過她出手,目中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孟扶搖以為他好歹要讓一讓,只要一讓,她便有機會掠過去和長孫無極匯合,然而那廝驚異之色一閃便沒,突然手指一劃。

  一劃之下,他面前便似多了一層透明屏障,又像是個巨大的肥皂泡,柔韌而有彈性,任憑孟扶搖刀風捲起濁浪千層,拚命擠壓著那透明空間,將空間擠壓得變形扭曲,也始終不破。

  孟扶搖卻也不驚訝,應變奇疾的冷笑一聲,剛才一刀還向前劃轉瞬便霍然後劈,毫無滯礙的在空中劃出一道九十度轉折,嚓一聲劈向身下坐舟!

  攻擊是假,劈裂身下這船是真。

  一刀出,坐舟無聲無息裂開,正好將孟扶搖和帝非天分開,孟扶搖心中大喜,正要躍向長孫無極,誰知帝非天似乎也笑了笑,突然自他的空間內探出手來,骨節格格一響,那手竟然長出一倍,閃電般抓住躍起的孟扶搖的腰帶,唰一下又把她拽回來。

  拽回來往身邊一放,這下更好,舟只剩一半,狹小得可憐,孟扶搖衣服濕透,被迫緊緊貼在他身邊,大怒之下揮刀猛戳,帝非天的身體卻如滑玉渾金,刀鋒屢屢從他肌膚上滑過,感覺就像砍上銅像或枯木,就差沒冒出火花。

  「得了,別砍了,爺幾十年前就是不傷之身了。」帝非天憂鬱的道,「給你砍得渾身癢癢,爺才想起來,好像很久沒洗澡了?」

  孟扶搖崩潰,趕緊抽回刀,仔細檢查刀上是否有可疑曖昧泥垢類物質。

  「爺不是你們這些濁人,一日不洗澡就生垢。」帝非天表情是俯視眾生的,充滿了對小人物的同情和鄙視,「爺三十年不洗澡照樣肌膚生香,不信你聞聞?」

  說罷當真抬袖要給孟扶搖聞,孟扶搖唰一刀就插他腋下:「空門!」

  鏗一聲刀滑過去。

  孟扶搖抬手又戳他眉心:「空門!」

  眉心裡冒出點火花……

  孟扶搖一刀轉下腹:「空門!」

  下腹如鐵,帶得刀尖一滑,向下撞到某物,鏗然作響,疑似金剛做成,孟扶搖抽搐——難怪那傢伙說,繫上繩子墜個元寶就可以釣鯊魚,真結實啊……

  「你以為爺練的鐵布衫?」帝非天一手將她的刀推開,帶點審視的看著她,「不過老實說,你已經很讓爺驚訝了,女人能強到這地步?十強前五,綽綽有餘,再輔以時間經驗,問鼎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不看他,目光只轉向長孫無極,她看出來了,帝非天身週三丈之內,目前只有長孫無極可以接近,但是長孫無極還要守住雲痕,根本不能出手和她聯攻,而她就算全盛時期,也頂多在帝非天手下保得不死,想贏根本不可能,所以現在,想逃更不可能。

  她有點沮喪,長孫無極接收到她日光,安撫性的微微一笑,孟扶搖眯眼看著那笑容,突然就覺得,沮喪什麼呢,最沮喪最慘痛的時候都經過了,現在雖然身邊有只色狼,雖然一身狼狽衣衫不整,但長孫無極就在對面不遠處,那般鎮定含笑的看著她,而身周海浪平靜,波濤如歌,黑翅鷗輕淺掠過,起落如音符。

  哎,其實世界還是滿美好的嘛……

  耐摔耐打的孟小強,突然就悟了。

  於是她也不打了,將刀一收,拿去剔指甲了。

  好了,挺累的,既然皇帝陛下來了,總歸是有辦法的,女王陛下也該歇歇了。

  她從一頭暴怒的母虎轉向一頭平靜的母羊完全是須臾之間,以帝非天的厚黑強大也不禁怔了怔,歡喜的道:「想通了?」

  孟扶搖手中刀尖一擺,指向自己咽喉,平靜的道:「姦屍有興趣不?姑娘我打不過你,殺自己卻絕對沒問題,要不要試試?」

  帝非天豎起眉毛,對著她露出難以下牙的表情,長孫無極突然道:「帝先生,打個商量如何?」

  「嗯?」

  「你有扶搖,我有金剛落得個僵持不下,當真要在這海上沒完沒了的一直吹風?」長孫無極笑,「在下邀請巫神大人登船,同遊穹蒼,大人敢應否?」

  帝非天斜睨他:「提供你的船給我們合籍雙修嗎?」

  「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就範,在下也無權干涉。」長孫無極若無其事,「不妨來打個賭——我賭大人不用強,不用別人性命要脅,永遠也無法獲得扶搖。」

  帝非天一笑,露出「你好像對你女人信心十足其實你卻不知道扶風巫術有很多辦法可以讓女人就範就算不用那小子威脅她爺一樣可以讓她乖乖撲進來你這是送羊入虎口我不笑納豈不可惜」的神情,隨即道,「條件?」

  「大人允許我等一路相隨,在我不出手的情況下不得出手,不得傷害扶搖及我等身周之人,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心甘情願就範,在下立即將金剛送回,如果大人輸了,請發誓再不糾纏,並出手救治他。」他指指身邊雲痕。

  「爺本來就不喜歡強迫女人。」帝非天睨視他,「反正也閒,成!」

  「只是,」長孫無極淡淡道,「鑑於在下這位雲兄弟已經油盡燈枯,如果等到賭局結果出來再救,只怕早成了枯骨一束,到時萬一大人輸了,豈不是無法履行賭約?那於大人只怕英名有損吧?還請大人先出手,好歹給他延命。」

  「你們輸定了,還救什麼救?」帝非天嗤笑。

  「哦,那也行。」長孫無極轉頭,聲音淡淡在海面傳開去,「書記官何在?」

  「臣在!」遠處一艘大船上,有人大聲回答。

  「起居註上記一筆。」長孫無極仰首向天,慢慢道,「天乾元年六月十七,帝與扶風巫神非天大人遇於絕域之北,並定奪心之約,然賭約未竟,大人畏敗而去……」

  「成了!」超級好面子的帝非天大爺一口打斷,「別玩激將了,爺能救活他也能治死他,等到你們輸了,爺再一個指頭捺死他便是。」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手一揮,書記官停下奮筆疾書,長孫無極十分可惜的道:「唉,朕的起居注將來是打算刊行天下的,和巫神大人海上相遇這一筆本來甚好,真是可惜……」

  他含笑站起,示意大船上的人接過雲痕,伸手向帝非天笑吟吟一引:「巫神光降,蓬蓽生輝。」

  帝非天拎著孟扶搖,大搖大擺的橫空跨越,經過他身邊時淡淡道:「你很了不起,自己女人就這麼當著她面坦然的讓給爺了。」

  孟扶搖翻白眼——賭約現在就開始了,第一計:離間。

  「她的心和她的身,都在她那裡。」長孫無極微笑,「我讓不出,閣下也搶不著。」

  孟扶搖又一個大白眼賞給他——那啥,你不是應該拚死搶回「皇后」麼?那啥,你這不是推俺入火坑麼?那啥,你把俺放養在一頭食肉恐龍身邊你還笑得出來?啊啊,這是一個久別重逢號稱此心不渝的那啥啥,該幹的事兒麼?

  他到底啥打算?

  她已經看見長孫無極身後帶來的大船,也就是先前她被浪頭打下來時看見的海上燈火,按說以長孫無極之能,設計圍困一下想個什麼辦法,和她合作不見得不能逃脫巫神的手,為什麼還讓他跟著,居然要一路跟上穹蒼,定時炸彈似的一路膽顫心驚?

  不過無論如何,好歹暫時既保住了自己的貞操又延續了雲痕性命,不是這個賭約,不是長孫無極擠兌,帝非天一定不肯救雲痕,雖說自己接下來要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但算下來還是值得的,孟扶搖鬆一口氣,心上壓力去了幾分。

  身邊那隻十分強大的似乎猜出她所想,溫柔含笑看過來:「扶搖,我相信你。」

  剛剛還陷入質疑的孟小強立即雞血了,強大了,瞟一眼滿不在乎帝非天,冷哼一聲。

  姑奶奶會讓你見識,什麼叫不可摧毀的戰鬥堡壘!

  再瞟一眼不動聲色將她賣了還毫無愧色也沒有擔憂之色的長孫無極。

  為毛她覺得,那隻巫神好像又被某人算計了呢?

  為毛她被人賣了,居然也沒生氣呢?

  ----------

  詭異的同船三人遊開始了。

  帝非天大爺認為,那小白臉憑什麼瞧不起他?憑什麼那麼自信的認為把自己女人送來他也吃不了?也不想想,憑自己的玉樹臨風和優雅氣質,撬動孟扶搖那坨實在是很簡單的事,用巫術簡直就是掉價,光是魅力,便可以讓美人拜倒在他的寶貝之下!

  於是某日晚孟扶搖一覺醒來,發現艙門口一人一手撐著艙壁,兩腿交疊,以十分瀟灑的姿勢,憂鬱而浪漫,深沉而惆悵的俯視著她。

  他目光在黑暗中亮如星子,指尖拈一朵不合節氣明明就是巫術搞出來的鮮豔欲滴的牡丹花。

  帝非天大人一言不發,覺得此刻無聲勝有聲,不著一言而極盡風流。

  女人哪有不愛花?女人哪有不愛男色?女人哪有不愛此刻月下倚壁拈花風流的他?

  女人在黑暗中沈默。

  女人目光炯炯,探照燈似的從花瞄到人從人瞄到花。

  女人在巫神大人姿勢都快站僵了之後,才慢條斯理的嘆息:

  「真大啊……」

  巫神大人驚喜,以為自己的雄風終於折服了這朵帶刺的花,忍不住問:「哪裡?」

  女人慢悠悠繼續。

  「我說,鼻孔。」

  「……」

  ----------

  成功驅趕走巫神大人後,孟扶搖躺在床上,雙手枕頭,半晌,地面突然裂開,仔細一看卻是整塊地面都是伸縮的,機關一控,無聲滑開。

  孟扶搖不動,蹺著二郎腿,做萬事皆浮雲狀。

  地面下某個人卻浮雲般滑了來,輕輕一笑便飄上了她的床,孟扶搖一腳踢出去,低罵:「死開!」

  「真懷念你的腔調啊……」某人自然不會死開,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微笑,「真是一日不罵,如隔三秋。」

  孟扶搖哼一聲,不動,身邊那人也不動,熟悉的異香淡淡,漸漸盈滿窄小的艙房,孟扶搖悄悄嗅著,覺得真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黑暗中嘴角忍不住輕輕彎起。

  好久沒有這般安寧靜謐的心境,歷經那翻苦痛磨折顛沛流離之後,這一刻的溫馨平和,珍貴得令人想哭。

  孟扶搖睜大眼,抽抽鼻子,心想前面一路風浪聚少離多,後面還是一路風浪相聚無期,何必貪戀這中間一刻的奢侈的溫暖?難道不知此刻越溫暖,此後越蒼涼?

  她輕輕嘆息,翻個身,道:「我要睡了,你也別在這裡混,帝非天雖然對這些把戲不上心,但難保他發現了不會找事。」

  「巫神大人可謂學究天人,唯獨對一件事天生欠缺悟性。」長孫無極的氣息拂在她耳邊,笑意微微,「機關陣法,他從不研究,他覺得自己巫術通神,什麼機關也困不住他,所以他是不會想到,明明他在你隔壁我在他隔壁,我竟然能從下面一層艙房轉到你這裡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甩脫那傢伙?」孟扶搖突然問。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甩不脫的,他在我們身邊布了巫法,離開他立即就會被他發現,而且也不用甩脫他,甩脫他誰給你治雲痕?」

  「你就這麼放心我?」孟扶搖轉頭,目光灼灼的看他。

  長孫無極笑吟吟捏她鼻子,道:「天下人我沒有放心的,除了孟扶搖。」

  孟扶搖要讓,長孫無極不放,兩人之前對話一直是傳音,黑暗中毫無聲息,此刻卻漸漸起了低低的喘息,翻騰了幾圈,不知怎的孟扶搖就被長孫無極半壓在下面,孟扶搖要推開,那人斜斜伏在她身上,伸手慢慢撫摸她眼簾,低低的,嘆息一般的道:「扶搖……扶搖……」

  孟扶搖被他這麼九曲迴腸萬般繾綣的一叫,心也軟了身子也軟了,感覺他手指溫軟,拂在眼簾上像一個春風化雨自在飛花的夢,那絲絲細雨,濕而溫潤,黑暗裡開出晶瑩的花。

  隨即又覺得香氣益濃,眼上觸感更柔軟幾分——長孫無極輕輕湊上來,吻她的眼,道:「當初……痛麼?」

  孟扶搖無聲搖搖頭,這一搖便似搖出了點眼眶中晶瑩的液體,她要掩飾,長孫無極卻立即吻了去,嘆息道:「總是我不好……」

  孟扶搖實在怕他的溫柔,她寧可面對風刀霜劍嚴詞厲叱,也怕這樣繞指黏纏蕩漾綿延,像是無聲的絲繭,一點點牽絆住她前行的腳步,絆住她血水裡泡過剛火裡練過的心,那從炭火中剛剛取出,鮮紅灼熱的心,遇上這樣的溫涼如水的包圍,剎那間便「哧」一聲,裂了……

  耳邊那人低低道:「你也不好……答應我的事又毀諾……」

  孟扶搖裝傻:「啊?什麼?啊,忘記告訴你,我失憶了哈。」

  「忘了我嗎?」長孫無極抱著她,「我倒希望我忘了你,渾渾噩噩過一生,勝於時時被你拋下,受這相思遙迢之苦。」

  孟扶搖默然不語,心說世人因知道而喜,因得到而喜,卻不知得失相偕而行,到頭來都是苦。

  哪怕是一場盛世之歡,也難保宴散之後的淒涼。

  身側人手指微涼,體溫卻溫暖,像是極北之地遭遇第一場雪,初遇時是冷的,然而在指間搓揉了,卻換了灼灼的熱,直浸入心底。

  他是她人生裡一場初雪,一色晶瑩引人追索,然而卻是,萬里蒼茫,不見盡頭。

  ----------

  從未追過女人的巫神大人第一次鎩羽而歸,原本漫不經心的反而被逗上了心勁,在接下來幾天的航程裡,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第二次他換個姿勢,不再把銷魂的鼻孔對準孟扶搖,浪漫的邀請孟扶搖看星星,孟扶搖也就看了,一邊聽巫神大人背誦所有和星星有關的詩詞——不得不說這廝果真十分博學,愣是將星星詩詞背了一夜,連一些無名詩人詠星星的詞也蒐羅出來,最後實在沒有了,自己吟,那吟的水準居然還差不離,令得對詩詞不算精通的孟扶搖也不由多看他一眼,這一眼立即看出了巫神大人的興奮,連忙問:「你有什麼看法?」

  孟扶搖深沉的道:「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

  巫神大人很有興趣的瞅著她。

  「現在在你身邊……」

  巫神大人坐近了點。

  「我的生活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

  半晌船頭爆發出一聲咆哮。

  「九尾!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爹是不是出遠門,然後你爺爺敲開了你媽的門?!」

  可憐的路過的無辜的被罵了祖宗八代的九尾,抱頭淚奔……

  第三次巫神黑著臉,將孟扶搖拎出來,臉對臉鼻子撞鼻子的問:「你到底不喜歡爺哪一點?說出來,爺考慮改。」

  孟扶搖深情的看著他,喊:「爺爺……」

  「……」

  第四次巫神擋在孟扶搖艙門前,不說話,不讓路,以絕對的威壓,俯視著孟扶搖。

  孟扶搖嘆氣,誠懇的問:「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巫神大人眼睛一亮,覺得既然已經開始溝通,那麼有門,立即答:「美貌啊身材啊大胸啊……」

  「我改還不成嗎?」

  「……」

  在不間斷的攻防對壘戰中,船靠岸了。

  至此,真正進入了穹蒼地界。

  這幾日孟扶搖白天抗拒巫神大人,晚上卻在和長孫無極「鬼混」,臨近靠岸長孫無極眉宇間憂色漸生,孟扶搖看著他神色,雖然一句不問,心底卻也生出不安,神秘的穹蒼,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能令得從無畏懼的長孫無極,也憂心忡忡?

  她事先問過長孫無極穹蒼的建制國體,長孫無極答得很簡單,這是神權國家,沒有皇族,最高統治者是長青神殿的殿主,長青神殿之下,還有各州的分殿,分殿之下是各城的神壇,神壇之下是分壇,其下的政事機構倒也和各國相似,只是政權神權統一罷了,殿中派出的使者統稱「殿使」,在全境地位極高,而長青神殿各級分屬的分支中的人員,是享有全國百姓極高尊崇的人,雖然穹蒼全民都是神殿信徒,但是真正有資格成為神殿一員的,必須是才能傑出的人士,並經過神殿的嚴格的考校,因此這些人在地方上,也極有威權。

  長孫無極的船,慢慢的進港,絕域海谷之後,進入穹蒼的鄂海在逐漸收縮,到了臨近最近一個港口時,已經是窄窄的一條河,與此同時另外一艘看來十分氣派的船也在靠岸,兩條船都大,頓時將河道擠了個滿滿噹噹,船進港口時孟扶搖在打坐,長孫無極也在艙中易容,船頭上是巫神大爺,本來這船慢上一步,應該讓對方先行,偏偏帝非天大爺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讓,手一揮,命令水手:「看什麼看?走!」

  這一走,對方還沒完全進港,被這一擠頓時船身一歪,對方水手也厲害,急忙穩住了舵,轟一聲轉過來,嚓的一下撞上了長孫無極的船,兩船角力般抵在窄窄的河道里,頓時都再移動不得。

  一片驚叫聲裡,帝非天望天冷笑,對方船上突然走出一隊白衣人來,長袍飄飄面容冷肅,往船頭一站,姿態神情都冷若冰雕,四面溫度暫態都似降了幾度。

  當先一人手一揚便呼啦啦展開一面銀絲旗幟,旗幟上雪山連綿,山巔雲端之上,隱約殿宇連綿,華閣樓台,如九霄天庭,淩然下瞰。

  岸上人本來都在看熱鬧,這一下齊聲驚呼,唰一聲都跪下了。

  與此同時那持旗人冷然望向隔鄰的船,一字字道:

  「殿使代天出巡,對面船上何人竟敢大膽衝犯?速速出來,跪迎殿使!」

  他聲音不高,內力卻極雄厚,冰片般割裂空氣,遠遠傳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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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2:17 AM

穹蒼長青   第五章  神殿花癡

  「速速跪迎!」

  「代天滅之!」

  船上人喝得氣勢淩雲,船中人聽得囧囧有神。

  孟扶搖咕噥:「不要吧,哪個傻鳥惹事?我這回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求人的,可不想還沒踏上穹蒼,就先得罪人……」

  她淡定的念叨著:「我要低調,低調低調低調……」低調的捋袖子,低調的佩武器,低調的飄出船艙,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悲慘的看見——

  帝非天大爺偏頭睨著那一隊姿態昂揚的白衣人,抗議:「真吵……」

  隨即他抬了抬衣袖。

  然後……隔壁那艘船,突然被推倒了……

  是的,推倒。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兜底抄起那艘三十丈左右的大船,覆手,一蓋。

  推倒也便推倒吧,那麼個龐然大物,轟隆一下事兒也就完了,然而那船居然是慢慢推倒的,就像一個極擅床笫之事的風流老手,帳中燈下,金鉤琳瑯之中,溫柔推倒自己看中的花姑娘。

  表情是勾魂的,姿態是優雅的,動作是情調的,船中人是倒楣的。

  大船一傾,那些飛揚的旗幟冰雕的站姿還沒反應過來,頓時維持不住,哧哧的向後滑,尊貴氣勢不用談了,屁股對屁股撞成一堆,還算這些人武功不錯,立即齊齊躍起,碧海長空之下白影蹁躚衝天而起,個個身姿輕盈漂移如雲,看起來頗有幾分仙氣,岸上人群頓時都膜拜的深深伏下頭去。

  帝非天有趣的瞧著,等那人飛上半空,吸一口氣欲圖再次大喝的時候,突然手一伸。

  他手中突然多了個青色的小小旗幟,旗上似有圖案,被風捲著看不出來,只覺得似是獸形,他將那青色小旗迎風一指,半空裡立時霹靂一聲。

  下雨!

  不大不小,三十丈方圓,恰好是那船身大小,轟隆隆下了一場閃電式瓢潑大雨,對著掠上半空的人齊齊澆下,裡裡外外淋個透濕。

  緊緊擦靠在一起的這條船,連一滴水都沒淋著。

  孟扶搖仰望,喃喃:「神棍……我身邊有個大神棍……」

  「那是障眼法。」身側有人低笑,是長孫無極,「神鬼搬運術,其實借的是海水。」

  孟扶搖「哦」一聲,愁眉不展的想,這麼一隻半神半鬼的跟著,萬一哪天慾求不滿腎上腺激素猛增,要怎麼才能搞定呢?

  三十丈暴雨嘩啦啦澆下,那些神殿使者們為了充分體現其飄逸和仙氣,都穿著不合時氣的單薄白衣,水一澆通體透明,於是……

  「哇塞。」孟扶搖星星眼,「紫色小內褲!」

  帝非天傲嬌的看著那白衣中漸漸顯出的身形,尤其對幾個凸凹有致的多看了幾眼,搖頭,嘆息:「身材一般,我說你們不漂亮還出門幹嘛呢?看看,我旁邊這個才叫……」被孟扶搖一把猛的摀住嘴,哀求:「爺,拜託,姐不想紅。」

  那群受辱的神使,一個個氣得臉色煞白,半空中紛紛拔出兵刃便要直撲帝非天而來,卻有人突然冷冷道:「停!」

  那人聲音不高,聽起來還很年輕,語氣似乎還有些病弱的味道,然而那一聲一出,半空中的白衣人們齊齊落地躬身,而四面仰頭張望的百姓們,再次俯伏在地。

  孟扶搖卻盯著岸邊靠近那船的一棵樹,便是剛才那一個字發出,那樹上樹皮突然微微爆裂,無聲墜落。

  好強的內力。

  四面海風靜了些,歪倒的船艙簾子一掀,金色身影緩步而出,步子很平靜,很慢,船身向右側緩緩傾倒,他在向左走,每走一步,船身便往回落下一點,十步過去,傾斜將倒的船身竟然被他慢慢踏回!

  白衣人齊齊拜倒:「神使神威!」

  百姓轟然山呼:「神使神威!!」

  孟扶搖端著下巴,饒有興致的看著那金衣人,問長孫無極:「很牛啊,一個神使竟然有這等功力,我看都抵得上煙殺了。」

  「穹蒼的神使本就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長孫無極道,「相當於一個國家外派的巡察使,怎麼能是弱手?」

  他目光在那金衣人腰帶上一落,目光在對方腰帶上馬首人身的圖騰上掃了掃,淡淡道:「緊那羅麾下的人。」

  「緊那羅?」孟扶搖怔了怔,「八部天龍?」

  「你怎麼知道神殿八部?」長孫無極有些驚異的看她,孟扶搖抽抽嘴角,巧合,那是巧合……

  「神殿八部,一天眾、二龍眾、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天眾是殿主主領,穹蒼最高統治者,龍眾由聖主主領,夜叉掌軍事,這是上三殿,其下乾達婆掌政事,阿修羅掌經濟,迦樓羅掌神殿護衛事,緊那羅掌神殿教徒事,摩呼羅迦掌神殿之外四大境,同時八部各掌星象、陣法、蔔算、幻術、歌舞、音樂、書畫、醫藥諸事,這同時也是八部的各自擅長。」

  孟扶搖聽著長孫無極如數家珍,笑笑:「天上地下,有你不知道的事麼?」

  「有啊。」長孫無極也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肯點頭嫁我。」

  孟扶搖白他一眼,還沒來得及針鋒相對,忽聽轟然一響,對面那船已經落回水面,歡呼聲驚天動地中,那落下的船身比先前更近了一些,毫不客氣的擦撞過來。

  帝非天大爺本來在聽長孫無極介紹長青神殿建制,沒在意那邊舉動,回頭一看眉毛豎起,抬手便是一道比那金衣人更華麗拉風的金光劈了過去!

  孟扶搖一看大事不好,這才進入穹蒼國境就殺人,以後日子怎麼過?飛身便要阻止,衣角卻突然被人重重一拉,回身看卻是長孫無極,他一手拉住孟扶搖,一手衣袖一拂,暗勁綿湧,將那道金光引入海中,轟然一聲大震,海面矗起一道巨大水牆,夾雜金光四射,撞得船上人和岸上人驚呼聲起,四散走避。

  帝非天回首,一眉高一眉低的向長孫無極看過來,眼神中煞氣陡生:「嗯?」

  「巫神大人覺得,這等小角色值得您動手麼?」長孫無極悠然道,「您的對手,難道只是區區神殿的一個神使?」

  帝非天沉思了一下,頷首:「那是,爺和小輩計較,失身份。」他揮揮袖子,「你去解決好了。」

  他轉身欲待不理這邊事務,不想那個逃得一命的金衣神使卻不領情,立於船頭冷然道:「想逃麼?」

  那些濕嗒嗒的白衣使者齊聲大喝:「還不跪下請求神使寬恕!」

  那些白衣人中幾個女子,衣服盡濕曲線畢露,卻無一人羞赧遮掩,坦然而立高聲大喝,岸上眾多百姓,竟也無一人敢於抬頭去看,更不要說取笑。

  孟扶搖嘆氣,心想神權統治信仰崇拜果然是個害人的東西,時間久了便生出邪氣,這哪是正常人的反應和舉措?

  穹蒼這些神使,被本國人膜拜久了,當真以為自己是神了。

  眼看帝非天又要生怒,孟扶搖趕緊給大爺順毛:「我來,我來,這點小事怎麼能勞動您大駕,進艙去叫鐵成給你泡茶呢……鐵成,泡碧雲雀舌!」

  鐵成黑著臉,抓起一大把雀舌往杯子裡一投:「苦死你!」

  孟扶搖回身,剛想用什麼法子既教訓對方又不傷性命,對面那金衣人見帝非天進艙,以為他畏懼逃跑,得意一笑,抬手便對孟扶搖一指:「把他們給我拿下!送到分壇大牢受示眾之罰!」

  白衣人躬身應是,孟扶搖無奈的開始捋袖子,長孫無極卻突然上前一步,淡淡道:「對面可是緊那羅屬下麼?」

  金衣人怔了怔,抬眼看了看長孫無極,此時的長孫無極自然易容過,不過是個相貌尚可的年輕男子而已,饒是如此那人目光也動了動,手一揮示意眾人停下,問:「閣下是八部中人?」

  「有幸相逢。」長孫無極微笑,「阿修羅麾下,代大王視察西境水利事。」

  「哦……」那人目光又軟了幾分,卻有些狐疑的看著長孫無極,「怎麼沒有儀仗,也是神使嗎?」

  「辛河漲潮,堤壩不穩,正使大人先過去了。」長孫無極欠欠身,天生的姿態優雅,「在下是副使,剛從摩呼羅迦部調來的,和正使大人分路微服視察。」

  那金衣人又「哦」了一聲,哦得意味深長,神殿內部為了權力制衡,並不如想像得那麼團結,一個從摩呼羅迦部剛調過來的副使,確實很有可能受正使排擠。

  聽對方句句都合乎關節,金衣人眼光終於平和了下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長孫無極,語氣中居然帶了幾分笑意,道:「既如此,不過一場誤會,失禮了。」

  又一瞟帝非天走入的船艙,有點猶豫的問:「剛才那位……」

  「在下也不熟悉……」長孫無極低聲的,神秘的道,「半路遇見,說是殿主舊友,此人神通神使您也看見了,因此在下不敢得罪,神使雖然不懼,但是卻也沒必要和此等人為敵,不然回去神殿,還怕不好說話。」

  那人輕輕「哦」一聲,似乎為長孫無極的體貼感動,聲音突然柔軟許多,笑道:「如此,多蒙指點。」

  這人聲音一軟,孟扶搖目光便一跳——女人!

  居然是女人。

  她從頭到腳一直裹在金衣裡,面上有半幅面罩,說話語氣冰冷,聲線不高,孟扶搖心思都在如何化干戈為玉帛上,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性別。

  「副使什麼時候回神殿呢?」那女子似乎對長孫無極大生好感,竟然攀談起來,「本使應召回神殿,不過在路上還有任務,不知道會不會和副使同路?」

  「在下也是要回神殿的。」長孫無極目光一閃,答,「能和神使大人同行,十分榮幸。」

  說話間幾人一同下船,早有當地分壇壇主前來迎接,各自上馬,那女人看都不看孟扶搖一眼,只和長孫無極並轡而行,嫣然一笑道:「副使太謙了,您是阿修羅麾下,等級本就高於緊那羅,咱們還是平輩相稱比較合適。」她面罩後的眼波在長孫無極身上一轉,笑吟吟道:「真是年輕有為啊,這般年紀已經是阿修羅副使了,不敢請教閣下大名?」

  孟扶搖在後面跟著,默默的想,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套近乎」?

  「在下許昭元。」長孫無極一笑,卻並不詢問對方姓名。

  「好名字……」那女子眼波流動,話說到一半卻又止住,似在等待長孫無極詢問,長孫無極微笑看她,不懂。

  眼神中飄過一絲懊惱,那女子低低道:「本使……拓跋明珠。」

  「好名字。」長孫無極贊,讚得輕飄飄。

  那女子卻立即歡喜起來,偏頭笑道:「據說家母生我時,夢見明珠落地,滿室光生……」她竟然和長孫無極絮絮叨叨說起她如何的「應神兆而生」的傳奇了。

  孟扶搖跟在後面默默聽著,心中惡毒的想,明珠落地?那不是明珠蒙塵?嘖嘖……

  「這是本壇專供神使蒞臨下榻的神仙洞府,各有一獨院……」分壇壇主小心翼翼的將眾人引到一座青牆黑瓦的精巧建築前,月洞門開啟處,兩排傭僕齊齊恭迎。

  「屋舍粗陋,招待簡慢……請兩位神使恕罪……」那相當於縣令的分壇壇主似乎沒有一次性接待兩位神殿神使的經驗,十分緊張,不算冷的天氣滿頭汗珠滾滾而落。

  「很好。」那女子探頭看了看,見院子裡還分兩處獨院,卻又緊密相連,只以一道花牆相隔,十分滿意的樣子,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長孫無極在花牆前向她告辭,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輕輕笑道:「這一路還長著呢,客氣什麼呢?」

  孟扶搖看著她金光燦爛的背影過了花牆那邊,抬頭張望這處重樓飛簷的「神仙洞府」,笑道:「一處小地方的招待所,竟然也這般華麗精巧,真是奢侈。」

  長孫無極牽過她的手,笑道:「穹蒼百姓即使窮苦,供奉神殿卻不遺餘力,所以歷來神使巡視,諸般用度,都十分奢華。」

  「這就是宗教信仰神權統治的魔力啊……」孟扶搖長嘆,「一旦信仰形成,在某種程度上,比普通政體更加堅不可摧。」

  突覺身後有些不對勁,回頭一看,帝非天大爺正用極其陰鷙的眼神瞅著兩人牽著的手。

  看他那模樣,似乎很想拉開某隻手再自己替代,孟扶搖立即笑吟吟呃提醒他:「不可用強,不可用強。」又命姚迅,「去,給大爺找女人瀉火,要漂亮的!」

  金剛在長孫無極肩頭振翅大叫:「給爺找只母的,要漂亮的!」

  元寶大人在帝非天肩頭怒目而視——帝非天不肯還元寶大人,那兩隻無良主人也不急著要,元寶大人幾經轉手,自認為紅顏薄命命運悽慘——其實巫神大人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態度還是不錯的,遠隔千里的神山果子他都能為元寶大人隔空攝來,元寶大人最近又胖了。

  九尾因此也很高興,孟扶搖的肩頭是它一個的了!

  姚迅應聲顛顛去找女人了,帝非天大爺臉色變幻,半晌卻一揮手,決然道:「不要了!」

  孟扶搖愕然:「大爺你不是說很久很久很久沒有用過女人金槍都快生銹了再不用你要爆陽而死了嗎?」

  「不要了!」帝非天大爺昂著頭回自己房間,「大爺不遷就!沒道理有最好的卻用歪瓜裂棗。」

  孟扶搖默然,心中自戀的想莫不是你還真的想佔據我的心,所以禁慾不種馬了?不要吧,大爺你就是一萬年守身如玉不嘿咻,姐姐我也不會移情愛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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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要和這神使混在一起?」進了房間孟扶搖迫不及待問長孫無極。

  「你不希望有個障眼法嗎?」長孫無極笑著摸摸她頭髮,「剛才那情況,與其大鬧一場,不如先拉好關係,由她掩護你去神殿,神殿各部在外的使者互不統屬,沒那麼容易發現的。」

  「如果發覺,也是一場麻煩吧?」孟扶搖沉吟,「只怕不可能瞞到底呢。」

  「早也是打,遲也是打,用完了再打豈不更上算?」長孫狐狸笑。

  「如果能把人家芳心拐得歸屬於你,那連打也不用打了,更上算。」孟扶搖也笑。

  「啊?有嗎?」某人裝傻。

  孟扶搖不說話了,再說下去某人會以為她吃醋的。

  可惜她不說話某人還是自動理解為她吃醋,眼眸越發流光溢彩,笑吟吟道:「嗯……我好像嗅見了某些酸酸的氣味……」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那是,九尾在放屁。」

  九尾哀怨的望天——啊啊啊多少獸為了等我勝過蘭麝之香的屁整日整夜不睡,到了你嘴裡就成了酸溜溜的醋……

  「說真的,我是不明白,穹蒼神殿那些冰冷的神,不是應該很高貴矜持嗎?怎麼一個個都和沒見過男人的花癡一樣。」孟扶搖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嘰嘰咕咕的和長孫無極咬耳朵。

  長孫無極含笑瞟了她一眼,問:「我可以理解為你只是好奇嗎?」

  「是的。」孟扶搖大言不慚的答。

  長孫無極笑笑,捏捏她鼻子:「長青神殿你知道的,允許通婚,不過神殿中人你也看見了,被慣出了眼高於頂的毛病,和百姓平民通婚是不可能的,那麼在神殿之內,選擇餘地就很小了。」

  「是哦。」孟扶搖恍然大悟,「拓跋明珠聽聲音還很年輕,已經可以作為神使獨當一面全國巡察,在神殿地位一定也不低,那麼要想在神殿內找到年齡相近地位相仿各方面條件也不錯的男子,還真不是容易事。」

  她瞄瞄長孫無極,就算易容得姿色平平,偏偏天生的好氣質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這人就是青衣小帽也能穿出絕世風姿,難怪那冷漠自大的拓跋明珠,一見他就成了拓跋神珠。

  「出去逛逛吧。」長孫無極拉她,「多瞭解點穹蒼這個國家,對你有好處。」

  孟扶搖嗯了一聲,心中恍惚的想,從太淵到穹蒼,歷經七國,雖然很多日子有他相伴,但大多是無心遊玩一路奔前,兩人真正正正悠閒逛街的機會很少,而以後……以後也許就沒了。

  這麼一想眼神便黯了黯,卻又立即振作起精神,經過璿璣身世之謎,知道了自己和長孫無極當年恩怨糾纏已久,有些事她便也想通了,既然長孫無極和她一般堅持,根本不是她試圖拔離他便可以放棄,那麼便由得他活在當下,既然自己一心要走註定要對不起他,那麼就儘量多給他留點美好的回憶,那麼當她離開後他慢慢回想時,不至於被太多的悲傷和缺憾包圍。

  她低著頭,想自己心事,長孫無極靜靜看她,突然將她攬在自己懷裡,輕輕道:「扶搖……我……」

  孟扶搖在他懷裡嗯了一聲,等他的下半句,長孫無極卻久久沒有說話,孟扶搖抵著他胸膛,疑惑的抬起頭,一抬眼卻看見長孫無極眼神一片深黑,如海面之上星光全滅。

  「沒什麼。」長孫無極理理她被弄亂的髮,對她明明朗朗一笑,牽她出門去。

  扶搖。

  我要如何跟你說……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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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壓馬路。

  不過後面還跟著一大串。

  帝非天大爺和三隻獸。

  大爺不屑於死纏爛打,卻也不願意放他們二人世界,內心裡還有點想偷學長孫無極如何取悅孟扶搖經驗的意思,孟扶搖也無所謂,就當多帶一頭獸——禽獸。

  穹蒼的集市,和其他國家看起來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只是每隔一段路,必有一個神龕,過路人挎了籃子驅了車經過,必得停下拜一拜,於是滿街的人都是走走停停。

  孟扶搖失笑:「累不累啊。」

  「這有什麼。」長孫無極道,「每戶人家中也有神龕的,吃飯睡覺之前都得拜一拜,一天中很多時辰都浪費在這上面。」

  「那會不會妓女賣身賣到一半,也會奔到神龕前燒幾柱香拜一拜?」

  長孫無極瞟孟扶搖一眼,慢吞吞答:「妓女們啊……據說每逢敬神日,不得接客,大祭小祭,不得接客,大齋小齋,不得接客,各部殿主壽辰,不得接客……」

  孟扶搖呆滯:「那請問她們一個月有幾天可以做生意?」

  「一般算下來,五天。」

  孟扶搖繼續呆滯:「那豈不是要喝風?」

  「所以穹蒼的妓女都是兼職。」

  孟扶搖:「……」

  忽見有人拜了起身,砰的一聲互撞了頭,卻並不吵鬧,各自道一聲:「天神保佑。」十分和氣的走開。

  「啊,雖然剛才看起來有點變態,現在看來民風還是純撲的,要得!」孟扶搖贊。

  「那不過是因為,在神龕之前不得有口角之爭罷了。」長孫無極淡淡道,「違者枷號三日,終生全家不得入教,你不信,跟著去瞧瞧,保準轉過一條街,那兩人在打架。」

  孟扶搖默然,一直跟過來的帝大爺卻不信邪,當真跟過去,半晌臉色古怪的回來。

  孟扶搖笑吟吟看他,帝非天大爺仰天長嘆:「打死人了……」

  孟扶搖:「……」

  打死了人,地方上的衙役來問案。

  「誰先動手的?」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一個胖子虔誠的道,「王家老二先動了手。」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抱孩子的大嫂雙手一合,「李老三先罵人的!」

  孟扶搖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輕輕湊過來,孟扶搖以為他要解釋這句首碼是個什麼意思,結果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低道:「以天人的旨意發誓:我長孫無極絕對忠於孟女王。」

  孟扶搖抽抽嘴角,用自己的靴跟伺候了長孫無極的靴面……

  「喂!你!」神教徒打扮的公人問她,「看見什麼沒有?」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孟扶搖正色答,「一切都是浮雲。」

  不想再呆在人群裡聽沒完沒了的「以天人的旨意發誓」,孟扶搖拖著長孫無極繼續走,走了一陣看見某處人流甚多,孟扶搖是個好熱鬧的,立刻顛顛的擠了去,

  好不容易擠過去卻是看見一方衙門樣的門臉,許多人跪著,向著裡面不住磕頭,磕頭也沒什麼稀奇,關鍵是磕得花樣五花八門,有的跪在碎石上,有的頭頂香煙,有的赤身俯伏,有的以香頭自燒身體,滿地裡飄著血腥氣和焦糊的肉味。

  孟扶搖瞠目結舌:「這是在幹毛?」

  長孫無極過去問了問,回來道:「神殿每年選拔民間子弟入殿的時節到了,這是在表忠誠。」

  「有用嗎?」孟扶搖愕然,「難道神殿是以這樣的方式選拔子弟?」

  「自然不是。」長孫無極淡淡道,「只是百姓希望用這種方式打動負責選拔的官員而已。」

  「那麼為什麼不阻止?」孟扶搖皺眉看著那將自己燒成一片焦糊的年輕男子,明明痛得全身發抖,卻連一句呻吟都咬牙不敢發出。

  「為什麼要阻止?」長孫無極轉頭看她,「你不覺得,作為上位者,愚忠百姓,不是更容易管理嗎?」

  狂熱的宗教信徒……孟扶搖抖了抖,突然想起歐洲中世紀將異教徒刺穿遊行的衛道者,十字軍東征、政教合一的塔利班、人體炸彈、火刑架、極端宗教的召喚下發動各種自殺性暴力襲擊的恐怖分子,前世裡世界各地永無止休的宗教鬥爭,突然覺得這是個很可怕的國家。

  如果……和這樣一個國家為敵……

  孟扶搖心裡泛起涼意,突然聽見身側有人大聲哭叫,聲音尖利,卻是孩童聲氣,轉頭一看,一個婦人正拖著自己的孩子往鋪了嶙峋碎石的地面上跪,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畏慎疼痛,掙扎哭鬧不休,被那婦人死命捺著,一點點的拖過去,那孩子膝頭上立時綻開點點紅痕,哭聲更加上衝雲霄。

  滿街漠然,視若不見,還有人由衷讚嘆:「大娘好志氣!」

  孟扶搖忍不住,伸手拉開那孩子,道:「這位大娘你也太狠心,這麼小的孩子……」

  一句話沒說話,滿地男男女女齊齊竄起,人頭連同磚頭一起呼嘯撞來,手中那孩子霍然掉轉頭,一口唾沫呸到了孟扶搖衣角,罵:「滾你蛋的,要你多管閒事!」

  孟扶搖崩潰……這都什麼人啊……

  身子突然被人一扯,長孫無極已經將她拽出去,孟扶搖飄出去時順手將眉毛已經豎起來的帝非天大爺也拽走,呼啦一聲逃之夭夭——不逃能怎麼辦?和一群不會武功的百姓幹架?

  轉過一個街角,在人群中擠啊擠,漸漸的別說百姓,連帝非天那一串都不見了,孟扶搖呼出一口長氣,拍拍胸口慶倖:「好險。」

  堂堂大宛女帝,腥風血雨驚濤駭浪中闖過來的孟扶搖,被一群操著木棒磚頭的百姓追得雞飛狗跳,大呼驚險……

  吐出一口長氣才發覺,眼前似乎是個十分僻靜的街角,四面沒有行人,而自己靠在一道牆角,長孫無極兩手一撐,正將她困在中間。

  他身高對她具有絕對戰略優勢,俯下的臉近在方寸之間,伸長的手臂圍攏,攏出一小方狹窄的三角地帶,而她就牢牢在三角之中,他的地盤,中心所在。

  淡淡異香氤氳,因這般俯視靠近的姿勢而越發沁心,長孫無極的眼神流光蕩漾,笑意溫柔。

  那一方視角裡,北方夏季涼爽的風掠起她的髮,少女迎上的眼神烏黑靈動,如一泊碧水。

  香氣逼近,此刻溫存。

  卻有不和諧異聲破壞此刻無聲旖旎。

  「姦夫淫婦!姦夫淫婦!」

  長孫無極肩膀上金剛大爺,偏頭古怪的打量這兩隻半晌,終於確定,這兩個是要幹老主人經常幹的事!

  「姦夫淫婦!」金剛飛不走,黃毛如煙豎起,黃黃綠綠的小眼珠轉得飛快,「阿歐歐!小乖乖!阿歐歐,情哥哥!」

  長孫無極霍然伸手,一把抓住那鳥,抽出一方巾帕,三繞兩繞捆住鳥嘴,順手往旁邊一棵小樹上一掛。

  金剛大爺叫破天機壞人好事破壞氣氛,被罰在枯樹之上嗚嗚掙扎……

  孟扶搖仰頭,定定看他半晌,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覺得這女人和金剛一樣,真是煞風景之極,孟扶搖卻越笑越開心,尊貴優雅的長孫無極襯著背後那坨花花綠綠,實在太天雷了……

  「你要一直笑下去,浪費我們難得單獨在一起的寶貴時光嗎?」新任無極皇帝陛下挑著眉毛,看那女子笑不可抑,身姿在風中搖擺成清麗而又嬌豔的荷,突然笑了笑,隨即,俯下臉,用自己的唇,壓在那朵蓮花般的唇瓣上。

  「唔……」笑得正歡的孟扶搖,被他難得的強硬姿態驚了驚。

  唇間滋味柔軟,香與和熱烈接踵而來,含蓄優雅的長孫無極,這一刻的吻熾烈直接,叩齒纏舌,攻城掠地,在久違的她的甜美和溫暖中,無盡徜徉。

  一吻,吻去那些久別的思念,灼心的擔憂。

  一吻,吻去那些漫長的牽掛,難眠的輾轉。

  一吻,吻走她眉間的憂悒,笑容也驅不走的離別的淒清。

  一吻,吻走自己內心裡的陰霾,那些久久盤桓在心頭,一直試圖避免卻又知道無法避免的命運。

  如果我們最終要離別,請讓我此刻沉睡在你的海洋,三萬里長空碧藍如洗,這一刻你的天地便是我的全部。

  身下的女子氣喘吁吁,薄如蟬翼的面具之下隱約可以看見雪色肌膚膩上了一抹脂紅,素日裡明亮迫人的眼神也開始漸漸柔軟,漾出春水一般旖旎的柔光,柔光過後,卻又漸漸蔓延開一股疼痛的黑暗,長孫無極立即放開她,低低嘆息一聲,猶自留戀的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孟扶搖按住心口,等待那一波疼痛過去,「鎖情」已經好久沒有發作,聚少離多,驚風密雨,她幾乎沒有動情的時刻和機會,不想在這穹蒼地界上,這熟悉的疼痛被再次喚醒。

  迎上長孫無極關心自責的眼神,她笑笑,示意無事。

  便這樣也好。

  她命中註定,於這五洲是過客,便如這「鎖情」,冥冥中要她沾染這古怪的毒,來告訴她——沉溺,不過將來多加一份戕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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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那座「神仙洞府」,正是晚飯時分,分壇壇主已經在月洞門那裡守候,十分巴結的告訴長孫無極晚膳已備,耗費了太多體力的孟扶搖摸著肚皮就往裡奔,大呼:「餓死了餓死了……」

  她的聲音在廳堂門前戛然而止,一腳前一腳後愣那裡不動了。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張了張,皺了皺眉。

  帝非天斜眼看了看,笑了笑。

  半晌孟扶搖收回腳,回身,看看長孫無極,賊賊一笑,只是那笑容有點,點不是味兒。

  廳堂裡卻有人發話了。

  「你是什麼東西?在神使駐駕之地大呼小叫?」

  淺金衣裳的女子,立於廳中,正以精心準備過的姿態緩緩回首,她的沒有式樣的金袍已經換成淺金色的長裙,裁剪得極富女性曲線之美,身材原本有些單薄,卻也給這剪裁技術高超的裙子襯托得凸凹有致,纖薄中透出幾分妖嬈,反倒多了一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臉上的面罩也去了,素著一張白淨的臉,這臉也是略有缺陷的,眉目雖清秀,卻有三分病容,只是她似是極善化妝,很懂得將自己的缺陷遮掩將優點突出,一點胭脂,半頰薄粉,頓時妝點出秀麗鮮活的眉目,原本那容顏如畫上山水,失之於僵硬呆板,如今卻光影瀲灩,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了。

  四面高懸的明珠射過來,萬字織花錦毯上的女子便有些活色生香,偏偏姿態又輕弱,沒來由的惹人愛憐。

  孟扶搖望天,想著白天兩船擦撞時此妞從船艙出來,一步一踏便將大船踏平的彪悍,對照此刻的嬌花照水,實在覺得人生真抽象啊真抽象。

  她在這裡傻傻的發呆,人家卻不樂意了,這哪來的傻小子,擋在門檻這裡,遮住了她精心準備,欲待向那人展示的風采!

  「還不滾!」



穹蒼長青   第六章  美人之計

  「還不滾!」

  呵斥聲居高臨下,如同趕走家狗。

  孟扶搖本來記著自己的「身份」,確實打算離開的,然而被這花癡一喝斥,她倒不走了,斜挑眉,看了拓跋明珠一眼。

  拓跋明珠卻已經將目光轉了開去,在她心裡,這個小廝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位元阿修羅副使身上。

  她今日本想和那位年輕有為的阿修羅副使,就著明月清風,喝喝小酒,談談心的。

  酒喝到酣處,如果能談談情,那也是很好的。

  其實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保持女子的矜持,金尊玉貴的等待看中的男子追逐,用諸如暗示、關切、體貼等等女子擄獲男子的手段,隨風入夜潤物無聲的擄獲這個男人,然而神殿中多年不曾更換新鮮血液,佔據高位的大多都是垂垂老者,她自己所在的緊那羅部更是女人居多,難得遇見個地位資質都過得去的年輕男子,不抓緊這一路回神殿的機會得到這個男人,難道要等到回去之後,和一堆女人爭奪嗎?

  她一邊豎眉喝斥孟扶搖,一邊對著長孫無極露出盈盈笑意。

  長孫無極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既不走也不進去就是壞心眼盯著他,有心想看他怎麼做的孟扶搖,笑笑,上前,拉開孟扶搖。

  拓跋明珠看著長孫無極,露出滿意的眼色,等著長孫無極喝斥走那個討厭的小廝,好和她一起二人世界。

  她對自己的容貌身姿很有信心,相信這位阿修羅副使一定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出色更適合的伴侶。

  長孫無極上前,對她笑了笑。

  拓跋明珠立即也對他展開自己修煉出來的弧度最完美的笑容。

  長孫無極又笑了笑,然後牽起孟扶搖,轉身,一起退了出去。

  拓跋明珠怔住。

  長孫無極一邊退一邊爾雅的對拓跋明珠致歉:「從街上回來,擠出了一身臭汗,實在太失禮了,我讓他給我備洗澡水去……啊,拓跋姑娘你要跟來?」

  拓跋明珠趕緊收住下意識跟上去的腳步,一怔之下臉色已經飛紅,羞臊中急於為自己的失態找個理由,咬咬嘴唇道:「我……我……我剛收到神殿傳書,有個重要任務,想和你商量下……」

  她慌亂之下隨便找個理由,說出口才驚覺,竟然將神殿的秘密任務拿出來做藉口了,這是違反神殿教規的重罪,不由十分懊惱,然而此刻話已出口,又怎麼能收得回?

  無奈之下反而發了狠,無論如何要讓這男人成為自己的人,一旦成了夫妻,也就不存在洩密一說了。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哦?」了一聲,笑道:「請拓跋姑娘稍待,在下去去就來。」

  他平時神情雖然溫和,但一向給人的距離感明顯,今日這一笑卻是常日對孟扶搖的那種笑法,立時神光蕩漾風采妙絕,哪怕眉目易容得平常,也讓人覺得姿容絕世勾魂攝魄,拓跋明珠頓時就看呆了,怔怔的扶著門框,人都走遠了才說出一個字:「好……」

  說完之後才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而掌心燥熱,竟微微生出汗來。

  孟扶搖給長孫無極拖著轉過一個拐角,忍不住笑:「瞧你那一笑……那美人我看魂都飛了。」又笑,「可惜帝大爺去洗澡了,不然他要在,又是一場好戲。」

  「你也去洗澡吧。」長孫無極在她身上嗅了嗅,做嫌棄狀,「瞧你在人堆裡擠得,還真餿了。」

  「有嗎?」孟扶搖坦然嗅自己,狐疑,「沒有吧?」

  「有。」長孫無極招呼侍候的下人打來洗澡水,笑,「陛下需要人擦背嗎?在下願意效勞。」一邊說一邊來解孟扶搖腰帶,孟扶搖踹他一腳,竄入門內,將門帶得嘩啦一響,砰的關上。

  門一關,長孫無極便轉過身,轉過身來的他輕鬆笑意已經全無,立於原地沉思了一會,回房換了件衣裳,再次往先前拓跋明珠等他的廳堂而去。

  他剛剛走過一個拐角,孟扶搖無聲的從自己的房間裡飄了出來。

  她飄上簷角,注視長孫無極走回拓跋明珠所在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半晌,估算著長孫無極不能發現她的距離,才不緊不慢的綴了上去。

  長孫無極跨進廳內,拓跋明珠正在出神,忽聽低沉優雅的聲音響起!問候殷殷:「有勞姑娘久等。」

  拓跋明珠回身,看著淺紫長衣的男子衣袂飄飄的講來,含笑的眼眸溫柔切切令人沉醉,臉上不由一紅,又為他稱呼中去掉拓跋兩字而覺得歡喜,急忙迎上去:「許公子。」

  長孫無極眼光在桌上豐富而精緻的小菜上一掃,很自然的坐下來,親自為拓跋明珠斟酒:「這是咱們穹蒼雪山獨產的『瑤台雪釀』吧?安神養顏,滋補寧氣,對女子尤其有益,想不到這樣的小地方也有這酒供奉,姑娘不妨多喝幾杯。」

  「公子真是細心人。」拓跋明珠歡喜不勝,一顆芳心本就若浮雲端,被遐想的霞光盡染桃紅,哪裡還經得起眼前人小意慇勤,連乾了幾杯,本有些病容的蒼白盡換酡顏,心跳越發劇烈,原本還努力維持點矜持,此刻也盡付了軟雲春水,扶,扶不住,捧,捧不起。

  長孫無極淺斟輕笑,卻並不提神殿公事,只拿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風土人情文人軼事等女子愛聽的東西淡淡閒談,信手拈來而又足見胸中丘壑,俯仰之間姿態風流,拓跋明珠日常呆在規矩森嚴的神殿少見外人,下來巡視也是人人趨奉,哪裡遇見過這般名士風姿,早已迷醉得心動神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眼見她已薄醉,長孫無極才停了勸酒,笑道:「先前姑娘和在下說,神殿要務……」

  「哦,」拓跋明珠此時已經認定這便是終身良人,再沒什麼顧忌,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道:「剛剛收到飛鴿傳書,我還沒來得及拆看,只是看見火漆封口竟然是天部標記,天部指令,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發出過了。」

  「那拓跋姑娘還是不要給我看吧,」長孫無極立刻推回那竹筒,「天部指令非同小可,雖然你我同屬神殿,但是擅自將天部指令外傳,會害姑娘你受責,在下……如何忍心……」

  他不說這話拓跋明珠還有幾分猶豫,一說,拓跋明珠頓時什麼顧慮都沒了,尤其那最後一句,語氣輕輕,關懷之意溢於言表,何止是關懷,拓跋姑娘甚至聽出了纏綿聽出了情意聽出了洞房花燭聽出了兒女成群……

  意中人如此為她著想,拓跋明珠熱血沸騰,急切的想要「美人贈我金錯刀,我以報之英瓊瑤。」激動之下乾脆自己也不拆竹筒了,嬌笑著往長孫無極手中塞:「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總不會出賣我的。」

  她笑著笑著,藉著酒意,大膽的更靠近了長孫無極幾分,腳尖似有意似無意,輕輕踏上了長孫無極的靴。

  她來之前已經換了一雙精緻的水紅繡花鞋,鞋上雙鸞飛舞,鸞鳳眼珠綴以極品海珠,暗處亦熠熠閃光。

  繡花鞋輕輕踏在長孫無極靴上,拓跋明珠笑聲旖旎:「……是不是呢?」

  隱約的不知道哪裡似有微微動靜,那動靜極其輕細,大抵不過像是風颳過屋簷頂上長草一般的聲響,不是武功絕頂的人,根本聽不見。

  長孫無極微側首,看了看某個方向,身側那女子一心沉醉渾然不覺,猶自在嬌聲追問:「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自然。」長孫無極回首對她一笑,笑容溫存。

  拓跋明珠心花怒放,托腮笑意盈盈的看他,她已有幾分醉意,頰上暈紅眼波流動,在銀紅宮制式樣的華燈映照下,頗有幾分燈下觀花的韻致。

  她側了側臉,調整出自己燈光下最美的角度,瞟長孫無極一眼,腳下踩住了,見他沒動,猶自心癢癢,又舉杯對長孫無極敬過來:「敬……公子一杯。」

  浮雕八蝠銀酒杯漾著碧色酒液,盈盈敬過來,長孫無極剛剛舉杯,那女子已經輕輕和他碰了杯,兩杯相碰時,酒杯底的晶瑩指甲,似有意似無意的搔過他掌心。

  長孫無極不動聲色,低頭對酒液看看,眼風自酒杯之上一飛而過隨即收回,坦然將酒杯一照一飲而盡,隨即很自然的站起,笑道:「姑娘有酒了,仔細傷著身子。」走到桌邊,親自給拓跋明珠斟了杯茶。

  他站起,拓跋明珠的繡花鞋自然便沒了用武之地,剛有些懊惱,又見長孫無極慇勤給她斟茶,便又歡喜起來,覺得良人不僅人才出眾,還體貼溫柔,如此佳婿,帶回神殿,當真要羨慕死神殿那一群勾心鬥角的姐妹。

  神殿生活單調枯燥,平日裡接觸外人也少,出使的任務不是人人輪上,有些人在神殿一輩子都沒出過門,出了門,在這政教合一神權至高無上之國,也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所以神使經驗歷練都十分薄弱,平日裡因為穹蒼外人難入,從來也沒遇上什麼不順,拓跋明珠此時滿心裡只想著如意郎君,哪裡還記得什麼規矩方圓?

  「哎呀……我真醉了……」拓跋明珠貪戀情郎溫柔,打蛇隨棍上,乾脆醉到底,支著肘,翹起纖指,在空中輕輕一揮,「……勞煩公子你代我看了吧……」

  長孫無極不再推辭,露出「願意為姑娘效勞」的神情,拆開火封取出紙卷,略略一看,笑道:「哦,西鄰東昌國近日內亂,有一批亂軍從大荒高原偷過國境,潛入我國之內,天部指令說,已經下令各地神使注意訪查此類人等動向,以防他們在我國內生事,亂我國綱。」

  「哦,東昌那個不受教化的異教之國,屢屢有挑釁我國神威之意,若是發現,定要他們死無養身之地。」拓跋明珠神色中滿是憎惡,「我這就知會各地分壇,並將手下都派出去偵楫查探。」

  「指令的意思是秘而不宣,知會各地在下看不太合適。」長孫無極微笑,「姑娘你安排屬下用心便是,也不必和他們說得明白,畢竟這是天部指令,涉及軍事機密。」

  「你說的是。」拓跋明珠立即贊成,嫣然一笑,「是我孟浪了。」

  「天部指令說,此件看完即毀。」長孫無極將紙卷遞過來,對她笑,「姑娘還是自己看看再毀吧?」

  那一笑神光離合,拓跋明珠魂都飛了一半,毫不猶豫接過,伸手就將紙卷遞上火燭,一邊微帶討好的笑:「我不信誰,還能不信你?」

  長孫無極注視那紙卷在蠟燭上燃成灰燼,笑意微微,他半邊臉掩在宮燈光影裡,午夜優曇一般芬芳神秘,拓跋明珠揮去灰燼,隱約聞見他身上香氣特別,癡癡笑著靠近來,低低道:「你身上什麼味兒,真是好聞,咦……」

  長孫無極突然站起來,含笑俯臉看著她,道:「姑娘,你醉了。」

  「我……」拓跋明珠搖搖晃晃站起來,心中有幾分迷糊,隱隱仇有幾分騷動,有些期盼今夜他能主動些,一夜風流定下名分,然而良人只是微笑看她,看得她心旌搖動,卻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借了幾分酒意再大膽,也絕對沒辦法去拉著男人共赴溫柔鄉,無奈之下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卻已輕輕來攙她,她便迷迷糊糊被攙出門去。

  「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著。」長孫無極吩咐等在院子裡的使者們,立在階上看著那女手被攙走,猶自頻頻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隨即他道:「看夠了麼。」

  「緊要關頭,戛然而止。」屋簷上飄下孟扶搖,叼著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長孫無極牽她進去,「我數年追逐就會付諸東流。」

  孟扶搖笑而不語,卻問:「紙條上到底寫的什麼?」

  「就是那樣。」長孫無極答得輕飄飄,知道孟扶搖不會信,卻也沒想費盡心思去編什麼能讓她信的謊言。

  孟扶搖轉過頭,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半晌無奈的嘆氣,道:「假如我現在吃醋啊什麼的,你會不會把紙條內容告訴我?」

  「不會。」長孫無極回答得很讓人鬱悶。

  孟扶搖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說,那啥啥狗血的誤會啊虐啊折磨啊錯過啊沒完沒了,看的時候痛苦萬分,看完之後覺得腦殘,現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腦殘一回。」

  「誤會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礎上的,而我不認為,我們經過這許多事,還會出現不信任。」長孫無極深深看她眼睛,「扶搖,我愛著你的坦蕩明朗,你是我一生裡絕不會看錯的女子。」

  孟扶搖沈默下來,半晌輕輕道:「哪怕我負你?」

  「你負我,我亦甘之如飴。」長孫無極撫摸著她如緞的黑髮,手指在那般潤滑如流水的髮間瀉下,像是三年多歲月剎那而過,她在紅塵彼岸,而他涉水而來,為這一場驚心而綿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後陰霾層層的未期。

  「扶搖……」他攬她在懷,輕輕嘆:「寧可你負我,勝過擦肩不識,此生錯過。」

  孟扶搖亦嘆息一聲,抬頭看無星無月的天際,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也是這樣黑沉沉的天色,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時我不知相遇是對是錯,總覺得,和我在一起,是將你們帶入那屬於我的濃重黑暗裡……」

  「不,子夜之時,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很快就是黎明……」長孫無極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麼,問,「扶搖,你剛才說,二十年前剛睜開眼,就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怔了怔,一時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剛才那句話其實很有些奇怪,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天色?

  她從未和長孫無極說過自己的奪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在哪裡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勇氣去當面和長孫無極說——我要離開你。

  以他的絕頂聰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從自己口中說出,再傷他一回呢?

  長孫無極久久不見她回答,又追問了一句:「真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這才覺得不對,長孫無極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對時辰十分緊張,緊張……什麼樣的事,能令他緊張?

  時辰?

  她疑惑的看向長孫無極,臉上神情已經說明了答案。

  長孫無極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間暗如此刻天色,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搖的肩,輕輕笑道:「我是驚訝你記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搖看著他的眼晴,半晌掉開眼光,「嗯」了一聲,道:「你也早點休息。」

  她轉身離開,長孫無極注視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閃。

  一個男子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恭謹彎腰:「主……」

  「沒有人跟著你麼?」長孫無極截斷他的話。

  「沒有。」

  「讓你的人立即化整為零,給我回去,盯緊所有動向,另外幫我查幾件事。」

  男子細細聽了,躬身應下,隨即身子一晃,輕煙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卻不滅,不知何時他剛才站立的屋簷下,一道淡淡黑影鋪在地面,和樹影花影參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來,那人的輪廓亦如月色模糊。

  這回長孫無極臉色中終於有了幾分訝異,回身道:「你竟然在這裡。」

  那人靜靜看著他,只答了一句話:「回去吧,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淺紫長衣軟雲般飄拂在穹蒼夏夜依舊雪涼的風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2:47 AM

穹蒼長青   第七章  危機暗藏

  穹蒼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極北之地。

  朝陽初升,將連綿雪山映得一片華光灼目,厚厚積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雲團的氣霧,倒映雪山之巔層層殿宇,遠遠看去,如臨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淩雲,遙遙望去龐大而壯麗,整體青色,色澤古樸沉肅,構造卻華美精巧,殿宇之間浮雲迤邐不絕如縷,那些淡淡的夾雜著雪氣的雲氣,在極高極冷之處凝結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飛落,三千玉階,一地碎玉亂瓊。

  長煙飛雪孤城閉,只供人遙遙膜拜,於世外之地享盡紅塵煙火。

  長青神殿。

  神殿其實也是一座城,一座沒有守城兵,卻天塹難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圓形分佈,拱衛著最中間的輝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終年不絕,唯大殿之側繁花爛漫,錦繡若春,淡紫色桐花雲般飄過,在絮雲深處,浮游不休。

  百丈方圓的大殿,靜默無聲,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著冠不踏寶座,竟然是一個半側身拂袖回首的姿勢,著一身寬大長袍,衣袂散飛姿態翩然,左手執劍前引,背在身後的右手掌心,卻綻開一朵蓮花。

  神像塑得極為精巧,衣帶當風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雖然只是個回首的側面,依舊看得出光輝瀲灩姿容絕世,玉貌綺年,酷肖一人。

  來來往往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們,經過神像,都恭敬的彎一彎腰。

  這是長青神殿創教祖師像,長青神殿至高無上不可輕侮的神祇。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傳下諭旨:「由吾始,由吾生。」

  這簡單的六個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們很確定的認為,無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諭,引領長青神殿,永恆長青。

  殿內來來往往很多人,卻都寂然無聲,尤其在經過簾幕深垂的內殿時,步伐越發輕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驚擾了殿內的神們。

  神們卻正在吵架。

  內殿內一張長桌,左右兩側各坐一排,人人神色淡定,似睡非睡,牙齒裡蹦出來的話,卻如電光火花,撞得哧哧作響。

  「不明白殿主為何執意如此?」上座左側藍衣高髻中年男子一臉不忿,「我天行者一脈歷練紅塵多年,既擅神殿事務又知天下蒼生,為何不能擢升上三殿?緊那羅王為何不能執掌夜叉部?」

  「緊那羅部執掌夜叉部倒也無妨。」上座右側一高冠老者眼神似開似閉,漠然道:「就怕掌著掌著,上三殿就全數歸你天行者一脈了。」

  「三長老此言差矣。」右側第四的一樣服飾的老者立即反駁,「迦樓羅王的意思只是緊那羅王掌管夜叉部,三長老怎麼就扯上上三殿了?天部是殿主直管,龍部是聖主麾下,夜叉部一直由七長老代領,七長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如今提升下年輕人,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立即又有老者接道,「本座倒對緊那羅王執掌夜叉部沒什麼看法,只是想對迦樓羅王的提升理由有點異議,雖說緊那羅王部有不少天行者,但緊那羅王本身,卻很少紅塵歷練,迦樓羅王,你以此為理由要擢升緊那羅王,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你才可笑!」最開始說話的那個藍衣高髻男子眉毛一豎,「緊那羅王不是天行者不可以執掌夜叉部,那聖主常年不在殿中,又為何能執掌龍部?」

  幾個反對派的老者齊齊冷笑不語,立即露出「就知道你是凱覦上三殿的意思」的神情。

  「笑什麼笑?」高髻藍衣男子也冷笑,「按說我職位,說不得聖主殿下,但是好歹我也是他長輩,今日便僭越一回,我知道你們捧著他,就因為他天縱奇才,就因為他是神殿三百年來最可堪大任者,就因他天授神……」他剛說到這裡,突然聽見上頭一聲微咳,立刻止住,哼了一聲繼續道,「然而奇才也罷,可堪大任也罷,如果根本無心重任,又有何用?你們巴巴獻上的東西,人家根本不稀罕,又有何用?一個漫不經心的聖主殿下可以掌龍部,那麼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緊那羅王,為什麼不可以擢升夜叉部?」

  他這話似是戳到痛處,幾個冷笑的反對派老者默然不語,幾個支持派老者眼神譏誚,另外幾個一直沒說話的露出深思神情,高髻男子眼光一轉,得意一笑,將目光向上方除了發出一聲微咳,一直默然不語的老者投去。

  那羽衣高冠的老者,一直閉目平靜端坐,沒有皺紋的淡金臉色波瀾不驚,對眾人的爭執聽而不聞,對於眾人急切的目光,這位神殿至高無上極富威權的主人,卻連眉毛都沒有顫動一絲,巋然不動的身姿隱在淡青色繚繞的霧氣中,看起來更像是神而不是人。

  四面有種屏息的寂靜,這些八部天王,神殿長老,雖然都地位超然備受尊崇,然而在這位享有絕對權威、穩固統治長青神殿乃至穹蒼垂六十餘年、已經修成半仙之體神識將生的老者面前,依舊不敢放肆,便是看起來最桀鶩的那位高髻藍衣中年人,也將得意的目光稍稍收斂了些許。

  直到確定那沈默已經壓下剛才的紛擾,殿主才淡淡開口,說的卻是和剛才論題不相干的事:「有強者南來,緊那羅部為何未報?」

  一句話令藍衣中年男子那幾人立時變色,緊那羅部負責全國資訊收集上報,而能被殿主稱為「強者」的人北上穹蒼,必然是絕頂強人,這種人進入穹蒼國境,緊那羅部竟然未能及時上報,豈不是重大失職?

  只這一句,殿主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然而就連一心想為緊那羅王爭取夜叉部大權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一時也再也沒話說——緊那羅部失職,緊那羅王還有什麼資格競爭夜叉王?

  幾個原本支持緊那羅王的長老立即沈默下來,藍衣中年男子臉色變幻,半晌咬了咬牙不語。

  一言定乾坤,長青殿主不再給討論這件事的機會,直接轉移話題:「本座前日閉關,已聞仙示,飛昇之期,指日可待。」

  眾人一驚,齊齊露出喜色,起立躬身:「恭賀殿主!」

  藍衣中年男子喜色猶濃,不過看起來倒不像是為殿主高興,目光閃動間,似在不住盤算思量。

  然而殿主第二句話立即打消了他的喜悅。

  「召回聖主。」

  「聖主還在本土,剛剛……」一個男子剛剛說了兩句,老者已經起身。

  所有人立即噤聲,躬下身,聽老者語氣淡淡,不容置疑。

  「召回。」

  ----------

  「老昏聵!」

  內殿中,長青神殿最高統治階層成員漸漸散去,幾個長老若有深意的看了看藍衣中年男子後相繼離去,徒留下他,一懷懊惱怒氣衝衝,大步離開內殿。

  他一路沈著臉一言不發,在四面弟子們的噤若寒蟬中直入自己的迦樓羅殿,直到進入內殿,才霍然推翻了殿中的書案。

  「譁!」

  書案上的書卷砸滿一地,男子猶自怒氣未休,勃然咆哮:「老糊塗!」

  滿殿的人都戰戰兢兢俯首於地,連散落一地的書都不敢揀。

  「……就是他!非得是他!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必須是他!我們辛辛苦苦奔行天下受盡風霜,他高踞蓮台輕輕鬆鬆,不想要都要硬塞給他!」男子如困獸一般滿地亂轉咻咻不休,半晌一腳踢開跪在面前的人,罵道,「滾出去!」

  人都退了出去,男子跌坐在椅上,仰首向天無聲長吁一口氣,似是想將滿心的鬱結借此吐出去。

  青石地面之下,卻突然隱隱傳來敲擊聲響,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有些遙遠。

  藍衣男子迦樓羅王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麼,皺起眉,端著下巴沉思半晌,突然抬腳,對桌下一踢。

  軋軋一陣連響,案桌下錦毯裂開,現出向下的階梯,幽深黑暗沒有燈火。

  迦樓羅王拾階而下,走過長長一段路,再向右一拐,在一個地室前停下。

  地室窄小,一地亂草,若是身軀高壯的人進去,轉身都困難,睡,睡不直,站,站不起,純粹就是個折磨人的地方。

  卻有人酣然高臥,呼聲震天。

  「死鬼!」迦樓羅王低低罵一聲,在地室門前蹲下來,喚,「喂!起來!」

  那人翻個身,將屁股對準他。

  「裝什麼裝!」迦樓羅王大罵一聲,「剛才不是你在底下亂敲的?」

  那人動都不動,睡得愜意萬分。

  迦樓羅王又罵一聲,乾脆在牢門前坐下來,無奈的道:「老鬼,好歹你我是多年相識了,又不是我關你在這裡,你理我一理啊。」

  大抵那人吃軟不吃硬,半晌,一隻黑鳥烏的爪子伸出草堆,揮了揮,示意他「理」了。

  「你想不想出去?」迦樓羅王坐在地室前若有所思,半晌問。

  那人在草堆上簌簌的翻個身,轉向迦樓羅王,黑暗的地室裡看不清眉眼,就算有光線,那滿面污垢也足以讓人辨不清他眉目。

  「幹嘛?」

  聲音有點嘶啞,那人咳了咳,呸一聲毫不講衛生的吐出一口濃痰,正吐在衣履華貴的迦樓羅王袍子下端。

  迦樓羅王眉毛一挑怒氣將起,半晌卻苦笑了一下,忍了下去,轉頭盯著上方的某個方向,森然道:「你若想出去,幫我一個忙。」

  ----------

  越往北走,風越冷,一開始像冰水,後來卻冷成了冰刀,那些冰刀掠過凍土的地面,割出縱橫的刀痕,馬蹄踏上去嗒嗒的響脆,一步一滑,那些撲面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久久不化,很長時間以後,凝結成冰珠子,眨一眨,「叮」的一聲。

  而這一日孟扶搖抬起頭,突然發現,遠處隱隱雪山已經從地平線上撲來。

  「咱們這一路趕得可真快。」身前一丈遠處,拓跋明珠緊緊靠著長孫無極,向他笑,「竟然已經快到長青神山了。」

  「你我一日在外,一日便擔負著神殿重任。」長孫無極微笑,「不如早些回去,交割了任務,也好鬆快鬆快。」

  拓跋明珠神采飛揚,神色裡滿溢著「鬆快鬆快談戀愛」的欣喜,嬌笑道:「如此,都依你。」

  他們這邊切切私語,那邊帝非天大爺瞄他們一眼,湊近孟扶搖,道:「喂,你瞧,有人移情別戀了,你也別戀吧?」

  「好。」孟扶搖答應得很爽快,一抬手試圖擁抱他肩上的元寶大人,「我決定去愛我家元寶,把我的愛人還給我吧。」

  帝大爺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元寶大人傲嬌的「吱吱」一聲,抱臂扭頭做不屑狀,孟扶搖懶得理它,看著前面兩人背影,心想她原做好從進入穹蒼國境便一路闖過去的準備,不想這一路利用「美男計」,以拓跋明珠為幌子,靠著這緊那羅神使的庇護,竟然順順利利走過大半穹蒼國境,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幸運。

  其間也遇見過一些似乎負有任務的神殿屬下,但是身份都比拓跋明珠要低,神殿等級森嚴,這些人都遠遠避開去,不曾前來查問。

  唯一覺得奇怪的就是,他們進入穹蒼港口的那一日,明明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神殿卻似乎沒有反應,這實在有些不符合常理。

  是因為……他麼?

  孟扶搖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默默嘆息一聲,喃喃道:「好歹一路還算順利……」

  「順利什麼?」她身側帝非天聽見了,嗤笑一聲道:「你以為真是你運氣好?」

  孟扶搖疑問的看他。

  帝大爺用尊貴的鼻孔對著她,傲嬌的道:「從一進穹蒼開始,每經過一座城池,都有一道伏魔陣法,不過都給大爺我無聲無息的解決了。」

  孟扶搖仔細回想這幾日經過諸城門的經歷,實在沒想起哪裡有什麼陣法,然而看帝非天神色不像有假,她也知道這只雖然不是個好人,卻從不屑於撒謊,看來長孫無極拐這只過來的決策真是英明無比,穹蒼神權之國,其神秘處不下於扶風,自己如果冒冒失失闖進來,只怕在進入國境之初,便會被發現吧?

  此地已近極北之地,溫度極低,孟扶搖豎起衣領,有點擔心的去後面的大車中看了下雲痕的狀況,他安穩的睡著,雖然一直沒醒,但看得出在好轉,孟扶搖甚至覺得,他面上神光流動越發明顯,像是體內有什麼欲待突破。

  孟扶搖很有幾分驚喜,她知道雲痕和自己算是一個師傅,這門功夫的精粹都在於生死歷練,鬼門關走過一回,功力便上一層,程度越重效果越好,如果雲痕因為這一劫有所突破,那真是因禍得福了。

  放下車簾,孟扶搖一回身,和一個端著盆子的僕人擦身而過,那僕人是路過的一個分壇的壇主為了討好拓跋明珠,派來伺候她的,他剛才去河邊為拓跋明珠打水,天冷路滑,步子有些不穩,又走得快,和孟扶搖一撞,銅盆邊沿從孟扶搖手上擦過。

  孟扶搖只覺得手指一痛,一滴血從指尖冒出,落在銅盆邊沿,緩緩滑落,那小廝「啊」的一聲,急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孟扶搖擺擺手,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見那銅盆打磨得不甚光滑,邊沿有點凸起的鋒利,笑道:「這盆子邊沿不齊整,小哥端的時候,小心些。」

  那小廝謝了,端了水去給拓跋明珠,長孫無極側首看過來,拓跋明珠笑道:「打了水來?正好,我靴子髒了,擦擦泥點。」

  她伸手去舀水,目光一掠,看見盆邊的紅痕,頓時大怒,一抬手將盆子掀翻,柳眉倒豎:「混賬東西,竟拿這等骯髒水來給神使使用!」

  那小廝急忙磕頭請罪,長孫無極沒看見那水怎麼回事,問:「怎麼了?」

  「不知道這混賬從哪搞來的髒水!」拓跋明殊餘怒未歇,將那盆一腳踢開,還要踢那小廝,那少年倒伶俐,趕緊自己連滾帶爬的逃了下去。

  「下人粗手粗腳,何必一般見識。」長孫無極看了看那地面清水,笑著解勸,拓跋明珠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對上長孫無極,立刻笑道,「自然,都依你。」抬手去整韁繩,手指似有意似無意擦過長孫無極的手,長孫無極卻突然俯身去馬鞍旁取水囊,有意無意,她的手再次落空。

  拓跋明珠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忽聽前方嗒嗒馬蹄聲響,一隊人遠遠馳來,黑色旗幟上繡金色大蟒,蟒身巨大形貌猙獰,這隊人不像以前的隊伍遇見拓跋明球的儀仗便避道,而是直馳奔來,當先一人遠遠喚道:「前方可是緊那羅部使節?」

  「啊,摩呼羅迦神使。」拓跋明珠看了看那旗幟,含笑招呼,「你們也回神殿嗎?」

  「暫時不回。」對方勒了馬,「天部指令緊那羅部神使應該收到了吧?有發現指令要查的人嗎?」

  孟扶搖聽見這句覺得不對,心中一緊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卻慢慢將馬後移了一個馬身,錯開拓跋明珠的視線。

  「啊,慚傀,本使還沒發現。」拓跋明珠道,「本使已經命屬下多方查找,依然沒有對方的絲毫蹤跡。」

  「是啊。」那中年男子摩呼羅迦神使嘆了口氣,「我們也是遍尋不獲,先前有線索說有幾處發現疑似那人蹤跡,然而找過去卻都不是……真是奇怪。」

  「那些人從西境進入意圖不利我國!想必走的是山路。」拓跋明珠建議,「看貴使來的方向,似是從海那邊來的,方位不對,大抵找不著吧?」

  「西境?」摩呼羅迦神使訝異的挑起眉,彷彿不認識一般的瞪著拓跋明珠,「西境?哪來的西境?那人是從港口——」



穹蒼長青   第八章  師門對抗

  「天部指令要找的那人,是從絕域……」摩呼羅迦使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突覺眼前金光一閃,鼻端嗅見濃郁迷離的香氣,頓時腦中一昏,想好要說的話,突然便忘記了。

  然而摩呼羅迦使畢竟是一部挑選出來的頂尖高手,腦中一昏頓時知道不對,下意識的反應抬手就抓,九尾的九條金光燦爛的尾巴騰騰展開,在他臉上滴溜溜掠過,那人手指一撈,嚓的抓住了九尾尾巴尖一點長毛。

  捋了九尾的毛,傷了大爺的臉……

  摩呼羅迦使還沒來得及把手中那個滑不留手的尾巴尖抓牢一點,就聽見一人陰測測道:「大爺的寵,你也敢碰?」

  隨即手上一痛。

  紅光一濺。

  九尾嚶嚶笑著滑了出去,諂媚的奔回帝非天大爺處。

  摩呼羅迦使愕然低頭,就看見自己手上一層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

  沒看見出刀出劍,沒看見暗器內功,對方好像只說了一句話,他抓住九尾的兩根手指,便只剩下兩支血淋淋的細骨。

  摩呼羅迦使倒吸一口氣,裹住手指霍然抬頭,盯住帝非天怒聲道:「閣下如何這般跋扈——」

  他忌憚帝非天出手驚人,受傷如此說話還算客氣,不想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

  脆響嫋嫋,滿地裡掉落一堆血淋淋的牙。

  摩呼羅迦使「啊」的一聲向後一仰,滿嘴裡鮮血滾滾而下,臉頰迅速高高腫起,浮出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他手下使者齊齊驚呼,不待摩呼羅迦使發令,急急掣出兵刃便撲了上來。

  神殿有規矩,主辱臣死。武功對戰技不如人受傷那還好說,這個巴掌卻生生令在穹蒼至高無聲的長青神殿顏面掃地,到得這時,便是明知對手強大,也必須為神殿尊嚴而出手,想要避戰已不可能。

  摩呼羅迦使捂著臉,手一揮:「給我拿下!」

  數百名白衣使者身形展動,集結成陣,將帝非天圍困在正中,帝非天平靜的掏出一條絲巾抹了抹手,不滿:「鬍子都不刮乾淨!戳了我一手。」

  他嫌棄的將絲巾一扔,抱臂立在中央,也不搶佔先機,好整以暇等著他們。

  拓跋明珠一直愣在那裡,此時突然將長孫無極一拉,示意他後退,長孫無極回首,目光疑問,拓跋明珠低低道:「不要貿然捲入,先看看再說。」

  她目光閃動,瞄著摩呼羅迦神使,摩呼羅迦部隸屬三長老麾下,和緊那羅部迦樓羅部是兩個派系,她犯不著為了摩呼羅迦部折損自己的實力。

  當然,既然她在場,完全袖手旁觀也是有罪的,拓跋明殊關注著場內,打算著如果敵人過於強大,派上幾個屬下意思意思助拳,然後主力撤走,到時候和大王長老們彙報,就說「對手極強,勢不能敵,先期趕回報訊」便是。

  她回頭和長孫無極說完這句話,然後轉頭,打算好好估量一下情勢再說,結果頭一轉,頓時瞪大了眼睛。

  就這麼一剎那,剛剛佈陣完畢的使者們已經無聲無息倒了一地。

  而帝非天大爺傲然立於人群之中,眉梢上挑,手心浮光蕩漾。

  他剛才只幹了一件事。

  他把他從非煙那裡收回的七彩妖光放了出來。

  由巫神施出的頂級大巫的巫術,對上長青神殿的下層屬下,猶如上駟對下駟,巨人打小孩,絕對無恥,絕對上風。

  光明類的武功遇上黑暗巫法,本身就是互相剋制,單看誰的功力更強,所以長青神殿這些屬下,此刻便都倒了黴。

  久困黑暗,嚎叫尖泣的七彩妖火盤旋飛舞,剎那間便在使者們身上割出無數道深深傷痕,因為速度過快,那些人衣服零落,血跡卻一時不得出,半晌以後,縱橫交錯的深紅印跡才一道道映出來,在白衣之上鮮明刺眼,宛如披上一層血網。

  帝非天一腳踏在一個使者身上,仰天長笑,道,「原來都是這等膿包麼?忒掃興,爺原本還打算好好上山拜訪來著,現在爺覺得,你家殿主不配——叫他下來見我!」

  一腳將那使者踢出去,撞飛衝上來的摩呼羅迦使,帝非天眉毛一豎,道:「快點,爺在這等著!」

  「發我號令,請求附近駐軍支援,請求近支各神使支援!」摩呼羅迦神使蹬蹬蹬退後幾步,揚手大呼。

  「咻!」一道青色旗花火箭竄上天空,在雲端之上炸開巨大的紅色星火。

  星火色澤不斷變幻,光影斑斕,映出摩呼羅迦神使的驚恐與憤怒,帝非天的睥睨與漫不經心,拓跋明珠的猶疑與不安,和暗影深處,長孫無極的似笑非笑。

  孟扶搖蹭到帝非天身邊,拉他袖子,咕噥:「大爺,你惹禍,不要害我跟著倒楣啊,我可沒打算挑戰整個長青神殿。」

  「你退開就是。」帝非天滿不在乎,「自己先走,爺打夠了會跟上來找你的。」

  他一伸手,一縷星火彈入睡著雲痕的大車,道:「到了這裡,爺要一路打上去,給他們看看扶風巫術的威風,現在沒空追你,這小子乾脆幫你救徹底,條件是,無論如何,幫我護好金剛。」

  孟扶搖喜出望外,點頭如搗蒜:「使得!使得!」趕緊從長孫無極那裡抱過金剛虔誠發誓,「從現在開始,金剛就是我的命,我的肝,我的眼珠子我的魂……」

  金剛大爺死命掙扎,伸爪蹬孟扶搖:「幹你老母,爺才不要做你的眼珠子!爺要挖你的眼珠子!」

  帝非天對他家暴戾的寵看也不看一眼,伸指一彈,金光白光一閃,九尾元寶都被他彈了回來:「把這些累贅統統帶走,爺沒空照料!」

  孟扶搖一手一個拎了,熱淚盈眶的喃喃:「爺你真大方……」

  她將那兩隻自己的寵揣袖子裡,將金剛大爺放在了肩頭最尊貴的位置,以示對慷慨善良的巫神大人的感激,其實帝非天心裡,只是一心想展示巫神威風,不屑於用任何強大異獸來作為助力,並且已經玩膩了元寶大人而已……

  覺得佔了莫大便宜的孟扶搖感激涕零,巫神大人卻仰頭,露出奸詐的微笑——金剛放在他身邊,他一向漫不經心,一路打上去那鳥倒有可能出岔子,但是現在給了孟扶搖……他相信,因為雲痕被救感激萬分的孟扶搖,一定會真的把金剛當做自己眼珠子來保護,那一角魂靈跟著她,比跟他自己安全多了。

  那娃實心眼啊……巫神大人如是想。

  「摩呼羅迦使!」拓跋明珠看見這等戰況,俏臉煞白,衣袖一揮急急道,「來者兇悍,視我神殿神威於無物,本使立刻為你趕赴神山,求得殿主神示再來援你!」

  「緊那羅使請便!」摩呼羅迦使看也不看她一眼,答得硬邦邦,兩部關係他心中有數,也不指望緊那羅援手,保不準抽冷子使暗劍的,還都是自己人。

  「走!」拓跋明珠才不管他什麼臉色,手一揮當先馳去。

  孟扶搖揣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寵緊緊跟上,看著四面八方呼應竄起的各色煙花,心中盤算著這頭巫神的出現將會吸引多少神殿力量,有沒有可能替自己減輕些壓力,想著想著又覺得利用巫神大人有點過意不去,忍不住一回身,正看見巫神大人獰笑著,眼中光芒閃閃,緩緩的抬起腳,踏向已經栽倒在地的摩呼羅迦使的臉……

  孟扶搖立刻覺得,其實,也許,大概,對這頭強大的猙獰的好鬥的不為道德觀念社會倫理束縛的巫神大人來說,只要有架打,不管利用不利用,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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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蒼神治六十三年八月初,巫神帝非天闖入穹蒼內境,在長青神山腳下覆滅正待回山的摩呼羅迦部巡察使隊伍,殺摩呼羅迦神使,隨後迎戰趕來赴援的神山駐軍和八部屬下,以變幻無窮的扶風神通巫術,挑戰統治穹蒼三百年的長青神殿神術,宣稱要將八部踩在腳下,等長青神殿殿主厲雍一步一拜來見,巫神大人人狂,出手更狂,一路辟易血雨紛飛,駐軍和八部連連告急,訊息雪片般飛向神殿中心,神殿為此緊急聚會,並在接連鎩羽之後,由七位長老聯名下令,抽調負責守衛四大境,最為驍勇善戰的摩呼羅迦部天影軍,迎戰帝非天,勢必要將這狂徒攔阻在長青神山之下。

  巫神帝非天以一人之力攪動穹蒼風雲,長青神殿的注意力,一時之間都被悍然北上挑戰的強敵所吸引,而自請「通報敵情」的緊那羅使及「阿修羅副使」一行,經過日夜趕路,已經到了長青神山腳下。

  「強敵來犯,不知道四境會不會因此變動。」長孫無極駐馬山下,遙望前方茫茫雪山,山腳下不知道哪來的風,盤旋迴繞強勁飛舞,將眾人衣袂長髮都掀飛而起,長孫無極烏髮散在風中,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微微仰首,似乎在聆聽蒼穹深處傳來的聲音。

  拓跋明珠將衣領上的裘毛豎起,不為檔風,只為顯示一分楚楚可憐的韻致,眼波流轉嫣然道:「世人都道穹蒼四境,九幽、暗境、雲浮、天域,以為那是固定處所,卻不明白咱們的四境其實是四方大陣,在哪裡都可以設得的,如今那人來犯,摩呼羅迦部損失慘重,一定已經將四境調整過了。」

  「四境流動向來只由摩呼羅迦部掌控,其取勝之道,便在於出現得神鬼莫知,在敵人尚未察覺之時便已入陣,以有備算無備,怎能不勝?」長孫無極笑道,「所以你我縱在這裡猜測,也是猜不著的。」

  「殿主神通天人,應該是可以知道的。」拓跋明珠道,「聖主殿下一旦就殿主位,神通大法醍醐灌頂,繼承殿主一身神術,也是可以的。」

  長孫無極點點頭:「世人皆道我長青神殿神術威淩天下,其實卻不知真正神術向來只掌握於少數人手中,長青之所以長青,真正靠的還是絕頂武力。」

  「既是神術,人人都擅,那還神什麼?」拓跋明珠笑,「聽聞殿主飛昇指日可期,真是我殿上下莫大福祉,只是不知道會是哪位大王,繼承殿主尊位。」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淡淡笑道:「剛剛姑娘你還說,聖主殿下會就殿主位。」

  「阿修羅使就沒有想過,世事會有例外麼?」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笑,「副使不會不知道,緊那羅王與聖主殿下之爭吧?」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拓跋明珠卻是不肯放過這個話題,道:「緊那羅王也是殿主一門中人,有迦樓羅王和諸長老全力支持,據說連新立不久的乾達婆王也十分欣賞緊那羅王,如今殿主飛昇在即,聖主尚未回歸,一直保持中立的阿修羅部,難道至今沒有取捨嗎?」

  「在下不過阿修羅部一個派遣出外的副使,哪裡能知道大王的聖斷。」長孫無極仰首看向遠方神殿,輕輕道,「無論哪位大王就殿主位,在我看來都是好的。」

  他有意無意,半回身瞟身後孟扶搖和雲痕一眼,那兩人都仔細聽著,知道此刻的談論至關重要,孟扶搖越聽臉色越白,不是畏懼,而是對長孫無極言語中顯露出來的對長青神殿的熟稔。

  僅憑套話,是不可能對長青神殿瞭解到這個程度的,到了這個時候,長孫無極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孟扶搖靜靜聽著,手指卻慢慢絞住了手中的韁繩,一點一點,勒緊。

  他果然……是長青神殿的弟子。

  絕頂武功,強大師門,一路相伴走來的太多端倪,向她慢慢揭示了長孫無極的師門定然非同凡響,除了高踞神山的長青神殿,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教得出長孫無極這樣的奇葩?

  然而此刻明白他的身份,孟扶搖並沒有一絲喜悅,甚至猶疑著,向後退了一步。

  自己一路來穹蒼,直到這裡都暢通無阻,緊那羅使做了保護傘,四面查尋的人被調開,很明白都是無極的手腳,他為了她甚至不惜欺騙緊那羅使,直入這穹蒼山腳禁地,將長青神殿的秘密一一告訴她,這些行為一旦被神殿發現,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罰?

  武林中人,欺師叛道是極重的罪名,在哪裡都是死路一條,長孫無極雖然富有一國,但在長青神殿,還是人家的弟子,如果具有大神通的神殿殿主,掌握有他的軟肋之處,無極要怎生抵抗?

  孟扶搖很瞭解神棍,尤其這種政教合一統治的神棍,如果沒有一點私下的手段,絕不可能穩固統治一殿一國巋然不動,愚昧的百姓可以相信神權產生愚忠,但是長青神殿高手濟濟,憑什麼多少年臣服一人之下?

  想到這裡,孟扶搖激靈靈一個寒戰,身側雲痕立即伸過手來,試圖為她攏緊披風,孟扶搖側首對他勉強一笑,看他眼中神采流動,很明顯功力又上一層,不禁微微有些歡喜,然而看著雲痕死裡逃生,如今得以相伴她身側的滿足笑意,她的歡喜裡,突然又生出淡淡酸楚。

  她暗著眸光,神色慘澹,雲痕疑惑的看她,孟扶搖搖搖頭,只看著前面,那一直和拓跋明珠言笑晏晏,始終頭也不回的背影。

  能說什麼呢?

  無極。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那麼聰明,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將長青神殿的內情探聽得比較清楚而已。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那樣我從一開始就絕不和你同行。

  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會……為你退出。

  然而現在,想回頭也已來不及。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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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回去吧,」拓跋明珠看了看前方,「雲橋已開,錯過時辰便要關閉了。」

  神殿給殿中子弟另設了一個入口,和四大境錯開,四大境是用來對付試圖闖入神殿的入侵者和前來參拜神殿的外人,而「雲橋通道」,才是神殿子弟的出入之門。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示意孟扶搖跟上,拓跋明珠霍然回首,嫌惡的道:「下賤之人,都在山腳居住,怎麼可以進入神殿?」

  「這幾位是阿修羅王殿內侍應,此次在下出使,順便受王所托帶他們出來採買一些物事。」長孫無極淡淡道,「還得帶回去給大王複命。」

  拓跋明珠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孟扶搖卻突然退後一步。

  她退後,退開長孫無極身後。

  隨即躬身道:「奴婢們不敢和神使同入神殿,還是請神使先回去向大王複命,待大王相召再進吧。」

  她裝模作樣托起自己剛才摸出來的一個空盒子:「請神使將採買之物代轉大王。」

  盒子托在半空,遲遲沒有人接,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長孫無極目光。

  他眼中深意無限,光芒流轉,疑問、瞭解、嘆息、無奈、猶豫……不一而足。

  孟扶搖目光和他剎那一碰,兩人相處已久心有靈犀,瞬間便完成了眼神的交流。

  「我不和你去。」

  「為什麼?」

  「從現在開始,我自己闖,孟扶搖上神殿,和長孫無極再無任何關係。」

  「別害怕我會受責,沒事。」

  「不!」

  目光一碰,千言萬語,隨即兩人齊齊調開眼光。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恭謹的再次將空盒子往長孫無極面前一遞。

  無極……一直都是你保護我,這是我能保護你的唯一方式……

  盒子舉得時間太長,拓跋明珠已經奇怪的將目光轉了過來,孟扶搖心中暗暗發急,要不是此刻必須扮演一個小廝角色,她恨不得一把將盒子塞進長孫無極手中,再一腳將他踢走。

  她低低彎腰,雙手高舉過頭,頭低得不能再低,拚命想要以這樣一個謙恭卑微到極點的姿勢,逼得長孫無極心生不忍只得接過。

  心疼我吧心疼我吧……孟扶搖內心號啕……求求你心疼我吧……

  手中盒子輕輕一動,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孟扶搖心中一鬆,抬起頭,便見手拿盒子的長孫無極靜靜看著她。

  這一刻他眼神比剛才那剎那交流還要豐富奇異,目光中流轉無數沉浮的情緒,似訣別似安慰,看得孟扶搖心中一緊。

  然而他隨即轉過頭去,也從袖子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孟扶搖,道:「本使剛剛想起,有件東西還得交給阿修羅正使,他大抵也快要到了,你幫我在山下等他,將這錦囊轉交。」

  孟扶搖躬身接過,長孫無極再次深深看她一眼,轉身。

  帶著雪沫的風從連綿的山脈奔過來,在他腳邊婉轉低回,他在風中轉身,異香淡淡的衣角被風拂起,掠上孟扶搖的頰,光滑的絲緞和輕雪深香剎那間如雲拂過,那般軟而涼,像是這一刻的未知而難解的心情。

  然後他再不回頭,策馬離開。

  山腳帶雪的嵐氣裡,孟扶搖怔怔而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呵出的氣成了霜,一絲絲一縷縷都勾勒成他的背影,寫在蒼茫萬里山脈裡,寫在藏藍長空背景中,寫在綿長而牽念的眼神中。

  那樣沈默著看他一步步遠去,恍惚間想起,似乎這幾年以來,他從未將背對著她過,他從未在她面前轉身,他總是陪在她身側,一側首間,她便能看見他永恆不變的笑顏。

  然而今日,道路終端,神殿山腳,她親手逼他轉首而去,馬蹄錚錚,敲碎冰雪,敲破寫在心上的千言萬語,那些言語碎在長青山脈刀般的風裡,碎成這一刻長天盡頭悄然浮起的銀色月光。

  孟扶搖微笑,笑出眼淚。

  無極。

  今日一別,也許你我便不能再見。

  無論如何。

  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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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門深路,盤旋延伸直上雲端,道路其實也不能叫路,卻是橫亙在山脈之中的吊橋,橋身銀白,在山間冷霧之中飄蕩若雲,所以叫「雲橋」。

  到達長青神殿的最後一段路,便是雲橋,橋身一收,無人能過。

  而在雲橋之前,還要經過長青山脈白崖臺山山腹的一條密道,由密道穿出山腹才能到雲橋。

  密道之前,卻是一個十分隱蔽的山谷,掩在群山之間,在偌大的山脈之中,實在難以發覺。

  長孫無極和拓跋明珠,駐馬在山谷之中。

  晚間月色初升,鑲嵌在天邊淡淡涼涼的一片,長孫無極望著月色,道:「快月圓之夜了……」

  「是啊,八月十五,人月團圓之時。」拓跋明珠輕輕撫摸著潮濕的山壁,轉頭微笑看著他,「往年都是我一個人過節,今年……我很高興終於有人陪著我。」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拓跋明珠猶自沉浸在喜悅之中,仰首輕輕道:「這次回去,交割任務,殿主定會賜下曼陀羅丹,說不定還會傳授一樣神術呢。」

  她問長孫無極:「你的曼陀羅葉是幾葉?」

  長孫無極猶豫了一下,道:「十葉。」

  「我是十一葉。」拓跋明珠道,「近日修煉真氣,發覺我的真元之葉越發凝練晶瑩,真力流轉漸漸能遍佈全身,到了真氣混元之境,我的全身上下便會再無空門,多虧殿主傳授下神法,修煉起來真是事半功倍,聽說大王們,曼陀羅葉有十八葉呢。」

  長孫無極笑笑,突然低低道:「種下的葉,是可以培植真元,但是假如一日被拔出來,又會怎樣呢?」

  「你說什麼?」拓跋明珠沒聽見他的話,偏頭看他。

  「沒什麼。」長孫無極轉頭看向前方密道入口處,突然露出詫異神色,道:「怎麼有人這個時候出來?」

  「啊?」拓跋明珠也一怔,回頭看去。

  隨即覺得後背一涼。

  她身子驀然僵住,全身血脈都似在瞬間凍結,半晌卻輕輕一笑,道:「阿修羅使,別開玩笑。」

  「我和你開玩笑已經開了一路。」長孫無極在她身後淡淡倦倦的道,「只有現在,才不是開玩笑。」

  「你是奸細!」拓跋明珠終於明白過來,咬牙道,「你是奸細!」

  手中如意連點,剎那掠過拓跋明珠全身大穴,長孫無極一笑,道:「隨便你怎麼認為。」

  他掠過的手勢比風更輕,比閃電更快,那手勢也十分熟悉,拓跋明珠睜大眼睛,看著他熟悉的、卻比她高超無數倍的掠穴手法,眼眸中滿是驚惶,半晌才道:「不……不……你是神殿中人,拈花截穴大法能練到這個地步的,只有大王以上級別才可以做到,你是誰,你是誰?」

  長孫無極淡淡一笑,根本不理她。

  拓跋明珠卻不肯放棄,拚命思索:「神殿中各大王,各大長老都在殿中,在外的……在外的……你是聖主殿下!」

  長孫無極這下倒有些訝異了,側身看了她一眼,拓跋明珠卻已經被自己的猜測驚得張大了嘴,此時接收到他的目光,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她的臉瞬間褪去血色,一層層煞白,像是蒙了一層紙。

  「將……你……殿下……殿下……」

  她吃力的一個字一個字擠,似乎已經失去了完整說話的能力。

  長孫無極靜靜的看著她,淡淡道:「我不想殺你……但是為了她,我只好借你臉皮一用。」

  他一伸手,手指間閃動著一柄極薄的銀刀。

  銀刀光芒閃爍,輕輕貼上拓跋明珠的臉,刀鋒寒氣比這冰雪覆蓋的極北之地還冷上幾分。

  拓跋明珠臉色死灰,目光閃動,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指,深深摳進了凍土的地面。

  「嚓!」

  不是臉皮被削下的聲音,卻是箭上弦刀出鞘的聲音,森然,矩促,剎那一聲。

  長孫無極面對著的山壁上,一霎間突然亮了一亮。

  被他身後雪亮的刀光照亮。

  隨即拓跋明珠再次睜開眼睛。

  這次睜眼,她不再是絕望驚恐的眼神,那眼睛清亮明澈,毫無驚恐之色,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譏悄。

  看他人落入自己精心布下的陷阱的譏誚。

  隨即她抬手,一反手,手中閃電般變出一柄奇形弧形劍,劍尖抵上了長孫無極胸膛。

  隨即她輕輕推開長孫無極貼在她臉上的刀,笑道:「聖主殿下,別拿刀嚇我,我很害怕。」

  長孫無極垂目,看看自己胸前的劍,臉色終於變了,目光一縮,冷然道:「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唔」了一聲。

  長孫無極又道:「乾達婆王?」

  這回拓跋明珠有些驚異了,她瞟了長孫無極一眼,施施然道:「本座新立乾達婆王不久,和聖主殿下從未見過!不想竟然也被殿下一口猜出。」

  長孫無極半側身,看了看身後山壁中突然冒出來的團團圍困住自己的蒼青甲冑的乾達婆殿軍一眼,淡淡道:「我只聽說新立乾達婆王是個女子,出身神秘,派別神秘,以前從未有人識得她,所以,隨口一猜而已。」

  「隨口一猜也能猜準,聖主殿下果然天縱奇才。」拓跋明珠嬌笑,「不過殿下,你雖不識得我,但是我卻識得你已久,你自以為易容精妙,然而你身上屬於我們長青阿修羅蓮的獨特香氣,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熟悉了。」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拓跋明珠淺淺一笑,突然衣袖一展,迎風尖聲大呼:「長孫無極!你這血統不正,竊位謀權的陰鄙小人!」

  無比熟悉的近乎瘋狂的音調,無比熟悉的恚罵之詞!

  長孫無極目光一縮。

  德王瘋妃!

  無極國那個一生未獲丈夫愛戀的皇室女子,兵敗自殺的德王的失蹤的瘋妃,用自己的失蹤了結一段皇室恩怨情仇愛恨的可憐女人,竟是穹蒼長青神殿,來歷成謎一步登天,新立八部之四的乾達婆王!

  身份顛倒之奇,連素來淡定不驚的長孫無極也露出震驚之色。

  「陛下,殿下,」拓跋明珠微笑,「你大概也猜得出了,我也是個天行者,是個特殊的,一生只領一件任務的天行者。」

  「這個任務,就是我?」長孫無極淡淡問。

  「然也!」拓跋明珠手一合,「不過不要誤會,那個五歲抱走你險些害你失明的德王妃不是我,那是真的,但在那之後,便是我了。」

  「師傅派你去無極,保護和監視兼而有之吧?」長孫無極默然半晌,問,「確實,沒有比德王瘋妃更適合的角色了,白日裡,對王妃心存愧疚的德王會有意無意洩露給你我的資訊,夜晚,一個瘋子在不在她的窩裡,也沒有人會注意。」

  「你不要誤會殿主的心意。」拓跋明珠立即道,「你是殿主寄予厚望的弟子,殿主關心你的成長,如此而已。」

  「你以德王妃的身份裝瘋,促成德王和我母后越發大膽的私情,以至於最後私慾膨脹鋌而走險,你私下做手腳,讓他們走上放縱私情枉顧親情的道路,好讓我對親情人生產生失望厭倦,最終清心寡慾誠心效力於師門,好接下殿主大位。」長孫無極好像沒聽見她的解釋,漠然道,「好,很好,真是……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

  苦,心。

  一生裡親情的渴望破滅,一生裡母愛的求而不得,一生裡親生父子決裂,對敵沙場,最終喋血自殺於眼前,令他長痛在心的慘烈結局,不過是他的師傅,那高踞雲端的殿主大人為了斬斷他紅塵之戀,迫他全心歸屬於師門的幕後翻雲覆雨手。

  如果不是遇見扶搖,如果不是那般灼熱明媚的女子執著的用自己的鮮亮照耀了他,也許原本就清冷淡然的他,真的會因為那些求而不得,因為那些自少年時便開始的寒冷,而心灰意冷放棄十丈軟紅之戀,將一生的心血,盡獻於高天雪山之上的師門。

  長孫無極看著拓跋明珠,眉梢眼角暈開一片淺淺的笑意,那明明是笑,拓跋明珠卻看出一片雪後般的寒意,以至於這位神殿新貴,也不自禁的退後兩步。

  「今日你伏兵於此,卻又是為何?」長孫無極不動,負手看她,「難道一直保持中立的乾達婆王,所謂的中立只是個幌子?作為天行者的你,是要最先跳出來,為緊那羅王做開路先鋒嗎?」

  「殿下,你確實絕世聰明。」拓跋明珠笑,「和你說話真是省力。」

  她手一揮,乾達婆殿軍手中弓弩機簧軋軋連響,箭在弦上,弦上烏黑的重箭,在極近的距離之內,如毒蛇之眼,森然盯緊長孫無極的後心。

  「那是因為……」長孫無極卻好像沒看見那些箭,依舊負手而立,淡淡答道,「好巧,我想做的事,和你一樣。」

  「鏗!」

  鋼鐵之屬摩擦山壁的聲音傳來,那方向似乎是在頭頂,拓跋明珠大驚抬頭,臉色立刻變了。

  上方,山谷兩側山壁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批黑甲男子,緊緊貼伏在山壁之上,手中持著比乾達婆軍更為粗長的巨弓強弩,弩上箭芒微藍,寒芒閃爍,碰撞之聲在雪霧之中錚錚作響,山半腰的一處平臺之上,隱約還可以看見早已安置好的比弓弩強勁百倍的床弩。

  那些人出現的角度和範圍,正好將乾達婆殿軍再次全部包圍了進去。

  「陷人者反被陷。」長孫無極近乎和藹的對拓跋明珠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乾達婆王,本座的龍部殿軍,也等你很久了。」

  拓跋明珠臉色這回真的變了,今日和長孫無極一番對峙,翻翻覆覆瞬息萬變,她自認為機變聰明富於智計,如今卻已對那翻來覆去的變化根本反應不過來。

  「你……你什麼時間發現的?」她聲音顫抖,一字字碎裂的擠出來。

  「當然沒你在我身邊潛伏那麼早。」長孫無極很有耐心,「但是就算神殿女子很難尋到良人,見到男子易動春心,也不該絲毫不加以查問,就對不屬於一部的同僚全盤信任吧?」

  拓跋明珠嘴唇蠕動,臉色死灰,騙人者反被騙,一路上她以為自己扮演得很好,真正將聖主殿下瞞過,不想不過是在一場大戲中演了個小丑的角色,自己念白著臺詞沾沾自喜,卻不知台下人含笑觀看,滿面譏誚。

  「你想引我到這裡殺了我,」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微笑,「正好,我也需要你的身份做個掩護,將我想要帶來的人,最省力的帶到長青神山。」

  拓跋明珠咬緊嘴唇,突然哀聲道:「殿下……你要怎麼對我?」

  「殺你。」長孫無極答得簡單而不容置疑,伸出一指,隨隨便便將拓跋明珠的劍推開,手指虛點,指端光明一線瀉出,如一道乳白的玉線,瞬間點上了拓跋明珠眉心。

  拓跋明珠看著那玉線,眼前一黑,這明明是神殿最高等級的化玉內功,據說除了殿主至今無人練成,不想聖主竟然功成!

  她這下動也不敢動,聽著他語氣冷淡而堅定,心中一片冰涼,咬牙道:「我……我是乾達婆王,即使你是聖主殿下,你也不能任意殺戮神殿大王……」

  「他是不能!」

  聽不出年輕的男子聲音突然從半空之中響起,隨即金光大亮一綻又收,如一道金色的虹跨越山谷,四壁地面,剎那間都燦燦如鍍金,泛出華麗而又森涼的光芒。

  金光所及之處,山壁上,山谷中,那些埋伏著的乾達婆殿軍和龍部殿軍突然齊齊無聲栽落。

  金光中,乾達婆王轉身就奔,試圖奔向金光來處,大呼:「殿主,聖主叛變了!他庇護神殿敵人,還想出賣禁地,屬下想阻止他,他要殺人滅口!」

  金光之中,長孫無極突然飛身而起,手中如意紫光一閃,直擊乾達婆王背心。

  這個害他父母走上歧路,這個包藏禍心傷他一生親情的女子,他不會放過!

  半空裡一身斷喝:「無極,住手!」

  長孫無極聽而不聞,一閃身已經超越金光。

  乾達婆王奔得奇快,那金光似有牽可之力,弓領著她奔向金光來處,同時阻攔住長孫無極,眼看她就要脫離紫玉如意的攻擊範圍。

  長孫無極突然伸手一劃,生生將金光劃在身前半尺之地,隨即手指一張,五指之中玉線五道如五隻白玉杵,剎那飛出,一道接一道的撞擊在紫玉如意上,每次撞擊都將紫玉如意撞得離拓跋明珠更近些,她身形快,那一層層迴旋遞進的撞擊真力卻更快,第三道白光撞來時還相差三尺,第四道白光撞過,離拓跋明珠衣衫只剩手指長的距離。

  拓跋明珠嚇得心膽俱裂,用盡了一身的所有功力向前縱,然而長孫無極,也是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功力,要殺她。

  要殺她。

  不僅要為自己報仇,也要用她的屍體,為扶搖留下通道!

  第五道白光,呼嘯撞上紫玉如意!

  「砰!」

  圓潤武器撞上肉體時的沉悶之聲。

  隱約中還有碎裂之聲,那是內臟剎那破碎的聲響。

  拓跋明珠的身子被那紫玉如意的撞擊之力帶得詭異的轉了個方向,砸向一邊山壁,半空中血雨飛濺。

  與此同時半空那人怒哼一聲。

  哼聲方起,長孫無極全力拋出的如意,剛剛殺了拓跋明珠還沒來得及收回,那被阻在長孫無極身前的金光突然如波浪般一湧,半個山谷裡都似起了金光似的狂潮,狂潮之中伸下一隻金色的手,做了個拔的動作。

  長孫無極身子一僵。

  「咻!」

  四道疾電自金色狂潮之中飛掠而來,快若流光,以世上無人可以躲避的速度,穿向長孫無極雙腕雙肩!

  「弒神釘!」

  禁錮神法,破一切內外真力,專為懲罰神殿高層叛徒所用大刑!

  「嚓——」

  金色長釘穿過長孫無極雙腕雙肩,後身入前身出,帶出血色如線,濺上青黑山壁,濺在皚皚雪地,遍地灑開殷紅淒豔梅花。

  長釘來勢兇猛,餘力不休,帶得長孫無極身子一傾,生生被釘在地下。

  雪地鬆軟,血色鮮紅,鮮血浸上白雪,有種奇異的香氣,淡淡暈開。

  長孫無極臉埋在雪和血中,不去看眼前冉冉飛落的一角長袍,卻拚命轉首,看向那一方釘了拓跋明珠的山壁。

  師傅不會無緣無故下山,他現在出現在谷中,只能說明改動過的「四大境」就在這附近。

  師傅為了對付扶搖,一定親自對「四境」做了改動,難度較以前更高,但是他所使用的光明聖術,最忌的就是陰人毒血,而拓跋明珠的身上,已經被自己留下記號做了手腳,她的屍體就算被帶走,她留下的血依然會慢慢發揮作用。

  而現在再重新佈置,再換地點設置「四境」,已經來不及了。

  而最熟悉四境的摩呼羅迦部被巫神吸引走了一批實力,應該也對扶搖有幫助。

  如此……以自身為餌,總算探出了四境所在,總算為扶搖的闖關留了條生路。

  扶搖……扶將……但望你過得去……

  長孫無極低低籲口氣,四面皆敵,舉國皆兵,在師傅必殺扶搖,而扶搖也必上穹蒼的為難情形下,他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多。

  那角袍子直直垂在他面前,他看不見長青殿主臉色,想來那八風不動的臉上,會第一次出現盛怒之色吧?

  淺淺笑了笑,笑意如明花般在眼神中綻開,那一刻的虛弱盡去,有種光輝照人的華豔。

  平靜的看著那袍角,他低低道:「師傅……」

  「無極!你太令我失望。」那角金色長袍動了動,漠然語氣中終於有了一絲怒意,「庇護神殿公敵,設計陷害同僚,竟然還想帶她進入禁地,乾達婆王阻止你,你竟當著本座的面下殺手!」

  長孫無極閉目不語,不辯解也不求情,臉色比雪色更蒼白。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冷冷道:「明珠傳回來的血驗,本座已經看過,那個妖女,你還想庇護到幾時?」

  長孫無極還是沈默著,在自己的血色中淡然如常。

  長青殿主冷冷盯著他,眼神變幻,似怒似哀似無奈,最終一排袖:「……緊那羅王!」

  有輕若鴻羽的腳步上前來,恭謹應聲:「殿主。」

  「你掌管神殿教徒,聖主也在你管轄許可權內,交由你處置!」

  「是。」

  「除不可傷他性命外,其餘處罰,由你決定!」

  「是!」

  微帶興奮的答應之聲,緊那羅王立刻指揮:「來人,將這叛徒釘到九天之巔去!讓九天神風,好好洗洗他昏聵糊塗的心思!」

  九天之巔,長青神殿最高處一處兩面透風的陰洞,天下至寒之地,長空冰風如刀,時時裂骨穿身,號稱「神吼之地」,意指天神黜落,亦不堪其苦,泣血嘶吼。

  所有人都顫了顫,弒神釘再加上九天之巔,便是神般的武功,也難逃一死,何況更難面對的,是那比死還難捱的無涯的痛苦。

  殿主對聖主一直寄予厚望,百般庇護,如今竟然將聖主交由死敵緊那羅王處置……當真動了真怒了。

  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卻依舊一言不發。

  「既然本座待你再厚,你都死心不改,」那角長袍雲般移開去,長青殿主聲音比那神吼之風更寒冷徹骨。

  「我便滅了你的國,殺了你的人!看你還如何拒絕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3:15 AM

穹蒼長青   第九章  痛極驚心

  長孫無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野中,孟扶搖還在怔怔遙望他離開的方向不語。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風雪瀰漫之中漸漸消弭,最終不見,她的心卻一點一點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著一點一點墜下,磨礪出血痕隱隱的疼痛,漸漸沉底。

  明明覺得自己做了很正確的抉擇,內心深處的預感卻在告訴她,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她有一種衝動,沖上去拽住長孫無極,要他別再回去,就此回到無極國,做他的一國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師門又如何?穹蒼獨立國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國,各國固然無法揮兵打穹蒼,穹蒼卻也很難越過海峽去懲罰無極。

  然而那是他的師門,然而他選擇那樣回去。

  孟扶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無極師父的慈悲,當初聽太妍口氣,師門似乎對無極分外看重,這樣一個天縱奇才的弟子,指望著他承繼本門發揚光大,誰家師父都不忍苛責的吧?

  她捧著手中長孫無極給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卻覺得重於千鈞。

  打開包袱,裡面寥寥幾物,一張紙箋,一枚藥丸,一柄摺疊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鐵的小匕首,甚至還有個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還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雜物。

  她不知道這些古怪東西有什麼用,但是長孫無極給的一定會派得上用場,小心的收起,急忙展開折好的紙箋。

  映入眼簾的是長孫無極飄逸靈動的字跡,字如其人,風華內蘊。

  扶搖:

  此錦囊中諸物,務必小心隨身收好,藥丸須立即服下,長青「四境」即將發動,此四方大陣變換萬千,受入陣者心意牽念,是以我也不能盡知其中關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難決之時,無須猶豫,聽憑元寶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於流動無形,往往身入其陣而不知,由此乘隙傷人,你且登高四顧,但見青黑之色煙氣升起,便是陣口,煙氣西南角定為生門,可從此處入,搶得先機,一旦入陣,其後全憑你自決,切記。

  但凡過神殿四境者,無論是何身份,都將受神殿禮遇,並可得殿主一諾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鐵規,因此萬勿從它路硬闖,殿主神通,非脅迫可為。

  無需為我擔憂,家師慈和,一向對我愛重,只需回歸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於神殿之內,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來。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時,必備酒設席以待。

  保重。

  孟扶搖緩緩放下紙箋,小心的按原先的摺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著那微微凸起的字跡,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麼時候寫這封信的?一路而來的驛站中,孤燈下,窗紙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靜靜寫留給她的文字,悄悄安排著她接下來的那段全天下最艱難的道路,呵氣成霜的寒冷的夜裡,墨蹟落紙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卻從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著這樣的心意,卻覺得重至承擔不起,掌中薄薄的紙張輕若無物,紙張上的內容語氣輕描淡寫,她心中陰霾卻越發濃重,卻又不知陰霾從何而來。

  風雪旋轉呼嘯而來,撲在人臉上,沁涼中心神一爽,恍惚間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在耳側低低道:「扶搖,迷茫苦痛之時,但記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側雲痕等人道:「接下來的路太難走,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她說得有點艱難,語氣乾澀,雲痕立即搖頭,剛剛張嘴,一個「不」字還沒出口。

  孟扶搖霍然出手!

  不待雲痕姚迅鐵成拒絕,甚至不待他們有任何反應,孟扶搖出手如霹靂,剎那間平地起風雷!

  她沒有攻擊武功最高的雲痕,卻閃電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剛剛張開就無聲無息倒了下去,身邊雲痕鐵成下意識來救,孟扶搖趁著他們分神之際,反掌左右一拍。

  鐵成應聲而倒,雲痕卻讓了開去,身子一滑便要退開。

  孟扶搖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靈蓋,拍得風聲淩厲毫不留情。

  雲痕大驚,剛剛退開立即再次滑過來,抬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搖腰間的「弒天」,突然無聲無息滑了出來,她腰間迅捷一扭,「弒天」連刀帶鞘拍在雲痕腰眼上。

  雲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換如電,剎那間孟扶搖已經使詐放倒三人。

  注視倒在身邊的三個人,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她在風雪之中靜靜沈默了一會,然後將那三人搬到避風處,從包袱裡翻出厚衣裳給他們墊好,又用松柏的枝葉擋住他們。

  穴道半個時辰之後可解,時間久了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對身體有損。

  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境既然隨入陣之人行動流動,那麼等到雲痕他們醒來,一定已經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搖緩緩蹲了下來,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進入四境,要麼死在那裡,要麼闖過進入神殿,也許殿主應了自己請求,送自己回歸,那麼這個世界上便再無孟扶搖,對於這些一心追隨扶助自己的人來說,這一去,便是死別。

  對不起。

  我要離開很久很久,從此後……相聚無期。

  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孟扶搖壓抑下浮起的淚光,想將他們的臉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將他們的臉銘記,牢牢深刻在記憶裡,如果此去是死,他們的容顏會溫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麼她將在日後的歲月中慢慢回想。

  記住這些伴她近三年風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見證她五洲大陸穿越史的知心人們,記住三年來五洲驚豔之旅,記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記住那些感動、震撼、關切和溫暖。

  然後,永別。

  三人平靜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搖將要丟下他們遠行。

  孟扶搖蹲在姚迅面前,將一枚鏤刻「扶搖」印記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屬於孟扶搖名下產業的印章,這產業是姚迅替她掙的,可惜孟扶搖一心向前,到現在也沒巡視過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將姚迅的被門擠扁的瘦長的臉扯了扯,孟扶搖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這傢伙挨了自己一頓暴打,後來這溜滑如魚的傢伙兩次逃離自己,卻最終還是回到自己身邊。

  「你跟我最早,幫我賺的錢最多,可惜以後我花不著了……都留給你,財迷,喜歡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屬下,我給你我的財產。

  隨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鐵成面前,看著那少年憨厚撲實的眉眼。

  「當年你為我城門一跪,男兒膝下值千金,我能還你什麼呢……」她偏頭想了想,將懷中當初雷動給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這個有什麼用,或者只是雷老頭子的私人收藏?無論如何,戰北野看見這東西,就應該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將來給你吧。」

  拍拍鐵成的肩,孟扶搖仰頭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輸了的傢伙「我要娶你!」一語驚人,到頭來做了她的護衛,她一直比他強大,用不著他多少力氣,然而他便那麼死心眼記得,他是她的護衛。

  我最忠誠的護衛,我給你我的土地。

  最後挪到雲痕身前,孟扶搖突然沈默下來。

  這不是她的屬下,這是愛她的人。

  是默默愛她,卻從未說出口,也從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陸征程中最先遇見的少年。

  玄元山比劍一戰,太淵皇宮驚心一夜,天煞真武裡他讓出機會以求她的安全,以至於被逐家門飄零江湖,在她失蹤時走遍扶風全境苦苦尋找,找到她時只安心一笑,將那些風霜無聲抹去。

  其他的人,在幫助過她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得過她的補償,唯有雲痕,救過她數次的恩人,她從未有回報。

  「對不起……」孟扶搖輕輕道,「我曾想著,要幫你拿回你的身份和榮譽,要幫你揍死那倆老不死,可是我卻自私的只顧著去幹自己的事兒……而那些地位金錢,都不是你要的……雲痕,孟扶搖這輩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寫下了「破九霄」內功心法,塞在雲痕手中。

  「死道士沒教你這個,師姐教你,管他媽的絕頂秘技不得外洩。只是破九霄學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決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嘆道:「可惜再見不著戰北野和宗越……也罷,見了反而麻煩,就這樣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見肩頭上打盹的金剛,孟扶搖猶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帶它走吧,萬一在四大境中遇險,怎麼保護好巫神這一角魂?

  猶豫很久,只好學長孫無極,將這廝的嘴給捆上,塞在雲痕懷裡,又將松柏枝葉在三人身上小心蓋好。

  隨即孟扶搖再不回頭,大步離去。

  長空飛雪,冰風呼嘯,沉睡的人做著生死與共的夢,離去的人卻選擇孤獨前行。

  一行腳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間被新雪覆蓋。

  黑暗深處,風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搖離去的相反方向,卻突有幾道身影,飛快掠來。

  ----------

  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搖居高臨下的遠眺,心想著這夜色中,如何能發現「青黑色」的煙氣?

  她的視力最近已經漸漸恢復,只是看顏色還有些不準確,大抵以後要成個紅綠色盲,這樣的眼神,去辨別青黑色煙氣,著實有點難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兩座山峰之間,突然冒出一縷煙氣,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顏色很深很顯眼。

  孟扶搖一陣歡喜,立即奔了過去,奔到近前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山谷。

  山谷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不像有什麼大陣的樣子,但是孟扶搖牢牢紀得長孫無極囑咐,絕不敢對四大境掉以輕心。

  她極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聲,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異,似乎雪層之下,有些坑坑窪窪。

  她用腳揮開最上面一層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發現淩亂的痕跡,看起來是很多人的腳印。

  她皺眉——剛才這山谷中有人?

  一路揮開積雪,漸漸看見了更多的東西:武器擦過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飾、還有……血跡。

  血跡猶新,在雪層之上豔紅若珊瑚珠,那點點鮮紅撞入孟扶搖眼簾,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隨即眼中一涼,臉上一冷。

  她詫異的摸摸臉,竟然摸著了兩行清淚。

  兩行淚,在她絲毫不知覺的時刻無聲無息流下,瞬間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風之中凝結成冰。

  孟扶搖怔在那裡。

  無緣無故,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為什麼會突然因為看見一灘鮮血而流淚?

  血……這輩子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次,自己的、別人的、比這一灘血更驚人更悽慘的東西她都見過,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會因為這灘血而流淚?

  她怔怔摸著臉上的冰珠,心卻砰砰的跳起來。

  心意所繫……心意所繫……

  眼前白光一閃,元寶大人突然從她袖子裡竄了出來。

  它竄到那攤血之前,撲入帶血的雪地之中,將頭死死的拱著,不住尖聲哀喚。

  孟扶搖站在那裡,忽然便覺得手腳冰涼,那般的徹入骨髓的冷,從經脈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結。

  她抬手,動作緩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鏽住,甚至聽得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麼,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淺淺笑著離開她的背影,將他從她剛才一霎間感知到的噩夢之中抓回來。

  她的手,觸著冰冷的虛無,那些飛雪落在指尖,涼入心底,她茫然的站著,恍惚間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聽見高山之上狂風怒吼,聽見帶著冰渣子的雪,撲打在深切的傷口之上的聲音。

  她突然撲了過去。

  撲在那灘血跡上。

  她將臉貼在那灘血跡之上,在那個位置之上隱約感覺到一個人形,彷彿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樣的姿勢趴伏於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誰?那是誰?

  埋在臉下的帶血的雪,有一點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香氣不同於世間任何芬芳,卻更高貴清涼,像是落滿深雪的天宮之蓮,那香氣於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鏤刻於靈魂,以至於哪怕只剩極其輕微的一縷香,也如洪鐘大呂般,霍然撞響了她的全部意識。

  轟——

  剎那間心和靈瑰,都似已經碎去。

  碎如此刻長青神山萬千飛雪,在天地間混沌浮游,落在哪裡便徹骨的涼了哪裡,落在哪裡便永遠的碎在了哪裡,溫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將臉緊緊貼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顧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輾轉,那些雪上鮮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漸漸混成一片粉紅色的雪片,再一點點的黏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發間,那些粉紅的雪無法在她冰冷的肌膚之上融化,再被無聲無息奔流的眼淚凝固。

  到得最後,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輾轉磨薄,滿地裡騰開粉色雪霧,一些是原來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額頭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黏滿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來的雪坑裡,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活埋。

  最後她趴在長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無聲的抱著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縮得那般緊,似乎想將自己就此縮在泥土之下,永恆睡去,永遠不要面對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側突有白影一閃,小小的一團竄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個方向。

  孟扶搖立即抬起頭,緊盯著元寶大人竄去的方向。

  元寶大人竄出數丈,速度比以往快了無數倍,流光一般連孟扶搖都看不清楚軌跡,她正要跟著追去,已經掠出數丈的元寶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個急剎,生生落了下來,隨即僵在雪地裡,不動了。

  它仰頭,拚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頭,望向長青神殿的最高處,烏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裡,映出它所看見的一切,映出它的驚怖欲絕。

  先前那一陣子,主子關閉了對它的心靈聯繫,然而就在剛才,靈識開啟,它已經感覺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拚命的要奔向那個方向,卻被來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邊!

  不能把她帶到我這裡!

  保護她!

  那心靈感應的命令極其虛弱,它好容易才感覺清楚,這虛弱讓它心急如焚,然而卻真的不敢再動。

  一生忠於他,忠於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識中,沒有違背。

  元寶大人站在雪地中,鬆軟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體,它往前走兩步,再退後一步,它抬頭看看前方,再回頭看看一臉期盼等著它帶路的孟扶搖。

  這一刻,一生裡在主人庇護愛寵下飽吃飽睡,不知道人間之苦的天機神鼠,終於第一次懂得了人類的焚心為難的滋味。

  身後,孟扶搖跪在它身側,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寶,走啊,走啊——」

  元寶大人長久沈默著,烏亮的黑眼珠,漸漸浮出閃亮的碎光。

  它最後仰頭,看了那個方向一眼。

  然後它轉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搖的手掌。

  它抱著孟扶搖冰涼的手指,將腦袋慢慢的貼了過去,然後,不動了。

  孟扶搖看著它,眼神由不解轉為瞭然,最後是無涯的疼痛。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將元寶舉上自己額頭,用自己血跡殷然的額,輕輕抵上它的。

  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寶的真正主人,可以讀懂它的心思讀懂它看見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這山谷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會允許她輕舉妄動,他即使離開,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為他,走岔了預定的路程。

  他一生為她鋪平腳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來都在踩著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搖顫抖著,在這午夜呼嘯的風中抖成枯葉一枚,她聽見自己牙齒格格顫抖,聽見和她額頭相抵的元寶,從胸腔裡發出的細微的哭泣般的哀鳴。

  那樣的哀鳴同樣響在她自己心底,一聲聲越來越響,震得她意識昏眩,腦中思緒亂成一團。

  非煙當初那攝魂大陣傷了她的大腦,雖然後來因禍得福衝破關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點後遺症,她在極度情緒激動時,依舊會頭痛。

  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長孫無極的切切囑咐,心中頓時一驚,無極現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應該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麼可以在這裡沉淪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撈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熱的額頭,從雪坑中飛身而起,記著長孫無極關於煙氣西南角的囑咐,她飛身而出身子一轉——

  一轉之下,頭腦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時四周景物一變。

  雪地不見,山谷不見,頭頂蒼穹如蓋,四面繁星點點。

  而她並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彷彿直落深淵!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自己躍出的時候一個翻轉,情緒混亂頭痛之下昏頭昏腦,半空中方向似乎轉錯了。

  她沒有落入西南角。

  她誤入了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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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巔,神罰之地。

  長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頂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處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結滿丈許厚的冰雪,滑得飛鳥亦難立足。

  峰巔是空心的,不過幾丈方圓,對穿成一個長不過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積滿冰雪,三千丈之上淩厲冰風,時時刻刻無遮無擋的自洞中穿過,呼嘯咆哮,滌盪不休。

  洞的正中,一個人形鐵架連接洞頂洞底,架上隱約有凝固了的發黑的血色,昭示著這裡曾經囚禁過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屆殿主練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為驚才絕豔武功絕世,號稱「不滅金身」的司空奇趁機勾連其餘諸部意圖反叛,將要成功的關口,卻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無人見過的神術一招制下,「滅神釘」穿司空奇琵琶骨,「縛魔索」鎖司空奇四肢,釘於九天之巔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風穿身之苦,縱橫穹蒼,身如鋼鐵不懼人間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於刑架之上。

  那風,本就不是尋常冰風,尋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體完好,也頂多不過支持三日夜便必死無疑,以至於神殿懲罰犯罪弟子,什麼刑堂都不必設,扔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長青神殿上下,聞九天之巔而色變,除了三百年前創教祖師曾在這裡呆過一個月,以及後來闢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長老,也絕不敢輕易靠近那裡一步。

  時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傑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負責押送的神殿殿軍便已停下,甲冑在身已經不能爬滑溜無比的冰峰,跟隨緊那羅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級弟子。

  在離巔峰三百米處,那些弟子也已經禁受不住,停在崖邊,緊那羅王接過長孫無極,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從山下大袖飄飄的上來,蒼青長袍,同色高冠,弟子們都謙恭的躬身,道:「見過四長老。」

  緊那羅王回身,目光流轉,笑了笑道:「四長老也來了。」

  四長老拈鬚一笑,道:「聽聞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憤怒,特來觀刑。」

  他看著緊那羅王負著的長孫無極,皺眉道:「不過一個將死的叛徒,還配讓您背著,我來。」一伸手拉下長孫無極,重重摜在地上。

  長孫無極落在滿是冰雪的地上,傷口一震再次鮮血飛濺,浸入不化的冰層深處,他卻依舊一聲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長老,便將目光轉開。

  「殿下,」四長老盯著他冷笑,「您縱橫神殿作威作福,可想過會有今日?」

  「過獎。」長孫無極輕輕咳嗽,「那八個字……評語,本座覺得……用在四長老身上似乎更合適些。」

  「胡扯!」四長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羅部時,私自加重稅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國稅,」長孫無極緩緩道,「殿主也想請你……在九天之巔住上幾天,本座……攔下了,如今想來,倒不如……救你那隻……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瘡疤的四長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壞事,殿主根本責不到本座頭上,本座又怎會丟失阿修羅部大王位!」越說越怒,惡狠狠抬腳便要踢向長孫無極。

  緊那羅王一直抄著袖子冷笑看著,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長老看他不順眼,不如早些釘上去,還有什麼懲罰,比神吼之地更適合他呢?」

  「是極。」四長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長孫無極,飛身上崖,看見那掛滿冰淩的刑架,揚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見沒,那就是最合適你的棺材了。」

  他將長孫無極拖過去,將穿過長孫無極雙肩雙腕的「弒神釘」穿過刑架上預留的洞孔,再將長釘掰彎,扣上刑架上精鐵剛鎖機關,這樣即使長孫無極不顧真元被毀強行掙脫,連動的機關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於死。

  一番動作,鮮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發黑的血跡,頓時再次染上新鮮的殷紅。

  四長老動作粗暴,有心整治,長孫無極卻始終一聲不吭,折磨人的人卻聽不見對方求饒呼號,便覺得無趣,四長老悻悻退開,撫了撫袖子笑道:「這神吼之風當真了得,本座在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覺得有些吃不消。」

  「怎麼會。」緊那羅王看著四長老一讓開,九天冰風立即呼嘯咆哮著擊打在長孫無極身上,目光閃動,笑道,「長老謙虛了,您神功深厚,哪裡會懼這個。」

  「緊那羅王立於九天之巔顏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長老捋鬚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恭喜緊那羅王。」

  「何喜之有?」緊那羅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眾所皆知,除聖主外只有緊那羅王您有資格問鼎。」四長老目光閃動,「殿主以往心意所屬雖是聖主,然而這叛徒大逆不道欺師滅祖,殿主如今將這叛徒交您處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長老吉言。」緊那羅王揚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長老學識才幹,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屬。」

  四長老聽得眉飛色舞,險些立即就一個躬彎下去先「恭賀我主」,一轉目瞅見刑架上長孫無極半閉著眼,蒼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長老身份,拚命按捺住喜悅神色,點點頭道:「如此,祝緊那羅王早日心願得償。」

  「彼此彼此。」緊那羅王微笑,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條銀米閃爍的長鞭。

  四長老眉頭一挑,詫道:「化神鞭?」他眉頭跳了跳,回身看長孫無極,愕然道:「緊那羅王要對這叛徒用刑,理所應當,只是這化神鞭非同小可,萬一……」

  化神之鞭,練化元神,摧筋斷骨,苦不可當,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計其數,四長老皺了皺眉,心想緊那羅王恨聖主入骨,竟然動用這鞭,平日裡倒也罷了,如今這叛徒重傷之身,又釘在九天之巔受神吼風刑,哪裡還經得起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長孫無極性命,只覺得殿主既然還沒下令處死叛徒,這麼快便折騰死對方,未必對己方有利。

  「長老放心。」緊那羅王輕執長鞭,唇角獰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將長鞭在手中輕撫,緊那羅王偏偏頭,斜睨四長老,一言不發。

  接收到緊那羅王目光,四長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還要同時發洩一下對政敵的多年憎恨,也許還有些手段什麼的要施展,這些都不方便當著他人的面進行,趕緊退後一步,笑道:「殿中還有事務,本座先行一步。」

  「長老請。」緊那羅王手一引。

  四長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時,隱約聽見破空的鞭風,比那神吼之風更猛更烈,「啪」的一聲驚得他也顫了顫,喃喃道:「這麼大的力道,不會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隨即又浮現一絲冷笑,半回身看著雲霧繚繞之上的山巔,神色快意:「死了也好,從此後,便是我天行一脈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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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濃,整個長青神山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巔,因為高過雲端,山巔之尖被永久的濕潤冰涼的雲霧所籠罩,不見天色。

  雲霧之上,狂風怒號,以兇猛如刀劈的勁道,穿過冰層凝結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卻十分安靜,沒有呼號沒有呻吟沒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層反射著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駐紮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層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覷,他們都聽說過神吼之地的恐怖,也聽說了百年前夜叉大王悽慘的死亡,原以為會被呼號之聲吵得整夜睡不著覺,不想居然安靜如此。

  驚訝之後,便是佩服,聖主不愧為聖主,淪落至此也未曾折節,重傷之身釘於九天之巔,竟然生生抗了下來,而他們,個個神完氣足,時時運功禦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經禁受不住這半山的寒氣,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讓已經武功被制無法運功的殿下堅持下來的?

  山下有腳步聲傳來,來換班的弟子們到了,守衛的這一批頓時一喜,紛紛迎了出來,一個個跺腳呵氣,埋怨道:「怎麼現在才來,凍死了凍死了……」

  「不是準時麼。」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們還提前了一刻鍾呢。」

  兩批人互相鬥嘴,只顧著交班,都沒注意到崖壁一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輕功超絕,和這半山雲霧一般飄過那群弟子身側,直掠崖巔,身子一閃已經鑽入冰洞。

  地面溜滑滿是鏡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盪,明明武功高絕,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長孫無極腳下。

  這人也不起身,就勢一抱,連著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長孫無極的腰,也不說話,半晌,似有細細的水流滴落下來,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聲。

  「別……哭。」長孫無極閉著眼睛,沒有看來者是誰,輕輕道,「小心……被聽見……」

  那人立即靜了靜,隨即起身,繞到長孫無極身後,伸手去拔那連住長釘的鎖鏈。

  這人手勢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鏈條一手抓住鎖頭,生怕胡亂扯動傷著長孫無極,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鎖頭絲毫不動,長孫無極卻悶哼一聲。

  那人立即不敢再動,黑暗中眼光一黯,長孫無極輕輕道:「別……拔不了的……」

  頹然放下手,手指在長孫無極比冰還冷的身上掠過,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從懷中摸出一顆丹藥,餵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塊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開長孫無極衣襟,貼在他心口上。

  然後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為長孫無極多擋一陣風,然而又想起背後也是有風的,又轉到背後,轉來轉去,十分無措。

  長孫無極睜開眼,疲倦的對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難為……你了,其實……不用管……我。」

  那人卻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別……」

  「只求你……只求你……」長孫無極閉上眼,喃喃道,「她那邊……」

  那人默然鬆開手,轉過身去。

  長孫無極也不說話,黑暗中無人哭泣無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靜,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沈默之中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拚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靜之中隱隱作響,激起震撼的回聲,撞在冰洞壁上,連這怒吼的風,高矗的山都在顫抖。

  那人終於熬不得這無聲的巨大撞擊,身子顫了顫,手指緊緊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沒入冰層,綻開一點微微的血色。

  半晌掙扎而艱難的道:「我儘量……」

  長孫無極慢慢吐出一口長氣,一笑欣然,他臉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綻開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華豔光芒流轉,卻又令人覺得美在頃刻稍縱即逝。

  那人看著那樣的笑容,慢慢的,轉過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長孫無極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霧,注視著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她到了那裡了嗎?她進入四大境了嗎?她一切順利嗎?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許是苦,然而依舊覺得,和她在一起的幸運,抵得過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綻開,微微滿足,自覺一生裡金尊玉貴,富有一國,然而最快樂的時刻,還是她每次認真注視他的時刻,那樣清亮的眼神裡滿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貧瘠和蒼白從此充盈。

  「何苦……受這般苦……」那人依舊失神的喃喃,「你還要為她,付出多少?便是這大好河山不值一顧,難道連你這條命,你也不珍惜嗎?」

  長孫無極沈默著,良久,淺淺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獄嗎?」

  蒙面人愕然轉身。

  「那麼,我去。」



穹蒼長青   第十章  元寶之擇

  風雪止,寒氣收,山谷失,死門開。

  剎那間天翻地覆,景物全變。

  孟扶搖身子尚在半空已經知道不好,一步錯步步錯,哪怕她的實力原先可以順利闖關,一旦誤入死門,那就是形勢逆轉,死路一條。

  身子還在不住下墜,明明剛才就是在山谷,附近沒有懸崖絕壁,但是剎那間她身下就出現了無限的深,而頭頂風聲呼呼星辰旋轉,世界瞬間攪成了漿糊。

  孟扶搖知道,不採用人力的神巫陣法,大多都以幻境為主,而頂級大陣和普通陣法的區別就在於,普通大陣的幻象來自於心,人力可破,一旦衝破便不存在,頂級大陣的幻境卻虛虛實實,你以為那是假,多半那是真,比如這萬丈懸崖,如果認為剛才自己是在山谷四周沒有懸崖便任其掉落,那也就真的掉落,啪一聲,摔裂。

  到得此時,慌亂也無用,何況孟扶搖從來不認為憑自己,掉崖就會掉死,,她半空中一吸氣,全身真氣流轉,身子一輕,下墜速度立時一緩,一片羽毛似的飄蕩起來。

  隨即她一個翻身,已經攀向了身側的崖壁。

  手指已經夠著崖壁,崖壁上突然「嚓」的一聲,彈出無數閃亮的鋒刃——剎那間那崖壁已經不是岩石,化成刀山!

  孟扶搖急忙縮手,飛彈出的刀刃已經削落她一片指甲,而這一攀一縮之間,身子又落了數丈。

  孟扶搖急拔「弒天」,黑芒一亮間叮叮噹當鋒刃全部被削平,她五指一張,指尖灌注真力比金玉更堅實,唰的抓住那些去掉鋒刃的刀尖,用力一扭扭成一團,一把抓住。

  下墜的勢子霍然而止,孟扶搖吊在半山之中,剛剛舒一口氣準備攀援而上,忽覺腳下一緊。

  她低頭一看,心中一驚。

  不知何時,身子離崖底已經不遠,崖下是濁黑粘膩,冒著腥氣閃著紅光的泥漿般的河流,河流之中汩汩的冒著泡,翻翻滾滾彷彿煮開的瀝青,那些黏膩的漿汁之中,伸出無數滿是汙黑泥水的手臂,在飄搖的灰色霧氣中不住掙扎、伸出、招展、攀援,其中一隻靠她最近的手臂,正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踝,手臂之上不住滾落黏滿黑色淤泥的鮮血,在沉厚的黑色河流之中,滑落無聲,而鮮血淤泥之下,隱約看見寸寸白骨。

  孟扶搖咬牙,一腳抖開那手臂,更多的手臂卻伸了過來,擠擠簇簇如一群蚯蚓般簇擁在她腳下,詭異得越伸越長,河流裡,除了汩汩的泥泡炸破之聲,漸漸更多了一些異聲,呻吟……呼號……慘嘶……嚎叫……一聲聲摧瑰裂肺,宛如從地獄之中,受盡苦難的幽魂們隔著陰陽兩界發出的求救之聲。

  森森千仞的鐵青高崖,滔滔翻滾的黑色深潭,詭異揮舞招展的不似人形的無數白骨手臂,灰色濃厚腥臭的霧氣,幽深迴旋蕩響的鬼哭之音。

  地獄之境。

  九幽。

  那群手臂拚命擠過來,孟扶搖看得頭皮發炸,趕緊蹬蹬蹬向上爬,那崖卻似乎永無盡頭,爬了很久,頭頂還是那麼高,身下還是那麼近,那些手臂越伸越長,已經不是手臂,倒像小時候扯出來的長長的香口膠糖。

  孟扶搖心中一陣鬱悶,心想這個怎麼破?難道要我一個猛子紮到淤泥裡去打一架?先不說紮進去會不會被那數也數不清的手臂一氣呵成的勒死,單是看這河流的顏色就不正常,落下去,自己先會變成白骨吧?

  不下去,自己永遠在這沒有盡頭的崖壁之上攀援,直至活活累死?

  腳踝之上又是一緊,已經有手臂攀了上來,孟扶搖還沒來得及踢開,更多的手臂沿著那條手臂,藤蔓般唰唰爬過來,攀上了她的腳她的腿攀向她的腰,所經之處,渾身麻癢骨節酥軟,孟扶搖手中「弒天」唰唰連聲試圖斬斷那些東西,然而那手臂附上她的身立即軟化變薄,化成黑色的一條條軟泥狀印跡,浸潤向她的肌膚,她的刀劃過去,只能傷著自己的身體而已。

  孟扶搖心中一冷,心知落入死門果然就是一個死字,狠本沒有破陣的契機,自己心神混亂之下竟然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堂堂足可躋身十強前五的實力,竟然連一關都過不了!

  懷中突然白影一閃,元寶大人爬了出來,它剛剛哭完一場,淚痕未乾,精神懨懨的探出頭,口一張,對著身下的手臂們便是一陣尖嘶。

  那尖嘶依舊只見其形不見其聲,那些手臂卻彷彿都被突然截斷一般,唰的一聲齊齊縮了回去。

  還有一些沒縮回去的,元寶大人跳下孟扶搖懷中,輕輕落上黑色河流,它在那河上閒庭信步,不染淤泥也不沉落,一路踱過去,看見誰的手還在外面便踢踢,一路將那些東西都踢了下去。

  河面很快恢復了平靜,泥泡雖然依舊炸個不休,手臂卻都沒了,那隱隱約約的呼號似乎也已經淡去,風中的腥氣也淡了些,雖然幽深可怖依日,但是已經看起來不是那麼摧魂裂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心想好吃懶睡無甚作用的元寶大人,到了穹蒼簡直是龍精虎猛神勇非凡,以前還懷疑過天機神鼠是不是就是個好聽的稱號,如今看來是冤枉人家了。

  這樣一想又不禁心中一痛,無極將元寶留給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他的罪?

  想到長孫無極她便身子一顫,頭痛剎那又來,手中下意識一軟險些掉下去,趕緊「啪」的甩了自己一耳光,她下手極重毫不留情,面上頓時浮出五個極重的手指印。

  隨即她喃喃道:「從現在開始……不許想你,直到我見到你!」

  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誤入死門,無論是遭遇地獄,無論碰見怎樣的磨折和艱難,絕不放棄絕不洩氣絕不後退。

  我要見到你!

  孟扶搖一仰頭,飛身而起,忽聽身下元寶吱吱一叫。

  孟扶搖回首,便看見剛才還在閒庭信步的元寶大人不知何時身子一傾,一隻腳爪已經落入淤泥之中,而淤泥之下,剛才的汩汩流動已經消失,卻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在震動,慢慢鼓起,那些鼓起都是圓形,看起來似乎是無數的頭顱漸漸浮出。

  這一下驚變突然,剛才孟扶搖還看見那些怪異的手臂在元寶大人腳下不堪一擊自動退避,如今一霎間似乎又冒出了連元寶也制不住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孟扶搖伸手要去撈元寶大人,霍然山壁上刀刃齊齊一縮,再次彈開時已經變換了陣型,寒芒閃動疾若飛電,剎那之間四面流光飛舞劍氣縱橫,就像數十位頂尖劍手突然包圍而上,橫掠縱射,罩下密密劍網!

  孟扶搖半個身子懸空拔刀迎上,擋住那些劍氣以免元寶大人被誤傷,一時也顧不得去撈它。

  這是怎麼回事?元寶大人還在愕然看著自己被弄髒的腳爪,也是一腦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它是穹蒼萬獸之王,是代代沐浴神光而生的長青神獸,長青神山範圍內的大多數惡獸和幻境在它腳下都不攻自破,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便是這一陷間,它隱約間感覺到了一絲神力流動,這是熟悉的、來自第一代創腳祖師身側神寵祖先留下的感知,是歷代殿主才有的大神通,即使是它的主子,至今也因為不肯接殿主位,而不能擁有。

  元寶大人知道,長青神殿的神術是不可學的,只有在接殿主位時行醍醐灌頂儀式,上任殿主將一身神術灌注於下代殿主才成,而醍醐灌頂之時,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心中的所有意識都會被對方窺知,這才是主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接位的原因——他不能讓孟扶搖被殿主發現。

  也只有它知道,主子抗拒殿主的命令有多艱難,一生裡無人違抗至高無上的殿主,屢屢在主子這裡碰壁,早已忍無可忍,若不是主子身份特殊,只怕早已……

  這點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而過,剎那間元寶心中已經明白,難怪連這些手臂都似乎比以前難纏了許多,以前哪怕它在這裡睡覺,那些妖臂都不會敢探出來的,原來這回的四大境已經不是摩呼羅迦部所掌,而是長青殿主親自設置,灌注了神術的四境,已經不是它能所向披靡——神術是始祖傳下的神術,它所繼承的神力卻只來自始祖的寵,本來就不在一個級別上,哪有寵獸超過主人的?

  元寶大人悲哀的濕了黑眼珠,悲哀的想著主子交給的這個任務真是艱難,然而無論如何,天機神鼠永遠忠於主人,它不能,也必須要做。

  抬頭看看在劍網中苦戰的孟扶搖,那些劍氣如此密集,稍稍一個分神便會被傷,這個時候底下絕對不能再生亂!

  抬腳一拔,將淤泥甩去,元寶大人頭一昂,又是一聲尖嘶。

  剎那間黑色帶血的泥漿湧動,剛才被它踢下去的手臂再次霍然伸出,齊刷刷矗立在深潭之中。

  灰色霧氣裡直直伸著詭異的鬼臂之林,卻不復先前的纏繞柔軟,僵立不動,等待長青神獸的召喚。

  元寶大人爪子一揮。

  手臂齊齊翻轉,啪的按了下去,按向那些慢慢掙動即將破泥而出的頭頂。

  那些手臂不具有反轉功能,給神獸命令指示強自逆轉,哢嚓之聲連響,剎那間齊齊斷裂,斷裂了的手臂依舊絲毫不差的重重捺了下去,灰霧之中砰砰之聲連響,那些頭顱被突如其來的一按,往下沉了一沉。

  元寶大人立在滾動的淤泥之上,盯著那些手臂,全身的毛瞬間濕透,卻毫不停留又是一聲尖嘶。

  手臂軋軋連響,剎那間使力過度碎成無數段,卻不折不扣執行命令,反潛入淤泥之下,試圖盤上那些頭顱,將之生生絞斷!

  頭顱怎甘於被絞?震動突然加快劇烈,黑色的閃著紅色幽光的淤泥之下突然鼓出更多泥泡,泥面起伏不休,絞成一個個翻滾沸騰的漩渦,隱約還能聽見泥下傳來格格聲響,像是底下正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

  底下也確實是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一場力量懸殊卻不肯放棄拚死較量的戰鬥,一場來自主人和寵互相遺留下來的神術之戰,勝負早已毫無疑問,甚至當事者自己也明白,然而只因為忠誠的承諾,便不肯放棄,用盡所有想要扭轉局勢,為那女子換得一絲生機。

  我答應過你,保護她。

  元寶大人鼓著肚皮仰著頭,一聲尖嘶綿綿不絕,竟然叫了半刻鍾之久也沒有停息,它知道只要自己一停,那些已經絞在頭顱脖子上的手臂就會立即停下,那麼,就會前功盡棄。

  加把力……再加把力……

  毛已經濕透,肚皮鼓到不能再鼓,顯出肚皮上紅色的血脈脈絡,薄得輕輕一碰便似要炸破,嗓子也已經叫破,叫出殷殷的血,口中滿是血液,甜的,自己最喜歡的甜味,原來自己的血也是這個味道。

  妖臂在慢慢收緊,頭顱在不住擺動,每次擺動手臂都碎成千片,然而手臂勝在數量巨大,碎一個來一堆,糾纏到底不死不休,淤泥之下黑暗之中,束縛和掙脫,纏繞和破開……無休無止……爭鬥無聲而激烈,在神獸的音波之中來回搖擺。

  加把力……再加把力……

  那口綿長的氣,早已到了頂峰,早已該降調或斷開,元寶大人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能將一口氣提得那麼長,它覺得那口氣隨時會被刀砍一般霍然截止,連同生命,一起截斷。

  淤泥之下的手臂在收緊,格格……格格……元寶大人腦中早已一片空白,只剩下叫、叫、叫、不顧一切不管後果的叫,調動全部神力,和灌注了始祖神力的妖境對抗,妄圖創造勇氣的奇蹟。

  那些格格之聲傳入它空白的腦海,混沌之中生出莫大的歡喜,快了……快了……加把力……再加把力……

  嘶聲到了最後,音波已經飆至最高,四面沒有聲音,空氣卻在因這淒厲的叫聲而不斷震動,如水波般陣陣暈開,元寶大人張著嘴,只覺得發出的已經不是聲音,是快要破碎的靈魂。

  格格……格格……格格……

  終於有些頭顱被數量眾多的手臂包圍,一點點勒斷,那些馬上就要頂出淤泥的東西,在泥下永遠的軟軟垂下。

  元寶大人目光亮起,瞬間肚皮卻癟了下去,它的毛全部濕噠噠貼在身上,看起來突然瘦了許多。

  格格之聲不絕,那些頭顱一個接一個垂下。

  來自長青神獸的拚死一嘶,創造了長青神殿以往從未有過的對抗的奇蹟,低級妖物在它的馭使之下,戰勝了高級妖物。

  元寶大人露出歡喜之色。

  然而隨即它眼神又變了,在暗黑深處,還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神獸敏銳的神識很清楚的感覺得出泥下的動靜,在底下……在更深的地底,還有……

  元寶大人剎那間眼前一黑,一生裡第一次明白了絕望的滋味。

  它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任何事都有個極限,落入死門,又逢神殿殿主親自出手,原本可以輕鬆過的大關頓時難如登天,好容易拚死一戰,眼見勝利在望,竟然還有惡魔潛伏!

  元寶大人雖然智慧與人等同,但畢竟是寵不是人,剎那間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的想向主子求救,剛剛動念心中便一顫,趕緊將那求救的呼喚斬斷。

  這樣的情形,換成主子會怎麼做?換成孟扶搖會怎麼做?

  一生裡對它影響最大的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掠過,突然之間元寶大人便明白了自己該作何選擇。

  凶危之時,唯當不顧此身!

  小小的一團,突然扭頭,向意念中那個高遠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冰風怒吼之地,天譴絕刑之巔,他的方向。

  主子……

  下輩子不做你的寵,可好?

  我想做……孟扶搖。

  轉頭,元寶大人突然停了尖嘶。

  沒有力氣叫了,再叫也沒有效果,妖臂在剛才對抗頭顱一戰之中已經全部粉碎,它已經沒有了可以馭使的東西。

  然而,神獸之血,可化長青九幽妖氛!

  元寶大人摸了摸自己的利牙,有點遺憾的想,吃太多堅果了,將這牙磨得不夠利了……

  然後它張口,白牙一閃,狠狠向自己舌頭咬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3:44 AM

穹蒼長青   第十一章  苦心如此

  那一口用盡全力。

  元寶大人閉上眼睛,等待劇痛之後的鮮血狂噴。

  「哢嚓」。

  牙齒卻突然碰見一樣東西,隨即聽見「哎喲」一聲,口腔裡湧出腥鹹的液體,然而那聲痛叫卻不是自己的,那疼痛也沒有如預期之中一般到來,甚至那液體,也不是自己的。

  元寶大人愕然睜眼,便看見塞在口中的手指,順著手指看見倒掛而下的孟扶搖。

  聽見她明明焦灼卻又故作輕鬆的笑,道:「奶奶的你用這麼大勁做毛?痛死我了——」

  她笑著,臉色卻白得可怕,元寶叫得聲嘶力竭她有看見,卻不敢伸手去撈,它肚皮撐成那樣,她怕自己輕輕一碰便爆了,只好一邊抵擋那沒完沒了的劍網一邊關注元寶,不過一個轉頭的瞬間,再回首便見元寶咬舌,心膽俱裂之下什麼也來不及做,想也不想便一個倒掛,閃電般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它口中。

  一口咬下痛徹心肺,那力度無比兇猛,孟扶搖瞬間明白元寶竟然不是普通的咬舌,竟然是要自戕!

  為什麼?

  元寶大人看看她,已經沒辦法回答她這個問題,張了張嘴,霍然向後一倒。

  孟扶搖手一抄,將它迅速撈起,撈到手裡心便一驚,手中元寶全身冰涼透濕,沉甸甸毛糾糾的一團,那手感……那手感……

  她心怦怦的跳,卻也來不及多想,趕緊先往袖子裡一放,一塞之下手指疼痛劇烈,再一看指尖已經被咬斷一半,歪歪斜斜要掉不掉的掛在那裡,一碰便痛得驚心。

  這戰鬥兇險之地,掛著個指尖也太礙事,孟扶搖二話不說,揮劍一砍乾脆砍斷!

  斷落的指尖鮮血飛濺,流過黑色的「弒天」刀面,隱約中暗芒閃動。

  孟扶搖面不改色將斷了的一截指尖用身後風帽裡殘存的冰雪一裹,往懷中一塞。

  就是這麼一塞一砍一裹瞬間,以孟扶搖的速度也不過眨幾下眼睛的時間,上方的劍網失去阻擋,鏗然交剪,向她心口狠狠戳下。

  孟扶搖落下時便知道救得了元寶自己便要受傷,卻也顧不得,只運功護住要害,閉目等利劍穿身那一刻。

  「鏗!」

  金鐵交擊之聲餘音嫋嫋,半空中掠過一道金光,一些金色的毫毛悠悠飄下。

  預想中的利劍沒落身,孟扶搖反應極快,連眼睛也沒睜半空中一個倒翻,已經脫離了剛才那一劍追擊的範圍。

  睜開眼見金光飛射,又回到她懷中。

  是一直縮在她懷中的九尾,眼見那一劍如果擊中最先倒楣的只怕是自己,趕緊躍出,用自己堅逾鋼鐵的尾巴對轟了那一劍。

  劍尖擋回,佞臣九尾損失尾上毫毛若干。

  並被自己救了命的主子狠狠一拍以示鄙視。

  九尾委屈的鑽回去,孟扶搖想想又覺得自己過分,輕輕摸摸它,又想看看元寶狀況,這寶要是有什麼閃失,她還有什麼臉再去見無極?

  然而在這陣中,她永遠沒有喘息的機會。

  劍光一去又來,交剪如風,身下卻又有異動。

  孟扶搖橫刀於前,運足全身真氣灌注刀身,黑色的刀身越來越亮,到得最後竟然全部轉成玉白之色,通體半透明,幽幽白光自刀身之上散開,如月暈一般慢慢擴散,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照亮她身周方圓三丈之內。

  來自「破九霄」最高等級的內力,融合雷動玉衡大風月魄的真力精華,天通之境!將這濃厚的黑暗衝破。

  孟扶搖已經調動了自己的全部能量。

  她原本想著保留點實力,畢竟有四陣要闖,別在第一陣就把真力消耗殆盡,後面更難支撐,然而如今看這態勢,這四大境比她想像的還更艱難,集合了武術陣法和幻術陣法的精髓,虛虛實實不能掉以輕心,什麼保留實力過四關,如果一關都過不了,談什麼闖神殿?談什麼實現心願?

  刀光如雪,半空一掠,寒光照亮鐵衣。

  刀光之中隱約反射出什麼東西,孟扶搖卻已經來不及看。

  身下咕咕之聲連響,那濃厚的黑色淤泥之中,已經滴滴答答的拱出一個人形,緩慢的、黏膩、拖拖曳曳的,自九幽深處,鑽了出來。

  那人遍身污泥,一張臉上卻絲毫不染污濁,那張臉乍一看有點陌生,再一看,孟扶搖身子一震,險些被上頭利劍再次刺中。

  竟然是戰南成!

  死在她百般謀算之下的天煞皇帝戰南成!

  他冷冷的注視著孟扶搖,一身龍袍盡被血染,立於淤泥之中灰黑光影之下,緩緩伸出手來,嘎聲道:「……孟統領,朕對你推心置腹,一懷信任……你竟包藏禍心,謀我國,殺我人!」

  他頭一仰,咽喉之上血洞一現,恍如突然張開了帶血的猙獰大口,那脖子欲掉不掉搖搖晃晃,那血洞忽大忽小彷彿詭秘眨著的血色的眼。

  被這樣的「眼」盯著,那感覺彷彿有一萬條蜈蚣在背上爬,孟扶搖恍惚間想起,那脖子上的一劍大概是雲痕的出手,薄而利,狹窄的傷口。

  身下淤泥之中,戰南成冉冉升起,充滿恨意的笑著,去抓孟扶搖的腳踝。

  孟扶搖橫空一掠,手中刀光一閃,橫劈!

  一顆帶血的頭顱骨碌碌的在淤泥之中滾了出去!

  「謀殺親弟,意圖染指繼母——你這種無恥狗才,不管是人是鬼,老娘看一次殺一次!」

  頭顱在淤泥之上一陣亂滾,並不陷下,猶自張嘴怒駡:「你謀我國,殺我人!」

  孟扶搖抹一把額頭冷汗,心道這混賬東西,死了還不安生,這神情語氣也太鮮活了,乍一看見真嚇了她一跳,這是真魂,還是假的?

  她剛剛鬆一口氣,忽然覺得不對勁,那頭顱被砍,身子為什麼還沒倒下?

  一抬手鏗然架住上頭追逼不休的劍網,孟扶搖還沒來得及回首便覺得身子一重,再一看袍角不知何時被一隻沾滿淤泥的手抓住,底下一人陰測測道:「孟扶搖……你以巫蠱之案陷害本王,夜深人靜,捫心自問,可曾良知有愧?」

  孟扶搖一低頭,那無頭人竟然換了裝束,是上斷頭臺時的罪人衣裝,赫然便是當年她親自監斬送上西天的戰北恆,而剛才砍出去的戰南成的頭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戰北恆的頭,骨碌碌的滾過來,獰笑著一口咬住了她的袍角。

  「你連臨死的人都欺騙,你羞不羞?」

  衝天血氣漫起,恍惚間便是當初落龍臺上小雨霏霏之中,竹簾光影中潑辣辣灑上的王族之血,那血氣接天貫地,在她眼前展開一片濃厚的血幕,蠕動著、招展著,向她包圍過來。

  「啪!」

  孟扶搖一刀拍碎了戰北恆的頭顱,拍成扁扁的什麼都看不出來的一團。

  「你連親弟弟都算計,你羞不羞?」

  血氣轟碎,灰黑霧氣和紅色血氣交錯一蕩,如午夜冷風掠開灰紅二色帳幔,帳慢之後景物一變,恍惚磐都城頭,臉色蒼白的男子,眉心裡綻開殷紅一點,曼陀羅花般飛濺。

  忠於戰南成,卻被孟扶搖離間調離皇營,最終在磐都城頭,死於孟扶搖掉包計下的皇營統領謝昱!

  他戟指孟扶搖,罵:「陰鄙小人!謝某何曾虧負於你!你竟濫殺無辜!」

  孟扶搖臉色變了變,一腳踢過去,將他踢飛。

  「各為其主,無所怨尤!」

  謝昱的身子飛出,呼啦一下又射了回來,射回來的時候比原先更快,身後拖著一縷灰黃的煙氣。

  看見那煙與孟扶搖心中便一震,煙氣一蕩間果然露出煙殺枯黃的臉,他肩上膝上胸前全是血洞,還是當初雨夜小巷臨死前的摸樣,桀桀笑著,枯瘦的手指一閃已經抓向了孟扶搖前心,風聲淩厲破空,已經絕非前三個武功低微的人所造成的威脅薄弱。

  孟扶搖身形鷂子般一翻,繞到煙殺身後出拳一轟,拳風猛烈,唰的將厚重的淤泥也帶起深溝,煙殺身子一傾,正迎上頭頂追擊孟扶搖而下的劍網。

  陰測測笑著,一道幽魂居然還有在生時的武功,煙殺身子一轉,便已經掠出了劍網的範圍,青煙一般繞向孟扶搖,桀桀笑道:「無恥小人,設伏暗殺!」

  孟扶搖刀光霍然一亮,玉牆一般一矗,轟然落在煙殺之前,將他那一爪擋下,煙殺手剛剛一縮,玉白光影裡孟扶搖無聲無息穿越而出,一抖手將那老東西劈了出去。

  「現在我明著也可以殺你一萬次!」

  煙殺如一抹灰煙退去,淡黃煙氣突然化為紅光,紅光裡一人淩厲而冷豔的笑,伸手將孟扶搖往下一推。

  孟扶搖身子一歪,落下時反手一刀,大喝:「裴緩!你我恩怨已結,走開!」

  身後那人尖聲笑道:「你害死驚塵,你害死驚塵!」

  孟扶搖抿緊唇,不回頭,一刀劃出漫天光影:「叫燕驚塵自己來找我!」

  「我來找你!」月白光影一閃,「你奪我的人,搶我國,你這下賤的私生女!」

  孟扶搖黑髮貼在額上,一刀橫拍,將雙眼血洞一身長刀的鳳淨梵生生拍出去,「滾!假蓮!」

  笑聲迭滅不休,軒轅晟、非煙、鍾則寧、玉衡……那些直接或間接死在她手下的人們,都自九幽深處電射而來,借助這十丈深潭無盡怨氣,陰氣重重纏向孟扶搖。

  這些人有些不會武功,更多是一代高手,九幽大陣竟然極其高明的反射了他們生前的一部分武功,這讓孟扶搖連戰之下,漸漸趨於精疲力竭。

  來來去去,都是這一路的恩怨相逢,在神術牽引大法轉動之中,引著孟扶搖漸漸混亂的思緒,向噩夢的深淵陷去。

  傳說中神殿四境至今無人能過,很多人在第一關便死於九幽,敢於闖四境者,都是武林豪強之士,誰手中未染鮮血?誰一身沒有命債,而當九幽之境,見那些死於自己手中的魂靈躡足而來,一遍遍再次「死」在自己面前,舉目皆敵,陰魂纏繞,又有幾人能夠堅持到底?

  心志強大如孟扶搖,都已趨近崩潰。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升級版的九幽大境之中,堅持了有史以來的最長時間,她只知道在那無窮無盡的戰鬥之中自己已經快要精疲力竭。

  難道所有殺過的人都要來一遍?

  真是的,早知道當初少殺幾個人……

  出去後一定要皈依我佛……

  孟扶搖飛起、騰越、揮刀、閃避……灰黑色霧氣裡她身形穿越來去若閃電,乳白色刀光在霧氣中縱橫出一道道明亮的印跡,然而攻勢連綿不絕,生死仇人的接連重回,不給絲毫喘息的攻心而上,令一開始靈台清明的孟扶搖,在疲倦連戰之下,漸漸為心魔所侵。

  那麼多人……那麼多人……

  自己殺了那麼多人,殺了那麼多人……

  一路走來,一路殺戮……

  這樣的人生……這樣染滿血色的人生……

  還要殺多少?還要害死多少人?這一路白骨成山,辜負萬千,踏著的卻是誰的心……

  她喘氣漸急,身子漸落,出招漸亂。

  身後卻有更沉重的喘氣之聲。

  孟扶搖回首,便見一張張開的鮮血淋漓的大口,口中舌頭已經咬斷,鮮血順著下巴落下來,滴滴答答落在淤泥上。

  孟扶搖已經形成條件反射,想也不想便一刀揮出去,動作在意識之先,隨即腦中電光一閃,突然便想起了這個是誰。

  德王!

  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孟扶搖手一僵。

  她怎麼能毫無顧忌的將長孫無極父親的魂影一刀拍碎頭顱?哪怕那是幻影!

  她揮出的刀半空中一挫,在拍碎那個頭顱之前生生拉了回來,狂湧的真力瞬間反激撞上心口,喉頭一甜便是一口鮮血。

  鮮血噴出,動作一緩,德王獰笑,頭頂劍光交叉落下。

  而身後,再無可避之處。

  ----------

  九幽大境魂靈糾纏鮮血噴灑,長青神殿安靜祥和青煙嫋嫋。

  神殿東北角,迦樓羅殿。

  「你最近好好表現。」迦樓羅王捧著茶杯,滿意的看著坐在下首的緊那羅王,「聖主自蹈死路,如今正是你難得的機會,不要錯過。」

  緊那羅王在椅上半欠身:「是。」

  「我們天行者一脈,在殿中吃苦最多,地位卻不是最高。」迦樓羅王神色不滿,「憑你我地位,竟然都沒能進上三殿,殿主心偏,竟至於此!若不是這次聖主幹下這欺師滅祖的事,只怕還是沒有我們的出頭之日。」

  「好歹熬出頭了。」緊那羅王笑,「長老們今日例會,再次重提由我掌握夜叉部之事,這回殿主態度已經沒那麼堅決了。」

  「老東西多少要考慮下神殿的未來。」迦樓羅王冷笑,「聖主都那樣了,他還指望他接位?笑話。」

  緊那羅王笑而不語。

  「他若再有反覆,我也不怕給他個警告。」迦樓羅王森然道,「總當人軟柿子好捏?」

  「您什麼意思?」緊那羅王霍然抬頭。

  「且看著吧,若是能好好傳位于你,倒也不用費什麼心。」迦樓羅王正色道,「我等費盡心思扶植你,你不要辜負天行一脈的期望。」

  「是。」緊那羅王恭謹應聲。

  「就這樣吧,好好做事。」迦樓羅王起身,突然偏頭看了看神山之巔的方向,有意無意的道,「那個人……釘在那裡,雖說殿主有令不得傷他性命,但是重傷之下不堪重刑,也許……不能活很久?」

  緊那羅王目光閃動,猶疑的道:「也許……」

  迦樓羅王滿意微笑。

  「只是……如何交代?」

  「置之死地而後生。」迦樓羅王微笑,「勝者為王,一旦你勝了,殿主不選你選誰?一旦你為殿主,你用得著向誰交代?」

  「……是!」

  ----------

  九天之巔,神吼之風滌盪不休,依舊高天之上,無星無月。

  換班的弟子忙不迭的下山,依舊沒注意到一條黑影流星般掠過,鑽入冰洞之中。

  「你……還好嗎?」

  長孫無極睜開眼,他看起來又衰弱幾分,神情卻依舊不變,淡淡一笑:「嗯。」

  黑衣蒙面人目光掠過他傷口凝結的血冰,眼神閃過一絲疼痛,用手小心的捂上去,掌心升騰起絲絲熱氣,將那冰涼的釘身和鎖鏈烤熱。

  鮮血融化,沾了一手,那人五指握緊,呼吸急促。

  反倒是長孫無極微笑安慰:「……何必費這事,還會再凝結的……」

  蒙面人不說話,面巾外的眸子碎光閃爍,又掏出一顆藥丸,餵他吃下,長孫無極頭一偏,道:「別浪費……」

  「沒什麼浪費不浪費,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她呢?」長孫無極卻只關心這個問題,「……順利麼……」

  蒙面人閉了閉眼晴,半晌低聲道:「你能不能多關心自己一點?」

  「我……就這個樣子了。」長孫無極笑,「你再……懸我的心……當真要我死在這裡?」

  「大陣改動過。」蒙面人猶豫半晌,有心不說,卻耐不得長孫無極殷切目光,只得無奈的道,「無法潛入,我在遠處感覺了下,似乎狀況不太好,連元寶也……」

  長孫無極震了震,牽動傷口悶哼一聲,那人急忙按住他,小聲道:「我想辦法……我去想辦法……」

  長孫無極卻已平靜了下來,輕輕嘆息一聲,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勉強。」

  「沒有。」那人輕輕握緊他冰冷的手,在掌心中反反復複溫暖,「我總是……願意的……」

  長孫無極沒有動,閉上眼睛。

  「還有件事……」那人踮起腳,附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長孫無極默不作聲聽了,「嗯」一聲,問:「……怎麼做?」

  那人咬著牙,猶豫不語。

  「沒事。」長孫無極觸及掌心裡的手,只這一瞬間那原本溫暖的掌心也微微沁了汗,他安撫的握握那手指,道:「儘管……去做,我……沒事。」

  隨即他鬆開手,蒙面人怔怔立在當地,細細摩挲著手指,彷彿要深深體味那剎那的接近和溫暖。

  很久以後低低道:「我走了……」

  長孫無極微笑淡淡:「小心。」

  蒙面人又猶豫了一陣子,才匆匆轉身離去,黑色身影剛剛消失在崖下,長孫無極臉上笑意已經淡去。

  他低低道:「扶搖……」

  情勢對她不利如此,他不得不拚力一搏。

  微微仰首,在裂膚穿骨的冰風之中默然思量半晌,他突然轉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

  冰洞透明,一覽無餘,長孫無極的目光,卻像在尋找著什麼。

  高天之上透來的月色,灑在刑架之下,拉出長長倒影。

  九天之巔因為位置和角度的關係,常年不見月色,只有每年八月十五,才會洩入一縷月光。

  那月光自遙遠長天而來,照亮今古,照人別離。

  長孫無極臉色蒼白,如這月色清涼。

  長天明月,人月兩圓,然而他和扶搖,一個拘於高山之巔,一個困於九幽之境,心心相念,卻不得團圓。

  其至也許……再無相見之期。

  危機四伏,殺氣相逼,兩人都命懸一線,在命運和機遇之中險險的走鋼絲。

  然而自己的命運,怎麼可以掌握在別人手中?

  長孫無極的目光,順著月影緩緩走了一圈,隨即落在了左邊洞壁之上。

  那裡,不知何時打上一簇月光,平日看來毫無異樣的洞壁,如今看來卻出奇的光芒閃亮。

  長孫無極眼神一閃,立即側頭看看刑架。

  冰洞不是渾圓的,刑架雖然在正中,但離左邊洞壁卻更近些,但是以他現在的位置,還是搆不著的。

  左手被釘死,長釘穿透,要想靠近洞壁,必須橫移,那意味著,要被長釘生生橫拉,拉裂肌骨,拉開腕脈。

  一不小心便會失血而死,再不濟,這手也難免廢了。

  長孫無極看著那位置,算著距離,隨即突然將手往下一沉!

  鮮血狂湧,在長釘上拉出深深穿透縱貫傷,已經隱約透光。

  手腕裂開,卻已經能夠微微活動,並避開了動脈的位置。

  長孫無極看也沒看一眼,調整長釘位置,慢慢橫移,指尖一點點觸向洞壁的位置。

  每移動一點,便是一道貫穿的撕裂傷,連同左肩都在扯裂,鮮血滴滴答答落下來,越流越急,順著長釘滑落,染紅衣襟,再在刑架之下積了一灘鮮紅。

  長孫無極卻只平靜的,毫不猶豫的向著那個方向,以絕大的忍耐力,承受這酷刑般的痛苦,慢慢撕裂肌膚,慢慢以血肉向前挪移,直到指尖突然一涼,觸著了冰冷的洞壁。

  長孫無極籲出一口長氣,這一瞬間才浸出滿頭冷汗,混著血色簌簌掉落。

  洞壁被冰層覆蓋,以長孫無極現在的體力,也沒有辦法擊破堅冰,他一反手,撈了一手自己的鮮血,捂在洞壁之上。

  熱血漸漸融化冰層,血色手印之下冰水混著血水滑落,長孫無極的手指,終於觸到了一件東西。

  他手指一拈,緩緩抽出那一方深埋九天之巔洞壁數百年、除了他無人知道其存在、保存良好的長絹。

  在冰壁上拭乾淨手,小心的將那一方柔軟的絲絹握在掌心,長孫無極長長吁一口氣,露出一絲塵埃落定苦心不負的欣然笑意。

  扶搖……相信我……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都能保護你。

  隨即他暈了過去。



穹蒼長青   第十二章  諸般心思

  頭頂劍光交剪,身下幽瑰噬人,身在其間,避無可避。

  孟扶搖一閉眼,「千斤墜」加速墜落!

  和一劍穿心比起來,她寧可選擇先墮入泥濘,哪怕註定是死,她也要多掙扎一刻,哪怕死得更難看,只要能多活一刻,她也毫不猶豫。

  她不是單單為自己活,還有那麼多她所在乎的,也在乎著她的人們。

  一路血雨,好勇鬥狠一時之快已經不會再是她的最終選擇。

  墜落!風聲虎虎,四面光影一亂,身後德王幽魂,張著沒有舌頭的血口迎上前來。

  「噝!」

  突然腰間一緊,身子一停,卻不是陷入想像中的腥臭軟滑的黑色泥流,而是依舊停在空中。

  孟扶搖睜眼,便看見一道黑紅相間的砲彈從上端呼嘯著衝下來。

  那道風來得太快太猛烈,以至於孟扶搖頭髮呼的一下散開,眼睛都睜不開,狂風撲面,連呼吸都窒了窒。

  那黑紅二色飆風一頭直衝向她,將近她時並不停留,手中赤紅光芒一閃,「啪」一聲。

  他一劍將孟扶搖身後那張牙舞爪攀附向她的德王幽魂拍碎!

  管你是誰,管你是什麼了不得的幽魂,只要你碰孟扶搖一根指頭,必殺!

  孟扶搖緩過一口氣,正要伸手去拉他,身子突然被人直拽飛起,於此同時,一道白影,和她迎面方向,從崖上掠了下來。

  和剛才飆風般橫衝直撞氣勢驚人的黑影不同,這道白影迅捷而輕盈,行動間流線一般俐落,如一柄最鋒利線條最流暢最符合人體使用力學的匕首,以最減少空氣阻力的方式,瞬間毫無滯礙的劃裂黑暗一瀉千里。

  像利剪迎上黑色的細綢,一剖而下,「哧」一聲。

  只是那一閃間,琉璃眼眸紅唇如火的豔麗男子便無聲出現在孟扶搖眼前,肘間緊貼著的一柄長劍明光連閃,一路將那些飛劍砰砰乓乓截斷,半空中飛出無數雪亮的劍尖碎片,像碎落的茶花花瓣,翻飛在灰黑的霧氣裡。

  獨特的用劍方式,流線一般的漂亮身形。

  孟扶搖的眼晴,突然微微濕了。

  那人掠到身前,伸手一提,身下那個抬手一頂,兩大高手剎那合作無間,將正想打招呼的孟扶搖一把扔了上去。

  這一扔瞬間孟扶搖便衝破無邊無際的灰黑,看見上方光明,然而她怎肯置身事外,半空中一個翻身還想下去,冷不防上方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一拉她的手腕把她拉了過去。

  孟扶搖砰一聲落在地面上,頓時覺得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好啊,下一瞬她瞪大眼晴,愕然道:「雲痕,姚迅鐵成,你們怎麼都進來了……」

  那三個人瞟她一眼,不說話,看出來都很有些生她氣,孟扶搖無奈,自己知道理虧,卻又沒心情討好,也悶在那裡,想了一會道:「我還是下去,那東西很難對付。」

  「別去。」雲痕拉住她,「戰兄有辦法破陣,你去反而分他們心。」

  「嗯?」孟扶搖挑起眉。

  「戰兄說他師父當年曾經閒得無聊闖過四境中的前兩陣,知道破九幽陣的關竅。」雲痕道,「雖然現在這個陣威力更大,多了劍崖,但是辦法還是應該差不多的。」

  「什麼辦法?」孟扶搖怔怔想這見鬼的九幽,將入陣者一生中所有殺過的幽魂都驅使出來,這些東西殺不完也死不掉,就算不被伐心蠱惑神智而死,也會被無休無止的纏殺活活累死,能怎麼破?

  那倆皇帝殺的人,貌似比自己更多吧?自己都快累死了,他有什麼理由逃過?

  那些魂,不死不休吧?

  這樣想著,心中突然靈光一閃,隱約掠過一個念頭,卻電光石火,快得無法捕捉。

  大概也因為那念頭太過驚悚,意識自動遮罩。

  孟扶搖心剛砰砰跳起,眼前白影一閃,宗越掠了上來,他的緊身白衣也割破了幾處,底下劍陣確實威力無窮,便是宗越這樣天下第一殺手,頂尖劍術名家,都險些掛綵。

  「你怎麼上來了?」孟扶搖愕然看他,還沒來得及問戰北野怎麼樣,忽覺身下震動,這一方剛剛踏實的地面突然也在變幻,漸漸現出嶙峋的崖面,而那腥臭氣息和翻滾泥流,再次重來。

  他們還在死門之中,尚未破陣,九幽大陣週而復始,只要未破便永不停息!

  孟扶搖臉色一變,躍起探頭一看,崖下一道黑色身影如逆風之旗,唰一下倒捲向上直射,而底下無數湧動掙扎的幽魂,掉頭的、斷臂的、胸口血洞殷然的、全身骨碎的……殘缺著零落著歪歪斜斜著,哭叫呼嘯哀號著向戰北野狂湧而來!

  戰北野身在半空,無可退避,眼看將被幽魂拖住——

  孟扶搖剛剛要奔下——

  戰北野忽然大喝:

  「要我死,成!」

  「嚓!」

  赤紅劍光橫掠於頸,唰一聲漾開朝霞一般的華光,華光裡比劍氣更豔烈的熱血,潑辣辣飛射出去,在灰黑霧氣裡曳開一道驚虹!

  驚虹未散,宗越衣袖一揮,一道白色匹練橫飛而出,展開於霧氣之中。

  白練大旗一般迎風抖動,染上鮮豔血色,白練之下,一道噴濺著鮮血的黑影飛速墜落!

  孟扶搖一聲驚呼堵在了咽喉口!

  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僵在那裡。

  撲在崖邊,她看見黑影墜落,幽魂們立即歡笑著尖嘯著爭搶著擠上去,將那道黑影裹挾在其中,手撕口咬拚命擠成一團,有些搶不上去的,擠掉了頭撞飛了腿炸裂了眼珠……黑色的河流不住汩汩翻滾喧鬧,直到將那黑影撕成碎片,幽魂終於完成了宿願,一個個漸漸沉沒下去,隱入無窮無盡的幽冥之河中。

  黑色泥河複歸平靜,地面震動漸止,當最後一個幽魂在河面之上冒出一個氣泡徹底沉沒之時,四面「轟」一聲巨響。

  孟扶搖在平地上身子一震,忽覺四面一亮,氣息一冷,再一看身下白雪皚皚,兩側壁立千仞,身周風雪呼嘯,赫然竟是剛才山谷。

  第一陣,九幽,破了。

  陣破了,孟扶搖癱軟在地卻毫無喜色,掙扎著爬起來,大呼:「戰北野——戰北野——」

  她拚命大叫,聲音在空寂的山谷之中迴蕩,撞上山壁,滿山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

  四面無人回答,身側宗越和雲痕靜靜看著她,空氣如此冰涼安靜,群山無聲,山谷無聲,彷彿剛才九幽大陣之中,幽魂逼近情形下當空自刎的慘烈一幕,根本沒有發生過。

  孟扶搖怔怔坐在那裡,心中空空茫茫,將剛才那一暮反反復複想了很久,半晌卻突然跳起來,大罵:「戰北野,給我滾出來!你再不出來,這輩子我再不認識你!」

  身後突有人哈哈一笑。

  隨即有個熱烈而明朗的聲音道,「哎,真是小氣。」

  孟扶搖頭也不回一拳就轟了出去,怒:「你混帳!嚇人不帶這樣的!」

  那人伸手接了她這一拳,反掌一握便不肯放鬆了,孟扶搖一掙沒掙動,她精疲力盡之下哪裡還有力氣和戰北野拉拉扯扯,眉毛一豎怒道:「放開!」

  握住她手掌的溫暖的手頓了頓,有所留戀的輕輕撫了撫掌中纖細的手指,終於放開,孟扶搖回首,怒目而視。

  身後,一地雪色之中,黑衣紅袍的俊朗男子眉目深黑眼神如鐵,鮮明灼亮,他深深看著她,沒有退讓也沒有歉意,道:「扶搖,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為我傷心的模樣。」

  我想看看你為我擔心傷心的模樣,看見你為我顰眉,為我焦灼,為我眼神裡寫滿關切。

  我知道……也許一生裡只有這一次了。

  所以我明知不該讓你焦心,依舊自私的多沉溺了那一刻,想將這一刻你的眼神記取得更加清楚,在日後歲月裡曆久彌新。

  我要用這樣的日日重溫告訴自己,你心中,永遠有我的位置。

  孟扶搖沈默著,仰起臉,錯開戰北野灼熱的眼光。

  這勇悍而明烈的男子。

  這火一般的大瀚皇帝。

  自太淵密林中駐馬初遇,到如今穹蒼四境中再次並肩,這也許已經是一生裡最後一次相逢,她知,他也知。

  到得此時,什麼好笑怒駡故作渾然,都已掩飾不了來自各自眼神中了悟的蒼涼。

  她勉強笑笑,岔開話題:「你怎麼知道這個破法的?竟然做得和真的一樣。」

  「解鈴還須繫鈴人,」戰北野笑道,「幽魂之陣,執念不就是報仇麼?那麼死給他們看,心願一了怨氣一散,陣法不攻自破。當年我師傅闖陣,他一生殺人如麻,給那群幽魂纏得忍無可忍,一怒之下覺得被幽魂纏死實在沒面子,便回刀去抹脖子,結果發現一抹脖子,那群混賬都退了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麼破的。」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哦?雷動大人破過這陣,為什麼江湖上沒有人聽聞?」

  「他當然不能真抹脖子,急中生智之下將自己帶著準備燒烤的一隻雞給殺了,做了個障眼法。」戰北野朗朗笑,「這說起來實在不太好聽,家師引為平生之恥,所以從未對外說過。」

  他說話時一直笑聲琅琅,試圖用自己的明朗衝破此刻鬱鬱,衝破素來鮮豔明麗的孟扶搖眉間慘然,然而未卜前路和那灘血跡始終沉沉壓在孟扶搖心頭,她便是始終努力的明亮一點,那笑意依舊淡若空花。

  戰北野漸漸也笑不出來了,他無聲低嘆,轉過身去。

  孟扶搖目光,緩緩轉過身側宗越和雲痕,看見他們,不能說不欣喜,然而那欣喜裡,依舊是無奈的。

  那兩人都默不作聲,一個負手而立,一個盤膝而坐,一個背影孑然,一個目光落在遠遠的虛空,他們的目光都不再落在她身上,卻又無所不在將她包圍。

  天涯海角,只在她身側。

  無論她擊水三千扶搖直上,還是橫刀千丈地獄沉墮,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那些人世巔峰的男子,不因身份改變不為權欲矇昧,總在她身側。

  這些……愛她的人們。

  一生裡不願牽扯罣礙,卻欠了這一身永生也還不了的情債,一筆筆在心,卻註定讓他們潮打空城。

  她的心思早已入骨,寫在眼神中動作裡,不需言語字字分明。

  此刻沈默太令人心生愴然,孟扶搖轉回頭,默默捧出元寶大人,看了一眼,「啊」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

  元寶大人僵僵的挺著肚皮,毛色暗淡,全身一點溫度都沒有,看起來已經一命嗚呼了。

  孟扶搖直直的瞪著眼睛,盯著元寶大人,眼淚無聲無息在眼角凝結成冰。

  「耗子……耗子……不要啊……」她捧著元寶大人,喃喃,「不要啊……我不要你們這樣犧牲……」

  眼淚冰珠般落下來,墜在凝成一團的暗淡的毛上叮然有聲。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貼在臉上,哀求:「你起來啊,你起來,你不是很會罵我嗎?你不是很喜歡煽我嗎?起來,起來啊,以後你想怎麼罵我怎麼煽我我都由你……」

  眼淚劈劈啪啪滴落,落在雪色袍角上,是宗越坐了過來,孟扶搖目光一亮,彷彿遇見莫大希望,一回頭揪住他衣襟:「宗越,宗越,你是天下神醫,救救元寶,救救元寶——」

  宗越的目光,落在她的斷指上,又緩緩看了元寶大人一眼,淡淡道:「我不是獸醫。」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半晌鬆開手,宗越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那截手指呢?趁陣法還沒發動,我給你想辦法接上。」

  「算了。」孟扶搖抽回手,空空淡淡的道,「斷了也便斷了,這世上,有多少東西能夠斷了再續?我為什麼要例外?」

  她語氣淡漠,眼神空無一物,宗越看著那眼神,震了一震,剛要說什麼,忽聽戰北野低叱:「誰!」

  與此同時戰北野衣袖一拂,雪地上騰開漫漫狂風,夾雜著雪霧鋪天蓋地而起,直撲向一個方向。

  以他的功力,除了長青殿主,便是十強者來也能擋住,然而小小一團黑影一閃,一個東西已經穿越他的掌力縫隙,直撲入孟扶搖這邊。

  孟扶搖一轉頭,一眼看清了那東西,「咦」一聲,目光一亮道:「黑珍珠!」

  黑珍株根本不理她,直撲上元寶大人身,二話不說抱著它就開哭。

  「吱吱吱吱吱吱吱……」

  「吱呀呀吱呀呀……呀呀呀吱吱……」

  「呀吱吱……呀呀……吱吱……」

  孟扶搖一開始還愧疚的聽它哭,聽著聽著眉毛便豎起來,這只是在哭呢還是在號喪呢,聽起來就像專職大媽級哭手在哭唱,是不是把元寶從生下來到現在所有生平和哭成歌了?

  聽那隻還在揮淚傾盆,孟扶搖忍無可忍,抬手就是一巴。

  「你是來哭的還是來救它的?來哭的可以滾了,來救的就趕緊!」

  黑珍珠挨了一巴,才想起自己來是幹嘛的,趕緊拖著元寶大人便往旁邊雪地裡鑽。

  孟扶搖不知道它要做什麼,伸手想攔,黑珍球呸的給了她憎惡的一口口水,順爪踩了她一指,它最近又胖了,足足有元寶兩倍大,一腳踩下去,孟扶搖手指都給踩得扁扁。

  身側宗越攔住她,道:「這種神獸,既然同脈相生,必然有一套它們自己才知道的救命辦法,黑珍珠既然感應了趕過來,你就讓它去。」

  孟扶搖只好鬆手,眼見著肥大的黑珍珠拖著瞬間瘦了許多的元寶大人,吭哧哼哧往一個雪洞裡鑽,看上去就像一個五大三粗的婆娘扛回了瘦小的男人……這聯想瞬間讓她嘴角抽了抽,心道不會吧,不會這麼狗血吧?

  轉念一想,便是那樣便又如何?既然天下就這兩隻長青神獸,本來就命中註定在一起的嘛,只要黑珍珠能救回元寶,她不介意做個媒……

  她心情輕鬆了幾分,聽見宗越問她:「這回該把那截手指拿出來了吧?」

  孟扶搖掏出手指,宗越看了看,讚道:「竟然知道用冰雪凍住,還好,還來得及。」想了想又為難的道,「出來得急,身邊沒有曼陀羅花……」

  孟扶搖平靜的道:「沒關係。」

  這輩子受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沒有麻藥縫個斷指又算什麼?便是肉體苦痛萬端,又怎能比過戕心之痛?又怎能比過先前在谷中撲倒在那染血雪中一刻,慟至無聲?

  要不是擔心失去一截手指影響以後出手,接不接回,也沒那麼重要。

  她心中最重要的,在前方。

  宗越抓著她手指的手抖了抖,身後戰北野呼吸緊了緊,雲痕默默轉過頭去,他肩上金剛單腳站立,黃毛向天,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盯著孟扶搖,半晌道:「好!從現在開始爺佩服你!」

  宗越取出自己的醫囊,點燃火摺子將那些用具消毒,戰北野和雲痕都背過身去,前者默然半晌,狠狠一拳擊得雪霧四濺,卻也不知道在憤怒著什麼

  空氣十分沉靜,隱約只聽見飛雪簌簌飄落的聲音,聽見刀針細微的聲響,聽見宗越穩定的手翻找用具的聲響,聽見屏息的緊張的忍耐的呼吸——那呼吸不是不用麻藥做手術的孟扶搖的,是戰北野和雲痕的。

  明明忍受痛苦的不是自己,他們卻更希望能以身相代,而不要看見她的疼痛和蒼白,更不要看見她平靜忍耐中依舊不滅的笑容。

  他們背對著那一角,豎起耳朵,拚命聽雪洞之下的聲音,寧可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偷聽黑珍珠和元寶大人身上,以阻擋那洶湧來襲的心痛。

  利銳的針尖穿透肌骨,十指連心痛入肺腑,不比那一刀一劍霍然著身,疼痛只在剎那之間,這樣的痛是綿密的、牽連的、以為它停息不再卻實則無聲侵蝕的,如同……這一路邂逅的愛情。

  孟扶搖眼底漸漸蘊出淚痕,那淚光閃耀在烏黑的眸中,倒映雪地豔紅心血。

  那淚光不為這一刻徹骨的痛,只為那些人生裡滿目哀涼卻又華美飽滿的相逢。

  她要記住這一刻焚心的疼痛,記住有過一個人,為她亦曾這般的痛過,甚至也許,從遇見她那一刻開始,便綿綿密密的痛起。

  宗越的呼吸一直是除了孟扶搖之外最平靜的一個,他的身份使他不能不保持寧靜的心態,然而不知何時,這極寒的天氣中,一向肌骨晶瑩、雖暑熱也不生汗的他,竟漸漸浸出一頭的汗珠,汗珠滴落,半路上就被冷風吹成冰珠,一串串落在雪地如同淚珠。

  有那麼一刻,他羨慕戰北野和雲痕,為什麼擅醫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那樣他便也可以轉過身,去聽老鼠的牆角。

  一生裡最簡單的一個手術。

  一生裡最艱難的一個手術。

  他捧著那殘缺的手指,像是捧著自己的心,穿針……走線……拉出鮮血殷然的印痕……誰的心上血……誰的心上痕……

  眼前突然一暗。

  剎那間四人都以為,自己痛極眼花了。

  然而那一暗之後便再沒有亮起,四面的天色就那麼一分一分的沉下來,並不是全盤黑暗,也不是呼啦一下就拉下了黑色的天地幕布,而是像沉入被日光照射的渾濁海水一般,隨著日光遊移,那光影一點點淡去,像被誰抽去了光芒的經緯,瞬間視野空落而混沌。

  混沌裡,令人猝不及防的風聲突然響起!

  風聲!

  無處不在無所不在密集如雨平地生起的風聲!

  那風聲竟然像是不知來處,彷彿就像是從空氣中平白生成,剎那星雨,無差別的覆蓋了這片不大的空間。

  幾乎在同時,所有人都動了。

  都撲向孟扶搖所在的方位。

  雖然看不見,但是每個人都早已將她的方位記得清楚,然而那一撲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面前彷彿突然多了一堵牆。

  一堵無聲無息矗起的,將這空間分割成無數小塊的牆。

  而他們就分別被擋在這些牆之間,那些風聲依舊源源不斷四射而來,再遇上四面的牆互相反射彈射,因為撞擊不斷,飛行軌跡也就更加千變萬幻沒有一定之規,於是就更難摸著規律躲避。

  幾人都怒喝著,試圖衝越這無形的藩籬,衝越這穹廬如蓋的暗境,然而他們身形動得越快,那些流動的風聲就被帶動得越加快速,攻擊越發猛烈,他們在其中穿越縱橫,不僅無法撞毀那無形的牆,也無法擺脫那附骨之蛆一般的風聲。

  戰北野狠狠的撞著那無形的牆,大呼:「扶搖——扶搖——」赤紅長劍鏗然拔出,虹彩一亮,卻瞬間被那無窮無盡的昏暗所掩埋,他雙手握劍猛然淩空豎劈,轟然一聲連空氣都似被他劈裂,恍惚間那牆似也一分,戰北野大喜著要衝過去,然而只是剎那間,如同掩埋他劍光淩厲紅光一般,那無形的牆再次無聲無息矗在他面前,撞上去險些頭破血流。

  雲痕一言不發,抿著唇便拔劍,長劍青光一閃撥回那些風聲,又試圖將那無形的牆斜挑而起,然而那也是徒勞無功,他是個安靜的,雖然焦急卻依舊鎮定,肩膀上那隻卻天生是個聒噪性子,金剛大爺在雲痕肩上左奔右跳,黃毛直豎,拚命躲著那些風聲,一邊大叫:「救爺!救爺!爺怕黑!」

  它撲啦啦四處亂飛,振翅帶起的氣流帶動得那些風聲來勢更急,雲痕防不勝防,一反身橫劍一拍,金剛大爺直挺挺落了下來——安靜了。

  鐵成一柄長槍舞得呼呼有聲,他是個磐石般的性子,站定了便不動,所以他身周的風聲反而不烈,被他舞得密不透風的長槍都撥回去,鐵成大聲呼喚:「主子——你在哪——」

  姚迅是幾個人中武功最弱的一個,但是輕功卻不比任何一個差,匿鮫族自幼的訓練讓他身如遊魚滑膩靈便,行動間不似戰北野孟扶搖風聲虎虎,他身周的風聲也不烈,但是很少打架的姚迅還是很懶,乾脆往地上一趴,一趴之下忽覺四面風聲止歇,愣了一愣大叫:「主子!趴下來不動就好啦……」

  此時如果有天神淩空下望,便會看見一幅詭異的情形,幾個人在一處不大的空間裡,看似離得很近,卻相互之間無法看見也無法接近,每個人都被透明的屏障隔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迷宮之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房間之中努力試圖走出,有時幾乎近在咫尺,手指一遞就能碰著,偏偏越不過去,於是每個房間之中呼號奔騰飛越戰鬥,鬧得不可開交。

  只有一個房間,是安靜的。

  宗越和孟扶搖。

  天色一暗的剎那間,宗越和孟扶搖都是坐姿,最不方便的迎戰姿態,本來戰北野幾人都在身邊護法,也不怕什麼襲擊,不想這陣法毫無徵兆便發動並將眾人隔開,等到孟扶搖直覺要躍起,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奇急,劈面而來。

  宗越突然一伸手,將她按了下來。

  隨即他身子一斜,擋在了她的前方。

  風聲飛越,從宗越背後的方向衝向孟扶搖,他若衝天飛起應該可以避過,然而他不過極其輕微挪了挪身子,只求擋住孟扶搖而已,聯手中刀針都沒放下。

  風聲一歇,混沌中隱約聽見叮噹聲響,宗越身子微微一震。

  孟扶搖立即醒覺,問:「你受傷了?」

  「沒有。」宗越答得簡單,甚至還有幾分譏誚,「我又不是你,動不動就掉牙斷指,血肉淋漓。」

  孟扶搖聽他毒舌,無奈的笑了笑,兩人都沒有動,第一波的風聲過去便沒有被再帶動,除了一片沉重的昏暗,一時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孟扶搖想起身,宗越道:「別動,讓我縫完。」

  孟扶搖皺眉,心想這什麼都看不見你怎麼縫?接手指手術本就是精細活,現代醫生都要借助儀器操作,就算宗越號稱絕世神醫,眼光利如飛鷹手指靈巧絕倫,但能把它縫上去做個樣子就很了不起了,這一片黑暗之中,還能怎麼做?

  這樣想著,突然又覺得,雖然是暗魅的容顏,但是宗越身上的藥香似乎更濃了些,按說他現在已經是一國至尊,再也不用親自施展醫術,為什麼藥香反而更重了?

  身側宗越緊緊抓住她手指,手下動作竟然一如往常,穩定輕捷,便如看得見一般,孟扶搖震驚的感覺著那動作,問:「你看得見?」

  宗越根本不屑於回答她這個問題。

  四面一片黑暗,暗境中,危機下,態度不佳的男子,專心而細緻的只顧替她接上手指。

  暗境之中,聽得見他平靜悠長的呼吸,如同他的動作一般,因為穩定而令人安心,孟扶搖靜靜的聽著,突然於這跌宕兇險一路風波之中,尋著一絲恬然的溫暖。

  然而手上突然滴了一滴什麼液體,皮膚一濕。

  孟扶搖伸手就去摸,宗越卻一拂袖立即將那點濕潤擦去,淡淡道:「抱歉,流汗了,你太不合作。」

  孟扶搖哭笑不得,手指再去摸已經摸不著什麼東西,她隱約有些不安,突然覺得空氣中似乎多了一點血腥氣,而那氣息似乎是剛才宗越拂袖帶來的?

  她輕輕移動手腕,試圖湊近宗越衣袖,宗越卻突然一讓,道:「別亂動!」

  他聲音似乎有點發顫,孟扶搖目光一跳,道:「蒙古大夫,你老實點別玩花招,不然我可不管什麼能不能動……」

  宗越突然鬆手,欣然道:「好了。」

  他手一鬆,孟扶搖突然感覺到一股熱流滑向她的手腕,宗越的身子剎那間也一軟,孟扶搖伸手去扶,口中突然被塞進苦苦的物事,入喉便化了,黑暗中聽得耳側他低低道:「催活血脈有奇效……」

  孟扶搖「嗯」了一聲,抬手就試圖去摸索他哪裡受傷了,宗越餵藥的手卻沒有放開,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撫過,手勢輕而細緻,像是撫摸著最珍貴的瓷器。

  黑暗中,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之聲響在耳側,呼吸灼熱,拂過她頸側,孟扶搖一讓,卻聽宗越低低道:「扶搖……」

  這聲音微微低啞,低啞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個字都迴旋往復,有種別緻的動人,竟然是屬於暗魅的聲音。

  一片黑暗的寂靜之中,突然聽見這個記載了一段特殊經歷的聲音,孟扶搖有一瞬失神,想起軒轅皇宮之巔和那豔麗男子相遇,驚神弓下那人以身相代,背上燃起的灼熱的火。

  和晶瑩的宗越截然不同的,一個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如同白日裡宗越永遠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而暗魅屬於黑暗,屬於黑暗中流光蕩漾的旖旎。

  「扶搖……」宗越語氣輕輕,暖風一般拂過,或是秋日陽光下澄澈的湖水,泛著粼粼的金光,每個音色的波紋,都浮遊蕩漾無聲飄搖。

  「只有做暗魅……我似乎才可以嘗試著靠近你……」

  他手指細細在她臉上撫過,似乎要將孟扶搖的輪廓用指尖一一記取,孟扶搖偏開臉,他卻輕輕道:「只有在你面前做暗魅,有些話才能說出口……扶搖,你還在怨我是麼?」

  嘆息一聲,孟扶搖道:「沒……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怪過你,我們是……朋友,永遠的朋友。」

  「朋友……」宗越似乎無聲苦笑了笑,隨即低低道,「一生能有多長?相遇過已是幸運……」

  孟扶搖仰起頭,不讓即將流出的眼淚奔下眼角……一生能有多短?一生能有多長?短如流星剎那,似乎還是那年初初相遇,轉眼間便要各奔東西;長如三生三世滄海天涯,一路艱難前行,他的方向卻遙不可及。

  「我知道你終究要離開。」宗越抓住她試圖推開他的手指,唇瓣輕輕碰過她指尖,「……讓我記得你更清楚些……」

  屬於暗魅的細膩和纏綿,在黑暗中密密如繭將她包圍,微冷的空氣皆化為水,想將心愛的女子納入,孟扶搖卻只是坐著,平平靜靜,仰望著北方,清清楚楚的道:「忘記我吧,忘記跋扈囂張的孟扶搖,你的天地在軒轅,我的道路在前方。」

  「忘記……談何容易。」紅唇如火的男子微微苦笑,一生能有多長?擁有便覺得短暫,失去便覺得漫長,哪怕屬於他的一生不夠長,那相思的煎熬也足以將時光漫漫拉遠,從此日日,都是苦熬。

  然而她在路上,永遠在路上,無法追及的路上。

  輕輕嘆息不再說什麼,宗越悄悄往口中塞了一枚藥丸,隨即去拉孟扶搖的手,手剛伸出,便突然被大力一震,無聲滑落。

  與此同時,孟扶搖也震了震。

  四面的空氣,突然濃厚起來,像是平白增加了重量,而黑暗之中,遙遠的地方,隱約間似生起巨大的震動,彷彿一個來自洪荒的巨人,正踏著令大地顫抖的沉重緩慢腳步,一步步,逼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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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巔,神吼之地,冰洞徹亮,映著暈迷之人微微蒼白的臉。

  風無遮無攔的穿越前後貫穿的冰洞,呼嘯凜冽,將陷入黑暗中的人森涼的喚醒。

  天色將亮未亮時,長孫無極終於緩緩睜開眼睛。

  恢復意識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握了握左掌心,隨即欣慰的舒一口氣。

  那絲絹還在。

  極度的疼痛過去,肢體已經麻木,他一根根的舒展開手指,任絲絹垂落,絹上字跡保存完好,密密麻麻。

  他一眼瞟過去,便浮起微微笑意。

  果然沒有猜錯。

  來自一段無人在意的舊事的記載,是打開三百年前祖師羽化之謎的鑰匙。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選擇的地點就是接天峰九天之巔。

  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他在九天之巔上渡過。

  按說這類祖師飛昇的地點,應該作為聖地保存下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接天峰九天之巔,竟然成了羈押重犯的禁地。

  就如同創教祖師的生平一般,前半截光輝燦爛人人熟知,最後飛昇前的種種,各代殿主卻一直諱莫如深,明明應該大肆宣揚引以為耀的飛昇,說起來也就是乾巴巴一句:祖師功成,順利飛昇。

  很多年來,沒有殿主命令,誰也不能上峰,而因為接天峰的惡劣的環境,對人身傷害極大,也沒人願意冒險爬上去吹風。

  於是三百年來,只有受刑囚徒才會被困在那裡。

  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刑架上的夜叉大王,全部的精神用來疼痛嘶吼,怒吼命運不濟,一百五十年後的長孫無極,卻完全是有備而來。

  很多年前,學武奇才的少年,在別人對著浩瀚如煙海的武學書籍頭痛時間不夠用的時候,他卻早早完成自己的進度,悠閒之下,四處找閒書看。

  與其說是找閒書,倒不如說是有意尋找前人的未解之謎,當所有弟子都對代代流傳的說法唯唯諾諾全盤接受之時,少年卻不以為然——事有反常必為妖,那些數百年前的故事,必有隱情。

  在長青神殿這種地方是沒有閒書的,找遍全殿,最後才在藏書樓的聯排書架之下,找著了用來墊架腳的一本髒兮兮的冊子。

  冊子不是書,只是一本手寫的雜記,混在一堆殘破的書籍裡,被人隨隨便便扔棄,冊子中內容很雜,天文地理風物人情都有涉及,像是一個人行走天下所記的日記。

  冊子上內容不多,文字卻是博大精深才華內蘊的,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冊子的所有空白地方,都畫滿了大大小小的蓮花。

  蓮花越畫越靈動,越畫越美麗,到得後來看起來頗有幾分妖異,灼灼盛放在那些迷幻的字眼間。

  而冊子上的內容,到了後期也開始混亂。

  像是一個人的囈語,又或是兩個人的對話,又或是午夜裡喃喃的傾訴,帶著夢幻的迷離和柔軟的綻放。

  那些句子散落在書頁上,五光十色而又混沌不清。

  到得後來,其間意思,連聰明絕頂的少年也已經看不懂。

  他只是翻著那冊子,為那些像是靜夜迷思裡發出的疑問感嘆驚訝迷惑而漸漸感到震驚,即使不明白那字裡行間的意思,他依舊可以敏銳的捕捉到那些混亂語句中隱含的詭異,像是無聲跳動的迅急的脈搏,響在心深處,聲若晚鐘。

  「它什麼時候能再次出來呢?……想她……」

  「……她一笑秀若芙蕖,光風朗月……它在我掌中,溫柔細緻,任我握住……我的手指和她一般長度……果真美好……」

  「這一生怕是不成了……但望……但望終有一日……」

  一會是她,一會是它,語句也是奇異的,一個人,和手指一般長度?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詭異,匆匆翻下去,最後一頁上,卻另有一句話。

  「月圓之夜,九天峰巔,斜光照影,法在其中。」

  這一句話字跡潦草,混在一堆胡亂塗抹的古怪線條之中,稍不注意就會漏過。

  少年卻是個有心人,知道但凡這些不著痕跡的,往往卻是極其重要的事,默默記住了,有心想去九天之巔看看,然而九天之巔守衛森嚴,而他身份高貴,無論到哪裡都跟著一堆人,師父又時時相召,實在不太方便,再後來,他學藝有成,提前下山,去擔負自己本身還有的一堆責任,回山很少,偶爾回來時機也不對,這事便擱下了,然而多年來,卻從未將這句話忘記。

  時隔多年,他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呼應了天意的召喚,揭開了這個塵封數百年的謎。

  絲絹握在掌中,涼涼滑滑,纏纏繞繞,像這命運兜兜轉轉,看似早已絕人之路,其實轉角就在前方。

  只要有心,經得起時光和磨難的考驗,終可破開前阻的藩籬。

  縱天意森涼,然強者之命,永握自己手中。

  月光和冰光交織在一起,一片燦亮的白,倒映蒼穹如水,那一片琉璃清明世界裡,血跡殷然的男子,展開手中絲絹,笑意淺淡,如初雍容。

  然而笑意方起,他面色便微微一變。

  風聲裡,隱約就在不遠的地方,有私語聲、衣袂帶風聲、武器和冰壁輕微相撞之聲,若有若無的順風飄過來。

  於此同時,無聲無息如這不化雪霧潛近來的,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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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4:57 AM

穹蒼長青   第十三章  暗境之吻

  暗境,昏暗沉重。

  彷彿天地間突然凝化成一塊石,石中的分子越來越緊的結合在一起,意圖將其中的人裹成標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聲響越來越近,卻又始終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著,卻遲遲等不到驚險一刻的到來。

  而當人們屏息吊氣久了,再回過神來時便覺得心上如被重壓,不知何時如被繩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緩慢。

  敢情那聲音只是引人緊張,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後好讓這沉重的空氣乘虛而入?

  然而孟扶搖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那聲音在四周徘徊停頓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來,這一回近了許多。

  四面風聲止歇,安靜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聽見,極度的凝結了的沉靜和昏暗裡,聽著洪鐘一般的腳步聲,感覺地面的震動慢慢接近,卻看不見任何人和物,那種感受,壓迫肅殺,能夠直覺的喚起人類內心的恐懼。

  因為看不見,所以可怕。

  孟扶搖凝神聽著,心中卻在想,長青神殿號稱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兩境卻幽深陰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風巫術之陰森有過之而無不及,哪像什麼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過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經開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後一層「天通」之境,五識靈敏遠超旁人,然而便是這樣,也無法在這暗境之中聽見除了那腳步之外的所有聲音,剛才還近在咫尺的戰北野等人,剎那間就像被真空吞噬,聲息全無。

  但孟扶搖絕不相信他們會不出聲,就算雲痕不說話,戰北野也絕不會不說的。

  聲音逼近,就在身側梭巡,似乎隨時都會出手,孟扶搖猜測著對方會從什麼角度先行攻擊,手心突然一涼,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對方似乎要把我們各個擊破,你我不要再分開。」

  孟扶搖「嗯」一聲,手指去按他腕脈,問:「你手怎麼這麼涼?」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搖狐疑的聽著他不太穩定的呼吸,揣測著他的狀況,她記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搖只好道:「你先歇一會……」

  話音未落突然聽見頭頂一聲裂響,明明那裡一片空無,但聽起來就似有一雙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氣霍然一緊,劈裂聲裡,巨大的力量轟然自頭頂壓下!

  剎那間宗越拉著孟扶搖雙雙飛起。

  那巨手一般的東西,在暗境隔就的狹窄空間裡縱橫揮舞,拚命的想要抓住兩人,再在掌心碾壓而死。

  空間狹小,巨手龐大,輕輕一抄便幾乎將四面都包了圓,留下的縫隙小得可憐,多虧宗越殺手第一,多年訓練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於利用一切空間和縫隙,帶著孟扶搖輾轉騰挪,無數次極其驚險又極其巧妙的從巨掌風聲中穿越而過。

  他身姿輕盈如羽,行事大膽卻又細緻,每每在間不容髮時順利拉走孟扶搖,似乎是算準孟扶搖第一關消耗不少,有意的幫她節省真力。

  「戰北野不是說他師父已經過了兩關?」孟扶搖在又一次順利閃躲過後問宗越,「這一關怎麼過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搖立即去掏火摺子,宗越道:「沒用,如果火能打著,這陣都簡單了。」

  孟扶搖又拔刀,將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氣之光只依附於刀本身,根本無法照亮這混沌的昏暗。

  孟扶搖試了幾個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當初雷動大人哪來的光?」

  「雷動大人當時帶了只火螢。」宗越道,「這東西生於西域摩羅的沼澤之上,十分稀少,體型巨大,終年螢火不滅,雷動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羅,好容易捉到一隻,原來是準備找我師父研製一下,是否可以用來提升功力,結果在暗境之中,無奈之下放出了這只火螢才破陣,之後再找這東西,已經找不著了,所以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現在到哪去找火螢?」孟扶搖嘆口氣,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著了,戰兄過來時就下令全國搜尋這東西,但是一無所獲。」

  兩人此刻躲入一個死角,巨手之力一時抓撓不著,反倒有空說上幾句,孟扶搖問:「令師是哪位?和雷動大人似乎關係不錯?」

  「人稱醫仙,名諱穀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錯,據說如果不是雷動大人的夫人太過河東母獅,也許當初嫁給雷動大人的應該是我師傅。」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們老一輩之間,是有些恩怨糾纏的,家師原籍穹蒼,這許多年浪跡天下,我也有很久沒有見過她。」

  孟扶搖想著什麼樣的女子能夠教出宗越這樣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側突然一緊,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大力掀開,隨即一道巨杵般的風聲一撞。

  孟扶搖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擊,這一關敵人無形,用任何武器已經沒用,靠的是實打實的真力比拚,她出拳兇猛,淡白色的真氣一閃,剎那間和那黑色風聲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這邊拳勢剛剛招式用老,猛地數道巨大風聲竄過來,那隻感覺中的巨手似乎剎那間將手指分開,從各個方向同時攻擊孟扶搖,每個方向湧來的真力,都絲毫不遜於當初十強者中煙殺的實力。

  換句話說,孟扶搖要同時和五個煙殺作戰!

  五道兇猛巨力,同時只向孟扶搖夾擊,迎面風聲猛烈窒人呼吸,一副無論如何也要將孟扶搖擠成肉泥的架勢,剎那間孟扶搖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避讓,乾脆不讓,扭身下腰,雙拳揮出,左腳飛起,連腦袋都不顧一切一頂,悍然迎上!

  想擠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們今兒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調動全身都為武器,也還有右腿無法顧及,孟扶搖真力灌注右腿,準備硬接這一回,拼著斷掉一條腿,也絕不做肉泥!

  身側卻突有衣袂帶風之聲。

  轟!

  硬碰硬的撞擊之聲響若擂鼓,孟扶搖腦袋撞得嗡嗡作響,脖子似乎將被撞裂,那一波震動的疼痛過去後,她等待右腿斷裂的痛卻沒等著,立即偏頭,急問:「宗越?」

  好一會兒才聽見宗越在她身側回答:「嗯。」

  嗯了一聲之後他再不說話,孟扶搖急道:「你有內傷痼疾,輕易不宜動用內力,讓開!」

  她撤拳,卻突然發現,拳頭似乎陷在了一堆膠泥裡,黏住了拔不動,隱約中那巨力還在拖著她,往某個方向撞去。

  那方向應該什麼都沒有,但孟扶搖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動,一定會出現足可致自己於死命的殺手。

  此刻慌也沒用,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千斤墜」一沉,生生將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著,越來越重,慢慢加碼,困住兩拳的力量從兩個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僅要拖走孟扶搖,還試圖撕裂她,孟扶搖不斷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穩住自己,又要分心於兩臂,額頭上漸漸也已起了汗珠。

  肩頭突然被人輕輕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搖身子一鬆,雖然壓力仍舊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邊,再不用擔心會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轉頭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傷病在身,已經幫她頂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斷之危,再引過去一道,要如何支撐得住?

  身側那人不回答,氣息冷冷藥香更濃,隱約間有什麼東西滴落,淅瀝聲響,細微而驚心,孟扶搖聽得心急如焚,用頭去撞他:「放開!我自己可以應付!」

  宗越晃了晃,語氣中已經有了幾分怒意:「吵什麼!留點力氣還能多活一陣!」

  「我不想踩在你的屍體上多活一陣!」孟扶搖寸步不讓,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將真氣引回。

  身後風聲突然又起!

  不再是渾然沉猛的巨力,卻和一開始入陣那風聲極其相似,像是從四面八方射來無數輕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風聲更急,只是剎那之間,天地間便只剩了「嗖嗖」不絕之聲!

  孟扶搖心中轟的一聲,一瞬間竟生絕望之念——此時剛剛用千斤墜定住自己,正在全力抵抗那彷彿從地底天上湧出的拖拽之力,只要一旦躍起躲避,就會被大力拖走,要麼被拖撞出去,要麼被那無數急風射穿,她竟然沒有選擇!

  腦海中一霎間想起,宗越面臨的,也是同樣進退兩難的絕境!

  熱血一沖,孟扶搖什麼也沒想,反身一撲就去擋宗越。

  身子剛轉,一陣勁風撲來,隨即她脅下一麻,咕咚一聲向後便栽。

  宗越比她更快的,先撲倒了她。

  他撲倒她,立即緊緊蓋在她身上,四肢交纏護住她身體,而後身子一沉,使出千斤墜,抵抗住了那股還在拖拽著孟扶搖的巨力。

  風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咻咻不絕,孟扶搖躺著,感覺到撲面的冷風一陣陣割過肌膚,她散開的髮掠在空中,瞬間被截斷,那淩厲的力度令她心驚膽顫——風聲太近太密了,她躺著都險些被戳著,宗越,宗越呢……

  「讓開!讓開!」孟扶搖不能動,一疊聲的叫,「讓開讓開讓開讓開——」

  「別動!」宗越死死壓著她,全身都在輕輕顫抖,卻絲毫不肯挪開,孟扶搖又去試圖調動真力衝穴,然而每個人點穴手法都不同,宗越的尤其怪異,孟扶搖內力雖然以臻絕頂,但是沒摸準穴道流向,依舊無法衝開。

  四面一片黑暗,只餘風聲呼呼割掠而過,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到空氣中藥香和血腥氣息越發濃重,有什麼東西不斷噴濺而開,落在她身上,身上男子體溫異常的滾熱,心口卻微涼,那異樣的體溫令她心不住沉底,眼淚不可自抑的噴薄而出:「求你……讓開,讓開……」

  那男子卻只沉浸在昏暗混沌之中,無聲抵抗一步不移。

  極度的風聲喧囂裡,倒地的兩人卻靜至驚心,都在沈默著,迸發著自己最大的力量忍耐,一個忍耐傷病的發作和利風割體的痛苦,一個忍耐無言的犧牲和對命運森涼的最大恐懼。

  風聲快如流光,時間慢似千年。

  宗越突然顫了顫,一口熱血噴在她髮際。

  孟扶搖的淚水,無聲滾落,沿著眼角,緩緩落入髮際,在髮絲上顫顫半晌,和著那熱血滴下。

  「扶搖……為什麼……這陣法明擺著就是要致你於死地……」宗越抱著她,一句話未了又是一口熱血噴在她肩頸,燙得她心都顫了顫,「……我瞭解過四大境,當初……就估算過,你只要破九霄功成,是能過的,可是現在……從九幽開始,就已經不對了……」

  「有人要我死在這裡。」淚水淹濕了鬢角,孟扶搖咬著牙,在無窮的恨意裡一字字道,「的確……我是該死。」

  如果我要踩著你們的屍體,才能夠得著神殿的祭壇,那麼我寧可早早死去,在最初相遇之始。

  「不……我很高興。」宗越抱住她,近乎滿足的嘆息道,「一生裡……也許這是……最近的距離了……」

  他靠著她的頰側,在淚水和血氣的腥甜裡依舊嗅見她馥鬱深幽的香氣,那香氣如花般開放在黑暗的彼岸,天水倒映中明淨的開放,他在恍惚裡尋香而去,踏過血色長河如山白骨,抵禦著無邊無際襲來的森涼和刺骨,最終在天涯的盡頭,看見她一笑回眸。

  真是浮光掠影般的美麗啊……

  他微涼的頰靠過來,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臉側,即使在這樣的末路里,屬於暗魅的豔麗容顏,依舊不露一分蒼白的永遠鮮豔如火,便如這一生無論輾轉磨折顛沛苦難,他總是戴著面具生活,那般華美的,遙遠的,麗色驚人而又虛幻失真的活……直到遇見她,直到邂逅身下這真正的火般燦爛的女子。

  宗越輕輕的貼著她,他想靠近她一點,再一點,再一點……這一路太過寒冷,他想放縱自己自私一回,借她一點溫暖好捱過人生永夜。

  意識已經半昏迷,猶自記得輕輕尋找著那芬芳之源,從她的耳際,到她的鬢髮,到她淚水橫流的頰,到……冰涼而柔軟的唇。

  兩唇相觸,他先顫了顫。

  從未想過這一刻,從未試圖將她佔有,他是黑暗的一份子,失去一切之後便只為執念而活,那花開得明豔,只當盛放在潔淨的土壤,而不應孳生於他這般陰暗的角落,終年不見陽光。

  他從來,都只想做護花的那人。

  少年時他是孤獨的流浪世子,到後來她送他邁向玉陛的森涼,再做他孤獨的帝王,一生裡遠在金鑾之高,放平眼光,只看得見雲霞深處,她在他方。

  風裡有血和淚混合的氣味,唯一線幽香不散來自唇齒之間,他淺淺淡淡的笑了笑,這一刻唇齒相接的溫暖啊……抵過了一世裡所有的寒涼。

  微涼的唇輕柔輾轉,將紅唇之上不住洶湧的淚水輕輕吻去……她的生命,應該是永遠明亮蓬勃的,不該被淚水侵染……可為何心底模模糊糊亦有一絲歡喜……她終究為他拼過命,她終究為他流過淚。

  宗越唇角,亦綻放一朵模糊的笑意。

  風聲漸滅,最緊迫的必殺攻擊已經過去。

  宗越的身子,也漸漸的軟了下去。

  在徹底失去力量之前,他一指解開了孟扶搖的穴道。

  孟扶搖立即抬手抱住他,觸著了滿手黏膩,剎那間心底一涼眼前一黑,險些再被那股一直沒有離開的巨力拖動。

  懷裡突然嚶嚶一聲,卻是九尾,它剛才被壓得無法出聲險些喪命,此時才掙扎出來,拚命吐納自己的內丹,緩一口氣。

  金色的內丹在它體內浮沉,亮灼灼的耀眼。

  孟扶搖此時心神震動疼痛之下,哪有耐心理會它,抬手抓住就將它塞了回去。

  手剛從懷裡抽出來,突然僵在半空。

  剛才自己看見了什麼?

  金光……金光!

  看見光!

  火螢……火螢……自主發光的動物……

  她心中靈光一閃,抬手就去摸懷中九尾。一把拽出來,抬手就將九尾往空中一扔!

  金光一閃,九尾狸被拋了出去,半空中頓時現出細微的金光,不算亮,但是對於武功高絕五識靈敏的孟扶搖等人來說,已經勉強能夠看清楚上方動靜。

  更奇妙的是,九尾穿越空中毫無滯礙,很明顯那巨力並不對它出手。

  孟扶搖一剎間心中狂喜!

  有光!

  狂喜完又是一陣傷心——為什麼沒能早點想起來!

  金光一閃,頭頂巨大的風聲停了停,隱約能看見淡淡的輪廓,竟然真的是手的形狀,那手似乎被那光所攝,頓了一頓讓開,才再次抓了下來。

  這次出手更為淩厲兇猛,四面黑氣流動,比剛才更為頻繁,而且那黑氣,竟然是隨著九尾的身形移動而動,黑流四竄,蛇般纏繞過來。

  孟扶搖這下終於明白了雷動當初說的「留這東西一命可能有好處也可能會壞事」的意思,九尾雖內丹發金光,但是天生是扶風妖邪之物,和這陣法邪氣互通,把它扔出來,亮光是有一點了,但是陣法威力也強了一些。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猶豫,要不要收回九尾?

  暗境……暗境……無論如何,還是光最重要吧……無論如何,就算自己這裡麻煩點,給那幾個照點亮也是好的。

  她不想再看見任何人為她受傷!

  孟扶搖決心一定不再猶豫,一抬臂再次將落下的九尾扔起,眼見九尾被她扔起數丈之高,可以想見,四面被困的戰北野等人一定也可以看見那點金光,有了那點光便有破陣的希望,孟扶搖抱住宗越,一邊毫不顧惜的輸真氣一邊大叫:「你們看見沒有——」

  說話間九尾又落了下來,孟扶搖再扔上去,然而不會飛的狐狸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時間有限,孟扶搖一邊要不停躲避揮舞兇猛的巨力碾壓,一邊還要拋狐狸,雖說也不算太高難度,但是狐狸卻是受不了了。

  「嚶嚶!」九尾皮球般在半空哭泣,昏頭漲腦,慘叫求救。

  金光明滅,一閃一閃的也確實看不分明,孟扶搖正在為難,半空裡彩羽一閃,金剛飛了出來。

  那鳥罵罵咧咧的衝出來,大罵:「搞什麼?跳上跳下把爺都看暈了!」飛到九尾身下,接住了那狸。

  它一接住九尾,金光便不再跳躍閃爍,光芒穩定下來,孟扶搖仰頭大喝:「九尾!加把力氣!照得好賞你!」

  九尾半空中運氣,內丹浮沉金光大放,肚腹間都變得透明,金色小燈籠似的,四面透明屏障瞬間給那光化去。

  剎那間孟扶搖竟然看見了戰北野和雲痕,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做著困獸之鬥,不過看起來狀態都比自己好,這陣法果然是全力針對自己的。

  那幾人心有靈犀的轉頭,也同時看向她的方向,目光一碰,剎那間流過狂喜!

  四周黑氣更濃,頭頂上巨掌在金光照耀下卻越發稀薄,突然一縮!

  「轟!」

  青紅白三色光芒,藉著那金光的照耀同時亮起,剎那間半空交卷,來自三大高手合力的全力施為,剎那間將那朦朧巨掌蕩滅。

  一股淡黑的煙氣竄在天地間,孟扶搖無意中嗅著了好幾口,卻安然無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天光一亮,身側身影連閃,戰北野和雲痕幾人都撲了過來。

  戰北野一眼看見孟扶搖懷中宗越,臉色一變道:「他怎麼了?」

  孟扶搖的手一直按在宗越後心,她剛才在陣中不敢去試宗越呼吸,生怕一試之下自己心神有失會壞了大事,只管拚命的毫不吝惜的輸真氣,此時才白著臉抖著手去按宗越脈門。

  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宗越手腕,腳下一軟,彷彿大地被抽走一般,身子突然就漂了起來。

  周圍景物再次一變,突然起了絮狀白色雲霎,四肢手足都不再聽使喚,手一軟,宗越從懷中落下。

  孟扶搖趕緊去撈,一動,身子騰騰飄起,根本不受掌控,她駭然回頭看那幾個,竟然也是如此,而宗越從她手中滾落,剎那便已不見。

  孟扶搖大驚,連聲喚:「宗越!宗越!」拚命要上前,但是每一動身子便要浮半天,所有的動作都不能得心應手的做到,什麼地心引力似乎統統不在,那感覺就像突然漂浮在了失重的宇宙中。

  孟扶搖掙扎著,調整自己的肢體試圖抓回宗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回頭看是戰北野,他皺眉沉聲道:「扶搖!已經入了第三境了,他落下去也好,第二境已經破了,不會再給他造成傷害。」

  「我怎麼能任他一個人落下去!」孟扶搖氣勢洶洶的嚷,「我連他生死……連他生死都不知!」

  她眼底淚光閃亮,盯著戰北野目光灼灼逼人殺氣騰騰,看那模樣如果戰北野不鬆手她就會一刀砍過去。

  戰北野卻動也不動:「扶搖,保護好你自己!你更強,別人才可以不必死!」

  孟扶搖震了震,剎那間臉上血色全無,戰北野立時警覺此時說這話似乎太傷人,然而扶搖這義氣為重的性子,向來雖面臨危急亦不肯丟棄同伴,如今宗越這般模樣落了下去,話不重如何能讓她願意放開?

  兩人載沉載浮著對瞪,各自的目光裡都飽含疼痛,半晌孟扶搖眼一閉,無聲扭頭。

  她沒有任性的權利,她甚至沒有回頭的權利!

  身後,前方,都有為她生死不知的人們!

  她停在中央,心裂兩半,恨不得一身撕成兩截,化在天地間!

  扭頭那一霎一滴淚水飛濺而出,滴落在戰北野手上,那點潮濕如傾盆大雨,瞬間也濕透了戰北野心情,半晌他低低道:「別擔心……宗越醫聖身份和我們不同,穹蒼以前也得過他的幫助,不會難為他的。」

  孟扶搖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心中淒涼的痛著,宗越到底怎樣了?他落在了哪裡?剛才天光一亮間只看見他半身浴血,是皮外傷還是重及內腑的重傷?他的通神醫術,能不能救他自己?

  原諒我不得不拋下你……

  然而我不會原諒自己……

  身周飄絮朵朵,雲一般的浮游繚繞,天光明亮如雪,人在雲中。

  第三境,雲浮。

  孟扶搖無心欣賞美景,只在那樣飛絮遊煙,截然不同於前兩境陰森昏暗的明亮裡,癡癡的出神。

  身周碎雲飄蕩,悠悠晃晃,雲絮輕軟若羽,空氣悠然靜謐,隱約不知哪裡傳來琳瑯古樂,曲調舒緩如大河湯湯,悅耳悅心,人在其中若身入溫水,溫暖、安寧、而放鬆,沒有殺氣沒有黑暗沒有幽魂沒有刀風,這一境祥和得像是一個夢。

  彷彿那些犧牲和流血,那些白骨和鬼哭,那些存心要置她於死地的重重殺著,突然都被抹去。

  經歷了一路的浴血拚殺,一路的焚心焦灼,此刻的寧靜似乎在呼喚著身心俱疲的人們的休憩和回歸,不需言語,無盡誘惑。

  孟扶搖覺得眼皮很重,不受控制的拚命要黏在一起。

  她太累了,確實需要一場修補真元恢復元氣的睡眠。

  心中隱隱約約是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間睡覺,然而那種疲乏感就像潮水,一波波的衝來,她抗過一波下一波又卷近,在一波波的抗拒中,她的防線被一點點沖刷,鬆懈。

  身周幾人,雲痕和她一樣,也在半垂著眼晴,鐵成似乎在努力支撐著要坐起,卻不能自抑的向後倒,姚迅早已睡倒鼾聲震天。

  剛才那一陣,他們雖然沒有像孟扶搖和宗越那裡那樣,承受了最主要的攻擊,但是一番躲閃也都已累了。

  最清醒的還是戰北野。

  他天生神勇,精力充沛,又不像孟扶搖連闖兩境身心俱疲,所以在這人人昏昏欲睡的時刻,他還勉強保持著清醒,見孟扶搖眼睫半開半合,急忙伸手去拍她:「別睡!」

  孟扶搖猛然一醒,自己也知道不對,急忙振作精神,又去拍那幾個人:「起來!都別睡都別睡!」

  雲痕睜開了眼,鐵成哼了一聲卻爬不起,姚迅卻已經進入深度睡眠,怎麼叫也叫不醒。

  連金剛和九尾都浮在那裡,舒服的眯上眼睛呼呼大睡。

  孟扶搖心知不好,拚命的掐自己,又努力的想讓自己下沉,腳踏實地也許就能清醒一點,然而在這詭異的地方,連千斤墜都失去了效用,戰北野拉住她,又示意她拉住雲痕,幾人串在一起同時運功,以三人的實力,地下便是一層花崗石也能踏沉,不想也只是身子略略一沉,便即彈起。

  孟扶搖這一運功,身體裡的疲乏感越發明顯,頭一仰,竟然就突然睡著了。

  在她之後,雲痕一直抓著她的手也一鬆,閉上了眼睛。

  勉強維持著清醒的戰北野,眼見那兩人也中了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睡,嘬一聲拔出長劍,砍在臂上。

  鮮血飆射,濺起三尺!

  戰北野自己都被這激血的猛烈嚇了一跳,他原本只想自刺以疼痛保持清醒,不想在這鬼地方,一旦出血便鮮血標射,竟然噴泉般控制不住。

  鮮血濺在雲絮之間,直衝長空,瞬間戰北野全身斑斑鮮血,就像剛剛殺了數百人,看起來十分慘烈。

  他無奈的苦笑一下,只好趕緊緊緊包紮,好半天才止住血。

  像這樣,靠自刺維持清醒根本行不通,人還沒清醒,血已經流光。

  但是,就是這樣飄著?那也沒什麼殺手啊,戰北野一邊護住孟扶搖,一邊猶疑的看向四周,雲絮大朵飄過,浮雲之間,隱約還有些什麼東西,但是他們漂浮著,所有的動作都變成了慢動作,一時也過不去。

  剛才大量失血的戰北野,漸漸也覺睏意濃厚,眼簾將要緩緩合起。

  卻突然覺得哪裡有冷風!

  那風像是從地底吹出來一般,森涼陰冷,和這雲浮之境的悠然溫暖催眠感覺截然不同,像是一頭蹲伏在雲層之後的獸,張開大口等待獵物的自動上門。

  戰北野霍然睜眼。

  一眼就看見了對面,在他們一直飄往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個火紅色的洞!

  那洞中一片深紅,隱約有火焰一般的物事翻攪奔騰,火光灼熱躍動,隔了很遠都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

  而幾個人,都在毫無所覺的向那個火洞飄去。

  戰北野剎那間便出了一身大汗。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穹蒼四境從來沒有聽說誰順利通過,知道為什麼聽說有人闖四境,到頭來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前兩陣歷經艱難耗費真力,武功再高的人都精疲力盡,到了這個舒緩環境,放鬆鬆懈是必然的,而只要眼睛一閉,便會被捲入火洞,身化飛灰屍骨無存。

  剛才如果他也睡著了,一樣是這個下場!

  飄在最前面的姚迅,已經觸及了洞的邊緣!

  戰北野突然竄過去,這一竄盡了全力,也不過竄出了丈許,堪堪擋住了姚迅,他一腳將姚迅踢出去,一轉頭,鐵成又飄了過來。

  好容易費了比平時多十倍的力氣將鐵成推開,雲痕又飄到了。

  戰北野長劍連出,用劍柄將雲痕擋住,再用手和腿擋住姚迅鐵成,好容易舒口氣,一回頭魂飛魄散。

  孟扶搖的頭已經靠近了那洞口,一陣火苗捲出來,哧一聲便燎掉了她一截頭髮!

  這一燒她震了震,似乎要醒,但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眼看著就要被捲進去。

  戰北野已經沒有辦法再攔住她,更沒有辦法同時攔住四個人。

  他突然鬆手鬆腿,棄劍,身子一退!

  他一鬆,那四人都慢慢飄過來。

  只是這剎那間,他已經撲到了洞口,以背向著洞中的火焰,用胸口擋住了洞口。

  他堵在了洞口。

  堵住了離洞口最近的孟扶搖,也堵住了孟扶搖身後飄過來的那幾個。

  身後灼浪千層,火舌燎卷,如同巨大火蛇的長舌,時不時呼啦一下卷探出來,燎上堵在洞口的人的後背。

  後背衣服慢慢燒沒,肌膚被漸漸灼紅,起泡,再過陣子,就會被烤焦。

  戰北野身體微微顫抖,額頭汗殊滾滾而落,滴在衣服上瞬間被熱浪烤乾,背後的劇痛一陣甚過一陣,肌膚受傷程度不斷加重,每次新的火舌捲來,便在原先的傷上更灼一層,疼痛也便更加重一分。

  那火拚不猛烈,也不無時無刻出現,然而唯因如此,這成為世上最緩慢最難熬的,火刑。

  他卻始終不掙扎,不呼叫,只是垂目看著身前的孟扶搖,看著她似乎沉浸在甜美的夢中,熱汗滾滾的臉上,甚至露出了愉悅的笑意。

  孟扶搖還在夢境中掙扎著,沉在無法擺脫的睡眠中,渾然不知,她睡在火洞之口,而那裡,有一個人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替她隔絕了焚心烈火。

  那不是驚神箭的剎那烈火,可以躲避可以一撲便滅,那是精心佈置的深獄陰火,火舌緩慢的舔抵,漸漸烤乾身體裡的所有水分,用無休無止劇烈的疼痛,一點點焚盡人的靈魂和意志。

  直到用最慢最殘忍的速度,將人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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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浮之境火舌陰陰,九天之巔冰風顫顫。

  長孫無極正凝神,細聽風中傳來的動靜。

  冰洞之下的聲音極其細微,連三百米處看守的弟子都沒聽見,殺氣卻濃烈如彤雲,無聲無息逼近來。

  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長孫無極的暗殺已經箭在弦上。

  長孫無極面色平靜,目光卻如針尖般縮緊。

  長青神殿兩派之爭早已延續多年,縱然他無心殿主之位,也不得不被捲入漩渦,如今他為扶搖背離師門,算是已經放棄了殿主大位,然而那些人依舊不放心,還是不肯放過。

  對方不會公開用刑置他死地,以免落人口實被殿主追究,也不可能殺上接天峰驚動看守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殺,讓他不落痕跡的死,看起來還得像是不堪重刑自然死亡。

  長孫無極緩緩將絲絹收起,用手指推進衣袖裡。

  他注視著前方,風雪之中,一道灰黑的影子從山下幽魂般飛起,雙翅一振直撲入洞中。

  那東西落在刑架上,一偏頭,金色眼珠冷光閃閃的看著長孫無極,青色的羽毛油光滑亮,體型極大,動作卻極輕巧。

  是一隻青色的隼,長青神山特有的凶禽,在殿中,將隼調教得最好的,就是那位那日親手將長孫無極綁上刑架的四長老。

  那隼冷冷睨著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正猜測著它是要去啄自己眼晴還是動自己傷口,那東西突然再次振翅飛起。

  於此同時,刑架突然倒了下來。

  無聲無息,也沒有折斷,就那樣緩緩倒下,帶著長孫無極的身體平倒在地。

  風雪盡頭隱約有彈指之聲,一縷勁風飛射,點了長孫無極啞穴。

  隨即青影一閃,那訓練有素的凶禽落在了長孫無極身上。

  準準落在他心口,將沉重的身體整個壓上。

  冰風呼嘯,冰洞無聲,放倒的刑架和刑架上的人,不傷人卻壓心的猛禽。

  白亮的冰反射著猛禽青色的羽,一動不動的像一個突然降臨的噩夢。

  高天之上,空蕩蕩的安靜,沒有人知道,剎那間謀殺發生。

  一場精心炮製的,一旦發生,即使有人懷疑也沒可能找到證據的謀殺。

  武功被制的衰弱身體,心口緊緊壓上的重物,無法運功抵抗的長期心臟被壓迫……等於,毫無痕跡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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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緊那羅王仰頭注視著那蒼鷹飛往的方向,目光閃動。

  一人大袖飄飄的從山頂下來,緊那羅王迎上幾步,低低笑道:「這事我來便成,哪值當勞動您。」

  「你的功力,只怕還不夠隔空推倒刑架而不斷吧?」迦樓羅王回首看看那方向,「明早等人死了,你記得把刑架推回原來位置。」

  緊那羅王應了,又轉頭對身側一人低聲道:「多謝四長老出借你殿中久經訓練的青隼,沒想到您也親自過來了。」

  「不親眼看著那小子伏誅,總是不能安心。」四長老一臉猙獰,「早該死了的人,偏不肯死,只好送他一程!」

  「不必您親自動手。」緊那羅王笑,「青隼在他心口蹲上一夜,以他現在的體力,絕對承受不了的,明早自然會死得無聲無息,沒有傷沒有毒沒有截死穴徵象,什麼都不會看出來。」

  「不要掉以輕心。」迦樓羅王道,「這人心思深沉,智計多端,最擅算計人,你留在這裡,確定他斷氣再走。」

  緊那羅王躬身應是,四長老突然道:「我也留在這裡。」

  緊那羅王怔了怔,四長老笑道:「青隼是我的,我自然要看著,莫要一不小心落入別人之手。」

  「那您請便。」緊那羅王笑笑,負手仰頭看著上方。

  黑暗中兩人目光灼灼,等待一個人無聲的死亡。



穹蒼長青   第十四章  大結局上

  孟扶搖沉在夢魘般的睡眠中。

  她的軀體在被逼令沉睡,意識卻躁動不安,內心深處知道此刻絕對不能睡著,也知道一旦睡著後果嚴重,甚至也隱約感覺到,就在身邊,就在面前,有人在為她的安全生死掙扎,那人的目光深深,睜不開眼也能感應到那眼神似要看進她的靈魂,沉切而熱烈,她為此心中生了灼灼的火,在一片驚恐的燥熱之中,不住的勒令自己,要醒來,要醒來——要醒來。

  於是很多時候她真以為自己醒來了,以為自己已經睜開眼,和身邊人並肩作戰,抵抗這一關難過一關的四大境,然而她的軀體依舊沉睡著,來自長青殿主的強大神力,讓意志力無比堅強的孟扶搖,竟然也無法抵敵。

  戰北野的身軀在輕輕顫抖,嘴唇焦裂,前身衣服濕了乾乾了濕早已被大汗浸透,灼傷還在其次,脫水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這樣焚心般的痛苦煎熬還要熬多久,他不懼死亡,幼年時陰暗宮廷傾軋求生,少年時轉戰沙漠血舞黃沙,青年時大軍踏境揮平四疆,那一路風霜血火,死亡的遭遇比活著的機會多更多,是他時時拼了一顆求死的心,才捱到今日之時長久的活——他不懼死。

  然而這樣的死法,依舊超出了他自己臆想之外。

  在以往那些高踞寶座的寂寞日子裡,他無聊的想過自己的死法,崩於某殿,葬於某陵,隘號某帝……無論怎樣的死法都是那樣沒趣,唯有想起一種死法他會微笑——他想死在她身側,白髮蒼蒼的一對老頭老太在各自的搖椅裡相顧而笑,在人生的大限時刻,各自握緊對方生滿老人斑的手,再一起輕輕垂下……何等的圓滿的幸福。

  如果能有那樣的死法,他願意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然而內心深處不是不知道,但凡最美麗最令人神往的,多半都只能是夢境。

  如今……這樣的死,好吧……雖然慘了點,但是好歹也是死在她面前,死在她身邊,和那個夢境,其實也差不多吧?

  戰北野在抽搐的疼痛裡自欺欺人的微笑,他並不去想自己一旦真的被烤死,孟扶搖還是擺脫不了被捲入火洞屍骨成灰的命運,在他看來,盡力便成,生死本就是不那麼重要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永遠不讓她死在自己之前!

  火舌倏進倏出,一點點侵吞著人的意志,戰北野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

  他垂下頭,細細看孟扶搖眉眼,他看得出,孟扶搖即使在沉睡,也依舊在掙扎,以至於額頭也無聲沁出密密的汗,那樣的掙扎看得他有些心痛,不禁輕輕嘆息一聲。

  可憐的扶搖……一生裡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一生裡雖居於人世之巔卻也一生苦痛掙扎,那些榮華富貴富有天下,明明到了手,竟然一天也未曾享用過,做人苦累如她,這一世可睡過幾個好覺?

  下輩子,做個普通的女子吧,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柴來我下廚,山野村婦,簡單而撲素的幸福。

  當然,那個村夫,得是我……

  戰北野一笑,想著,只要自己和扶搖的死訊傳出去,這五洲大陸,便要再次亂了。

  他自從來穹蒼,已經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雖然穹蒼獨立國土,和大瀚遠隔兩國,他無法帶自己的大軍逼近穹蒼,所帶的貼身護衛雖不少,但在接近長青神山時他便讓他們在山下待命,不必上山枉送性命,但是他事先囑咐過,一旦自己和扶搖出事,這些人會第一時間離開穹蒼,持他的手書向扶風雅蘭珠借兵,如果這些人離不開穹蒼,那也沒關係,他走之前還留了密信給小七,一旦得到自己不利的消息,或者自己半年內沒能傳任何消息回來,無論敵人是誰,立即發兵!

  大丈夫死則死耳,仇怎可不報?

  至於自己死後,衝動暴躁的小七會怎麼報復諸國,會怎麼掀起大亂,他才不關心,自己都死了,還操心那麼多做什麼?

  他走之前已經留書雅蘭珠,萬一有什麼意外,雅蘭珠說過,會替他照顧太后,母親有人照顧,他再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事。

  心頭灼熱,一身焦火,全部意志靈魂都似要化成火山中滾燙的灰……飄揚在天地間。

  戰北野的手,緩緩的鬆開……

  眼前突然飄過一小團雲,快速的,閃電似的一掠。

  戰北野怔一怔,剎那間瀕死的意志中模糊的閃過一個念頭——這裡的雲絮都悠緩飄蕩,為什麼這團雲特別的快?

  那團雲一閃便到了他面前,撲上他胸前孟扶搖,一口便咬向了她後頸。

  戰北野看清楚那東西,目光一亮。

  那隻耗子!

  元寶大人直撲孟扶搖,雪白的大牙嚓的一亮,瞬間啃破她頸項,卻只破了一點皮,不傷血脈。

  孟扶搖立即睜開了眼睛。

  長青神獸的唾液,在長青神殿這地方,本就是極寶貴的東西,只是向來浪費在了堅果和甜食上而已。

  孟扶搖一睜開眼睛,看見元寶大人目光一喜,再看見戰北野,臉色立即變了。

  戰北野怎麼突然瘦了也黑了?

  再一轉眼看見他身後火洞,立刻撲過去,一把將戰北野拉開,順腳將雲痕勾住,元寶大人一人一口全部啃醒,眾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那火洞臉色都變了。

  再看看一身焦痕的戰北野,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拚死忍著烈火慢烤的痛苦擋著,此時眾人早已全化飛灰。

  孟扶搖來不及說什麼,拉住戰北野,趕緊接下所有人腰間水囊給他補水,戰北野喘過一口氣,居然還在笑:「運氣真好……」

  他雖然勉力開口說話,但是根本發不出聲音,孟扶搖一把摀住他嘴,皺眉道:「別說話!」

  手碰到他嘴唇,頓時覺得掌下乾裂起皮簡直刺手,收回手時已經沾了滿手血絲,孟扶搖抿著嘴唇,咬牙轉到他身後,給他敷藥,她身上一向各式藥物齊全,自從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燒傷藥也是常備,好在那火頭畢竟還有段距離,又是一陣一陣竄火,雖然更痛苦些,但無形中也拖慢了時間,戰北野還不至於真的給燒焦,只是若不是元寶大人回來得及時,不烤死,也要脫水而死了。

  雲痕脫下外袍默默遞過來,孟扶搖接過,輕輕披在戰北野身上,勉強笑道:「陛下,這袍子小了點,你就湊合吧。」

  戰北野拉拉袍子,笑容依舊明朗,做了個手勢,示意:大概這是你對我最溫柔的一次……

  孟扶搖無奈的看著他,心想太固執的人就這麼回事,都這樣了還在想著這個,一轉頭看見元寶大人飄在空中,此時才有空歡喜:「元寶,你沒事了?」

  元寶大人看起來雖然齊整了些,但是精神頗有些懨懨,點點頭,又搖搖頭。

  暫時小命是沒事了,但是鼠身大事很有事……

  孟扶搖不明白它的意思,又問:「黑珍珠呢?」

  元寶大人一聽便抱住頭——別問我別問我別問我!

  孟扶搖看它那樣子,算了,別刺激人家了,還指望它救命呢。

  她還是睏,肢體乏力,但是好歹精神好了點,問元寶大人:「這關怎麼過?」

  元寶大人爬上她肩頭,四面望瞭望,隨即舉爪向天。

  孟扶搖雲痕齊齊抬頭,只看見一片連綿遊絲的絮白,浮雲望遮眼,不見最高層。

  兩人齊齊愕然回望它,元寶大人又指,孟扶搖這回運足目力,才看見上方頂端,隱約似有山峰高矗,和雲色一般潔白,山峰頂端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一時卻也看不出來。

  「要上去?」孟扶搖皺眉,「平時也罷了,不過飛身而起的事情,現在飛不起來怎麼辦?」

  元寶大人露出「你不飛也得飛這個事情必須你們人類做我們鼠類根本辦不到」的表情。

  「飛不起來就爬吧,無論如何不能呆在這裡。」孟扶搖挽起姚迅鐵成,雲痕負起戰北野,一行人艱難萬分拖拖拽拽的,好半天才到那山峰腳下,抬頭一看孟扶搖「噝」一聲,道:「這是山麼?這是山麼!」

  直上直下,毫無起伏,岩石如玉石,滑不留手,還結滿更滑的冰,孟扶搖抬手觸上去又是一怔,冰是冷的,觸感卻是軟的,那岩石不像岩石,倒像有呼吸有生命的東西,然而卻又沒有生命體的活力和溫暖,觸手綿軟卻僵死,更像是一個死體。

  這種觸感實在太複雜,難以盡述,卻十分的讓人難受,彷彿午夜裡探手進被縟,突然摸著了久已冰冷的屍體。

  在這清麗綿軟的雲浮之境裡,外在的表像都是令人放鬆的,內裡卻處處殺機處處緊迫,孟扶搖不敢對這「山」掉以輕心,先試著往上爬,不想還沒爬上一步,便哧溜一聲滑了下來,孟扶搖不肯洩氣,施展壁虎遊牆功試圖牢牢吸附,不想那東西竟似乎微微一縮,然後一彈,生生將她彈了出來。

  「這東西怎麼這麼詭異?根本沒法著力。」孟扶搖喃喃,身側幾人都試了試,無一例外落下,孟扶搖想了想,拔出「弒天」,道:「用各自的武器鑿壁,踩著挖出來的洞上去,我看它還怎麼滑。」

  刀一拔她便咦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弒天」的顏色竟然變了,黑刀變成了白刀,通體半透明,刀尖隱隱閃耀著一點紅光,那紅色並不是尋常的血色,而是粉嫩潤澤,殷紅嬌美,像是花苞之尖微綻輕紅。

  而刀身之上,靠近刀柄處,閃著密密麻麻一排透明文字,那些文字浮動跳躍,閃爍不休,而且形狀奇怪,像字又不像字,倒像偏旁部首。

  「我的刀怎麼變成這樣?」孟扶搖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弒天」變樣,記憶中在九幽之中時刀還是正常的,然後暗境之中看不見東西,到底是什麼出現異狀,已經無法推測。

  此時也不是細看刀上文字的時候,孟扶搖只愣了一愣,便將刀往石壁上一插,她的刀切金斷玉鋒利無倫,別說石壁,便是鋼鐵也可輕鬆斬斷,不想刀刺進去,無聲無息,感覺像插入一團棉花裡般柔軟,她拔出刀,石壁上只有一道細微的印痕,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合攏,直至回彈原狀,印痕無影無蹤。

  孟扶搖又愣半晌,發狠:「我就一刀插一次,順刀踩上去!」將弒天再次一插,爬上「弒天」刀柄,叫雲痕:「劍遞我。」

  雲痕一擲,長劍插在她身側上方,孟扶搖正欲踩著自己刀柄爬上雲痕長劍,這樣一步步爬上去,雖然費事點,也不是不行的。

  誰知手一抬,發現雲痕的長劍竟然離自己遠了點,手已經搆不著,再一看,原來是腳下的「弒天」在慢慢下滑。

  彷彿切入了豆腐裡,根本承載不住任何重量,「弒天」一路滑下去,將孟扶搖身形再次拖到底。

  再一看,長劍也滑下來了。

  孟扶搖拔出「弒天」,一看,「石壁」上還是沒有任何印痕。

  這哪裡是石壁,根本就是個妖物!

  所有方法都試過,竟然全部都行不通,在這個地方做任何輕微的動作都要耗費數十倍的力氣,孟扶搖一邊還要拚命抗拒那睡意,並抓緊隨時可能睡走的那幾個人,轉眼間額頭也生了一點薄汗。

  姚迅再次閉上眼睛,眼晴一閉身子便橫浮起來,飄到孟扶搖身側,他腰間的刀懸垂下來,撞在孟扶搖背後嗆啷一響。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自己背後還有個小包袱,是長孫無極給的,裡面有一些很古怪的東西,其中似乎有一柄材質特別的匕首?

  她趕緊去翻找,果然找到那非金非玉的匕首,抬手往石壁上一戳,那石壁似乎有所感應般微微一讓,匕首戳進去,聲響異常,牢牢不動,孟扶搖再拔出來,壁上留下一個深坑。

  「成了!」孟扶搖一陣歡喜。

  元寶大人瞅著那匕首,心想主子居然備下了這個東西,數百年一生的長青木,生在長青神山最險的雲橋之下,可遇而不可求,據說以往有的早已被殿主毀去,難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的。

  孟扶搖又在包袱裡翻找,找出幾個色澤豔紅的藥丸,看起來很普通,聞了聞,覺得氣味辛辣無與倫比,想了想,往姚迅鐵成嘴裡各餵一顆。

  藥丸下肚,姚迅鐵成立即紅頭漲臉,兩眼淚花閃閃,卡住喉嚨拚命咳嗽,被辣得瞬間不思睡眠,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心想雖然這法子治標不治本,但好歹也是個暫時清醒的辦法。

  輕輕撫摸著手中包袱,想著生死未卜的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便開始了精心細緻的準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為她苦心謀劃,卻從不言語,一笑澹然。

  他從不高高在上俯視她的人生,只選擇浸潤在她的世界裡,一點一點將心事臨花照水,倒映彼岸繁華。

  孟扶搖慢慢將一顆藥丸送進口中,剎那間一線火線如箭,自喉間直射而下,胸臆肺腑剎那間熊熊燃燒,在那驚天動地爆炸般的超級火辣裡,孟扶搖泛起閃爍的淚花。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淚花不是被辣的,而是被那般綿長無聲卻又驚心動魄的深情,瞬間擊中。

  那個人的愛,也是這一顆普通藥丸一般,圓潤飽滿,不動聲色,卻在親自體味的剎那間,猛然一撞,星花四散扯心動腸。

  熠熠雲浮,滿目如雪,人在何處?

  她仰起頭,在一懷升騰的火裡逼乾眼底的淚,頭一揚,道:「走!」

  有了這奇特的匕首,爬山之路終於被鑿就,不過那路依舊是艱難的,這石壁根本就像個活物,似乎感應到疼痛,也似乎感應到危險,不住微微顫動,腳下道路七歪八斜,他們時不時飛出去,再互相拉扯著拽回來,既費力氣又費時辰,姚迅在自己的包袱裡翻找,找出一根長繩,笑道:「不妨都栓在一起,安全些。」

  孟扶搖讚:「難為你心細。」

  「屬下出身羅剎島,自小下海慣了,無論如何繩索都會帶。」姚迅拍拍腰間,「我這裡還有呢。」

  「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扶搖回頭對他笑,「後悔不後悔?」

  「不。」姚迅笑,「我做到了一個偷兒一生裡再也無法做到的事,我掙到了一個偷兒一生裡再也無法偷到的錢,然後我知道了賺錢的快樂永遠不是偷錢能比,這都是主子你給我的,沒有您,我永遠也就是個街頭市井裡擠在人群中伸指掏錢的下九流,而不是現在,人人尊崇,見我都喊一聲,姚爺。」

  「別這麼煽情。」孟扶搖看著高山之上,悠悠道,「你命中際遇如此,我並沒有給你什麼,相反,都是你一路追隨,姚迅,還有鐵成,出去後,我要好好謝謝你們。」

  「我背叛過您兩次。」姚迅有點赧然的笑,「一次在客棧,看見雅公主我溜了,一次在姚城,您最艱難的時刻我想逃跑,主子,我只但望您不怪我,至於謝什麼的,真的無顏再受。」

  「得了,說這麼多幹嘛呢。」鐵成辣得眼睛紅得像個兔子,不耐煩回首,一指雲絮深處,大聲道:「是做的,不是說的!這輩子好好跟著主子,再不背叛就是了。」

  「再不背叛。」姚迅摸了摸懷中那日孟扶搖離開後留給他的私章,似是宣誓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輕輕重複,「再不。」

  一路向上,雖然艱難,卻也漸漸接近頂峰,孟扶搖總有種在爬人家大腿的詭異感覺,就是不知道爬上大腿頂端,會摸到什麼呢?

  頭一抬,前面突然就沒有路了。

  雲絮在此處特別密集,大片大片的幾乎看不見上方景象,這些東西揮不去趕不走,悠悠在身側漂移,孟扶搖從那些棉花片子裡探出頭來,看見峰頂平齊,如同被刀砍過,在峰頂上方,懸浮著一盞鼎爐似的物事,垂著幾條長長的鎖鏈,一朵重雲般飄在山頂。

  鼎爐之中燃著青煙,不斷飄出那雲絮,孟扶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令人睏倦浮游直奔火洞的東西,是這鼎爐製造出來的。

  元寶大人對那鼎爐指了指,示意那便是機關關竅所在,孟扶搖看著那巨大的爐,隱約似乎還冒出青煙,不由愕然道:「要進去?莫不要練成人丹?」

  元寶大人眼神中露出憂色,還別說,就算知道這鼎爐是破陣關鍵,但是不代表就可以上去關閉它,上來固然艱難,想要滅掉鼎爐,難上加難。

  最關鍵的是,其中需要的一樣東西,和那長青木一般,也是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殿主這次真是下了血本,不惜耗費功力,竟然召喚了雲浮之鼎,以往雲浮之境,未必需要這個東西的……

  「那就過去吧,我去。」孟扶搖先試著拉那鎖鏈,想要將鼎爐拉過來,她兩臂何止千斤力氣,就算在這奇異環境裡控制力變差,那般全力一拉也足可拉動九牛,不想那鏈子微微繃直,鼎爐卻一動不動。

  「還是攀過去吧。」雲痕將戰北野交給鐵成,當先攀上鎖鏈,鎖鏈晃了晃,雲痕身子輕盈的攀過去。

  先幾步還沒什麼,霍然「嚓」一聲,藍光一閃!

  雲痕的身子猛然向下一墜!

  靠他最近的姚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轉頭一看變了臉色。

  不知何時鎖鏈裡迸出一枚匕首,藍光閃閃,飛入雲絮之中不見,剛才雲痕抓過的那條鎖鏈已被割斷,軟軟的垂下,鼎爐頓時斜了半邊。

  「受傷沒有?」孟扶搖沒去看那斷裂的鎖鏈,先去看雲痕,雲痕搖搖頭,一伸手,手上一個精鋼的護腕已經斷開,險險劃到腕脈,他有點慶倖的道:「上次在鄂海,你手上鐲子救了你一命,我便想著我練劍的手十分重要,便也做了個護腕,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回頭看看那鎖鏈,又道:「這刀好快!」

  戰北野在一旁聽見,看了一眼孟扶搖手上的鐲子,黝黑的眼神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這鏈子竟然不能過去。」孟扶搖皺眉看著已經斜了一邊的鼎爐,「就算人沒事,抓一個斷一個,這爐也就飛走了,怎麼辦?」

  姚迅從懷裡又掏出繩索,試圖甩向鼎爐,剛剛飛到一半,又是藍光一閃,將繩索剪斷。

  此路又不通,孟扶搖再試著提氣躍起,真氣仍在,卻依舊運用不靈,用盡全力竄到半空便浮著,在離鼎爐前不過數米處,再也前進不得。

  此時底下四人都依次站著,仰頭看她只差不遠的位置徒勞的漂移,撈啊撈的搆不著,雲痕看了看她的位置,又看看那鼎爐,目光一閃,突然一拳將姚迅擊了出去。

  姚迅猝不及防,被擊出幾步撞在鐵成身上,唰一下將鐵成撞出那截短短的峰頂平臺,鐵成手中還扶著戰北野,肩頭一歪又撞上戰北野,戰北野剎那間被三人連鎖真力推出來,身子一懸空,正看見孟扶搖袍角,心中靈光一閃已經明白了雲痕用意,伸臂握拳頂在孟扶搖靴底,剎那間四人功力全部加在一起自拳心湧出,將孟扶搖向前一推!

  孟扶搖身子借這四人剎那連撞的推動力,向前一縱,堪堪夠著了鼎爐的一隻腳!

  眾人都狂喜,不妨那鼎爐似乎有感應一般,突然又挪了挪,飄離了一點。

  孟扶搖憤聲大罵:「混賬!」

  最後面的雲痕看著,又是一掌隔空傳力,一層層傳過去,再加一把力將孟扶搖向前送。

  眼看著將要夠著,眾人都心中一喜,他們腰間此刻都連著繩子,這雲浮之境人體浮沉也不怕掉落,剛剛安下心來,突然聽見元寶尖聲大叫。

  隨即他們一轉頭,便見鼎爐之下,突然軋軋一轉,飛出無數利箭!

  箭雨如網,直襲身在半空的人們,四人身在懸空結成人梯,還沒來得及撤回。

  此時斷繩可以躲避,但是孟扶搖便懸在半空無法前進。

  孟扶搖一扭頭看見,心膽俱裂,大叫:「斷繩!」

  鐵成大呼:「不!」

  他身子一轉,不管那箭雨,全力將戰北野向前一推,還站在峰頂的雲痕拚命向後一拉,與此同時孟扶搖二話不說,斷繩!

  三個人同時三個動作,危機之下的第一反應都是先顧著別人性命。

  鐵成那一推,孟扶搖終於觸到鼎爐。

  雲痕那一拉,電光火石間拉下了姚迅。

  孟扶搖那一斷繩,最後一刻戰北野手一伸抱住了她的腿。

  五個人分成三截,雲痕和姚迅栽落峰頂,孟扶搖和戰北野抱住了鼎爐,鐵成落在中間。

  箭雨直衝他而去!

  孟扶搖大叫:「鐵成——」抬手就將「弒天」扔了出去。

  雲痕戰北野長劍和姚迅的繩索剎那間也到了,紛紛將短箭砸出去。

  雲浮之境中真力使用不流暢,各人準頭都不足,撥不落短箭,只能將那運行軌跡砸偏,那些四處飛射的短箭,依然有很多還是歪歪斜斜的擦過鐵成身體,帶出血花飛濺。

  卻有一枚短箭,不偏不倚,呼嘯飛向鐵成後心!

  鐵成在半空中只來得及抽刀,護住自己前心,此時遍體鱗傷反應變慢,再也來不及反手去護後心。

  眾人武器都已出手,也已無法去救,孟扶搖絕望的閉上眼睛。

  眼簾將閉未閉間,似乎瞥見金光一閃,隨即聽見鏗然一聲。

  孟扶搖猛回首,便見鐵成後心,一隻金色小獸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隨著鐵成載沉載浮,那枚要命的短箭,已經被九尾堅逾鋼鐵的尾巴撥飛。

  空中悠悠飄落無數金色的毫毛,九尾心痛的嚶嚶有聲。

  孟扶搖大喜,大叫:「九尾,你救了我們三次!回去好好賞你!」

  九尾得意的甩甩尾巴。

  鐵誠要害雖然護住,逃得一死,但是全身也被短箭擦傷多處,最重的一處直穿入臂,鮮血涔涔而下,他忍耐著一聲不吭,孟扶搖叫道:「別亂動,等我出來救你!」一伸手拉起戰北野,順著鼎爐爬了上去。

  這爐極大,蒼青色,刻滿線條繁複的花紋,可供三四人在上面行走,孟扶搖和戰北野按元寶大人指引爬上去,看見爐頂上有個銅環,看來是開啟鼎爐的入口,銅環的位置之下,卻有深深的一道一臂多長的紫色的溝渠,流動著深紫的液體,氤氳淺紫霧氣,看起來十分詭異,孟扶搖試探著撕下一截衣襟遞過去,衣袂剛剛進入紫色溝渠的範圍,立即無聲縮卷,化為深黑的一抹粉末,隨即消失。

  「好厲害的毒!」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想要進這鼎爐,必須拉這銅環,但是銅環下這毒一碰即死,手便伸得比閃電還快,也難免中毒,甚至用布囊手都不成,還是會沾染上肌膚。

  「要是有個假手就好了……」身後戰北野道。

  假手!

  孟扶搖唰的一下拖過身後的包袱,找出那個長孫無極備好的假手,低低道:「原來用在這裡……」

  將假手隔著紫色溝渠遞過去,勾住銅環,那假手做得極其結實,孟扶搖在假手被毒液腐蝕完畢之前,迅速勾動了銅環。

  「嘩啦」一聲毒液傾倒,兩人齊齊往旁邊一避,那些毒液順著歪斜的半邊鼎爐的鏤刻的銘文直流下去,半個鼎爐立時都發出詭異的紫光。

  兩人趴在鼎爐口看著裡面,裡面漆黑一片,隱約紅光閃耀,孟扶搖道:「我去。」

  戰北野不由分說就要推開她,可惜體力未複,被孟扶搖反推回去,當先從入口跳了下去。

  鼎爐內微熱,中心微微發出紅光,紅光映出四面古怪的花紋符號,看起來像是符咒,孟扶搖一眼瞟過,突然覺得那些「符咒」看起來有幾分熟悉,心中靈光一閃便逝,想要捕捉卻又想不起自己剛才到底想到了什麼,只好先丟開。

  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頭,指著那紅光燃起處,示意她過去。

  孟扶搖過去,見那鼎爐中心,是一塊像是燃燒的炭一般的東西,紅光明滅,中間有一個方形的缺口,邊緣圓潤,那炭一般的東西連接著鼎爐一個窄小的出煙口,很明顯的可以看見那淡白的雲氣正是從這東西中冒出來的。

  元寶大人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堵住這個缺口」。

  這個簡單,孟扶搖立即脫外袍,元寶大人搖頭。

  戰北野取下腰間玉飾,元寶大人搖頭。

  孟扶搖又拘懷裡的銀子,元寶大人還是搖頭。

  孟扶搖想起萬能的包袱,趕緊滿懷希望的將包袱裡的東西都翻給元寶大人看,元寶大人目光一亮,突然指了指一塊打磨過的犀角。

  孟扶搖取出犀角,元寶大人一把抓過她手指,惡狠狠啃了一口。

  孟扶搖「啊」一聲,鮮血滴下,落在犀角上,無聲的浸潤進去,元寶大人示意她將犀角放在那缺口上,正好吻合。

  那紅光被犀角一堵,閃了幾下便暗淡下去。

  孟扶搖歡喜的翹起唇角,道:「成了——」

  她話剛說了半句,身子突然被人猛然一拉,隨即便見那暗下去的紅光突然猛地一亮,轟一聲四面迸射開無數深紅的星花,燦亮飛射,落在哪裡哪裡便滋滋作響,冒起一陣刺鼻的白煙。

  孟扶搖臉色白了白——剛才要不是戰北野警醒拉開了她,歡喜之下站得離缺口極近的自己,八成從此就要成為孟麻子。

  一些黑黑的黏膩的物體被炸射開來,落在孟扶搖腳下,仔細一看正是那用來堵住缺口的犀角。

  孟扶搖呆滯的回頭看元寶,元寶呆滯的回望著她——能熄滅雲浮之鼎的確實是千年犀角加上生血啊,它怎麼知道現在不管用了?

  事實上,就連遲鈍的元寶大人都已經發覺,現在的這個「四境」,已經不是神殿以往用來供人闖關的四境,現在這四關,更艱難更可怖,殺機暗伏,處處致人於死,甚至連雲浮之鼎這種可以拿來煉化靈魂的神器都用了,很明顯,規則已經被改動過了。

  千年犀角已經沒有用,還能用什麼?元寶大人拚命在腦中搜索,心中隱隱約約掠過一樣東西,隨即立即笑自己,怎麼可能,那東西失蹤很久了——

  它身側孟扶搖在發愁,她身上帶的東西,除了這個包袱也沒什麼別的,犀角沒有用,還能用什麼來堵住呢?

  不死心,將身上東西一陣翻找,突然摸到腰帶裡一塊硬硬的物事,拿出來一看,巴掌大的黑色方形物體,沒有縫隙,邊緣圓潤,竟是當初在天煞時,和雲魂一戰,雲魂贈的那個東西,當時雲瑰說她機緣巧合得來,幾十年都沒參透這是個什麼,轉手贈了給她,自己本以為裡面裝著什麼好東西,研究了很久卻發現根本打不開,順手就揣在了腰囊裡,這麼久行走七國,好幾次都想將這東西扔了,但是想著,雲魂送的東西一定不是凡品,便一直都帶著。

  孟扶搖將那東西握在手裡,看向那個缺口,眉毛立即挑起來了——那缺口和這個盒子,形狀看來完全吻合!

  她只顧研究盒子,沒注意到元寶大人神情,耗子的眼睛已經瞪得溜圓,滿是驚異。

  這這這這……這不是雲浮之鼎失蹤已久的雲紐嗎?

  雲浮之鼎的真正樞紐,開啟神鼎的幻雲之紐,已經失蹤了幾十年,以至於後來使用這鼎時,能燃起卻很難熄滅,每次熄滅都要千年犀角輔以生血,所以很少使用。

  如今孟扶搖隨手一掏,居然就掏出雲浮之鼎真正的鑰匙來!

  元寶大人震驚之中十分鬱悶,你有這個東西你不早說嘛,你早說我就不白擔心了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有這個東西的嘛……

  鬱悶完了又歡喜,無論如何,這關終於可以過了!雲浮之鼎一熄滅,雲浮之境便不存在,陣便破了——

  元寶大人突然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神裡剎那間浮現無限驚恐。

  雲浮破陣——雲浮破陣——

  它眼神裡的驚恐傳遞到孟扶搖眼中,看得剛剛欣喜若狂的孟扶搖愣了一愣,一轉頭發現戰北野臉色也變了。

  孟扶搖心中一震,看見那細雲飛絮,突然靈光一閃,這一閃的靈光便如一個驚雷,瞬間將她劈怔了!

  熄滅雲浮之鼎,雲浮之境會消失,一切恢復正常,人再不能浮在半空!

  而他們已經爬了這麼高!

  換句話說,在鼎中的他們,在外面半空中浮著的受傷的鐵成,都會在鼎火熄滅的剎那間。

  墜落!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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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青隼,好整以暇的蹲在長孫無極的心口上,時不時斜過腦袋,啄啄自己的羽毛。

  它的利爪緊緊抓住長孫無極心臟,感覺到底下心臟的搏動,它很有些躍躍欲試的衝動——想將利爪下的這個心臟抓出來,在它還在鮮活跳動的時候,一口口,吃掉。

  以前它都是這麼做的。

  然而今天它只有耐住性子,主人說了,不能動爪,只能一步不動的在心口之上蹲上一夜,完事之後會好好賞它。

  它森然看著身下的人,身下的人靜靜的看著它,它忽然覺得這個人類很奇怪,不似以前它所遇見的那些,它聽慣了人類在它爪下的呼號慘叫,看慣了人類眼神中的驚恐,而如今這個人的眼神,深邃,闊大,有種淡淡的涼,像是它高飛的路程中,偶爾看見的無邊無垠令人神往的波瀾萬千的海。

  沒有畏懼沒有驚恐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平靜也如和風麗日下的海。

  可是不知怎的,它卻突然覺得,誰若將這海的平靜當了真,它就得註定面對被洶湧的波濤淹沒的下場。

  青隼有些不安的動了動。

  身下的人也動了動,偏過頭去。

  青隼隨著他眼光看過去,金色的眼珠突然直了直。

  他居然在看書!

  手掌中攤開一條長長絲絹,那人微微側頭,讀著絲絹上的字。

  青隼憤怒了。

  它是長青神山最兇猛的飛禽,是四長老最珍愛的隼,它的利爪開山裂石,它爪下抓死無數強大的生命!

  它怎麼能允許被人,尤其被這樣一個被羈縻的人,如此藐視!

  青隼躁動不安的振動翅膀,爪子抬起,想要抓下去!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低微的哨音。

  青隼聽見,立時明白主人這是在提醒它,只得無奈的鬆開爪子,悻悻的蹲回去。

  身下的人看都沒有看它一眼,彷彿剛才一霎的生死危機,根本就不存在。

  青隼的怒氣又起,這驕傲的凶禽,不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凶睛閃閃的想了想,突然極慢極慢的低下頭來。

  不能不說這是只聰明的隼,知道發出任何聲音都會被主人察覺,然後被阻止,於是便慢慢低頭,一點一點毫無聲息的湊近長孫無極的臉。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這樣看我。

  隼頭一點點落下,光可鑑人的冰洞中映著那凶鳥慢慢俯低頭顱的黑色影子,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鳥頭終於落在了長孫無極臉前,抵著他的雙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著那雙眼睛,心想該生啄哪只好呢?

  距離那麼近,近到看見那雙眼竟然依舊平靜安詳,波瀾不驚,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遼闊萬千氣象,看得這鳥又懾了懾。

  然後它突然覺得頸項一涼。

  那隼駭然低頭,就看見一點利光,閃電般自那人齒間迸出,擦著它頸間絨毛,無聲無息沒入冰壁,那利光快得連它銳利的目光都無法追及,剎那間帶飛它最脆弱的頸項之間淡灰色細毛茸茸,在冰洞內悠悠飛散。

  只差一點點,它的喉管便會被割開。

  青隼唰的向後一退,驚惶之下便要飛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濤一卷,洶湧的撞上青隼,驚得那頗懂人性的凶鳥翅膀向後一張,僵住不動了。

  它看著那眼神,冷漠、平靜,沒有故意的警告和氣勢洶湧,沒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視,是強者對自以為強大的螻蟻的挑戰的完全漠視。

  隨即他又側頭,去看他的書了。

  青隼張開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攏來,此刻它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強大,哪怕那人受傷,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剎那間殺了它!

  不殺它,只是因為覺得不適合殺罷了!

  青隼蹲在那裡,滿身的兇氣瞬間收斂,對於凶禽,能降服它們的只有更強的氣勢,不是來自於軀體,而是來自於內心。

  青隼甚至覺得,自己的主人,四長老和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比起來,那內心靈魂的強悍和闊大,似乎還差得遠。

  它收斂了凶態,長孫無極才轉過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後退,後退。

  青隼便退。

  它已經被那一道利光驚住,被長孫無極的渾然不驚的氣勢驚住,下意識的服從,退,退,一直退到長孫無極腹上。

  長孫無極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長孫無極微笑,嗯,很好,很溫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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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洞裡一人一鳥無聲較量,以凶鳥的徹底收服收場,冰洞下翹首而待的緊那羅王和四長老,猶自渾然不知。

  「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緊那羅王低聲笑,「四長老,您的鳥兒,不會亂動吧?」

  「怎麼會!」四長老神色傲然,「青隼極具靈性,鳥中之王,向來只服從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動,它便絕不會挪上一步。」

  「那就好。」緊那羅王突然對他身後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裡怎麼好像有個影子閃過?」

  「哪裡?」四長老回頭去看,緊那羅王手指動了動,四長老頭回到一半突然轉回來,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緊那羅王恍然大悟的笑,「這一片冰世界,確實到處都是影子……」緩緩伸了個懶腰,走了兩步道,「四長老要在這裡麼?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這裡看著了?迦樓羅王特意關照了呢。」

  「既然四長老的鳥兒通靈,絕不會壞事,還有長老您在這裡,再多我一個也沒必要,左右那不過一個將死的人,還能翻出什麼浪來?」緊那羅王睏得眼淚連連,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不怕您笑話,最近給迦樓羅王催著加緊練功,沒日沒夜的,著實是累……」

  「迦樓羅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層,將來接殿主位更多底氣。」四長老笑道,「不過今日倒確實不必您在這裡守著,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勞您了。」緊那羅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長老趕緊還禮,看著緊那羅王步伐輕捷的下山去。

  緊那羅王身影如電,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著守山的弟子,經過一處掩映在長青鐵樹之後的庭院時,格外小心落足無聲,但是身上的長袍有些礙事,飛掠過樹叢時,微微掠著了草尖。

  極其輕微的掠過,連草尖上的露珠都沒驚動。

  庭院內卻立即傳來一個聲音:「誰!」

  緊那羅王吃了一驚,趕緊身形更快的閃開,庭院裡卻也有人影閃了出來,幾乎和聲音同時,那掠出來的人影在院門口站定,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夜色裡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著,目光閃動,院子裡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阿大,怎麼回事?」

  「有人路過而已。」那個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謹的回答。

  院中人不語,似乎不打算再問,半晌卻有門聲吱呀一響,地上倒映了一個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詫異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練功緊要……」

  那人一擺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頭,月光照著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膚卻光潤,看不出具體年齡,正是長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微微的慘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潔肌膚映襯下,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負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裡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羅迦部幾乎全部出動了,摩呼羅迦王幾次請援,屬下都說您在閉關……」

  「第六峰不必再攔,第七峰也讓開,引他到第八峰。」長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陣再說,困不了,讓迦樓羅王去會會他,他倆不是神交已久了麼。」

  阿大無聲躬身,不敢答話。

  長青殿主又出了一會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個峰」剛要問出口,頓時明白殿主指的是哪裡,立時默默的跟上去。

  長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細看那袍角卻根本沒有碰著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頸不動,只袍角微拂,轉眼間便瀉出老遠。

  一路上接天峰,長青殿主根本沒有避著任何人,直接從弟子們看守的冰洞前穿過,他步伐不驚微塵,那些在冰洞內小聲說話以打發漫漫長夜的弟子們,一個都沒發覺剛才有人過去了,只有一個修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躍了一下的燭光,道:「今夜風大,居然吹進洞來。」

  長青殿主無聲的過去,眉宇之間,微微皺起,半晌低聲一嘆。

  阿大知道他在嘆什麼——長青神殿光華其外,卻一直處於逐漸消亡人丁凋零狀態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長老都是齊全的,這些年死的死傷的傷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現在居然湊不齊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長老兼任,而長老清貴一職,原本是不應該兼任實權大王的,無奈之下的兼任,會導致私慾的膨脹和體制的不合理,帶來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齊,中飽私囊,比如那個四長老……如今殿主左右不過一年之內,便要飛昇,急於將神殿交給足夠強大並有豐富政治經驗的人管理,這個人選,原先自然非聖主殿下莫屬,光芒萬丈的聖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個等級上,是無可爭議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將長青神殿重新整頓光大的希望寄託在聖主身上,為他屢次鎮下了心懷異動的長老們,誰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著殿主行雲流水的背影,心中卻在想著剛才殿主眉宇間的慘青之色,那色澤……那色澤……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腳步,阿大險些撞上去,趕緊收住步子,一轉眼就看見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頭望著冰洞,月光照上他的側影,一抹冷笑森然沁涼,正是他剛才想起的四長老。

  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麼?

  阿大看著四長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駭然一驚——聖主殿下!

  四長老這麼大膽!

  他抬頭去看殿主,長青殿主漠然立於月下,看著前方那個渾然不覺的影子,眉宇間慘青之色更濃了幾分,比這絕巔之上冰洞之下的銀光千萬里的月色更涼。

  隨即他飄了過去。

  他蒼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遊移的月色,無聲無息移到四長老身後,鼻尖已經快要碰到四長老的後頸,他猶自不覺。

  他正做著夜叉大王的美夢,做著掌穹蒼全部軍權的美夢,在那樣的美夢裡,他掌了軍權,然後想辦法殺了迦樓羅王,挾制住懦弱的緊那羅王,最後坐上殿主的寶座……

  卻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四長老半夜不睡,在這裡散步嗎?」

  四長老駭然一驚,立即回頭,然而身後空蕩蕩的無人,一抹瘦長的影子彎彎曲曲鑲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彷彿遇見了鬼。

  四長老瞬間渾身冰涼,不是因為怕鬼,而是因為辨別出了這個聲音。

  他寧可聽見鬼哭,也不想聽見這個聲音!

  「殿主!」他乾脆不再回頭,就地撲通跪下來,砰砰砰的磕頭,「屬屬屬……下下下只是在這裡……這裡練……練練功……」

  「哦,我長青神殿什麼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來練?化玉?升龍?驚神指?」長青殿主聲音淡淡,依舊響在他頸後,「我怎麼記得,四長老升龍功法至今未成,所謂接天寒氣,對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長老語不成句,拚命磕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憐如此,然而近年來殿主性情喜怒無常,未必便殺不得一個長老,驚惶之下也顧不得面子,無論如何小命要緊。

  一邊磕頭,四長老一邊微扣手指,這是他對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飛走!

  青隼聽見了這個指令。

  不過它沒有走。

  因為長孫無極突然轉開眼,手指一動將掌心絲絹收好,隨即眼神掠過來,示意它——過來,過來。

  青隼喜歡服從強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過去,按著長孫無極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隨即它看見長孫無極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咬出點青紫之色,然後閉上眼睛。

  青隼詫異的偏頭看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玩什麼把戲,隨即它聽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它的眸子倒映著來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臒。

  長青殿主進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長孫無極心口上的猛禽,還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長孫無極。

  他站定,沈默,明明什麼話都沒說,洞中本已冷到極點的空氣,立時更冷了幾分,跟在他身後的阿大和四長老,都同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長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連尖鳴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瞬間被揮下了萬丈高峰。

  與此同時四長老被無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飛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滿壁結了數百年的厚厚冰層剎那全部粉碎,叮叮噹當落滿一地,四長老被埋在冰堆裡,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長青殿主卻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無聲無息緩緩抬起,再虛空在長孫無極心口按了一按,長孫無極吐出一口氣,「悠悠轉醒」。

  他並不意外的看了長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師父……」

  長青殿主默然不語,負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這許多苦……如今,可想通了麼?」

  長孫無極久久沈默著,比月色更蒼白,眉宇間卻生出玉石般堅定的清。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一抹怒色閃過,長孫無極突然看定他,道:「……師夫……您保重身體,看您氣色……似乎不太好……」

  這話讓長青殿主神色一動,眼神略略一軟,隨即又恢復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著長孫無極,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為殿主,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宰割人還是任人宰割,難道你都不懂麼?」

  長孫無極無力的笑笑,卻岔開話題,問:「師父……她只是闖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規矩來,何必……趕盡殺絕。」

  「你問的問題忒蠢!」長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長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負蒼生救護之責,怎能容得這種妖物禍亂人間?」

  「妖物……」長孫無極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離開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麼讓她走,不就成了嗎?」

  長青殿主突然不說話了,他的臉半邊掩在冰洞的陰影裡,神情彷彿突然戴了個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氣氛再次沈默下來,這回卻不是剛才的肅殺,而是暗昧難明的,彷彿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藉口之下的秘密,都在這一刻,藉著一句無心的問話,悄悄浮了出來。

  半晌他用平板的語氣,一字字道:「你該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術,即將飛昇,有些違反人間規則的事,依舊是不能做的,否則必受天譴之刑。」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半晌若有所悟的長聲一嘆。

  「你可以繼續在這裡想,但是結果只有一個。」長青殿主看他半晌,轉過身去,「你執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對你姑息,否則何以服眾?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陣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還是你的,她若闖過四境,本座便將你處死,你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徒兒這一生……本就沒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長青殿主看著他臉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並無絲毫遺憾的語氣,眼神中掠過一絲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還是祈禱,她死在陣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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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裡有太多兩難之境,在彼,在此。

  長孫無極要選擇生存還是死亡,孟扶搖要選擇破陣而死還是不破陣而死,。

  鼎爐內微煙嫋嫋,雲絮不斷飄出,戰北野和孟扶搖面面相覷——破陣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間便成了世間最為難的抉擇。

  破陣,就算這鼎不墜,就算兩人不怕隨鼎摔死,外面還浮在半空的鐵成怎麼辦?他重傷在身還在昏迷,雲絮一收立刻墜落,絕對無法自救。

  不破,在那見鬼的催人睡眠的雲浮之境裡,只要稍閉一閉眼,便是骨化飛灰,而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孟扶搖爬上鼎口,看了看鐵成位置,離自己這邊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過來,要墜,和我們一起墜,活的幾率還大些。」

  她側身倒下,伸手去夠鐵成,又將兩人身上半截斷繩連在一起,灌注真力遞向鐵成,身後戰北野站在鼎邊抓住她腳踝,孟扶搖拚命向前遞,但仍然差了一點距離。

  戰北野算算距離,拉下她道:「我來吧,好歹我個子比你高些。」孟扶搖無奈,兩人互換了位置,果然戰北野的手指,堪堪將要抓著鐵成的衣襟。

  孟扶搖見還差一點,拚命將身子往前送,她緊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著鼎邊,因為太過關注戰北野的動作,根本沒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經被扯開,雲魂給的那雲浮之鼎的鑰匙,已經露出了大半邊。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側的元寶大人,也沒能看見。

  「夠著了!」戰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鐵成衣襟,他體力未複,幾個動作便氣喘吁吁,但笑得極是明朗歡喜,孟扶搖心中也是一喜,無意識身子一傾。

  「噹!」

  雲浮之紐滾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個紅光閃爍的缺口!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魂飛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經來不及。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雲浮之紐嚴絲合縫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剎那間天地翻倒光影繚亂,四面風聲兇猛嘯起,孟扶搖戰北野站立不穩齊齊栽倒滾在鼎內,巨鼎翻滾下落,鼎內兩人被摜得東倒西歪金星四冒,從這頭撞到那頭,撞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戰北野掙扎著伸手去夠孟扶搖,幾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將她牢牢抓住,隱約間兩人都看見鼎內四壁蒼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閃爍著微光緩緩浮起,如有生命一般懸浮在他們身側,隨即便覺得天地一靜,心口一窒,一聲巨響震得瞬間幾乎失聰。

  「轟!」

  塵煙漫起,霜雪飛濺。

  兩人都暈了過去。

  ……

  四面有啁啾的鳥鳴之聲,伴隨著隱約的花香,這花香聞起來似乎並不高貴,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氣,四月油菜黃,聞著那香氣,便似乎看見家鄉田野裡,巨大的金黃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鑲嵌著碧綠的春草和柳絲,偶爾田間陌上,點綴幾抹開得熱鬧的粉紅桃花,那是前生裡最美的春光,像油畫上斂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簡單純撲,明麗而含蓄無聲。

  風也很悠緩,帶著四月特有的水氣和芬芳,彷彿前世裡,還住在鄉下時,從自己窗裡吹進來的風,那時媽媽還沒有生病,自己還在上學,一到這季節,母女兩人便帶了簡便飯食,出門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裡撒歡,媽媽用老式的傻瓜相機給她一張張拍照,不用擺任何姿勢,一抬手一飛奔都可入景,回去後媽媽自己洗照片,晚間母女倆頭碰頭看照片,媽媽總是笑著說:「我家扶搖,鬼臉都是漂亮的。」

  又說:「扶搖,你看油菜花雖然不起眼,但美得鮮亮,你的一生,將來無論落在哪裡,也要活得鮮亮才好。」

  活得……鮮亮。

  沒有你,沒有你們,我心裡總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裡去鮮亮呢?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心想又做夢了。

  隨即她大吃一驚。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著茸茸的狗尾巴草,幾瓣桃花悠悠在風中飄搖。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臉上,孟扶搖伸手一抓,掌心裡的花瓣香潔柔軟,真的是桃花。

  這是怎麼回事?

  記憶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極北之地長青神山,在艱難苦厄的一關關闖長青四境,第三關中巨鼎掉落……為什麼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家鄉的春景?

  甚至連山坡下那條小河,小河對岸一座籬笆後的獨院都一模一樣。

  戰北野呢?雲痕呢姚迅呢鐵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經回到了現代?

  孟扶搖一霎間心中狂喜,狂喜剛剛湧至頂峰,突然想起生死未卜的長孫無極,笑容頓時凝結在了臉上。

  不……不……怎麼能就這樣丟下他,奔回自己的原點?

  怎捨得?怎捨得?

  這一世安心償願,那一世又成牽纏!

  人生裡怎可有如此百般為難?

  一瞬間心中一熱又冷,冰火兩重天,孟扶搖掌心發涼,身子發軟,向後一退,靠在身後一株樹上。

  那株樹卻突然說話了。

  「你摸我幹嘛?」

  赫然竟是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一震,回身一看,戰北野正站在她身後,面帶神往之色的看著前方。

  怔怔的看著戰北野,孟扶搖此時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哦,還是沒回去啊……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孟扶搖臉色大變——不會一不小心把戰北野帶回現代了吧?

  這個猜測讓她手一抖,一把抓住戰北野就問:「你在看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剛才發生了什麼?」

  「明泉宮真的是最美的宮殿啊……戰北野出神的看著前方,煞有介事的指給她看,「你瞧,這棵紫薇花長得最好了,年年花開時間都最長,母后喜歡那花,每次給她洗頭我都將水盆安在那花下,花瓣落在盆裡,她頭髮上便染了紫薇香氣……」

  孟扶搖怔怔聽著,越聽越毛骨悚然,側首看戰北野,他笑容明朗眼神誠摯,毫無玩笑之態,孟扶搖頓時覺得,心底的涼一陣一陣徹骨的冒上來,雖是在這溫暖的四月天氣裡,依舊凍得她顫了顫。

  「紫薇花……」她失神的喃喃。

  「對,很香吧?」戰北野舒暢的笑,眼底閃爍著喜悅的光。

  「明泉宮……」孟扶搖聲音已經快變成呻吟。

  「嗯。」戰北野指著一片地方給孟扶搖看,那個方向在孟扶搖眼中是她家鄉的河流,「明泉宮是我和母后住得時間最長的宮殿,我童年到少年都在那裡長大,看,那個殿角下,還有我用小刀刻的字……」

  他嘴角露出微笑,因為剛才一霎間,彷彿突然看見,就在那殿角前,紫薇花下,他端來一盆水,扶搖挽著袖子,給母后洗頭,扶搖手笨,水波濺了出來,兩人相視一笑……

  「你沒有看見油菜花?」孟扶搖不死心,「還有小河……桃花……小屋……」

  「什麼油菜花桃花,你什麼眼神,是紫薇花!」戰北野有點不滿她打斷美夢,轉回頭嗔怪的看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孟扶搖又要暈。

  一路行走五洲大陸,千奇百怪事也見過不少,唯有此刻最為詭異,兩個人,一個地方,為什麼會看出兩種不同景象?

  她突然想起元寶大人和鐵成,轉目四顧沒看見鐵成,卻看見元寶大人和他們排排站著,也在目光癡迷的望著前方。

  那一片皚皚的雪山,真美啊……

  媽媽的懷抱,真暖和啊……

  可是那懷抱,為什麼慢慢的冷了下去?

  它拚命的往那懷裡拱,想要尋找回血脈和生命裡最初的溫暖,然而那雙抱著它的爪子,還是漸漸鬆開了。

  百年一胎的長青神獸,無需交配,只需在時機到時,在長青神山風淵之巔,尋到九竅果,自然可以孕育下一代。

  有了下一代,上一代使命也便結束了。

  它知道,它的生,便代表媽媽的死,那是長青神獸永遠不能擺脫的命運,一生裡永是孤兒。

  那漫長的百年啊,從此便是它一個人渡過了……

  它抱著冷卻的媽媽,將腦袋久久的埋在她懷裡。

  突然竄過一隻肥大的黑影,一把將它攬在了懷中,替代著媽媽的懷抱,做出要餵奶的姿勢……

  啊!那隻老而不死,長青神獸傳種中出現的異類,那個不正常的、打破長青神獸百年一替規則的,瘋瘋癲癲的母耗子!

  「吱吱!」

  黑珍珠的出現,不啻於美夢中凶神出世,剎那間將一不小心沉迷的元寶大人驚醒。

  它一抬頭,對上孟扶搖驚愕的黑眼珠,才有點不好意思的想,真是的,天域真厲害,把自己這個本地鼠都險些套中了。

  元寶大人趕緊爬上孟扶搖的肩,抓住她耳朵便一陣吱吱大叫,孟扶搖哪裡聽得懂它說什麼,但是一瞬間,心中也明白了。

  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後一境。

  想像中,天域應該像雲浮那樣,浮雲飄渺,華光普照,高天之上樓臺殿宇,香花浮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個人心中最嚮往,最留戀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生夢魂所繫,心嚮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見的幼時老家,母親未病,自己無憂無慮,在最美的四月天相攜踏青,前生裡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戰北野看見的明泉宮,母子相依為命,僻居宮廷一隅,那時他還是少年,才華未露,宮裡宮外還未視他如眼中釘,步步危機的生活還沒完全開始,他在紫藤花架下給母親洗頭,心意安適而輕恬。

  「戰北野。」孟扶搖沈默很久後,緩緩道,「我和你,看見的不一樣。」

  戰北野本身也是久經風波的人,雖然心中沉迷,卻立即轉過頭來,目光一縮沉聲道:「有詐?」

  「這是最後一境。」孟扶搖嘆氣,「雖然我還沒看出來這一境有什麼不對,殺機到底在哪裡,但是我覺得,絕對不對勁。」

  戰北野想了想,將手中東西交了給她,孟扶搖一看,怔了怔道:「啊,我們的武器,你怎麼拿回來的?」

  「鼎墜落那一瞬間,我手被震鬆,然後突然看見你我的武器從眼前掠過,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戰北野神色微黯,「對不住,我沒能抓住鐵成……」

  孟扶搖默然,心知在那種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況受傷的戰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經是莫大幸運,只是不知道雲浮之鼎一滅,鐵成怎樣了……還有雲痕姚迅,在那怪異的峰頂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那許多人未知的生死沉沉的壓在她心上,重物一般墜得她隱隱作痛,然而她向來都是在路上奔波的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沉湎悲傷,向前走,只有向前走,活下自己,才有機會救更多的人。

  那許多人為她的道路付出一切,她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你累了吧?先歇歇我們再想辦法。」孟扶搖伸手去攙戰北野,掀起他衣服,從懷中取出傷藥,「我看要不要再上藥——」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隨即慢慢瞪大眼睛,鳥黑的眼眸,漸漸浮上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了悟的絕望,是無言的心驚。

  戰北野背上,傷痕突然淡了!

  那一片原本起了好大水泡,通紅一片,上了藥後水泡潰爛收縮,泛起白色泡沫,但是肌膚通紅損傷仍在,如今抹去藥物再看那傷痕,潰爛的水泡已經不見,只剩下一點淡白色的疤痕,肌膚的紅腫,也已經褪去。

  那傷,竟然已半癒!

  可她剛才親手替他上藥,看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一轉眼間便恢復成這樣?

  孟扶搖十分瞭解燒燙傷癒合所需要的時間,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也是她親手護理的,宗越那時背上有隔離肌膚,水泡也要到十幾天後才會平復成這個樣子,戰北野便是打不死的小強,也不可能神勇到這個程度,這完全是違背人體自癒規律的。

  難道他們在鼎落的瞬間,已經昏迷了十幾天?

  絕無可能。

  孟扶搖清楚自己的身體,雖然疲憊,但是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她和戰北野的實力,怎麼可能震一下就暈十幾天?那餓也餓死了。

  她對著戰北野的背震驚不語,戰北野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只要和孟扶搖在一起便心情甚好,至於落到什麼地方倒一點也不在乎,忍不住便要開玩笑:「喂,迷戀上朕的身體了?不妨借你用用。」

  孟扶搖沒好氣的揍他一拳,將傷藥收起,恨恨坐到一邊,戰北野哎喲一聲叫道:「我有傷!你這粗手笨腳的女人!」

  話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後背的傷明明一直在痛著,現在被孟扶搖一拳捶下來,竟然只有微痛,這是怎麼回事?

  他轉頭看孟扶搖,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長得快,剛入境的時候她剪過,以方便打架,現在指甲已經長長了許多,「就在剛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間,時間走過了多久呢?」

  戰北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顫了顫,半晌道:「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們的壽命還能支撐多久?」

  孟扶搖默然抱膝,看著對岸的油菜花田不語,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他們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連在這裡的分分秒秒,外面都可能過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這段時間內,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更糟的是,時間加快了,身體的新陳代謝變化衰老似乎也跟著加快,換句話說,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麼殺手都不必用,只要等著他們死亡就成。

  等他們,老死。

  一夢,南柯。

  「不能坐以待斃。」孟扶搖拉著戰北野起身,「我們要想辦法破陣。」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卻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只有幻心之術,引誘人撲向心魔所在,世人最執念的便是心魔,過得去千山萬水,過不去自己的心,這一關是沒什麼具體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原以為孟扶搖是有這個意志的,不用擔心這最後一關,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動了,似乎被殿主以神術召喚,疊加了時間,又或者以時空挪移之術,引入仙域,總之,這回它也沒經驗了。

  孟扶搖拍拍它,慶倖的說一聲:「可憐的耗子,幸虧你壽命與人等同,不然現在也許我看見的就是你老死的屍體了。」

  元寶大人想像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屍體,毛骨悚然……

  「啊,這鼎還在。」孟扶搖走了一圈,突然看見籬笆後那雲浮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裡,驚訝的道,「把籬笆都砸壞了……」

  「是啊,把明泉宮後院的花架都砸壞了……」戰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繼續這詭異的對話,上前走了幾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間覺得眼前浮光掠影,飄過無數浮游閃亮的蒼青色符咒般的字跡。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還是原來的鼎,四周沒什麼異常,她問戰北野:「剛才有看見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

  孟扶搖眼前又晃了晃,飄過那些符咒,她將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記了下來,也許以後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個洞?」戰北野突然上前,將那鼎挪開,「你看。」

  巨鼎之後,果然有一個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會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搖勉強開句玩笑,「你看,我們眼中的情景雖然都不一樣,但是鼎後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樣的。」

  「進去看看。」戰北野看看四周,他們已經將這一片地方都走遍,無邊無際的走不出的明泉宮,無邊無際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陣的地方,只有眼前這個洞口,看起來像是個契機。

  雖然知道契機也許就是殺機,但是總比在這樣永遠的一成不變中焦心如焚的等待著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後元寶大人突然大叫,竄過來攔住兩人。

  「不能去?」孟扶搖蹲下身,元寶大人猶疑著,它也覺得這裡應該是個契機,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機都殺機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條。

  孟扶搖看懂它眼中神色,沈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這裡,更不想看著你們在我面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個痛快,勝於軟刀子慢割。」

  「對!要死就死個痛快!」戰北野大力贊同,一把撥開元寶大人,大步當先進去。

  孟扶搖隨後跟上,元寶大人無奈的也跟著。

  階梯很窄,只容一人攀登,這裡看起來有了幾分天域的感覺,四面都是煙雲,看不清周圍景物,高而直的長階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際。

  孟扶搖嘆息著,道:「好高啊……」

  戰北野卻道:「平路。」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雲浮之鼎兩側,景物保持了原狀,離開了雲浮之鼎周圍,兩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開來。

  戰北野越走越熱。

  他走的是明泉宮內的幽深長廊,燒了地龍的長廊垂了厚密的鮫紗,四面密不透風,溫暖如春,這長廊通向母親寢殿,體弱的母親吹不得風,然而他每次走著,都覺得騰騰的熱。

  孟扶搖越走越冷。

  滿地都是閃亮的冰雪,四面的嶙峋的岩石結滿了冰,高山之巔的風怒吼著,冰刀般刮面割心,隱約峰巔高入蒼穹,還在雲深處,孟扶搖攏緊衣衫,運功抵禦著那摧心般的冰風,心想這地方怎麼能呆下人?這風,便是這風,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時已近千丈之高,抬頭看去,呼嘯的風雪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峰頂是一個對穿的洞。

  冰洞。

  孟扶搖一眼看見那洞,便覺得心中一慟,恍惚間那日在雪地上看見新血的熟悉疼痛再次泛起,比這冰風還冷的敲打著她的心,她激靈靈的打個寒戰在這冰洞之下,怔住了。

  腳邊袍角微動,孟扶搖低頭看去,元寶大人正在拽她的袍子,示意她離開。

  孟扶搖此時卻早已把「遇有難決之事,聽憑元寶指引」的告誡丟開,其他的事她也許可以考慮猶疑,然而此刻,她的心怦怦的跳著,全身的熱血都在湧動著,欲待告訴她一個她揪心了很久的疑問,此時她怎肯放棄?

  拍拍元寶大人,她轉身,毫不猶豫爬上去。

  風雪遮面,冰川倒掛,峰巔之上沒有平臺,只有冰洞,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針眼,穿過九萬里恣肆的風。

  孟扶搖到了冰洞之前,抹掉掛在眼睫毛上的雪霧,心想這鬼地方,誰要住在這裡保準活不過幾天。

  雪沫子抹盡,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突然僵住。

  冰雕一般的僵在那裡。

  對面,冰洞正中,高高刑架上,釘著淺紫衣袍的男子,四枚金光燦爛的粗長巨釘,穿過他雙腕雙肩,將他牢牢釘在架上,前心後背,都迎著如刀的狂猛冰風無時無休的撲打,巨釘刑架和鎖鏈之上新血舊血都凝成了血色碎冰,層層重疊,觸目驚心,那人黑髮披散,微微垂著頭,看不清容顏,只露出一抹蒼白如雪的額。

  那是……那是……

  孟扶搖全身猛然開始顫抖,先是輕輕顫抖,隨即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瘋狂,她身上落下的碎冰和凍雪,因為顫抖互相交擊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叮噹之聲,那樣的聲音讓孟扶搖彷彿覺得,自己的全身骨節和血液,也在剎那凍結、僵硬、碰撞、動盪……碎成千片,心血漫天!

  「無極!」

  她驀然發出一聲慘叫,抬腿狂奔!

  她奔得如此迅速如此激烈,高絕武功剎那間竟然都沒能控制得住身體,躍起的那一霎膝蓋撞在冰崖之上瞬間鮮血淋漓,淋漓的血被冰風一凍瞬間也凝成血冰,再被孟扶搖激烈的動作撞碎。

  她踩著自己的血直撲而上,用了自己一生裡能使出的最快速的輕功!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撲出來攔在她前路上,她頭一甩已經鬼魅般越過。

  黑影一閃,戰北野也撲了過來。

  他剛才在自己的幻覺裡走向母親寢宮,隱約聽見寢宮內似有掙扎聲響,裂帛碎瓶之聲不絕。

  他的心也砰砰跳起來,剛要掀簾去看,突然就被身後孟扶搖的異狀驚醒。

  掀開簾幕的手指立刻落下!他反身就去攔孟扶搖。

  孟扶搖的提前爆發,阻住了他掀開簾幕的那一霎,否則他會看見自己的母親,被自己父親強暴。

  因為沒能看見,戰北野還保持著清醒,他出手極快,長劍一橫已經攔在了孟扶搖面前,毫不猶豫劍柄一敲,便敲向她雙膝。

  孟扶搖躍起避開,一翻身還是向那方向衝去,大叫:「無極!無極!」

  絕巔之上,冰洞之中,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突然抬起頭來。

  他嘴角血跡斑斑,猶自對她一笑。

  孟扶搖剎那間心痛得眼前一黑,險些栽下去,她撲向寒冷的冰風,大喊:「等我,我來救你——」

  長孫無極卻淺淺的笑了笑,嘴唇蠕動,說了一句話。

  孟扶搖聽不清那句話是什麼,她只是亂七八糟的和冰風碎雪廝打,和試圖攔阻住她的戰北野元寶大人廝打,拚命向那個方向奔:「我來救你!我來——」

  對面,長孫無極說完那句話,似乎心事了結一般,微微吐出一口氣。

  隨即他突然垂下頭。

  一口淡薄的熱氣,無聲的消散在天地間。

  「嚓——」

  孟扶搖彷彿聽見生命斷裂的聲音。

  又或者,是自己的心,在瞬間碎去的聲音?

  她砰一聲,直直從半空中落下來,重重栽在地上,撞得一身是傷,卻也不知道疼痛,只怔怔看著冰洞正中,那再無聲息的人。

  無極……無極……

  「啊!」

  她驀然頭一昂,仰首慘叫。

  那一聲大叫撕心裂肺,泣血悲號,如黑色的閃電和鐵青的霾雲,在陰暗的蒼穹捲風掠雪剎那湧動,所經之處蒼天之高也皮開肉綻,犁出了血色的天壤!

  慘叫聲裡她突然聽見了剛才那最後一句話。

  「為你死,我甘願。」

  為你死,為你死,為你死……

  為我死,為我死,為我死……

  誰為誰死誰為誰死誰為誰死……

  誰才該死誰才該死誰才該死……

  無數個聲音如洪鐘大呂,自遙遠天際湧來,轟鳴著傳入她耳際,一遍遍敲擊著她已經瀕臨粉碎和瘋狂的意識,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搖霍地一躍而起。

  手一掣,弒天在半空中曳過微紅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殺人!

  殺掉罪人!

  「嗆!」

  刀劍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搖橫刀反拍,氣勢洶洶將出手的戰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嗆!」

  赤紅長劍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搖怒極,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墮在那摧魂的洪鐘大呂之聲中,意識全部被「長孫無極受刑而死」這樣慘烈的死亡刺激得瀕臨崩潰,她揮刀狂掄,招招式式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殺著——誰攔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戰北野卻還清醒,絕不可能像孟扶搖那樣招招殺著,兩人原本在伯仲之間,這下戰北野卻節節後退,稍不注意,孟扶搖一刀掠過來,在他膝上劃,開一條血口。

  血花飛濺,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搖,她立刻回刀又要殺自己,戰北野不顧受傷再攔,兩人卷戰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紅的刀劍之風裡,戰北野突然身子一側,腰間又多了條傷痕。

  濃眉微微一皺,戰北野心中突然涼了涼。

  此刻的扶搖,已經攔不住,他無法對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拚命,然而偏偏扶搖實力又太強,這樣下去,自己會先死,然後,她還是死。

  他不怕死,也並不覺得和扶搖一起死有什麼不好,但是他卻不願扶搖這樣瘋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紅,很明顯沉浸在世間最慘痛的噩夢之中,讓她帶著那樣的噩夢去死,太殘忍。

  聽她口口聲聲叫著長孫無極,她心裡,滿滿的都是他吧?

  心田寬廣無限的她,也只能容下兩個人的愛情。

  戰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棄,有些事卻早已心知,一開始還想著努力爭取,到得後來突然明白,對於不堪重負的她來說,激烈的爭取只會讓她避得更遠。

  到得後來,堅持已經不叫堅持,成了習慣成了責任成了如同吃飯睡一般的最平常不過的延續,這延續深入血脈骨髓,再也割捨不去。

  不就是死嗎?

  如果有人死在她面前,應該能換來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還有他的位置,那麼他的死,應該可以喚醒她吧?

  戰北野突然停手,倒轉劍柄,一把將自己的長劍塞到了孟扶搖手中。

  孟扶搖揮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長劍,一怔之下停了停,聽見對面男子道:

  「人生到死,我的劍都會和我在一起。」

  孟扶搖一劍唰的捲過去。

  「所以,當我將劍交給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經交給了你。」戰北野不動,不讓開。

  孟扶搖震了震,手中劍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顫抖,在混亂和吵鬧中隱約辨識著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你不可以不要。」戰北野不看劍尖,只看著她,語氣是他一貫平靜的霸氣,對於中心魔者,軟語相求是沒有用的,只有用比她更重的氣勢壓服她。

  「否則,我這脫手的劍,會穿過你的胸膛,插上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搖又顫了顫。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蒼生之血

  手中劍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閃耀,晃動著微微的血光,那是戰北野的血,劍尖已入肉,他卻毫不相讓步步緊逼,甚至還微微上前一小步,讓那鮮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殺了我。」

  孟扶搖腳步下意識微微後移。

  那兇猛的吵嚷仍然在響著,攪得本就有頭痛舊病的她腦袋都似要炸開,然而耳中這個熟悉的鏗鏘語氣和熟悉的霸道用詞,隱約告訴她,這個人,也是一樣不能傷害的。

  戰北野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搖又退。

  「你不殺我麼?」戰北野看著劍尖湧流的鮮血,眸光深深,「那麼……換我的劍,穿過你的心。」

  他驀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劍尖,戰北野就著那劍的方向,將劍柄往孟扶搖胸前大穴撞去!

  先奪其勢,再製其身!

  渾圓的劍柄擊出時竟也風聲酷厲,戰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餘力!

  扶搖本就強悍,好容易奪了她的志,這一次錯過就再無機會!

  劍柄撞到,剛才還在發怔的孟扶搖下意識一個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時反應特別靈敏,遠超平時。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從視野中俯衝下來,直直撞入她的眼簾,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蒼白的臉,瞬間灌入腦海,孟扶搖大叫一聲,砰一聲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麼東西,身後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滿天的東西四處飛散,孟扶搖隱約中看見一朵小小的血玉蓮花浮起,一剎間她模模糊糊的想,這蓮花……什麼時候回來的?難道是宗越塞進自己袖子內的?

  蓮花一起,四面風聲一烈寒氣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黃的紅的光影掠過,連綿成斑斕十色的線條,那些呼呼的風聲中隱約響起似禪唱似梵語的低誦之聲,晨鐘暮鼓,四海翻捲,眼前慢慢幻出蒼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蓮花紅光之中微微浮動,隨即自己的「弒天」也緩緩浮起,光芒轉折間也浮出透明的字跡,和那些符咒一一對應在一起。

  隱約中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低喃,低沉的聲線迴旋往復,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愛,今且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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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來……

  孟扶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睜開眼,還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裡,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濃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雲浮之境中的感覺,但是又不像雲浮之境那般手腳不協肢體不靈,她只覺得自己很輕盈很靈活,像一片羽毛飄蕩在天地間。

  然而正是這種輕,這種什麼都摸不著什麼都靠不近的感覺,讓她十分絕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僅死了,似乎魂靈還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從此要一個人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飄下去,孟扶搖就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徹底一點。

  她去尋找自己的刀。

  刀卻不見了。

  啊……對了,一旦成為魂靈,凡間武器哪裡還能殺得死呢?

  孟扶搖睜大眼飄著,腦海中雲煙翻滾,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湧上心頭,她瞬間閉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來的劇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鮮明,鮮明到他神情細緻如真,她直覺的認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這麼一想便呼吸困難手足冰涼,孟扶搖伸手,不勝寒冷的緊緊抱住了自己。

  四周極度的黑暗極度的寂靜,靜到真空,連一點屬於生命和紅塵的氣息聲音都沒有,孟扶搖知道,這種瘮人的靜和絕對的黑,十分危險,能夠引發人心深處的黑暗和瘋狂,一旦這種狀態時間呆久了,那麼不是瘋,也是死。

  她不想受盡這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動靜的黑暗折磨之後,再瘋狂而死。

  這永恆的黑暗,這無光的夜,這血淚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隱約中不斷耳鳴,不斷有人耳側囈語: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就這麼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許多的人命來鋪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搖微微嘆息一聲,運氣下沉,直逼心脈。

  震斷了,就了結了,不再苦著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別人。

  她的真力,毫不猶豫的向著心脈湧去。

  前方卻突然飄起一縷青色的煙氣。

  孟扶搖一震,真氣一停,她仔細看著前方,嫋嫋一截煙氣,筆直竄在上方,很明顯是燒柴之類的煙火。

  煙光淡薄,什麼都不能照亮,卻瞬間明亮了她灰暗自傷的心思。

  原來……還有人在。

  原來……還能看見紅塵煙火。

  原來……這黑暗不是永恆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這絕對的黑暗逼瘋。

  那紅塵的煙火看起來如此靈動,在上空浮游繚繞,變幻出各種形狀。孟扶搖目不轉睛近乎癡迷的看著,從來沒發現原來煙也可以這麼美。

  她不知道這煙哪來的,卻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將逼向心脈的真力收了回去。

  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刻……就算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她也不該自戕,她要出去,她要報仇,她責任未了,前路未畢,有什麼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這一收,突然就覺得體內有些異樣,腦海之中突然冒出許多字眼,這些字眼似乎是練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異景。

  她記得那一刻四面浮現蒼青色符咒,然後自己的「弒天」也浮起,「弒天」上的符號亮起,和那些符咒連在一起……不對,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邊!

  而「弒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剎那間她想起自己進入雲浮之鼎時看見那些「符咒」時曾心中一動,但是沒想起來為什麼靈機觸動,現在她明白了,當時她先看過了「弒天」上的半邊字,再看到「符咒」時,心中其實已經將這兩樣東西聯想到一起,只是一時沒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間,那些字在光線折射下,組合在一起,極其鮮明的從她腦海中掠過,浮光掠影卻深深記憶,她想忘記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將這功法默念一遍,覺得和當初海下撈出來的大風的冊子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證,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難,此時都迎刃而解。

  孟扶搖精神一振,盤膝坐起練功,練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煙氣一眼。

  這一縷煙光,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在她於最寒冷最疲倦最絕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時刻,這煙如一雙輕薄淡軟卻溫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雜念,專心的沉入修煉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抬頭對前面看一眼。

  那煙光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這煙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號,支撐著孟扶搖,在那片空明至於恐怖的黑暗中堅持下去,專心做自己的事。

  這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世界拋棄,也永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就算命運折磨她打煙氣無形,卻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靜之中,孟扶搖覺得體內越來越明亮,真氣流動原本還需要通過經脈,現在卻已經遍佈全身無所不在,而真氣旋轉不休的丹田深處,隱隱約約開出一朵細小的蓮花,那蓮溫潤明潔,在氣海之中亭亭綻放。

  那蓮花……宛似無極掌中那花。

  孟扶搖想到這裡心中便一痛,趕緊收斂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縱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某一日孟扶搖一睜眼,剎那間覺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脫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雙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現在催動真氣,便可化為微微透明,指端卻依舊是紅的,十指纖纖,嫩紅於尖,看起來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氣一動,身子突然緩緩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終於落下。

  孟扶搖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兩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著,照著她一直沒有梳理而散落下來的亂髮。

  一根頭髮,在眼前飄著。

  孟扶搖乍一眼看見,沒有在意,只是在想,這頭髮顏色有些奇怪?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來的色澤,不在意的將頭髮攏起。

  頭髮入手的那剎,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髮。

  白髮!

  孟扶搖癡癡的看著那白髮,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時間,在自己被困修煉的這段時間內,外面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髮……驚見白髮,難道,自己再這段時間內,已經老去?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轉瞬間,鬢已星星也。

  孟扶搖輕輕拉過自己所有頭髮,原以為會看見一頭銀絲,不過還好,真的只是「鬢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怕摸到的是一臉雞皮,不過也還好,掌下肌膚光潤,似乎比以前還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來,先沒急著出去,而是靜靜的,想先消化掉自己這一霎的驚心。

  一轉頭,看見煙光再現。

  煙光嫋嫋,自火堆上燃起。

  不過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樹枝草木,而是一隻靴子的一半。

  戰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臉憔悴,衣不蔽體,小心翼翼的添著那火。

  他身側放著另一半截下來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邊,準備下次再燒,誰知道孟扶搖什麼時候能出來?為了維持這延續不斷的煙光,不讓她被黑暗逼瘋,這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最後他開始燒袍子髮帶燒身上所有可以燒的東西,衣服一層層剝了下來,添進火中,天域之中雖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卻是冬季的明泉宮,而且一切擬物真實,大瀚的冬天氣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幾乎脫了個乾淨,在冬季的寒風中只好不停的運功抵禦寒氣,晚上有時睏極累極睡著,不是被立即凍醒便是被火堆熄滅的夢境驚醒,這些天他幾乎沒能好好闔眼,轉眼間又瘦了許多。

  身後有細碎之聲,他轉頭,看見元寶大人拖著個東西過來,是一片小小的樹葉,也不知道它跑了多遠才找到的,戰北野很珍惜的接過,讚許的摸了摸它的頭。

  他很小心的將樹葉壓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現在哪怕是一張樹葉也是好的,誰知道什麼時候火堆會熄滅?能多給扶搖照亮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間,都好。

  他像收好玉璽一樣收好樹葉,在寒風裡將赤腳收在腿下,好保留一點熱氣——金尊玉貴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這一生哪怕遭受追殺少年多劫,也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錦衣玉帶,再沒這麼狼狽過,然而他沒覺得苦——為孟扶搖,不存在苦。

  他只怕她不給他機會,讓他為她苦。

  元寶大人靜靜的坐在他身側,看著那方鼎——孟扶搖就在鼎中,但是鼎蓋已封,他們無論無何都進不去,他們都很擔心孟扶搖在裡面給煉丹了,卻也無計可施,最後無奈之下,戰北野看見鼎上下各有個對流的小孔,每日便對著那小孔舉火,指望著那點煙氣,能夠告訴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戰北野的目光卻落在鼎後,那後面就是長青神山皚皚白雪——其實天域之境已經破了,就在孟扶搖莫名其妙墜落於一片華光之中時,轟然一聲巨鼎之後露出長青神山連綿的山峰,戰北野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去,越過這鼎,就可以徹底的離開這見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這天域之境中飛速流轉的時間對年華和光陰的消磨,然而,他沒有。

  他選擇坐在這鼎前一步不離,將所有能燒的東西燒盡,給黑暗之中的孟扶搖維持一縷永不斷絕的希望的煙光。

  戰北野仰起頭,看著蒼青色的古鼎,黝黑如烏木的眼神,似乎要透過那刀槍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搖身上。

  扶搖。

  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陪你一起老去。

  ----------

  天色漸漸暗下來,連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掙扎的模樣——靴子也燒完了。

  戰北野嘆口氣,發愁的看看四周,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燒的東西,他猶豫的看了看自己……那個,總不能把褻褲也脫下來燒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後一片樹葉,戰北野在手中摩挲半響,無奈的嘆口氣,將那樹葉仔細添進火中。

  樹葉一進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面隨之也突然一陣大亮,隨即轟然一聲巨響!

  戰北野一瞬間以為這樹葉是個火藥彈,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轉眼間他便醒悟過來,狂喜抬頭。

  眼前,那些天來一直封閉著的蒼青色巨鼎,突然色澤變幻通體發白,宛如被燒烤發脆一般,轟然裂開!

  碎裂的鼎身四處飛濺,厚重的不明質料的蒼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嘯飛舞如同流星,將戰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宮砸成一片廢墟,戰北野卻已經顧不上心疼,他微微仰著頭,看著碎片正中,衣袂飛舞的女子。

  那女子長髮和衣袍獵獵風中飛舞,長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輕盈,偏偏那輕盈之中還蘊著極度的端嚴尊貴,月色淺淺勾勒出她的輪廓,一個精緻絕倫的側面,便熠熠華光明彩四射,像是雲間新浮了一彎明月。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一般的容顏,戰北野卻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突然綻開了一朵絕世的蓮花。

  她一轉臉,看見戰北野,立即露出了驚喜溫暖的眼光。

  這樣的眼光讓剛才還有些不習慣的戰北野立即放下心來——這樣的眼光,扶搖獨有,而事實也證明了,無論她怎樣步步生蓮脫胎換骨,她依舊還是那個明亮、溫暖、鮮活、驕傲的孟扶搖。

  孟扶搖自半空落下,踩著一地碎鼎片向他走來,走進了看她,才發現她眉宇之間似乎更開闊了點,膚色也更加晶瑩光華,容貌雖然不變,神情氣度卻更尊貴疏朗了幾分,戰北野深深看著她,只覺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卻突然心中又那麼鮮明的知道,從現在開始,她真的,不會再是他的她。

  他揚著臉,烏黑的目光斷在天涯盡處,那一霎關山渡越,不聞離人孤笛之聲,從此後她花開水上,而他在人生裡一道掠過頭頂的華美閃電之中永久迷失,歲月的曠野裡永為孤獨旅人。

  不過沒關係,他最先見證了她的美,他相伴過她走過最艱難的道路,她人生裡有他劃下的深深印記,在每個屬於她的清淺日子裡疏影橫斜,猶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難拂去他的存在。

  戰北野看著她,那樣緩慢的,卻依舊明朗的笑了一下,回應了她的溫暖。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鬢邊,因那一絲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時間過了這麼久嗎?她白髮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從現在開始,年輕或老去,烏髮或蒼顏,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沒有說這些天等待的艱難,沒有說維持火堆不斷的不易,沒有說那些饑寒疲乏,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衣不蔽體,他坦坦蕩蕩迎上去,牽著她向外走。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頓時明白他做了什麼,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戰北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狼狽,鬆開手,臉微微紅了紅,孟扶搖難得看見他臉紅,忍不住笑了笑,將目光掉開。

  嗯……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他寬闊的胸健壯的體魄,沒看見他線條流暢沒好的寬肩細腰和光滑的肌膚……

  「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尷尬的靜默中,她主動岔開話題,輕輕拔去自己一根白髮,道:「我好害怕滄海桑田……」

  害怕滄海桑田,再回首找不著要找的人。

  「我們在這裡面,大概有八九天的時光,並沒有很久。」戰北野緩緩道,「但是我不知道這裡的八九天,出去後是多久。」

  他露出擔憂的眼光,看向雲天之外,沉聲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發不該有的事……」

  ----------

  然而,正如戰北野所擔心的那樣,天域之境八九天,在外境已經過了九個月,在這九個月內,因為戰北野孟扶搖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陸發生了極大的動亂。

  大宛五軍都督,兵馬大元帥紀羽,突然提出要進攻穹蒼,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鳳五的反對,文武兩大權臣在朝堂上辯論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面容呆滯一言不發,滿朝文武陷入舌辯大戰中,並暗暗嘆息,女王自從繼位後,當初的霸氣和靈氣都似乎消失殆盡,大宛的逐步穩定的朝政,看來又要有不穩。

  來自外境,雖掌兵權卻並非大宛本國人的紀羽,幾乎受到了絕大多數朝臣的反對,紀大元帥一怒之下,集結兵力,鳴炮三響,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只帶著自己的兵向扶風女王借道,聯合扶風女王雅蘭珠,在扶風鄂海操練水軍準備戰船,雄兵列陣,虎瞰隔海的穹蒼。

  鳳五自然不能讓本國大將就這麼反了,急忙進宮請旨求調兵之權,以前紀羽作為女王第一親信,牢牢把持宮禁,紀羽不在,他才有單獨覲見女王的機會,然而這次覲見之後,他出來時卻面色青白,冷汗淋淋。

  當晚,鳳宰相徹夜不眠,在自己的書房密室內,對著自己偷偷藏著的鳳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燭光搖曳,映著變幻不定的面容,他眼神時而興奮時而憂鬱,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似在為某一個決定不停的徘徊為難。

  到得天亮時,鳳五一抬頭,看見書房上方五洲大陸輿圖,目光突然一暗,隨即長聲一嘆,緩緩站起。

  大宛最終沒有再次發生兵馬調動之事,對於紀羽的反叛,鳳宰相給出的決定是,鑑於紀將軍帶走了本國大部分兵馬,剩下的軍力還要護衛京城,不宜再抽調兵力遠跨他國作戰,且百姓多年流離,也應予以休養生息,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此論一出,百官雖然有些奇怪,倒也鬆了口氣,大讚宰相宅心仁厚民生為重——面對出身大瀚黑風騎的驍將紀羽,多年沒有打過仗的大宛將軍們,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這邊出現異動,而得到戰北野失陷於穹蒼消息的小七,也已拆開了戰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動派的小七,自然會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聖旨去做,然而能夠順利進入穹蒼,只有通過扶風絕域海谷,海谷每年只有六月中才能風平浪靜,小七就算想揮兵北上,一時也無法渡過。

  恰在此時,長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佈了他和長孫無極的師徒關係,指定他為下一任殿主繼承人,並在五洲敕書之中大肆誇獎長孫無極如何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步步為營善謀大局,堪為穹蒼之主云云。

  敕書中並沒有明確的說長孫無極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如何步步為營善謀大局,但是大瀚國內知道內情的人,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長孫無極害死了戰北野。

  這事換成別人也許還會考慮一下後果再做決定,換成小七,他只忠於陛下令旨,並很清楚的知道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情敵關係,兩人曾在兩國界碑之前針鋒相對,互相打算染指對方國土,長孫無極更曾不動聲色吃掉了大瀚的長瀚山脈,說長孫無極害死戰北野,他一千一萬個相信。

  他讀完戰北野的留書,拿了那半片虎符,當即召集兵馬誓師,大軍一月內便即開拔。

  小七雖然直線條,但卻不是笨蛋,久經戰陣的將領,深知用兵之道,他沒有對任何人宣佈戰北野失蹤之事,卻也不愁對無極的出兵理由——他到牢裡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殺死在兩國邊境,然後稱這批人是無極的探子,窺測大瀚國土意圖不軌,大瀚帝君震怒,勢必要給膽大妄為的無極國一個教訓云云。

  大瀚永繼二年二月,大瀚揮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無極。

  與此同時,一直被無極國打壓控制得極為悽慘的上淵,聯合無極國南境兩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內出兵奪姚城。無極國頓時面臨同時面對三方敵人,內外交攻的困境。

  上淵和兩戎原以為和大瀚同時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勢可以將無極國南境瓜分,不想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來,姚城不是無極的,姚城是孟扶搖的,孟扶搖的地盤,怎麼能給那些南蠻子染指?結果他也不急著打無極邊境諸州了,先去搶姚城,想要幫孟扶搖搶回來,無極守將不明白他意圖,一路作戰攔截,於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給人救,大瀚、無極、上淵、兩戎,生生打成了一團亂仗。

  在最亂的時刻,兩戎又出了事,一個十餘歲的少女橫空出世,刺殺兩戎首領,強力爭奪王位,一番血海殺戮雷霆作風,恍然便是當年孟扶搖的風格,迅速收服了兩戎部落,此時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兒,北戎王當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經逐漸敗落,這幾年卻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養生息逐漸興旺,此時兩戎再次作亂,刀奈兒見此機會趁勢而起,卻在接任兩戎王之後宣佈退兵,放棄了爭奪無極南境的機會,揚言不趁人之危,兩戎好漢,只和無極陛下親自對戰沙場。

  此時無極國因為一直對外宣稱陛下因病休養不理外事,無極太傅親自主持戰事,兩戎的退出打亂了上淵的計畫,混戰的狀況也出乎上淵意料,戰況進入僵持階段。

  對於兩戎,這時候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令人費解的,諸國猜測紛紛,新任兩戎女王卻對自己為什麼做這個選擇緘默不言,彼時刀奈兒女王立於戎王大帳前,注視著千里草場,掌心中輕輕摩挲著一塊光潤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陽山上,衣袂飛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際流雲,而長風蕩蕩,將數年來一日不曾忘記的那段對話,在耳邊吹掠不休。

  「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

  「我會來!」

  如今……我來了,你卻為何,不露面呢?

  ----------

  大宛扶風虎瞰穹蒼,大瀚無極兩大強國正式開戰,五洲大陸混戰一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兩個導火索戰北野和孟扶搖還不知道。

  他們從天域出來,驚訝的發現,竟然都在,雲痕姚迅鐵成連同那兩隻鳥獸,一個不少。

  雲浮境破,鐵成墜落,本來必死無疑,偏偏那雲痕他們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極其怪異,整體落地,材質柔軟,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鐵成,留了一命,然而戰北野和孟扶搖已經不見,雲痕等人猜測兩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谷的冰天雪地裡,大半年的時間也未曾離開,忍受寒冷四處覓食還是小事,長青神殿的八部殿軍時時搜查,摩呼羅迦部的巡丁四處遊曳,雲痕帶著他們東躲西藏,好幾次都差點被發現,好在長青山脈實在太大了,又終年積雪,雪洞之下哪裡都可以藏人,而雲痕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搖一脈相承,基礎早已打得堅實,修煉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時日之內,「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層,雖然「破九霄」練得遲,比不上孟扶搖的修為,但聯合孟扶搖給他的黃金頁的武功,加上本身劍術的超絕修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躋身天下頂尖高手之列。

  有了雲痕在,在長青神殿搜捕下保這幾人周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實此時離開長青神山是最方便省力的做法,然而沒有一個人想過要離開。

  哪怕那些時日慢慢流逝得令人心驚,流逝得一日日削薄人的希望,所有人卻還依舊,在堅持。

  於是那日照樣一個凜冽的雪中清晨,雲痕在雪洞下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習慣性偵查周圍動靜的時候,突然看見對面走來一對男女。

  他睜大了眼睛,一時竟然沒有認出來這兩個人是誰,這兩人實在看起來太怪異,也對比太鮮明了,雖然同樣衣衫不整,但戰北野形容憔悴,而孟扶搖,華光流射,姿態尊雅,神采若明殊。

  剎那間雲痕心中流過兩個字:傾城。

  然後他在喜悅的微紅眼眶裡,也微微的悵然若失。

  遙遠的孟扶搖啊,一次蛻變便是一次遠離。

  宛如看著飛鳳在黛色長天之上夭矯,那身姿流雲追月,卻是隔了時空和境界的美。

  不過無論如何,雲痕還是欣喜居多的,他曾以為「破九霄」功成之後,孟扶搖再不可能有進境,而很明顯,長青神殿的實力高於十強者,無數次雪地夢醒,他憂心忡忡想著,即使扶搖闖過四境,以長青殿主對她的敵意,後面的路應該怎麼走?

  然而現在看見她,便覺得,也許很難吧,也許還有更大的困苦在等著,但是這個女子,在他心中,永遠不敗。

  孟扶搖迎著他的眼神,再看看都瘦了許多的鐵成姚迅,眼圈也微微紅了。

  抿了抿唇,她說不出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再說,只是慢慢仰起頭,道:「我們出來了。」

  我們出來了。

  被困的可以是身,是心,然而精神,永不摧折。

  四境一破,眼前便只是那一方山谷,不過現在的山谷看起來有點異樣,壁上很多激烈的戰鬥痕跡,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孟扶搖問了問雲痕現在過去的時間,和戰北野目光相交,都眉頭一皺。

  無聲的摸了摸自己鬢側那幾根白髮,孟扶搖心想,還好,不是時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時節心痛過甚,剎那白髮。

  突然想起當年華州地下密室裡,長孫無極看見他親生父親慘烈的死亡時,亦曾白髮瞬間,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無極……無極……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將你走過的路,走一遍。

  她無聲掠下去,飛快的繞著山谷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道:「這裡有密道。」

  幾人都搶著要下去,孟扶搖突然回首,看著雲痕道:「拜託你一件事。」

  雲痕默然望著她。

  孟扶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搖。遞給雲痕道:「我們失蹤這段日子,五洲大陸只怕已經有了紛爭,我想請你帶鐵成姚迅回轉,通知大家我們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絕域海谷也該可以通過大軍了,不知道我大宛的軍靴,踏上這穹蒼的國土,會不會走起來更帶勁?

  雲痕震一震,眼光中戰意燃起。

  「我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馳。」孟扶搖仰起頭,眼光射向極北之地分外高遠曠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麼?那麼我就只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風雨。

  只要你玩弄我,我便敢於持槍立刀,戳上你!

  冰風烈烈,呼嘯若哭,風中女子黑髮飛舞衣袂卷掠,將輕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剛強堅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樣寒冷的風中閉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這還冷十倍的絕巔之風,想起那個人,那個為她鋪就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絕巔之上,生生被那徹骨疼痛和寒冷無休無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無聲迸出冰珠般的淚花,碎在風雪之中。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隨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寫了封信,一起遞給雲痕:「拜託雲兄。」

  雲痕沈默著,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搖到底,然而戰北野有點歉意的道:「家師聽聞我的消息,一定會趕來穹蒼,我和家師以前曾聯手創過一套武功,如果有爭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雲痕立即將東西摸摸接了過去,鐵成卻道:「我不走!」

  「你不走,誰來為雲公子互相佐證?」孟扶搖眉毛一豎,:「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於我們,大軍調動何等關鍵?只有你兩人同時出現,才可以順利施行,給我走!」

  她眉毛一豎,面色便更白了幾分,眼尾處卻微微泛出些淡紅,華光流轉中有些微妖異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曠朗的氣質略有不同,鐵成看著她,為她突如其來更進一層的威儀所懾,突然又覺得,一別九月,從天域之境中出來的孟扶搖,似乎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他說不出來,只覺得更尊貴更美,卻也更煞氣,更遙遠。

  鐵成無聲的彎下腰去,也許以前,他還會繼續抗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只有服從,才是正確的。

  姚迅卻道:「主子先別趕我走,我看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們觀察了很久,我有辦法偷到他們的鑰匙,能省點力氣總是好的,何必從一開始就驚動神殿,耗費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搖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卻又猶豫,「裡面想必更加危險,帶你進去……」

  「我不會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幫你們拿到鑰匙我便走,好歹我輕功不錯,山下還有瀚皇陛下的護衛接應,沒事的。」

  孟扶搖想了想,點點頭,看了雲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閃爍,最終默然轉身。

  孟扶搖直到看著他們身影消失,才回轉身,負手森然看著一色飛舞銀龍的廣袤大地。

  「沒有渡不過的天塹,沒有踏不平的國土,沒有殺不了的凡人,沒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後一句話,她卻沒有說出來,只在心中,默默流過。

  只有,過不去的愛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3-31 07:04 AM

穹蒼長青   第十五章  大結局中

  山谷裡,密道久久的封閉著,孟扶搖看出來,那密道的機關,是雙向控制的,必須裡面和外面的人同時開啟才成。

  三人三獸在暗處潛伏著,眼看著長青神殿的殿軍進進出出,推斷出密道每次開啟,都只有一刻鍾左右時間,過了這一刻鍾,便要再等一個時辰才能進。

  密道門極窄,設計在山壁間一道皺褶中,可以說如果堵住,清理還要半天時間,孟扶搖有點奇怪為什麼密道門會是這樣,進出也太不方便了吧?

  孟扶搖現在知道,自己就算闖過了四境,也已經絕對不可能大模大樣的按規矩拜訪請求接應了,不如一路闖過去再說。

  一直等到天黑,看見一隊土黃衣甲的殿軍過來,孟扶搖不知怎的便突然知道,這土黃顏色,是乾達婆部的。

  長孫無極沒和她說過這個,怎麼知道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隊殿軍人數不多,一邊走一邊道:「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人來得不停,那個帝非天,好容易將他在第八峰困住,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竟然就脫困了,闖谷不說,還順手毀了咱們的密道,摩呼羅迦部現在趕工重新弄出來的密道,實在太不方便了!」

  「有得修復就不錯了,摩呼羅迦部算是小心了,還做了點改動,」另一人道,「給帝非天弄得山都快毀了,這個時候不把密道趕緊修補好,天知道下次又要竄進來多少人。」

  「已經夠多了。」又一人道,「也不知怎的,聽說最近殿主和迦樓羅王的老友約好了似的紛紛來訪,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殿主和迦樓羅王給纏得教務都沒空理會,想要趕走嘛又沒理由,人家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喏,據說現在還有人在雲霄宮裡賴著,整天指明要吃咱們長青麒麟紅聖果。」

  「殿主據說也快飛昇了,不過我以為早就該飛昇,不想延到現在,大抵他老人家還有些眷戀紅塵?不知道下任殿主會是誰呢?」

  「那還用問,自然是緊那羅王。」一人豔羨的道,「天行者一脈終於揚眉吐氣了,早知道我也加入天行者,咱們大王給聖主殿下殺了,咱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一群,巡邏守衛,諸般事務,苦的最多!」

  「說起來實在有些可惜啊……」一人若有所憾的道,「聖主殿下就為個妖物,大位也丟了,自己也毀了,就連國家也風雨飄搖,他也是,想背叛就別回來,好歹富有一國,殿主也不會拿他怎樣,偏偏還要回來和殿主對抗,殿主雄才大略,略施小計便可借刀滅國——」

  「噤聲!」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突然一聲低喝,「談談別的也罷了,事關殿主大策,也敢胡言!」

  眾人便都閉嘴,那個頭目一樣的人,在山壁上輕磕兩聲,又從腰側取下一個扁扁的鑰匙,在某處轉了轉,隨即等待進門。

  黑暗籠罩著雪谷,四面寂靜無聲,卻有某處雪坡,微微動了動。

  那積雪簌簌震落,拂了一身還滿,雪下目光冷冽的女子,緊緊咬住了嘴唇。

  戰北野無聲的,拍了拍微微顫抖的孟扶搖,他有點怕孟扶搖聽見這些,會再次像天域之境一樣控制不住情緒,然而孟扶搖抖了那麼一抖,很快便安靜下來。

  她身子一振,輕煙一般飄出去,像一朵雪花,無聲無息落在了那隊伍的上方。

  戰北野跟了過去,姚迅卻落在了另一個方向,遙遙對著那頭目模樣的人。

  月光照著沉寂的山谷,除了呼吸聲便是落雪的沙沙聲,地上拉開橫七豎八的影子,長而扭曲。

  過了一會,密道門緩緩開啟,裡面有人探出頭來,那頭目看見,「啊」的一聲道:「摩呼羅迦殿使大人,您竟然親自來守門。」

  「有什麼辦法。」裡頭人咕噥一句,「有人可以偷懶,我卻得在這黑不隆冬地方悶著……」手一揮道:「進去吧。」

  那頭目側開身,讓手下先魚貫而入,隨即他自己也擠了進去。

  他抬步側身那一霎,上方崖壁之下游絮般落下一隻手,手指極其靈活的在他腰間一抹,那鑰匙便無聲無息落在他掌中。

  那頭目連腰帶都沒動上一動,根本毫無所覺。

  密道門再次緩緩關閉,密道外那三人不動聲色的等著。

  剛才跟著混進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難保密道之內還有些什麼人,人一多萬一四散逃竄,驚動神殿又是一番麻煩,孟扶搖乾脆決定,一刻鍾後堂而皇之走下一批。

  過了大概一刻鍾左右,算準那批人已經離開密道,空空妙手姚迅得意洋洋對孟扶搖晃了晃手中扁扁的鑰匙,做了個「神手幫主天下無敵」的口型。

  孟扶搖看著他精神奕奕的笑容,無奈的笑笑,接了過來。

  找到記憶中那鑰匙的入口,孟扶搖如樣炮製的開門,兩聲輕磕過後,裡面軋軋一陣低響,門開了。

  一個青面虯髯的男子探出頭來道:「你們是哪個部……啊!」

  剎那間黑暗中勁風湧至,渾渾然凜凜然殺氣逼體,這人卻是個高手,猝不及防之下立即飛身倒躍,一個觔斗便翻出了數丈,二話不說扭頭就向身後逃!

  然而就在他身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已經多了個人,那人冷冷佇立,一抬手捏上他正好撞過來的咽喉!

  那人的咽喉格格一陣低響,聲音碎裂,瞪大的瞳孔裡,倒映出一彎森涼的月色,和月色中纖細的身形。

  然後他倒了下去,離設置在暗處的,可以呼喚同伴救援的銅鈴,只有咫尺之遠。

  孟扶搖並沒有看身後,她擦了擦手,道:「一個看守密道的,竟然能躲過你的殺手,好在只有一個。」

  「我們走吧。」戰北野換上那人的衣服,探頭看看前方,這裡是山腹,斜斜鑿了一條道,洞口斜向上出去就是懸崖,和對崖以一道銀白鏈橋相接,越往上越高,最高處翻飛在半山雲霧之中,如一道落雲之橋。

  而對崖之上,隱約可見冰雪孤城。

  「姚迅,你就別跟進去了,否則枉送性命。」孟扶搖將那人屍體拋下深淵,道,「把密道機關毀了,你就趕緊離開,現在長青神殿內部緊張,外面守衛已經少了,向外走最安全。」

  「好。」姚迅應了,孟扶搖又道:「九尾留給你……」

  「啊別。」姚迅立即拒絕,「我怕狐臊臭!」

  孟扶搖無奈,又看看四周,確定確實沒有人在,不僅這裡沒人在,周圍三里方圓內現在都沒人,姚迅現在出去絕對是安全的,她再三囑咐姚迅趕緊走,又留了山下人等的聯繫方式,才和戰北野順著密道向上走。

  雲橋在風雪之中飄飄蕩蕩,十分滑腳,甚至材質輕薄,看那樣子,每次能承載過去的人十分有限,難怪要定一個時辰的間隔期限,因為每次都只能一個一個的過去,一隊人半個時辰才能過完,這種設計固然不方便,但是卻易守難攻,敵人如果能打到這裡,也只能一個一個過,而長青神殿那邊,只要派兩個高手守著橋,連橋都不必毀,見人過來砍便行了。

  孟扶搖和戰北野不想驚動對面的守衛,大搖大擺在雲橋上走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從橋背面過,然而雲橋本身已經夠滑,背面更是沒有可以著手處,孟扶搖將九尾在懷中塞好,戰北野用腰帶縛好金剛,拍拍它道:「想死就亂動。」

  金剛低聲咕噥:「傻帽,你才想死。」

  孟扶搖看了一下橋背面,倒是有明顯的抓手,但是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看見很方便的東西,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她伸指輕輕一拉那抓手處,嘩啦一聲,一處地方突然破裂,灑下某種白色液體,滴落萬丈深淵,看那液體落下時騰起的青煙,很明顯不是正常的水。

  換句話說,如果想偷偷過橋的人,下意識抓住那抓手滑下去的話,肯定是當頭淋一身毒水,人在半空避無可避,下場只有一個死。

  這雲橋設計十分陰毒也十分周全,明裡暗裡都有殺手鐧,可以想見定然葬送無數人命,孟扶搖冷笑一聲,道:「神殿……魔宮都比它光明正大!」

  看起來應該碰的東西都不能碰,兩人便選擇攀援鏈條而過,無聲無息滑下雲橋,都運功於掌心,瞬間融化掉了雲橋背面的積冰,饒是如此,那鎖鏈也似乎抹了油一般滑溜,無法著手。

  兩人小心翼翼的交替滑過,行動得極是緩慢,走到一半,孟扶搖看見橋背面鎖鏈中有一道鏈子,看起來比較好抓手,伸手碰了碰,也沒什麼危險,便道:「我們抓住這個,可以走得快些……」

  她話音未落,那鏈子突然一震,射出無數渾圓的黑色珠子。

  孟扶搖一眼就看出那是霹靂彈,這時候在這麼險惡的地方,一旦撞上霹靂彈,就算兩人躲過粉身碎骨的命運,橋也會炸斷,就算橋不斷,這響聲也足以將整個長青神殿吵醒!

  真是惡毒的設計!

  孟扶搖剎那間單手鬆開,手指在空中一展,展出一個中心玉白邊緣淡紅的漩渦,那漩渦無聲無息閃爍微光,將霹靂彈輕柔的兜住。

  她搶先兜住了戰北野身側的霹靂彈,卻有一枚霹靂彈突然繞過戰北野,角度詭異的向她衝來。

  孟扶搖正在小心翼翼兜住霹靂彈準備仔細處理,不防那東西剎那已經到了近前,她此時若扔開手中那些霹靂彈,那還是爆炸的下場,只是一猶豫間,那彈子已到面門。

  孟扶搖心一狠,另一隻手也準備鬆開去接那彈子,突然劈面一道冷風,一隻手飛快而穩定的伸過來,準確的撈住了那霹靂彈。

  孟扶搖剛鬆一口氣,面色突然一變。

  金剛突然落了下去。

  戰北野剛才見孟扶搖遇險,情急之下大力傾身,肩膀一側,捆住金剛的腰帶在雲橋邊緣鋒利的冰片上剎那割斷,凍得半死軀體僵硬的金剛站立不穩,直挺挺的墜落。

  孟扶搖立即去接。

  她承諾過帝非天,無論如何,保護好金剛!

  一霎間她迅速翻起,兩手都脫離了鎖鏈,單足往鎖鏈上一勾,去接金剛,手指卻在即將接觸到金剛剎那一滑,沒能抓住那沾了冰滑膩異常的羽毛。

  孟扶搖急了,倒吊著的腳一滑,再次往前衝了一點,堪堪抓住金剛的腳爪。

  她心中一鬆,突覺腳下一抖,鎖鏈一顫突然懸空!

  她落下!身下萬丈嶙峋絕崖!

  身子一空的剎那,孟扶搖全力將金剛向上一扔,自己努力吸氣試圖浮起,然而這長青神山的空氣都似乎不對,讓人的身子特別沉重些。

  眼看將要落下,腳踝突然一緊,一隻溫暖的手抓住了她。

  孟扶搖飄在半空,抬頭看見戰北野也倒掛了下來,一手抓著金剛,一手抓著她,難為他在剛才那剎那間,在處處危機滑得要命的雲橋背面,竟然還能同時將這兩個動作做得這麼俐落準確。

  戰北野自己卻也是一身冷汗,平日裡他似乎也達不到這般精準,然而和孟扶搖在一起,總能逼出人最大的潛能。

  兩人吊在雲橋之下萬丈絕崖之中,如落葉飄在漫天雪霧中,目光相接,驚魂未定中卻都立即對對方綻開安慰的笑容。

  戰北野手一抖,孟扶搖飄身而起落回,估算了下時辰,道:「這橋上耽擱了太長時間,一刻鍾快過了,保不準門再開還有人進來,咱們趕緊走。」

  兩人兩獸繼續攀援,而在雲橋那頭,本來要走的姚迅,卻發現了新東西。

  他看著他們離開,剛想走,腳剛跨出密道的門,無意中眼光掠過暗處,見山壁縫隙裡隱約有暗光微閃,頓時停住了。

  他好奇的過去一看,卻是一個小小的鈴狀凸起。

  他皺起眉,腦中模糊的掠過剛才那虯髯人臨終撲向的位置,喃喃道:「這個莫不是什麼機關吧?」

  想了想,姚迅乾脆靠上去,仔細研究這東西該怎麼拆,他總覺得,主子既然進去了,神殿裡的一切該破壞就要破壞,不然難免什麼時候給主子帶來麻煩。

  好在他天生小偷奇才,一雙手極其靈巧,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撬了半天,終於將那個東西拆了下來,果然是個鈴鐺,安放在這個位置,利用後壁山谷的回音,可以將聲音傳出很遠。

  將鈴鐺捏碎,姚迅舒出一口長氣,自己覺得立了一場大功,笑嘻嘻的吹了聲口哨,一抬頭看看天色,「啊」一聲道:「糟了!」

  一刻鍾就快要過去了,再不趕緊出去把門關上,自己就要被關在裡面了

  他趕緊急匆匆低頭向外走,突然看見前方雪地上拉開一道長長的黑影,那黑影正向這裡接近來。

  姚迅頭腦嗡的一聲,心道怎麼會現在來人?神殿部軍不是剛剛才進去過?

  他此時出去,必定撞上那人,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向上走,去追孟扶搖,然而腳步剛抬,一側頭看見密道上一個洞,那洞中角度正好看見孟扶搖和戰北野,竟然看見他們還在那長長雲橋之上,姚迅剛在疑惑以他們武功怎麼會前進這麼慢,一轉眼便看見大風鼓蕩冰雪濕滑中,金剛掉落孟扶搖為救它險些落崖的一幕。

  姚迅看得心怦怦跳起,險些驚呼出口,拚命壓住自己的聲音,向後退了一步。

  他們還沒走完雲橋,走得步步是險,如果自己此時跟過去,這人再跟上來,只要在這頭將雲橋一砍,主子就會墜落萬丈深淵……

  姚迅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一霎間立即做了決定。

  他站在黑暗中,不動。

  那條黑影,步態悠閒的進了門來,笑道:「殿裡呆得久了,還是雪地散步最舒爽,老成,你就是個沒福的,只知道睡覺。」

  姚迅在暗影中,含含糊糊唔了一聲,那人也沒在意,直接過來,往椅上一坐,道:「太可笑了,竟然讓我們堂堂殿使守門,還一守就是兩個,天底下有什麼強敵,能夠剎那間殺掉你我兩人?其實就是老成你一個人,也就夠了嘛,哪用得著兄弟。」

  姚迅又「唔」了一聲,那人詫道:「你吃啞藥了啊?怎麼不說話?」

  姚迅咳嗽兩聲,以示說話不便,那人也沒在意,在椅子上舒舒爽爽的躺了,看樣子似乎還想睡一覺。

  姚迅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自己等下怎麼出去,但覺得好歹危機算是過了,睡吧睡吧,等你睡著一刀殺了你,主子們也已經過了雲橋了。

  那人卻突然「咦」了一聲,目光落在地下。

  姚迅轉過頭去,一眼看見地上的鈴鐺碎片,頓時心中轟然一聲,悔之不迭——怎麼沒把這東西給清理掉!

  此時門尚未關,他反應敏捷,看見那碎片立時向後飛射。

  然而已經遲了。

  那人剛剛還懶洋洋睡在椅上,一瞬間便豹子般彈射而起,呼一聲便到了他面前,劈手拎住了姚迅衣襟。

  他五指若剛,抓得姚迅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武功絕對沒法和這人比,立即伸手投降:「啊啊,別殺我,別殺我!」

  「你是誰?」那人森然的盯著他,目光也如豹子一般兇猛凜冽。

  「阿修羅部的,」姚迅順口胡謅,「留下來接應殿軍。」

  「胡扯!阿修羅部的我怎麼不認識你?」那人手指一彈,姚迅頓時胸口一痛,隱約聽見骨節碎裂之聲,頓時知道,自己一根肋骨給他彈碎了。

  隨即那人低頭看了看已經碎了的鈴鐺,立即拖著姚迅奔去那個可以看見雲橋的洞口,一看之下立時臉色一變。

  「大人……別殺我。」姚迅哼哼唧唧的呻吟,指了指雲橋,「我家主子要闖進去,把我給丟下來了……你別殺我,我去給你把他們騙回來……」

  「用得著你去騙?」那人冷笑,「我一刀砍斷雲橋,他們還能不死?雲橋之下可不是普通絕壁,誰下去都活不了!」

  「可那不是死在大人你手下啊。」姚迅道,「砍雲橋雖然殺了他們,但是大人你守衛不力讓人進了雲橋本身就是罪,頂多功罪相抵,如果由我把人騙回來給你殺,那你就無罪有功了啊。」

  那人目光一閃,被姚迅這話正說到心底虛弱處,他是阿修羅殿使,原本和摩呼羅迦使同時輪值守衛密道口,上頭大王再三囑咐,但凡給人潛入,死罪難逃,如今摩呼羅迦使很明顯已經被殺,對方已經潛上雲橋,自己大罪難免,但是如果能把人騙回來再殺,那就另當別論,連摩呼羅迦使被殺的罪責,都可以逃過了。

  其實除了鈴鐺外,他手中本來還有可以召喚殿中人的辦法,但此時被姚迅一提醒,畏懼罪責,也不想用了,冷笑一聲道:「你小子倒精明,那就去!把人弄回來,我饒你一命!」拎著姚迅便順著密道向上走。

  他也不怕姚迅玩花招,這小子滑溜如魚眼神閃爍,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鳥,再說武功和自己相差甚遠,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爬上洞口,眼看那兩人已經漸漸接近雲橋頂頭,阿修羅使將姚迅重重一頓:「快點!」

  這一頓又頓碎姚迅一根腿骨,他忍著痛,咬牙笑道:「大人,別打我啊,打痛了我,誰給你喊人啊。」

  「快喊!」阿修羅使眼看那兩個黑點速度飛快,已經快要接近雲橋頂頭,心中焦躁,有心想砍斷雲橋,但是又怕雲橋一砍自己罪責便定,抱著姚迅能把人騙回來的希望,不住催促。

  「我喊……我喊……」姚迅還在笑,看著前方雲橋上的小點,拚命張大嘴,喊了幾個字。

  阿修羅使凝神聽著。

  空山寂寂,大風鼓蕩,哪裡有呼聲?

  他警覺上當,立即揮刀要砍雲橋,眼前人影一閃,剛才還十分猥瑣的男子,突然蒼鷹一般撲了過來!

  他來勢流電飛光,一剎那間快得連眼角虹膜都來不及捕捉那殘影便已撲到,一生中最快的一次輕功!

  阿修羅使剛剛揮起刀,姚迅已經將他連刀一起抱住!

  「哧。」

  隱約間剖開胸腹的聲音,姚迅蒼白的臉上突然湧現一抹嫣紅,隨即又轉蒼白,他咧嘴一笑,笑容有點抽搐。

  阿修羅使暴怒,大力一掄,狠狠將姚迅從自己的刀鋒上掄了出去,半空中血雨揮灑,濺在雪地上如潑墨桃花。

  眼看著那一身是血的人栽落深淵之下,阿修羅使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一轉眼隱約看見雲橋上那兩人已經到了對岸,其中一人只差不遠便要觸及崖壁,那是山崖最最近處,也是最高處,從那裡掉下,從無人可以活命。

  雖然被這小子騙了一把拖延了時間,但是還來得及!

  阿修羅使獰笑著,長刀一揮,照耀雪光一道燦然的弧線。

  「嚓。」

  不是鋼刀撞擊鐵鏈的清脆之聲,卻是利器砍入肉體的悶聲鈍響,阿修羅使一驚,這才看見不知何時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突然翻上來,緊緊抱住了拴住鎖鏈的鐵樁,那一刀砍在他背上,險些將他砍成兩截,他卻一動不動,彷彿渾然不覺疼痛。

  是姚迅。

  那小子竟然沒死,也沒掉下去!

  阿修羅使震驚之下心中大急,伸腿去踢,姚迅張開鮮血淋漓的口,一口就咬向他靴子,他急忙縮腳,乾脆不管不顧,揮刀連砍!

  那兩人已經快到了!

  有一人已經上崖,正在拉另一個人的手!那姿勢傾斜,雲橋一斷兩人還是會掉落!

  一定要把這鏈子砍斷!

  鮮血飛濺,滿地到處都是迸開的肉沫,肌骨斷裂之聲不絕,暴風驟雨的亂刀之下,姚迅瞬間成了一堆什麼也不像的肉泥,然而他不護也不擋,一任生命被殘忍的搗爛淩遲,他只是死死抱住那鐵樁,將鏈環護在自己身下,只是死死盯著對岸,用早該消散的最後的瀕死意識,去計算主子所剩下的距離。

  快了……快了……

  等一會再死……等一會再死……

  阿修羅使拚命瘋砍,他從未想到一個人可以堅持到這種地步,從未想到在這樣殺戮之下早該死去的人,竟然一直仍以莫大的力氣死死壓住鐵鏈不動,那瀕臨死亡拼盡此生全力所爆發出的力量如此恐怖,以至於他明明已經將他砍成肉泥,他的刀竟然還挑不走他的身體!

  那是磐石般的堅持,超越肉體和精神的極限力量!

  剎那間百刀潑雪般砍下,潑出無窮無盡的血,卻依舊無法讓那人鬆手讓開,阿修羅使自己都已經開始絕望。

  他顫顫的停了手,滿刀淋漓的血肉刺著了他的眼,風雪中他望向對岸,那兩人的手,已經握在了一起。

  晚了……

  兩手握住的那一刻,一直死死盯著那個方向的姚迅,輕輕的吐出了一口長氣。

  好了……

  一生裡最後的任務,完成了……

  死拼著的一口氣一鬆,天崩地裂的劇痛立即席捲了他,黑暗襲來,天地沉淪。

  姚迅的手,輕輕一鬆。

  風雪深處,浮游了羅剎男子帶著滿足笑意的靈魂。

  主子……

  我說過,再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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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深處,孟扶搖突然回首,怔怔看著被狂風和暴雪掩蓋了的雲橋對岸。

  「怎麼了?」戰北野在身後低聲問。

  「我剛才快到這邊的時候,好像聽見姚迅在大聲喊我。」

  「喊什麼?」戰北野詫然,「雖然風大,但是他如果有喊,應該我能聽見啊。」

  「他喊,主子,保重。」孟扶搖深深看著雲煙深處,皺眉道,「我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你大概是擔心他有事吧。」戰北野道,「放心,剛才我們都看過了,那密道裡確實沒人,他當時出去,以他的靈活和輕功,隨便往哪一藏,一定不會有事,總比跟著我們來的好,你看這雲橋,橋背比橋面滑很多,真是險象環生。」

  孟扶搖「嗯」了一聲,自己也覺得,以姚迅的機變,定然是沒有事的,她甩甩頭,將心底那份不安驅散,道:「他只要能護好自己就行,就算和你護衛接應不上,等你下山也可以接走他。」

  戰北野立刻敏銳的問:「我?那你呢?」

  孟扶搖默然不語,仰首向天,自己?自己還能回得去嗎?

  懷中突然一動,元寶大人鑽了出來,它憂傷的看了一眼神殿之後的那個冰峰的方向,目光又落在長青神殿之中,隨即對孟扶搖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回去。

  到了這裡,它的行蹤已經能被殿主感知,它再跟著孟扶搖,反而是害了她。

  孟扶搖點點頭,看著它瘦了許多的小小身軀在雪地上滑過,心中默默一嘆。

  她藏身在一座冰岩後,仰首打量前方的建築……一座孤城,建在高崖半中央,高牆之闊超過一般城牆,通體白色,遠遠看去像是冰雪建成,由於角度的問題,她看不見牆後的建築,但是從城牆寬度看來,長青神殿的規模足可以稱為一座小型城市。

  這就是長青神殿?這就是那個五洲大陸頭號神棍所在之處?

  四面很奇怪的沒有人,孟扶搖眼神四處遊移,想要找出這看似空蕩蕩無人的城牆的防衛之處,目光突然一亮。

  她看見遠處,在前方長青神殿孤城後方,一座冰峰赫然在望,那冰峰足有千丈,越往上越尖,像一個頂天立地的錐子,豎在四面冰雪山脈之間。

  這冰峰,她見過!

  天域之境,拾階而上,那滿地碎雪,那穿過神吼之風的冰洞!

  孟扶搖原本掩身在崖下,突然身子一飄便掠了出去,她飄得如此迅捷,戰北野還沒來得及問一句,她已經向著那個方向掠出數十丈。

  戰北野立即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他在半空中,回身看了看宮門緊閉的長青神殿,隱約聽見裡面似乎有些嘈雜聲響,高闊白色圍牆之後似乎也有七彩華光耀起,卻因為城牆高闊,看不出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似乎動靜很大,連門口處本該有的守衛,都因此撤走了。

  在他們掠起的身形之後,對岸,那懊惱的阿修羅使怔怔看他們消失在對岸,呸的一聲罵了句:「晦氣!」,一腳將還扒在鐵鏈之上的那團早已看不清是什麼東西的血肉,踢下了深淵。

  然後他在立即發信報告神殿和閉口不言之中猶豫半晌,突然眼神一惡,喃喃道:「就推給摩呼羅迦那老小子……我出去巡視了,不知道!」

  隨即他用腳擦乾淨那鐵鏈上的血跡,若無其事的轉過身去。

  孟扶搖不知道就在剛才一瞬間,風雪盡頭,鐵鏈彼端,那個她最早的屬下,曾經兩次背離她,也曾經發誓對她永不背叛的油滑男子,用最慘烈的死亡履行了他人生裡最後一個也最重要的諾言,他曾因為當初兩次背叛而她大度寬容,耿耿於心,如今這長空雲橋之上,他終於用鮮血,洗清了一生裡曾有過的懦弱和自私。

  那樣的懦弱和自私,世人皆有,姚迅以前也不以為這是何等重要的錯,然而在孟扶搖身邊,屬於她的堅毅而勇悍的光輝,照耀出一切怯懦畏縮的污濁,他竟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覺得,她那般的寬闊,而他那般的狹窄,窄到羞於坦然呆在她身邊。

  直到今日,那光輝亦迸射於他身,照亮風雪中天險雲橋橫渡之路。

  那曾經下九流,為世人鄙棄的市井偷兒,一生因她而豐富飽滿,她對他的恩,不在於金錢不在於地位,而在於一視同仁的平等和信任,因了這樣的平等和信任,他選擇不再轉身,將生命永久的留在了長青神殿之前的最後一段路。

  那一聲最後的無聲呼喊,她在冥冥中已聽見。

  如此,含笑九泉。

  孟扶搖一縷輕煙般背對著雲橋遠去,不知道那般的悲壯慘烈的死亡,也不知道畏罪的阿修羅使選擇了隱瞞此事,讓她更順利的撲向了接天峰。

  她奔向那冰峰,尖刀一般剖開透明的森涼的風,她黛色的長衣被嶙峋的山石割裂,散落的碎片悠悠飄落,如歌詠落雪之殤的黑色蝴蝶。

  那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一瀉千里,毫不猶疑。

  在經過半山的時候,她略停了停腳步,對幾個冰下雪洞看了幾眼,那裡有人呆過的痕跡,還不止一個。

  這位置十分險要,緊扼上下山的道路,很明顯,這些人是在看守。

  看守什麼?看守誰?為什麼又撤走?

  孟扶搖的心,砰砰跳了起來……為什麼撤走?

  是釋放,還是……

  後一個念頭讓她渾身一冷,不敢再想,只頓了一頓便再次直撲而上。



穹蒼長青   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冰洞下三百米處,有些淩亂,一塊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跡,孟扶搖目光閃了閃,再次奔上。

  她腳下飛舞著冰雪騰騰,像是跟隨了一條雪色長龍,然而在接近最巔峰處,長龍突然消失。

  孟扶搖停了下來。

  她仰頭望著絕巔峰頂,看著那奇特的對穿的洞,眼神裡一霎間疼痛無倫。

  果然……是那個冰洞……

  果然……有那個冰洞……

  在沒有看見這冰峰之前,她還能夠自欺欺人騙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陣法中常有的幻術,未必當真,當她看見這冰峰之後,她還在自欺欺人騙自己也許只是相似,畢竟這極北之地的雪山都長得差不多。

  然而當這個絕無僅有的對穿冰洞出現時,她的心,剎那間也被對穿。

  鮮血淋漓。

  不是幻覺……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內心的臆想和猜測雖然早已鮮明,卻依舊抵不過此刻證實時突然爆發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個踉蹌,站得好好的頂尖高手,竟然險些無緣無故的栽倒。

  身後戰北野要扶她,她輕輕推開,仰頭看著那洞。

  一步之遙,渾若萬里。

  一霎間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見那最後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話在她面前真實上演,害怕當她千辛萬苦衝破四境,趕來救他,面對的卻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風中,飛散的長髮瞬間結了無數碎冰,簌簌招展細碎有聲,像是這一刻心亦在這般細碎的摩擦。

  手指緊緊蜷進掌心,指甲掐入,無聲無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這天邊一線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搖最終動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飛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點僵硬,卻十分穩定,她必須先讓自己穩定下來,否則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緊張,會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鍾。

  然後她看見了那冰洞。

  看見冰洞中的刑架。

  看見穿過冰洞的風,將刑架上的鎖鏈撞得叮噹作響,發著清冷的微音。

  卻沒有看見,想看見又怕看見的人。

  孟扶搖輕輕的走過去,剛剛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長空奔來的冰刀般對穿的風,擊得晃了晃。

  剎那間她覺得那風穿過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細胞,把所有的熱血都換做寒冷,連心臟都被偷換,塞進了一把冰雪。

  那凜冽至言語難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頂端的孟扶搖都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凍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著那風,心中比這一刻更冷的想著,這麼冷……這麼冷……

  然後她目光一轉,又晃了晃。

  她看見了刑架上穿過的洞,看見刑架背後的鎖鏈,看見刑架和鎖鏈上層層疊疊凝結成冰的新血舊血,看見那斑斑駁駁無處不在的刺眼的紅。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鎖鏈上,洞孔中,維持著滴落的姿態,亙古的凍結在那兒,似乎要用這樣的狀態,永久的留住一個人曾經受過的一切。

  為她,受過的,一切。

  孟扶搖久久的看著那血,看到面色蒼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這一顆心都碎做這隱去星辰漫天飛雪,在長青神山之巔飛去無痕。

  良久,她伸出手,緩緩摸上了那紅色的冰。

  手指一觸上那血冰,眼淚轟然一下流了滿臉。

  手指上的溫度和淚水的灼熱,將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脫力般的慢慢跪下來。

  她將臉貼在那寒鐵的殷殷鮮血之上,任眼淚無聲奔流。

  無極……無極……

  你說你師父寵愛,此去定可無虞。

  你說你等我到來,定當備酒設席以待。

  我現在來了,可你在哪?

  九儀大殿微笑承諾我美酒以待遠客的主人在哪?

  你騙我前路和熙,你騙我備酒設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卻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騙我……你騙我……

  奔湧自心底的血和淚,滔滔,這一哭似要流盡她一生的所有淚水,將這一生裡所有的愛而不能,都化作無盡的湧流,摻著他的血,她的淚,流下臉頰,流過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飛鳥絕的皚皚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瘋狂,甚至不再出聲,然而這般慟至無聲的流淚,卻擁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肅,不敢驚動。

  冰風呼嘯,弦月幽幽,照見絕巔之上的纖細女子,緊緊抱著那刑架,跪在滿地冰雪之中;照見她沈默而久久的流淚,淚水無休無止自緊閉的眼簾中瀉落,混著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間,結成粉色冰珠,無聲散落在天地間。

  很久以後,孟扶搖緩緩起身。

  起身時,手一抽,隱約聽得細微撕裂聲響,最先貼上寒冰的掌心被冰黏住,扯落一層表皮。

  鮮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搖漠然看著鮮血淋漓的手掌,不覺得疼痛——和這一刻內心裡波濤洶湧鋪天蓋地的劇痛比起來,什麼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結,在月下閃爍著微紅的光。

  她的血從此留在這九天絕巔,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開。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開的血色殷然,色澤鮮亮,孟扶搖低頭看著,確定這是新鮮的鮮血。

  換句話說,就在最近,他還在這裡。

  那麼現在,他去了哪裡?

  孟扶搖捏緊手掌,不敢讓自己去想他重傷鎖在這裡日日夜夜受冰風穿身的漫長時光,九個月……九個月……那二百七十餘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徹骨痛苦而又徹骨漫長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現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來只有那個人了。

  孟扶搖十分平靜的轉過身,十分平靜的不再回頭,十分平靜的,下山。

  她過於恆靜的眼神裡,有種令人心驚的堅定和決絕,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戰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幫她包紮受傷的掌心,然而孟扶搖身子一側,遊魂一般掠過他,遊魂一般飄了下去。

  她上山時雖然如風如電,但還注意著收斂身形,下山時卻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飄了下去。

  她飄下接天峰,飄向長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無倫的城牆,伸手就要去敲門。

  戰北野驚得電一般射過來,一把拉住她道:「扶搖,你——」

  「孟扶搖求見長青殿主!」孟扶搖任他拉開,卻突然開口。

  她一開口聲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氣的聲音悠悠長長的傳開去,震得整個長青山脈都在不住迴響。

  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

  這聲音如此宏大,如此氣勢逼人,別說整個長青神殿,便是躲在長青神山下的一隻老鼠,都會被震醒。

  戰北野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再攔著也沒用,孟扶搖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攔不住。

  如果說在上接天峰之前她還步步小心,希望著能夠在不驚動長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長孫無極,現在長孫無極的失蹤,卻已經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這個世界上最為神秘也最為強大的男人。

  孟扶搖心之所向,沒有畏懼。

  她昂著頭,真力傳音遠遠傳開,從現在開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來長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闖過四境的闖關者,至於有沒有人要殺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長青神殿在天下最強女子的清亮聲音中沈默矗立,似被她無上勇氣震驚了一般毫無動靜,孟扶搖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腳,蹬在長青神殿雪白的城門上。

  砰然一聲巨響,那特殊材質製成無堅不摧的大門,被孟扶搖生生踹出個深達數尺的腳印。

  普天之下,數百年來,眾人膜拜的聖地,高貴俯淩眾生的長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門。

  這一腳,大抵也等於蹬在了長青殿主的臉上。

  沈默被打破,城內漸漸響起整齊腳步之聲,隨即高達數丈的大門轟然開啟。

  星光漠漠垂宮闕,華閣千層次第開。

  大門開處,亮起無數蒼青色的燈光,階梯一般懸浮在半空,照耀著一道長長的道路,潔白的雲石地面如同上天階的玉石長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雲端。

  道路盡頭,巍峨大殿半掩雲中,蒼青色的殿宇龐大而壯麗,那些夾雜著淡淡雪氣的雲氣,落如六角梅花,而雲氣深處,卻又隱約有繁花若錦,桐雲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絢爛的美麗著。

  很難想像,一個地方是怎樣維持兩種不同的季節的,或者那些鮮花,只是擬態出的幻覺?

  「殿主宣孟扶搖——」

  長長的傳呼之聲從正中大殿傳下,聲音空靈飄渺不知從何發出。

  孟扶搖卻只譏誚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擺得不錯。」

  她目光在那大殿側,燈光的暗影裡瞄了一眼,隨即大步走了進去。

  地面潔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搖一路過去,將她沾滿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氣的擦了個乾淨。

  四面影影綽綽似有很多人,沈默在燈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蒼青色的肅殺沉雄的大陣,那麼多人,連呼吸都是整齊的,顯見訓練有素,然而孟扶搖連眼角都沒掃一眼。

  戰北野也沒有,他只陪在孟扶搖身側,無論碧落黃泉,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果沒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來者何事?」長階盡頭,飄出一個蒼青長袍的老者,以雍容空靈之姿,垂目下問。

  孟扶搖昂著頭,腳下不停,淡淡道:「閣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執掌夜叉部長老第七。」

  「沒聽過。」孟扶搖漠然以答,繼續向前。

  「停住!」那七長老拂袖怒喝,臉色鐵青,「我神殿允你進門,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規矩,長驅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長青神殿百年規矩。」孟扶搖站在低他兩階的臺階上,昂著頭,目光如電,看起來倒像是她居高臨下,「凡過四境者,皆為你神殿貴賓,並得殿主一諾之助,難道因為這許多年沒有人過四境,貴殿便將這規矩忘記了嗎?或者說,難道這等態度,便是神殿迎接貴賓的禮儀?」

  那七長老怒極,目光森然道:「你算什麼貴賓,你這妖——」

  「七長老。」

  突然傳來一道淡淡聲音,聽不出年齡,也聽不出情緒,更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似乎近在耳側,也似乎遠在天邊。

  那聲音並不高,也沒什麼威儀,七長老卻立即噤聲,彎身退了下去。

  孟扶搖看著前方大殿,目光平靜,仰起的下頜堅定細緻,在蒼青色燈光的暗影裡,像一柄秀麗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巔,暗影之中,緩緩浮現金色長袍的身影,他出現得極為奇異,沒有身影閃掠沒有步伐移動,倒像從一開始便在那裡,然後當黑暗被剝落,便現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搖,此來何干?」

  真是會裝傻啊,我都被你殺過很多次了,還問我此來何干?

  孟扶搖笑容譏誚,琅琅道:「來求殿主履行諾言。」

  整個神殿一片沈默,沈默中有肅殺微涼的氣氛,不知道哪裡,有隱約的細微聲響傳來,似乎還浮游飄蕩著美妙的音樂。

  長青殿主的臉隱藏在暗影中,戴著眉目高古的黃金面具,金色鑲黑邊寬大長袍,目光比她還平靜,他久久的看著她,那眼神既不像看著仇人也不像看著陌生人,倒像是看見一個自己深自厭惡的東西,掙脫了重重圍困,不能甩脫的出現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後,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搖挑起了眉。

  她賭對了。

  老神棍果然還是很愛面子的。

  她賭這些神棍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為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眾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她坦然直入,當眾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著。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身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雞蛋皮一般圓潤光滑亮光閃閃,笑眯眯宛如看媳婦一般看著她,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調教她,被她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她結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動。

  他身邊還有個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動頗有交情的師父,醫仙穀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時呼吸一緊——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穀一迭看她的眼光著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悽慘的想著,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動和穀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塑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看著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像中略有差異,更為光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愛近於癡迷,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身的,掌心蓮花。

  她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物,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欲待回歸,別說他不願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誰能保證她不會因為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物再次毀掉神殿,攪亂世間?

  數百年前因為她,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魂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隱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她再回到他身邊,顛倒綱常,蠱惑眾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為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為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處,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成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為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像,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拚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秘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拚死前行,流著汗灑著血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為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身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瞭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罣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背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她伏在階上,短短幾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光,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術。」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身,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色慘白,全身衣衫無風自動,雷動皺眉看著,穀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她,這女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絲毫不能令她改顏,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該處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身後大殿某處突然光明一亮,現出杏黃絲幔,絲幔後一座金色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身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光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光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透。

  戰北野怒氣填胸,唰一聲掉轉劍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色衣袖一動,隱約間淡青色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動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動一伸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色不變,「她若運氣好,便絲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處,雷動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望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望,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為自己堅硬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光,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色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物,但隱約似有暗處的目光在看著她,可當她抬眼搜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棍。」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著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死,比動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物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本座以長青神殿存續及永恆尊榮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儀大殿殿門前飛龍雙目上,「定當履行諾言,若有違背,身當萬殛之苦,永墮混沌地獄。」

  「你本來就該在地獄裡。」孟扶搖淡淡道,轉頭看那大張著的龍口,手伸進去,被取出的會是什麼?她會失去眼睛?聲音?健康?還是……

  目光瞟過長青殿主的臉,再對某個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譏誚的笑了笑。

  不必去選了。

  選項沒那麼溫柔的。

  伸出去已經將要觸到金色八龍寶鼎的手緩緩收回,她道:「有什麼好選的?」

  「嗯?」長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間青氣升起,一明一滅,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我能獻給你的,不過這一身熱血。」孟扶搖一巴掌將那寶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別的我都不給。」

  「你怎可出爾反爾!」長青殿主眉毛一豎,「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轟!」

  「砰!」

  天地間突然燦開紅蓮若火!

  大殿裡瀉出華光如蓋!

  兩聲巨響同時響起,伴隨著兩道亮光剎那席捲大殿,剛才還朦朧一片的大殿瞬間大放光明,照見同時閃現的翩然人影。

  一個是孟扶搖,一伸手扯裂絲幔,哧啦撕裂聲響裡抓著個沉重的寶鼎就對長青殿主砸過去,手掌間玉白微紅華光飛越,映得她眉目凜然生豔。

  一個是帝非天,一掌轟掉九儀大殿,既兇神惡煞又風姿優雅的闖了進來,另一隻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讓他們走也不讓他們近身,口中猶自輕鬆笑道:「算你聰明,沒上了這廝惡當。」

  他單手抵著一藍衣高冠男子,兩人似乎正在對掌,腦後長髮卻還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飄著,牽引著無數灰黑色的影子,纏繞著一群衣色各異的人們。

  孟扶搖不認識這些人,雷動卻看得有些嫉妒,這個帝非天實在神異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纏戰了長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長老!

  白虹貫越天際,淩厲得似乎要將整個大殿劈裂,孟扶搖含怒一擊殺氣淩空,長青殿主卻只冷笑一聲,手指一彈,清空錚然一聲,那砸過來的似乎要壓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為金粉消弭於天地間。

  卻還有一截金光未滅,直襲孟扶搖胸臆間,孟扶搖大仰身倒飛避過,身姿飄然若無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條,柵欄般將她籠罩,孟扶搖手指一甩,五指若蓮紅光閃耀,將那金色柵欄彈滅,卻仍有其中一條,神出鬼沒擊上她左臂。

  鮮血激射,飛越丈許,落在玉階之上,混合著那金粉之雨,夾在淡紫桐花之間色彩明豔。

  滿殿的人都震了震,連帝非天都偏頭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於沒有進境,一路打過來,現在連個天機都能纏住他,竟沒有機會和這樣的神通一會,實在是倒退了。

  人生裡不能和強敵一戰,該是多麼遺憾的事!

  「金剛還我!」他突然斷喝。

  戰北野立即將一直縮在他肩頭的金剛給扔了出去。

  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半空劃過,所有人都躍起來搶,長青殿主也似乎想動手,卻猶豫了一下。

  他臉上青氣連閃,變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時正是混戰一團,無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剛,立即有兩個老者躍起去搶,一人青面白髮,戴著修羅面具,露出來的容貌十分猙獰,另一人身寬體厚,衣袍盡飾大蛇,行動間沉悶有聲,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響。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對掌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務必殺之!」

  他話音未落,兩條人影竄了出來,黑白兩道光影一閃,半空中鏗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羅王和摩呼羅迦王被震退,金剛已經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羅迦王聲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動,穀一迭,你們竟然助紂為虐!」

  「我有出手麼?」雷動聲音比他更大,走近點直可被吵聾,「我突然覺得這塊地方涼快,想站在這裡而已。」

  他站在那裡,門板一樣寬厚的身材,正好擋了路。

  「我不喜歡以眾淩寡。」穀一迭卻不狡辯,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誰。」

  帝非天眉毛一揚,和迦樓羅王一直抵著的手掌突然一動手指,隨即笑道:「爺給你玩個新鮮的。」

  迦樓羅王感覺到掌心似有異物,趕緊縮手,正在歡喜這死纏了他很久的傢伙怎麼肯放開他了,一轉眼見帝非天衣袖一劃,在這四面為敵的大殿之上劃出一塊無人可進的疆域,笑道:「等下來教訓你。」

  隨即抬眼看雷動和穀一迭,道:「喂,給爺護法。」

  「俺怎麼繞來繞去,竟然去幫他呢?」雷動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過去轟然一站,「爺不給你護法,爺就站在這裡!」

  穀一迭秀眉皺起,看雷動一眼,淡淡道:「你總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雷動望天,做沒聽見狀……

  迦樓羅王皺眉看著準備和金剛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著該如何打算,殿主師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嘗不知道,如今聖主失勢,神殿八部和諸長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長老外,和天龍兩部之外,大多都已經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傷損實力,和帝非天等人戰個你死我活?

  心中一動,又抬眼看了看長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間青氣閃現不休,離飛昇之期已經不遠了吧?得趕在他飛昇之前,將大位定下來,將來的長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麼必要為自己樹這許多敵人?

  至於好戰的帝非天嘛……想辦法引他去纏戰師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後一步,向幾位大王使個眼色,幾人心領神會,似模似樣的繼續攻擊,卻是有風聲沒力度——反正雷動穀一迭名動天下,一時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動卻十分鬱悶的翻白眼——還以為有場大架要打,沒想到這麼陰陽怪氣,真是有生以來打過的最沒勁的架……

  帝非天這邊架打得詭異,孟扶搖那邊卻步步危機。

  且不論大殿底下黑壓壓的各部殿軍,單是一個長青殿主,便如巨山滄海,巍巍然橫在面前。

  金鼎擲出被長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氣千條射傷她左臂時,孟扶搖便知道,她還是不是他對手,不僅她,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後或可一戰,但在帝非天合魂這段時間,她撐不撐得過去?

  何況還有神殿八部,還有一直沒有出手的七長老。

  也許,這條命還是要扔在這裡,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快意恩仇,嘯傲長青,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蹬過長青神殿的大門,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活過?

  這個時節,大宛軍隊,想必已經踏上了穹蒼國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濺血一丈,我還你擴疆千里,橫屍萬計。

  足矣!

  只是這一刻,還是不能自己的想著,長孫無極在哪裡。

  剛才她準備將手伸進那龍口之時,突然聽見極其細微的一聲聲響,那聲響雖然不是什麼言語,但是來得怪異,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緊,沒來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為是無極,但是無極看見她來了,怎麼會不出現?

  他是因為重傷不能出現,還是別的原因?

  孟扶搖的心揪著,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脈內到處遊走,遊到哪裡哪裡便覺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強鎮定著心神,揚眉冷冷看著長青殿主。

  長青殿主更冷的看著她。

  事到如今,寧可放棄轉世祖師重興神殿的機會,也不能給神殿留下任何隱患!

  他氣息鎖定孟扶搖,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搖身側立起劈空之聲,四面空氣突然如薄紙一般被收緊,抓裂,發出劈啪之聲。

  那團團收緊的真氣,似要將孟扶搖裹在其中,攥緊,捏死!

  「呼!」

  赤紅的長劍虹彩漫越,一劍橫挑!

  「唰!」

  玉白十指為微光搖曳,攔空一斬!

  空氣微微震了震,連同整個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戰北野遞出的長劍突然轉了方向,變為橫拍向孟扶搖心口,孟扶搖攔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揚,抓向戰北野面門。

  兩人都一驚,目光一對剎那大力扭身,錯身而過時各自一個踉蹌,退後三步。

  一招間,退。

  長青殿主卻露出驚異神色,他原以為這一招是可以讓那兩人立即送命的,不想僅僅讓他們退了三步,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實已經動用了先祖流轉的神術,撕裂空間剎那奪命,普天之下,他曾以為,除了自己的師弟,迦樓羅王、世人口中的十強第一天機之外,再無人可以接下。

  這朵妖蓮,已經這麼強了麼?

  那便更不能留了。

  雖然驚異,但對於他來說,殺死這裡所有的人還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別,否則迦樓羅那麼野心勃勃,為何卻從來不敢直接對他下手?

  他冷笑著,又是一彈指。

  孟扶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擊中暈眩的黑,而是天地當真變黑,彷彿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擋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將這世間所有濃黑的物事提煉,一股腦的全部傾倒在她眼前。

  不僅黑,還失去重量。

  雲浮之境中的感覺重來,但雲浮之境中自己還可以漂越,此刻卻覺得,身體裡的力量被抽空,頭頂雙肩卻壓上了無數座大山,那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壓得她五內俱焚眼冒金星,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血已經噴在地下。

  她此刻什麼都看不見,心跳如擂鼓,在重壓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間便要裂體迸射而出,連肌膚都似變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微微發紅,那是皮下毛細血管被壓破,再往後,破的就會是動脈,和心臟。

  長青神術:蒼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來自借天的力量,世間無人可以抵抗,孟扶搖顫抖著,手撐在地下,聽見血液不受控制四處竄流的聲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摳進雲石縫隙,一步,不退。

  四面無比安靜卻又無比喧囂,安靜的是天地,喧囂的是心臟,孟扶搖於拚死抵抗之中,感覺到身側影子一晃,有人試圖去扶起她。

  這一扶,重量一半頓時流了過去,孟扶搖身子微微一輕,爆血而亡的感覺略鬆,勉強一看,幫她分擔的果然是戰北野。

  男子俊朗烏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這樣巨壓之下,一個扶她的姿勢做得艱難無比,卻絕不放手。

  兩人扶持著,站定,不退。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剛要再次加壓,突然瞥見大殿深處黑白影子一閃。

  兩團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廝打,一路打了過去,其中一隻惡狠狠咬了另一隻一口。

  元寶和黑珍珠又打起來了……

  長青殿主皺皺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轉間忽見黑珍殊一腳將元寶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長青殿主。

  元寶大人在半空中悽慘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餅。

  長青殿主再次皺眉,長青神獸百年一隻,歷來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徵意義的瑞獸,一旦沒了,於神殿顏面有損。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嗚嗚開哭,沒完沒了的表示內心裡巨大的感激。

  長青殿主揮開它,看著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淚,嫌棄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搖突然衝了出來。

  她壓力一鬆,立即毫不停息,風一般捲出來,半空中十指連彈,數十道紅芒四散飛越,攢射長青殿主!

  紅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蓮,將長青殿主裹在正中。

  長青殿主冷笑一聲,手掌往下一壓,那紅芒便瞬間被壓縮,削薄。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直直撞入長青殿主懷中!

  長青殿主怒哼一聲,抬手要擲。

  孟扶搖卻突然在他懷中打了個滾!

  逼人的清鬱香氣襲體而來,女子頂在手中的額頭肌膚柔滑如緞,長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剎那間竟然一怔。

  他自從得了上代殿主的神術,只需心念移動,抬手指掌之間便可取人命,天下間也無人敢於近他身,這許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應都已生疏,孟扶搖撞進他身,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用什麼招式推開。

  孟扶搖這一招如果用在天機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長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膽,卻是再正確不過。

  一怔間,在他懷中打滾的孟扶搖突然咧嘴一笑。

  她這一笑唇間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齒間,卻不知何時叼上了一枚極小的匕首!

  隨即她順著這一滾猛然甩頭!

  「哧!」

  匕首在這一甩間烏光一亮,閃電般劃過長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線,隨匕首劃出深紅的弧。

  那弧不大,那傷口不深,甚至在那剎匕首試圖進一步割裂肌膚時,來自長青殿主體內的神通之力,已經將當面打滾暗殺者孟扶搖給震了出去。

  孟扶搖撞出去,被戰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緊手中匕首,冷笑。

  而鮮血濺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發出驚呼,倒抽氣聲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響。

  殿主竟然受傷!

  神通天人,獨步天下,向來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濺血九儀大殿!

  七長老臉色已經變了。

  殿下這些低級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門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轉全身,看似堅不可摧,可是一旦受傷,那傷害也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傷口那麼簡單,損傷的會是整個真元!

  殿主不是已經修成金身?如何還會受傷?

  長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陰沈。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就算孟扶搖撞進他身,他又豈是能為世間普通利器所傷之人?她手中握著的,明明就是傳說中創教祖師當年使用過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鐵,打造出世間僅有的無雙之匕,破世間一切真氣混元之體,中者必傷。

  那和雲浮之紐一樣,是早已遺失,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

  她從哪裡來的?

  他確定,在她上殿時,這東西還不在她手中,那麼……

  長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階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後,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東西,就是那隻金鼎!

  有人……算準了他會讓孟扶搖去選那神祭之鼎,事先將那東西放在了鼎下!

  一陣極度的憤怒從心中湧起,一剎那間心中殺意奔騰,他鐵青著臉,手掌緩緩抬起。

  然而這麼一抬間,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閃了幾閃,他運氣一壓,竟然沒壓住。

  他臉色變了變——以往每次這股魔火出現,他都用真力壓下,然而今天這個小小傷口,卻壞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動愈烈,似乎也將步入前代殿主後塵,歷代殿主在成魔之後都下落不明,那些沒有結局的結局讓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慄,他一直用真力壓制著那股魔火,等待著用重生的妖蓮之魂來治癒自己,如今身體受傷,真力外洩,一時竟然壓抑不住。

  魔力爆發,他固然十分強大,但也十分失態,他決不能在這許多部屬弟子面前露出魔態,必須立即短暫閉關壓下這股魔火。

  目光一閃,他招過七長老,低聲囑咐了幾句,又示意迦樓羅王過來。

  「圍住他們,敢於逃脫者格殺勿論。」他淡淡看著迦樓羅王,「你不用猶豫,也不用再費盡心機籠絡各部,給我殺了孟扶搖,本座立即將殿主大位傳給緊那羅王。」

  迦樓羅王大喜,又因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尷尬,長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爭大位沒什麼不對,不過,你真以為八部此刻都已歸附於你,本座身邊只有三長老七長老?哼……要不是看在你還不敢對本座有異心的份上,你以為,容得你玩弄把戲到現在?」

  迦樓羅王渾身一顫凜然退後,趕緊躬身道:「屬下無知……殿主恕罪……」

  「記住,殺了她。」長青殿主不再耽擱,衣袖一拂離開,「否則你知道後果。」

  迦樓羅王連忙應是,目送他匆匆離開,忽覺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想起長青殿主走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心中又是緊了緊,再也不敢有什麼別的想法,衣袖一揮,喝道:「來人!殺了他們!」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再次出手對雷動穀一迭攻擊。

  一直旁觀的三長老五長老六長老飄了下來,立於大殿四側。

  八部殿軍流水般湧進,團團圍住了殿中幾人。

  孟扶搖和戰北野背靠背站著,一個長劍在手,傲然睨視,一個匕首一橫,冷笑四顧。

  迦樓羅王冷冷看著,此刻長青神殿已是天羅地網,任她孟扶搖大羅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機。

  天行者一脈,終於等到了雲開見月的那一天……迦樓羅王仰起頭,十分愜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為長青神殿太上皇的美夢裡。

  隨即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臉色微微一變。

  糟了,怎麼忘記了他!

  長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過輝煌的九儀大殿,直奔他在宮殿中央,那座和華麗宏偉殿宇氣派完全不同的獨門獨戶的院子。

  自從他開始出現魔火,他便建造了這座小院獨自居住,只留了一個親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發覺不對,殿中人也沒什麼疑問——歷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為,這一代的,已經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雲流水般一瀉千里,很快已經看見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樹叢。

  長青神殿極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獨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塊極少見的火谷,四季溫暖,繁花若錦,他不愛花草,卻在自己院子前種了許多樹,以遮擋視線。

  此時他心中魔火湧動愈烈,面上青氣一陣陣閃過,那些不斷拱動的燥熱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謹慎,直接穿越樹叢而過。

  衣袖拂動樹叢,簌簌有聲,地面橫斜著長長短短的樹影,瘦而長。

  他步伐匆匆。

  頭頂突然傳來破空之聲!

  那聲音來得極快,快得彷彿就在身側耳邊,聲音剛出,一團黑影子已經撲到他面門!

  長青殿主揮手便推,眼光一掠卻看見那是好髒的一個大黑腳丫子,腳丫子看起來足足有三年沒洗,散發著熏人的臭氣,連豬圈的豬都比這腳丫子乾淨許多。

  腳丫子大腳趾中,居然還夾著一枚更髒的牙籤!

  這人便用自己三年沒洗的腳丫子,夾著根牙籤,去刺殺冠絕天下的長青殿主!

  天生好潔的長青殿主哪裡受得了這個,更不肯用自己乾淨的手去碰,連衣袖都不想靠著。

  他退,退起來也是一朵金色的雲,剎那間便要越出樹叢!

  那腳丫子卻似乎猜得到他會退,半空裡一個漂亮流暢之極的翻轉,腳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東西卻又甩了出來,彎彎的很有彈性的繞一個圈,直射長青殿主背後。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捲起漫天碧葉,千萬柄小刀般向對方嗖嗖飛去,那些樹葉在他驅使下都成了堅剛的匕首,穿出淩厲的經緯,喳喳連響之中,一些較細的樹都被這輕薄的樹葉割斷!

  然而卻沒能割斷那抹青色的東西。

  那東西黏黏纏纏的在半空中一飛一轉,竟然神奇的貼著那些比刀還鋒利的樹葉,繼續襲向長青殿主背心。

  長青殿主手指一彈,在那東西將要貼近背心的時刻將之彈飛,收回手指時卻覺得指尖黏而涼冷,仔細一看沾著一點青青黃黃的黏液狀東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經認了出來,一時卻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這個東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長青殿主將手狠狠一甩,寬大的衣袖剎那間帶倒了好幾棵樹木,樹木轟然倒下,那在樹上踹腳丫子接鼻涕的猥瑣殺手終於無處藏身,騰的一下從一地灰塵之中竄起。

  他竄起,半空中毫不停留,這人的身法靈動得早已毫無痕跡,就像是一縷風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裡便流到哪裡,沒有轉折沒有窒礙沒有停頓,十分的漂亮俐落,當然,前提是不看那骯髒的衣裳和猥瑣的氣質。

  不過這人靜下來是很難看,動起來卻著實好看,姿態甚至是聖潔優雅的,他起落翩躚之間並不和長青殿主直接接觸,卻動作細密無處不在,長青殿主幾次下殺手,都被他時不時來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轉眼間鬥了近百招。

  長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術,害怕引動魔火反噬越發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畢竟身上有了傷口,然而這般和這個無賴高手鬥下去,總要看見他噁心至極的鼻涕腳丫,令他本已躁動的魔火越發竄個不休,他眉宇間青氣一閃一閃,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終於在猥瑣殺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濃痰妙招避過他一著殺著時,長青殿主終於被燎撥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間化為純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聲炸裂,那人身側的樹木剎那間齊齊爆裂,連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紛飛裡那些木塊瞬間堅硬如鐵,呼嘯裹向那人。

  那些真氣交流飛射密織如網,溶入了長青殿主沛然莫禦的無上真力,剎那間四面都被緊束成鐵桶一般堅實,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將頭一抱,極其不雅的打了個滾,從那些交叉飛射的流光碎屑中滾過,只是那一滾雖然還靈活巧妙,地面卻突然多了斑斑點點的細碎血跡。

  他還是在這一招半神術半武功的頂尖施為之下,受傷了。

  他在地上滾來滾去,齜牙咧嘴不住哼哼,長青殿主冷笑一聲,覺得真氣有些浮動,正想跨前一步將這傢伙斃於掌下,忽覺腳底一痛。

  他一低頭,便見腳下不知何時插了一道長針,已經穿過了他的腳底。

  這長針原先也是沒有的,有也沒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剛才百招過後,心火湧動的他心浮氣躁,受了傷真氣下沉,落上了地面。

  這人便是在這百招之中,利用他無比靈動的身形動作,將長針不動聲色的插下的。

  他的堅實金身,練不到腳底,他也再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樣打架,明明是個高手,卻毫無高手風範。

  腳底一痛,他頓時知道不好,剛才他的步子被這個無賴引著,正戳中了湧泉穴位置,本門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傷,這一針頓時引得真力狂湧,魔火大動,比孟扶搖那一刀還狠上幾分。

  心知此刻絕不能再戀戰,再被拖延下去保不準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長針,再一跨已經跨出數丈之遠,直入小院,將那猥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

  那猥瑣殺手也沒有跟過去,站直身體,眼見四周的神殿守衛因為這一場動靜都撲了來,急忙一瘸一拐的逃開,一邊逃一邊擤鼻涕,喃喃:「丫頭……師父盡力了啊……師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來看你們的運氣啦……」

  長青殿主一進入小院,立即道:「宣緊那羅王!」

  他那個僕人阿大恭謹的道:「緊那羅王先前便來了,已經候命很久。」

  「她來這麼早做什麼?」長青殿主直直向裡行去,隨口一問。

  阿大卻猶豫了一下,神情間似乎有難言之隱。

  長青殿主立時明白,皺眉道:「這丫頭,太心急,心心唸唸要殺無極,這段日子明裡暗裡的,還不罷體!」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緩緩道,「大位虛懸,總不是個事兒……」

  「她不用擔心了。」長青殿主走入內室,取下面具盤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經決定了。」

  阿大肅然躬身,長青殿主卻不說話,他微微閉上眼,滿室淡青的煙氣裡他神色疲倦,明明臉上沒有皺紋,看起來卻突然蒼老許多。

  一直以來,指望長孫無極解鈴繫鈴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見孟扶搖手中那個匕首的時候,已經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屢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時,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

  悠悠長嘆一聲,他低低道:「終究……不能……」

  話說到一半便即止住,長青殿主雙手擱在膝上,眼晴半開半閉:「我已決定將大位傳於緊那羅王。」

  阿大躬身,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長孫無極也帶出來吧。」

  阿大走出門去,長青殿主在安靜的內室裡靜靜盤坐,他想調息,卻發現心潮湧動難以定神,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幾乎坐立不安,無奈之下,乾脆不再調息,靜等那兩人到來。

  阿大先將長孫無極帶了進來,早在前幾天,感應到天域被破之後,長青殿主便將他帶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裡的密室裡,大約知道他心意將定,緊那羅王時時前來試圖殺掉長孫無極,他總有些猶豫,都攔下了,如今看來,確實不能再留了。

  阿大將長孫無極放在他面前,低聲道:「緊那羅王剛才受召去前殿了,馬上過來。」

  長青殿主點點頭,低首看著自己的唯一愛徒,長孫無極始終沒有抬起頭,也不知道醒沒醒,長青殿主細細捕捉著他的呼吸,只覺得輕細微弱似有似無,明顯真元已盡,想來便是自己不下手處死他,他也命在頃刻了。

  這孩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何苦來?

  創教祖師轉世,從來在神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尊崇,本可以順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時他便是神殿中興之主,同時還是無極一國之君,一人而身兼兩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是何等的男兒榮耀?他卻甘願為了那朵妖蓮,拋棄一切,最後連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過那朵妖蓮,向來是妖氣衝天,邪得很,當初它還是一個死物的時候,創教祖師便對它神魂顛倒,不惜以精血神力餵養,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長老想要誅滅這妖物,祖師不惜為了那東西和整個神殿作對,並將那朵妖蓮藏了起來,再也無人能夠找得到。

  現在才知道,祖師當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間,篡改天命軌跡,將那朵妖蓮送到了另一個塵世,接受輪迴,直到這一世重逢。

  也許這便是命中註定,兜兜轉轉,創教祖師的靈魂總是逃不脫妖蓮的束縛。

  長青殿主嘆了口氣,無奈的閉上眼——命定如此,長孫無極固然自尋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諸東流了。

  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長青殿主掉開眼光,淡淡道:「進來。」

  門開了,緊那羅王輕輕走進來,十分恭謹的躬身道:「殿主,屬下剛才去取魂,耽擱了一會,請恕罪。」

  「取魂?」長青殿主眼睛一睜,「誰的魂?」

  緊那羅王微帶得意的笑,將手掌一攤。

  掌心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玉白微紅光芒,明珠中心隱約有淡淡人影,長青殿主仔細一看,喜動顏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長孫無極,似乎微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起身。

  「迦樓羅王秉承殿主意旨,親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緊那羅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親為你也算費了許多心思。」長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成為一殿之主,當心在天下,因私廢公之事,非上位者所當為,你可明白……太妍?」

  緊那羅王取下面罩,現出粉團團永遠不老的嬌小容顏,神采飛揚的微笑,目光裡不掩喜悅:「謝殿主親訓,太妍定當牢記!」

  長青殿主接過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為一團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掙扎想要逃脫,卻依舊不能抵抗他的強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長氣,長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氣一陣飛速閃掠,漸漸消淡下去,光華燦爛的金卻升騰而起,照亮半間屋子,半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

  太妍歡喜的道:「賀喜殿主,隱患已除,您可以順利飛昇了!」嘴角一翹,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數百年來,真正飛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長青殿主微笑點頭,神色愉悅,太妍又一轉頭,看著地下長孫無極,她剛才還十分歡喜的神色立即變冷,森然抬腳踩上長孫無極的背,慢慢笑道:「殿主,這個叛徒……沒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處置吧。」長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揮手,「只是不要在這裡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長孫無極,微笑著便要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這個叛徒,聽說曼陀羅葉已經練到十九葉。」

  「是的。」長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還多一葉,可惜了……」

  「屬下聽說,曼陀羅葉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轉,笑容狡黠,「恩……死了也就浪費了……」

  「你這丫頭。」長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說話,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過來,我把他的曼陀羅葉轉給你,再將神術灌給你,你今日便接了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驚喜的張大眼睛,隨即又猶豫了一下,「何必這麼急,還是再等等吧。」

  「傳位給你,我也好專心修煉進入飛昇之境。」長青殿主招招手,「來。」

  太妍依言坐過去,長青殿主命阿大進來扶起長孫無極坐在另一邊,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長孫無極眉心一點,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轉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經被我練化了。」長青殿主平靜的道,「從此她將永鎮地宮之中,不得超生。」

  長孫無極震一震,本已無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幾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滅的春景上似乎留戀的流過,隨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麼就快點吧。」

  長青殿主看著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取下腰間一方玉牌,那玉質透明,面上無雕刻,轉動時卻能在玉中看見長煙孤城,落雪如絮,在閃映的光芒中,若隱若現。

  他將玉牌遞給太妍,道:「我們神殿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儀式將來你自己讓長老安排,我今日之後就閉關準備飛昇,沒什麼事不用來打擾我了。」

  太妍大禮恭敬接過。

  長青殿主笑笑,緩緩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頭頂。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關上門,遠遠走開,知道這關鍵大法,殿主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擾。

  室內暗光流轉,長青殿主的手按上長孫無極心口的剎那,他身子顫了顫,蒼白的臉色突然湧上一陣奇異的紅,隨即又立即褪去,化為帶著死氣的霜白。

  長青殿主的手指,扣緊了掌下兩個身體,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他的繼承人,一個現在是他的繼承人,本來這位置永遠不會改變,然而造化弄人,現在,他要將自己原先繼承人的全部功力,轉移給新的繼承人。

  同時進行這兩個大法,是很耗費精神的,並不適合他現在兩處受傷的情況,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悅,久久橫亙在心頭的陰霾瞬間驅散,體內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騰而回,他只覺得全身熱力充沛,飄然若飛,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難受。

  他掌心金光明滅,左側,長青神殿內功凝化的曼陀羅葉,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長青神殿的高層人物,在修煉頂級內功時,都會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羅葉,這是長青神山之上獨有的凝氣聚神的寶物,對於內功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那葉凝在丹田之內,真氣流轉全身,並在真氣滋養下抽葉成形,葉片越多功力越高,長青神殿都以曼陀羅葉數目來論資排輩,人人以修煉多葉為榮。

  卻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羅葉促進凝氣的同時,也控制了全身真氣的依附,而這東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為這東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會明明已經武功蓋世勝券在握,卻還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擊敗。

  很簡單,撥葉便可。

  這本就是長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屬下的手段,自從第一代殿主作亂成魔之後,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測,特意弄出了這個曼陀羅葉。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見大王神勇蓋世,卻一招便被殿主擊敗,頓時更對殿主神威無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層。

  長青殿主微笑著,想十九片曼陀羅葉練來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頭頂,剎那間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太妍腦海裡的思緒也飛舞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片沸騰中微笑讀取,讀著那少女的出生……成長……初遇長孫無極……討厭他……爭強好勝練姹女功……沒完沒了的和長孫無極爭……

  他讀著那熟悉的一切,有點好笑的想,怎麼全是長孫無極……

  她下山……看見他和她……她一劍刺傷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語……她在冰洞中撫著他冰冷的身體……她在屋中蒙著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長青殿主臉色變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經遲了。

  按住長孫無極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麼黏住一般,突然抽不開,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靜的魔火,剎那間轟然一聲燃燒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間逆流,自胸口腳底兩處傷口,噴濺而出。

  天地剎那間血紅斑斕,光怪陸離橫衝直撞的向他噴來!

  他狂吼一聲,自己以為吼聲驚天動地,然而發出的卻只是極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帶著兇猛的野性和瘋狂的暴戾,一聲出,震得滿室都在瑟瑟顫抖。

  嚎叫聲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霍然抬頭,而太妍欲待跳起。

  「別動!」長孫無極厲喝,「他現在給我纏住了,你趕緊將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廢!」

  他一向意態輕閒,難得如此疾言厲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動,乖乖坐著,眼睛卻緊緊盯著長孫無極,粉團團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

  長孫無極卻已恢復鎮定,一抬手拔掉雙腕雙肩始終未去的弒神釘,鮮血飛濺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長青殿主心口!

  巨釘刺落,準確剌在人身,卻發出如同金鐵交擊的清脆琳瑯之聲,根本無法刺進!

  長孫無極反應極快,一擊不成立即扔掉弒神釘,飄身而起,然而長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躍起,一閃身已經擋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長孫無極微笑,衣袍染血卻氣度雍容,居高臨下的淡淡道:「師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長青殿主身子一震,剎那間被這句自己最怕的話擊得腦海一亂,本就內憂外困瀕於混亂的意識頓時如狂潮洶湧,撞擊沖刷著他今日屢屢受創又剛剛有所耗損的內腑,他啊的一聲低吼,衣袖一捲,狠狠向長孫無極撲了過去。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迎上。

  剎那間矮室之內,金色和淺紫人影糾纏成一團,一個渾然沉厚,一個輕靈流動,一個兇猛撕裂,一個無聲修補,金光和紫光一團團捉對成羽,在狹窄的空間之內不斷的接觸碰撞,但是卻不像一般高手那樣山搖地動,而是輕微卻兇險的,那些風聲所掠過的地方,牆面上連印痕都沒有,卻有無數的粉塵一層層拋開,那些粉塵,有些是帳幕的,有些是蒲團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狀態如何堅硬,在那樣強大而渾然的真力擠壓之下,都瞬間無聲無息化為粉塵,地面之上很快積了一層層粉末,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白一層綠……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

  天下最兇險的一場戰鬥,來自一對頂尖師徒,最無情的師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過了多久,在太妍閉目接納吸收神術的時間內,那一對纏戰的人,金色人影漸漸噴出血色,淺紫人影也步伐開始踉蹌,前者在眾人聯合多次算計下走火入魔,後者為了一個人的目標,忍辱負重步步為營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只記得要殺了面前這人,這個人算計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後者一生裡卻只剩下最後一件事——纏住他,摧毀他,然後,成全她。

  都是同歸於盡的心態,換一個慘烈碰撞的結果。

  「轟。」

  一聲悶響。

  兩人身軀架在一起,長青殿主手掌按在長孫無極心口,長孫無極肘間頂在長青殿主咽喉。

  兩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都在試圖努力向對方要害一點點接近。

  兩人的傷口都在噴血,各自濺在對方身上。

  「你……你……」長青殿主滿腦子亂成一團,血脈都似乎變成了一團亂線,糾糾纏纏的糾結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斷扯不開,絞擰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劇烈的跳著,像在跑馬,直至跑出胸膛。

  那樣的混亂裡,他依舊不死心的問:「你……你為什麼……」

  「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了……」長孫無極也在喘息,蒼白臉上卻依舊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麼放心……我去那裡?」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長孫無極笑,「你的……緊那羅王……早已被我關照過……」

  「她不是你的……敵人」

  「從來……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師的……」

  「長青……三術……」

  長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失傳……失傳……」

  「……那只是……你們相信而已……」長孫無極輕輕道,「曼陀羅葉……已經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個假的……你剛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還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長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噴出一口血,他心跳越來越急,滿室都似乎能聽見他劇烈奔騰的心跳之聲,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暴戾而驕傲的夜叉大王的靈魂,用最兇猛的方式撞擊著這個屢次被暗算的傷痕纍纍的軀體,想要將他一起拖入永恆不得逃脫的煉獄。

  那口血噴在長孫無極臉上,他沒讓,也沒有力氣再讓開,那口血罌粟花一般開放在他雪一般的頰上,鮮明至於驚心,長青殿主看著他,也像看著一朵罌粟,這個他一直愛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創教祖師轉世,長青神殿有史以來的天才,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他,可是如今看來,他遠遠不夠知道他!

  那樣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無間,多年來偽裝得騙過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麼太妍和他爭位?原來不過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難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說,太妍和他都會爆發矛盾,由此轉移他的注意力,正因為這許多年來太妍和他爭鬥不休,耗費了神殿上下無數精力,眾人忙於政爭,沒有時間再關注五洲大陸,以至於那個妖蓮日漸壯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等到她來了,他不惜以自己為餌,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太妍明為死敵實為盟友的保護下,上接天峰,得祖師遺留下的長青三術,將唯一能被他箝制的曼陀羅葉消除,再步步為營,騙得他歡喜忘形之下誤收暴魂,同時面對他和太妍……好,好心計!

  啊……沒這般驚人心計,如何動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沒有這般草灰蛇線多年佈局的心機,如何騙得過整個神殿,連迦樓羅王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等心計,用在神殿大業,神殿早就更加興盛,他卻偏偏只為了那個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個局,只為了那個女人,甚至,只為了將她安全送走!

  所以,還是蠢!

  長青殿主迷亂的笑著,冷冷的笑著,在一懷瘋狂的灼熱和徹骨的冰冷裡,慢慢按下掌去。

  長孫無極橫臂一抬,肘間剎那一抵!

  「哢。」

  安靜下來的室內隱約一聲驚心動魄的細微聲響,隨即,兩個抵在一起的身體霍然分開,沉重的砰然倒下。

  長青殿主倒在地下,剎那間看見自己飛起,比往日更輕的懸浮在半空,俯視著地下的自己,也俯視著,慢慢閉上眼睛的長孫無極。

  而四面五光十色,華彩流連。

  是……飛昇了麼?

  他滿意的一笑,在那樣的浮光掠影裡放開了自己。

  放開了自己登臨絕頂數十年,寂寥而又執著的,人生。

  我……永遠不輸。

  ----------

  「有人死了。」

  在雷動和穀一迭護持下,終於在圍攻之前順利合魂的帝非天,一邊手揮目送,殺人如送別,一邊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對孟扶搖說了這麼一句話。

  孟扶搖怔一怔,手緩了一緩,愕然道:「死……誰死?」

  這裡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嘛。

  「爺說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滿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天際一道灰白的流星緩緩曳過。

  「非凡之人死亡,上應天象。」帝非天難得這麼有耐心,「將來你死,大抵也會有一顆星星閃閃光的。」

  孟扶搖卻已無心理會他的玩笑,她怔怔站著,連一個殿軍揮刀向她砍來都沒注意,還是帝非天一袖子甩過去將人揮開,十分不滿的睨視她,「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爺這麼費力氣,你好意思幹站著不幹活?」

  孟扶搖卻只癡癡站著,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應天象……上應天象……現在長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這裡,除了……長青殿主和無極。

  長青殿主那武功神術,已經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麼……那麼……

  她突然拔足就奔,轉眼間已經撞開人群,向著剛才長青殿主離開的方向衝去。

  迦樓羅王立即道:「攔住她!攔住!」

  孟扶搖沖得極快,可是這裡人太多,八部殿軍層層疊疊擋住道路,幾大長老個個都是高手,她左衝右突一陣,幾次衝出幾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樣穿裂人潮,卻又一次次的被闊刀一般的人潮衝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紅光漫越,殺戮瘋狂。

  誰都別攔我!

  無極——無極——

  長青殿主,我要殺了你!

  ----------

  小院內室,青煙淡淡繚繞,在地上兩人身上盤桓不去,而那兩人沉靜如死,或者,確實已死。

  太妍從神術幻境中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驚呼一聲,立即撲了過去,抱起了長孫無極,喚:「師兄!師兄!」

  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他臉上血漬未去,襯得越發神容如雪,那目光一開始有些動盪,似乎帶著迷離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隨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卻又立即掩去,輕輕的,對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淚便落了下來。

  「委屈你了……」長孫無極輕輕嘆息,緩緩抬手替她擦去眼淚,「這麼多年……」

  「沒。」太妍洶湧的流著眼淚,哽咽道,「我願意,我願意……」

  長孫無極唇角笑意微微,轉開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嘆息一聲,隨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繼承……神力了。」長孫無極轉過眼,認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幫她……」

  太妍閉上眼,眼淚順臉頰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臉上,她心被那般痠痛漲得滿滿,無法擠出任何成句的言語,半晌她才閉著眼,抽噎著「嗯」了一聲。

  懷中沒有動靜,不知道哪裡飄出一點輕薄的氣息,淡淡涼涼,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緩緩睜眼,淚眼朦朧裡看見長孫無極安詳合目,唇角笑意淺淺,蒼白而透明。

  太妍癡癡看著他,輕輕撫上他的臉,手指細細在他眉宇間勾勒,一點……一劃……半晌仰首低低嘆息:「你瘦了……」

  她對著窗外景色出了一會神,那裡樹影浮動,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特別的美。

  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終不能如這樹四季長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隨即將手移向他頭頂。

  手指移動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慘然而決斷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將掌心按在他百會穴。

  隨即她閉上眼。

  掌心微光流動,如顫顫細泉,瀉入垂死的軀體,修補受損經脈,溫暖充血內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帶著世代殿主傳下的大光明神術的細流,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流入她的身體,現在,她選擇,送給他。

  他的慘白如雪的臉色,漸漸謝卻了那些死氣,雖然依舊是白,卻有了生命的光澤,一度消失的脈搏,輕微的跳動著,從無到有,振動著生命的細音。

  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裡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豔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秘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為長孫無極的牽制,終究還是傳給了她,只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著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著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著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弦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為他戴著假面具,扮著雙面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裡常常迷失了自己,為做著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用的秘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為除了這個,這一生裡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裡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裡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著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著被縟,在床上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縟……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輕輕下移,覆在他唇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著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為你做著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里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著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研……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裡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為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著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著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乾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著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為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啟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為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著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權杖,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床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群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著金面具,著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裡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忙……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為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裡。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裡,背對大殿,怔怔的看著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制。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著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里,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著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一瀉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為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著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豔的烈。

  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著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里,帶著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捲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倖……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著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制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只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裡的回歸,在最疼痛最驚豔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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