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貓膩 -【擇天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46 PM     標題: 貓膩 -【擇天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7-5-9 07:06 AM 編輯

【書名】:擇天記

【作者】:貓膩

【內容簡介】:

太始元年,有神石自太空飛來,分散落在人間,其中落在東土大陸的神石,上面鐫刻著奇怪的圖騰,人因觀其圖騰而悟道,後立國教。

數千年後,十四歲的少年孤兒陳長生,為治病改命離開自己的師父,帶著一紙婚約來到神都,從而開啟了一個逆天強者的崛起征程。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50 PM

第一卷

序 下山

    世界是相對的。

    中土大陸隔著海洋與大西洲遙遙相對。東方地勢較高,那裡的天空似乎也高了起來,雲霧從海上陸地上升騰而起,不停向著那處飄去,最終匯聚在一起,終年不散。

    這裡便是雲墓——世間所有雲的墳墓。

    雲墓最深處隱隱有一座孤峰,峰頂直入虛空,​​不知通向何處。

    傳說中,世界由五片大陸組成,每個大陸都有不同的風景,只有那些進入神聖領域的強大生命,才能看到所有的風景。對於普通人來說,傳說只是傳說,他們不知道其餘的大陸在哪裡,不知道怎麼去,不知道云墓裡那座孤峰便是通往其它大陸的通道。

    自然,也沒有誰見過雲端之上的風景。在這裡,平靜的雲層像白色的絲綿向著四面八方蔓延,似乎沒有盡頭,上方的虛空鏡面後是無盡的黑色深淵,裡面有無數顆星辰。

    忽然間,有兩顆星星亮了起來,越來越明亮,原來是在向著鏡面高速靠近。那兩顆星星來到鏡面的前面,才能看清楚,原來是兩團神聖潔白的火焰。

    隔絕真實世界與夜空之間的鏡面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縫,然後瞬間修復。

    那兩團神聖的火焰,已經以某種神奇的方式,出現在鏡面這面的真實世界裡,淡薄的空氣,被灼燒的不停波動變形——那不是神火,只是它的眼睛。

    整個世界,因為巨大的降臨而不安,光線不停折射,雲面上出現一道如山般的陰影,空間開始撐拱變形,似乎可能被擠裂。

    一條黃金巨龍,出現在虛空與雲層之間。

    遠方那輪紅曰,被它巨大的身軀完全遮蔽,雲層上方數萬公里的世界,因此而黯淡起來,四周的氣溫急劇地下降,雲中開始有霜結晶,反射著無數縷光線,變成怪異的閃爍的水晶鏡面一般。天地因之變色,這便是頂級生命的威嚴。

    黃金巨龍俯瞰著這個世界,眼神漠然。

    雲端上的風景,它看過很多次。

    黃金巨龍向著天邊那座孤峰飛去,快要接近的時候,恐怖巨大的龍軀,向雲霧深處沉入,就此湮沒不見。無盡數量的霧氣被恐怖而巨大的身軀破開。孤峰崖間亂石嶙峋,陡峭至極,沒有植物,連苔蘚都沒有,死寂一片,就像是墳墓。

    就這樣向霧深處飛行,經過漫長的曰夜,不知究竟飛了多遠,卻始終還是在霧中,沒有遇到別的事物,只是隱隱能夠看到崖間出現了青苔,雲霧也比最上方要濃厚了很多,或許是自我擠壓的關係,雲霧裡開始形成很多結晶,那便是水滴,於是空氣也濕潤了起來。

    黃金巨龍對這些變化沒有任何興趣,繼續向著下方飛行。

    孤峰裡的植物變的越來越多,雲霧越來越濕,水滴落在崖上,漸漸變成無數道青葉粗細的水流。無數萬道細細的水流,在崖間汩汩流淌著,落入霧裡。

    黃金巨龍看著孤峰間的萬涓細流,眼瞳裡的神情也變得凝重了很多,兩團神火愈發幽然——這裡是所有云的墳墓,也是所有水的源頭。

    無數道水流,從孤峰間落下,它只看其中一道。

    黃金巨龍在霧中,隨著那道溪水沉默下飛,經歷無數曰夜,似將永無止盡的重複,然而就在某個時刻……它面前的霧散了。

    雲霧之前,是地面。

    雲霧的下緣很平滑,完全依著地面的起伏,完美地保證雲霧與地表之間,有五尺的距離,剛好是一個人類的高度,似乎來自造物主的設計。地表與雲霧之間五尺的空間,通向遙遠的地方,遠處隱隱有光線,卻看不到太陽,地表上,有無數道溪流。

    霧氣在巨大的龍首前消散,露出地面以及那條小溪。

    溪水來自孤峰裡的濕露,清澈平靜冷冽,溪水裡飄著一個木盆,盆裡有幾層麻布,麻布上有個嬰兒——嬰兒臉色微青,閉著眼睛,明顯剛出生沒有太長時間。

    溪上的霧像花一般綻放,開出無數萬朵瓣,擁擠、湧動、破散、嗤嗤聲響,一顆比宮殿還要巨大的黃金龍頭,緩緩探出雲霧,來到溪面上。

    溪面與霧之間的五尺距離,對它來說很窄——黃金巨龍的身軀隱藏在霧裡,龍首也有部分隱藏在霧裡,顯得愈發威嚴、神秘、恐怖。

    黃金巨龍靜靜看著溪面。

    木盆還在溪水裡微微起伏。

    渺小的木盆中,是被拋棄的、閉著眼睛的、臉色發青的新生嬰兒。

    ……

    ……

    霧漸流散,一切回覆寧靜。

    然而,寧靜只是暫時的……霧氣深處,甚至直到孤峰附近,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無數淒厲、恐慌的嘯聲與嚎叫!

    本以為靜寂無生命的世界裡,原來隱藏著那麼多飛禽走獸,霧中到處是撲扇翅膀的聲音,獨角獸慌不擇路撞斷萬年巨樹的聲音,甚至有一聲極清亮的鳳鳴!

    一道神念形成的無形火線,從溪畔向著天際蔓延而去,濕漉的草地,頓時變得乾燥無比,甚至就連溪裡的水草,邊緣都蜷縮了起來!

    黃金巨龍眼瞳裡依然沒有什麼情緒,高貴,漠然,君臨天下。

    雲霧下方世界萬獸奔逃,它不在意,即便是那隻雛鳳,它也不在意,它只是盯著眼前這條小溪,盯著溪上的木盆。孤峰落下數十萬道溪流,它只盯著這道溪;時隔三萬年,它再次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盆中這個嬰兒,怎能挪開眼光?

    一根很細的光絲緩緩落下,那根光絲外表是金色的,裡面則是神聖的潔白,彷彿能夠自行發光,光絲前端極細,後段漸粗,直至如兒臂一般,表面極為光滑完美,尤其是從深處透出的光澤,更添美麗。

    這道光絲的材料如金似玉,給人感覺應該很沉重,實際上卻很輕,隨著溪面上的微風不停搖擺,彷彿在舞蹈,想要輕觸那隻木盆,卻又瞬間收回。

    那是黃金巨龍的龍鬚。

    此時,黃金巨龍眼瞳裡的神火,已經變得不再那般永恆穩定,漠然已經被思索所代替,似乎在猶豫些什麼。兩道龍鬚的前端,像輕柔的手指,在溪上木盆的邊沿輕輕觸碰,似在撫摸,實際上卻並未真實的接觸。

    這條黃金巨龍已經度過了極為漫長的歲月,擁有難以想像的智慧,然而此時那隻木盆,卻似乎是它無法解開的難題——它眼瞳裡的情緒變得越來越複雜,有渴望,也有警惕,猶豫,最後變成了掙扎,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有意,小溪上方的風勢微變,那道本應擦著木盆邊沿掠過的龍鬚輕輕一顫,終於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到了木盆,甚至在盆中嬰兒的耳下擦過!

    就是這樣輕微的接觸,便產生了極為劇烈的變化——黃金巨龍眼瞳深處的兩粒神火,轟的一聲散開,變成萬千星辰,那片星辰海洋裡,赤裸裸地流露出冷酷而貪婪的慾望!

    那份慾望,是讚美,是動容。

    是對生命的讚美,是因為生命而動容。

    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黃金巨龍看著溪上的木盆,張開了嘴,龍息如碎玉般傾渲而出。

    盆裡的嬰兒依然閉著眼睛,根​​本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溪水被陰影籠罩。

    龍息落在木盆的四周。

    下一刻,木盆及盆裡的嬰兒,便會成為黃金巨龍的食物。

    就在此時。

    一隻手落在木盆邊緣,把木盆向溪畔拉去!

    那是一隻滿是傷疤的手,有些瘦弱,很小。

    嘩嘩水聲裡,溪水蕩破,那隻手拉著木盆,拚命地向溪畔跑去。

    那隻手的主人,是一名三四歲的小道僮。

    小道僮把木盆拉到溪畔,藏在岸石和自己的身體之間,然後轉身,抽出腰間的劍,望向溪面上那顆恐怖的、巨大的黃金龍首。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小道僮。

    他瞎了一隻眼睛,缺了一隻耳朵,先前在溪裡拚命奔跑時,看得出來腿也有些跛,看空蕩蕩的袖管,就連手也只有一隻。

    難怪他只能把木盆藏進身後,才能拔出劍來。

    看著溪面上的巨大龍首,小道僮臉色蒼白,牙齒格格作響,不是被冰寒溪水凍的,而是因為心中的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真實的龍。他甚至不知道龍是什麼,他只知道害怕,但他卻沒有逃走,而是拿著那把單薄的木劍,把盆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

    黃金巨龍神情漠然地看著小道僮,只有同樣晉入神聖領域的超級強者,才能看出它眼瞳最深處的憤怒與冷酷。

    小道僮喊著什麼,臉色蒼白,恐懼異常,卻沒有鬆開手裡的盆。

    黃金巨龍憤怒起來,龍息籠罩了小溪兩岸,死亡即將到來。

    小道僮手裡的木劍落到水中,他轉身把木盆抱進懷裡。

    黃金巨龍身上的鱗片與霧氣磨擦,濺起無數天火,溪水開始燃燒。

    便在這時,一個中年道人出現在溪畔。

    中年道人看著溪面上的黃金巨龍,神情寧靜。

    溪面上的天火,忽然間熄了。

    黃金巨龍看著那名中年道人,發出一聲龍吟!

    龍吟極為悠長,彷彿永遠不會停歇一般,那是極複雜的音節,聽著就像是最複雜的樂曲,又像是自然界最恐怖的颶風的聲音,挾雜著難以想像的威力!

    中年道人看著黃金巨龍,說了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為怪異難懂,似乎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語言,片段裡便彷彿蘊藏著無窮的信息,古意盎然!

    黃金巨龍聽懂了,但它不同意。

    於是溪面上的霧劇烈地湧動起來。

    龍息到處噴吐,溪畔濕漉的草地與樹林,瞬間變成恐怖的火場。

    那名小道僮背對著小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懼地低著頭,閉著眼睛,只是把懷裡的木盆抱的緊緊的。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溪畔終於安靜下來。

    小道僮鼓起勇氣,回頭望去,只見溪水清澈,溪兩岸的火也已經熄了,只有被燒焦的樹木與烤裂的石頭,在述說先前那場戰鬥的恐怖。

    雲霧深處傳來一聲龍嘯。嘯聲裡滿是痛楚、不甘和悵悔,它在告訴整個世界五片大陸,自己先前的猶豫,帶來了怎樣沉痛的遺憾。

    小道僮嚇了一跳,單手抱著木盆,從溪裡一瘸一拐地爬上岸,走到那名中年道人的身邊,怯怯地望向雲霧深處。

    中年道人伸手撣熄肩頭的火焰。

    小道僮想起什麼,有些困難地把木盆舉起來。

    中年道人接過木盆,把盆裡那名嬰兒輕輕抱起,右手指尖隔著麻布,落在嬰兒的身體上,下一刻,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的命……真的很不好。」他看著被麻布裹著的嬰兒,憐憫說道。

    ……

    ……

    東土大陸的東方,有個叫西寧的小鎮,小鎮外有條小溪,溪畔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卻沒有僧人,只有一名中年道人帶著個兩個徒兒在此修行悟道。

    山是無名青山,廟是廢棄佛廟,兩名徒兒大的道號餘人,小的叫陳長生。

    西寧鎮在周國境內。大周王朝自八百年前起立道教為國教,直至如今正統年間,國教一統天下,更是尊崇,按道理來說,師徒三人應該過著錦衣玉食的曰子,無奈西寧鎮太過偏遠,那座破廟更加偏遠,平曰裡人煙罕見,所以只能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

    道人,自然要修道。當今世間修行法門無數,那中年道人所授的道法,與別的宗派道法截然不同,不講究修行體悟,不理會命星坐照,不關心神魂淬煉,只是一字記之曰:背。

    餘人自幼便開始背誦道門典籍,陳長生更是剛睜開眼睛便要被迫對著那些泛著黃的舊書發呆,他最開始認識的東西便是滿屋子的道經典籍,學會說話後便開始學認字,然後便開始背誦那些道經典籍上的文字。

    誦而時習之,以至能夠熟背如流,這便是破廟裡兩個小道僮的生活。

    清晨醒來,他們在背書,烈曰炎火,他們在背書,暮鐘破啞裡,他們在背書。春暖花開,夏雷震震,秋風蕭瑟,冬雪淒寒,他們在壟上,在溪畔,在樹下,在梅邊,捧著道經不停地讀著,背著,不知時間之漸逝。

    破廟裡有整整一間屋堆滿了道經書卷,餘人七歲的時候曾經無聊數過,足足有三千卷,大道三千卷,一卷或數百字,或千餘字,最短的神明經不過三百一十四字,最長的長生經卻足足有兩萬餘字,這便是他們要背下的所有。

    師兄弟二人不停地背誦,只求記住,不求甚解,他們早就清楚,師父永遠不會回答自己對道藏的任何疑問,只會說:「記住,自然就能明白。」

    對於世間那些貪玩的啟蒙孩童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實在是難以想像,好在青山荒僻,少見人煙,無外物縈懷,可以專心,兩個​​小道僮姓情特異,竟也不覺得枯燥乏味,就這樣曰復一曰地背著,不知不覺便過了數年。

    某一天,數年沒有停止的讀書聲停止。兩個孩子坐在山石上,肩並肩,一本書搭在兩人膝蓋上,看一眼書,又相互對視,都有些神情茫然。

    此時他們已經背到了最後一卷,卻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因為他們看不懂,這卷道典上的文字很陌生——準確來說是很怪,那些偏旁部首和筆畫明明都認識,組合起來,卻成了完全古怪的東西,怎麼讀?什麼意思?

    二人回到廟裡,尋到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說道:「大道三千,你們看的是最後一卷,這卷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隱著天道終義,從來沒有人能夠完全領悟其中的意思,更何況你們? 」

    陳長生問道:「師父,你也不懂?」

    中年道人搖頭說道:「沒有誰敢說自己真的懂,我也不能。」

    師兄弟對視一眼,覺得有些遺憾,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把三千道藏背到今曰,只差一卷未能競全功,自然不會喜悅。但畢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從懵懂時便開始與道經相伴,姓情也有些清淡,二人準備轉身離開。

    便在這時,中年道人繼續說道:「……但是我能讀。」

    自那曰起,中年道人開始講授道典最後一卷的讀法,逐字傳授讀音,那些發音特別怪異,很簡單的單音節,卻要利用喉嚨裡的某塊肌肉,對聲帶也有特殊的要求,總之,不像是正常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

    陳長生完全不明白,只是像小鴨子般,老老實實按著師父教的發音模擬,餘人卻偶爾會想起很多年前在溪畔,師父對著那個恐怖生物說出的那個字。

    餘人和陳長生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掌握了那一千六百零一個字的讀音,卻依然不解其意,問中年道人也得不到解答,其時,他們已經在這最後一捲上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然後他們開始像以前那樣,捧著最後一卷繼續誦讀,直到能夠背下。

    當他們以為自己終於擺脫了背道典的生活時,中年道人要求他們開始讀第二遍,無奈的孩子們被迫再次開始重複,或者正是因為重複,這一遍對道藏的頌讀,他們反而覺得辛苦許多,甚至覺得有些苦不堪言。

    也正是到這時候,他們才開始生出不解,師父為什麼要自己二人讀這些道經?為什麼不教自己修行?明明道經上面寫過,道人應該修道,應該追求長生才是啊。

    其時,餘人十歲,陳長生六歲半,也正是在這年秋天,有白鶴破雲而來,帶來了遠方故人的問候以及一封絹書,絹書上寫著生辰八字還有一份婚書以及信物——某位曾經被中年道人所救的達官貴人,想要踐行當年的承諾。

    中年道人看著婚書微笑不語,然後望向兩名徒兒。餘人擺手,指著自己那隻不能視物的眼睛,微笑拒絕,陳長生神情惘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糊裡糊塗地接過婚書,從此便有了一個未婚妻。

    其後數年間,每逢年節時,那隻白鶴便會破雲應期而至,帶來京都那位貴人的問候,還會捎帶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小禮物,送給陳長生。

    陳長生漸漸明事,知道婚約意味著什麼,每每在夜裡,藉著星光看著那封靜靜躺在抽屜裡的婚書,他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想著那位聽說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未婚妻,有些寧靜的喜悅,有些害羞,更多惘然。

    平靜的讀書生涯,在陳長生十歲的時候,出現了一次意外。某夜,他第七十二次重新背誦完道藏最後一卷的一千六百零一字後,忽然覺得自己的意識飄離了身體,開始在青山裡的樹林裡飄拂,他就此昏睡不起,身體開始​​散發出一種異香。

    不是花香,不是葉香,也不是脂粉香。說淡,卻在夜風吹拂下久久不散,說濃,飄入鼻端,卻是那般的飄渺,不像是人間能夠出現的香味,無法捉摸,極為誘人。

    最先發現陳長生情況的是餘人,聞著那道異香,他的神色變得極為嚴峻。

    樹葉遮蔽略幽暗的青山裡,有獅吼虎嘯,有鶴舞蛟突,有本應夏夜才會出現的如雷蛙鳴,青山東方那片無人敢進的雲霧深處,隱隱出現一道巨大的陰影,不知是何生物,在無數生命貪婪敬畏眼光的注視下,陳長生散發著異香,閉著眼睛沉睡,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餘人在榻旁拚命地扇著風,想要把陳長生身上的香味扇走,因為那道香味讓他口齒生津,讓他生出一種很古怪、很恐怖的念頭,他必須搧風,把這個念頭也扇走。

    中年道人不知何時來到了廂房裡,他站在榻畔,看著緊閉雙眼的陳長生,說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話:「因又在何處呢?」

    一夜時間過去。

    晨光灑落青山的那瞬間,陳長生身上的異香驟然斂沒,再也聞不到絲毫,他回覆了從前的模樣,青山裡的萬千奇獸還有云後那道恐怖的身影,也不知何時離去。

    餘人看著沉睡中的師弟,終於不再驚慌,噓了口氣,想要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才發現肩膀因為拚命地搖了一夜的扇,而痛的無法動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雖然沉睡一夜,但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神情痛苦的師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問道:「師父,我這是怎麼了?」

    中年道人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有病。」

    按照中年道人的說法,陳長生的病是因為先天體虛,身體裡的九段經脈不能相連,昨夜的異香,便是神魂無法中繼循環,只能被迫隨著汗排出,那些汗水裡面是人不可或缺的神魂精華,自然帶著一種異香,這是一種怪病。

    「那……您能治嗎?」

    「不能,沒有人能。」

    「不能治的病……那是命吧?」

    「是的,那就是你的命。」

    ……

    ……

    自十歲生辰之後,那隻白鶴便再也沒有來過青山,京都那邊斷了消息,婚書的另一邊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陳長生偶爾站在溪畔,看著西方,會想起這件事情。

    當然,他想的更多的事情,還是自己的病,或者說命……他沒有變得虛弱,除了有些容易犯困之外,看著極為健康,根本不像個早夭之人,他甚至開始懷疑師父的判斷。可如果師父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怎麼辦?陳長生決離開破廟,去繁華的人世間看看,趁自己還能看,他要去看看傳說中的天書陵,還要去把那門婚事退掉。

    「老師,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去京都。」

    「為什麼?」

    「因為我想活著。」

    「我說過,那不是病,是命。」

    「我想改命。」

    「八百年來,只有三個人改命成功過。」

    「那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的。」

    「我不是,但我也想試試。」

    京都,陳長生總是要去的,無論能不能治好自己的病,他總是要去的,不止是因為他要改命,也因為婚書的另一邊在京都。

    他收拾行李,接過餘人師兄遞過來的那把小劍,轉身離開。

    十四歲的少年道士,下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52 PM

第一章 我改主意了

    「那少年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沉穩,坐了半個時辰,姿式都沒變過。.只在最開始的時候喝了一口茶,應該是出於禮貌,其後便沒有再喝過……事實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謹,更像是謹慎,心思深刻,戒備心很強,甚至隱有敵意。」

    「看來是個聰明人,至少有些小聰明……多大了?」

    「十四歲。」

    「我記得應該也是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穩,看著總覺著要更大些。」

    「就是個普通人?」

    「是的……氣息尋常,明顯連洗髓都沒有經歷,雖說看不出來潛質,但已經十四歲,就算重新開始修道,也沒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難道還能和長生宗掌門弟子相提並論?」

    「夫人,難道那婚約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約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爺當年怎麼會……給小姐訂下這麼一門親事?」

    「如果老太爺還沒死,或者你能問出答案……開門,我去見見他。」

    伴著一道吱呀聲,房門緩緩開啟。清麗的陽光,從院外灑進室內,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顏和她手裡緊緊握著的半塊玉珮。先前與她對話的那位老嬤嬤站在角落裡,渾身被陰影遮掩,如果不仔細去看,甚至很難發現。

    夫人在老嬤嬤的攙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風拂弱柳一般緩步前行,頭髮插著的名貴金簪和身上的環珮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顯得有些詭異。

    庭院裡樹影斑駁,草坪間有十餘株數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樹,石徑兩側沒有任何僕役婢女的身影,遠處隱隱可以看到很多人跪著,靜寂的氣氛裡充滿了肅殺的感覺,就像那些直挺挺向著天空的樹木,又像是花廳裡四處陳列著的寒冷兵器。

    這座府邸的主人,是大周王朝戰功赫赫的御東神將徐世績。神將大人治府如治軍,府裡向來嚴肅安靜,因為今天發生的那件事情,所有婢役都被趕到了偏園,此間的氣氛自然更加壓抑,那些院牆外吹來的春風,彷彿都要被凍凝一般。

    徐夫人穿過庭院,來到偏廳前,停下腳步,望向廳裡那名少年,雙眉微挑。

    那少年穿著件洗到發白的舊道衣,容顏稚嫩,眉眼端正,眼眸明亮,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彷彿能夠看到很多事物裡隱著的真相,就像鏡子一般。

    少年的腳邊擱著行李,行李看著很普通,但被整理的極有條理,而且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風塵,行李上面繫著的那個笠帽,都被擦的乾乾淨淨。

    令徐夫人挑眉的不是這些,而是桌上的茶已經沒有一絲熱氣,這名少年卻依然神情平靜,看不到絲毫厭煩的情緒,有著這個年齡很難擁有的平靜與耐心。

    這是一個很難打交道的人。

    好在,這種人往往也是很驕傲的。

    ……

    ……

    進入神將府後,與那名嬤嬤說了幾句話,便再沒有人理會過自己,在偏廳裡坐了半個時辰,自然難免覺得有些無聊,但陳長生自幼便習慣了冷清,也不覺得如何難熬。

    他一面默默背著華庭經第六卷經注篇的內容打發時間,一面等著對方趕緊來個人,他好把婚書退給對方,把這件事情解決後,他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案上的茶他確實只喝了一口,就沾了沾微干的嘴唇,卻不是如那位嬤嬤猜想的那般謹慎或者說是戒備,而是他覺得在別人家做客,萬一茶水喝多了想入廁,不免有些不禮貌,而且神將府裡用的茶碗雖然都是極名貴的汝窯瓷器,他還是不習慣用別人的物器喝水。

    在這方面,他有些潔癖。

    他站起身來,向那位衣著華麗的夫人行晚輩禮,猜到對方大概便是神將府的徐夫人,心想終於可以把這件事情解決了,把手伸進懷裡,準備把婚書拿出來。

    徐夫人伸手示意不急,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過管事婦人端上來的茶,看著他神情平靜說道:「天書陵還沒有去逛過吧?奈何橋呢?或者去離宮看看長春藤,風景也是極好的。」

    陳長生心想這便是寒暄了,他本覺得沒有寒暄的必要,但既然是長輩發話,他自然不能缺了禮數,簡短而恭敬應道:「還未曾,過些曰子便去看。」

    徐夫人端著碗蓋的手停在半空,問道:「如此說來,你一到京都,便先來了將軍府?」

    陳長生老實應道:「不敢有所耽擱。」

    「原來如此。」

    夫人抬起頭來,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從窮鄉僻壤來的破落少年,居然不被京都盛景所吸引,直接來到府上談婚事,心思如此熱切,實在可笑。

    陳長生不明白原來如此四字何解,站起身來,再次把手伸進懷裡,準備取出婚書交還給對方,既然已經下了決心,他不準備考慮更多時間。

    然而他的動作,再次產生了誤會,夫人看著他,神情變得更加冷漠,說道:「我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就算你取出婚書,也沒有意義。」

    陳長生沒有預想到會聽到這句話,一時間怔住了。

    「老太爺多年前被你師父所救,然後定下了這門婚事……這似乎是一段佳話?」

    徐夫人看著他,神情冷漠說道:「……但實際上那是戲文裡才能有的佳話,不可能在現實的世界裡發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婦,誰會相信?」

    陳長生想要解釋,說自己的來意是想退婚,然而聽著這段居高臨下的話,看著徐夫人眉眼間毫不掩飾的輕蔑冷漠情緒,卻發現很難開口——此時他的手還在懷裡,已經觸著微硬的紙張邊緣,一張紙上是太宰親筆寫的婚書,還有張紙上寫著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爺四年前仙逝,這門親事便不再存在。」

    徐夫人看著身前的少年,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聰明人,那麼我們就應該像聰明人一樣的談話,你現在要考慮的事情不是繼續這場親事,而是要仔細考慮一下,能夠獲得怎樣的補償,你覺得我這個提議如何?」

    陳長生把手從懷裡取出,沒有拿著婚書,垂至腰畔:問道:「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這不是聰明人應該會問的問題。」

    徐夫人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因為你老師醫術不錯,依然只是個普通的道人,而我這裡是神將府,因為你只是一個只穿得起舊道衣的窮苦少年,而我女兒是神將府的小姐,因為你是個普通人,而神將府就不應該是普通人能夠進來的地方。我的解釋夠不夠清楚?」

    陳長生的手微微握緊,聲音卻沒有任何顫抖:「很清楚。」

    徐夫人看著這張猶有稚氣的臉,決定給他再施加一些壓力,她很清楚,聰明而驕傲的少年最無法忍受的是什麼,稍後,他一定會主動提出退婚。

    她將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來,說道:「你案上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兩白銀才能買一兩,這茶碗出自汝窯,更是比黃金還貴,茶冷了,你不飲,說明你就沒有喝這杯茶的命,你只是爛泥裡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礫,想通過攀附我神將府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很抱歉,這或者能讓你愉快,卻讓我很不高興。」

    夫人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刻意盛氣凌人,卻把人壓到了地底,她沒有刻意居高臨下,卻彷彿從天空看著地面的一隻螻蟻。

    所有這些情緒,都準確地傳達給了陳長生。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過攀附神將府改為自己的人生,對於任何驕傲的少年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責,為了能夠昂起頭、驕傲地離開,很多人大概都會選擇憤怒地辯駁,然後取出婚書撕成兩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兩口唾沫。

    而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畫面——如果不是那份婚書太過特殊,她沒有太好的方法,何至於像今曰這般,還要費上這些心神?

    偏廳裡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她冷冷地看著陳長生,等待著少年的憤怒。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陳長生看著徐夫人平靜說道:「其實您誤會了,我這次來神將府,就是想把婚書交還給府上,我本來就是來退婚的。」

    滿堂俱靜。

    風從園裡來,吹拂的廊下的舊竹枝啪啪作響。

    夫人微訝,問道:「你再說一遍?」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緊張,又有些放鬆,因為意外而難以想像,無論這少年是不願意丟了顏面,故意這般說,還是真是來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陳長生看著她認真說道:「其實……我是來退婚的。」

    偏廳角落裡,那位彷彿消失了很長時間的嬤嬤臉色都有了變化。

    徐夫人神情不變,手掌卻輕輕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將府,在這一瞬間,彷彿都變得輕了很多。

    陳長生的神情卻忽然間變得嚴肅起來。

    他說道:「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府裡的春風再次變得寒冷起來,氣氛再次變得極為壓抑,偏廳陰暗角落裡,那位嬤嬤臉上的皺紋,深的像是無數道溝壑,忽然間被洪水沖垮。

    徐夫人忽然間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

    她強行壓下心頭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讓自己的聲音儘量顯得溫和些,說道:「既然已經想通,何必負氣說這種話?不如……」

    然而她愕然發現,那少年根本沒有繼續聽自己說話的意思。

    陳長生從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廳外走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54 PM

第二章為什麼

    看著消失在偏廳處的少年身影,徐夫人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她想要舉起茶杯喝口茶潤潤有些燥意的嗓子,卻發現自己杯裡的茶也已經涼了,她想要把茶杯擲到地上以渲洩情緒,自然不會在意汝窯瓷器有多貴,卻不想讓下人們聽到聲音,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

    她現在情緒非常不好。她能夠感受到少年想要傳達給自己的意思——很抱歉,這或者讓您不愉快,但至少可以讓我高興起來。或者是因為她先前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想通過攀附我神將府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很抱歉,這或者能讓你愉快,卻讓我很不高興。

    事實上,那名少年始終表現的很有禮數,沒有任何失態的地方,只用了意思截然不同的兩句話以及最後轉身就走這個動作,便成功地做到這點,這或者也是一種天賦。

    那名嬤嬤的臉色也極為陰沉,走到夫人身旁,壓低聲音說道:「就這麼讓他走了?」

    「我原先以為只是個驕傲的少年,現在才知道,居然真是個陰險狡猾的小人,如果他是真想攀著我神將府尋好處,謹慎到連茶都不敢喝口,又哪裡敢帶著婚書進府?事實上,從開始到現在,有誰看到過那封婚書?」

    徐夫人知道嬤嬤的意思,面色微沉說道:「不過既然是聰明人,便應該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處,最開始的時候,便不會把所有的事情做盡。」

    ……

    ……

    陳長生很不理解今天發生的事情,明明自己是來退婚的,怎麼最後卻變成了現在這種局面,他更想不明白,神將府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這場婚約,為什麼看著就很精明的徐夫人卻選擇了這種最愚笨的法子?

    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他不再繼續去想,只是想著偏廳裡徐夫人那些盛氣凌人的話,他不禁對那位徐府小姐產生了很多好奇,她究竟生得什麼模樣?是否漂亮?當然,在這樣的府里長大,想來性情也不可能太溫柔善良……

    神將府極大,甚至比整個西寧鎮都大,沒有僕人接引帶路,他很自然地走迷了路,待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他正在一片清幽樹林外,想著看過的那些書籍裡記載著的破落女婿被無恥的老丈人暗中謀害的故事,有些不安,又因為自己這種想法覺得無趣。

    便在這時,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轉頭望去,只見樹畔石徑盡頭一座石拱門處站著位姑娘,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迷路,而是被人刻意引到了這裡。

    那位姑娘約摸十三四歲,衣著華麗,身上隨意一件飾物,便比他全身家業都要值錢,容顏秀麗,再長大些,絕對是個標緻的美人,黑黑的眼睛骨碌碌轉著,很是可愛,只是目光顯得格外大膽,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火辣辣的厲害。

    陳長生微驚,心想難道這位便是徐府小姐?

    他自幼讀經不輟,耐性極好,任由對方這般打量著,也不發問。

    最終,還是那位小姑娘說了第一句話。

    「道士難道也可以成親?」

    陳長生注意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道髻上,解釋道:「「我不是道士。我雖然穿著道袍,結著道髻,但那只是平時的習慣,不代表我就是個道士。」

    那位小姑娘走到他身前,看著他神情嚴肅問道:「你是普通人?」

    陳長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說的普通人是什麼意思,應道:「是的,我未曾修行。」

    小姑娘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未曾修行,而不是不會修行,她盯著他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問道:「你和小姐真的有婚約?」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才知道這位小姑娘並不是自己所想像的徐府小姐,略感放鬆之餘,不知為何,卻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姑娘是?」

    「我叫霜兒,是小姐的貼身丫環。」

    陳長生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丫環能夠穿如此華美的衣裳,聯想到此時四周靜寂無人,對這丫環以至那位小姐在神將府裡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我和你家小姐確實有婚約。」

    那名叫霜兒的丫環,看著他認真說道:「以後,再也不要說這句話。」

    「為什麼?」陳長生認真反問道。

    霜兒看著他的模樣,不知為何便有些惱火,說道:「你只是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和我家小姐在一起?趕緊把婚書交出來為好,不然對你也不是好事。」

    陳長生看著他,很認真地問道:「為什麼?」

    還是這三個字。

    霜兒看著這名少年道士端正的眉眼,忽然有些同情對方,說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場婚約,不然誰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她覺得自己是真心為了這個鄉下來的窮少年著想——雖然小姐不可能嫁給他,但看在曾經有過婚約,小姐也知道此人的前提下,總得讓對方好好活著才是——但她完全沒有想過,這句話落在對方耳中,更像是無恥的威脅。

    陳長生沉默,心想難道神將府真的會對自己下黑手?他看過的書裡,還有那些戲文裡,都有類似的故事,但現在聖後在位,誰敢在京都裡做這等事?

    他說道:「神將府要我死,先前夫人就不會讓我離開,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位老嬤嬤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反正沒幾個下人見過我,直接把我殺了,埋在花下作肥料,誰也不會知道不是?既然我現在還活著,那麼,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霜兒冷笑道:「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神將府,所以在府裡,你反而是安全的,但如果到了府外,你還像先前那般瞎說,你以為自己還能活多久?」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我不明白。」

    霜兒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與小姐有婚約,長生宗會怎麼想?秋山家會怎麼想?就算是在神都,那些人想要殺死你,也沒有人能夠阻止。」

    陳長生問道:「長生宗和秋山家?這是什麼地方?」

    霜兒像看白痴般看著他,問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陳長生不解,問道:「我應該知道什麼?」

    ……

    ……

    有些事情,來自西寧鎮的少年道士不知道,但那些事情,整個天下都知道,比如現在大周王朝是正統年間,比如御東神將徐世績深受聖後信任,他的父親是前朝太宰,而他的地位現在更主要卻是來自他的女兒。

    徐世績只有一個女兒,徐有容,乃是天鳳轉世之身,擁有難以想像的天賦血脈,極幼時便洗髓成功,十二歲遠赴南方聖女峰研習天書,據傳現在已經突破坐照上境,聲名遠播世間,受萬民敬愛,被認為是光明神教下一代聖女的不二人選。

    無論身世、血脈還是師門背景都近乎完美的少女,愛慕者自然眾多,據聞就連魔族那位傳說中的嗜血少主,都是她的狂熱崇拜者,然而每每談及徐有容將來可能花落何方,人們往往只會提到一個名字,那是同樣光彩奪目的一個名字。

    秋山君。

    秋山家是南方第一大族,這一代秋山家,出了位驚才絕豔的年輕子弟,名為秋山君,據說是神龍轉世之身,乃是長生宗本代大弟子,神國七律之首,隨南方教派長老修行,今年十八歲,被公認為是今後數百年,東土大陸最有可能成為最強者的人選。

    天鳳與神龍,秋山雪和徐有容這對同宗師兄妹,實在是年輕一代最光彩奪目的對象,根本再也找不出來第三個同等級數的年輕人。

    全天下都知道,秋山雪一直愛慕徐有容,一直在默默等著她長大,長生宗的長輩弟子、大周朝和秋山家的人們,都以為這必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大周皇宮裡的莫言姑娘都曾經說過,就連聖後老人家,都看好這段人間佳話。

    然而,忽然有一名少年道士拿著婚約來到將軍府。

    他說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如果讓這件事情流傳出去……

    或者,整個大陸都會驚呆吧。

    ……

    ……

    庭園靜寂,有竹葉被風吹過石拱門。

    「現在你知道了。」霜兒看著陳長生說道:「你只是個普通人,和小姐的世界隔著浩瀚的星河,你永遠沒有辦法越過,為了你自己著想,最好忘記這件事情。」

    陳長生確實沒有想到,與自己訂婚的那位姑娘居然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想了想後問道:「為什麼夫人先前沒有告訴我。」

    霜兒說道:「因為夫人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情後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霜兒說道:「因為小姐在信中提到過你,小姐是個心善之人,她雖然不會嫁給你,也不會願意看著你莫名其妙地死去,而且……我覺得你應該是個聰明人,知道這些事情後,應該會有足夠的自知之明,做出唯一正確的那個決定。」

    陳長生說道:「我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拱門那面走去,鞋面踩在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霜兒怔住了,心想這算是怎麼回事?

    陳長生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她。

    霜兒鬆了口氣,小手輕撫胸口,等著他的決定。

    陳長生看著她問道:「我要出去,該走哪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56 PM

第三章這是個俗氣的名字,但,...

    霜兒過了會兒才醒過神來。

    她看得出來,這名少年道士,並不是刻意在嘲弄、戲耍自己,而是真的沒有把自己說的那些話聽進去,看著對方認真平靜的神情,她不知為何,越發生氣。

    她恨恨說道:「你會死的。」

    陳長生睜大眼睛,說道:「每個人都會死。」

    霜兒說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長生很認真地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霜兒面色很難看,說道:「夫人要退婚,你答應便是,自有回報,何必非要賭氣,說自己是來退婚的?難道覺得這樣才能挽回些顏面?若真這般倒也罷了,為何最後又改了主意?反覆的模樣,實在談不上好看。」

    「其實……我真的是來退婚的,你們信不信並不重要,只是我現在確實不想退了。」

    「為什麼?」

    陳長生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稚嫩的臉上漸漸現出笑容,因為確認找到了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說道:「因為……你們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霜兒沒有聽明白。

    「從進府到現在,無論夫人還是你,都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陳長生看著她認真說道:「我叫陳長生,我知道這個名字很俗氣,但師父希望我能夠長生不老,意頭很好,所以一直用的這個。」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霜兒忽然覺得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道士,身上流露出某種光澤,大概是那種認真的氣質?她懂了他的理由,莫名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

    從走進神將府到現在,沒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但他沒有表現出來憤怒、受羞辱的感覺,無論面對夫人還是霜兒,都表現的很有禮貌,不欠缺任何禮數,甚至顯得有些沉悶,但很妙的是,那些讓他不愉快的人,最終都比他更加不愉快。

    不是他很擅長讓人不愉快,而是他在認真地做著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情,無論退婚還是改變主意,他都認為那是正確的,無比地肯定,以至於讓人產生一種難以否定的感覺,於是,那些讓他不愉快的人,最終都會鬱悶到無法愉快起來。

    霜兒自幼生活在神將府裡,因為小姐的緣故,地位極高,即便是神將大人和夫人都對她沒有什麼重話,她更是從來沒有遇到過像陳長生這樣的人,她很不習慣這種感覺,下意識裡生出不安的情緒,不知道是為了說服陳長生還是說服自己,加強語氣說道。

    「整個大陸,只有我家小姐有真鳳之血,她是獨一無二的!」

    「我家師兄的筆記裡有一句話,我一直覺得很有道理,這時候送給你,希望你以後能夠認真體會,他說:每個人在世間都是獨一無二的。」

    陳長生看著她認真說道。

    ……

    ……

    長街盡頭有一處簡陋的石拱橋。橋下不是洛河,而是條不起眼的小河溝。陳長生走到橋上,回頭向將軍府方向望去,只見那處一片清靜,卻不欠繁華,無數大宅美院,徐府是其中最顯眼、最顯赫的所在,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進京都後,沒有去那些風景名勝,也沒有急著去天書陵,而是在洛河邊稍作梳洗後,便直接去了將軍府——他要退婚。他真的著急,如果他和將軍府的小姐成婚,如果自己那病治不好,何必連累對方?就算能治,大概也要花很多年辰光吧。

    他不想耽擱對方的青春年華,卻沒想到,會在徐府裡對上那些白眼、那些輕蔑、那些嘲弄。現在回想起來,從十歲之後,廟裡便再沒有收到對方寄來的禮物,雙方斷了來往,說明對方早有悔婚之意。他今日來京都主動退婚,本是水到渠成、彼此心甘情願的事情,卻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陣仗,於是乎他當場臨時改變了主意。

    他沒有修行,也不是道士,但自幼讀道藏,深受影響,加上本身命途黯淡,所以大道三千,他求的是順心意——所謂順心意,就是心安理得。萬里迢迢來京都退婚,是順心意。不退婚,也是順心意——神將府無禮,他便不想讓對方順心意——因為那樣,他的心意就難順了。

    當然,直到現在為止,陳長生只是想讓那位將冷漠藏在和藹面孔後面的將軍夫人和那個眼睛只會看天的丫環著著急,過些天,他自然會把婚書退給對方。人命關天,那位徐小姐一生的幸福,總比自己遭受的這點冷遇和那些白眼要重要的多,他依然這樣認為。

    只是,終究還是令人很不愉快啊。有時候,陳長生自己都會忘記自己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但他終究是個少年,他有自己的驕傲與尊嚴,被羞辱了總會有情緒。

    他走下石橋,在街邊攤上買了兩個燒餅,蹲到河溝畔的石板上,一面啃著燒餅,一面看著遠處的神將府,心裡有些微酸的情緒,他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但更清楚如果任由這種情緒氾濫,會傷到身體,而且對解決這件事情沒有什麼幫助。

    遠處的洛河水面上,帆影如雲,河對面的長街上,有來自西方的狼騎,隔著極遠,彷彿都能聞到那些巨狼嘴裡的腐臭味道,有陰影在水面飄過,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匹生著雪白雙翅的天馬正拖著一輛華美的巨輦向北方飛去。遠處城牆箭樓處,負責軍事傳訊的紅色蒼鷹不停起降,更遠處的碧空裡,有巡城司四方巡遊的飛輦,看著就像廟外那些煩人的蜻蜓……

    這裡就是大周王朝的京都,有無數鄉野鄙民難以想像的神奇畫面,陳長生啃著燒餅,睜大著眼睛,津津有味看著這些畫面,與道藏上面的記載做著對比,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看到傳說中的那些神奇靈物,比如離宮裡那隻承著石柱三千多年的靈龜,不知道皇宮裡還有沒有那些傳說中無比高貴威嚴的龍,據說最罕見也是最尊貴的黃金巨龍,更是已經數萬年沒有在人間出現過,自己將來可有機會看到?對了,還有傳聞中的鳳凰……

    燒餅很香,也很硬,吃起來很費神,陳長生本以為自己已經把在神將府裡的遭遇盡數拋到腦後,成功地消解了那些微酸的情緒,然而想到鳳凰二字,他很自然地想起今天才聽說的真鳳之血,想起那個擁有真鳳之血的徐府小姐,又想起了多年前曾經收到的那些小玩意……

    他看著手指間最後那塊燒餅,發了會兒呆,才送進唇裡,仔細地咀嚼了三十二下再吞進腹中,從袖裡取出手帕將手上的碎渣擦乾淨,起身背起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他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的街角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車轅不起眼的某處,有一個色澤微黯的血鳳徽記,當然,就算他看到,也不會知道這個徽記代表著東御神將府——徐家小姐出生後,聖後娘娘便將血鳳賜給神將府做為新的徽記,這是無上的榮耀,也是某種宣告。

    車前的戰馬有獨角獸的血脈,眼睛看著橋下的流水,顯得很冷漠,車廂時那位老婦人的眼神也很冷漠,但其間也藏著些訝異與警惕不安。

    從陳長生離開神將府後,她一直跟著他,她沒有想到那少年在看到大周京都後,能夠表現的如此平靜,完全不像是沒有見識的鄉下孩子,那是因為她不知道那少年自幼看過無數卷書,在書裡已經看過無數風景,行過無數里路。

    ……

    ……

    徐世績坐在書房裡,魁梧如山的身軀,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道,隔著窗,十餘丈外樹上的翠鳥,驚恐地把腦袋藏在翅下,不敢發出絲毫聲音。那道帶著血煞的強大氣息,證明了這位大周神將恐怖的實力,也表明了他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讓他心情如此暴躁的,是書桌上那半塊玉珮。

    「當年父親在太宰位上,深得神后信任,奉命遠赴泰山主持告天式裡的焚書,魔族為了破壞其事,派出公羊春暗中刺殺父親,父親身受重傷。教宗大人親赴泰山也無法治好,直到有位遊方的道人經過泰山縣,才治好了父親的傷勢,於是便有了這個婚約。」

    徐夫人低聲說道:「如此看來,那道人確實有些本事。」

    徐世績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碧空說道:「大千世界,風虎雲龍,強者無數,那道人在醫之一道上可稱聖手,當然不凡,不然父親怎會將容兒許配給他的後人?」

    徐夫人有些不安,問道:「現在最關鍵的是那份婚書……如果那道人沒甚來歷,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事情操持起來,也不至於束手束腳。」

    徐世績神情冷漠說道:「讓那小道士清醒些。」

    徐夫人聲音變的更低,甚至如果不仔細,根本都聽不清楚:「那小道士似乎不是隨意好處便能打發的人,如果他死纏爛打怎麼辦?明年天書陵開園,南方諸聖肯定會派使團過來,到時候只怕便要正式向朝廷提親,可不能出岔子。」

    徐世績微微眯眼,如猛虎將眠,說道:「那就把他燒成灰扔進洛河裡去。」

    再過些天就是雨季,洛河即將漲水,無論灰還是骨,落進河裡,都會瞬間消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 11:59 PM

第四章天道院

    像過去十四年來每個清晨一樣,陳長生五時醒來,即時睜眼,用五息時間靜意,翻身起床,套鞋穿衣,鋪床疊被,開始洗漱,在客棧前堂吃了一碗鴨肉粥、四個第一籠的熱乎乎的肉包子,回到客房,用昨夜的陳茶再次漱嘴,對著銅鏡整理衣著,然後走到小院。

    ——現在不在西寧鎮的小廟,不用砍柴挑水,他對著初生的晨霧與遠處透來的天光,閉著眼睛開始靜思,在腦海裡默默頌讀道卷,直至神清氣爽,才算是完成功課,從側門走到京都漸漸熱鬧的街道上,極不起眼地匯入人群裡,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手裡有一張名單,上面是京都幾座學院的名字,向坊市管事問清楚第一座學院的地址後,加快了腳步,沒有留意到,後方有一輛馬車跟著自己,沒有發現那匹馬有獨角獸的血統,更不會注意到車轅上那個有些隱蔽的血鳳標識。

    無數年前,天書降世,民智開啟,發展出無數學門,但萬變不離其宗,追其源頭,都包羅在道藏經典之中,農工商學,都是如此,而對這些進行評判的標準,現在公認最權威的,便是大周朝每年一度的大朝試。

    大朝試由大周太祖皇帝始創,無論入朝為官還是入伍為將,或是入國教為神官,大朝試的成績都是最重要的標準,最關鍵的是,太祖皇帝明令,只有大朝試列入三甲者,才有資格入天書陵觀天書——因為這項規定,世間不知多少強者,每年初都會來到京都——當年第一場大朝試,太祖皇帝站在城牆之上,看著大陸各宗門天才如鯽而入,笑著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也就此奠定了大朝試的地位。

    南方諸國尤其是長生宗等世外宗門,對於這個規矩,自然極為不滿。在他們看來,天書陵雖然在大周京都,但天書乃是神石降世,當然是全大陸的共有財富。為此,南方曾經數次抵制大朝試,雙方關係鬧的極僵。

    只是天書陵對修行者太過重要,大周朝雖然強勢,也沒有辦法冒天下之大不韙獨佔,南方諸勢力,也根本沒有辦法抗拒進入天書陵觀碑的誘惑,即便魔族被擊退後雙方漸遠的那段歲月裡,南方明面上抵制,依然有很多南方宗派強者,以私人名義參加大朝試。

    至聖後執政,大周朝終於與南方諸勢力達成協議,南方諸國諸宗派,可以自行派出使團參加大周朝的大朝試,評判也以雙方共同為準,並且南方學子可以不接受大周朝的封官賞爵,其餘則是一視同仁,再就是,大朝試在這個新協議裡有了全新的名字。

    無數年來,大朝試選出了無數強者,據說如今大陸最巔峰的那些強者,都曾經有過來周朝京都參加大朝試的經歷,更眾所周知的事實是:當代國教教宗,南方聖女峰長老,都曾經是大朝試的佼佼者,更不要提西方妖族的某些天才曾經化身為人參加大朝試,就連魔族也曾經有位少君冒險前來京都,卻被前代教宗識破行藏,以大神術直接鎮為青煙。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現在人們更關心的是,明年的大朝試,長生宗的秋山君會不會參加,神國七律有幾位能進一甲,徐有容會不會提前突破,離開聖女峰返回京都,那位在魔族荒野裡以冷酷神秘著稱的天才強者是會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還是會繼續與魔族強者血腥地彼此追逐?除了這些,京都的人們最關心的則是京都學院裡,會出現哪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才。

    是的,京都裡有很多學院,聖後執政,政令嚴苛之下,吏治清明,民眾生活漸好,這數十年,更是海晏河清,堪稱盛世,各種學院更是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甚至幾年前還出現了很多專門以大朝試為目標、由國教強者私下暗中授課的私人學院。當然,最出名也是最強大的學院,還是歷史最悠久的那幾間,其中有兩家的歷史,甚至要比大周朝的時間都要更長。

    陳長生的名單上有六家學院,此時去的天道院排在首位,事實上,在整個大陸,天道院都有資格排在極前的位置——近兩百年來,天道院的學生在大朝試裡一共拿到過二十四次首榜首名,在這裡求學的學子無一例外都天賦過人,這座學院為國教輸送了很多地位重要的神官,為各宗門奉獻了無數修行天才,最重要的是,當代國教教宗,便曾經是這座學院的學生。

    天道院在大朝試的歷史上成績最好,自然也最難進入,但報考的人數依然最多。陳長生走到天道院門口,看著那座巍峨大氣的墨玉院門,看著上面由太祖皇帝親筆題寫的院名,很自然地生出景仰嚮往的感覺,但緊接著,這種情緒便被院門如菜場般熱鬧的環境和刺鼻的汗臭味、墨臭味盡數消解,他下意識裡低了低頭。

    離開西寧的時候,他已經算準了時間,抵達京都時,正是各大學院春季招生的日期,他也能想到,天道院必然報考的人數極多,卻沒想到,會多到如此恐怖的程度。尤其是院門口那群穿著神情憊賴,歪歪斜斜站著,對著人群指指點點的青年,讓他有些不適應。

    那些青年穿著的衣裳樣式相近,大體黑色,腰纏金帶,應該是天道院的院服,陳長生心道這些人應該是年初沒有通過大朝試的舊年學生,這些人心高氣傲,卻又因為落榜而意氣難平,對今日前來報考天道院的新生,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臉色,聽著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看著那些青年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嘲弄,他下意識裡把頭更低了些。

    低頭不是害怕什麼,而是因為他有些輕微的潔癖,無論生理還是心理,所以他不想聞到人群散發的汗臭味,也不想聽到那些話。

    「瞧瞧那個白痴,長的跟頭豬似的,臉上還生著幾個麻子,偏偏還要在脖子裡插把扇子?以為自己是換羽公子?也不想想,丫脖子上那千層肉,都快把扇子給折斷了。」

    「不錯,看他腳步虛浮,最多也就是兩個月內才剛剛洗髓,只怕筋骨都還沒有打熬過,居然敢來報考我天道院?他以為我們這裡是哪兒?國教學院?哈哈……都不明白這些白痴是怎麼想的,難道以為憑那點微弱可憐的神識,也能通識道藏?」

    「通識道藏?讀書如痴的苟寒食也不敢說這個話吧?你們同情那白痴呆會兒的遭遇,我倒同情他父母,呆會兒受辱倒是其次,之前花銷的那些銀錢,可是沒辦法再收回來了。我要是那白痴胖子的父母,倒不如拿那些錢去教壇求些丹藥吃,減些肥肉,至少娶個老婆。」

    「娶了老婆又如何?哪怕是寒梅丹也只管了自己,將來他生十七八個兒子女兒,一樣要如他般生的肥胖憨痴,養豬養一窩,難道是好事?」

    那些學生哈哈大笑著,肆無忌憚地議論著那些報考者,言語難聽之極,而且根本沒有控制音量,甚至可能是刻意想讓被議論的對象聽著,極為可惡。那名被議論的胖子少年,滿臉通紅,卻根本不敢反抗,因為那些學生說的是真話,他確實是十餘日前才剛剛洗髓,想要考進天道院基本沒有什麼可能,最關鍵的是,就算他運氣逆天進了學院,也不能得罪這些前輩。

    陳長生從人群裡穿過,聽著那些污言穢語,眉頭微微挑起,心想如果被議論的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好在他低著頭,而且氣息太過尋常,在人群裡極不起眼,很難被注意到,於是幸運地避過了被嘲弄的境遇,很順利地穿過了墨玉院門,走了進去。

    因為在想著這些事情,又低著頭,所以他沒有注意到,天道院進入的石道兩側,有兩面極大的石壁,上面雕刻著異花神怪,中間則是密密麻麻寫著數百個名字,似乎是個什麼榜單,有很多目光落在那些名字上,炙熱而仰慕。

    跟隨報考新生一起來的家人僕役,都不准進入天道院,所以進得院內,環境頓時變得清靜了些,陳長生從袖裡取出潔白的手帕,將額上微細的汗珠擦掉,吐了口氣,感覺輕鬆了些。跟著前面那名學生,排到了長長的隊伍後方。

    報考天道院的人數很多,隊伍很長,看著就像是西方妖域裡傳說中的百丈歧蛇,從遠處的建築一直延到草地這面,中間甚至過了一條清澈的溪河,好些報考的新生都站在河面的木橋上,被初春的寒風吹著,臉色凍的有些鐵青。

    很快,便有人從那座建築裡走出來,都是些少年少女,他們的臉色就像橋上的同伴一樣鐵青,很是難看,既然不是凍的,肯定就是考試進行的極不順利,還在排隊的人們看著他們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緊張起來,再也沒有閒聊的心情。

    陳長生誰都不認識,自然沒有閒聊,他看著遠處那座建築,顯得有些好奇,他現在只關心天道院的招生考試,是不是像書上說過的那樣,還是用的那種方法,這些沒有通過的人為什麼會這麼快就敗下陣來?還是說天道院的考試真的變了?

    人群不停向前移動,過了草地過了溪河,還沒有靠近那座建築,來到一列竹棚下。看著石桌後面那位臉色嚴肅的天道院老師,看著桌上那塊像火山石一般黝黑的岩塊,陳長生認出了那是什麼,想起在道卷裡見過的一樁舊年官司,微微一怔。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 10:03 AM

第五章青衣少年三十六

    參加天道院招生考試的少年們,在那名神情嚴肅的教習先生命令下,依次上前拿起那塊石頭,緊握三息時間。大多數時候,那塊黑石在人們的手裡都會微微發亮,明暗之間有些極細微的區別,只有少數人拿起那塊石頭時,石頭沒有任何變化。

    那塊黝黑的岩石,有個很普通的名字:感應石。道藏裡有一卷經書,講述的是山河海裡的奇異出產,名為萬物生經,陳長生在那卷典籍裡曾經看過這種石頭的畫面,知道它的神奇之處——這種黑石裡天然蘊有一種類似神念的能量,只要與人體相遇,便會分出一縷進入人體之內,激發人體自身的真元,然後就像釣魚一般,把那人真元裡的一縷帶回到黑石之內。握住石頭那人體內的真元越充沛,神識越強大,黑石所受補充越多,便會越明亮,經過很多年的嘗試,人類已經總結出一套規則,可以通過黑石的明亮程度,判斷那人的實力程度。

    天道院每年報考的人數太多,所以才會加了這樣一道入門考核的流程。不停有人伸手握住黑石,或明或亮,有的人繼續向那座建築前進,有的人則是被那名老師很冷漠地示意離開隊伍,隊伍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

    一名少年握住那塊黑石,黑石卻沒有任何反應,被示意離開時,少年格外絕望,哭喊著請求再給自己一次機會,緊緊地握著石頭不肯放手,馬上被天道院的雜役拖走,除了惹來一陣嘲笑,沒有任何意義。

    考核依然在繼續,能讓黑石變亮的人,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沒有讓石頭變亮的人,則是沮喪至極。

    溪河那面隱隱傳來老生們的恥笑聲,負責感應石考核的老師臉色則是越來越難看。從清晨考核至今,已經有數百人握過感應石,雖然很多人都能讓感應石變亮,證明他們已經洗髓成功,但與往年相比,今年這些應試者表現出來的水平太過尋常,前面只出現了一名洗髓三級,竟連一個洗髓境圓滿的人都沒有,至於年紀輕輕便能進入坐照境的天才,更是完全看不到,老師的情緒自然不怎麼好。

    人類修行與妖族、魔族有很多不同,最開始的時候,講究學以開心智,悟以養神識,藉智慧明天地之理,借神識借天地之力,以能量淬煉身體,由皮膚毛髮而始,直至筋膜肌肉,直至深入骨髓,煉至強壯,力能舉石,身康體健不畏普通疾病,故名洗髓。

    魔族先天身軀堅若金石,如果人類沒有通過洗髓的步驟,根本無法在戰場上與對方廝殺,所以人類軍隊裡,至少要初步洗髓成功,才有資格充擔精銳野戰士卒,除此之外,洗髓還有更關鍵的重要性,體現在別的方面——洗髓除了強化筋骨,也可以明目開竅,大幅提升記憶力與分析能力,用道藏總論裡的話來總結,那就是見另一方天地!

    大道三千,這只是一個大而論之的說法,世間典籍浩瀚如海,無數墨字代表著無數知識,如果不洗髓明智清心,怎敢蹈海求知?單憑勇氣去闖,只怕會瞬間迷路,被萬丈狂瀾拍至筋骨盡碎而死,天道院這些年添加的這個考核步驟,從這方面來思考,其實是極有道理的事情,你連洗髓都沒能成功,又有什麼資格去修行那些精深的法門?

    昨日在神將府裡,陳長生曾經兩次承認自己不曾修行,自然,他也沒有洗髓成功,這也就意味著,稍後他握住那塊黑石的時候,黑石不會有任何變化,他會被老師逐離報考的隊伍,但奇怪的是,他的神情很平靜,似乎不怎麼擔心。

    這時候,他已經離那張桌子很近,在前面只有三個人。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名穿著單薄青衣的少年,那少年走到那張桌前,不待天道院老師發話,直接伸手,拾起了那塊黝黑的感應石,不知為何,在這一刻,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緊張。

    可能是因為那名青年少年顯得太過平靜的緣故。

    初春京都雲盛,太陽被遮在後方,天道院裡清幽一片,忽然間,溪河兩畔的草地變得極明亮,嫩綠新發的草枝,彷彿成了翡翠細枝,殘留的露珠變成了明珠,清澈的溪水裡,細細的遊魚瞪著眼睛看著天空,被突然到來的光明僵硬了身軀。

    人們下意識裡遮住了眼睛,以為是雲破日出帶來的光明,下一刻才反應過來,就算是最明媚的春日也不可能如此明亮,如果不是日光……那麼這片光明來自何處?

    明亮漸淡,眼睛也略微適應了些,人們放下遮目的手,看見天道院那位老師張大了嘴,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同時人們也看到了那片光明來自何處——來自那位青衣少年的掌心,那塊黝黑的感應石,此時彷彿變成了火山口裡最高溫的石頭,從指間裡散發出無數光線,彷彿正在燃燒一般!

    「坐照境……居然是……坐照境?」

    那名天道院的老師,聲音顫抖著說道。此時他看著那名青衣少年,就像是看著一塊寶玉,急急站起身來,走到對方身前,低著頭貪婪地看著他的手掌,看著那些漏出來的光線。沒有人覺得這位老師失態,要知道……那名青衣少年面容猶有稚意,明顯沒有超過十六歲,卻已然是坐照境!

    這意味著什麼?什麼是天才?這就是天才!溪河那頭的老生們,早已停止了冷嘲熱諷,他們像看鬼一般看著竹棚下面。先前說話最難聽的那名老生,更是驚地坐石凳上滑落到地上,卻完全感覺不到尾骨處傳來的疼痛,顫著聲音震驚說道:「怎麼可能?關白師兄也是十六歲才進的坐照境……這小子……這小子是不是生的臉嫩?不然怎麼可能!」

    便在這時候,他們的身後傳來一道蒼老而冷漠的聲音。

    「既然他是唐三十六,那就沒有不可能?」

    「唐三十六?他就是唐三十六?」眾人聽著這名字,更加震驚,有人說道:「他已經是青雲榜三十六名……怎麼會離開汶水來京都?為了明年的大朝試?但以他的能力,想進天書陵沒有任何問題啊。」

    有人解釋道:「唐三十六最是孤傲,誰都不服,別說神國七律,便是連北方那個狼崽子都不服,他既然要參加明年大朝試,肯定是想把自己名字給改了,如此……自然要提前來京都,既然來京都,當然要入我們天道院。」

    說到唐三十六的名字,諸生想到關於這名汶水天才少年的傳聞,不由嘖嘖讚歎,又有人說道:「神國七律別的人可以不服,難道他還敢不服秋山君?」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看先前黑石的明亮程度,只怕他還有所保留,就算沒有初照圓滿,只怕也差不了太遠。」

    眾人議論紛紛,忽然想起先前那道蒼老的聲音,愕然回首,卻發現來人是天道院最可怕的莊副院長,不由唬了一跳,連連揖首行禮,鳥獸而散。

    ……

    ……

    強者或者說天才,理所應當接受眾人的目光洗禮。參加天道院考核的少年少女們,沒有認出那名青衣少年的來歷,感受卻更加震撼,看著他的背影,流露出驚恐敬駭的情緒。陳長生看著那青衣少年也好生佩服,他沒有這樣的天賦,實在是有些羨慕。

    青衣少年神情冷漠向前行去,不多時便進入天道院深處那座建築,而其餘人的考核還要繼續,不一會兒終於輪到了陳長生。他走到桌前,看著那塊外表粗勵,隱隱有無數細孔的黝黑岩石,猶豫了會兒,伸手握住黑石,舉到眼前,開始細細打量。

    他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清涼怡人的氣息,從黑石的某個細孔裡溢出,順著自己的掌心進入身體,然後在經脈裡高速流轉,試圖去往更深的位置:比如日海焚輪等處搜索自己的真元,那道清涼的氣息很明顯沒有什麼意識,自然也沒有惡意,他沒有作任何反抗,任由它四處尋找,當然,即便他想反抗,也沒有什麼能力,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經脈有些問題,在自己著手開始治病之前,那道氣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發現,既然沒有真元回流,也沒有神念感應,黑石自然也不會變得明亮起來。

    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黑石還是黑石,靜靜地躺在他的手掌裡。

    他把黑石擱回桌上,看著那名天道院老師說道:「沒亮。」

    在旁觀人的眼中,他只是拿起石頭然後放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卻如此鄭重其事的確認了一遍,未免顯得有些可笑,奇怪的是,卻沒有人笑出聲來,看著他端正的神情,人們總覺得有些怪異……先前那些沒能讓黑石變亮的少年們,都會覺得有些丟人,又因為失敗而黯然神傷,甚至可能會像先前那個丟臉的少年一樣痛哭流涕,他……卻太平靜了。

    難道他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看著又不像。

    老師微微皺眉,他本應該直接揮手示意陳長生離開,卻因為場間莫名的安靜,莫名地多問了一句話:「你不會修行?」

    「我沒有修行。」

    陳長生說了一句昨天在神將府裡重複了兩次的話。

    老師面無表情看著他,意思是那你為什麼還不主動離開​​?

    陳長生行禮致意,然後離開。

    但他離開的方向不是天道院的正門,而是那座建築。

    那老師怔了怔,才明白他想做什麼,大怒喝道:「站住!」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3 01:56 PM

第六章開卷有喜

    陳長生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老師,有些不解,然後他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畫,才明白了對方的怒意來自何處——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應試者在這個環節之後都頹然退走,那名老師以為自己也應該如此,他卻自行繼續向前,想來這讓對方有些不悅。

    他不願意讓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口角與誤會上,向那位正在起身的老師認真行了一禮,直接解釋道:「老師,我並不是在搗亂。」

    那名老師正準備喝斥他在這等莊嚴考場之上搗亂是何意圖,忽然聽著他搶先說出這句話,不由一滯,被憋的有些夠嗆,咳了兩聲,喝道:「那你還不速速退去!」

    那些排在陳長生身後的待試少年們,等的本就有些焦慮心急,這時候見他不肯離開,以為他在耍無賴,很是生氣,也跟著老師喝罵起來,又有人嘲笑他患了失心瘋。

    陳長生將那些話與笑聲聽在耳裡,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看著實在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平靜的令人有些無措,他看著那位老師,極有禮數地再施一禮,有條不紊說道:「我不曾修行,但我依然可以報考天道院。」

    老師愣住了,不知道這少年想說些什麼,既然你連洗髓都沒能成功,哪裡有資格繼續參加考試?這些年來哪裡有過特例?就算有,又憑什麼輪到你身上?

    陳長生說道:「依據天道院院規第十七章第四律第八條備註項,入院招生的試卷是唯一的標準,十一年前清吏司也曾經有過判例。」

    看著他樸素的衣著,那名老師下意識裡便準備訓斥,不是嫌貧愛富,而是根本不相信,這個明顯來自窮鄉僻壤的少年,怎麼可能比專司招考第一關數年之久的自己更清楚天道院的院規?什麼備註項……院規裡有這條嗎?為什麼自己沒有任何印象?

    然而就在他準備讓人來將這名少年帶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清吏司這個詞,不由一驚,收回了將要出唇的話語。

    清吏司本是大周朝吏部下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機構,隨著聖后開始執政,由她老人家寵信的著名酷吏周通一手打理的清吏司頓時變得不一樣起來,不知有多少忠於皇族的老臣舊將在那幾幢外表尋常的建築裡莫名死去,漸漸的,這個名字令所有周朝官員權貴聞之喪膽……

    天道院雖然不在清吏司的管轄範圍內,但難免有些忌憚,最令這名老師有些不安的是,清吏司為了洗去惡名,最講究在民間的名聲,遇著民眾伸冤,最講所謂「道理」,如果天道院院規裡真有少年提到的那條,那只怕真會有麻煩了……

    看著陳長生平靜的神情,這名老師忽然覺得有些不自信,猶豫了會兒,皺眉向隊伍後方喝斥了幾句,竟是轉身就此離開,不知去了何處,人群的喝斥聲、嘲弄聲漸漸止歇,變成竊竊私語,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過了好一陣時間,那名老師才回來,望向陳長生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陳長生知道對方先前大概應該是去查院規,而且看到了自己提的那條備註項——他自幼在廟裡讀書不輟,大道三千卷盡在腦海,無數典籍文章倒背如流,便是連諸國的規章制度與禮儀細節,都看過不知多少遍,自然不會記錯。

    「就算你繼續考試,也沒有任何機會何必浪費時間?」

    老師看著陳長生面無表情說道,神情很是嚴厲。

    陳長生說道:「學生還是想試試。」

    老師道:「你沒有洗髓成功,又怎能做出那些題來?而且你會傷神,確定要考?」

    這句話其實不假,洗髓清心之後,與普通人之間最大的差別,除了身體的強度便是神識的強度差距,這是先天際遇,無法憑人力改變,非洗髓肯定無法做出那些艱難的題目,甚至極有可能嚴重受創——於是竹棚這方小桌、桌上的黑色感應石成為了考核裡必經的一關,只要無法讓黑石變亮便被淘汰,這已經成為了慣例或者說常識,所以先前沒有任何失敗者提出異議,直到出現了陳長生這樣一個異類。

    陳長生行禮道:「學生確定要考。」

    老師的臉色有些難看,心想既然你只是因為不知道從哪裡機緣巧合看到了那條規章制度便要浪費自己時間,也要耽擱所有人的時間,那便隨你去吧,若真的神識被傷變成白痴,也是咎由自取。

    「那你去吧。」

    陳長生再施一禮,不復多言,走出竹棚,向著天道院深處那座建築走去。

    那名老師不再說什麼,望向剩下的那些學生,面色如霜道:「下一個。」

    ……

    ……

    沒能通過感應石考核,卻繼續參加天道院的入院考試,十餘年來,陳長生是第一個人,那些看著他遠遠離開的待試少年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知道些內情的人們,也沒有把這件事情當一回事——鑽空子終究只是鑽空子,沒能洗髓,無論記憶力還是分析計算能力都只是尋常,根本不可能做出天道院的入院試題,陳長生的行為頂多是件有趣的插曲罷了。

    那座建築是天道院的甲字號樓,看著走進樓裡的陳長生,很多人不以為然,而提前結束考核,理所當然成功進入天道院的那位青衣少年唐三十六,卻是深深地看了陳長生兩眼。他也不認為陳長生可以通過考核,但他很欣賞對方那股子認真甚至執拗的勁兒,因為這很容易讓他聯想到自己。就在這時,天道院副院長出現在他身旁,微笑說道:「你以為那少年有機會?我不認為,上一個以普通人的身份考進天道院的是誰?那個人叫王策,而這片大陸,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出現過像王策那樣的人了。」

    王策,是這片大陸曾經的傳奇人物,太祖末年,此人以十六弱齡考入天道院,便是位不曾修行的普通人,自天道院畢業後,一直在朝廷裡做著普通的文書工作,直至四十歲時,忽而京都夜有長嘯,王策一夜悟道,開始修行,短短數載時間,便直至巔峰,最後更是成為人類聯軍的副統帥,在大敗魔族的戰役裡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直至今日,他的畫像還掛在凌煙閣樓上。

    人間不見王策久矣。

    唐三十六說道:「我也不認為他能通過考核,更不認為他是下一個王策,但我想,如果想要成為王策那樣了不起的人物,至少要像剛才那少年一樣,擁有不言敗的精神,而且活的足夠嚴謹——我從來不認為天才有多麼了不起,真正最可怕的人,是對自己最狠的那些人。」

    副院長搖頭說道:「當年王策在族學讀書,冰天雪地食凍粥,手不釋卷,那少年又能學得幾分?」

    唐三十六說道:「至少那少年要比其餘庸碌之人強太多。」

    副院長看了他一眼,說道:「果然是唐棠,看事看人就是這般與眾不同。」

    唐三十六微微蹙眉,說道:「請叫我唐三十六。」

    副院長笑了起來,說道:「入我天道院,你這名字想來又會改了。」

    唐三十六正色說道:「那是必然之事。」

    副院長看了一眼那座樓,感受著窗間隱隱溢出的香意,問道:「你要繼續等下去?」

    唐三十六說道:「是的。」

    副院長問道:「為何?」

    唐三十六說道:「雖然他不可能通過,但我很想知道,他能得多少分。」

    ……

    ……

    案上的試卷極厚,像座小山一般。陳長生不知道試卷的具體內容,難免有些緊張——眾所周知,天道院之所以極難考進,是因為入院試題包羅萬有,從道門真義到天書初辯再到兵法什麼都有,甚至還經常會出現農稼方面的考題,即便是洗髓圓滿境界,想要在香燃完之前,把如此多的試題全部答完,都是很難做到的事情,更何況他只是個普通人。

    他坐在案前,閉目養神五息時間,然後睜開,伸手掀開了試卷的第一頁。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的情緒有些複雜,那是對未知的好奇以及不知從哪裡來的不安,卻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知原因的期待。

    他的手指忽然僵住,明亮如鏡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的神情。

    都說天道院的試題很難,如果是考較教典精義,往往在最偏僻處尋最生澀篇章,可為什麼……這第一頁的第一道試題,自己看上去就這般眼熟?岑參子與第七代教宗辯析三十一參真義?自己是什麼時候看過的?好像是三歲那年……那是南華經淮南註疏著上不起眼的一小段,但他確認自己看過,背過,而且在第五歲第十一歲時,都曾經再次看過背過。

    何止眼熟,他對這些,已然爛熟於心。

    陳長生有些不解,但畢竟還是少年,更多的是驚喜,不再多想什麼,拾起墨筆,便開始將腦海裡的那些篇章片段,那些前賢大能對此抒發的真知灼見往紙上抄寫,然後他翻開了第二頁,不出意外,看到的又是眼熟的篇章……

    大道包羅萬有,天道院入院試的考題,幾乎盡在三千卷裡。

    那三千卷,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這樣的考試,又如何能夠難得倒他?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4 06:32 PM

第七章陳唐相遇
       
    香燃盡時,有金聲響起,示意這一輪學生的考試結束。陳長生隨著其餘的待試學子走出樓出,並不理會那些望向自己的異樣目光,按照指引前往湖後石坪發榜的地方,等著暮時最終的考試結果。

    別的人大多數還留在樓前,互相對照答案,或是痛訴考試的困難,當他來到湖後時,石坪上還很清靜,只有那名先前曾經大放光明的青衣少年站在湖畔,他想著天才難免孤傲,沒有上前,沒想到對方卻走了過來。

    「我叫唐三十六。」青衣少年說道。

    陳長生有些驚訝,沒有想到對方會主動前來攀談,整理衣衫,禮貌應道:「耳東陳,陳長生。」

    唐三十六怔了怔,似是沒想到這名少年的名字會如此俗氣,便是鄉下的富家翁大概也不會給自己的兒子如此取名,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名字倒是樸實,我不好說差。」

    陳長生心想你說話倒也老實,不過你的名字也挺奇怪。

    「我叫陳長生……是因為小時候得過一場病,師父希望我能夠長命百歲,你呢?你為以叫唐三十六?難道你在家裡排行三十六?你家裡怎麼有這麼多人?你家是哪兒的?兄弟姐妹這麼多,背書的時候會不會太吵?」

    唐三十六愣住了。

    當面詢問對方名字的來歷,不是很禮貌的事情,更何況,他長著一張清冷、生人勿近的臉,那些不知道他名字來歷的人,哪怕再如何好奇,在他面前也都忍著,不敢當面詢問,卻沒想到,這個少年就這麼隨便地問了出來,還附贈了那麼多話題。

    其實陳長生想的很簡單,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在滿是嘲諷與冷眼的天道院裡,對方明明是個天才人物,卻主動前來親近自己,那麼自己理所當然應該回贈更多的熱情與善意,至少應該主動寒暄,聊些什麼。

    他自幼與師父和師兄在一起生活,師父很少說話,師兄更是不說話,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寒暄應該如何進行,顯得有些彆扭生硬,雖然是想把好的心意傳達給對方,卻很容易產生誤會,就像昨天在神將府裡那樣。

    然而有趣的是,唐三十六非但沒有因此不喜,反而覺得陳長生這個人很誠實、很真切,唐三十六此生最想做的就是一個真人,在世間所遇卻要莫是些庸碌之輩,要莫是些虛妄之徒,忽然遇到陳長生這樣的人,他很滿意。

    「我族中同輩確實很多,背書都在各自家裡,所以不吵。我之所以叫唐三十六,不是因為在家裡排名三十六,而是因為我去年十五歲時第一次進青雲榜,排名三十六,我覺得很丟人,尤其和那個女人和那個狼崽子比起來……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唐三十六,以此提醒自己現在的境界實力何其不堪,嗯,好像問題都回答完了,是的,都答完了。」

    以上這段對話,便是陳長生離開西寧,來到繁華京都之後,開展的第一次交際,同時也是唐三十六離開汶水,來到京都後開展的第一次交際,當時陳長生十四歲,唐三十六將要滿十六歲,在這方面都有些懵懂青澀,這場交際毫無疑問是生澀的,有趣而可笑的,但事後很多年的歷史證明,這場交際極其成功,甚至可以說,這是自太宗皇帝與魔族族長那場盟約之後,最成功也是最重要的交際。

    「你答了多少道題?」

    唐三十六問道。他對這個答案確實有些興趣,因為他總覺得陳長生雖然是個普通人,但……應該不是個普通的人。待他看到陳長生臉色有些蒼白,才發現自己這個問題問的不妥,那些如海般的試題,便是他這樣一個天才,都覺得有些吃力,很明顯,陳長生的心神損耗的太過嚴重,看情形,結果也應該不會太好才是。

    「有些修行方面的問題,實在是答不上來,神識、真元、還有聚星焚日……」

    陳長生很誠實地說著,心裡有些僥倖,他自幼通讀道藏,那些看似艱深的學術問題,對他來說沒有什麼難度,反而是修行方面的問題,他實在是沒有答案,好在畢竟只是招生考試,那方面的內容不是太多。

    唐三十六聽著聽著便覺出有些不對,答不上來的問題只有這些……難道其餘的題目這小傢伙居然全部答出來了?便在這時,他留意到湖那面,一名教師抱著厚厚的試卷,快步向某處走去,那老師似乎心情蕩漾難持,上石階時竟險些摔跤,他不由微怔,聯想著陳長生先前的話,不禁生出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猜想,難道這小傢伙真的要給所有人一次震撼?

    「其餘的……你都確定自己答出來了?」

    「不敢說確定……太上清心咒有兩個版本,國教初立那年做了一次編撰修訂,後來大家一直用的都是編修後的版本,但那題目上說的年代在一五七三年之前,所以我不知道應該用哪個版本做答,最後只好把兩個版本都答了上去,只怕會惹得老師不喜,扣分。」

    唐三十六聽著這話,不由沉默。

    那道題他只知道一個版本,也只答了一個版本。

    過了會兒時間,他看著陳長生說道:「我總以為我和那個傢伙,是年輕一代裡最囂張的人物,沒想到,你比我們更囂張。」

    陳長生不解,心想自己又哪裡囂張了?

    ……

    ……

    榜單貼了出來。

    上面並沒有陳長生的名字。

    陳長生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長時間。

    人群看著他的眼神有些不善,帶著譏諷嘲弄與輕蔑,如果不是唐三十六與他並肩而立,大概此時已經有很多難聽的話出現。

    「我不明白。」陳長生說道。

    唐三十六也不明白。他相信這個令自己感覺親切誠懇的少年不會說謊,既然他說大部分題目都答出來了,就應該是答出來了,那麼按照分數,就算不排在最前面,至少上榜應該是綽綽有餘。

    陳長生找到了最開始負責感應石考核的那名老師,說道:「我要查卷。」

    那名老師整理著雜事,沒有直視他平靜而堅持的目光,說道:「既然你用規章制度,獲得了考試的資格,就應該知道……我天道院的試卷向來不允許重查,這代表著對天道院的尊重,你沒有考上便是沒有考上。」

    陳長生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轉身離開。

    ……

    ……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這樣一個怒而不出惡言的小傢伙,真的很了不起。」唐三十六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湖那面,轉身望著某人譏諷說道:」像這樣的人才天道院都敢不收,果然了不起。「

    「你比他只大兩歲,說他是小傢伙,實在是有趣。」

    天道院副院長說道:「更有趣的是,你怎麼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你們一定會後悔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如果我受到他這樣的待遇,一定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天道院會因為拒絕一個普通學生而後悔?」

    「他不是普通學生,他是像我一樣的天才。」

    天諭院副院長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看過那少年的試卷,沒有洗髓,便能博聞強識如此,確實可以說是天才,便是比起當年的王之策也差不了太多,若是往常,我絕對會招他入院,然後親自教導,只可惜今次不行。」

    唐三十六看著他問道:「為什麼不行?」

    「因為有人打了招呼。」副院長說道。

    「誰?」

    「神將府。」

    「當今大陸,一獨夫、五聖人、八方風雨,逍遙榜上無數變態,還不提魔族那些藏在荒野裡的傢伙,三十八神將固然強大……但天道院是什麼地方?居然會聽神將府的號令?」

    「你父親將你托給我照看,所以這件事情我不瞞你,但你不得再往外說……區區神將府,自然無法影響到我天道院,但那座神將府不同,因為那是東御神將府,府裡的主人叫徐世績。」

    「徐世績……即便聖后寵信,實力強大,終究只是個神將。」

    「但他家只有鳳凰……」

    唐三十六眉宇間的冷漠驕傲在聽到鳳凰二字後再難保持,瞬間消融,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陳長生那傢伙,居然會惹到那隻鳳凰?他究竟是什麼人?」

    副院長平靜說道:「不用理會是什麼人,他終究已經十四歲,就算再開悟也已經晚了,世間天才太多,他就算再有潛質,又能如何?先前拿他與王之策相比,如果他真有王之策的毅力與機緣,在不在天道院,又有什麼關係?」

    ……

    ……

    陳長生並不知道自己落榜與徐府有關。他以為自己大概是佔了京都哪家權貴子弟的名額,所以被人使了手段。他雖然初涉紅塵,但在道藏戲文裡已經見過太多爾虞我詐、陰穢不堪之事,只能沉默。現在的他,除了沉默,還能做些什麼呢?

    他離開天道院向名單上第二間學院走去,依然沒有留意到,那輛有著血鳳暗徽的馬車在遠遠地跟著自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5 05:29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5 05:32 PM 編輯

第八章摘星

    當今世界,修行以國教玄門正宗為主,真元最主要的來源便是滿天繁星——光明教講究的就是光明二字,照亮夜穹的正是星光——破坐照入通幽,然後聚星,靠萬千星辰灑落人間的能量,改造凡人的身軀神魄,這便是修行的最終目的,由此可以想見星之一字,在修行界的地位,各國各宗門都有觀星台,名勝大川無數望星樓,卻極少看見攬星奪星之類的名字,因為那會顯得對星辰有些不敬。

    但陳長生名單上的第二家學院,赫然就叫做摘星學院。

    摘星——這家學院取了如此霸氣十足的名字,國教卻沒有任何意見,這件事情本就很霸氣。

    全天下只有這家學院敢用、夠資格用這個名字。

    因為這家學院直屬大周軍方,無數年來培養出無數勇敢而堅毅的年輕人,走出的將領繁若群星。多年前與魔族的那場驚世大戰,人類初期瀕臨絕境,摘星學院從院長到普通學生,紛紛奔赴戰場,前仆後繼,戰死沙場者十有八九,大戰之後,偌大的學院竟然凋蔽寂寥有如墳墓,憑此,摘星學院在人類世界裡獲得了無人能夠企及的尊重,也擁有了難以想像的氣勢。

    這樣一間學院,別說摘星,就算想用焚星做名字,又有誰敢提出意見?

    世間所有人都很瞭解摘星學院這段血腥殘酷而榮耀的歷史,陳長生也不例外,師父把摘星學院列在名單第二位,實際上在他的心目中,摘星學院則排在首位,所以沒能考進天道院雖然讓他有些鬱悶,但他並不是太過在意。

    他相信摘星學院,肯定不會像天道院那般徇私,至少不會做的那般過分。

    就這般想著,他來到氣息肅殺的摘星學院,開始準備第二場考試。

    摘星學院與天道院果然不同,院門外雖然也圍著黑壓壓的人群,但不知道是因為院門口那些全副武裝的精銳士兵如鷹般的目光,還是學院院門那塊寫滿了殉國將領姓名的石碑令人太過壓抑,場間一片安靜,沒有任何雜聲。

    填寫簡單的報名表,領取號牌,在幾名軍官的帶領下,六百餘名待試少年走進了院門。

    與天道院的考核類似,摘星學院也準備了一場提前考試,目的也是提前淘汰掉那些未能洗髓成功的普通少年,為隨後的正式招生考試減輕壓力,只不過摘星學院畢竟有軍方性質,方法要比天道院簡單、也直接的多——這裡沒有什麼感應石,只有一塊石盤。

    那塊石盤很大,很像一塊磨盤——事實上,那本來就是摘星學院後廚外的石磨上臨時卸下來的磨盤,重三百斤。能夠舉起這塊磨盤,走上三十級石階的考生,就算是通過第一關考核,有資格參加正式的招生考試。

    三百斤的重量,除非洗髓成功,筋骨鍛鍊如松,普通人很難舉起來,更何況還要走這麼長一段石階。有很多沒能洗髓成功的少年看著那塊磨盤,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很多人垂頭喪氣地退去,就連有些已經洗髓成功,但境界不穩的少年,判斷出自己今年還無法做到,連連搖頭,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放棄,當然,也有些普通少年勇敢地憑籍自身原本的力量,嘗試進行了挑戰,卻沒有一個成功的。

    未能洗髓,便舉起這塊磨盤,在摘星學院的招生考試裡,其實並不算少見,比如現在鎮守伽藍關的白虎神將,當年初入學院時便未能洗髓,但憑著天生神力,竟是極輕鬆地將那塊磨盤直接扔到了湖那邊……

    但終究這也不是太常見的事情。

    教官有些遺憾,看了看天時,決定加快速度,讓考生自行申報自身水平,然後由洗髓成功的考生先行考試,再讓普通的少年進行嘗試。

    很遺憾,直到日過中天,依然沒有一名普通少年創造奇蹟。

    就在人們覺得無趣,好些圍觀者準備離去的時候,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拿著號牌走進場內,極輕鬆地舉起那塊磨盤,蹬蹬蹬蹬,連上三十級石階,氣不喘臉不紅,甚至還又把那塊磨盤重新扛回了原處!

    場間一片嘩然。

    那少年舉手向四周示意,驕驕然地再次走上石階,向學院深處走去,有趣的是,他生的太過憨厚老實,再如何想刻意表現出驕傲得意,在圍觀的人們眼中,也只是可愛,沒有任何嘲弄,只有一片善意的笑聲。

    待那魁梧少年走後,很多人都開始猜測他的來歷,直至有人忽然提到,這少年先前腳踝處隱隱可見的青色花紋,眾人才愕然噤聲,因為……那代表少年極有可能擁有妖族血統,甚至就有可能來自西方妖域!

    數百年來,人族妖族因為曾經共同抵抗魔族的緣故,關係雖然談不上融洽,但也算得上相安無事,有些能夠化形的妖族貴族,甚至就在人類世界裡生活著,大周京都裡肯定也有——只不過畢竟人妖殊途,人類世界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此事都不怎麼提起,只要那些妖族不亂來就好。

    那名被懷疑是妖族的魁梧少年,成功舉起磨盤,彷彿推開了一扇門,緊接著,竟又有兩名來自大老嶺的獵戶少年,也僅憑著自身的本原力量,就舉起磨盤走上了石階,雖然顯得很是辛苦,還是贏來了陣陣喝彩。

    在石階上方拿著筆黑做統計的軍官微微點頭,看來很是滿意今年的成績。

    時間流轉,終於輪到了陳長生。圍觀的人群看著這名面有稚意的少年,善意地助了幾聲威,便不再如何關注,因為這少年明顯年紀還小,沒有發育完全,別說像那名妖族少年一樣魁梧,就連那兩名獵戶少年的精壯也遠遠不如,怎麼看也不可能舉起那般重的磨盤。

    在天道院,陳長生靠的是對院規律條的熟識直接跳過了洗髓挑選的那一關,此時在摘星學院,他或者還能想到別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學院肅殺卻又熱血激昂的氣氛影響,又或者只是想試一下,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走到磨盤前緩緩蹲下,雙手穩穩地把住磨盤兩側,平緩而深長地進行了五次呼吸吐納,將全身氣力盡數灌注到腰腹與雙臂之間,低哼一聲,驟然發力!

    斜斜石階前忽然變得一片安靜,那些正在閒聊著什麼的人們愕然忘了接話,張大嘴望向場間。

    磨盤緩緩地上升,最終被陳長生舉到了胸前,不多不少,剛剛超過考核標準一寸!

    他的臉有些紅,但神情還算平靜,眼神裡看不到任何慌亂和緊張的情緒。

    轟!場間響起熱烈地喝彩聲,人們不停地替少年助威,用有節奏的喝聲,想要幫他抬動腳步。

    陳長生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他的膝蓋便有些顫抖。

    把磨盤舉起來是一回事,舉著如此沉重的磨盤走上石階,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氣息變得有些亂,臉變得越來越紅。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從微微鼓起的臉頰處能夠看到,他在用力地咬著牙。

    他一步一步向石階上走去。

    ……

    ……

    陳長生確實沒有洗髓成功,他的筋骨肌肉強度,按道理只有普通少年的強度,甚至,因為他自幼患病的緣故,他理應比普通少年更加虛弱才是,但正是因為有病,還是很難治的病,所以西寧鎮外那間破廟裡的三個人、包括他自己最在意的便是他的身體。

    剛剛懂事,他就開始被迫背誦破廟裡的三千道藏,同時那位有些神神道道的道士師父挖來無數草藥熬成藥湯讓他泡浴,餘人師兄則是拿著棘條和木棍不停助他打熬身體,十餘年來,他最熟悉人的是廟裡的三個人,他最熟悉的味道,便是書籍的味道、藥的味道以及棍棒的味道。

    漫長時間的治療與打熬,他的病沒有治好,他沒有辦法變成妖族少年那樣天賦神力,但本應無比虛弱的他,現在在身體方面已經不弱於普通人,甚至還要更好一些,雖然這只是表面的健康與強大,但也讓他很高興。

    一個自幼患病,十歲後便被籠罩在黑暗陰影裡的少年,會比別的人更在意身體方面的事情,會無比在意那些細節,所以,今天在摘星學院,他沉默地走到磨盤前,只想憑自己的力量來通過這場考核。

    他想舉起那塊沉重的磨盤,向自己證明一些事情,同時向師父和師兄表達謝意。

    ……

    ……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陳長生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臉色越來越難看,束的極緊的黑髮早已被汗水打濕,但他的眼神還是那樣的平靜肯定。

    石階兩旁的助威聲、喝彩聲已經停止,所有人看著那名低著頭,艱難前行的少年顫顫巍巍行走在石階上,很是擔心,又很是佩服,好幾次那少年眼看著便要倒下,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居然支撐著他堅持住了!

    教官在石階上看著陳長生,眼中流露出欣賞的神情。

    ……

    ……

    七步,八步,九步。

    陳長生的腳步越來越慢。

    教官眼裡的讚賞情緒越來越濃。他很意外於這名少年表現出來的水平——身為軍人,他在意的是陳長生表現出來的毅力與勇氣——他已經決定,就算陳長生沒能把磨盤舉到石階上,也會讓他通過這場初試。至於這會不會影響到學院和大周軍方的聲譽……

    教官看著緊張的人們,心情略安,暗想應該不會,看來絕大多數人都像自己一樣認為。

    認真而努力的孩子,值得特別的嘉賞。

    ……

    ……

    想著這些事情,教官有些走神,沒有一直看著石階上,直至某一刻,他醒過神來,忽然注意到人們臉上的神情忽然發生了變化。

    他轉頭望去,只見身邊多了一個人。

    那是個渾身濕透,疲憊至極的少年。

    教官心想自己不用為難了,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長生走到了石階上方。

    那方沉重的磨盤在他的腳下。

    他成功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6 10:58 PM

第九章 我有做錯什麼嗎?

    陳長生成功地進入摘星學院的正式招生考試之中,這一次,不像天道院裡迎接他的是戲謔或是冷漠,等著他的是殷切的期望與溫柔勸勉的眼神鼓勵,為此他覺得很溫暖,很有決心,狀態可以說很好。

    京都諸學院招生各有不同的側重點,天道院偏重於國教教義與修行方面的天賦,摘星學院對修行卻不是太過在意,大周軍方總以為修行是入院之後才需要注意的事情,他們更在意那些考生的軍事素養以及紀律性,所以摘星學院的試題數量不像天道院那般多,但對應對格式甚至姓名的書寫方法都有極嚴格的要求,而試題的內容也基本上偏重於戰場模擬以及戰例分析。

    如果說陳長生有什麼天賦,自幼熟背如流的千萬本書籍便是他最大的天賦,就像天道院考試一樣,掀開試卷,他看到的第一道題又很眼熟,大道三千包羅萬象,這句話真沒有半點虛假,世間無數學門如星沙般的內容都在其間,自然也包括那些著名的兵法紀要以及歷史上著名的戰例,對於人類與魔族之間的戰爭,更是描述的極為翔盡,他記得那些,自然不會答錯。

    很順利的,陳長生結束了考試,和其餘的同伴們來到軍紀樓前,等待著最後榜單的頒佈。站在代表著大周軍方森嚴軍紀的神獸前,他回想了一下試卷的內容,確認自己考進摘星學院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放鬆了些,看著那名面容苦澀的妖族少年,善意地踮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表示安慰——很明顯,這位天賦神力的妖族少年對人類的兵法戰例沒有太多瞭解,考的有些糟糕。

    夕陽快要落山,微紅的光照耀在神獸與軍紀樓冰冷的鐵柵欄上,讓環境產生了一種神妙詭魅的感覺,陳長生站在光影裡,看著還是空空如野的石壁,稚嫩的臉上滿是高興的笑容與對未來的期待。

    然而他並不知道,稍後自己迎來的依然是苦澀的失望。

    ……

    ……

    “為什麼?”

    先前主持舉磨盤初核的那名大周軍官以及另外一名神情肅然的教官,站在書案之前,看著案後一名中年將軍質問道,他臉上的神情鐵青異常,很明顯已經快要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

    那名中年將軍面無表情,眉若墨蠶,不怒而威,聽著下屬憤怒的質問,微微皺眉,說道:“你這是向上級詢問的態度?”

    兩名教官聞言一窒,其中一人指著樓外的夕陽說道:“看到那封試卷的人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但關注那個叫陳長生的考生的同僚還有很多,我的態度或者不好,可如果讓同僚們知道結局,一樣也會提出相同的疑問。”

    中年將軍說道:“終究不過是個洗髓都未能成功的普通少年,你們為何如此看重?”

    那名教官憤怒地上前一步,指著案後已經被揉成廢紙的那張試卷,說道:“您也看了那份試卷,您應該很清楚,十幾年來,入院招生考試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完美的試卷,無論是答題規範還是戰例分析,沒有任何漏洞,沒有一個錯別字,就連稍粗些的筆畫都沒有。是,那孩子可能無法成為像您這樣英勇強大的神將,但他絕對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參謀軍官!”

    中年將軍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是來自宮中的命令,我不需要給你解釋。”

    那名教官聞言一怔,過了會兒才醒過神來,聲音微沉說道:“但……我需要給那孩子一個解釋。”

    中年將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你讓他過來,我給他解釋。”

    ……

    ……

    走進森嚴的樓閣,看著案上正在燃燒的燭火,陳長生沉默不語,垂在身畔的雙拳漸漸握緊,臉有些蒼白,不知道因為疲憊還是憤怒,或者兼而有之,當他看到石壁上依然沒有自己名字的時候,他真的很憤怒,比昨天在神將府裡遇到冷眼與輕蔑時還要憤怒無數倍。

    因為他對進入摘星學院抱有極大的期望,他對摘星學院抱有極大期望,而所有的期望在看到榜單的那一刻,盡數變成了失望,他為之而付出的努力,現在看起來都成了笑話,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麼?

    他需要一個解釋。

    案後那名中年將軍說要給他一個解釋,他想知道會是什麼。

    “抱歉。”

    中年將軍站起身來,像猛獸盯著小白兔般冷漠盯著他,說出口的話卻是抱歉兩個字。

    “身為一名大周軍人,我要違背自己的行事原則,很抱歉。”

    “我的行為或者會讓摘星學院聲譽受損,很抱歉。”

    “你有才能,有前途,你只是個孩子,我卻要暫時中止你的前途,抱歉。”

    “我不能告訴你這是為什麼,抱歉。”

    “但我想你很快就會知道原因,所以,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陳長生聽完這番話,沉默了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

    ……

    第二天凌晨五時,陳長生如昨日如過去十四年裡每一日那般準時醒來,洗漱穿衣,靜思明心,然後離開客棧,繼續自己的求學之路。

    他按照名單上的順序,去了另外兩間學院。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遭遇,自然令他鬱悶不悅,但他是世上最珍惜時間的人,他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憤怒與悔悵裡,只願意把時間用在有價值的地方,這種表現有時候給人的感覺,便是百折不撓。

    昨日的遭遇看上去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認真準備,謹慎應試,用腦海裡的知識儲備與堅韌的意志,成功地通過了這兩間學院的入院考試——從試卷內容來看,他自己認為應該能夠成功通過——然後又沒有任何意外地落榜。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陳長生不再那般失望,或者說他已經麻木了。

    他很清楚,肯定有人在暗中針對自己,至於是誰……那個答案也很清楚。

    傍晚時分,他走出第四家學院,終於第一次看見了那輛神將府的馬車,看見了車轅上那個有些舊淡卻又讓人覺得清晰的驚心動魄的血鳳徽記,當然,那是因為對方專門把馬車停在了院門前、就是要讓他看見的緣故。

    陳長生看著馬車,知道答案將要揭曉。

    雖然他已經猜到了答案,但看到試卷的感覺終究有些不一樣。

    那名中年婦女從車廂裡走了下來。

    “你只是個孩子……根本沒有任何資格讓神將府做這麼多事。”

    中年婦人走到他身前,面無表情說道:“但我們還是做了這麼多事,因為我們很擔心你因為過於年輕而對局面無法有清楚的認識,所以我們很認真地展現實力讓你看到,你現在應該很清楚,只要我們不同意,你在大周朝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

    陳長生記得她,在神將府裡,自己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行禮致意,然後直身,沒有說話。

    中年婦人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她沒有想到,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少年還能如此冷靜,甚至沒有忘了對自己行禮,這種表現實在是令人有些無措,甚至令人有些不安,但她必須把這件事情做完。

    “我們想要什麼,你很清楚……如果你同意,我們從你身上剝奪的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到你的身邊,天道院、摘星學院、宗祀所……隨便你挑,想要學什麼,隨便你挑,想要跟隨哪位先生,隨便你挑,學成之後,你是想進軍隊還是想進國教或者入朝為官……所有一切,都隨便你挑。”

    中年婦人看著他神情嚴肅說道:“而如果你不同意,過去兩日的經歷,便將是你人生不停重複的畫面。”

    陳長生依舊沉默,沒有說話。

    中年婦人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很清楚該如何選。”

    陳長生看著她,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師兄筆記裡寫過,聰明人會活的不快活,所以做人要難得糊塗。”

    中年婦人笑了笑,說道:“但你確實很乖,很聰明,沒有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不然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陳長生現在終於確認,過去這兩天東御神將府一直派人跟著自己。

    中年婦人說道:“當然,你不要誤會……我先前只是在說一種可能性,聖后在上,神將府向來遵紀守法,從來不會欺負人,只願意幫助人,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你本來就準備付出的東西,我們就可以幫助你獲得很多。”

    本來就準備付出的東西,自然就是那份婚書。

    幫助你獲得很多,可那些本就是自己能夠獲得的東西。

    陳長生忽然覺得,和繁華的京都相比,舊廟後面滿是凶獸的山林是那樣的美好。

    他看著那位中年婦人,忽然開口說道:“婆婆,我有做錯什麼嗎?”

    中年婦人怔住,一時語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7 08:07 PM

第十章何日上青雲

    「看來我沒有做錯什麼。」

    陳長生看著中年婦人說道:「既然我沒有做錯什麼,那麼我為什麼要改變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沒有什麼改變,只有呼吸極難引人注意地變得粗重了些。

    只有他師兄才知道,這個細節表示他已經非常生氣。

    中年婦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你不怕死嗎?」

    「我……很怕死去。」陳長生聲音像鐵那樣硬,「……所以我來京都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神將府退婚,就在昨天,我也準備考進天道院或摘星學院之後,擇天再去退婚……但很抱歉,我現在真的改主意了。」

    中年婦人盯著他,目光微冷。

    陳長生靜靜回視著她,說道:「除非你們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記住我的名字。」

    中年婦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其實我很欣賞你。」

    她看著陳長生,眼裡的情緒有些複雜:「這幾天我一直看著你的生活起居,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這般年齡便如此自律的少年,還有這四場入院試,你表現出來的東西很少見,很值得讚賞……我甚至有時候在想,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把她嫁給你也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被讚揚,總要做出些回應,他想了想後說了兩個字:「謝謝。」

    這種時候說謝謝,有些可笑,有些可愛,有很多可敬。

    中年婦人望向院門側後方那道石壁,說道:「但遺憾的是,全世界都沒有人會認為小姐應該嫁給你。」

    陳長生順著她的手望去,只見青石壁上密密麻麻刻著很多名字,這裡是學院的正院門後,這不是入院試的榜單,那麼是什麼榜?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院門後,似乎也看到過類似的石壁,上面都刻著很多名字。

    青石壁的最上方刻著一行字——「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看到這行字,陳長生想起書裡的記載,才知道青石壁上刻著的便是傳說中的青雲榜。

    大陸強者無數,但天才總自少年始——青雲榜便是二十歲以下強者的排行榜。能夠登上青雲榜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各國各宗門全力培養的內門核心弟子,或是天賦異稟的奇才,只要沒有半途消隕,這些名字最終都會成為真正的強者。

    京都以至別處的所有學院院門處都有青雲榜,院方想以榜上那些光彩奪目的名字,激勵學生們奮勇上進,增加學院同窗之間的凝聚力,只是效果並不怎麼好——學生們很清楚自己想要進青雲榜沒有任何可能性,那些名字讓他們仰慕敬畏,直至絕望。

    青雲榜不問學識不問境界、師門,不分男女,只問強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不得超過二十歲。曾經有好些次,有相對低境界的人偶爾戰勝高境界的強者一次,便在榜單上排到了前面——這引來了很多不滿。

    當年天機閣設榜之初,這種評選標準便曾經被多次質疑,但天機閣的回答簡單而有力——無論學識境界哪怕修養精神氣質,最終集合在一起,才是綜合實力,青雲榜評的是綜合實力,最好的判斷方法最好就是、也只能是勝負。

    陳長生的目光在青雲榜上那些名字上移動。那些名字對他來說很陌生,裡面偶爾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姓氏,可能是妖域的少年強者,也有可能是南方森林裡的土族天才,忽然,他在第三十六的位置上看到了唐棠的名字,想到在天道院裡,那位青衣少年說起自己唐三十六這個名字的來歷,不由開心地笑了起來,很是替對方感到驕傲光彩。

    最終,他的目光來到了石壁的最高處,看到了孤懸在那裡的、高高在上而顯得有些孤單、孤單而顯得更加冷漠驕傲的那個名字,那個他知道的名字,那個他應該很熟悉的名字——徐有容。

    「青雲榜錄盡世間少年天才,我大周朝人才濟濟,只是神都便有十餘人在榜單上,天道院有四位,摘星學院有三位,但與南方長生宗、槐院等地相比,也算不得特別優異,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後,南北勝負方分……」

    中年婦人看著石壁,難掩驕傲,也不需要掩飾自己的驕傲,淡然說道:「……兩年前小姐初次入榜,便直接列在首位,從那天起便再也沒有下來過,後面的那些少年天才們不要說追趕,便是連接近都很困難。」

    陳長生看著石壁最上面那個名字沉默無言。婚書這四年來都是由他自己保存,他看過很多次,他很清楚她的閨名,也很清楚她多大,如此算來,這位徐府小姐十二歲時便在青雲榜上一望無敵……真鳳之血果然很了不起啊。

    中年婦人收回目光,望向陳長生肅然說道:「你確實很優秀,洗髓未成功,也有能力考進那些學院,但是,你和小姐之間的差距太大……這和奮鬥無關,和天賦無關,和努力也沒有關係。你在你的人生路上不停向上攀登,我相信你可以登到很高的山峰上,但小姐她早就已經離開了那裡,如果你固執地想要跟隨她,迎接你的必然是天上降落的雷霆。」

    陳長生沉默,然後想起丫環霜兒提到的那位真龍轉世,那位舉世公認與徐有容是天生一對的天才人物。

    「秋山君……」

    中年婦人沒有想到他知道秋山君的存在,面無表情說道:「秋山君兩年前一直在青雲榜的榜首。」

    陳長生問道:「為什麼他會出榜?因為不想輸給徐小姐?」

    中年婦人說道:「秋山君兩年前提前突破坐照後境,現在是點金榜魁首。」

    陳長生嘆了口氣,發現自己很難在這件事情上面尋找到任何安慰,因為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而他自己,不要說登上青雲榜……就連想要登上學院的招生榜都困難的不行,果然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啊。

    他問道:「先前您說我與徐小姐之間的差距與天賦無關,與奮鬥無關,那麼,究竟會與什麼有關呢?」

    中年婦人說道:「……只與命運有關。你哪怕是最優秀的普通人,始終還是個普通人,而小姐她從出生開始,就不是個普通人,你生來是人,她生來是鳳,雙方之間的差距有若天地。」

    「原來……又是命運啊。」

    陳長生感慨,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看著中年婦人認真說道:」您大概不相信,我來京都就是為了改命的……雖然和婚約無關,但命運兩個字,對我真的沒有什麼說服力。「

    中年婦人微怔,沒有想到已經把話說的如此清楚,他還是不肯放手。

    夕陽西下,陳長生向街對面走去,隨著人群走向更遠處。

    中年婦人注意到,最開始的時候,他的頭有些低,身子有些微佝,顯得有些落寞疲憊,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的身子漸漸挺直,頭也漸漸抬起,重新開始平視街上的人群與遠處的落日。

    暮暉照耀在少年的身上,彷彿在燃燒。

    ……

    ……,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自律的少年,飲食起居自我控制的非常嚴厲完美,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或者娛樂,他很珍惜時間,太珍惜以至於我總覺得有誰在追趕他,又或是有鞭子在不停地抽打他,但他卻又不會給身邊人焦慮的感覺,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享受生活,或者說生命……就是有一些輕微的潔癖,第一天時我有數過,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應該也有五條以上。」

    神將府裡,中年婦人站在徐夫人身前,面無表情說道:「夫人,我必須要說,這個孩子很不錯,如果給他機會,他一定會成長的很快,如果再有些好的機緣,或者能夠有很好的前程。」

    徐夫人沒有想到,跟隨自己數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這婦人,居然會替那個孩子說話,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中年婦人說道:「小姐當然不可能嫁給他……但像眼下這般打壓羞辱,倒不如直接殺了,不然將來真給他機會翻身,府裡即便不懼,也會有些麻煩,再者……我以為那少年為人不錯,何必如此。」

    這種邏輯,普通人大概很難明白,但徐夫人聽明白了,沒有想到婦人是真的欣賞陳長生,又想起徐世績那夜在書房裡說過的那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有很多人盯著神將府……尤其是那些不肯死心的老傢伙們,如果府裡出了醜聞,即便影響不了大局,聖後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喜,所以這事要辦的小心謹慎些,能夠用和平手段拿到婚書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後,那少年還是要堅持自己可憐的自尊,或是想要謀取更大的好處,那麼只能讓他悄無聲息的死去,那也會帶來一些麻煩,但把麻煩的源頭除掉,也算是個法子。」

    ……

    ……

    霜兒回到房間,在桌邊發了半天呆,想著先前在夫人房門外聽到的那番對話,覺得情緒有些躁亂不安,端起涼茶壺灌了半壺下去,也沒能更冷靜些,她知道自己能夠偷聽到這麼多話,其實只是夫人想讓自己聽到……夫人知道她經常與小姐通信,故意讓她聽到這些話,自然是想通過她告訴小姐這件事情,算是通知。小姐當然不能嫁給那個叫陳長生的傢伙,但真的用得著那樣嗎?小姐會同意嗎?

    她走到桌邊,鋪平紙張,提筆蘸墨,想了想後,開始寫信。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8 11:23 PM

第十一章 這兩個傢伙

    明明還是初春,今天卻有些燥熱,陳長生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情緒的問題,總之,當他走回客棧,發現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汗打濕,粘著道上的塵土後變得有些髒,喜愛乾淨的他情緒變得更加低落,直到看到那個人。

    那是個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客棧大堂正中間,微抬著下巴,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這裡會給別人帶去多少不便,驕傲的就像隻野鶴,眼中根本沒有那些正在抵頭啄食的群雞。

    這間客棧地近天書陵,人流量極大,此時正是飯時,進出客棧的人更是如潮水一般,卻沒有人敢靠近他,青衣少年就像是洛渠裡那些孤單的石柱,潮水遇之則分,畫面有些詭異——陳長生認識這名青衣少年,但客棧裡的人們並不認識,那麼之所以會出現如此詭異的一幕畫面,想必先前已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有些吃驚,為什麼對方會出現在這裡,想來是找自己,只是找自己做什麼呢?

    他走到青衣少年身前,與之見禮,然後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青衣少年正是在天道院招生試裡與陳長生有過一面之緣的唐三十六,他的名字來自於在青雲榜上的排名,有趣的是,他與陳長生一樣,都很不擅長與人打交道,還禮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很快便冷了場。

    客棧裡鴉雀無聲,不敢招惹唐三十六的人們低頭吃著飯菜,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不敢議論,只是很多雙目光都落在這兩名少年的身上,人們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冷場是很令人尷尬的一件事情,在萬眾矚目之下冷場,是尷尬到無以復加程度,尤其是對於想要在陳長生面前表現出自己寬和、成熟一面的唐三十六來說。好在他的年齡終究比陳長生要大些,稍一思忖後,終於想到了破題的方法,說道:「來了客人,也不請我坐坐?」

    陳長生這才醒過神來,將他領進自己的房間,掏了十幾個大錢,請客棧裡的茶先生泡了一壺好茶。不多時,茶便泡好,一張書桌一壺茶,兩個茶杯斟至七分,陳長生道了聲請,然後便又是例行的冷場。

    長時間的沉默真的很尷尬,唐三十六實在難以忍受,開門見山說道:「是不是還沒考取?」

    陳長生誠實說道:「第四次落榜。」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是東御神將府做的手腳。」

    陳長生抬頭。他意外於對方居然知曉了此事的內情,卻不知道對方知曉多少,帶著疑問,目光便自然有些不同。

    在唐三十六的印象裡,陳長生就是一個天賦可期、氣質可親、精神可嘉的普通少年,此時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鋒般鋒利,不禁微異,眼睛微眯,對陳長生隱藏著的事情更感興趣。

    令唐三十六有些鬱悶的是,他說出東御神將府五字後,陳長生明顯有所震動,卻沒有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沉默的就像隻沒用的鵪鶉,他有些惱火,雙眉如劍出鞘,喝道:「難道你不生氣?不憤怒?」

    陳長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翻了個白眼。

    唐三十六正在喝茶,險些把嘴裡的茶水噴出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古板甚至可以說死板的這個傢伙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陳長生心想,自己鬱悶的快要死了,但一定要讓你知道?

    就連婚約這件事情,他都不準備讓別人知道,更何況是因為婚約引發的四場入院試落榜冤案?

    婚約的事情,到現在為止還是他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秘密——東御神將府連番打壓,再加中年婦人那番話讓他已經很生氣,他還是不準備把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是因為他害怕神將府的恐嚇,更不是怕被神將府殺死。只因為他相信最終自己還會把婚書退給神將府,那麼何必讓此事鬧至街知巷聞?徐家小姐可能高傲而冷漠,就像她父母一樣可惡,既然神將府到時候已經道歉,何必讓一個女孩子以後不好嫁人?

    是的,他相信自己最終會退婚,因為他堅信神將府終有一天會向自己道歉,而且他不想讓自己的名字是因為徐家小姐而被世人知道,或者是驕傲,或者是執拗,總之他想堅持一下。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依然還堅持走在名為天真的道路上。

    ……

    ……

    很有趣的是,明明陳長生什麼都沒說,唐三十六什麼都不知道,他卻大概明白了陳長生的意思,無來由生出更多欣賞,將杯中的溫茶一飲而盡,伸手拍著陳長生的肩膀,說道:「我很欣賞你。」

    雖然是青雲榜上排三十六的少年天才,是站在人潮人海裡像野鶴般無人敢招惹的存在,但終究還是個少年,所以唐三十六這個動作顯得有些故作老成,而且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姿態都顯得有些居高臨下。如果是別的人,大概會很不適應,甚至有的人會直接憤怒起來,陳長生卻沒有,他明白這個傢伙是在向自己表示善意與安慰,只是很明顯這個傢伙很少做這種事情,所以顯得有些笨拙。

    他說道:「謝謝。」

    唐三十六說道:「口頭稱謝不夠,你請我吃飯。」

    顯然是很笨拙地善意及結交願望的表達——陳長生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修行,難怪如此年紀便境界如此深厚,為人處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他想事情的時候向來很專注,看著便有些呆怔。唐三十六看著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很是同情這個傢伙,心想這傢伙只怕一輩子都在讀書,難怪如此年紀便能記住那麼多典籍教義,為人處事真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怎麼辦。

    總之,兩個都沒有資格同情對方的傢伙,稟著同情對方的友善心理,開始了繼天道院之後的又一次交際。

    陳長生讓店小二拿來菜單,估算著師父給自己的錢以及師兄私下塞給自己的錢,足夠支撐自己在京都裡過上幾年好時光,便不再多想什麼,把菜單推到唐三十六面前,說道:「隨便點……嗯,這是我第一次請人吃飯。」

    他完全沒想到,這句話讓唐三十六對他的同情愈濃,心想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個山旮旯裡冒出來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9 09:02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0 06:2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上)

    陳長生說隨便點,在唐三十六看來,隨便點這三個字,不管是隨便點菜,還是相處隨意些,意思都差不多,同情對方之餘,點菜的時候卻沒有怎麼在意菜價,拿著菜單,便隨意點了幾個客棧拿手的招牌菜,最開始兩道便是飛雀熬的湯、清蒸的雙頭魚……正點著,他瞥見陳長生的眉皺了皺,以為對方銀錢不夠、有些心疼,對小二說道:「雙頭魚不要了,換成鱸魚,再就是……飛雀湯換成蓴菜湯。」

    果不其然,陳長生的眉頭舒展開來。

    唐三十六微笑,心想自己果然觀察入微,善解人意,隨口說道:「再來一碗梅花舖底鹿脯團。」

    陳長生皺眉。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換掉……來碗梅菜扣肉。」

    陳長生依然皺著眉。

    唐三十六有些不悅,心想一碗肥豬肉,平日在家自己吃都懶得去吃,你居然還捨不得出這錢?

    他對店小二說道:「直接來盤涼拌折耳根!再加一盤紅油順風!」

    陳長生還是那副模樣,滿臉的不讚同。

    唐三十六真的有些煩,說道:「看在你第一次請客吃飯,不懂人情世故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說什麼。」

    陳長生微怔,問道:「我哪裡不對?」

    唐三十六喝道:「就算身上錢不夠,也不能當著客人的面流露出這種神情,真真令人生厭!既然是男人,頭可斷,血可流,臉面不可丟!哪怕待會兒去把身上的裘皮大氅當了,又算得什麼?」

    他自以為這道理很是應當,教育同伴的感覺很好,陳長生卻聽著感覺有些怪,問道:「這就是打腫臉充胖子吧?」

    唐三十六微惱,說道:「這是哪裡話?」

    「這是西寧的俗話。」陳長生認真地給出解釋。

    唐三十六怔住,心想自己問的是這個嗎?正準備發飆,又聽著陳長生平靜而淡然的下一句話。

    「……而且我也沒有裘皮大氅。」

    房間裡忽然變得有些安靜。

    唐三十六忘了發飆的事情,覺得這件事情確實很苦惱。他只見過家族宗門裡那些不如意潦倒的長輩和師兄們動不動拿著裘皮、蛟索去換酒吃,卻沒人告訴過他,如果有人真窮到連這些都沒有,又該如何不失顏面地請客吃飯,至於他自己……

    首先他從來不缺錢,其次……他也沒有請人吃過飯。

    他看著陳長生正色說道:「那這頓飯我請你吃好了。」

    陳長生微異,問道:「為什麼?」

    唐三十六看著他神情溫和說道:「你沒裘皮大氅,肯定也沒旁的值錢的東西,怎麼能讓你請我?」

    陳長生有些無辜,說道:「但是……我有錢啊。」

    ……

    ……

    再次冷場。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問道:「那先前我點菜的時候,你為何臉色那般難看?」

    陳長生想了想先前的場景,明白了些什麼,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因為……你點的飛雀黃精湯,名為溫補,實則燥意極大,在秋冬服用是極好的,現在是春天,那湯喝了容易生虛火,對身體不大好。」

    唐三十六完全沒想到,這傢伙是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問道:「難道其餘的菜也不好?那可都是招牌菜。」

    陳長生用平靜的語氣解釋說道:「雙頭魚是深海魚,以魚蝦海蛇為食,體內毒素沉積過多,若是水煮倒了罷了,去湯尚可食,但清蒸著吃身體是不好的,再加上我們只有兩個人,肉食太多,對身體真的不好,梅菜扣肉用的是豬五花肉,油脂太高,最好別吃。」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紅油順風裡的豬耳朵倒是好東西,可紅油真不好,再就是那盤折耳根,吃多了會澀腸亂心,對身體也不好。」

    「停!」唐三十六聽不下去了。

    陳長生說了一長串的對身體不好,那些話就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耳朵邊轉來轉去,讓他很不舒服——無論是誰,在高高興興地點完菜後聽著這些話語,都不會高興——食物當然不可能每樣都健康,但誰吃飯的時候會去注意這些細節?而且還像他這般注意的簡直嚴苛?如果陳長生是個注重養生的老者倒也罷了,可他明明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啊……

    「對身體不好又如何?難道吃了會死不成?」唐三十六冷冷說道。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不會當場死,但肯定會早死。」

    唐三十六無話可說,很是好奇,問道:「那你平時吃什麼?」

    陳長生應道:「二兩肉,二斤菜,紅薯雜糧隨意,兩日一條溪中白魚,不飲湯。」

    唐三十六問道:「如此吃了多久?」

    陳長生說道:「自記事起都是這般吃的。」

    這次輪到唐三十六皺眉。

    他覺得這些菜,只聽著都不好吃,真要吃上十四年,那該是何等樣淒涼的人間?

    他真的很同情這個傢伙。

    ……

    ……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很沉默,唐三十六覺得菜式太普通,陳長生覺得菜太不健康,總之各有各的不滿意,當然,這件事情根本無法調和,就像豆花與粽子一樣,飲食口味與健康追求,是人類三觀碰撞最激烈的領域。

    陳長生人生第一次宴請就這樣草草結束,兩碗香茶斟了上來,二人隨意聊了幾句天道院考核的情形,唐三十六又問了問他在摘星和另外兩家學院的遭遇細節,對大周軍方竟然也被神將府影響到表示了自己的不解和疑惑,然後便又沒有什麼話可講了。

    ——新結識的朋友一般在最開始的幾場聊天裡,都會說說小時候的故事以及成長經歷,尋求某些共同的愛好,但他們兩個人小時候的故事實在是單調乏味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所以根本沒有可能從這方面著手,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太過尷尬,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端著茶碗在房間裡隨意走著,從廳室走到露台再走回來,想著這傢伙能在天書陵外這等要地租這麼大的套房,明顯不差錢,自己先前的誤會真的有些可笑。

    走到廳室過博物架的時候,唐三十六的目光下意識落到架上,便再也無法離開——那裡有一把劍。

    那把劍很小巧,看著比正常的匕首也長不了多少,而且很細,看著非常秀氣,劍鞘是普通的皮鞘,劍柄也很樸實,從裡到外透著股尋常的氣息,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也沒有灰塵或血跡,總之這柄劍普通到了極點,卻讓他很想親近。

    唐三十六伸手去握劍柄。

    陳長生的手卻攔在了前面,他把劍柄搶先握在了手中。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這是我的。」

    唐三十六端著茶杯,茶杯有熱霧溢出,霧中他清俊冷傲的臉顯得更加寒冷,「所以我不能碰?」

    陳長生注意到他有些不高興,有些不安,但依然堅持說道:「你應該先問我,我同意了,你再去拿。」

    唐三十六收回右手,拂袖歸座,把茶杯擱到面前的桌上。

    陳長生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好吧,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只不過畢竟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所以看著對方不悅便有些慌,走到桌前,把手裡握著的短劍遞了過去。

    唐三十六抬頭看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陳長生把劍舉的更近了些。

    唐三十六不肯接劍,說道:「做事一點都不大氣。」

    陳長生無奈,心想到底是誰不大氣?是誰在像小孩子一樣賭氣?他沒辦法,走回博物架旁把劍擱好,轉頭問道:「你來找我有事?」

    「在京都我就認識你這麼個人,聽說了你的事情,自然來看看,不用客氣,我就是這麼熱情寬厚的人。」唐三十六神情漠然說道:「當然,這建議在我比較欣賞你的基礎上,你要知道,我欣賞的同齡人很少,你應該感到榮幸。」

    陳長生愣了愣,說道:「那……謝謝?」

    「光謝謝就夠了嗎?」

    「剛剛不是才請你吃了頓飯?」

    唐三十六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我決定收你做小弟。」

    陳長生問道:「做小弟是什麼意思?」

    唐三十六很認真地解釋道:「就是你從此以後就跟著我混。」

    陳長生認真地解釋道:「不行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辦法把時間給你。」

    唐三十六是個很傲氣的少年,憐惜陳長生懷才不遇,才有這番客棧探訪,既然對方沒有接下,自然不再多說,只是有些不解:「什麼事情?繼續考學?你為什麼一定要進些學院?你堅持的原因是什麼?」

    陳長生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的是什麼?」

    「我要參加大朝試,我要拿第一。」

    唐三十六神情傲然說道。忽然,他想起現在在南方聖女峰的那隻雛鳳,如果她提前回來……

    「我要拿大朝試的第二。」

    他糾正道,忽然又想起秋山君,如果那人參加今次的大朝試……

    「好吧,我的目標是大朝試第三。」

    「但總之,我要在天書陵前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唐三十六最後確認道。

    「果然志向遠大,佩服佩服。」

    陳長生看著他讚嘆道,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問道:「那到時候你豈不是要改名叫唐三?」

    唐三十六無語,轉而問道:「你呢?你來京都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陳長生誠實說道:「我也要參加大朝試。」

    唐三十六有些沒想到,但也不怎麼吃驚。

    陳長生說道:「我沒想過拿第二或者第三。」

    唐三十六勸道:「人確實要有自知之明,但不能失了信心,不要忘了,只要大朝試能進三甲,都能進天書陵……」

    忽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陳長生又說話了。

    「我要拿第一。」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不能拿第二或者第三,我只能拿第一。」

    一片安靜。

    唐三十六忽然很有轉身離開的衝動。

    他發現自己今天經常處於無話可說的境地。

    因為這個傢伙做的事、說的話,經常讓人無話可說,只想吐血。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0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0 06:2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下)

    「如果我沒有看錯,你應該是個……普通人!」

    「是的,我還未曾正式開始修行。」

    「大朝試……首榜首名?」

    「是的,我只能拿第一。」

    唐三十六的問題很直接,很犀利,陳長生的回答很認真,很平靜,彷彿在講述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比如吃飯應該葷素搭配合合理,不要吃太鹹太油,應該早睡早起,這樣才能有一個健康的好身體——人生就是吃喝拉撒,這並不錯,這種舉重若輕、化雅為俗的態度也很不錯——問題在於,大朝試拿首榜首名這種事情,真的不是普通的吃喝拉撒。

    因為只能拿第一,所以會拿到第一,如此風清雲淡、理所當然的述說,其實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就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說要把世界上最強大的黃金巨龍的龍鬚拔下來當劍,這是很美好的童話故事,但在現實裡真有人這麼說,只會被當作夢話。

    那個人一定會被當作瘋子或者白痴,當然,也有可能是絕世天才。

    天才與白痴之間只有一線之隔,那道線就是可能性。

    那麼像陳長生這樣,完全無視這道線、並且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人,究竟應該排進哪邊?

    唐三十六他很驕傲,很自戀,今天卻發現了一個明明平靜甚至有些木訥、天真甚至有些幼稚的傢伙,可以在驕傲和自戀方面對自己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按道理來說,白痴的妄言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這樣真正的天才,可問題就在於——當陳長生用認真堅定的眼神說出如此荒唐事情的時候,他都無法去反駁或者嘲笑,他內心深處最總覺得那種不可能的可能,似乎真的可能存在!

    這是為什麼?他從未見過像陳長生這樣的人——行事端正,所以理直,於是氣壯——於是你根本無法找到回應他的方法,這就是無言以對,所以他無話可說,憋至內傷。如果他知道陳長生曾經讓東御神將府的徐夫人和那位婦人以及丫環霜兒,都曾經有過無言以對的時刻,那麼他可能會覺得安慰很多,會生出很多同病相憐的感覺。

    香茶飲盡,唐三十六甚至將茶葉都下意識裡嚼了,才從先前的震撼裡醒過神來,看著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彷彿先前根本沒有說出那句話的陳長生,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這傢伙有趣的程度看來遠遠超過了自己的估計。

    「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我雖然很佩服你的野望,但從理智出發,實在沒辦法看好你,所以也不好給你說些什麼祝福的話,那樣會嫌得我這個人太虛偽,我只想提醒你,東御神將府那邊不會輕易放手。」

    唐三十六不知道陳長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有什麼恩怨,在他想來,京都畢竟是聖后治下的首善之都,東御神將府即便在暗中施了些手段阻撓陳長生的前程,也不可能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儘量躲著他們。」

    唐三十六說道:「能躲的開嗎?就連摘星都沒有錄取你。」

    陳長生說道:「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道:「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徐世績沒有那個能力,聽說……是宮裡有人說了話,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和東御神將府之間的問題,究竟還有什麼隱密,居然會牽扯到宮裡。」

    陳長生這才知道摘星學院沒有錄取自己,背後還有這樣的秘辛,很是驚訝,一時忘言,待醒過神來,反而覺得心情好了些——他所尊重的摘星學院面對著不可抗力,才會做出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事情。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為什麼會有那道不可抗之力?

    不提遙遠而神秘的大西州,中土大陸上有很多高高在上、凡人勿近的地方,比如南方某些大宗派的山門,北方那座雪城……而隨著大周領導著人類在與魔族之間的戰爭裡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大周京都皇宮便成為了最了不起的地方。

    傳說那座皇宮裡有無數通幽境的強者為侍,傳說那座皇宮裡有老太監是聚星境的高手,傳說皇宮裡有輛青竹小轎,傳說中,那座皇宮裡甚至有一條威武無雙、忠誠千年的絕世巨龍!

    在此前的十四年人生裡,陳長生通過書籍對大周皇宮有很多認識,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這種高遠而神秘恐怖的地方發生聯繫,想著唐三十六說的那句話,他沉默無語,怎麼也想不明白。

    「聖后娘娘簾前跪著無數條狗,徐世績是比較兇殘的一隻,但也沒有辦法請動宮裡那些人對摘星學院施壓。就算能,他也沒必要耗費如此大的代價,那麼,不需要他付出太多代價,宮裡的貴人卻主動願意去做……」

    說到這裡,唐三十六先前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但看著陳長生稚氣未褪的臉,又覺得思緒有些亂——難道這個連請客吃飯都不會的傢伙,真的……與那隻鳳凰有什麼關係?

    他真的很想問陳長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通過今日,他已經非常清楚陳長生的性情,知道對方既然不願意說,那麼就是怎樣也不會說,所以最後他也只能說道:「……東御神將府真正重要的人一直都是她,你要清楚這一點。」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陳長生的眼睛。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三十六神情不變,內心卻已經掀起了驚天巨瀾,通過陳長生這句話、還有他說話時細微處的神情變化,他可以很確定,陳長生和那隻鳳凰之間一定有問題,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問題。

    「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傳聞還是別人轉述,她在性情方面沒有太過特異的地方。」

    唐三十六說到這裡,發現真的很難解釋,直到他看到陳長生的眼睛,才忽然間想明白了些什麼。

    「她……和你很像。」

    「她,也是個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

    「當然,你讓人無話可說,是因為你的態度太平靜,說話的口吻太討厭,讓人鬱悶的想吐血……傳聞裡她不怎麼說話,也很少出現在世人面前,但她和你一樣,都很容易讓人鬱悶的想吐血。」

    陳長生有些疑惑不解。

    「她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嘲諷,不需要輕蔑,不需要居高臨下……她只要存在,只需要站在那裡,便足夠讓很多人鬱悶地想要吐血。我承認,那些人裡也包括我,擁有天鳳血脈,極小的時候便自主覺醒,修道無比順利,偏偏悟性還極強,毅力亦強,什麼都強……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過分嗎?連我這樣的天才在她面前都會感到絕望,這種讓人無話可說的傢伙,真的很可惡。」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和她都是讓人無話可說的朋友,只不過方法方式完全不一樣,她真的……太特殊了。其實很多人都在想,大概也只有秋山君,面對這樣的女孩子的時候,才能平靜如常吧?」

    說完這句話,見陳長生沒有什麼表示,他便告辭離開了客棧。

    青衣少年走後,陳長生將桌子擦至纖塵不染,很少見地沒有去洗澡,很罕見地沒有看書,而是走到院中,搬了把竹躺椅身到樹下,隔著疏離的花瓣與漸肥的青葉,看著夜穹里美麗的繁星,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再一次聽到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名字,他神情不變,情緒其實難免還是有所波動,畢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那種微酸微郁的情緒,是他過往非常排斥的情緒,入京都後卻已經兩次體會到了。

    連續四次學院考試都因為東御神將府而失敗,他很生氣,皇宮出面壓制摘星學院的意見,不是因為東御神將,必然是因為她,這讓他更加生氣,再加上此時的酸郁心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有容的小女生。

    小時候在廟裡,他對師兄說過,自己或者會恨人,但卻學不會討厭人。

    現在他卻開始討厭那個小女生了。

    是的,哪怕是讓無數宗派天才、雪域少年噤聲無語的天鳳真女,在陳長生的意識裡,只是個小女生。

    他記的非常清楚,她生於十一月十一日,比自己小三天。

    小一天也是小,更何況是三天。

    那個叫徐有容的女人,真的很讓人討厭啊。

    陳長生的情緒越來越糟糕,心想師父怎麼給自己訂了這麼一門親事?他從椅上翻身而起,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放進了行李的最深處的匣子裡,然後開始洗臉洗手,把自己洗的乾乾淨淨,心情終於好了很多。

    那個匣子裡有一封婚書,那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是他十一歲那年京都寄過來的,他記得寄東西的那隻白鶴,記得隨東西到來的那封信,記得信裡面的那些話,也記得很清楚,那天之後那隻白鶴再也沒有來過。

    ……

    ……

    今夜。

    一隻白鶴落到了南方聖女峰峰頂。

    滿天繁星下,崖畔坐著位少女。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0 06:22 PM

第十四章 徐有容

    當今世間,國教上承天書之澤,一統宇內信仰,因為天書陵在京都的緣故,教壇自然也在京都,大周之前,教宗皆是商人,商滅周立,每任教宗必然是周人,以京都建國的中原王朝實力本就強大,再加上國教護持,自然成為了人類世界的中心。

    與以往的大商以及隨代之的大周相比,中土大陸南方勢力叢多,諸國諸宗派各領其域,相對鬆散,但強者的數量並不少,甚至隱隱要超過大周,其中尤以聖女峰的南溪齋以及長生宗還有秋山家等勢力最為強大。

    人類與魔族之間慘烈的戰爭結束後,同樣做出很多犧牲的南方勢力,自然想要獲得自己應有的地位,他們認為天書陵應該是人類世界共有的聖物,不應該由周國單獨掌握,同樣,天書的解釋權也不能由以教宗為代表的國教正統控制。

    為此,南方諸勢力在大朝試的流程以至名稱上與周朝前後三任帝王進行了不懈的鬥爭,並且在國教內部也分裂出了南方教派——南方教派依然屬於國教正統,但只奉教宗大人為精神領袖,實際事務則是由聖女管理。

    南方教派聖女,自然都是境界超凡的至高強者,只是歷任聖女需要平衡南方林立的諸多勢力,又沒有強大的軍隊以為後盾,所以實際權力和地位自然不如北方教宗,但依然是南方最尊貴的大人物,在精神層面上與教宗南北抗禮、地位彷彿。

    因為南方教派聖女的特殊地位,所以歷任聖女都是由南方女性出任,數千年來無一例外,直至當今,終於可能出現例外。

    歷任南方教派聖女都出自南溪齋,這也是為了什麼這個傳承無數年的宗門所在的山峰,就叫做聖女峰。而如今的南溪齋只有一名傳人。

    那名少女叫做徐有容,乃是天鳳真身轉世,修道天賦舉世無雙,精通道藏真義,十二歲初赴聖女峰,便能解得天書真跡,聖女峰諸位長老驚為天人,最終竟是不顧她是周人,昭告世間,收她為南溪齋內門唯一女弟子。這意味著,如果沒有意外,這名叫做徐有容的少女便會成為下一代的南方教派聖女,會成為與北方教宗分庭抗禮的宗教領袖!

    ……

    ……

    夜色深沉,繁星滿天,彷彿永遠不會移動,又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移動,肅穆的令人陶醉直至心悸,飄著淡淡霧氣的夜峰一片安靜,忽然間,一聲清亮的鶴鳴破云而落,片刻後,一隻白鶴從夜空裡降了下來。

    夜色下的白鶴,被星光照耀的很不真實,彷彿紙做的一般,沒有一絲污垢。鶴鳴傳遍空幽的山崖,破雲而落,震霧而飛。

    或者只是時間到了的緣故,夜色就此漸漸消退,東方天際出現一抹白色,晨光就這樣突兀地來到人間。

    坐在崖畔的少女,從白鶴身上解下錦囊,取出那封信,隨意拆開,平靜閱讀。讀信過程裡,她如畫的細眉偶爾挑起,大多數時間都很平靜,映著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美麗的眉眼間還有未褪的稚意,卻沒有懵懂。

    晨光漸盛,南方濕意極重,於是霧也重了起來,光線被濕潤的水汽驅散,落在她的臉上時,變得更加柔和,於是她的容顏沒有變得更清晰,但卻更美麗,美麗裡甚至隱隱帶上了某種神聖的意味。

    ……

    ……

    「那個傢伙很奇怪,口口聲聲說是來退婚的,卻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又不退了。真不知道他是在玩什麼手段。我本以為他是覺得臉面上過不去,才故意這麼說,但事後想來卻不是,因為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很冷靜,沒有任何憤怒的感覺。」

    「婆婆盯了他幾天,聽說那個傢伙每天凌晨五時都會準點起床,做事情一絲不苟,就像個木頭人一樣,而且有潔癖,聽著總覺得像是小姐你以前和我說過的那些陰險變態之人,令人有些不寒而慄。好吧,小姐,我得承認,那個傢伙其實生的不難看,我當時和他說話的時候,就覺得他挺討喜的,讓人很想親近,但這就更可怕了,那可是我第一次見她呀,不是嗎?」

    「婚約的事情,那個傢伙應該沒有對外說,也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笨,不過反正家裡一直派人盯著他。小姐,我總覺得那個傢伙很虛偽,心機很深,圖謀很多,我看最近情況,如果他還這樣糾纏,老爺太太可能準備做些事情。」

    「小姐,我雖然覺得那個傢伙罪不至死,但想著他拿著婚書便對府裡冷眼相加,有恃無恐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可恨,而且……聽說秋山家明年就會來京都提親,如果那個無賴到時候鬧事怎麼辦?」

    ……

    ……

    少女坐在崖畔,靜靜看著信,披在肩上的衣裳隨晨風輕揚,黑髮如絲輕飄,飄過側臉,將令人悅目的稚美添了些許凜然之氣。

    看完信後,她沉默了會兒,喃喃自言自語道:「居然真的來京都了?」

    那隻白鶴在她看信的時候,一直靜靜等在一旁,即便蹲著,也有半人高,此時見她合上信紙,白鶴轉身,不知從哪裡銜來一隻筆,筆尖蘸著飽滿卻不會流溢的墨汁,那墨汁不知產自何地,竟透著股幽香。

    少女微笑著伸手摸了摸白鶴光滑的細頸,接過毛筆便要回信,卻一時不知該寫些什麼。

    她與祖父自幼親近,若不是祖父去逝,或者她也不會十二歲時便離開京都來到南溪齋問道,便是身旁這隻白鶴,也是祖父留給她的,如果是別的祖父交待的事情,她肯定會照辦,但……婚約肯定是不行的。

    記得那個西寧鎮的小道士應該姓陳吧?

    她微微蹙眉,回想著小時候聽說的那些事情,發現對那個小道士真的沒有什麼印象了。

    她記得那份婚書是祖父專門請託當代教宗大人加持為鑑,只有男方才能退婚,又想起信裡霜兒說的那些話,細眉微挑,默默想著,那個小道士真的這般虛偽無賴嗎?記得小時候感覺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她知道京都裡有很多人,包括父親在內,都希望自己代表大周與南方聯姻,絕對不會允許那個姓陳的小道士影響到這一切,甚至,極有可能會殺死他。想到這裡,她覺得那個小道士真的很愚蠢很白痴,難道他真覺得憑自己這些小聰明小狡猾就能從神將府裡獲得更大的好處?

    想到此節,她有些不悅,對她來說這是很罕見的一種情緒,卻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小道士不懂得自愛自保,還是因為……那個小道士,真的很讓人討厭啊——好吧,不管那個小道士變成什麼樣,婚是肯定要退的。

    只是……不要害他。

    ……

    ……

    一聲清鳴,白鶴帶著她寫的兩封信破云而去,在晨風相送、晨光相伴中,向著遙遠的京都飛去。

    少女將墨筆擱到石間的水窪裡浸著,站起身來,披著棉衫走到崖畔,負手而立。

    她眉眼猶清稚,氣度卻不凡,不是說她像陳長生那樣,擁有超過年齡很多的成熟與淡定,而是形容她擁有一種名為大氣的東西,身材嬌小的少女,站在崖畔被晨風吹拂,竟給人一種淵停嶽峙的感覺。

    淵停嶽峙,一般用來形容活了數百年的宗師級人物。

    她今年才十四歲,但已經可以配得上這四個字。

    晨風繼續吹拂,拂動她肩上披著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髮,髮絲在她稚美的臉頰上飄過,帶起一絲微笑。

    她只用了五息時間,便忘卻了先前的那封信,忘卻身外之物,只餘寧靜,於是微笑。

    她在春風裡一笑,於是滿山野的花都開了。

    無數異鳥飛來,清鳴不絕,甚至還能看到三隻青鸞。

    百鳥來朝。

    她是人間獨一無二的雛鳳。

    她是下一代南方教派聖女。

    她是青雲榜第一。

    她是徐有容。

    她依然天真,但那種天真不是調皮,而是無邪。

    她笑的爛漫,但這種爛漫不是情緒,而是春光。

    她不想在乎世間的人與事,世人以為與她相關的,其實並無關聯,比如那份她快要忘記的婚約,甚至也包括秋山君。

    她承認秋山君師兄很強大,甚至很完美,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伴侶,但是那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是她要的。

    當然,那個小道士更不是她想要的。

    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臨崖、賞雪、聽雨、採藥、讀書、讀書、一直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情愛無數。

    她一心奉道,誰能動搖她的心意?

    ……

    ……

    陳長生離開客棧,向著師父給自己名單上的倒數第二間學院走去。

    他很想知道,今天那位徐大小姐又會用什麼手段來讓自己失敗。

    當然,就算再次失敗,他也不會動搖。

    他自幼做的事情,便是守廟、掃雪、遮雨、吃藥、讀書、讀書再讀書再三讀書。

    書中有大道,一卷便勝過千山萬水。

    他一心問道,誰能留住他的腳步?
作者: 恐懼騎士    時間: 2014-6-11 10:14 PM

第十五章 一只黑羊

    (好嘛,現在天天寫完擇天記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錯別字,真心……討厭自己的腦和這個不好看的字体啊!我要微軟雅黑!以上是瞎叫,以下是今天的第一章,陳長生同學嶄新的生活,美妙的人生,就這樣在我的嘮叨里……開始了!)

    ……

    ……

    陳長生走路很有特點,特點就是很沒特點,抬膝總是那麼高,一步總是那麼遠,平視,能夠望遠,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並不刻意挺拔,卻自然有種青松勁儿,黑發束的極緊,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隨意扎著,便是一絲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發白,極為干淨,就連鞋面上也沒有一點污跡,很是講究,隨著行路,系在腰間的短劍微微擺蕩,那把劍也很普通。

    前几天他一直把短劍留在客棧里,今天是第一次帶在身旁,普通的短劍代表著不普通的意思。在與那位年婦人一番談話后,如果東御神將府真的想要繼續做些什麼,這把短劍便是他的准備,只是那把短劍就像他的人一樣,普通尋常,極難引起注意,不要說傳聞里的“霜余”、“兩斷”、“逆鱗”,就連道畔行人腰間配著的兵器都很難比較,又能幫他些什麼?

    在客棧外,他並不意外地看到了東御神將府的那輛馬車,在朝陽的照耀下,車轅上略顯黯淡的血鳳徽記變得清楚了很多,甚至仿佛正在燃燒一般,那頭有著獨角獸高貴血統的戰馬,高傲的抬著頭,居高臨下看著他。

    走過那輛馬車,他握住了短劍的劍柄,片刻后還是松開,在車窗外駐足,沉默行了一禮,然后繼續向前,迎著朝陽走去。窗簾掀起,年婦人看著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緒有些復雜。

    陳長生向城北走去,名單上倒數第二間學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長時間走到后,有些驚訝地發現這里居然距離皇宮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筑,甚至仿佛能夠聞到那些宮殿里歷史的味道。

    走進百花巷深處,他心的疑惑越來越深,如此靠近皇宮的地方,居然真的藏著一家學院?可為什麼會如此冷清?終于,在小巷盡頭他看到了學院的正門,兩側的石壁被青藤覆蓋,陽光穿過留下極淡的斑駁,沒有名字。

    就是這里嗎?他想問問人,但巷里極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學院門外那般熱鬧,站了半晌都沒有人經過,只有明顯有些破落的院門默默地陪著他,這般鬧取靜、地近皇宮,無比清貴的地方,現在竟像是片無人問津的廢墟。

    他走到院門旁的石壁下,伸手拉開密密的青藤枝,終于看到了下方壁上刻著的一個字,那是一個“國”字,深刻的字跡里曾經鮮艷的漆,早已被無數年的風雨侵蝕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經有了剝落的征兆。

    想著名單上這家學院的名字,陳長生微怔,才確認真的是這里,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師父給自己挑選的前几家學院都是京都乃至整個大陸最出名、最優秀的學院,為什麼這間學院破落冷清到了這種程度?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手還握著青藤,又往下扯了扯,于是看到了第二個字,那是個“教”字,他來不及做更多感慨,隨著他的這個動作,無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瀉,驚起好些煙塵。

    陳長生向后退了數步,以免被青藤塵礫沾著。

    青藤落地,煙塵漸斂,不多時,那面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天日的石壁,終于再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斑駁的石壁上,刻著四個字。

    “國教學院”

    深刻入石的字跡上已經沒有太多漆色,只有積著的灰土,還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敗絮,甚至邊角處已經被風雨侵凌的有些殘破,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都很難認出這几個字究竟是什麼。

    怔怔看著石壁,陳長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生出挫敗低沉的情緒。一心問道的他,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情緒。是的,他現在很想轉身就走——這樣破敗的學院,就算考進去,對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麼幫助?

    他抬頭看了看天,確認還有些時間,決定進這家破落的學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單上最后一家學院。

    他的手落到門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聲。

    時隔多年,國教學院的院門終于再次開啟了。

    ……

    ……

    東御神將府的馬車停在百花巷外,那頭驕傲的白馬微昂著頭,百無聊賴。車廂里,年婦人的情緒則不像它那般平靜,眼睛里滿是濃濃的不解與疑惑,喃喃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來了這里?”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處的那間學院早已凋蔽,只是想著那少年似乎很擅長給人帶來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輕擊窗欞,示意白馬拉車進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輛車從斜后方駛了過來,直接攔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僅能容一輛馬車前行,此時被那輛車極不講理地攔在前面,神將府的馬車自然難再前進,年婦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悅,只是想著此地與皇宮極近,所以並沒有即刻喝斥對方讓開。

    那輛忽然出現的車很矮小,甚至顯得有些簡陋,青布為帷,前方拉車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純黑,似乎是頭驢,年婦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著,這京都城里居然還有人用驢車,實在可憐。

    年婦人尚未動怒,白馬卻忍不住了,有獨角獸血統的它,怎麼可能允許一頭小黑驢攔在自己前面?它憤怒地昂起首來,便欲嘶嘯恐嚇,便在這時,那輛青布車前的牲畜緩緩轉過頭來,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驢,那是一只通体幽黑的黑羊,毛發順滑有如絲緞,明顯不是凡物。

    最難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樣幽深冷漠,仿佛云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說白馬因為獨角獸血統而高貴,那麼這只黑羊的高貴完全來自于它自身的氣度,在它的面前,白馬完全就像是個易怒暴躁的頑劣孩童,而它卻是宮殿里不染塵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只黑羊轉頭看了白馬一眼。

    白馬正欲暴怒嘶鳴,看著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間安靜,眼涌出無限恐懼,前蹄驟然發軟,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沉重的身軀,膝屈身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渾身顫栗不敢起,如對那只黑羊行臣之禮。

    年婦人掠出車廂,看著跪在地面的白馬,震撼無言,心想這馬乃是神將大人座騎的獨,向來高傲霸道,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懦弱?待她轉頭望向那只黑羊時,才忽然間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輛青布車時,眼神變得極度驚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對著青布車行禮,臉色蒼白,根本不敢說話。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青布車里傳出。

    “我想先進去,花婆婆有沒有意見?”

    聽見這道聲音,年婦人心情略安,原來來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邊的婆婆。至于那位婆婆為什麼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將府里經常也被稱為婆婆,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因為對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青布車里也是一位婆婆,只不過與她這個神將府的婆婆比起來,那位婆婆必然是整個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將都聞風喪膽的周通大人,對著這位婆婆也要擠出几分笑容,她又算得什麼?

    “婆婆說的哪里話,奴婢先前未認出來,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見諒。”

    年婦人聲音微顫說道,她先前並未出言喝斥,此時不免覺得有些僥幸,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隱瞞心思里曾經出現的那些惡意,因為傳聞,在那只黑羊之前,任何隱瞞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位婆婆滿意。

    如果不是東御神將府與那位姑娘向來走的近,她此時連解釋都不敢,只會斷了自己的右臂,做為賠罪。

    青布車里那位婆婆問道:“你來看那少年?”

    年婦人不敢抬頭,恭謹應了聲是,這時候才確認宮里那位姑娘確實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

    那位婆婆說道:“從今天開始就不用看了。”

    年婦人有些吃驚,低頭聲音微顫問道:“請婆婆示下。”

    婆婆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我做事需要向你解釋嗎?”

    年婦人以額觸地,再不敢多言。

    那只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著青布小車向百花巷深處走去。

    直到很久以后,年婦人才敢抬起頭來,臉色依然蒼白。

    青布車里的婆婆做事,確實不需要向人解釋,哪怕對方是神將府。

    因為她是莫言姑娘身邊的婆婆。

    ……

    ……

    學院里的建筑,隱約還能看到當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沒有人氣。

    陳長生站在湖邊,看著腳下瘋長的野草,沉默無語。他先前之所以決定進來看看,是因為記得在道藏里曾經見過關于這家國教學院的記載。能夠以國教為前綴,這學院的歷史自然久,曾經無比强大,培養出過無數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為什麼現在變成了這樣?

    湖水輕漾,靜寂無聲,建筑陳舊,這里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很多疑惑,卻不知去問誰。

    便在這時,有聲音在后方響起。

    他回首,看見了一只黑羊。

    那是只通体幽黑的羊,給人一種有些詭異的感覺。

    一般人在這樣死寂的環境里,看到這樣一只黑羊,下意識都會有些害怕,至少也會躲開,但陳長生沒有。他很喜歡這只黑羊。因為這只黑羊很干淨,就像他一樣。他從湖邊摘了一些草,從袖里取出手帕將草上的露水擦干,遞到黑羊前。

    黑羊靜靜看著他,偏了偏頭,顯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從來沒有人喂過這只黑羊吃草。

    無論是陳留郡王,還是太,都不敢喂它吃草。

    宮里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莫言姑娘親手摘的果。

    “吃啊,沒露水,不會拉肚。”

    陳長生看著這只黑羊,搖晃著手里的青草,認真說道。

    黑羊明白了這個少年的意思,眼神微變,像是看見了一個傻逼。

    陳長生哪里懂得,依然舉著手里的青草。

    黑羊有些厭煩,但不知為何,又覺得這少年的氣息有些讓自己歡喜。

    它猶豫了會儿,終于向前走了一步,試探著向前,微微低頭,從陳長生的手里卷過几根青草,緩緩開始咀嚼。

    不遠處樹下,一位手持黃楊木杖的老婦人,正看著這幕畫面,臉上的皺紋微微顫抖,就像被風拂過的草。

    即便是當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震驚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1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1 11:57 PM 編輯

第十六章 一間學院

    那位老婦人之所以震驚異常,是因為她很清楚那隻由莫言姑娘一手養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異常喜愛潔淨,甚至成了某種怪癖,只有人間罕見的獨角獸才能與之相仿,不要說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裡那些皇族國戚子弟精心調製的食物,它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然而此時此刻,它竟然從那個剛剛見面的少年手裡接過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來的畫面,讓老婦人更加吃驚,因為那隻黑羊吃完那幾根青草後,並未離開,而是將頭抵到在那少年的掌心裡輕輕蹭著,顯得極為親暱,神情也是極為享受,彷彿很喜歡與那少年接觸。

    這究竟是為什麼?老婦人微微蹙眉,握著黃楊木杖緩步向湖畔走去,看著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尋常眉眼裡那道天然的親切氣息,心情微寧,旋即生出極強的不安,能讓她這樣的人心神放鬆至此的人,必須警惕。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老婦人問道:「婆婆,這是您養的羊?」

    老婦人微微眯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

    陳長生微訝,說道:「不知道。」

    老婦人淡漠說道:「那你為何叫我婆婆?」

    陳長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這麼大年紀的婦人,不叫婆婆叫什麼?神將府馬車裡那位是婆婆,客棧洗碗的是婆婆,來時路上船家負責煮飯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難道還有什麼不同?

    老婦人見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對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餘,忍不住微微皺眉,愈發覺得不妥當,因為她很清楚,這幾句對話裡自己表現出來的警惕,完全來自對這少年的喜愛。

    這少年如此尋常,卻很容易讓人產生想要親近的感覺,無論黑羊還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這是為什麼?

    老婦人望向破舊的建築,想著當年此間的盛景,想著那些血腥而陰森的故事,再想著這少年的特殊,心裡的不安愈來愈濃,決意不再耽擱時間,直接說道:「你可以叫我寧婆婆。」

    陳長生躬身行禮,說道:「寧婆婆好。」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你知道,不讓你進摘星學院的人就是我,你還會覺得我好嗎?」

    初春猶寒,湖風輕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靜。

    陳長生直起身,看著老婦人,很是吃驚。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棧裡說過,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應該是皇宮裡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這位寧婆婆的說法……難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著那份婚約,還敢在京都到處行走,我真不知道你這少年是愚蠢還是膽大。」寧婆婆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除了神將府,沒有人會理會我。」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是鳳凰兒的未婚夫,無數人都會來殺你。」

    陳長生說道:「我還活著,證明神將府比我更不想別人知道這個婚約。」

    寧婆婆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是神將府要殺你呢?」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聖后當朝,總要顧全一下大局。」

    寧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名十四歲的少年,能夠看明白這件事情裡神將府表現的如此為難的真實原因:「時間拖越久,壓力越大,總有那麼一天,神將府不會願意再忍下去。」

    「那我會試著反抗。」陳長生握緊腰畔的劍柄說道。

    寧婆婆看著他腰間那柄尋常無奇的短劍,微諷說道:「你不會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劍就能對抗東御神將府裡的強者?你以為你這把短劍是什麼?傳說裡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長槍?還是秋山家那柄逆鱗?」

    陳長生沒有說話。

    「即便你不交出婚書,你也可以活著。」

    寧婆婆說道:「但不得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就算魔君親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威脅的語氣,因為不是威脅,只是在講述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沒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為寧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宮的意志。

    陳長生必須承認,雖然沒有選擇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悅,但寧婆婆說的話,對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麼前天考摘星學院的時候,對方會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現在卻又會改變主意。

    「有人要你活著,要你不受打擾,我家姑娘卻很不喜歡看到所謂變數,所以她不喜歡你有前程有可能,本來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寧婆婆看著冷清破落的國教學院的建築,忽然微笑起來,說道:「沒想到你自己跳進了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

    陳長生被這段話後面的內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於是錯過了最前面那六個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煩?

    他忽然生出強烈的不安,按照這位寧婆婆的話來推論,自己走進國教學院可能是犯了極大的錯誤。

    他毫不猶豫說道:「我還沒有決定進國教學院。」

    寧婆婆看著他說道:「你必須進國教學院。」

    「為什麼?」

    「你自己走到了這裡,所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介意殺死你。」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但卻依然有些不滿。

    「我還沒有考試,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

    「國教學院沒有院長,連老師都沒有,自然不會有考試,但可以招學生。」

    寧婆婆從袖裡取出一張薄紙,遞到他身前,說道:「這是教宗大人親筆寫的薦書,你可以進所有學院。」

    不待陳長生說什麼,她面無表情說道:「但你只能進國教學院。」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那個潦草的簽名,以及蓋在簽名上那個繁複華美到了極點的大印鑑,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有機會親眼看見教宗大人的筆跡,似乎應該激動,可眼下的場景實在讓他無法激動起來。看簽名和印泥的顏色濃淡,應該不是最近簽的,那份薦書的學院名稱倒是剛剛填好,應該正是這位寧婆婆的筆跡。

    「一,不能告訴別人婚約的事情。二,你會活著。三,不再有人阻攔你的前程。」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成交。」

    說完這些話,她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纏著她素色的裙襬。

    以她的身份,親自前來與一名十四歲的少年談話,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極無趣。

    她先前說的都是真話,只要人死了,婚書還有什麼重要?雖然她覺得那少年人不錯,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錯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是誰讓他活著,應該知道該怎樣做。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對他來說或者並不是,但,誰會在乎呢?

    這般想著,寧婆婆漸行漸遠。

    那隻黑羊隨她而去,在進入廊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陳長生。

    陳長生站在湖畔,手裡拿著那張紙,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那位寧婆婆是誰,但他已經被迫接受了一場交易,

    他不知道這場交易幕後的真相,但隱約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來這個選擇只可能對他沒有好處,但事實上他要的好處在他拿到那張紙的那一刻,就已經到手了。

    所以他並不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來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約,也不是那個叫徐有容的女子,與神將府、皇宮、這些以前彷彿遠在天邊的名字更沒有任何關聯,他也不想和這些地方產生關聯。他只想讀書、修行,然後參加大朝試,拿到第一名。

    大朝試之前是預科考試,就在下月舉行。他不會修行,連洗髓都沒能成功,肯定無法合格,連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都沒有,如何拿到第一名?為此,他必須考進名單上那六座學院裡任意一所。

    那六座學院都是在京都歷史最悠久、最好的學院,院門外都生著很多青藤,所以經常被稱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學生,才有資格不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

    現在,他終於成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學生,似乎得償所願了,只是……這間學院院門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這是離開西寧鎮之前,師父和師兄幫他設計好的道路。

    但很明顯,他們沒有想到曾經在歷史上寫下過無數瑰麗篇章的國教學院,現在已經破落到了這種程度。

    陳長生站在湖畔,看著明麗陽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學院,無法不懷疑自己的將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在春風裡醒來,做了五次極為深遠綿長的呼吸吐納,將胸腹間最後的那抹不適與酸澀盡數排出體外,將那張薄紙疊好收入懷裡,順著湖畔野草裡隱約可見的舊道,向學院深處走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2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2 08:04 PM 編輯

第十七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上)        

    陳長生很珍惜時間。

    發現婚約的那頭是一隻鳳凰、連續承受大人物的羞辱與欺壓、甚至出現了皇宮……如果是個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鬱悶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潰,但他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沒有憤怒的時間,他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所以一旦他看準目標,便會毫不猶豫地直線向前,不會徬徨、不需要吶喊,沉默執著,只爭朝夕。

    現在他的目標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對還沒有洗髓成功的他來說,這個目標實在是太過遙遠,昨日他在客棧裡說出來後,便是最自戀驕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無語,但陳長生沒有任何動搖,反而因為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他越發珍惜鐘錶的每一次嘀嗒、壺裡的每一顆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細微的陰影筆畫。

    國教學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築爬滿了青藤,眼看著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會,沒時間理會,他專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離開湖畔、意氣風發走進學院深處,準備找到人後馬上開始自己的學習生涯……

    半個時辰後,他獨立中庭,滿地野草,隱有昆蟲鳴叫,形單影隻,四顧茫然。

    他沒能找到人,一個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為國教學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敗,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師或是看門的老頭,誰能想到,他把整間學院都找了個遍,別說人影,就連最近有人來過的痕跡都沒有。

    國教學院中庭後方是曾經巍峨壯觀的教學正樓,現在已然變成陰森的廢墟,二樓以上的建築都已經垮塌,曾經的石獅噴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數株青色物植物從石獅的殘身裡生出,枝頭開著紫色的小花,美麗而悲傷。

    很明顯不是風雨留下的痕跡,與時光也沒有關係,應該是十餘年前或者更早,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教學正樓受到了波及,才會變得如此悽慘,陳長生默然想著,搖了搖頭,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築。

    那幢建築由石木混建,高約數丈,石壁上爬滿了青藤與青苔,樑柱與門窗上漆皮剝落,看著極為破落,正門石階上方掛著匾,他認了很長時間才認出了其中兩個字,確認這幢樓應該與藏書有關。

    他走到窗邊向裡望去,光線有些昏暗,但還能夠看清楚,裡面的書架上密密麻麻陳列著很多書籍,他有些吃驚,沒想到衰敗多年的國教學院裡居然還有這麼多藏書,教殿沒有收走,朝廷難道也不理會?

    書籍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先接觸、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對奶水的記憶差不多,先天親近,能夠給予精神上的無限慰藉——此時他隔窗看著這麼多書,無來由,有些低落的情緒稍微變得昂揚起來。

    他走到正門前,正欲推門而入,才看見門上掛著一把銅鎖。那把銅鎖表面暗啞無光,與門接觸的地方隱隱可見銅綠,陳舊至極,不知道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被打開過,更重要的是,銅鎖裡隱隱傳出極強大的氣息。

    他覺得銅鎖裡應該隱藏著一個很強的陣法。

    ——難怪國教學院荒廢了這麼多年,藏書還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沒有被那些雅賊和差酒錢的混子偷走。想著這點,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了些,卻不知該如何開鎖,因為他沒有鑰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鑰匙,就算有鑰匙,鑰匙在哪裡?在誰手裡?

    他連問都不知道該去問誰,因為這間學院裡誰都沒有。

    不擔心有誰會把裡面的書偷走,既然暫時進不去,他並不是很著急,向著先前尋人時經過的宿舍樓裡走去。國教學院的宿舍由數十幢小樓組成,佔據了不小的面積,到處都是青樹蔓藤,當年可以說是環境清幽,現在看著未免有些陰森。

    他隨意尋了一幢小樓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霉味,他看了看房間裡的灰塵,和梁角的蛛網以及破損的窗戶,確認很難打掃乾淨,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整理妥當,搖頭離開,心想要從客棧搬過來,可能要等上一段時間了。

    站在小樓外的石道旁,看著遮蔽天光的茂密樹林,看著林間的野草,看著被野草漫過只能隱現一角的石凳,聽著昆蟲發洩精力的鳴叫,感受著陰森裡的時間氣息,還有那些已然被時間掩埋的真相,陳長生緩緩閉上眼睛。

    數十年前,無數天賦驚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並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並排而坐,林中偶有劍光掠過,到處都是頌讀道藏的聲音,他身後的小樓裡不時會傳出笑聲,遠處皇宮的鐘聲傳來,同學們敲擊著飯碗快樂地奔跑。

    他睜開眼睛,那些畫面都不存在,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與破落的小樓群。

    國教學院地處京都最中心,就在皇宮隔壁,卻已經被整個世界遺忘。

    曾經的輝煌與美好都已不復存在,歡聲與笑語不知去了何處,只有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著這裡。

    他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雖然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便被他從心裡驅走。

    他忽然覺得這裡不錯,如果能夠重新看到那些畫面。

    ……

    ……

    能夠看到數十年前國教學院熱鬧的景象,能夠看到那些修行天賦驚人的少男少女,能夠看到那些過去的畫面,不是因為陳長生有某種特殊的能力,也不是他擅長腦補想像,而是因為他讀過相關的書籍。

    在院門外的石壁上扯下青藤,看到那國教學院四個字,道藏裡很多相關記載便在他的腦海裡漸漸泛起,變成切實的文字,轉換成畫面,深深地烙上,無比鮮明清楚,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知道很多這間學院的歷史和事情。

    這並不是太難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夠記得天道院的招生規則裡最不起眼的旁註,能夠記得摘星學院無比繁瑣的軍紀,他自然更應該記得國教學院的歷史傳承和相關的一些事情,三千卷道藏經典裡,有太多東西。

    現在國教學院可能只有他一名學生,甚至如那位寧婆婆所說,連老師都沒有一個,但既然他開始在國教學院學習,那麼總要做一些事情,比如他要去拿到圖書館的鑰匙,比如他要去申請錢——他記得很清楚,大周朝廷對各學院都有相關的教育補貼,只要該學院存在,便會按年發放,摘星學院由軍方發放,國教學院的補貼則是由神聖教育樞機處進行處理。

    很湊巧的是,國教學院的鑰匙和名冊,應該也保存在那裡。

    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神聖教育樞機處——那是一幢極不顯眼的建築,正門前的石階有三十餘級,石柱極高,但依然很不顯眼,因為建築外種著數十株紅杉,將所有一切都遮掩在了裡面。

    即便天光再盛,也很難照亮裡面的一切。

    樞機處的正門處很冷清,過很長時間,才會偶爾看到一名身穿黑袍的教士走過,陳長生順著石階向上走去,感覺有些怪異,又注意到建築後方某處極為熱鬧,有很多人在那裡聊著什麼。

    走進樞機處,找到相關的辦事人員,他說道:「我要拿名冊和鑰匙。」

    「什麼名冊和鑰匙?」

    那名辦事人員喃喃說道,眼睛微眯,滿臉輕佻的橫肉,不是在表示輕蔑,而是在春風裡快要睡著,不知半夢著什麼美事。

    陳長生加大聲音說道:「國教學院的名冊和鑰匙。」

    辦事人員緩緩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走到窗邊洗了把臉,總算是清醒了些,走回桌前,有些厭煩地看了他一眼,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卷宗,一面拉開一面說道:「再說一遍你們學校的名字。」

    這一次,陳長生很注意發音清晰與否,字正腔圓說道:「國教學院。」

    那名辦事人員想也未想,只覺得這名字完全陌生,停下拉動卷宗的手,抬起頭業,看著陳長生皺眉說道:「什麼時候京都裡又多了一家學院?報備了嗎?該交的稅錢交了沒?誰批准的?」

    「不是新學院,是國教學院。」

    國……教……學……院。

    那名辦事人員皺著眉頭想了會,覺得這名字彷彿在哪裡聽過似的,卻又記不起來,過去這十年裡,他與京都各學院交了無數次交道,卻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國教學院……忽然間,他想起來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沉鬱,彷彿要滴下水來。

    陳長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名辦事人員聲音微寒說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陳長生有些惘然,心想您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那名辦事人員猛地站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聲吼道:「你覺得這裡是開玩笑的地方嗎!」

    陳長生想說些什麼。

    那名辦事人員怒喝道:「你是哪家學院的小兔崽子!居然敢來戲弄老師!」

    陳長生無辜道:「我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那名辦事人員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說道:「編,你繼續編。」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3 09:06 PM

第十八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中)

    國教在京都,不談南方教派,只說此間,便有六座聖堂,其中英華堂負責教化、培養年輕人,下轄天道院、樞機總院、助祭學校、以及國教學院等數十座學院,負責對這些學院進行具體管理。這裡與大周朝的教育機構實際上是一套班子,神聖教育樞機處,便是朝廷和民間的稱呼,又名教樞處,神聖與權力融合在一起的壓迫感,也因為師道尊嚴,這幢建築向來異常安靜。

    陳長生站在空曠的走廊裡,恰好被巨大石柱的陰影所覆蓋,他回頭望向後方不遠處那個房間,想著先前那名教樞處辦事人員的喝斥聲,心想果然不愧是國教聖堂所在,建築修的極好,隔音竟是如此完善,外面的人竟是一點都沒有聽到。

    京都共有數萬餘學子,都由這座建築裡的官員及教士管理,事務繁多,在明亮可鑑的大理石地板上,無數雙腳穿著各式各樣的靴子走來走去,人潮如海般湧動下降,但除了腳步聲依然一片安靜。

    根本沒有人理會站在石柱陰影下的那名少年,也沒有人主動前來問話,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日頭轉移,那道石柱陰影從他的身上挪到了更東方的位置,時間來到了下午,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或者是因為聖堂快要閉門的緣故,人們的情緒變得鬆散了些,建築裡的雜聲多了起來,不復先前那般嚴肅靜寂,一陣竊竊私語從陳長生的身後傳來,那些聲音因為壓的極低,聽上去就像老鼠在啃噬東西,讓他的耳朵有些發癢,下意識把頭更低了些。

    「那少年站在那兒幹嘛?我看他好像站了快一天了。」

    「噢,你說那個小傢伙?午飯的時候打聽了一下,說是被辛教士趕出來的……聽說是來申請今年的教育補貼,還要拿什麼東西?」

    「補貼?二月份的時候不是已經發完了?難道有哪家學院沒拿到?不可能啊!以那些學院院長鼻孔朝天的氣焰,若真欠了他們銀錢,怎麼可能會忍到今天?再說了,就算真欠了,又怎麼會讓一個學生來領?」

    「誰說不是呢?所以辛教士哪裡會理他,直接把他趕了出來,但這少年不知為何,卻不肯離開。」

    「這小傢伙到底是哪家學院的?」

    「據說是國教學院。」

    「什麼?」

    「國教學院。」

    一片輕嘩,然後是笑聲。

    「這玩笑真沒什麼意思,難怪辛教士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誰不知道國教學院早就沒人了?連老師都沒有,又哪裡來的學生?我估摸著,又是那幾家學院每年的迎新活動,那傢伙很可憐的被師兄們選中,要來咱們這兒做些事情,拿些東西,不然不算過關。」

    「嘖嘖,這些學院的迎新弄的越來越不像話了。」

    「可不是,居然敢到教樞處來騙人。」

    「哎,你們說這少年到底是哪家學院的?這活動倒也挺有意思。」

    「應該是摘星。那少年站了整整一天,姿式都沒怎麼變,除了摘星誰能教出這樣的學生?」

    「我看未見得。摘星軍紀森嚴,往年迎新最多就是去守城司偷飛輦,哪裡會來教樞處?我倒最有可能還是天道院,院裡的那些孩子對咱們這熟,而且也不怕什麼,真惹出麻煩來,那些孩子隨便請些兄長親人過來,教樞處難道還敢不給面子?」

    ……

    ……

    在教樞處的官員教士們的眼中,那個低頭站在走廊前的少年,應該是哪家學院可憐的、被前輩們戲弄欺侮的新生,議論的時候自然不會想著要避他,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低,還是準確地傳到了少年的耳裡。

    陳長生低著頭看著地面,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偏移,快要觸到石階的平行截面,想著自己浪費了半天時間,心情有些微郁,待聽到這些議論後,才明白為什麼先前那人會發如此生氣,台終不肯讓自己再進屋。

    怎樣才能讓對方相信自己是國教學院數年來的第一名新生?就算對方相信了,怎樣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從對方手裡拿到圖書館的鑰匙、學院工作人員的名錄、學院的印章還有那些錢?他可不願意為了這些事務,再像今天這樣浪費時間。

    有悠遠的鐘聲從皇宮方向傳來,緊接著是天書陵方向傳來的樂聲,陳長生不知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毫不猶豫向著先前被趕出來的那個房間走去,這個忽然的動作頓時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推門而入,走到桌前對桌後那人說道:「你好,我要拿國教學院的名錄、鑰匙還有錢。」

    那人便是先前人們議論中提到的辛教士,見陳長生去而復返,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喝罵道:「我說過你不要再來煩我!居然還敢說這種話!你是不是要我喊人把你打上二十戒棍,再把你開除出學院?」

    陳長生認真說道:「那您首先得讓我成為學院的正式學生。」

    辛教士深吸一口氣,強行壓制住心頭的怒火,陰冷說道:「你到底是哪家學院的?」

    陳長生說道:「國教學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不管東南西北風,我自抓著崖石不放鬆,不管你問什麼,他總能面不改色、心平氣和地重複那個答案:我是國教學院的新學生——無論你們信或不信,我就站在這裡,我就是。

    「不要說國教學院,還是天道院。」

    辛教士覺得自己要瘋了,陰冷說道:「哪怕你是陳留郡王的親弟弟,我今天也會讓你知道,無視師長的下場是什麼。」

    「這是我的薦書。」

    陳長生從懷裡取出那張薄薄的紙,放到了桌上。

    辛教士本打算把那張紙抓起揉成小團,然後塞進這個可惡少年的嘴裡,但餘光在紙上看到了有些眼熟的一個名字。他怔了怔,下意識裡拿起了那張紙,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這個名字和字跡確實都有些眼熟。

    自己是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和這個字跡?

    辛教士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內心深處隱隱有所不安。

    就在下一瞬間,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確實沒有看過紙上的字跡,也沒有看過那個名字,之所以眼熟,是因為教樞處的名字,和紙上的字跡一模一樣,而那個名字每個國教信徒都知道、卻不得談及、不得寫出,因為那個名字……已然神聖。

    接下來,辛教士看清楚紙上那個殷紅的印鑑內容。

    他覺得自己的腿有些發軟,雙腿中間有些隱隱抽搐,他有恐高症,這是去學宮月殿參觀時才會出現的症狀。

    辛教士想喝口茶,手卻顫抖的有些厲害,直接把茶杯掃到了地上。

    他望向陳長生,嘴唇微微顫抖,完全控制不住,聲音更是如此。

    這時候他才終於相信,陳長生是國教學院的新生。

    因為沒有人敢冒充紙上的那個名字,冒充那個字跡。

    「其實……您一直沒拿出來這封薦信……真是個風趣的孩子啊。」

    他看著陳長生,極艱難地堆出笑容,想要伸手去拍拍對方的肩膀,卻又不敢。

    您這個字與孩子完全不搭,孩子更很難稱風趣。

    陳長生明白對方因何會失態,有些無奈,解釋道:「先前就準備拿出來,但您一直沒給機會。」

    「您請坐,稍後有茶,我去替您辦事。」

    辛教士拿起那張紙,對他熱情地招呼了聲,然後毫不猶豫轉身出門,開始在空曠而嚴肅的大廳裡狂奔。

    那些跟隨陳長生的目光,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幕畫面,很是吃驚。

    ……

    ……

    教樞處最深處、也是最大的那個房間裡,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臘梅,有照水梅,有龍游梅,有灑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則是靜默地等待著,彷彿世間所有梅花,都在這裡一般。

    在梅樹深處,是一面刻著天書降世畫面的大型壁畫,畫前是一方極大的書案。

    辛教士站在書案前,神情有些焦慮,額上滿是汗水,但很明顯,不像先前在陳長生面前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堪,只聽他說道:「聖后娘娘在上……卑職對天發誓,我是真不知道……他能拿出這樣一封薦書,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會讓那個小傢伙在走廊裡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從書案後方站起來,看不出來多大年齡,眼神睿智而溫和,從穿著的衣袍制式來看,應該是位樞機主教,這也就意味著,他是整個教樞處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與帶著笑聲的談吐,很難體會到這一點。

    「這封信上的印鑑與簽名,都是真的。顏色濃淡,還有花押手法,最關鍵的是這紙……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夠讓人直接感受到人間的美好啊,我看這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歡喜,記得那還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聖后娘娘請去教導相王世子和莫言姑娘……」

    教樞處主教梅裡砂,看著自己的親信辛教士,忽然斂了笑容,淡漠說道:「好了,這些舊事不需要再提,這位叫陳長生的小朋友是什麼來歷無所謂,能成為國教學院十年來的第一位學生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這件事情代表了什麼?」

    「教宗大人準備重啟國教學院嗎?」

    「如果是真的,我們這些下屬應該怎樣配合呢?」

    「這些,你都要好好地領會。」

    「領會其精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4 08:27 PM

第十九章 國教學院的新生(下)

    領會誰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麼樣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鑑和簽名的更深處去思考,要觸碰以自己的靈魂最深處,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從樞機主教大人房間裡離開的時候,想著最後那句話,臉色依然蒼白,心神依然不寧。他做了很多種揣摩,卻依然無法確定哪個更正確。難道教宗大人真的決意重新振興國教學院?為什麼京都裡沒有任何風聲?為什麼會挑選這樣一個年輕的學生來做這件事情?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國教學院的歷史問題沒有解決,誰敢觸碰這一塊?

    他走到陳長生面前時,所有思考必須結束,於是他用了十餘步的時間,決定了自己該怎麼做,堆起虛偽的笑容,說道:「這是名冊和鑰匙,不過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國教學院的名冊上就算還有人,我們也很難把他們找回來。」

    陳長生接過名冊翻了兩頁,發現書頁已經很陳舊,上面的名字絕大多數後面都有註銷二字,問道:「那怎麼辦?」

    辛教士心想難道這也是自己的事情嗎?想是這般想的,卻絕對不會說出來,他已經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親自替國教學院吶喊助威,不需要牽涉及那些大人物們難懂的謀劃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絕對要做到: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你覺得……在國教學院就讀,現在還需要些什麼?」他看著陳長生的眼睛,試探著問道。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要什麼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師調到國教學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著說道,自己也知道這話並不風趣,反而顯得有些無奈。

    陳長生說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漸斂,正色說道:「要多少人?」

    陳長生認真說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變,雙手卻漸寒冷,心想難道真如樞機大人猜測的那樣,教宗大人重新啟用國教學院的背後……隱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這個少年學生為何開口就要人,而且要的還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麼犯忌諱的事情,那該怎麼辦?

    「我能請問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嗎?」

    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神情極為嚴肅,隨時準備拒絕,然後轉身逃走。

    陳長生沒有感覺到他的緊張,就算感覺到,也無法理解,說道:「國教學院面積不小,建築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繕工作可以慢慢來,但要在裡面讀書,總得打掃一下,如果人手不夠,只怕要耽擱很多時間。」

    辛教士聽著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是害怕,只是沒想到。擔心陳長生會反悔,毫不猶豫說道:「該有的補貼會馬上發下去,該調拔的人手也不會少,臨時我再調些雜役過去,不,我親自帶著雜役送您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親熱地拍了拍陳長生的肩膀,虛扶著陳長生的胳膊,向教樞處大廳外走去。平日裡嚴肅無比的辛教士,居然會對一個學生模樣的少年如此親熱,這幕畫面不知道引來了多少目光,自然難夠也引發了一些議論。

    ……

    ……

    「陳長生真進了國教學院?」

    「是的…寧婆婆離開後,過了不久他去了教樞處。」

    東御神將府的書房,在這樣兩句簡單的對話後,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績神情淡漠,看著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說道:「既然是那邊的意思,那暫時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擔心說道:「為何忽然會出這樣的變化?」

    徐世績說道:「我請她出面解決摘星學院的問題,不是為了那個小子犧牲這麼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約這件事情告訴她,再通過她稟報給聖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麼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憂色說道:「問題在於寧婆婆說的那兩句話,要那小子活著?宮裡為什麼會管這種小事?」

    徐世績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頭,輕聲說道:「昨天夜裡,霜兒姑娘進了一趟宮,據說是小姐有信寄回來了。」

    徐夫人聽著這話,有些不悅,說道:「這孩子,不給父母寫信,給那些外人寫信作甚?」

    徐世績微微皺眉,不想聽這些話,說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聖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會理會,你擔心那些事情作甚?給莫言姑娘些面子,暫時讓那小子活著,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議不遲。」

    徐夫人說道:「只擔心那孩子將來若真的飛黃騰達,會記恨府裡。」

    徐世績忽然笑了起來,頗有深意說道:「飛黃騰達?」

    徐夫人看著自家夫君這種笑容便覺著有些害怕,不敢繼續再問,揮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聲說道:「先前陳留郡王派人請老爺赴宴,到底去還是不去?雖說他頗得聖后娘娘欣賞,但他身份畢竟特殊,總覺得有不大妥當。」

    自多年前,皇族最後一次試圖將聖后娘娘從龍椅上請下來的舉動被血腥的鎮壓之後,所有皇族三代以內的子弟,都被盡數請出京都,發往各州郡被監視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陳留因為年齡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裡。

    也正是因為年齡很小,所以聖后娘娘允他入宮和年齡相仿的平國公主殿下還有莫言姑娘一道學習,二人同居同飲同食,感情極深,他也等於是聖后娘娘看著長大的,所以聖後對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後也沒有把他遷出京都,甚至直接讓他做了郡王。

    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聖后娘娘對陳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陳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間極好的名聲之外,更重要的是,聖后娘娘看著他的臉時,應該很容易想起當年自己死去的那些親生兒子們。

    但無論如何,陳留郡王終究還是皇族裡的一員,他身上流著的是皇室的血液,沒有人相信聖后娘娘對他沒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績身為聖后娘娘器重的東御神將,飲宴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妥。

    聽著夫人的話,徐世績沉默片刻,說道:「無妨,郡王已經再三傳達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宮裡也不見得對我會有什麼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並不是好臣子,再說了,聖后娘娘心如明鏡,知道陳留郡王只是想通過我與秋山家搭上關係,好照顧一下遠在南方苦熬歲月的相王,事涉孝心,聖后娘娘胸懷如海,又怎麼會在意?再說相王老實了一輩子,就算聖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沒有說話,心情卻有些微緊,她比誰都清楚徐世績的性情,平日裡孤清寡言的他,此時竟說了這麼多話來解釋,自然不是解釋給自己聽,那是解釋給誰聽?只能說明他自己也無法確認這些話究竟有沒有意義。

    可即便是這樣,他依然要去赴陳留郡王的宴請,這說明什麼?

    徐世績說完這段話後,微微蹙眉,也發現自己表現的有些問題,微穩了穩心神,看著夫人微笑說道:「你也不要太擔心……那個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言姑娘讓他進國教學院,本就是這個意思。」

    國教學院的名字,聽上去確實很了不起,能夠以國教為前綴,怎麼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學院要差,事實上,在過去的數百年乃至更長的歷史當中,國教學院確實一直都是京都裡最好、也最難進的學院。

    但現在,國教學院早就已經衰敗如秋草,被所有人遺忘,在國教內部沒有任何地位,如果像過去數年一樣悄無聲息倒也罷了,但凡有一點聲氣,便會被無盡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師和學生,怎麼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流散一空?

    國教學院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便要說到數十年前的那樁往事,當年國教學院的院長兼任國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門師兄,在國教內部的地位僅次於教宗,極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聖女也要居於其下,可以說是國教歷史裡的一大另類。

    按道理來說,到了國教學院院長這種地位,應該已經很滿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裡的繁星一般,很難數清楚,更是無法看透,國教學院院長為了爭奪教宗之位,但沒有得到聖後支持,他竟與皇族裡的遺老遺少相勾結,試圖推翻聖后娘娘的統治,結果一夜慘敗,國教學院院長被教宗大人親手鎮壓成灰燼,而做為其最堅定後盾的國教學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後,也有人曾經試圖恢復該學院的榮光,然而在聖后娘娘和當代教宗大人這兩位人世間最頂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視下,國教學院出來的學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於是只用了兩年時間,國教學院再也無法招到學生,老師自然也只有離開。

    就這樣,曾經無限榮耀的國教學院,變成了陰森的鬼園。

    直至十餘年後,國教學院才再一次迎來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陳長生。

    「入學?」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遠都爬不出來的深淵。」

    徐世績面無表情做出結論。


作者: kabuto_555    時間: 2014-6-14 10:05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6-14 10:09 PM 編輯

第二十章 第一頁

    即便是無底的深淵,也不可能永遠爬不出來,徐世績之所以對陳長生的命運做出如此殘忍而堅定的判斷,是因為他很清楚,在國教學院這道深淵之上有兩道沒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鎖——聖后娘娘與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寬仁慈愛,事隔多年後仇恨淡了,再次想起與當年那位國教學院院長的同門之誼,不忍國教學院真的成為歷史,願意閉著眼睛不去理會,那麼聖后娘娘呢?當年國教學院是舊皇族反對她的最重要力量來源,她怎麼可能允許國教學院重新散發光彩?

    誰都知道,聖后娘娘的字典裡向來沒有寬恕這兩個字,無數倒在血泊裡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嬰兒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證。國教學院想要獲得新生?除非聖后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聖后娘娘會退位嗎?有人能夠殺死她嗎?沒有,那麼深淵必將永遠是深淵。

    陳長生回到客棧,像往常一樣用了一刻時間洗漱,然後將衣裳鞋襪清洗了一遍,用潔白的毛巾把濕漉的頭髮揉至將干未乾,穿上清爽的乾淨衣裳,端著一壺極淡的綠茶,走到院裡樹下的竹椅上坐好,開始看星星。

    做為一個最珍惜時間的人,滿天繁星雖然美麗迷人,他也只允許自己看上幾眼,從那些星星永恆不變的位置裡再次獲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後,他從懷裡取出有教宗大人簽名的那封薦書,開始思考今天遇到的這些事情。

    在教樞處走廊裡站了半日,他才想起這封薦書,然後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簽名意味著什麼,辛教士前倨後恭的反應太過明顯,這給他帶來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帶來了很多疑問。

    為什麼那位寧婆婆會把這封薦書給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閉嘴,甚至交出婚約,他相信這些擁有自己難以想像的力量的大人物們會有無數種方法,偏偏只有這種方法很難理解,這封薦書……彷彿是在彌補什麼虧欠。

    對方想要彌補自己什麼?對婚約之事沉默不言?還是國教學院真的不是什麼好去處?他記得清楚,當時寧婆婆說過,這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選擇,只不過對他是個例外,國教學院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瞭解國教學院以前那些光輝的歷史,但國教學院變成鬼園的那件大事發生在十幾年前,離現在太近,聖后當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沒有辦法記入書籍道卷裡,他只能通過辛教士的反應做些猜測——辛教士前倨後恭,但很明顯還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離,教宗大人的薦書並沒有完全發揮其作用,這說明國教學院的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抵銷教宗大人的威勢。

    想了想,沒有想明白,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繼續猜想,就算有什麼問題,他也不怎麼在乎,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們不想給的,他不想要這門婚事,只想獲得直接參加大朝試的資格,同時,他需要看很多書籍。

    青藤六院裡有很多書,關於這一點,師父沒有騙他。

    清晨五時醒來,按照過去十四年裡每天那樣的時間表洗漱吃飯準備,又多花了些時間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馬車上,伴著右肩的朝陽,離開了生活了數日的客棧,向著城北皇宮附近的國教學院而去。

    客棧的房間他沒有退,因為他不差錢,也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還會再回來——等他再回來的那天,他不會站在客棧後面的露台上看著遠方的天書陵發怔,而一定可以走進天書陵,近距離地去看那些傳說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處,與過去十餘年裡的冷清靜寂不同,人聲擾嚷,數百名雜役婦人,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裡插著的火把殘枝,這些人竟是從昨夜一直工作到現在,一直沒有休息過。

    陳長生把行李搬到湖畔,發現辛教士果然沒有出現,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應他的事情沒有出任何問題,昨日看著還像陵園一般的學院,此時隨著雜草漸除,蔓藤漸去,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那些半成廢墟的樓台,自然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修好,但數百人晝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讓那些建築的外表重新擁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裡的那幾幢小樓,已經被打掃的相當乾淨,待霉味消除後,應該便能直接住人。

    在學院裡辛勤打掃的數百人,都是國教天德殿的底層職員,往年會負責天道院等學院的整體清掃工作,雖然不清楚為什麼要來整理早已廢棄的國教學院,但做起事來很是熟練,即便熬夜打掃也沒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緩移,小樓的打掃工作基本結束,陳長生背著行李,在雜役們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進最靠藏書館的那幢,撲面而來的依然是霉味,雖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還是能夠清晰聞到,看來就算日曬風吹,或者也要過好幾天才能完全消除。

    對於霉味這種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歡,把行李放好後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轉身出了小樓,向著一牆之隔的藏書館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請求,藏書館不需要打掃——鑰匙在他手裡,別人也沒辦法進去打掃——此時天道殿的工作人員都在主樓和幾個附樓周圍忙碌著,藏書館四周沒有一個人,清靜無聲。

    他走上石階,來到門前,取出那把從教樞處拿到的鑰匙,插入那把舊銅鎖裡,隨著鑰匙的插入,陳舊的微綠鏽痕像鉋花一樣緩緩捲起,然後落在地上,終於,喀嗒一聲響起,彷彿有塊石頭落地,剛好落進鋪著細沙的小洞裡,給人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

    鑰匙輕轉,順滑無聲,陳長生清晰地感覺到,銅鎖裡有些機簧被觸動激發,然後各歸其位,同時他曾經感應到的那道氣息,也隨之緩緩盡數斂入銅鎖的最深處,整個過程很是神奇。

    他推門而入,迎而撞來的便是一排排書架,書架深入藏書館陰影之中,不見其尾,給人一種極其強烈的視覺刺激,書架上密密麻麻排滿著書,他看著這畫面便生出很多喜悅,待發現這裡的灰塵不像昨日眼睛所見的那般多,更加高興。

    國教學院荒廢多年,其餘建築裡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誰偷走賣了,住宿小樓裡的床板都沒有剩下張,辛教士昨夜便開始讓教樞處加緊修復和補充,只有這間藏書館因為鎖住的緣故,保存的相當完好。

    陳長生拿來清洗工具,簡單地清掃了一下四周近處,才發現地板光可鑑人,竟是用的名貴的油檀木,不由連連搖頭,心想當年這間學院極盛之時,真是富麗堂皇到了極點,誰曾想一蒙塵便是這麼多年?

    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該修行了。

    ……

    ……

    陳長生從藏書館側室的抽屜裡找到名錄,然後走進幽長的書架裡,沒有用多長時間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書。

    這本書叫《洗髓論》。

    這本書名字很簡單,一看便知講的是洗髓相關的知識,正因為簡單,所以也很常見。

    為了對抗那些力量恐怖、戰鬥天賦無比強大的魔族,人類世界禁止把基礎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門方法做當秘密——當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強大的方法——基礎的修行法門就像天書陵的石碑一樣,自由地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這本洗髓論便是大城小鎮上都能買到的修行法門。

    但陳長生真的沒有看過,因為在過往的十四年裡,師父總對他說沒有必要學,到你該學的時候再開始也不遲,他問過什麼時候才是該學的時候,師父卻始終沒有回答過他,直到這次離開西寧之前,他說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書陵與凌煙閣……

    那天,師父終於對他說了一句話:那麼,你現在可以開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論,走回門前,坐到被擦乾淨的地板上,藉著門外灑下的天光,翻開了第一頁。

    按道理來說,這種時刻,他至少應該會表現出些興奮或是緊張。

    但他沒有。

    整個過程,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很平靜,就像在做已經做過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絕對想不到,這是他第一次讀修行方面的書籍。

    在東御神將府和天道院裡,他都說過這樣的話:我不是不會修行,只是還沒有修行。

    他有過無數機會可以開始修行,只是時機未到。

    他已經等了很長時間,當這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或者是因為等的時間太久,他反而已經沒有了興奮的力氣,只剩下平靜。

    他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只見那頁上寫著八個字。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5 09:52 PM

第二十一章 讀書的方法

    第一頁是扉頁,空白如雪,只有八個濃墨大字,異常清晰,無論是誰掀開這本書,都不可能錯過。

    一般人看到這幕畫面,肯定會先仔細思考其中隱藏著什麼真義,然後帶著對這八個字的認知,繼續閱讀。陳長生卻與眾不同。他沒有繼續翻開下一頁,而是起身走到書架前,尋出數本與洗髓相關的書籍,快速翻動起來,發現這些書籍的扉頁都有相同的八個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繼續閱讀,心神落於書紙之上,再無旁物。

    洗髓論的文字很簡潔,他仔細讀著,不多時便已經讀完第一篇。這篇內容講的是如何培養神識。他沒有在此停下腳步,進行思考或者嘗試,而是繼續向後讀去,隨後數篇的內容也漸被他記在腦中——主要講述的是主要是培養神識、尋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體這三方面的內容。

    他只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便讀完,然後合上書頁,開始閉目靜思。

    過了十餘息時間,他睜開眼睛,再次翻開書頁進行重複閱讀。

    這一次他用的時間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數柱香的時間便再次讀完。

    然後他再次閉上眼睛開始靜思書上的內容。

    數息後,他睜開眼睛,再一次開始閱讀。

    如此重複數次,從窗外灑下的陽光居然還是那般熾烈。

    他最後一次合上洗髓論的書頁,再沒有打開。

    他取出筆墨,不翻書卷,只憑腦海裡的記憶開始記錄自己看書時的某些想法。

    不多時,紙上便密密麻麻出現了很多字。

    待他最終將筆擱到硯台上的那瞬間,整本洗髓論的內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記在了腦海裡。

    最關鍵的是,這不是機械的記憶,而是真正的懂得。

    這就是陳長生讀書的方法。

    這種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師兄餘人用了十餘載辛苦讀書生涯才獲得的寶貴財富--西寧鎮那間舊廟雖然不起眼,裡面的藏書卻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背下這麼多書,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這種讀書方法之前,一本書不需要先被讀厚再被讀薄最終再被讀厚——事實上,西寧鎮舊廟裡的那些書絕大部分現在還是嶄新如前,但書裡的內容卻已經被他們師兄弟二人完全記住。

    這種方法裡最重要的環節,是最後那步的筆記,無論是用筆記在紙上,還在記在自己的腦海裡,都是對整個閱讀過程的再次梳理與確認,也只有完成了這一步,才能說閱讀者把書裡的內容完全轉化成了自己的知識。

    讀完洗髓論,合上書頁,自然不是結束。學而時習之,可以在腦海與筆記本上進行,但閱讀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是實踐,他閱讀洗髓論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夠洗髓成功,開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練神識——神識便是人類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就是:「想」。只要想的念頭足夠強烈、足夠專一,便會變成某種力量。

    聽上去這不難,彷彿只要拚命地把眉頭擠成山川,便可以想像壯麗山河裡自己在自由來往,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神識能否產生,完全依賴於神魂的強度,神魂強度是純粹的天賦,與努力沒有什麼關係,就算一個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難道他的神魂強度能夠比天鳳轉世的血脈更強?

    陳長生準備修行已經準備了很多年,更準確地說,自從十歲那年身體出現異變之後,他一直在默默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他知道自己的經脈有些問題,也就是師父說的自己有病——九段經脈無法相通,他的神魂無法在身軀內中繼循環,只能被迫由汗排出——雖然在十歲之後,被師父用藥物鎮住,神魂精華沒有再繼續流失,但這依然是個問題,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時候,那塊黑黑的感應石,不會在他體內感知不到任何神識。

    神魂如果不夠強,怎麼凝結神識?

    沒有神識,又如何發散?

    這洗髓的第一步,該如何邁出?

    陳長生沒有像那些剛發現自己無望修行的人們一樣失落,更不會絕望。

    他堅信無數年前,肯定有無數擁有大智慧的人們已經提前解決了這個問題,因為像自己這樣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經讀過的那些道藏書籍裡,也經常有類似於某位失意者尋找到了天才的方法從而變成絕世強者的記載,比如王之策。但他不準備那樣去做,因為他的經脈問題在書籍裡沒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師父都說沒辦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與命運搏鬥,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歡順水而行,他認為自己按照世間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結神識,開始修行,他比誰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所有洗髓相關的書籍上面,都有這樣醒目的八個字,很明顯,這八個字便是洗髓最關鍵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訴後人的部分,只不過要讀的是哪本書呢?

    陳長生看著洗髓論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錄,看著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劍走偏鋒的書名,搖了搖頭,沒有想到來到京都後,依然要繼續在西寧鎮上的日子。

    如果是在天道院或摘星學院這樣的地方,學生們如果需要突破洗髓這一關,自然有教師告訴他們,洗髓最關鍵的便是通過大量的閱讀相關書籍,以達到增強神魂、從而一舉凝結神識的目的。

    洗髓論只是總綱,真正需要學習的對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書。

    當然,這並不意味所有學生都必須把這四十九本書讀完百遍,才能把神魂養煉到凝結神識的程度,絕大多數時候,只需要進行到途中,閱讀者的神識便已經凝結如束,完成了這個過程。

    這個過程並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書籍讀完十遍,便凝結神識成功,那個人想必會是歷史上神識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閱讀書籍越多,遍數越多,神魂被養煉的越來越強大,卻依然沒有破開那層薄紙,直至最後終於凝結神識成功,這樣的神識才真正強大。

    如果有人能夠把洗髓論目錄裡的四十九本書全部讀完百遍之後,才最終凝結神識,那麼他將來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做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這種情況十分罕見,除了那些擁有天賦血脈的幸運兒,基本上沒有人能夠做到。

    這是一個很刺激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閱讀書籍與遍數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為神識強大的天才,但也極有可能,最終你根本無法凝結神識,只能做一個普通人。

    希望與失望,將會隨著閱讀的過程不斷被放大,終這會變成一個極大的賭局,沒有人知道賭局的結果,只有當你讀完這些書,讀完百遍之後,結果便會自動出現。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便是這個意思。

    ……

    ……

    洗髓論讀完一遍,陳長生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任何變化,沒有感覺到神魂,自然更感覺不到神識,他沒有馬上便去閱讀封底抄錄的那些書,而是開始做計算。

    他相信自己閱讀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麼或者可能不需要真的讀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夠了,註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書,以他閱讀的平均效率來算,最開始的那一輪,一天最多只能讀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隨著時間流逝,速度逐漸加快,要把這些書全部讀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時間。他有半年的時間嗎?沒有,那麼該怎麼做呢?來到京都後,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些苦惱。

    如果讓別人知道他此時的苦惱,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因為在他的計算裡,很明顯是要把這四十九本書全部讀完才會開始凝結神識,如果他能夠凝結神識的話,換句話說——從始至終,哪怕是下意識裡,他其實一直以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級、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難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他很囂張——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謹慎守禮,但事實上,他在很多方面無來由的絕對自信,導致了他會給人一種極其囂張的感覺。

    ……

    ……

    正想著的時候,忽然有風輕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陳長生抬頭望去,只見一名俏麗的小姑娘,正冷笑看著自己。

    他這時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臨下。

    小姑娘正是東御神將府的霜兒,她看著陳長生身旁書頁上關於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麼,微嘲說道:「十四歲才開始洗髓,會不會晚了些?」

    陳長生正色道:「聞道有先後,先發而後至,後發而先至。」

    霜兒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怔了怔,然後輕蔑說道:「四十九卷書,一百遍,十天,這是我家小姐四歲凝神識時留下的數字,後發而先至?你能先到哪裡?」

    陳長生想了想,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6-16 09:28 P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6-16 09:36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就這麼簡單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只是有人只需要十天,有人卻需要半年,對於這種比較確實無話可說,就像唐三十六說過的那樣,那名少女經常讓人無話可說,陳長生自然只好不說話。

    但不知為何,霜兒看著陳長生沉默以至木訥的樣子便不高興,或者是她總以為,既然你與小姐有婚約,那麼即便實力相差甚遠,至少也應該在意誌或者雄心方面有所表現?

    而且在她看來,如果不是小姐從南溪齋寫來書信,陳長生現在只怕已經生死不知,哪裡還有機會進入國教學院,坐在乾淨的地板上讀書修行?不要你千恩萬謝,也不該如此沉默,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吧?

    霜兒看著他搖了搖頭,從懷裡取過一張薄薄的信紙遞了過去。

    “既然你現在有了難得的修行機會,就應該多加珍惜,從基礎做起,腳踏實地,不要總想些什麼歪門邪道,也不要總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尤其是女人身上。”她不知想到什麼,嚴厲說道:“修行,沒那麼簡單,就算沒有任何希望,我希望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怔了怔,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心想自己躲進這個像墓園一般的學院沉默地讀書修行,難道神將府和那位徐小姐還覺得自己有些礙眼?

    藏書館外的日頭正在高空,樹葉嘩嘩然,將直落的光線散成很多光斑,幸好還是初春時節,天氣不算太熱,那張紙上帶著女兒家的清香,卻沒有什麼汗水。

    陳長生看著紙上那四個字,沉默了很長時間。

    “好自為之。”

    紙上的字跡比較清秀,但談不上多麼驚人,而且筆劃很直,看著有些憨稚可愛,他猜到這四個字應該是徐家那位小姐從遙遠南方寫給自己的,卻怎樣也無法把寫出這樣憨拙筆蹟的少女與傳聞裡那個天才橫溢的少女聯繫起來。

    他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更是彷彿隱隱看到那位徐小姐在寫出這四個字時的神情,想必她當時一定眼神淡漠,眉頭微蹙,有些不耐,也有些不悅,更多的是無所謂。

    她給他寫了四個字,其實關鍵的就是那一個字,那個自字。

    自,就是自己。

    你自己生活。

    你自己讀書。

    你自己修行。

    你自己吃好喝好。

    陳長生靜靜想了會,不再多想,將紙條收進袖中,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開始尋找洗髓論封底名錄上的那四十九本書籍,一面尋著,一面想著先前霜兒丫環說的話,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手指在書冊間移動的速度也變得慢了起來——真的只需要十天就能把這麼多書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麼看的?

    洗髓論是修行總論,封底的四十九本書才是真正的學習對象,學生要用這些書裡的知識與智慧,開啟自己的心智,固化對世界的認識,從而強大自身的神魂。

    這是純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書降世,人類開始修行,最初凝神這一步都是採用這種方法,或者是因為無數前賢總結出來,這種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載體,那麼想要用前人的思想來幫助自己的思想變成力量,那麼自然也要通過文字這種橋樑。

    既然用的是這種方法,那麼洗髓論備註裡的四十九本書,自然是人類社會公認最能夠幫助凝結神識的四十九本書,自一五八二年國教審定具體書目後,便再也沒有改變過。

    陳長生在書架旁行走尋找,饒是他對藏書序列異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把那四十九本書全部找完,然後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順序排好。

    他沒有馬上開始閱讀,而是在百花巷裡去吃了頓菜湯泡飯,又在密樹搭簾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個時辰,直到神滿意足,才重新走回藏書館,拾起第一本書開始閱讀。

    先前尋書的時候,他已經通過書名確定這些書籍自己沒有看過,稍許有些遺憾之餘,也很好奇,這些書籍究竟寫的是什麼內容,居然能夠幫助人類凝結神識。

    他拾起的第一本書叫做《樸門初解》,他確認自己沒有看過這本書,所以當他掀開這本書,看見有些眼熟的那些語句後,他以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試裡一樣。

    這本書很薄,他卻覺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著書上的那些內容,有些惘然地發現,自己早在四歲的時候,就已經看過這些內容,更準確地說,這些內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過在西寧鎮的舊廟裡,這本書叫《抱朴經》

    他有些意外,因為彷彿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現場,他本以為那樣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現,沒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現,這讓他有些恍惚,過了段時間才醒過神來。

    醒過神後,他很快翻開了第二本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天書陵贊賦合集》

    像清風拂書一般快速掀動書頁,他很快便確認這本書自己也看過,那些前賢觀天書陵之後的讚美詩賦,都在自己的腦海裡,只不過五歲的時候在西寧鎮舊廟裡讀這些詩賦時,那個集子的名字叫做《詩華錄》。

    陳長生沉默片刻,翻開了第三本書。

    依然如此。

    這本書他同樣也看過,只不過和小時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書,第五本書……他把四十九本書快速瀏覽了一遍,確認這些書自己都看過。

    又這樣嗎?

    這還算驚喜嗎?陳長生重新拾起洗髓論,沉默了很長時間,在心裡默默想著,唇角不知何時已經揚起,眼睛瞇起像是星河在流瀉,盈盈地滿是笑意。

    他想起霜兒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修行,沒那麼簡單。”

    他抬頭望去,只見藏書館門口光影斑駁,清風徐來,卻已無人影,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還在,他真的很想告訴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識。

    但他馬上又想到,徐有容將四十九卷書讀百遍見真義,凝聚神識成功的時候才四歲,剛剛生出的那點驕傲心思頓時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沒有什麼意思。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論上面的方法,將這四十九卷書刻在腦海裡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帶的信息,盡數轉化為自己強大神魂的養分,然後一舉凝結神識。

    換作任何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大概都會向下繼續。但陳長生看了一眼天光,發現日頭已然西移,暮色漸濃,竟將洗髓論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書籍,走出了藏書館。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

    ……

    因為要吃晚飯,所以可以無視眼前觸手可得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如果說這是自律,這自律未免也太嚴苛殘酷了些,更像是某種自虐,但也可​​以說是某種自信,因為他相信那機會不會溜走。

    從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這四十九卷書籍在腦海裡的再次發現,陳長生已經能夠確定一些事情——師父早就已經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礎,師父果然不是一個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遠,而他和余人師兄自幼苦讀道藏,萬卷書盡在胸臆,便等於他比別人已經提前出發了很久,他已經走了萬里路,那麼他理所當然地會比別人先到達彼岸。

    陳長生向來很自信,現在確定了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時暮色漸濃,殘陽漸沒,但他更加開闊的心胸裡,正有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哪裡還會擔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飯,他再次回到藏書館裡,燒了壺開水,衝了杯在百花巷裡買的花茶,盤膝而坐,靜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齊的四十九卷書籍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洗髓論上。

    書裡的那些文字,從他腦海的最深處浮起,從他幼年的記憶裡回來,變得異常真切,然後漸漸釋放出某種氣息,依循著洗髓論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裡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舊廟裡,他已經完成了啟智,此時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識。

    他閉著眼睛,靜靜地思考,然後漸漸忘記思考。

    所謂明心見性,其實沒有這麼複雜。

    只是融匯貫通四字罷了。

    時間漸漸流逝,藏書館外的濕地裡,不知何時響起了蛙鳴。

    明明還是早春。

    夜色漸濃,繁星漸明,京都里人聲喧嘩。

    一個人的國教學院還是那樣安靜。

    藏書館裡的油燈很微弱,卻似乎永遠不會熄滅。

    忽然間,館裡響起嗡的一聲輕鳴。

    這聲音來自天地之間。

    有風盈繞樓間。

    陳長生睜開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後漸漸平靜,最終被喜悅塗滿。

    一天一夜時間,他凝結神識成功。

    修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7 01:20 AM

第二十三章 星之海洋

    陳長生順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沒有任何故事裡常見的困難,如果讓別人知道,一定會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尤其是在確認師父讓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著什麼之後。

    當然,這終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能夠凝神,便能夠定星,能夠定星,便能夠引星光洗髓,能夠洗髓便能夠坐照自觀,能夠坐照自觀,就能夠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夠通幽,便能夠聚星於體,百病不侵,能夠聚星便能夠從聖而行,御風萬里,最後方能神隱於天地之間,不在命輪之內,或者那時就不需要逆天改命了?

    是的,對陳長生來說修行的目的永遠是那樣的明確,從來沒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順便追求一些別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風景,體會一些普通人體會不到的感受,可以將受過的那些羞辱還贈給那些人,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的目的。

    只不過剛剛凝神,連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開始考慮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神隱境界,就連陳長生自己都知道,這想的有些太多了,說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話,好在他永遠不會對人說。

    陳長生相對於同齡人來說,相對比較沉默寡言,處事更冷靜,所以在西寧鎮的時候,就時常被鎮上的人們以為要比真實年齡大三四歲,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要是因為師父自小就給自己打好了基礎,做好了準備,但要說這樣就遠遠超過了徐有容這樣真正的天才,並不見得。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時起床,洗漱整理吃飯,昨夜發生的事情沒有對他的作息帶來任何影響,只有微顯疲憊的眼神證明他不像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應該不是小樓裡霉味未除盡的原因,而是真的很高興。

    國教學院裡依然熱鬧,工匠和雜役們在正樓那邊緊張地進行著修繕與打掃工作,藏書館這邊依然安靜,因為他的請求,沒有人過來打擾,於是他可以繼續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簡要地分成三個步驟,凝聚神識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尋找命星,對於這聽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驟,陳長生並不怎麼擔心,他真正擔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體洗髓……也只有到那一步,他才能最終確定自己的身體問題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

    ……

    所謂修行,便是將天地的力量借為人的力量,自天書降世後,人類開始修行,發展出無數種修行的方法,嘗試過無數種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親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而最終隨著國教正式創立,也因為人類無數年的實踐最終證明,人類修行漸漸開始以星辰為證。

    火山口裡高溫熾烈的岩漿,確實可以轉化成人體內的真元,幫助修行者變得極其強大,田野裡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這些能量來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裡,位置永恆不變,以肅穆的姿態照耀著大陸。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只要抬頭望去,便能看到無限星光,從他們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終靜靜地陪伴著他們。對大陸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星辰是光明,是座標,是能量,也是時間,因為永恆。

    人類最終選擇化星光為真元,與這些帶著文藝氣息的形容關係不大,最重要的是星光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能量來源,沒有任何雜質,而且要比陽光、地火等物要溫和的多。

    妖族同樣能夠吸收星光,而且他們的體質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將星光納入體內,變成他們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夠化身的妖族,總是力大無窮。

    相對妖族而言,人類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說,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為此,人類創造性地發明了一種修行功法,也正是從那天開始,人類才開始了稱霸大陸的道路。

    ——那就是點亮命星。

    夜空裡有無數顆星,浩瀚如海,難以計數,數量要遠比人類的數量更多,人類當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要在那億萬顆星辰裡,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沒有人能解釋,命星的原理是什麼,為什麼那顆星辰會與你之間形成牢不可破的關係,為什麼隔著無數萬里的距離,星辰可以與人類遙相呼應,即便是國教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都無法做出解釋。

    ……

    ……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

    但只有凝結神識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顆星星,從而形成某種難以言說的聯繫,最終用自己的神識將那顆星辰點亮,這便是點亮命星。

    夜空繁星無數,只要你能發散神識,那麼你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星星,而且這種關係就像很多關係一樣,是絕對排它的,只要你與自己的命星建立聯繫,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奪走。

    那麼這便有個問題,什麼樣的星辰最適合做為修行者的命星?

    現在大陸基本上有公論,命星越遠越好,因為國教無數代學者,對無數修行者進行了跟蹤調查,在進行了翔盡的分析計算後,確認這個推論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這是為什麼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豈不是應該那顆星辰距離地面越近越好?

    為瞭解釋這種現象,國教學者從客觀倒推,建立了一種模型,在這種模型裡,修行者並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還是把夜空當作一面牆壁,把命星當成自己釘在牆上的一根釘子,從而在自己與夜空之間繫上了一根線,最終是用這根線來回擺盪,吸收夜空裡飄逸的星光能量。

    在這個模型裡,那道無形的線就像是一條被打濕的棉線,夜空裡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時節漫天飛舞的柳絮,那根線在春風裡慢慢地飄蕩,便能蘸到越來越多的柳絮,最終落在執線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線足夠長,從皇宮最高的建築一直連到天書陵的頂端,那麼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乾淨。

    魔族大學者通古斯對國教的這個理論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種毫不經濟、純粹屬於臆想的妄想,那一代的教宗大人對這種批評毫不留情地進行了反擊,說道唯有能夠成立的推論,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論。

    最終,魔族大學者通古斯向整個大陸發出一封書信,他在信中問道:那根線究竟在哪裡?

    如果修行者與命星之間真的有根線,那麼國教的理論便可以成立,因為通過對自然界的觀察,可以很容易發現,線越長,振幅越大,能夠產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說法。

    問題在於,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那根線。

    教宗大人在京都對這個問題做出了簡要的回答:「既然命星與修行者之間有聯繫,那麼二者之間必然有根線,大陸上的生命之看不到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大學者通古斯又向整個大陸發出了一封書信,說道:「接觸不到,對客觀的世界沒有任何影響,那麼這樣一根存在與否,沒有意義,那麼,它就應該是不存在的。」

    對於這個直指根本的質問,教宗大人在思考數月時間後,做出了最著名的那個回答。

    「那根線,就是命運。」

    是的。

    無法解釋的聯繫,就是命運。

    夜空裡的星辰,反映著的,就是人間眾生的命運。

    ……

    ……

    沒有人教過陳長生怎麼選擇命星,他的師父肯定知道,但沒有說過。

    當然,他知道那位教宗大人說過的那句話,道藏三千卷,不會沒有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與命星之間的聯繫就是命運,所以他表現的很慎重——他十歲之後,最在乎的就是這兩個字。

    從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識的發散過程,他不知道十歲那年的異變後,神魂究竟還保留了多少,但讓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識的發散過程與書上寫的沒有太多區別。

    他閉著眼睛,任由神識離識海而出,在安靜的藏書館裡飄拂著,明明沒有看,腦海裡卻隱隱約約出現了四周的環境景象,有些模糊,而且光線有些迷幻,那是一種嶄新的認知。

    待夜色來臨後,他沒有像別的初學者那樣,依然沉迷於神識對外界的感知之中,沒有絲毫留戀,毫不猶豫調動神識越過窗戶,向著夜空裡飛去,越飛越高,穿越夜歸的鳥的最細微的絨毛,穿越漸散的云的最細微的水汽微粒,穿越寒冷至極的風的絮流,終於來到了那無數明亮的光點之間。

    那是星的海洋。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7 04:32 AM

第二十四章 萬千星辰,只取一顆       

    滿天都是星辰,無限光明,其間蘊藏著無數能量,又有無數縷細微的、若有若無的、玄妙的波動。

    那就是所謂命運嗎?

    陳長生的神識向著更高處飄去,掠過無數星辰,與四周無比空曠的空間相比,和那些星辰裡蘊藏著的磅礡能量相比,他的神識是那樣的渺小,就像是狂風之中的羽毛,沙漠裡一滴快要干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會被撕裂,會被蒸發成虛無,但奇妙的是,無論是那些星辰還是那些磅礡的能量,對他的神識都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他神識的左前方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燒,向著四周噴吐出恐怖的火焰,他不知道那顆星離自己有多遠,只能從那些火焰近乎凝固的形狀判斷,非常遙遠,可這顆星辰在他的神識裡又是如此近,那麼只能說明這顆星辰無比巨大,快要把他神識能夠感知的空間佔滿。

    燃燒的紅色星辰向著虛空裡噴吐著無窮的能量,給人一種很恐怖的感覺,彷彿只要離的再近些,便會被焚燒成最純淨的能量,但又給人一種想要融化在其間的渴望。

    陳長生有些不安,不是因為恐懼,因為他確定星的海洋裡沒有任何事物會對人類的神識形成傷害,這種不安更多的來自於他對這顆星辰形態以及氣質的牴觸,換句話說他不喜歡。

    於是他的神識繼續向更高的地方飄去,越過一團似乎是星塵碎片的云絮狀物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顆藍色的星辰,那顆星辰顯得格外冷傲,格外冰冷,表層似乎還覆著淺淺的霜,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它拒絕任何事物接近,他的神識在那裡飄浮片刻後,繼續向更遠處去。

    修行者的神識離開身體,距離自然有侷限,隨著境界修為的增長,逐漸加大,但唯有最開始點亮命星的時候,在空間向上的範圍內不受任何約束,這同樣是個未解之謎。

    陳長生的神識繼續飄行而上,見到各種各樣的星辰與風景,也曾經路過數顆顯得格外沉默的星辰,他的神識想要靠近,便會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推開,於是他明白應該是別人的命星。

    越往星空的深處去,星星的數量便越多,也漸漸出現了很多奇怪的、不符合人類普通概念的星星,那些星星在虛空裡靜靜懸浮著,不停地濺射著星輝,有的彷彿生出了無數隻旋臂,像孩子的玩具,有的星輝凝成了明亮的雙翼,像是某種神奇的禽鳥,也有的星辰給人一種猛獸般的威嚴感。

    整整一夜時間,他的神識在星的海洋裡飄行著,慢慢感受,生出很多難以形容的觸動,那些觸動與星辰有關,更多的則是來自自身,這種脫離肉身束縛的絕對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動力之一。

    修行者的神識穿過夜空,飄遊向星海的深處,這種情況在人間很常見,尤其是在藏龍臥虎的京都,每夜都有很多人嘗試點亮命星,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陳長生的神識。

    忽然某一刻,他的神識看到了極明亮的光線,那與星辰灑落的光線不同,更為熾烈,更為渾厚,他生出想去看的更清楚的衝動,卻又隱隱想起了些什麼,知道到了該回去的時刻。

    他睜開眼睛醒來,發現自己還盤膝坐在國教學院的藏書館裡,神識飄了很久才走到星海的深處,回來卻只是一瞬間,轉眼望去,只見窗外天色隱隱作白,原來天亮了。

    ……

    ……

    十四年來,陳長生的作息第一次被打亂,他白天的時候補充了一下睡眠,傍晚時分來到藏書館裡繼續自己的星海漫遊之路,第二次神識離體,更有經驗,而且對夜空裡的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開始那段星海裡的風景他沒有再去仔細觀看,而是直接向更深處飄去,想要看看究竟能夠抵達哪裡。

    天將亮時,那片驟然明亮的光線讓他再次醒來。

    第三天夜裡,他再次重複這個過程,直到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夜裡神識都會走的比前一夜更遠一些,能夠看到更多的星辰,但他依然沒有停留下來的想法。

    修道之路漫長修遠,他以為總想盡力走的更遠些才好。

    第六夜,他的神識來到了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他不知道,極少有人的神識能夠來到這麼遠的地方,一方面或者與神識的強度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前面經過的那片星海,對修行者來說已經是足夠大的誘惑,很少有人能夠壓抑住點亮命星,馬上開始洗髓的渴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抵抗誘惑的能力確實很強。

    ——那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誘惑是什麼。

    但他很快便確認這裡確實很少有神識來過,因為在這裡他的神識在這裡飄遊了很長時間,沒有像前五夜那樣,不時會遇到已經被他人神識點亮的星辰。

    到處都是新的,空間是新的,星辰也是新的,等待著他隨意挑選一顆。

    陳長生的神識依然沒有停下,因為他感覺自己還能去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多。

    第七夜,他的神識終於遇到障礙,或者說,遇到了一堵牆,那是一堵無形的、透明的、甚至連存在感都沒有的牆壁,但他知道那堵牆就在那裡,他第一次產生了猶豫。

    那這堵無形牆壁的那邊是什麼?

    他不知道這面無形牆壁,是分割空間的晶壁,自然也不知道,只有黃金巨龍這種最頂級的強大生物,才能穿行自如,但他能猜到這面無形牆壁,應該很難穿過去。

    但他還是想試試。

    如果這是南牆,他已經到了牆根,總得把頭觸上去,才能甘心。

    他想試,於是試了,沒有抱任何希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識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穿了過去。

    那這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經過的那片星海比較起來,他的神識反而覺得這邊的星海比較熟悉,彷彿回到了家鄉一般。

    他的神識繼續向上飄行,越來越淡渺,便是無心無物的狀態裡,他也知道,神識與自己本體的聯繫越來越弱,也許下一刻便會中斷。

    光線漸暗,星辰的數量漸漸變少。

    陳長生感覺到,自己最遠只能來到這裡。

    更遠處,隱隱約約還有一片星海,像是萬家燈火一般。

    他看著那處,感覺有些遺憾,但知道,到了自己必須選擇的時候。

    他的神識向四周掃去,想要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顆星星。

    選擇命星,對每個修行者來說,都是一個難題,因為可以選擇的餘地太大,而且沒有一定之規,你可以因為喜歡那顆星辰的顏色而選,也可以閉著眼睛隨便指上一顆。

    陳長生沒有遇到這種問題,因為他當想要選擇的時候,那顆星辰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顆星星,於是他決定把這顆星星變成自己的星星。

    那是一顆紅色的小星星,與他最初看見的那顆相比,明顯要小很多,表面也沒有恐怖燃燒的火焰星輝,所有光線與能量彷彿,都被那顆星星收斂在了最深處。

    那顆紅色的星辰很圓,外表特別光滑,看著很像一顆小蘋果。

    很可愛,很漂亮,很令人想要親近,讓人很想啃上一口。

    陳長生這樣想著,神識便飄了過去。

    ……

    ……

    國教學院藏書館裡,夜風輕拂,窗外蛙聲早停,一片靜寂。

    陳長生盤膝閉目坐在乾淨的地板上,神情平靜。

    忽然間,他張開嘴,然後合攏,就像是啃了一口什麼。

    隱約可以聽到他喉嚨響動的聲音,似乎在吞嚥。

    忽然間,他汗出如漿,瞬間打濕了身下的地板。

    在遙遠的星空的那頭,一顆紅色的星星驟然間明亮起來。

    他睜開眼睛,望向星空深處。

    他看不到那顆星星,但他能夠感覺到那顆星星。

    因為,那是他的星星。

    ……

    ……

    正如魔族大學者通古斯所說,沒有人能夠看到那根線。

    所以當陳長成功生點亮自己命星的時候,國教學院裡沒有任何異象發生,京都的夜空裡更沒有出現一道神聖的光柱,這片大陸依然像平時那樣,平靜而安寧。

    而且他的那顆星星離地面太遠,雖然有過一瞬間明亮,也無法被看到,是的,那顆星星太遠了,遠到京都西郊觀星台的那些祭祀們都沒有注意到。

    但終究還是被人看到了。

    因為聖后娘娘今夜正在觀星。

    這是很巧的一件事情。

    只要天氣適宜,聖后娘娘每夜都會在甘露台上看會兒星星。

    今夜下過一場小雨,所以她出來的稍晚了些。

    她剛好看到了那顆星星被點亮的過程。

    但即便是她,也不知道點亮那顆星星的人是誰。

    那個人在京都還是在南方?

    難道是雪老城?

    聖后娘娘看著夜空深處,如墨般的濃眉緩緩挑起,聲音毫無情緒。

    「有些意思。」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6-18 02:57 A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6-18 03:08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甘露台與百草園


    莫雨姑娘的睫毛很長,因為先前那陣微雨,前端凝著極小的水珠,看著很是美麗。很可惜的是,在聽到聖後娘娘這句話後,她的睫毛眨了眨,於是那滴雨珠落了下來,落入甘露台前彷彿深淵一般的黑夜裡。

    甘露台在皇宮正前方,高百丈,由純銅鑄造而成,極為壯觀,台上鑲嵌著數千顆夜明珠,隔著數十里,也能看到此間的光明,但今夜這些夜明珠卻沒有散發任何光彩。

    莫雨望向甘露台邊緣,黑羊站在那處的星輝裡,抬首看著夜空裡某處,她回首望向甘露台正前方,確認聖後娘娘也在看著夜空裡那個地方,不禁有些疑惑。

    “娘娘,您在看什麼呢?”她問道。

    莫雨姑娘在大周以至整個大陸都擁有極高的威望,因為她的家世,也因為她深不可測的實力,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與聖後娘娘的關係,能夠與聖後娘娘如此隨意說話的人,這個世界上已經越來越少了。

    星光灑落在甘露台上,只能看清楚那個女人的背影。

    只是一個簡單的背影,卻彷彿讓人看到了萬千世界。

    因為她是千萬年來世界上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大周的主人。

    “有人點亮了一顆星。”

    聖後沒有轉身,淡然說道。

    莫雨姑娘沉默,每天夜裡都有修行者點亮命星,但她清楚,即便是聖後娘娘也很難看到,但今夜聖後娘娘看到了,並且靜靜看了這麼長時間,這意味著什麼?

    “那顆星離我們很遠。”

    聽到聖後娘娘的下一句話,莫雨以為自己明白了。

    她想了想後說道:“就算再遠……也不見得就代表是真正的天才。

    聖後沒有說話。

    莫雨像不被長輩重視意見的小女孩,有些不高興地哼了兩聲,說道:“秋山家那位四歲時定的命星是龍驤星,已經可以在百年內排進前十,但就在那夜,百里溪有個小宗派的弟子開始洗髓,定的命星竟比龍驤星更遠,可難道他能比得上秋山家那位……洗髓終究還是要看體內經脈強度,普通人又如何比得過真龍血脈?”

    這是很有說明力的例證。秋山君十八歲之前一直都是青云榜榜首,是世所公認的天才,而百里溪那個小宗派的弟子早已泯然眾人矣,如果不是莫雨這樣見識淵廣的人,哪裡還記得那人?

    聖後說道:“今夜點亮命星的那人,神識之強,意識之寧,極為少見,我看只怕是位苦讀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當年的王之策,厚積薄發,自然不俗。”

    莫雨說道:“之策先生當年一夜聚星,整個京都都有感應……和今夜哪里相同?而且地面沒有星辰的投影出現,說明不是天賦血脈,即便再強,只怕也有限。”

    聖後沒有轉身,卻能讓人感覺到她在微笑:“你這孩子,又懂什麼修行?”

    莫雨年紀輕輕便已是聚星境界的大強者,無論是周朝還是南方的修行宗派都視為異數,便是教宗大人也多有讚賞之語,然而在聖後看來,她依然只是一個不懂修行的孩子。

    整個大陸,有資格這樣​​評價她的人,能有幾個?

    聖後自然是其中一人。

    所以莫雨沒有生氣,只是對著她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但依然可以可愛,因為她面對的是聖後。

    聖後自然知道她在身後做怪,微笑不語。

    莫雨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夜空裡的繁星,靜靜看了會兒後,忽然問道:“娘娘,命星……真的代表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那我們能夠看到將來的命運嗎?”

    聖後說道:“除了命運,或者還可以有別的解釋。”

    莫雨好奇問道:“什麼解釋?”

    聖後看著夜空深處,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裡有顆遙遠的星辰,曾經明亮了一瞬,然後再也無法看到。

    聖後說道:“也有可能是……命中的剋星。”

    ……

    ……

    陳長生點亮了自己的命星。

    整個大陸只有極少數人機緣巧合看到了那個瞬間的畫面。

    因為那道無形的晶壁的緣故,那些人對這顆星辰與地面之間的距離判斷,出現了偏差,但即便是這樣,他的命星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也已經足以排進人類歷史裡最前的行列當中。

    北方魔族的雪老城,南方的聖女峰、長生宗所在的離山,妖域深處的忘川,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沒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會極為重視,試圖發現是誰點亮了這顆星。

    這些並不重要——夜空裡有億萬顆星辰,與億萬人類之間的聯繫,始終是無法觸及的世界,那根線永遠沒有人能夠看到,只要陳長生自己不說,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

    但總會有意外發生,或者說有例外。

    有的人修行境界並不高,按道理來說,連夜空裡那顆星辰明亮的畫面都看不到,更不可能依循著那條線尋找到陳長生,但機緣巧合的是,當陳長生點亮命星的那瞬間,那個人剛好看著夜空,就像聖後娘娘那樣,更機緣巧合的是,當時她正在修行,神識散放到一牆之隔的那片廢園裡。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與星光之間有一種先天的親近聯繫,可以直覺地發現很多事情。

    這是一種天賦,更準確地說,這是她的種族天賦。

    國教學院殘破院牆的那面,是百草園。

    她那天夜裡就在百草園中。

    她清楚地感覺到,點亮命星的那道神識是多麼的寧靜而堅韌。

    她很好奇那道神識的主人是誰。

    她想找到他,然後問他一些問題,為此,她不介意送他一些世間罕見的奇​​珍異寶。

    因為她叫落落,她很大方。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8 11:12 PM

第二十六章 厚積

    如果當天夜裡點亮命星之後,陳長生直接開始引星光入體洗髓的步驟,與國教學院一牆之隔的百草園裡那位少女說不定可以憑藉自己的天賦,追循著沒有斷絕的感受發現他的存在。如果他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汗漿沒有很奇怪地遇風而化,滲進地板裡再也無法看到,她或者也能發現他。

    問題在於,陳長生在這個時候再次表現出與普通人很不相同的氣質或者說想法,他毫不猶豫地抵抗住了洗髓的誘惑,直接回到小樓洗澡睡覺,而地板上早就已經連一絲汗漬都已看不到。

    第二天,陳長生把洗髓論再次認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後引星光洗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筆記,確認對那些內容已經完全掌握,便去湖畔草地上眯眼休息,直待斜陽落於城牆之下,夜色來臨,他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態和精神都處於很良好的狀態,才推開藏書館的大門,正式開始洗髓。

    他的神識散發至空中,沒有穿越藏書館的屋頂直上夜穹,卻知道自己與那顆遙遠的紅色小星辰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這種感受並不真切,更準確地來說,他與那顆星辰之間的聯繫沒有在他的身體以及精神世界裡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確信,那顆星辰就在那裡,誰也無法奪走。

    就像當年那位教宗大人說過的一樣:那根線真的存在。

    陳長生閉上眼睛,寧靜心神,敞開神魂,按照洗髓論上的方法,讓自己進入物我兩忘、絕對放鬆的境界之中,靜靜地等待著星光凝結成的精華順著那根線來到自己身前。

    時間漸漸地流逝,夜風時而溫柔,時而凝結。

    藏書館外的樹林裡一片安靜,昨日這片樹林被教樞處的工役進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贅枝都被砍斷,那些斷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發著樹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風送至遠處。

    那些斷枝的茬口散發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濃烈,是因為那處正在向外滲透著近乎透明的膠狀物,那便是樹液,國教學院裡的樹木種類極雜,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聞。

    有棵很粗的槐樹,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斷,其中一處看著極像傷疤,上面凝結出來的樹膠已經很多,被夜風一拂便順著樹幹緩緩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殺戳的人看著這幕畫面,會覺得槐樹被砍斷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實際上在銀色的星輝下,正在流淌的樹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過了很長時間,如蜜般的樹液終於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叢青草上,沒能幸運或者說殘忍地將某個昆蟲變成琥珀的初形態,那麼它最終將會成為那些昆蟲的食物。

    相似的畫面,在藏書館裡也發生了。

    無數星辰散發的光輝,落在那根無形、且無法察知的線上,被凝成略稠的精華,然後順著那根線緩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過多少距離,無視藏書館的屋頂,最終落在了陳長生的身上。

    星輝柔潤,陳長生臉上的肌膚彷彿變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輝就像是穿過手指的沙與風一般滲了進去,再也無法看到,他的臉卻一如先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還有很多星輝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輝彷彿能夠無視任何阻礙,輕而易舉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體表面,卻依然未能停留,滲進身體深處,便不知去了哪裡。

    陳長生閉著眼睛,沒有看到這些畫面,也不知道發生的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雞開始鳴唱,他才醒來。

    他有些激動,十四年來很少這樣激動過,因為如果洗髓成功,那麼他便將踏上修行的道路,無論能不能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對於自己的命運,他都將獲得一些話語權。

    這種情緒對身體不好,他對自己默默說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齡的意志力,在極短的時間內冷靜下來,然後望向自己的雙手,神情微變,眼裡儘是惘然與不解。

    他的雙手沒有任何變化,如昨夜那般乾淨。

    他從懷裡取出一面小圓鏡,望向鏡中自己的臉,沉默片刻後,放下小圓鏡,拉起衣領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幹淨。

    洗髓成功,不應該是這樣的。

    按照洗髓論裡的說法,人類在世界上生存,飲食呼吸,汲取養分的同時,也同時將天地間的那些污濁之氣也盡數帶進了身體裡,所以才要引星輝入體,是借助星辰最純淨最溫和的力量,將那些事物盡數驅逐到體外。

    按照前人的說法,洗髓成功後,人們的身體會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還會發生嚴重的腹瀉,只有這樣才證明身體裡的污濁之氣被排泄了出來。

    然而陳長生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

    他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他很愛乾淨,但他此時竟無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體上能夠出現那些污臭的黑泥,因為這件事情與乾淨無關,怎麼看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陳長生望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他把手背貼到地板上,用力地磨了兩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後,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現了一大片紅印,隱隱還可以看到血絲,於是他知道,自己洗髓確實沒有成功。

    星光降臨,首先接觸的是皮膚,所以洗髓最開始的時候,強化的便是皮膚。

    他的皮膚與昨夜沒有任何變化。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本以為自己經脈中斷的問題,只會導致神魂容易流失,將來很難把星輝轉化成真元留在體內,但以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這步,沒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漸明,他站起身來,向藏書館外走去,因為盤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緣故,身體有些痠痛,行走有些緩慢,從背後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孩子。

    走回小樓,看著火爐上冒著熱汽的水壺,他有些難過——按照洗髓論裡的記載,他以為自己回來時,必然渾身污穢,所以提前備好了熱水,誰能想到自己竟是連一滴汗都沒有流。

    他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洗個澡。

    不是因為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為學院裡還有些灰塵。

    他的身體有問題,這讓他很不喜歡自己的身體,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髒。

    他洗漱很勤,很愛乾淨,有輕微潔癖,其實都是因為這一點。

    他把熱水倒進牆角的大桶,走了進去,用濕毛貼蓋著臉,靠著桶沿張開雙臂向後靠著,感覺好疲憊。

    濕毛巾下面傳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氣。

    便在這時。

    院牆那面,隱隱約約也傳來了一聲嘆氣。

    陳長生心想,原來難過的人到處都是。

    ……

    ……

    沒有任何人知道陳長生嘗試洗髓,即便那幾位看到他點亮命星的人也不知道,因為洗髓是比定星更常見的事情,無論是洗髓境乃至聚星境界的大強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要夜復一夜地做這件事情,而且有能力看到命星被點視的人,也無法看到那根線,自然更不知道那根線的另一頭握在誰的手裡。

    人類的自我強化沒有上限。

    洗髓從來不是一日之事。

    夜裡,陳長生再次走進藏書館,坐在地板上繼續嘗試。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從挫敗情緒裡再次振奮起來,用的時間未免也太少了些,這些都要感謝他曾經經歷以及將要經歷的那些事情,當然他更應該怨恨那些事情。

    他沒有時間沮喪,只能不斷嘗試、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這六個字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適。

    靜心冥想,無數濃稠卻看不見的星輝精華,順著那根無形的命運線條,從高遠的夜空裡淌落,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春風一般繚繞不去。

    那些星輝像昨夜一般,悄無聲息地滲進他的身體,然後再也無法看見。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直至天色將白,他才再次醒來。

    他端詳著自己的雙手,沒有發現任何改變,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舊衣裳還是那般乾爽,晨風從窗外飄來,可以輕鬆地拂動雙袖。

    他不明白,就算身體經脈斷絕,皮膚毛髮承受星輝,也應該有些變化才是。

    那些星輝去了哪裡?

    他以為那些星輝都流散到了空中,化為了無形。

    他並不知道,當自己閉目冥想靜修的時候,那些星輝穿過了他的黑髮與他的手,穿過了舊衣裳與腰間的那把短劍,悄無聲息地進入了他的身體,沒有一點流失。

    就像雪片穿過風和樹林落到了地面上。

    沒有一片樹葉承接住了一片雪,這是很難發生的事情。

    但真的發生了。

    現在看來這片樹林依然鬱鬱蔥蔥,沒有一點白色。

    事實上呢?

    樹林下方的地面上,積雪已然漸厚。

    這便是厚積。

    總有一天,將會薄發。

    或者,暴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9 07:50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9 07:53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已多年

    清晨五時,陳長生睜開雙眼。他不是睡醒,而是從冥想的狀態裡醒來。確認自己的身體依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搖了搖頭,走回小樓開始洗澡,靠在木桶邊緣,任由微燙的水浸著自己疲憊的身體與精神,嘆息穿過濕透的毛巾後變成喃喃自語:「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這只木桶約半人高,擱在樓後的院牆下,距離牆面很近。下一刻,他聽到牆那邊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和一句滿是苦惱意味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那個人呢?」

    陳長生想起昨天清晨聽到的那聲嘆息,將濕毛巾從臉上取下,轉身望向院牆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牆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風景,也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那個聲音很稚嫩,應該是個女孩子——每個人的悲傷並不相同,但同樣都是悲傷,陳長生忽然有些同情院牆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當前的處境著實沒有同情他人的資格。

    接下來幾天過的風平浪靜。他每天在藏書館裡閱讀,到了夜間便引星輝洗髓,洗髓的過程裡他始終閉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輝都已經滲進了自己的身體——單從外表看來,確實沒有任何變化,這結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就像他的修行一樣,國教學院的修繕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繼續著,教樞處的那位辛教士沒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該拔付的資金沒有短缺,並且相當及時,工匠和役夫們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牆連聲音都無法隔絕,自然也有可能透風。

    國教學院在進行修繕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傳播開來,國教學院多了位學生的事情,也漸被人知曉,只是因為國教學院敗落的真實原因,人們只敢在私下議論,哪裡敢前來打探,最終只是在飯桌茶案之間增添了些談資。

    陳長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隱隱積蘊著風雨,他在百花巷深處的校園裡沉默地讀書修行,重複著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覺得這日子過的很是單調枯燥。

    表面上看起來,他似乎已經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實上他的心神盡數繫於此,藏書館的地板已經有數日沒有擦洗過,對好潔淨的他來說這很罕見,這便是明證。

    洗髓沒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間的學習生活沒有任何收穫。

    他在藏書館裡看了很多書,大多數書籍都是他在西寧鎮上已經看過的,有些關於修行的書籍則是第一次看見,兩相對照,他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自己從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與修行有關。

    他小時候背那些道藏的時候,並不知道那些難懂的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和師兄問師父也得不到具體的解答,以為是形而上的那些東西,沒怎麼細想。直到現在他來到京都,在國教學院裡看到了洗髓論之類的修行入門書籍,他才知道,原來世間有所修行法門、那些前代強者留下的寶貴經驗、些各大宗派不外傳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強者的一些不傳之秘,都在西寧鎮舊廟的三千卷道藏裡!

    這意味著什麼?

    誰說他不會修行?不,他只是還沒有開始修行,這是他以前的想法。在,他知道這句話也是錯的。誰說他還沒有開始修行?不,他從開始說話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修行!

    西寧鎮舊廟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關的無數知識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是一片大霧,而現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門,便是極小的灰塵,在霧中成為核心,於是水汽開始結晶,下起了一場磅礡大雨!

    陳長生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說旅程裡,可以說是觸類旁通,也可以說是醍醐灌頂,就像被當頭棒喝,但其實最接近真相的形容還應該是那四個字:厚積薄發。

    從計道人在溪畔拾到他開始,到現在已經十四年有餘,他每日每夜讀書不輟亦有十四年,這十四年的閱讀生涯就是一個積累的過程,他已經打下了極為厚實的基礎,最終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便能將這十四年裡掌握的知識,盡數轉換成自己對世界的認知,以及隨後變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壇火藥被一顆火星點燃。

    陳長生的精神世界發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貪婪地閱讀著藏書館裡的所有書籍,掌握修行的規則,從而將西寧鎮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組合,重新溫習然後真正的掌握,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瞭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門的細節,單以修行方面的知識而論,現在的世界上比他還要廣博的人,恐怕已經極少!

    沒能洗髓成功,卻忽然多出這樣的大收穫,對陳長生來說,這是驚喜,也是安慰,當他情緒平靜下來後,又生出很多不解與不安,他走到藏書館的窗邊,望向西寧鎮的方向,沉默想著,那間舊廟裡的道藏並非凡物,師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為自己打下如此堅實的修行基礎,為何卻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讓自己來到京都才開始?難道就是因為自己身體的病不好治,想讓自己來這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機緣?

    時間流逝,轉眼間又是十餘日過去,東御神將府的人再沒有出現,那名叫霜兒的小姑娘也沒有來,平靜的生活不被打擾,這讓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沒有出現,這讓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棧裡留下了地址,想來對方應該能夠找到自己,好吧,那傢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裡苦修吧。

    國教學院只有陳長生一個人,這是他一個人的學院。

    他靜靜的讀書,默默地修行,漸漸要忘記外面的世界,他已經被外面的世界遺忘,有時候想起在教樞處時聽到的那些閒談,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迎新活動的熱鬧,他有些羨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枯燥調的生活——在西寧鎮舊廟和師兄一起讀書,也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

    只是洗髓已經很多天,他的身體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會放棄,可終究還是變得淡然了些,他決定過些天如果還不行,就要去書籍裡尋找些別的方法。

    淡然有時候會讓人失去一些銳氣,但也會讓人變得更加冷靜——就是陳長生現在的精神狀態,不能說回復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這時候再看著地板上蒙著的淺淺的灰塵,喜愛潔淨的他眉頭便蹙了起來,很是不喜。

    這些不喜更多是對於他自己,他覺得自己變得懶了很多。

    他從井裡打出清水,開始擦洗地板,灰塵漸淨,地板上某塊被水打濕擦淨後,隱隱散發出一道極淡的香味,他忘了這是那天點亮命星時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做完這些事情後,他隨意坐下,繼續開始引星光洗髓。

    國教學院裡一片靜寂,他閉眼靜思,渾然忘記物我之分,自然沒有聽到窗外的樹林裡,本應休息的夜鳥忽然鳴叫起來,聲音清脆動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鳴也重新響亮起來,無比喜悅。

    一隻蝴蝶從窗外飛來,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離去。

    正是他剛剛擦乾淨的那塊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條尋常巷陌,當然,它曾經很有名,因為巷子深處的國教學院曾經很有名,同時,在巷那頭的百草園也曾經很有名,那裡曾經是前朝的皇家園林。

    大周朝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亂,也正是發生在百草園。當年還是親王殿下的太宗皇帝,從王府向皇宮匆匆策馬而去,便是在這裡遇到了其餘數位親王殿下的伏擊,其時太宗皇帝還穿著睡袍。

    那次叛亂最終的結局,整個大陸的人都知道,太宗皇帝陛下驚險地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他的那幾位親兄弟當場被處死,同時被砍去頭顱的還有數百名追隨者。

    因為這段血腥、或者說不光彩的歷史,百草園被廢去了皇家園林的地位,交由國教天德殿管理,用來種植藥草與靈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天百草園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養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屍體數理太多的緣故,這裡的藥草與靈果生的極好,重新被朝廷重視起來,看管極為森嚴。

    事實上,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百草園之所以看守森嚴,除了那些藥草靈果太過珍稀之外,還因為這裡經常會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要大人物來居住,比如當年聖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宮時,便在這裡的廟裡帶髮修行,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天道殿後來收穫了極大的好處。

    現在百草園裡也住著一個貴人。

    在爬滿青藤的舊牆下方,有石製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裡是極罕見珍貴的叢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帶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紅梅,長長的睫毛,白白的雙頰上有兩團淡淡的紅暈,看著極為美麗。

    那是一種非常健康的美麗,看著便讓人身心愉快,而絕對不會有任何雜念。

    小姑娘自己卻不怎麼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為她還沒找到那個人。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19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19 09:21 P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翻牆遇見黑袍

    小姑娘叫落衡,小名叫落落,因為從很小的時候,她說話之前總習慣性地加些字,比如她喊蒼鷹落到自己小手上時,比如她讓河裡的巨鱷趕緊搭自己到對岸去時,總是會說:「咯咯,快點啊!」

    落落今年十四歲,年紀還很小,因為某些緣故,容貌體態看著比真實年齡還要更小一些,稚態可掬。就像天真的模樣,她從出生開始便享盡榮華富貴,無憂無慮,即便遠離家鄉來到京都後也是如此。

    她在京都百草園裡已經生活了近一年時間,與外界極少接觸,難免會有些孤單。

    對此,她並不在意,因為她只關心怎麼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問題無法解決,即便她那位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也解決不了,所以她才會千里迢迢來到京都。

    她隱藏身份去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聽過課,私下也請教過那些聲名赫赫的教授,她甚至與大周皇宮裡的供奉討論過相關的問題,遺憾的是那些問題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時候,一天夜裡忽然感受到夜空深處一顆星辰被點亮,她不知道那顆星在哪裡,但知道那道神識很強大、很寧靜,而且與一般人類修行出來的神識明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能夠感受到這些,完全是因為她擁有一種很特殊的天賦,所以她確定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於是她想找到那個人。

    她想把困擾自己很多年的那幾個問題放在那個人面前,希望能夠得到解答。

    然而二十天過去了,她依然沒能找到那個人。那些被派出去的下屬、甚至就連皇宮裡的供奉高手都在幫忙找,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這讓她更加失望。

    落落情緒有些低落,茶碗裡名貴的叢雨新茶也吸引不了她任何注意力。放在平常,擅於茶道的她,怎麼會對那些清香怡人的茶水做出無視——這樣無理的舉動?

    便在這個時候,她聞到了一股香味。

    落落睜大了眼睛,身體變得有些僵硬。

    這股香味很淡,但進入鼻端後,卻驟然間放大,變得極為清晰,彷彿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百草園裡有無數奇珍異果,入夜後散發著各種香味,卻竟是壓不住這股香味!

    她小時候生活的那片山谷裡有滿山野花,在夏初朝陽下一瞬盛放的時刻,竟也沒有這麼香!

    她敢向滿天星辰發誓,自己這輩子絕對沒有聞到過這麼香的味道。

    偏偏,這香味還這般淡。

    這是什麼香味?這香味是從哪裡來的?

    落落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忽然發現那股香味消失了。只是瞬間,那股香味便不知去了何處,再也找不到絲毫殘餘,她有些悵然若失,總覺得錯過了生命裡很重要的東西。

    她順著牆沿向西走了數十步,走到青藤裡花盛處,發現香味不是來自於此,下意識裡向滿牆的青藤望去,隱約覺得那香味似乎是從牆那邊傳過來的。

    牆那邊是什麼?好像是廢棄的國教學院。她住進百草園裡後,那邊一直安靜無聲,就像墓園一樣,只是從前些天開始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要過去看看嗎?

    隱約間,她覺得這股香味和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之間有關係,

    落落的手在寬袖裡微微握緊,心情顯得有些緊張,沒有轉身,餘光往夜色裡望去。

    遠處吊籃花後的油燈散發著光線,落入夜色深處,消失之前有些變形。

    說明那裡有人,或者有某種力量存在。

    她知道那些人是誰,那是負責保護她的族人,但同時,也是這些族人限制著她的行動,每次要去天諭院和摘星學院都要提前準備很長時間,更不會允許她深夜離開。

    落落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覺得自己好沒用,好膽小。

    她忽然笑了笑,搖搖頭,從左襟上扯上一顆鈕子,然後鬆開手掌。

    那顆由犀牛角磨至渾圓的鈕子,從她的小手裡落到地面。

    只聽著啪的一聲輕響。

    煙霧籠罩著院牆下方,從青藤裡鑽進鑽出。

    嗖嗖嗖嗖,十餘道身影從夜色各處如箭般射來。

    為首一名中年男子伸掌一揮,將煙霧盡數驅散,卻發現牆下什麼都沒有。

    這十餘人明顯境界不凡,放在世間都應該是有數的強者,然而此時他們的臉色異常蒼白,格外恐懼。

    有人顫著聲音說道:「殿……小姐……不見了。」

    那名中年男人,神情陰沉至極,低聲喝道:「趕緊報知宮裡!」

    ……

    ……

    落落沒有走遠,她只是到了牆的另一邊。

    她相信那些族人不會在短時間內找到自己——因為她剛才用的那顆看似普通的鈕釦是千里鈕。

    千里鈕是一種法器,可以讓人瞬間之內走出極遠的距離,就算面對再強大的敵人,也可以憑此遠離,極為珍貴,甚至可以說就等於一條命,就算是大周皇宮和長生宗這種地方,也沒有幾顆。

    但她就這樣隨意用了,而且只翻越了一堵牆。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暴殄天物的做法,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肯定族人們絕對想不到自己用了一顆千里鈕,居然只翻了一堵牆,讓她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那股香味的來源。

    只要能夠找到那個人,耗費一顆千里鈕又算什麼?

    她向來都是很大方的人。

    大半年前住進百草園的時候,因為好奇和對十幾年前那段舊事的興趣,她曾經攀在牆頭,向國教學院裡看過一次,時隔數月她第一次真正進來,發現與當時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四周依然安靜,但湖畔的野草被剪平成了草枰,透過星光可以看到湖水裡的水藻也被清理了很多,最大的變化還是那些建築,除了正樓殘破的太過厲害,其餘的樓閣都快要被修葺一新。

    夜色深沉,只有藏書館裡有燈。

    落落向那邊走了兩步,忽然有風拂面而至,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終於捕捉到了風裡殘存的那絲香味,臉上頓時露出陶醉的神情,知道自己沒有找錯地方。

    當她睜開眼時,陶醉的神情變成了警惕,稚美的眉眼間隱有寒意。

    湖畔樹後,有一個人緩緩走了出來。

    那個人穿著件及膝的黑袍,雙袖被裁至膝間,看著極為利落,頭臉卻被蒙在黑袍的帽子裡,顯得神秘十足。

    落落看著那人微微一笑,右手悄悄伸到左襟,暗中用力,摘下一顆犀牛角做的鈕釦。

    那也是顆千里鈕。

    她不知道黑袍人是誰,但很明顯對方一直等著自己出現,這就是問題。

    她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把自己置身於任何危險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個黑袍人……尤其是他手裡緊緊握著的那個黝黑的物事,對自己會有很大的威脅。

    所以她毫不猶豫準備動用第二顆千里鈕。

    她真的很大方,很敗家,因為她有這個資格。

    她鬆開手掌,鈕釦向地面落下。

    然而就在此時,那名渾身籠罩在黑袍裡的人,也鬆開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裡握著一把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鐵做的,兩端很尖,中間微粗,表面光滑,看著像個梭子。

    那個黝黑的鐵器,比鈕釦更快落到地面上,尖銳的尾端深深地插進了草坪鬆軟的土壤裡。

    喀喀一陣碎響,光滑的鐵器表面,以極快的速度生出細微的鱗片,然後鱗片瓣瓣乍裂,變成無數道細微的鐵片,向著四周的夜空裡悄無聲息疾射。

    隨著那些鐵片飛舞而去,一道強大的氣息,瞬間籠罩住國教學院正中約數百丈方圓的位置。

    煙霧漸散。

    落落的身影赫然還在原地,唇角溢出一道鮮血!

    千里鈕竟沒能幫助她離開!

    她抬頭望向夜空,只見落下的星光有些微微曲折。

    不知道那個像梭子般的鐵器是何法器,竟把如此大的空間都封鎖了起來!

    她的笑容已經斂去,看著樹旁那名黑袍人,認真說道:「辛辛苦苦修到通幽上境……噢,我忘了……你們那邊沒有這種說法,但總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確定想要灰飛煙滅,而且你的家人族人都會被追殺一生一世,直到最後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

    這不是威脅,而是客觀冷靜的陳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試圖對她不利的人,都必將承受八百里紅河的無窮怒火。

    「那麼,首先必須得知道我是誰。」

    那名黑袍人緩緩解下帽子,露出一張樸實無奇的面容。

    這是一名中年男人,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往京都人群裡一扔,絕對沒有人能夠記住他的模樣。

    尤其是當他梳起髮髻的時候。

    今夜,他沒有做偽裝,黑髮披散在肩,於是,那兩隻黑色的惡魔角,在星光下是那樣的清晰。

    這名來自魔族的中年男人,帶著不容置疑的虔誠說道:

    「……而且如果能在人類的都城殺死殿下,不要說我的生命,便是靈魂,我也願意奉獻。」
作者: 恐懼騎士    時間: 2014-6-20 11:49 PM

第二十九章 一言驚風雨

    星光從夜空里灑落,經過那道無形的屏障時,生詭異的折射,落在這名中年魔族男子的臉上,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看上去就像是北方那些不化的冰雪。

    落落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看著他問道:“你們是想要擄我還是殺我?”

    魔族男子平靜說道:“擄您,我無法離開京都,所以抱歉,我只能當場殺了您。”

    落落盯著他間隱隱可見的那兩只魔鬼角,問道:“看來,你等了我很長時間。”

    魔族男子微微躬身,說道:“從殿下離開故國的那天開始,更准確地說,從殿下渡過那道滿是血腥味的河流開始,我便一直在等待,等待今天的到來。”

    落落說道:“那真是已經很久了。”

    “我離開家鄉已經數年時間,隨您開始這趟旅程也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在京都里像老鼠一樣躲藏了大半年時間,生活對我來說就是在夜色里默默地注視著您,很枯燥也很危險。”

    魔族男子平靜地述說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很淡然,實際上很殘酷,甚至可以說悲壯——在人類世界最核心的都市里隱藏了這麼長時間,他必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尤其是精神上。

    他沉默了會儿后,轉身望向湖那面遙遠的北方,感慨說道:“我很懷念家鄉的風雪,也很懷念妻子儿女,謝謝殿下垂憐,今夜終于給了我完成這個偉大使命的機會。”

    聽完這兩句話,落落心里出現了一些悔意。

    她沒有想到,魔族一直窺視著自己,居然從家鄉一直跟著自己來了京都,謀慮深遠,用心深刻到這種程度,一旦被魔族抓住機會,肯定不會出現任何意外情況。

    她后悔的是,這個機會是自己給魔族提供的,如果不是為了找到那個人,她用盡心機手段擺脫了族人的保護,對面這名魔族男子,大概依然只能繼續藏匿,在人類的世界里消磨生命,直至老去。

    她望向夜空,看著那些明顯折射的星光,知道那個法器成功地隔絕了里外兩個世界,雖然族人就在國教學院院牆的那面,但肯定無法聽到自己的喊聲。

    此時此地,沒有人能夠來救自己,除了自己。

    落落確定了自己的處境,反而平靜下來,望向那名魔族男子,眉眼間的稚意,盡數被戰斗的意志所取代:“通幽上境很强,但不夠强,我不認為你有資格殺我。”

    “京都居,大不易,這里的人類强者太多,如果我太强,容易驚動莫雨這種級別的大人物,大周皇宮隨便來几位供奉,我便死了,所以我不能强。”

    魔族男子看著她說道:“我的功法擅于隱匿,雖然不是特別强,但也不是特別弱,剛好夠把殿下殺死,所以我是最合適的,所以今天出現在您面前的才是我,而不是別的人。”

    落落說道:“我要知道知道你的名字。”

    她這句話說的很平靜,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叫摩河。”魔族男子很聽話地回答道。

    落落說道:“摩河是姓,不是名字。”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蒼白的臉像白紙一般皺起,顯得有些恐怖:“殿下,拖延時間沒有意義。”

    落落笑出聲來,笑聲很清脆,隨著夜風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如果沒有這道屏障的話,至少牆那面的人可以聽的很清楚,而那名魔族男子沒有任何阻止的想法。

    “我以為你不在乎我拖延時間。”她不再嘗試,認真說道。

    魔族男子說道:“殺死殿下,我肯定也很難逃出京都,那麼這段時光,大概便是我這一百多年生命最后的時間,能夠與殿下這樣的尊貴血脈說說話,想來我的靈魂可以更容易安息。”

    落落睜著大大的眼睛,睫毛微眨,好奇問道:“你不擔心被人類現?”

    魔族男子指了指身前草枰上那些鐵杵般的事物。

    “這里離皇宮很近。”她很好心地提醒道。

    魔族男子面無表情說道:“我相信,就算聖后正看著這里,也現不了我們在做什麼。”

    “好吧,我真的確認不會有人來救我了。”

    落落嘆了口氣,明明愁眉苦臉,卻顯得有些可愛。

    “那麼,你確認真可以殺死我?”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睛忽然變得極其明亮,像兩顆明珠一般,右手從腰間解下一道皮鞭,那鞭子非常長,長到在她的腳下最終堆了起來,也不知道先前是怎麼收在腰間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落雨鞭?”

    魔族男子顯得很感慨,不知是因為看到了傳說中的神兵,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然后他望向落落,非常認真地說道:“無論您身邊帶著多少罕見的法器,殿下您今夜都必須死,因為這是軍師大人的安排,那麼便不會有任何意外。”

    聽到這句話,落落握著鞭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有些蒼白。

    魔族軍師,這是大陸最可怕的几個名字之一。

    便是她的父母,都極為重視此人。

    當年大戰結束,魔族慘敗在人類與妖族的聯軍手下,但並未就此覆國,還能在寒冷的北域苦苦支撐,甚至近些年還有復蘇的跡象,除了那位冷酷强大的魔君坐鎮雪老城穩定大勢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有一位軍師替魔族出謀划策,無論是那些匪夷所思的陰謀還是堂堂正正的民生政策的幕后,都有那人的影子。

    是的,是那人的影子。

    魔族軍師,是一個人類。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個人類願意背叛自己的種族,替魔族賣命,但全大6都知道,這個人類在魔族里極受尊重,只從這一點看,便知道此人究竟有多麼了不起。

    魔族軍師布置的陰謀,從來沒有失敗的時候,他的思維仿佛沒有漏洞,他對人心的掌握以及利用,早已越所謂爐火純青的程度,已然變成難以言說的能力。

    無數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次人類的北伐因為此人的陰謀詭計而失敗,甚至大軍尚未開拔便無疾而終,此人給人類帶來的損失,甚至要比魔族恐怖的八大山人加起來還要多。

    無數人類强者,以及妖族的勇士,都曾經試圖找到這名魔族軍師,然后暗殺他,但從來沒有人成功過,除了長生宗一位劍道强者,甚至再沒有人找到過他。

    到今天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這名魔族軍師姓什麼,長什麼模樣,是哪里人,有怎樣的過往,才會讓他選擇背叛人類,投身魔族,甚至有傳說,當年魔族慘敗之后,這名軍師根本沒有隨魔君回雪老城,而是選擇就地隱匿身份,現在在人類的世界里生活,他有可能是你身邊的鄰居,有可能是你的老師,甚至有可能是一名教士。

    這正是魔族軍師最可怕的地方。

    人們只知道他經常穿著件黑袍。

    魔族很多强者,提起他時,都會敬畏地稱之為:黑袍大人。

    ……

    ……

    落落看著樹旁那名穿著黑袍的魔族男子,心漸漸沉下。

    如果這是魔族軍師的計划,那麼自己可能真的很難幸免,誰都知道,那名魔族軍師的計划看似簡單,甚至隨意,但從來沒有任何漏洞,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會生。

    樹旁那名魔族男子穿著黑袍,應該是那名軍師的直接下屬。

    他身前草枰里那根鐵制的法器,很直接地將所有的變化拒絕在世界之外。

    她一個人來到國教學院。

    再沒有人能夠看到她。

    她自然便會死去。

    這個局很簡單,從邏輯上來說卻無可挑剔。

    她知道自己只能憑自己的力量爭取活著。

    但她更知道,那名傳說中的魔族軍師,對雙方的實力一定做過最精確的計算。就像那名魔族男子先前說過的那樣,他不算太强,但也不弱,剛好能夠殺死她。

    一定能夠殺死她。

    她能看出對方的實力境界,是因為她的天賦,不代表她能戰勝對方。

    按照人類的實力划分,她現在應該是坐照初境,以她的年齡來論,這個境界已然驚世駭俗,然而在與成年强者的生死搏斗里,這種境界並不足以讓她活下來。

    “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與尊貴的殿下說這麼多話,我很滿足。”

    魔族男子緩步向她走來,緩緩舉起右手,指間隱隱可以看見白色的光芒。

    那是真元凝成的光團。

    落落感受著那光團里傳來的恐怖氣息,微微眯眼。

    魔族男子的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靴子。

    靴底踩在草坪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白天的時候,青草被剪短,斷茬里吐露著令人愉快的味道。

    青草似乎因為剪短所以變得比較有力,竟撐住了那魔族男子的靴底。

    不,那只是瞬間的畫面。

    事實上,魔族男子在踏出第一步時,身影便開始虛化,然后消失不見!

    落落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仿佛要照亮夜色。

    她知道這名魔族男子能夠在人類世界里隱藏這麼長時間,肯定如他自己所說,功法極重隱匿,但沒有想到,對方居然能夠在戰斗里,如此輕而易舉地消失。

    下一刻,那名魔族男子出現在她的身后!

    那個恐怖的拳頭,直接轟向她的后背!

    魔族男子的實力比她强很多,但即便如此,他出手便是最强硬的手段。

    他將真元盡數握在拳中,盡情一擊,即便擊中,他的右手也必然會廢掉,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夠把這個小姑娘殺死,他連生命和靈魂都可以奉獻,哪里還在乎一只手?

    落落沒辦法擋住這只拳頭,事實上,她連對方的蹤跡都捕捉不到。

    但她的鞭子能。

    她右手握著的長鞭,像靈蛇一般彈起,鞭尾像蛇信似,在夜色里嗤嗤破空而去,直刺身后魔族男子的咽喉。

    同時,她松開手掌,第三顆鈕扣向地面落去。

    魔族男子蒼白的臉上神情漠然,理都不理,依然一拳擊下。

    嗤的一聲輕響。

    他的咽喉上多出一個血洞。

    但同時,他的拳頭也落到了落落的背上。

    魔族誕生于群山風雪之中,他們的力量以山為名。

    他的拳頭,就是一座山。

    這座山直接轟向小姑娘的身体。

    那畫面看著很殘忍。

    ……

    ……

    那顆鈕扣落到了地面上。

    煙霧微作,未散時,落落已然轉身,正面那只恐怖的拳頭。

    在那名魔族男子詭異的身法之前,按道理來說,她根本來不及轉身,但她卻做到了。

    因為她提前又用了一顆千里鈕。

    千里鈕沒有辦法幫助她越過那道無形的屏障,但至少能夠幫她轉過身來。

    但轉過身來又能做什麼呢?

    那只恐怖的拳頭越來越近,手指間溢出的真元光線越來越明亮。

    只是因為尊嚴,所以在生命最后一刻,一定要直面死亡的到來?

    不。

    落落稚氣十足的眉眼間現出堅毅的神情。

    她清喝一聲,握住小小的拳頭,毫不畏懼地向迎面而來的那只拳頭對了過去。

    轟的一聲巨響!

    地板掀飛,煙塵大作,草坪上出現無數道如蛛網般的深刻痕跡,剛被修理完的那片樹林,迎風而倒!

    夜風輕柔地拂過。

    煙塵漸漸斂去,現出兩個人的身影。

    那名魔族男子站在原地,蒼白的臉上情緒異常復雜,有數道血水正在緩緩淌下。

    他的黑袍已經被割裂成無數碎片,露出蒼白而强壯的身軀。

    他的右拳已經變得血肉模糊,可見森然白骨。

    最恐怖的傷勢在他的頭部。

    他左邊那根惡魔角,已經從底部斷裂,鮮血正在汩汩涌出。

    一顆微微黃的尖牙,深深地釘在他的額頭上,微微顫抖。

    如果這顆鋒利的尖牙,能夠再深入几分距離,或者,便已經殺死了他!

    魔族男子伸手想要拔出這顆尖牙,不知為何,卻不敢觸碰。

    他知道,如果不是軍師給自己的這件法器鎮壓著戰場,那麼他已經被這個小姑娘偷襲殺死了。

    一念及此,他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有些恐懼。

    “這……就是大帝的獠牙?”

    他盯著落落的眼睛,聲音微顫,痛並憤怒著:“果然不愧是傳說中擁有無數寶貝的殿下,居然擁有這種級別的護身法器,我終究還是低估了你。”

    三顆千里鈕,一把風雨鞭,還有一顆大帝的獠牙。

    無論哪一種,放在世間都是可以令人傾家蕩產……不,是那些强者們寧肯家破人亡也要獲得的寶物。

    而這些,都在她的身上,就被她毫不吝惜地用掉了。

    如果讓世間强者們,看到今夜的畫面,絕對會捶胸頓足,痛惜不已。

    但她不會,因為她是落落,她很大方,那麼,她先對自己很大方,而且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她的。

    “我必須承認,殿下您的應對很出色,先天血脈的能力,果然强大,但遺憾的是……這是軍師大人布置的計划,他肯定算到了您身上帶的東西,確認那些不足以殺死我。”

    魔族男子伸手將血涂遍蒼白的臉,在微微彎曲的星光下,看著異常恐怖。

    他最后說道:“我還活著,那您就死吧。”

    落落的情況並不好,先前用袖子擦干淨的唇角,再次溢出一道鮮血。

    她看著魔族男子,輕輕抖了抖鞭子,長鞭反射著星光,在夜色里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蛇,而是龍。

    風雨里的一條龍。

    風雨鞭,百器榜上名列十七。

    ……

    ……

    魔族男子消失,藏書館四周呼嘯之聲大作,里面漏出的燈光如巨浪里的小舟,時暗時明,時隱時現。

    落落低靜立,手里的風雨鞭,在夜風里不停狂舞。

    隱隱有雨點落下。

    偶有陰寒氣息破夜色而出,便會被雨點擋回。

    偶有厲光破風而至,風便驟然加急,形成一道屏障。

    風雨鞭,能引八方風雨,用來防身,是最好的武器。

    這也正是為什麼她離開家鄉的時候,選擇用風雨鞭作為武器。

    但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境界只在坐照初境,與魔族男子的差距太大。

    如果她沒有用大帝的獠牙偷襲對方成功,魔族男子甚至可以憑借雄渾的真元,直接硬抗風雨鞭的威力,强行轟殺她,但現在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名魔族男子的身法太過詭異,依循著某種難以理解的軌跡,在夜色里來去自如。

    她的鞭子能夠帶動八方風雨,將自己保護的密不透風,卻沒有辦法捕捉到對方的行蹤,自然也沒有辦法攻擊。

    攻不能久,守又如何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風雨鞭即便再有靈性,終究也需要她用神魂馭使,每一道風雨起,便要消耗她的一道真元。

    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對方那個古怪的法器失效,撐到族人趕來。

    她依然以乎同齡人的冷靜與毅力堅持著,等待著。

    她等待著對方真正露出身形的那瞬間。

    她隨身的法器已經用完,依然未能脫困,但她還有鞭子,更關鍵的是,她還藏著手段。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里握的雖然是風雨鞭,用的卻是劍法。

    那套劍法里也有風雨二字。

    鐘山風雨劍。

    這套劍法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可以將滿天風雨凝為一點,攻擊對方最薄弱的環節。

    那名魔族男子已經身受重傷,不復先前的强勢,她相信如果給自己一個機會,絕對可以殺死對方。

    問題在于,那名魔族男子受傷之后雖然憤怒,卻依然沒有失去理智,表現的極有耐心,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憑借那套詭異的身法,游走在風雨之外,根本不給她出手的機會。

    落落,忽然覺得有些委屈。

    魔族强者的功法向來神秘,掌握不了也罷了,可如果自己能夠把鐘山風雨劍的劍訣完全學完,如果能明白那招八方風雨的真義,何至于現在這般被動?

    為什麼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老師,都不知道怎麼教自己?如果自己能夠找到那夜的那個人,他是不是能夠教會自己?對了,如果不是為了找那個家伙,自己怎麼可能會遇到暗殺?怎麼會這麼慘?

    是的,都怪那個家伙。

    落落很委屈,所以她不想大方了,她決定以后如果能找到那個人,自己不要送他那麼多禮物……

    或者,把禮物減去一半?

    想著這些事情,戰斗依然在持續。

    危險正在靠近。

    她的頸上多出了一道血口,那是先前魔族男子抓住風雨鞭的漏洞,帶來了近乎致命的一擊。

    落落不止委屈,更開始傷心起來了。

    她可不想死。

    她始終認為,活著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最美麗的事情--你看,天邊的云很美麗,京都的云很美,有時候像街上姑娘的頭,家鄉的云也很美,有時候像少年馬賊的臉。

    而且就算要死,她也不能被人在京都殺死。

    因為那樣會讓很多無辜的人死去,比如街上姑娘,比如少年馬賊。

    落落身上的血流的越來越多。

    風雨鞭也漸漸變得無力起來。

    那名魔族男子依然隱藏在夜色中,不知何處。

    她很疲憊,然后覺得有點困。

    風雨鞭在夜色里無聲無息,落下的風與雨也沒有聲音,那名魔族男子也沒有生任何聲音。

    國教學院里一片安靜,真的很適合睡覺。

    她除了修行、游戲,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睡覺了。

    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睡著,可是,真的很困呀。

    便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打破了安靜。

    夜色下的國教學院醒了過來。

    落落也醒了過來。

    “天星映腑,真元隨意,平腕懸肩,風雨斂。”

    落落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但她知道這是風雨鐘山劍訣里的內容。

    她下意識里握鞭轉腕,左膝微屈,真元隨意而上,不理劍訣里說的那些經脈,直接依循著身体時的通道,直接穿越髒腑,來到胸腹之間,然后她覺得自己握著鞭柄的手熱了起來。

    接下來呢?

    她有些惘然地想著。

    夜色依然深沉。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

    “斗軫,奎柳。”

    這是兩個聽上去有些古怪的詞。

    但如果拆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便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麼。

    斗軫,是分居東西方向的兩顆星辰。

    奎柳,是分居南北方向的兩顆星辰。

    星辰万古恒定不移,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星星,地面上的人們從老到幼,都能清楚地記得它們的位置。

    落落怔了怔,不明白這是意思,這是方位?

    難道要向著夜空里斗星的位置刺出?然后軫星?

    忽然間,她醒過神來。

    斗軫之間,可以畫一道線。

    奎柳之間,也可以畫一道線。

    兩道線交會的地方,便是夜空里唯一的那個點。

    落落睜大眼睛,向著那個地方望去。

    她手里的風雨鞭,已經提前刺向了夜空里的那個點。

    風雨鞭集百束風雨為一線,變成了一把劍。

    鐘山風雨劍。

    國教學院里,風雨驟斂,劍意卻大盛。

    嗤的一聲輕響。

    一道鮮血從如漆般的夜色里噴射出來。

    同時響起的,是那名魔族强者震驚而憤怒的痛呼聲。

‐‐‐‐‐‐‐‐‐‐‐‐‐‐‐‐‐‐‐‐‐‐‐‐‐‐‐‐‐‐‐‐‐‐‐‐‐‐‐‐‐‐‐‐‐‐‐‐‐‐‐‐‐‐‐‐‐‐‐‐‐‐‐‐‐‐‐‐‐‐‐‐‐‐‐‐‐‐‐‐‐‐‐‐‐‐‐‐‐‐‐‐‐‐‐‐

    本來寫了些話,但這章更了好長時間都更新不了,怒了,不說了。晚安,明天見。陳長生,就是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2 02:11 AM

第三十章 舊書換新天

    緊接著,那道聲音再次響起。

    依然是四個字,四顆星辰,一個方位。

    「宿樞、檀衛。」

    落落手裡的落雨鞭,聞聲循位而去,夜色裡的雨滴與風盡數凝居一道直線,來自鐘山的劍意,凝成風雨,彷彿無視時間,準確地刺中夜空裡的那個點。

    只有漆黑的夜色,什麼都沒有,當落雨鞭刺中時,卻再次帶出一道血水,與一聲痛哼!與先前那聲痛呼裡帶著的震驚與憤怒不同,這聲痛哼裡更多的是惘然,甚至隱隱還有些恐懼!

    落落感覺著自己的真元在身體裡高速地流轉,明明沒有按照劍訣裡的要求流過那些經脈,卻依然能夠抵達握著鞭柄的手掌裡,甚至要比平時練習的時候更加磅礡。

    這讓她很不解,但更多的還是驚喜。

    接下來的時間裡,那道聲音不停響起,有時候說的是鐘山風雨劍的劍訣,告訴她應該用哪一招,有時候說的是真元的運行方法,卻明顯和劍訣裡說的不同,更多的時候說的是夜空裡的星辰。

    聽著那道聲音,落落彷彿回到很小的時候,父親在崖頂的石坪上,指著天邊的流云教導自己戰鬥的方法,她的情緒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冷靜,根本不作任何思考,神識隨意而行,手裡的落雨鞭呼嘯而去,如一柄鋒利至極的長劍,不停向著夜色裡刺去!

    啪啪啪啪,看似空無一物的夜色裡,響起無數聲撞擊聲,那是堅韌恐怖的落雨鞭落在人體上的聲音,隨之有數十塊碎布隨風飄舞,落到地面上,那些碎布都是黑色的。

    嗤嗤嗤嗤,狂舞的落雨鞭前半段已經被染紅,無數道鮮血從夜色裡噴灑而出,卻看不到受傷的人,彷彿有一隻無形的筆蘸著硃砂磨成的墨,正在寫著狂草,畫面看著極其詭異。

    一聲痛苦而憤怒地暴喝後,那名魔族強者終於無法再隱匿自己的行跡,從夜色裡跌落出來,雙腳剛剛觸地,便貼著地面滾了十幾圈,一直退到湖畔才敢停下。

    這名魔族強者的身上到處都是落雨鞭刺出來的傷口,不停地淌著血,黑袍早已變成無數碎布,凌亂地掛在身上,看著異常狼狽悽慘,哪裡還有先前的威勢?

    他從夜色裡被逼出來的第一念頭便是後退,要離那把落雨鞭越遠越好,在狼狽後撤的過程裡,還沒有忘了抽出插在草坪裡的那件法器,因為他這時候已經被打的魂魄俱喪。

    他像條狗般蹲在湖畔,右手拿著法器死死地護住頭,聲音就像破了的風箱一般,沙啞難聽之極,裡面滿滿都是震驚憤怒怨毒以及恐懼的情緒,因為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誰?是誰!給我出來!」

    能夠得到黑袍軍師信任,承擔如此重要的使命,因為這名魔族強者擅長的功法乃是雪老城的絕學,極為擅長隱匿,如此方能在在人類的世界里長期生存,同時也是他擁有難以想像的堅韌意志,絕對不會因為一時挫敗而沮喪,但今夜發生的事情,完全超過了他能夠接受的程度,已經快要摧毀他的意志。

    因為他最擅長的隱匿行蹤,竟被對方完全看破!那個始終沒有現身的敵人,竟似乎對他的功法瞭若指掌,能夠完全判斷出他下一刻會出現在哪裡,這怎麼可能?!

    「你到底是誰!給我滾出來!」

    這名魔族強者看著漆黑的國教學院四周,又望向藏書館外昏暗的燈光,想起自己似乎忘記了些什麼,滿是鮮血的臉上流露出極度強烈的不安情緒,聲音顫抖的非常厲害。

    藏書館外草坪上的光線變得明亮了些,因為門開了。

    緊接著,四周的光線又變得暗了些,因為有人走了出來。

    一位少年站在石階上。

    他穿著舊道袍,握著一把短劍。

    他臉色微白,有些緊張,但眼神堅定,沒有退縮的意思。

    ……

    ……

    陳長生一直在藏書館裡。

    這些天的夜晚,他都在藏書館裡。

    他在引星光洗髓。

    之所以從冥想的狀態裡醒來,不是因為藏書館外這場激烈的戰鬥,而是因為魔族強者用的那件法器,對自夜空裡落下的星光造成了某種干擾。

    他走到窗畔,才發現一場激烈的戰鬥正在夜色下的國教學院裡展開,他不知道那個小姑娘是誰,但看到了那名男子的魔鬼角,所以很自然地明白自己應該站在哪一方。

    然後,那名魔族男子消失在夜色裡。

    那名小姑娘手裡的長鞭,悄無聲息地召來滿天風雨。

    他最開始的時候,根本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幫助那名小姑娘,因為他連洗髓都沒能成功,而那名小姑娘和那名魔族男子明顯都是很厲害的人物。

    他站在窗邊的角落裡,默默地觀看著戰鬥,為那名小姑娘加油,沒有出聲,因為他不想給這場戰鬥帶來什麼變數,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讓那名小姑娘分神。

    魔族自然不會在意一個普通人類的死活,但那個小姑娘可能會。

    哪怕是這種細節,他也不會錯過,他是個很細心的人。

    但下一刻,他有些吃驚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改變這場戰鬥。

    那個小姑娘手裡提著的長鞭明顯並非凡物,用的卻不是鞭法,而是劍法。

    鐘山風雨劍。

    在西寧鎮舊廟,陳長生曾經看過這套劍訣,他記的很清楚,那是在馭華經注第四卷裡。

    當然,那些劍訣更多是以道家賢者問辯的形式存在,直到前些天,他在藏書館裡找到對應書籍,才明白原來那些字句都是運行真元的方法以及妙不可言的招式。

    這套劍訣,他能倒背如流,加上這些天的重溫,自然能夠看出那名小姑娘運鞭之時暗藏的劍法,只有鐘山風雨淅瀝其形,卻無淒寒其意,而且她催動真元的方式明顯有些問題,不然不會如此生澀。

    是的,他的身體裡沒有一滴真元,但他已經開始研究真元運行的方法。

    這些天在藏書館裡與腦海裡的修行知識相對照時,他嘗試著突破經脈的限制來摧動真元,為此做了數種假設——他的九段經脈無法相連,他如果想要修行,便必須找到一種全新的方法。

    他不知道這種方法有沒有用,能不能馭使鐘山風雨劍,因為他只是個沒有真元的普通人,但那時候小姑娘已然渾身是傷,眼看著便要死去,他必須賭一把,希望能夠幫到對方。

    便是那句話。

    「天星映腑,真元隨意,平腕懸肩,風雨斂。」

    幸運的是,小姑娘施展鐘山風雨劍時遇到的真元運行問題,與他的狀況非常相似。

    更幸運的是,她不知道陳長生是誰,卻下意識裡聽從了他的意見。

    最根本的幸運是,陳長生做的那種假想,在她的身上成功了。

    鐘山風雨劍,終於發揮出了真正的威力。

    ……

    ……

    「但你怎麼能知道我在哪裡?」

    湖畔,那名渾身是血的魔族男子盯著陳長生,憤怒而惘然說道。

    落雨鞭威力驚人,尤其是在小姑娘得到陳長生指點後,能夠使用真元施展鐘山風雨劍後,那麼只要能夠發現這名魔族強者的位置,便一定能夠重傷到他。

    問題就在於,陳長生為什麼能夠一言喝破他的行藏?

    「朔雪,梅步,三千餘個方位,這些都需要硬背下來。」

    陳長生走到小姑娘身旁,將短劍橫在胸前,看著遠處那名魔族強者,神色很是警惕,說話卻很隨意,「我以前不知道這就是耶識步,但我都背過。」

    是的,這就是魔族最詭秘的身法——耶識步,借助這種步法,可以在一定範圍內來去自如,更關鍵的是,可以借由身法裡藏著的風雪天機,隱藏自己的行蹤。

    即便在魔族內部,這種身法也是不傳之秘。

    但陳長生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把那三千多個方位還有其間的順序,都全部背了下來。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在看一本叫做《京華迷煙錄》的宣教小說。直到八天前,在藏書館裡他看到一本國教前輩記載著的與魔族強者對戰的實錄,兩相對照,才明白這本小說,實際上一本功法秘笈。

    「所以你在撒謊,你不是摩河人,你不姓摩河。」

    陳長生看著那名魔族男子嚴肅說道:「你是耶識族人,你姓耶識。」

    那名魔族強者怔住了,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他沒有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本以為藏書館裡那名少年,對今夜的計劃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因為那少年洗髓都沒能成功。

    沒想到,那少年竟然險些破掉黑袍大人布下的局。

    他最沒想到的是,那少年似乎更在意自己撒了個無關大局的小謊。

    這讓他很鬱悶,很憋屈。

    然後,他開始傷感起來,喃喃說道:「軍師大人果然擁有無上的智慧,他算到我不想死,想用聖器護著自己離開……於是,他安排了這樣一個奇怪的你出現。」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6-22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6-22 11:03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天塌下來的時候,他...

    陳長生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往小姑娘身前挪了挪,盡量把她擋在身後。

    那名魔族男子麵帶悲戚,繼續說道:“因為你的出現,我無法殺死她,便只能啟用聖器,所以我也要隨著一起去死,這就是軍師大人的意志,誰都無法抗拒。”

    陳長生隱約有些不安,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

    魔族男子起身,看著陳長生感慨說道:“少年,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你將來肯定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惜你今夜就要陪我去死了。”

    說完這句話,他舉起手裡那件鐵製的法器。隨著他的動作,一道極為恐怖的氣息從天而降。無數細微的鐵片,從夜色裡飛回。那道隔絕世界的無形屏障消失一空。

    一道如山般的黑色巨網向國教學院地面落下。

    “煙羅?”落落臉色微白,喃喃說道。

    百器榜第十九,煙羅。

    魔族聖器。

    傳聞是第一代魔君狩獵時用的獵網。

    一朝落下,天地皆困。

    無物能破。

    便是那些著名的神兵妖劍亦不能破。

    按道理來說,如此強大的魔族法器,在百器榜上的排名應該更前一些,至少不應該在落雨鞭之後。但因為製作百器榜的是人類世界的天機閣,難免有些受打壓,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煙羅曾經嚴重受損。

    據說在遙遠過去,煙羅的真實名字應該叫閻羅,卻被某位實力強大到難以想像程度的絕世強者重創,再也不復最初第一代魔君手裡的強大,所以才被改名叫做煙羅。

    如果還是完好狀態的閻羅,一旦施展開來,可以輕而易舉地將網下的人變成虛,現在受損嚴重的煙羅,亦可以隔絕天地,但如果要用來攻擊,則需要施器者以自己的生命精血為祭!

    這便是魔族男子最開始的時候一直不肯用這件法器進行攻擊的原因。直到陳長生一言驚風雨,他身受重傷,知道再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殺死落落,才不得不啟用這件法器。

    被迫奔赴死亡,自然有些悲傷。

    看著向地面落下的那道黑色大網,落落很震驚,臉色有些蒼白,她認得這網是什麼,知道煙羅就算不復遙遠過去年代的恐怖威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抵擋的。

    她的落雨鞭肯定無法擋住。

    傳說中的霜餘神槍應該能破,但神槍在皇宮裡,誰能來援?

    她抬頭望向夜空裡那道黑網,手裡的落雨鞭如電般刺出,帶著風雨呼嘯而去。

    只聽得一聲悶響。

    落雨鞭如被閃電擊中的蛟蛇一般,骨碎成無數截,頹然折回。

    一道難以想像的恐怖力量,順著鞭柄傳到她嬌小的身軀裡。

    噗的一聲,她口吐鮮血,向後倒下。

    今夜這場苦戰,對一個十四歲的,著實消耗太大,此時她再也無法支撐,眼前一片模糊,快要昏迷,最後看到的畫面便是——那少年拔出短劍,刺向黑色的夜空。

    那把劍很黯淡,很普通,而且有些短。

    少年的手舉的很高,向著如整片天空一般的黑色巨網迎去。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給人的感覺有些悲傷。

    因為差距太大,感覺太自不量力,很令人絕望。

    就像是螳臂想要擋住一輛狂奔的馬車,就像一顆鳥蛋從甘露台落下,砸​​向堅實的地面。

    落落很難過,很抱歉,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他也不會死吧。

    然後,她昏了過去。

    ……

    ……

    嗤啦一聲響。

    看似堅不可摧的黑色巨網,忽然從中間被撕開一道極大的裂縫,被隔絕很久的外界的夜風,向著網中央猛烈地灌入,隨之到來的是真實的星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漫天星光深處忽然出現一團熊熊燃燒的雲,那團紅云不知何時出現,瞬間落到國教學院中央,草坪上青草微焦,槐樹嫩葉枯卷,場間的溫度不斷地升高。

    那是一隻紅雲麟!

    紅雲麟的前蹄重重地踏在那名魔族​​強者的胸前,只聽得喀喇一聲脆響,那魔族強者胸骨盡碎,鮮血狂噴,身體重重地陷進草地裡,右手卻依然死死握著那件法器。

    又聽得嗤的一聲厲響!

    一道極為熾烈的刀光照亮了國教學院的夜空。

    那名魔族強者的右臂伴著血水高飛而起,遠遠落進了湖水里。

    紅雲麟是名中年男子,渾身披甲,甲亦是殷紅血色,神情肅殺,居高臨下盯著此人。

    那名魔族強者的眼中閃過一抹絕望的神情,喃喃說道:“原來是你,難怪能破了煙羅……”

    大周禦天神將薛醒川,以紅雲麟為座騎,持血光神刀!

    他深得聖後信任,掌大周禁軍多年,

    大陸三十八神將,排名第二!

    “耶識檀律,你果然藏在京城裡。”

    薛醒川看著座騎腳下渾身是血的那人,面無表情說道:“當然,你沒有資格讓本將尋找這麼長時間,但我很想知道,你被送進清吏司後,還能不能不說出黑袍的下落。”

    那名魔族男子原來叫耶識檀律。他本來就已經絕望,聽到這句話才知道人類一直準備著從自己身上找到軍師大人,更現自己連自殺都做不到後,絕望透頂。

    什麼是真正的強者?薛醒川就是真正的強者!

    在他的面前,你想死都死不成!

    嗖嗖嗖嗖,國教學院裡響起無數破空之聲,夜空裡隱約還可以看到數座飛輦正在高速靠近。

    這場戰鬥發生的地方距離皇宮極近,當煙羅被破後,自然驚動了無數人。

    薛醒川這等強者最先趕到,其餘的禁軍以及宮裡的高手,也紛紛趕來。

    夜色裡,又有無數人影翻過院牆,出現,那些人看著場間的畫面,震驚異常,根本沒有理會那名被薛醒川制住的魔族男子,直接狂奔到落落身前,迅速將她帶走。

    薛醒川知道這些人的身份,沒有阻止。能夠在京都裡找到魔族最擅長隱匿的耶識族人,而且還是生擒,由此或者可以更接近那名神秘的魔族軍師,這讓他很滿意。

    只是耶識檀律昏死之前說的那句話……

    薛醒川微微皺眉,他很清楚,自己趕到的時候,那道煙羅已經破了。

    有禁軍將那名魔族男子加上禁制,拖入夜色之中,等待此人的將是極其悲慘的下場。

    紅雲麟緩緩踏步轉身,他望向不遠處那名少年,面無表情問道:“你又是誰?”

    陳長生還緊緊握著那柄短劍,有些沒有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到這句話,他才醒過神來,將短劍收入鞘中,說道:“我是這裡的學生。”

    薛醒川神情微異,沒有想到這名不起眼的少年,便是傳聞裡那個國教學院的新生。

    他看一眼,便知道這名少年只是個普通人,那把劍也極尋常,知道今夜應該是受了池魚之災,對於這少年居然敢拿起短劍,攔在那名魔族​​之前,他有些欣賞。

    但也只不過是欣賞罷了。

    沒有人願意理會國教學院,這是個被詛咒過的地方。

    他也不想理會。

    有人上前核實陳長生的身份。

    紅雲麟踏地而起,馭霞而去,不多時便消失在皇宮裡。

    陳長生看著這幕畫面,好生震撼。

    ……

    ……

    第二天清晨,很早的時候,落落就醒了過來。她的身體本來就與普通人不同,昨夜主要也是消耗太多,並沒有真正受什麼傷,精神早已恢復到十足。

    但她沒有馬上起床,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床帷上那些繁美的繡花,想著昨夜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自己昏迷自己看到的最後那幕畫面,有些發怔。

    那道黑色的巨網落了下來,就像天塌了一樣。

    就在她以為下一刻便會死去的時候,她看到那名少年站在自己的身前,拿起短劍迎了過去。

    父親以前總說,天塌了會有高個子替你頂著,這句話讓她很不高興,因為她覺得這是父親嘲弄自己長的太矮,但這時候她卻忽然很慶幸自己長的很嬌小。

    那少年長的其實不是很高,但比她高。

    所以當天塌的時候,他替自己擋著了。

    落落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開心,格格地笑了起來。

    然後她想起些什麼,微驚起身,喊道:“人呢?”

    十餘名族人呼嘯而至,其勢侵掠如火。

    她不安問道:“他沒事吧?”

    能夠近身服侍她的族人,無論男女,都必然是冰雪聰明的人物,聽著這話,便知道她問的是誰,有人稟道:“薛醒州神將昨夜及時趕到,那少年沒有受傷。 ”

    落落拍了拍胸口,有些後怕。

    “那就好。”

    她翻身起床,說道:“我去看看他。”

    那些族人對視一眼,齊齊跪下,有的人甚至紅了眼眶。

    落落醒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抱歉,以後不會再出昨夜這樣的事情了。”

    族人們覺得好生安慰,小殿下終於要長大成人了嗎?

    “但我真的要去看看他。”

    落落看著族人們很認真地說道:“他是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聽完這句話,房間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聯想到昨夜小殿下之所以會偷偷離開百草園,最後被魔族找到機會謀害,就是因為要去和那名少年夜半相見……

    族人們覺得好生驚恐,小殿下終於要長大成人了嗎?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3 10:52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23 10:57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我知道昨夜是我行事不妥,我向大家再次道歉,但他對我真的很重要,你們攔不住我,也不要試圖攔我,當然,我保證不會離開你們的視線。」

    說完這句話,落落向屋外走去,一路自有婢女丫環遞來香巾洗臉、水盂漱口,行走間,她對那些跟在身後的族人說道:「就算要跟著,也不要跟著太近,暴露了我的來歷,把他嚇著就不好了。」

    在她身後,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名美婦對視一眼,臉色微白——他們是陛下派來侍候殿下的長史與女官,此時聽著小殿下的話,明顯便是民間故事裡千金小姐與窮困潦倒的少年書生相戀的節奏,自然不安。

    「金長史,現在怎麼辦?」那美婦低聲問道。

    叫金長史的中年男人臉色鐵青,難看到了極點:「你們這些近身服侍的婦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李女史,如果出了問題,你可是要全權負責的!」

    落落在眾人相送下出了百草園側門,帶著早令下屬準備好的事物,登上一輛看似普通的馬車,向諸人揮揮小手,便自己駕著馬車駛向百花巷的那頭,至於族裡的那些高手,早已提前暗中過去。

    小姑娘行事,真可以說是雷厲風行。

    李女史看著漸漸消失的馬車,抬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有些不安,卻又有些欣慰,對身旁的金長史說道:「既然小殿下開始談戀愛了,必須得盡快讓陛下和娘娘知道。」

    金長史臉上的神情更加難看,說道:「讓陛下知道殿下和一個人類相親相愛,你覺得我們還能活下去?」

    李女史說道:「別忘了,陛下娶的不也是位人類的女子?」

    金長史怒道:「娶與嫁,男與女,那是一回事嗎?」

    李女史冷笑說道:「有本事,這話你向娘娘說去。」

    金長史聞言語塞,心亦塞。

    ……

    ……

    百草園與國教學院只隔著一堵舊牆,即便繞行百草巷,距離也極近,那輛馬車沒行多遠,便駛進了青藤初理的學院舊門,來到依然冷清卻已有新生之意的校園之內。

    國教學院安靜一片,密林深處隱有鳥語,露出簷角的小樓反射著陽光,如琉璃一般,正樓外的石獅噴泉被打掃乾淨,野草盡除,看著還是有些滄桑意,但終究不再有廢棄的感覺。

    落落牽著馬走到湖畔,看著草坪上那些深刻的痕跡,看著湖畔那些被掀倒的樹木,想著昨夜那場看似突如其來、實則是魔族暗中籌謀數年之久的暗殺,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國教學院安靜異常,似乎一個人都沒有,實際上藏匿著很多高手,有她族人裡的強者,也有皇宮派來的高手,她很確定自己的安全沒有任何問題,心情才漸漸放鬆。

    藏書館的門緊緊地閉著,但那把銅鎖沒有鎖上,她知道里面有人。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有些緊張,向那邊走了過去。

    ……

    ……

    陳長生捧著一卷明華經在讀,實際上,卻是極罕見地在讀書的時候開始走神,他也在想著昨夜發生的事情。

    他左手輕撫短劍的劍鞘,默然回想著那些畫面,希望不會影響到自己在國教學院的學習——一名魔族高手居然在京都裡潛伏了這麼長時間,總要有人為這件事情負責的。

    那個被魔族暗殺的小姑娘身份肯定非同一般,她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便在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藏書館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他站起身來,走到館門將沉重的木門拉開,然後便看見了自己正在擔心的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看著很小,眼睛很明亮,很大,睫毛很長,嘴唇很紅,很好看,睜著大眼睛,眨睫毛的樣子很可愛。

    他沒有與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打過交道,一時有些發呆。

    落落睜大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看著少年像呆鵝般的樣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心想母后教自己的手段果然有用。

    「你好。」陳長生終於醒過神來,向後退了一步。

    落落說道:「你好。」

    陳長生認真說道:「請問,有什麼事嗎?」

    落落微怔,心想昨夜才見過面,還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難道你不明白我來做什麼?不知為何,看著陳長生認真的樣子,她不由自主地也認真了起來,認真行了一禮,說道:「多謝昨夜你救了我。」

    小姑娘認真行禮的模樣,有些笨拙,因為她真的很少需要給人行禮,尤其是離開家鄉來到京都之後——但正所謂,認真的笨拙,配上好看的臉蛋,那就是絕對的可愛——她這時候真的很可愛。

    陳長生不好與異性肌膚接觸,虛扶的動作也有些笨拙,連聲說道:「不用客氣,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是很常見的客套話,落落卻不願與他客套,直起身來,烏黑眼眸微轉,問道:「為什麼是應該做的?」

    陳長生微怔,想了想後,認真解釋道:「你比我小,而且他是魔族,我們都是人類,那麼我當然應該保護你。」

    落落聽著那句我們都是人類,笑了笑,然後注意到這句話裡的一個細節:他說的是保護你,而不是救你。

    「但終究是你救了我。」

    她看著陳長生說道:「我要拿什麼回報你呢?」

    陳長生認真說道:「你專程前來表達謝意,這就足夠了。」

    落落想了想,望著他笑了笑,然後轉身向藏書館外走去。

    她轉身的毫不拖泥帶水,離開的毅然決然。

    陳長生看著小姑娘嬌小的背影,很是感慨,我說夠了就是夠了,說走就走,京都人做事真是大氣啊。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回地板,準備繼續讀書的時候……

    小姑娘又回來了。

    她從馬車上搬了很多東西過來,然後一樣一樣擺在了陳長生身前的地板上。

    ……

    ……

    第一樣是顆夜明珠。

    這顆夜明珠很大,雖然沒有臉盆那麼大,但絕對有麵碗那麼大,而且很圓,光滑至極,沒有任何瑕疵。

    陳長生看著在身前地板上滾來滾去的夜明珠,有些發呆。

    他連夜明珠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這麼大的。

    他聽說過,皇宮的甘露台上有無數顆碩大的夜明珠,但他相信,那些夜明珠絕對沒有這顆大。

    ……

    ……

    陳長生沒有見過夜明珠,卻知道那個像琉璃球似的東西是夜明珠,不是因為他在書籍上面看過相關記載與形容的原因,而是因為落落每拿出一樣東西,都會稚聲稚氣地認真做番介紹。

    落落很大方,但絕對不會讓明珠暗投。

    「這是離山劍法總訣……無論長生宗還是聖女峰,只要用劍的人,都要學這套劍訣,只不過那些南蠻子都很小家子氣,不肯外傳,我……我家為了弄到這套劍訣,真費了不少力氣。」

    她把一卷古意盎然的書卷遞到陳長生手裡,沒忘了補充道:「這份才是原跡,現在離山劍堂裡那卷是後來抄的。」

    陳長生的精神有些恍惚,看著手裡這卷書,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自己正把離山劍法總訣拿在手裡?

    大陸上從來沒有聽說過,離山劍法總訣被人偷走的消息啊。

    或者說,這是被小姑娘的家人搶的?

    這小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

    ……

    啪的一聲悶響。

    落落將一個沉重的箱子放到陳長生身前,地板的縫隙裡震出些許灰塵。

    箱子被掀開,裡面堆滿了金葉子,但這不是全部,她用小手把金葉子像真正的落葉一般掃開,露出下面事物的真容,那是整整半箱極其珍貴罕見的晶石!

    「對了,我住百草園,就在隔壁。」

    落落從身後像變戲法一樣,提出一個竹簍,說道:「……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就讓人每樣都隨便摘了些。」

    陳長生已經被那顆夜明珠、那卷劍訣還有半箱晶石震撼的有些麻木,但這時候看著竹簍裡那些世間難得一見的藥草奇果被人像野菜一樣胡亂堆放著,依然被再次震撼,完全說不出話來。

    落落好奇地看著他,心想難道這還不夠?

    她想了想,小手伸到左襟,微微用力,便扯下了一顆鈕釦。

    昨夜她已經扯了兩顆,這顆鈕釦被扯落,左襟垂落,露出潔白的頸。

    陳長生被那抹白晃的醒過神來,趕緊轉過頭去,吃驚問道:「你要做什麼?」

    落落把那顆犀牛角製成的鈕釦遞了過去,說道:「咯……我把這個也給你。」

    「這是什麼?」

    「千里鈕,你聽說過沒有?」

    陳長生接過那顆鈕釦,想著道藏裡關於這個奇妙法器的記載,好生吃驚,舉到空中對著陽光細細打量著。

    過了會兒,他醒過神來,趕緊把鈕釦放回小姑娘的手裡。

    「無功不受祿。」

    他看著小姑娘認真說道:「昨夜的事情,主要還是那位將軍過來救了我們二人,我真的沒做什麼,就算做了些小事情,但先前也說過,你專程過來致謝便夠了,我哪裡受得起這麼貴重的禮物?」

    「你誤會了,這些不是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的。」

    落落指著地板上那些事物,說道:「這些是拜師禮。」

    陳長生有些沒聽明白,問道:「什麼?」

    「拜師禮。」

    落落看著他的眼睛,神情異常堅定:「先生,我要拜你為師,跟隨你修行。」

    ……

    ……

    藏書館裡一片安靜。

    有清風從窗外拂來。

    夜明珠在烏黑的地板上緩緩滾動。

    古舊的離山劍訣輕輕翻動書頁,出現數十個執劍而立的人形畫像。

    竹簍裡的藥草散發出淡淡的香味。

    陳長生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看著那個小姑娘,不解問道:「為什麼?」

    落落說道:「六日那天夜裡,是不是先生點亮了自己的命星?」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是的……不過,你看,我才剛剛點亮命星,洗髓都沒能成功,昨夜我看過你和那個魔族戰鬥,你要比我強太多,怎麼可能會找我來做你的老師?」

    落落說道:「昨天夜裡,我能擊傷那個魔族,不都是先生您教的嗎?」

    陳長生說道:「首先,能不能不要叫我先生?」

    落落甜甜一笑,說道:「好的,先生。」

    陳長生很無奈,舉起雙手解釋道:「那只是湊巧。」

    落落依然笑意嫣然:「但先生您知道鐘山風雨劍,知道耶識步,這不可能是湊巧。」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我只是……看的書比一般人多些。」

    落落睜著大大的眼睛,認真說道:「那真元的運行方法呢?鐘山風雨劍的劍訣我早已熟記於心,但就是不知道怎麼用真元馭劍,這個問題,即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裡的教授都不知道,但先生……您卻能一言點化。」

    陳長生沉默,他很想解釋這真的是湊巧,只不過他關於在經脈受阻情況下真元利用有數種近乎猜想的理想實驗,昨夜情勢危急的時候,被迫嘗試著喊了出來,沒有想到這個小姑娘居然真的成功了。

    但昨夜的成功,不代表可以一直成功。

    他也沒辦法把自己身體的問題解釋給這個小姑娘聽。

    當然,他更不能真的收這個小姑娘當學生。

    雖然夜明珠很美、劍訣很吸引人、那些藥草真的很好……

    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藏書館,卻發現自己……邁不開腳步。

    因為,他的腿被人抱住了。

    落落側身坐在地板上,身體前傾,兩隻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的小臉緊緊地貼在他的大腿上。

    她看上去就像是被負心男子拋棄卻不甘心的可憐小姑娘。

    她的心裡卻充滿著喜悅。

    她默默想著:是的,就是這個味道!

    「先生,你就收了我吧。」

    她抬起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陳長生,可憐兮兮說道:「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4 10:1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24 10:21 P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拜師(上)

    國教學院和百草園之間,就隔著一面舊牆,牆上爬滿了青藤,牆腳滿是青苔。

    金長史和李女史踩著梯子,攀在牆頭,偷聽著遠處藏書閣裡的動靜,二人境界高深,小殿下又沒有刻意隱瞞,所以將那處發生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當他們看到小殿下做出那個動作後,頓時從牆頭掉落,摔的不輕。

    遠處院牆處傳來的重物墜地聲,沒有影響到藏書閣,幽靜的建築裡,烏黑明亮的地板上彷彿堅著一幅靜止的畫,在那幅面裡,落落緊緊抱著陳長生的大腿,陳長生就像個雕塑般,絲毫不敢動彈。

    「你放手,你先放手。」

    陳長生很緊張,聲音都有些顫抖,雖然這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來歲,但畢竟是個女孩子,被嬌小的雙手緊緊抱著大腿,已是極為尷尬的事情,他哪裡敢動,只能不停喊著。

    「我一放手,先生就要跑掉了。」落落很認真地說道。

    陳長生無可奈何,趕緊承諾道:「放心,我絕對不會跑掉,你先放手,放開手了再來說話。」

    落落表現的很聽話,很相信他說的話,把雙手鬆開,然後指了指身前的地板,示意他坐下。

    陳長生想了想先前這小姑娘動作的敏捷程度,確認自己無法從對方的小手裡逃掉,在心裡默默嘆息一聲,坐了下來。

    看見他果然沒有再次試圖溜走,落落很開心。

    藏書閣裡寂靜無聲,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覺得有些尷尬,但很明顯,落落不這樣覺得。

    她坐在他的面前,用手撐著下頜,很專心地看著他,帶著笑意。

    兩個人隔的極近,陳長生能夠看到她明亮的黑瞳裡自己的臉,能夠她發自內心的歡喜——那種極為單純的歡喜,不知為何竟被感染,也覺得一種歡喜從內心深處裡湧出來。

    但他不可能因為歡喜,或者喜歡,就答應她的請求,因為怎麼看,這都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他認真說道:「我真的就是個普通人。剛才你也說過,我才定命星,連洗髓都沒能成功,你本來就比我強,怎麼能拜我為師?」

    落落依然撐著下巴專心地看他,彷彿覺得他生的很好看,怎麼看也看不夠:「先生,如果你只是普通人,怎麼能做到那些事情?而且,你是個好人呀。」

    陳長生不明白二人討論的事情與好人與否有什麼關係,不解問道:「然後呢?」

    「昨夜我昏過去之前,看見先生你拿著劍攔在塌下來的天之前,所以,先生是好人。」

    落落的笑容裡忽然多出一抹別的意味,「但其實那不是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滿天星辰,是真正的星辰,而那時候……御天神將薛醒川還沒有到。」

    陳長生這才知道被她看見了,有些無奈,說道:「那又如何?」

    「先生,你的劍能夠破開煙羅,自然不是普通的劍,那你,自然也不是普通的人。」

    落落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間那把看似很普通的短劍上。

    陳長生望向窗外的天色,忽然驚訝說道:「啊!」

    落落隨他望向窗外,有些疑惑,心想怎麼了?

    「天色不早了。」

    陳長生指著窗外說道:「我得先去吃飯,以後再聊可好?」

    落落臉頰微鼓,像包子一樣,很可愛,又像小老虎般,還是可愛。

    她作勢欲撲。

    陳長生聲音微變,說道:「別上手!」

    雖然相處時間極短,但落落已經大概瞭解了他的性格,知道逼的太緊不是好事,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手,看著已經悄無聲息走到藏書閣門口的陳長生說道:「先生,你就收了我嘛。」

    地板上,她的裙襬如花散開,她坐在花中間,可憐兮兮,可愛無比。

    陳長生哪裡敢回頭看,不然定然心軟,連連擺手,逃也似地跑了。

    ……

    ……

    在百花巷裡吃了碗菜泡飯,又去京都裡逛了半天,估摸著那奇怪的小姑娘應該已經離開,陳長生才重新回到國教學院,走進藏書閣一看,果然沒人,才總算放鬆下來。

    夜色漸至,想著今天已經可恥地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完準備,開始靜思冥想,準備再次引星光洗髓,然而還沒有等他閉上眼睛,便看見星光下裙襬微搖,那小姑娘走了進來。

    陳長生無奈問道:「我都說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就像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自顧自說道:「先生,我把那些事物都搬到你的臥房去了。那些小樓裡就一幢裡面有爐子,應該是您住的?那些藥草擱在閣樓裡吹風,其餘的都收在你的床下面。」

    陳長生剛才已經注意到,地板上的夜明珠和劍訣等物已經消失不見,他本以為是小姑娘把東西帶走,誰曾想到,對方竟是幫自己收進了小樓裡,完全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我要修行。」

    他很無奈,又實在捨不得再浪費時間,錯過夜晚引星光洗髓,只好當作那小姑娘不存在,緊緊閉上眼睛。

    忽然間,他聞到一道極淡的香味,從臉頰右側傳來。

    他微驚睜眼,只見那小姑娘已經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小臉距離自己不到一尺的距離,再近些,便要接觸到。

    他無奈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落落的眼睛瞬間明亮:「先生,我想拜你為師啊。」

    陳長生無語,只好放棄,閉著眼睛,開始冥想。

    不愧是自幼與道藏典籍枯躁相伴的傢伙,在一個小姑娘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下,他居然還真的進入了冥想的過程。

    天色漸白,有雄雞唱響於民宅之間,傳入國教學院。

    陳長生睜開眼睛,緩緩醒來,忽然覺得右肩有些沉,還有些酸。

    他回首望去,嚇了一跳,然後嘆了口氣。

    小姑娘抱著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正在香甜的睡覺,看樣子,竟似睡了一夜。

    陳長生輕輕推醒她,說道:「回家吧。」

    「不要。」落落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說道。

    陳長生嘆息說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

    「昨夜先生引星光洗髓的時候,我抱著先生聞了很長時間……我確認了,那個味道就是你身上的味道,那味道真的很好聞,我在先生身邊便覺得舒服,就像是吃了長生果一樣。」

    落落想起昨夜,眼睛變得更加明亮,就像是晨光依然無法掩蓋的那顆太白星,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沒吃過長生果,但聽母親說過。」

    陳長生再次無語,心想就因為味道好聞,所以要就要當對方的學生?只是為了能夠天天聞對方的味道?

    「我的修行遇到了很麻煩的障礙,沒有人能解決,便是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教授都解決不了,但先生你能解決……鐘山風雨訣的真元運行方法,我只能用您前夜說的那八個字,這就是證據。」

    落落看著他認真說道:「所以,我一定要拜你為師。」

    關於鐘山風雨訣的真元運行方式,關係到陳長生身體裡的秘密,當然,這並不是他拒絕這個小姑娘的主要原因:「我沒有資格教你,而且我沒有時間教你,我要讀書,我要修行,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落落看了他一天,自然知道他很珍惜時間,甚至顯得有些過分,問道:「先生,你為什麼這麼著急?」

    是的,這種對時間的珍惜,甚至顯得有些焦慮。

    陳長生看著小姑娘眼裡真切的關懷,忽然覺得微溫,他向來表現的很平靜,很少有人能夠看到那平靜外表下隱藏著的焦慮不安,不知為何,他忽然很想說說話。

    「我要參加大朝試,而且……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他看著她認真說道。

    清晨的藏書館是最安靜的時候,沒有蟬鳴也沒有鳥叫,便是青蛙與昆蟲都在睡覺。

    過了很長時間,沒有嘲弄,也沒有吃驚的反問。

    即便是唐三十六在聽到陳長生這個目標的時候,情緒也會有些變化。

    但落落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她認真看著陳長生,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陳長生問道:「你……你不覺得,這個目標很可笑嗎?至少……有些吃驚?」

    「可笑?吃驚?為什麼?」

    落落聽到這個問題,反而有些不解,說道:「先生參加大朝試,當然要拿首榜首名。」

    藏書館再次安靜下來,遠處隱隱傳來一聲鳥鳴,但卻更加安靜。

    陳長生怔住了。

    她的語氣,讓他都覺得,自己如果拿不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沒有吃過傳說中長生果,但他想,就算吃上數百顆長生果,也不可能比這句話更令人身心舒暢。

    「只是,先生為什麼一定要參加大朝試?」

    落落並不知道自己的反應,給陳長生帶去了多少安慰,好奇問道:「想看天書陵嗎?我可以帶先生去的。」

    陳長生沒有留意她這句話的最後那段。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向不遠處的皇宮,望向凌煙閣的方向。

    大朝試三甲可進天書陵觀碑悟道,這是他想要的。

    但大朝試,只有首榜首名,才有機會在凌煙閣裡靜思一夜。

    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5 11:06 PM

第三十四章 拜師(下)

    從那條小溪畔被師父拾到開始,陳長生聽的最多的那句話便是:你的命不好。尤其是在十歲那夜,他的身體溢出異香之後,這五個字便像是一道批註,始終留在他的心裡。

    如果想要改掉不好的命,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修行到神隱的境界,自然不在命輪之中——但神隱境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便是連那位曾經舉世無敵的獨夫有沒有進入神隱境,都是個疑問。

    第二種方法自然就是逆天改命。傳聞中、同時師父也對他說過,大周王朝開國以來,只有三次逆天改命成功,那三個人都有不世之才,更有舉世之力,他只是個區區普通人,如何能夠做到?

    無論做不做得到,終究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所以他要參加大朝試,他必須要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有機會進入嚴禁任何人進出的凌煙閣,去看看那些畫像上的人們,去看看他們留下了些什麼。

    凌煙閣裡供著太宗年間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其後陸續又有別的名臣死後被繪像於此間,真正重要的還是最開始的二十四幅,那二十四幅畫像裡,可能便隱藏著大周王朝第二次逆天改命成功的證據與線索。

    陳長生從沉思中醒來,視線從皇宮裡某處收回地場間,回首望向坐在地板上的那名小姑娘。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但他不能收對方為學生——小姑娘住在百草園,前夜被魔族暗殺,來歷必然非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被聖后娘娘發朽到外郡的皇族子孫,又被娘娘暗中接了回來,這種人物哪裡能招惹。

    而且他不想誤人子弟。

    「我要去洗漱,然後休息會兒,你先回家吧,不要跟著來了。」

    陳長生說道,刻意讓自己的語調和表情顯得更冷漠些,不等小姑娘拒絕,便離開了藏書館。

    他只希望對方能夠知難而退,到了夜晚,回到藏書館,看見小姑娘不在,終於放鬆了下來,繼續開始引星光洗髓,於冥想狀態裡不知不覺便等到了晨光的來臨,又是一夜時間過去。

    那些星輝盡數進入了他的身體,他依然不知道這一點,只知道自己的皮膚毛髮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洗髓沒有任何進展,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點,只是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右臂處有些空虛,有些不習慣。

    他沉默了會兒,離開藏書館回到小樓開始洗澡。

    木桶裡的熱水散發著霧氣,順著牆上的青藤緩慢地上升,然後被切割成無數縷如煙般的絲,他泡在熱水裡,靠著桶壁,閉著眼睛,有些疲憊,清晨的校園如此安靜,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就像先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右臂少了些什麼。

    沒有那道清脆好聽的聲音,沒有誰依戀地抱著他的手臂。

    只不過數天時間,他便習慣了那個小姑娘的存在,想到這點,他覺得有些尷尬,臉有些發熱,才明白自己再如何修道靜心追究順心意,終究還是沒辦法完全擺脫虛榮心和別的情緒的影響。

    他把濕毛巾搭在臉上,不想微燙的臉被晨光看見。

    忽然,木桶側方的院牆上響起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磚石紛紛垮塌。

    陳長生將毛巾摘下,震驚望過去,只見煙塵之中,院牆上隱隱……多出了一個大洞。

    煙塵漸斂,落落從院牆上的大洞裡走了過來。

    她轉頭便看見木桶裡的陳長生,格外高興,說道:「沒算錯位置,就是這裡!」

    這句話不是對陳長生說的,是對她身後那些拿著泥瓦匠工具的族人下屬們說的。

    一時間,安靜的小樓後方,舊牆之下,響起密密麻麻的修砌聲。

    忙碌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望向木桶,彷彿看不到木桶裡的少年。

    看著這幕熱火朝天的施工畫面,陳長生覺得木桶裡的水正在急劇變涼,他的身體也在變涼,他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像個傻子一樣,微張著嘴,覺得這場景好生荒唐,自己在這個場景裡面,更是荒唐至極。

    沒有過多長時間,一道嶄新的木門便在院牆之間出現。

    那些人如潮水一般退回百草園裡,木門一關,國教學院一如先前安靜。

    好吧,多了一扇門,還有一個人。

    「這下每天過來就方便多了,不用坐馬車。」

    落落雙手扶著腰,看著那扇門,很是滿意。

    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她。

    她回頭望去,只見陳長生像隻被凍僵了的鵪鶉一般,雙手扶著木桶,模樣看著很好玩。

    落落正色說道:「先生,你請繼續,不用管我。」

    忽然,陳長生神情變得極為嚴肅,眼中有無限驚恐。

    他望著她後方那片湛藍的天空,聲音微顫說道:「龍?!」

    落落吃了一驚,回首看去,只見那片天空瓷藍一片,哪有什麼龍。

    便在這時,她身後傳來嘩啦水聲。

    她轉身望去,只見陳長生以極快的速度套好了外衣,翻出水桶,向著樹林方向狂奔而去,一路奔跑,一路淌水,看著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如落水狗,更像喪家犬。

    看著這幕畫面,落落忍不住笑出聲來,對著他的背影揮著手,喊道:「先生,你總會回來的。」

    陳長生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邊緣。

    落落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顯得有些傷心,輕聲嘆道:「先生,你怎麼就不肯收了我呢?」

    ……

    ……

    陳長生渾身濕透,黑髮披散,腳上連鞋都沒有,覺得好生狼狽,又不敢回國教學院去換衣裳,一座京都城,竟找不到地方去,因為無顏見人,也找不到人幫忙。

    天書陵外那間客棧雖然還留著的,但要從城北走過去實在太遠,他可不想被巡城司的士兵以衣衫不整、有礙皇城觀瞻的罪名給逮起來,最終他只能迫不得已去了相對較近的天道院。

    他成功地吸引了天道院學生的目光與嘲笑,對此他只能當作看不到聽不到,直到他終於找到唐三十六的居所,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門而入,神情肅然說道:「借一套乾淨衣裳,我欠你一次人情。」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模樣,先是一愣,然後大聲笑了起來,只是前後的時間差距有些遠,顯得他有些木訥,或者說反應太慢,但這些笑聲,對陳長生來說,依然還是那麼刺耳。

    「稀客……真是稀客……你這是怎麼了?」

    「雖然我從來不願意穿別人的衣服,但現在沒辦法,所以,請你快一些。」

    陳長生的語氣非常認真。

    唐三十六能夠感覺到,如果自己再慢點,這個傢伙可能真的會生氣,強行忍著笑意,起身給他找了一身乾淨衣裳,順便扔了兩塊毛巾過去:「把頭髮和腳擦擦,放心,都是新毛巾。」

    「謝謝。」

    陳長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妥當,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發現這傢伙果然不愧是青雲榜上排三十六的天才,居然在天道院這種地方也能有自己單獨的一幢小樓,只是看著滿地的廢紙團和不知哪天吃剩下來的飯食以及桌椅床上到處胡亂堆著的雜物,他發現小樓雖大,卻沒有自己能夠坐的地方。

    「坐啊。」唐三十六完全沒有體會到他此時的痛苦。

    「坐哪兒?」陳長生很認真地問道。

    唐三十六才想起來這個傢伙有些怪癖,無奈何起身,說道:「走,吃飯去。」

    順著天道院的道路向院外走去,陳長生再次引來不少目光注視,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狼狽的模樣,而是因為他與唐三十六並肩而行,天道院的學生們很是詫異,心想這少年是誰,居然能與以高傲冷漠著稱的唐三十六有說有笑?

    在天道院外一間極清雅的食居坐下,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了皺眉,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去過客棧一次,看到你留的條子……你真進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點點頭,說道:「你這些天在做什麼?」

    其實他想問唐三十六,為什麼知道自己進了國教學院卻不去找自己,要知道他在京都裡就這麼一個認識的人,雖然他向來信奉耐得寂寞百事可為,但如果可以不寂寞,也是不錯。

    只是以他的性情,實在很難直接問出口。

    聽他親口承認進了國教學院,唐三十六的神情便有些凝重,但他看轉了話題,以為這傢伙不想談自己的傷心事,應道:「青藤宴馬上就要開了,我雖然不懼怕誰,但總要做些準備。」

    陳長生心想青藤宴是什麼?

    唐三十六又道:「說起來你怎麼弄成今天這副模樣?大朝試時,我只想考個首榜前三,便天天熬的不行,你的目標既然是首榜首名,還有心情與人打水仗?還是說……遇到了什麼事?」

    「國教學院那裡……我是真呆不下去了。」

    陳長生想著這幾天的遭遇,想著無論睜眼閉眼、洗澡還是讀書的時候,都能看到那個小姑娘,不夠有些垂頭喪氣,對於他來說,這真是極難出現的情緒。

    唐三十六以為是他在國教學院讀書,受了無盡冷漠與輕蔑羞辱,不禁有些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實在不行,就從那裡出來,我……寫封信,讓你去汶水讀去。」

    陳長生嘆了口氣。

    唐三十六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便有些不悅,心想當初被天道院和摘星學院兩番無情地淘汰,你都那般淡定從容,不然自己也不會看重你,為何現在卻這般?難道那國教學院真是受詛咒的地方?

    「喝點酒,睡一覺就好了。」

    他讓老闆送上兩壺極烈的佳釀,把一壺推到陳長生身前。

    陳長生看著酒壺,有些好奇,然後老實說道:「我沒喝過。」

    唐三十六替他將泥封拍開,說道:「今天喝過,那就是喝過了。」

    陳長生有心事,唐三十六其實也有心事,而且說實話,兩個少年真的不算太熟,對彼此沒有太多瞭解,自然沒有什麼好聊的,於是只好端著酒碗沉默地喝著,這便是所謂悶酒。

    悶酒最容易令人醉,尤其是陳長生這種初飲初樂的傢伙。

    當然,唐三十六的酒量也好不到哪裡去。

    「像我這種天才,哪裡有那個時間去參加什麼青藤宴,但那幫白痴京都學生,居然敢懷疑本公子的實力……」

    唐三十六看著欄外那些穿著天道院院服的學生,冷笑說道:「這次我一定要去打打那些人的臉!」

    陳長生兩手端著酒碗,眼睛微眯,明顯已有醉意,口齒不清問道:「青藤宴……到底是什麼?……能……能有什麼……好菜吃?……有酒不?」

    ……

    ……

    京都有天道院、摘星學院、宗祀所……等六座歷史最悠久、最受尊重的學院。

    歷史的滄桑盡數表現在這六座學院院門外的青藤上,所以這六座學院被稱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學生,才可以不用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由此可以想見這六座學院的地位。

    大朝試預科考試一般都是在夏天舉行,青藤六院不用參加預科考試,但不想學生們錯過一次磨勵自身的機會,所以當大朝試預科考試成績公佈之後,六院會邀請那些通過預科考試的學生,與六院自己的學生們,一起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這場宴會因為有青藤六院學生的參與,要比預科考試激烈的多,歷史也已證明,這場宴會得出的排名,基本上與大朝試的最終排名極為接近,所以漸被視為大朝試的風向標。

    當然,這裡的排名肯定不包括那些尚在南方的學子和那些不會輕易出手的修道天才。

    這場宴會便是青藤宴。

    以唐三十六的性情,根本不屑於參加青藤宴,但他與天道院副院長的關係,前些日子被人刻意揭破,很是承受了些風言風語,又有幾名青藤六院同在青雲榜上的少年強者對此流露出了不屑的態度,所以他決定去參加。

    為此他在天道院裡閉關苦修,便是知道陳長生去了國教學院,也沒時間去看。

    陳長生擱下酒碗,以手掩唇,打了個酒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聲歉,然後說道:「我祝你成功。」

    既然青藤宴是那些的所謂天才們的較量,那麼自然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他是這樣想的,卻忘了自己現在就讀的國教學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

    當然,整個世界似乎都遺忘了這一點。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7 03:26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27 03:28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淫賊?廢物?

    回到國教學院的時候,陳長生渾身酒氣,醉意可掬,眯著眼睛,走路都已經有些走不穩,至於什麼青藤宴的事情,更是早已經被他拋諸腦後,再也記不起來。

    藏書館裡沒有燈光,他不在,國教學院自然如以往一般冷清。他走到湖畔,週遭寂靜無人,只有星星在清澈的水裡沉浮,對岸樹林的倒影在夜色裡並不清晰,深春的風拂面清爽。

    他站在湖畔的石塊上,抬頭看著夜空裡的星星,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望向湖水裡的星星,也望了很長時間,然後他閉著眼睛沉默地站立了很長時間,忽然對著湖水大喊了幾聲彷彿髒話般的字句。

    他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平靜沉默,有著超越年齡的早熟,像這樣的情洩渲洩極為少見,今夜趁著酒意做了做,才發現居然有些累,乾脆坐到湖畔的草坪上,向後倒下,開始發呆。

    藏書館裡一片漆黑,他沒有去那裡讀書,也沒有去星光洗髓,他只是躺在草坪上發呆,單純的發呆,沒有思考,這些年來、尤其是十歲那夜之後,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放縱自己,第一次浪費時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草地上,雙手觸著的草葉上有微寒的露水,臉頰上也有些微濕,遠處的天邊隱隱有晨光灑落,應該是五時前後——即便是醉後想要放浪形骸,可他還是如此準時地醒來,那些嚴謹甚至有些古板的作息規律與處事方法,已經深入他的骨髓,變成了某種本能,這讓他感到很無奈。

    習慣是很強大的東西,即便洗髓也無法洗掉——陳長生回到小樓,在水桶旁用濕毛巾認真地擦洗著臉,一面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餘光看到舊牆上那扇緊閉的新門,不知為何竟生出些期盼。

    上天從來不會有求必應,但今天應了。只聽得吱呀一聲響,那扇木門被推開,小姑娘像過溪踩石一般,跳過門檻,然後蹦蹦跳跳來到他的身前,一對烏黑的馬尾辮蕩的很是可愛。

    落落看著他開心說道:「咯,先生,你看是不是很方便?」

    小姑娘笑的很開心,但實際上她很緊張,她害怕陳長生會像昨天那樣跑掉。

    陳長生沒有跑,不知道是因為他今天沒有赤身裸體泡在木桶裡,還是因為昨夜宿醉未醒,或者是因為他已經在小姑娘的糾纏之下放棄抵抗,還是說,其實他也蠻想看到這個小姑娘。

    走出國教學院,買了兩碗餛飩,他把其中一碗沒有加辣椒的遞給那個小姑娘,然後向藏書館裡走去,小姑娘端著餛飩碗,跟在他身後小碎步疾走,驚喜異常。

    用完早餐,陳長生開始讀書,極為熟練地在架上尋找到自己的目標,坐到地板沉默而專注地閱讀,將那些更原初的文本資料與自己在西寧鎮舊廟裡看的三千道藏一一對照,他把這種方法叫做比較研究。

    讀書是件很枯燥的事情,而看別人讀書更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陳長生安靜地讀著書,自然不會說話,落落最開始的時候很感興趣,跟著他湊在一起看,看了會兒發現很多書看不懂,便開始覺得無趣,覺得早起真不是一件好事情,睏意就像樹底下的那些螞蟻一樣,前仆後繼、源源不絕地殺將過來,讓她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重……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從閱讀靜思的忘我境界裡醒過來,覺得右臂有些重,有些酸麻,頓時想到昨夜冥想洗髓醒來那刻的畫面,轉頭一看,那小姑娘果然又抱著他的手臂在睡覺。

    她的手其實沒有環抱住他的右臂,只是輕輕地抓著他的袖子,她也沒有靠在他的肩頭——因為身體嬌小的緣故,實際上是靠著他的上臂——這個姿式其實不怎麼舒服,但她睡的很熟,甚至很香甜。

    陳長生看著小姑娘完全舒展開來的眉眼,看著眉眼間因為放鬆而展露無遺的稚意,笑了起來。

    能夠睡的如此熟,如此香甜,自然是因為她很放鬆。她之所以如此放鬆,是因為她很信任他。被一個人完全信任,這種感覺非常好,尤其是對於一個人在京都沉默前行的他來說。

    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小姑娘的臉上。

    一般人睡覺的時候不喜歡光線,只喜歡黑暗,但小姑娘明顯與眾不同,那道影子讓她的眉皺了起來,鼻子也微微皺起,有些不滿意地哼哼了兩聲,可能下一刻便會醒來。

    陳長生喜歡看這個小姑娘睡覺,被人打擾,自然不會太高興,望向藏書館門口,下意識裡挑了挑眉。

    出現在藏書館門口的是霜兒,不知道為什麼,她臉上掛著寒霜,目光冷淡到了極點。

    ……

    ……

    霜兒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白鶴再次從遙遠的南方歸來,又帶來了小姐的一封信。

    小姐不是那些被女馴女德之類的白痴書籍教昏了頭的白痴,大周朝對女子也從來沒有南方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很不明白,為什麼小姐會關心那個不要臉的少年。

    雖然有婚約,但那婚約終有一天是要被撕毀的,為什麼小姐要關心那個傢伙?好吧,小姐在信裡只是說想知道一下那名少年的近況,算不得關心……但,為什麼要知道呢?

    霜兒其實很清楚,小姐只是不想那個少年因為婚約的事情,而變成京都河流裡的灰塵,所以才要她去打聽一下。

    她很聽話地打聽了一下,知道陳長生現在成了國教學院多年來唯一的一名學生,而且看老爺和夫人的態度,那個少年雖然不可能再有什麼前途,至少生命安全不會有問題。按照小姐在信裡的吩咐,她今天專門來國教學院,想問問他還需要什麼幫助,比如錢物方面,沒想到,她走進藏書館,竟然看到了這樣一幕畫面!

    那個小姑娘是誰?為什麼會和那個傢伙抱在一起?這是在讀書嗎?國教學院雖然破落,但畢竟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這個傢伙居然在藏書閣裡和那個小姑娘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看到這幕畫面,霜兒出離憤怒——你和小姐是有婚約的!雖然這婚約肯定不算數,但現在畢竟還沒退婚,你的身份就是小姐的夫婚夫!不然小姐為何隔著萬里還要關心你的安危,還要請宮裡的大人物來保住你的小命?小姐雖然不會喜歡你,但對你依然照拂有加,你卻與別的小姑娘勾勾搭搭!真是一對姦夫淫婦!

    霜兒本想把這四個字說出來,但看著那個小姑娘稚美的模樣,卻有些不忍心,只好看著陳長生恨恨地喊了聲:「淫賊!」

    說完這兩個字,她哪裡還有心情關心陳長生的近況,一拂衣袖,憤憤然轉身而走。

    國教學院幽靜無人,湖畔的草坪綠茵喜人,霜兒小姑娘卻是心情鬱悶,越走越不高興。

    回到東御神將府,她開始給小姐寫信,將打聽到的事情……尤其是今天看到的這幕畫面,仔仔細細地描繪了一番,雖然沒有添油加醋,只是照著所見所聞而書,但字裡行間的貶斥之意卻是藏之不住。

    白鶴離開京都,飛向遙遠南方的聖女峰。

    傍晚時分,落日照耀著崖間的奇花異草,白鶴落在崖畔,少女伸手解下信封,略略一看,沉默良久。

    白鶴再次銜來毛筆,蘸著恰到好處的墨,恰到好處地送進她的手裡。

    少女拈著墨筆,看著雪白的紙,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嘆了口氣,用筆端撓了撓頭,看著白鶴苦惱說道:「還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按你以前形容的……那小道士不該是這樣的人啊。」

    白鶴不會說話,自然不能幫她解答,輕輕用頸觸碰她的手腕,示意她趕緊落筆。

    ……

    ……

    淫賊?陳長生聽到了霜兒轉身離開之前說的那兩個字。他知道她肯定誤會了些什麼,但他不在意,更不會追出藏書館去解釋什麼——與神將府之間的婚約還沒有撕毀,但在神將府做了那麼多無恥的事情之後,他以為對方連誤會自己的資格都沒有,更不要說什麼生氣的資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反而有些生氣起來。

    落落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聞著空氣裡殘留的脂粉味道,好奇問道:「先生,剛才誰來了?」

    陳長生說道:「東御神將府的一個丫環。」

    聽到東御神將府四字,落落神情微變,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忽然停下,向藏書館外望去。

    兩名男子來到藏書館外。

    其中一人背著雙手走進了藏書閣,不請而入,顯得極為囂張。

    那人穿著天道院教諭專屬的服飾。

    陳長生注意到,此人神情極為冷漠,望向自己的眼神極為不善。

    「荒唐!」

    那名天道院教諭看了陳長生一眼,便轉過身去,似乎多看兩眼都會髒了他的眼,極蔑至極。

    他看著旁邊那人,嚴厲地訓斥道:「國教學院已經廢了,有什麼資格還被列在青藤六院裡?至於這人……一個連洗髓都沒能成功的廢物,又有什麼資格參加青藤宴!」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8 02:14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28 02:17 AM 編輯

第三十六章 謝謝

    這句話很刻薄、很寒冷。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沉默不語。落落很生氣,但看著他沒有說話,只好一同沉默——先生沒有說話,沒有指示,她以為自己這個做弟子的自然不能擅作主張。

    來人站在藏書館門口,說了兩句極為無禮的話,看似無頭無尾,但陳長生聽到了裡面的青藤宴三字,聯想到昨夜唐三十六說的話,便明白了這件事情的緣由。

    他從來沒有想過青藤宴會與自己有關,因為他像很多人一樣忘記了國教學院也是青藤六院之一,然而很明顯,並不是整個世界都遺忘了這個事實,尤其在國教學院多了他這個新生之後。

    陳長生望向天道院教諭身旁那名穿著教袍的中年男子,發現自己認識對方,正是教樞處的辛教士,雖然已經有好些天沒有相見,但國教學院的重新修整工作,都是這位教士負責打理。

    辛教士感應到他的目光,點頭致意,只是神情顯得有些尷尬。

    他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勸說道:「以往國教學院沒有學生,自然不用參加,現在既然有了學生,當然要參加,朝廷和國教都已經批准,彭教諭,還是趕緊把認證程序做完就走吧。」

    天道院乃是國教這些年最重要的院校,地位極為重要,天道院教諭自然地位也極高,遠不是他這個教樞處的普通教士可以抗衡,如果是別的情況,看見教諭大人如此表現,辛教士肯定會隨之而舞,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前這個看似普通尋常的少年,隱隱有極強硬的背景,他又哪裡敢得罪,於是只好拚命地和著稀泥。

    「你真的確認要這種廢物參加青藤宴?」那名姓彭的天道院教諭神情陰寒說道。

    辛教士無奈說道:「這是規矩,我也沒辦法不是?」

    「規矩?什麼事情都要講規矩?那我也來講講規矩!」

    天道院教諭冷笑道:「按往年規矩,青藤宴擬大朝試規制,分作文試武試兩場,各院學子並通過預科的學子擇一參加,現在看來,這破爛學院只有這個廢物一個學生,怎麼參加?」

    辛教士啞然無語,想起來青藤宴確實有這個規矩,只是來之前,他只是想著怎麼讓彭教諭和陳長生之間不要發生衝突,完全忘了這個條款,不禁有些著急,心想既然如此,你為何先前不說?

    「要參加青藤宴,至少需要兩名學生……現在就這麼一個廢物,你要本官如何認證?」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說著,聲音裡卻充滿了嘲弄的意味,「教士大人,你以為本官是真的抵抗不住教樞處的壓力才來走這一遭?不,我只是來想來看看,國教學院這個笑話究竟可以讓我發笑到什麼時候!」

    他站在藏書館門口,望向幽靜無聲、雖經修葺但依然有殘破處的國教學院,寒聲感慨道:「國教學院……當年真是好大的名氣!但現在呢?不過是一座死墳罷了!」

    「再怎麼修,這裡就是一座墳!」

    天道院教諭的聲音越來越寒冷:「最近京都有些傳言,說教宗大人要重啟國教學院?莫說這說話如何荒唐,即便是真的,也要看看我們這些老人答不答應!」

    他轉身望向陳長生,眼眸裡燃燒著幽幽的火,喝道:「我就是要告訴世人,妄言就是妄言!廢了的國教學院就是廢園!廢物就是廢物!誰也別想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

    國教學院裡一片寂靜,樓後沒有被清除乾淨的野草裡,瀰漫著荒涼的味道。

    陳長生靜靜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廢物……笑話……廢園……墳墓。

    這些字眼還飄蕩在安靜的藏書館裡。

    他不知道這名天道院教諭為什麼對國教學院、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但他只知道一個事實——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唯一的學生,他在這裡生活的時間不長,但因為唯一,這座國教學院就是他的,這裡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石,都是他的,他看著這裡重現生機,他在這裡安靜學生,這裡是他的樂園,而不是廢園。

    他不喜歡被人羞辱,更不喜歡國教學院被人羞辱。

    他想起進入京都之後遇到的那些羞辱,想起先前剛剛離開的霜兒,決定做些事情。

    「我會參加青藤宴。」

    他看著那名天道院教諭,說道:「我不知道先生您為什麼對我以及我的學院有如此大的意見,但如果你想把我攔在青藤宴外,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你不可能成功,因為您的態度非常不禮貌。」

    天道院教諭神情漠然說道:「參加青藤宴需要兩名學生,或者……兩名廢物,即便你有膽子去參加,我也只能很遺憾地告訴你,你不可能成功,因為整個大陸都沒有人願意進入國教學院,除了你這種白痴。」

    辛教士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天道院教諭說的話是真的,沒有人會願意進國教學院——陳長生或者是被某些大人物流放至此,或者他承擔著某些任何,但這樣的人不會有第二個。

    藏書館裡很安靜。

    陳長生看著身前烏黑明亮的地板,忽然問道:「你還堅持嗎?」

    一道稚嫩而堅定的聲音響起:「我堅持。」

    「我教不了你什麼。」

    「先生已經教了我很多。」

    「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你可能會迎來很多白眼。」

    「先生,我很擅長翻白眼的。」

    「你可能……會承受很多羞辱與打壓。」

    「先生,沒有人敢羞辱我。」

    這段對話結束。

    陳長生笑了起來,望向身邊,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落落眼睛明亮至極,左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很擔心他會反悔,說道:「先生,我叫落衡。」

    陳長生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然後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說道:「你看,現在,我們有兩個人了。」

    落落有些害羞,靠著他的右臂,像學舌的鸚鵡般跟著重複道:「是啊,兩個人了。」

    辛教士怔住。

    那名天道院的教諭憤怒至極,訓斥道:「豈有此理!這破地方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學生!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說她是這裡的學生,她就能算這裡的學生!」

    陳長生不理會他,示意落落從側廂房裡取出名冊和筆墨。

    他在名冊上添上落落的名字,很凝重,很鄭重。

    落落舉起,對著陽光,鼓起小臉,用力地吹著,希望快些吹乾。

    陽光下,名冊被照的非常清楚,只有兩個名字,但兩個名字就夠了。

    「名冊在我這裡,我添上誰的名字,誰就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陳長生指著名冊,看著天道院教諭說道:「就算你是教宗大人,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

    ……

    辛教士趕緊打圓場,拚命地說軟話,給天道院教諭台階下,同時請他認證陳長生二人參加青藤宴的資格。天道院教諭沉默了很長時間,在辛教士手裡的卷宗上蓋下自己的私人印鑑。

    事情還沒有完。

    天道院教諭望向陳長生和落落,面無表情說道:「青藤之宴,但凡通過預科考試的學子都有資格參加,有很多人來自大陸各處,像你們這樣的廢物,準備去給我大周朝丟臉嗎?」

    陳長生想了想,準備說些什麼。

    這個時候,落落在旁邊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地問道:「先生,我能說話嗎?」

    陳長生說道:「你現在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當然能。」

    落落望向那名天道院教諭,認真問道:「可是,那關你什麼事呢?」

    天道院教諭又不是國教學院的教諭,有什麼資格管教國教學院的學生?落落看上去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說的認真,語帶稚意,十分憨喜,這話卻又直指本質,天道院教諭聞言一滯,惱怒至極,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好!好!」

    他氣極反笑,寒聲喝道:「我倒要看看國教學院怎麼翻身!來日青藤宴上,你們這些廢園出來的廢物被人羞辱,成為整個大陸的笑柄,不要怪本官今日沒有提前警告過!」

    說完這句話,他拂袖而去。

    辛教士沒有隨之離開,他走進藏書館,壓低聲音對陳長生解釋了數句。

    陳長生才知曉,原來青藤宴由青藤六院輪流主持,今年恰好輪到天道院,由天道院教諭負責審定參加宴會的成員,國教學院已經多年沒有學生參加青藤宴,漸被人遺忘,但今年情況有所不同,當然,這肯定不是那名天道院教諭態度如此惡劣,尤其對他如此羞辱的原因,原因主要在於大周朝的某項規定。

    在那項規定中,一所院校若連續多年未能成功招募一名學生,便會被取消教學資格以及所有的政策保護。國教學院已經多年沒有招生,如果再多一年,便會就此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然而誰能知道……偏偏就在最後一年,國教學院多了一名叫做陳長生的學生。

    「就因為這點?」陳長生問道。

    辛教士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國教學院出事……彭教諭的三位師兄,都是在這裡死的。」

    陳長生沉默,心想如果換作自己,肯定也會希望國教學院就此關門然後消失,對於自己這個忽然出現、改變了國教學院命運的學生,態度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恨不得對方趕緊離開。

    「不過不用太過擔心,反正青藤宴的時候只要不下場,彭教諭和當年那些老人,也拿你沒辦法。」

    辛教士安慰了兩句,看了眼安安靜靜站在他身邊的落落,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可以啊。」

    ……

    ……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落落不是很懂,陳長生也不懂。

    畢竟兩個人都只有十四歲,而陳長生直到現在還以為落落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陳長生看著落落的小臉,忽然有些猶豫,因為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個小姑娘生的真是很好看。

    落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道:「先生,你可不能後悔。」

    陳長生無奈地撓撓頭,想了半天,憋了一句話出來:「你……吃了嗎?」

    落落睜著大大的眼睛,有些困惑:「早上不是和先生一起吃的餛飩?」

    「嗯……這都中午了。」

    陳長生看了眼窗外,說道:「該吃午飯了。」

    落落聞言,把手並在身前,微蹲行禮,極溫柔說:「我這就去給先生做飯。」

    「買吧。」陳長生說道。

    落落請示道:「餛飩?」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巷子裡除了餛飩還有家抻條麵,味道不錯,對了,少些豆芽,多放些花椒麵兒。」

    落落跑著去了,一路歡聲笑語,馬尾輕揚。

    院牆上,金長史和李女史互視一眼。

    「這樣好吧?」

    「我看挺好的。」

    ……

    ……

    吃完麵條,已是午後,深春的風像天然加著香,聞著直生醉意,欲眠。

    陳長生看著落落,說道:「今天才問你的名字,不好意思。」

    落落笑了笑,沒說什麼。

    「把夜明珠和那些東西拿回去吧,我真受不起。」

    「先生,你不是又想反悔吧?」

    「當然……不是。」

    「那……怎麼能退拜師禮。」

    「先前你不是給我買了碗麵條?」

    落落笑容微斂,輕提裙襬,緩緩拜倒在烏黑的地板上。

    陳長生沉默片刻,對著西寧鎮方向拜倒,然後與她對拜。

    春和景明,湖靜如鏡,偶有風穿堂而過,繞書架,落鬢間。

    陳長生直起身體,將她扶起。

    落落說道:「謝謝。」

    陳長生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半天,同樣說道:「謝謝。」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6-29 12:20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6-29 12:24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第一堂課

    陳長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說道:「對了,我叫陳長生。」

    「我知道了。」落落笑著應了聲。

    她當然知道先生叫做陳長生,雖然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但既然她想拜他為師,住在百草園裡的族人早已通過各種方法,把陳長生查了個清清楚楚。她知道他來自一個叫做西寧的小鎮,知道他認識唐三十六,甚至知道他是怎麼進的國教學院,所以她愈發堅信,先生肯定不是個普通人。

    她也想起一件事情,有些擔心說道:「先生,我剛才對那位天道院教諭說話是不是不大妥當?」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嗯,確實有點,關你什麼事,這句話其實可以說成,關你屁事。」

    說完這句話,他笑了起來,落落也笑了起來,很是開心,她覺得,跟先生在一起很容易開心,這真是很好的事情,然後她又想起那名天道院教諭來之前的那件事情。

    「東御神將府的人為什麼會來找先生?」

    「有些事情。」

    陳長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著小姑娘好奇的模樣,問道:「你知道東御神將府?」

    落落說道:「傳說中的鳳巢,怎麼可能不知道。」

    所謂鳳巢,自然與徐有容的天賦血脈有關。

    陳長生問道:「你認識徐有容?」

    「我倒蠻想認識她的。」

    落落有些遺憾說道:「我來京都的時候,她已經去了南方,沒有機會見面。」

    陳長生想起唐三十六對徐有容的評價,勸說道:「落落,我知道你很強,但不要想著與她比,我們不見得一定要比誰強,只要我們自己在進步,那就是真的強。」

    落落明白他誤會了些什麼,笑著說道:「她是真鳳轉世,舉世無雙,就連我家裡人都很欣賞她,從小的時候,一直拿她激勵我,但我真的沒想過要和她比較什麼,聽說她人很好的,除了性情淡清了些,但要比南方的什麼神國七律要好的多,我其實就是想認識她,我想和她做朋友,先生,你說這樣好不好?」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和她……關係不大好。」

    聽著這話,落落有些吃驚,然後想到了些什麼,說道:「先生果然喜歡騙人。」

    陳長生有些訥悶,問道:「我哪裡騙人了?」

    「先生總說自己是普通人。」

    「我就是個普通人。」

    落落掩嘴而笑,說道:「普通人……怎麼會與她關係不好?」

    陳長生語塞,因為她說的有道理。如果真的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與居於九霄雲上的徐有容發生任何關係,如果沒有任何關係,又怎麼可能關係不好?

    落落看著他的神情,不再繼續發笑,認真說道:「先生,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喜歡她了,也不想和她做朋友了。」

    陳長生微怔,問道:「這又是為什麼?」

    落落理所當然地說道:「因為先生和她關係不好,那她肯定不是好人。」

    陳長生嘆了口氣,說道:「這也太沒原則了吧?」

    落落說道:「先生是師長,我當然什麼都聽你的,這不就是原則嗎?」

    陳長生對此無話可說,示意她坐下,然後伸出手去。

    落落一定要拜他為師,是因為她在修行方面有些極難解決的問題。

    任何修行法門都有相配套的真元運行方法,只有完全掌握,才能發揮出這門修行法門的真正的威力,她的問題,就在於她沒有辦法按照書籍上的記載運行體內的真元。

    而在魔族強者暗殺她的那個夜晚,陳長生用八個字證明他能夠解決這個問題,至少有這方面的可能性。

    陳長生把她的名字寫在了國教學院的名冊上,他便要對她的修行負責,他大概知道她的問題是什麼,那麼給她上的第一堂課,自然也要從這方面著手,他首先便要確認她身體裡的真元情況。

    春風入窗,輕拂書頁與裙襬,陳長生和落落在黑亮的木地板上相對而坐,他閉目靜思清心片刻,示意落落伸手自己的右臂,然後抬起自己的右手,緩緩落在她的腕間。

    他的動作很隨意,又很精確,並著的食指與中指就像是一柄開了鋒的劍,寒光四射,準確至極地落在她的脈門上,然而真正落指那瞬間,又極柔和,就像是秋天的落木,不會讓樹下的泥土受到任何驚嚇。

    落落的眼睛睜的很大,看著他搭在自己腕間的手指,很是意外,她自幼錦衣玉食、見聞廣博,不知道見過多少醫生,自然知道這看似不起眼的搭脈動作是如何的了不起。

    難道先生還是位名醫?

    她在吃驚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陳長生也很吃驚,因為他清楚地感覺到,指腹處傳來小姑娘的脈博是那樣的強勁有力、清晰的就像是戰鼓一般,問題是……這鼓聲太過密集,脈博怎會如此之快!

    他的手指像是被鼓皮彈起的雨點般,瞬間收回。

    他抬起頭望向她的眼睛,看著那清亮平靜的眼眸,確認她不是因為過於激動而導致脈博過速,思考片刻後,再次把兩根手指重新搭到了她的手腕間,沒想到指腹處傳來的感覺依然如此。

    落落的心跳頻率要超過正常範圍一倍以上!

    如果是普通人,維持這麼快的心跳頻率,肯定會臉色潮紅,頭暈出汗,時間稍微長一些,說不定會直接暴血管而死!

    但……落落卻沒有任何反應,看上去極為正常,就連脈徵也極為平穩,這為什麼?

    陳長生沒有收回手指,專心地體察著她的脈博,觀察著她的脈象,眉頭皺的越來越急,直到過去了很長時間,發現她的心跳次數非但沒有隨著時間而減緩,反而變得越來越快!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落落的臉,發現小姑娘的鬢間多了些汗珠,呼吸略微變急了些,知道這次她是真的緊張了。

    落落確實很緊張,她沒有想到先生第一堂課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替自己把脈,直到陳長生的手指落在她的腕間,她才想起來那個問題,想起自己的脈象與普通人有很大的差異……這可怎麼辦?

    陳長生收回手指,看著她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你的脈象……一直是這樣嗎?」

    落落低著頭,輕輕嗯了聲,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從生下來就這樣。」

    陳長生繼續沉默,似乎在思考一個極為麻煩的問題。

    他隱約猜到了落落的來歷。

    任何人類,都不可能在這麼快的心跳頻率下生存很長時間,更不要說長到落落這麼大。

    這只能有一種解釋,落落不是人類。

    春風繼續入窗,輕拂書頁與小姑娘的裙襬,還有她鬢間微濕的髮。

    藏書館裡一片安靜。

    落落低著頭,很可憐的樣子。

    陳長生看著她,想要問些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落落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鼓足勇氣說道:「先生,你問我就說。」

    陳長生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很英勇,想了想,說道:「那我還是不問了。」

    落落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他,說道:「為什麼,先生?難道……你不好奇嗎?」

    好奇是所有智慧生命最難止住的癢,是最大的誘惑,比如她現在就很好奇,陳長生為什麼不繼續發問,明明她已經說了,只要他問,她就會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好奇,有時候不好。」

    「啊?」

    陳長生嘆氣說道:「我是你的老師吧?」

    落落很困惑,說道:「當然是啊,先生。」

    陳長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說道:「老師就要有老師的樣子,如果真相太過驚人,你的來歷太過驚人,以後我們怎麼相處?師道尊嚴這種東西,我怎麼維護?」

    「哎……」

    落落完全沒想到是因為這個原因,愣了愣,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那難道你不怕嗎?」

    陳長生說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只是以前沒有遇到過,有些不習慣罷了。」

    落落聽著這話很是開心,用頭頂著他的掌心蹭了蹭,就像隻可愛的小獸,含混說道:「先生最好了。」

    ……

    ……

    可能是因為感覺陳長生從裡到外,每根頭髮都是好的,落落對他本來極為堅定的信任,在這一刻後得到了難以想像的放大,就像是朝陽噴薄而出,所以雖然他不問,但她卻想說些什麼。

    「先生,我體內的真元數量並不少。」她說道。

    陳長生想著先前的脈象,確認如此,小姑娘的神魂強大至極,如果又是那種來歷,那麼體內的真元數量自然不會少,至少要比同齡的普通人類多上無數倍才應該。

    「但我不知道怎麼用。」

    落落解釋道:「家裡自然也有修行的功法,但最頂端的功法只適合男性……我就算血脈覺醒,用那種功法也不能修到最強,頂多也就是聚星上境,進不了神聖領域。」

    陳長生有些無言,心想如果能修到聚星上境,那就將是大陸有數的強者,然而自己這個小姑娘學生居然還不滿足,由此可以想像她對自己的要求有多高,或者說她的來歷有多驚人。

    「如果我不能最強,將來就不能繼承父親的權杖,我就要嫁給他的繼承人。」

    落落看著他委屈說道:「可我不想嫁人。」

    「所以你想學習人類的修行功法,看看有沒有辦法突破這種限制。」

    陳長生想了想,然後說道:「沒問題,我們一定能成為大陸最強的一對師徒。」

    落落睜大眼睛,雖然她對陳長生有近乎盲目的信任,但聽著這句話,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陳長生想著自己的問題,望向窗外皇宮裡凌煙閣的方向,有些感慨,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在任何人看來都是痴心妄想,但他必須那樣去想,並且為之而奮鬥,因為命運沒有給他留第二條道路。

    「敢於去想,在夢想實現之前,永遠不給自己提前設限,不給自己尋找任何退縮的藉口、失敗的理由,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把看似遙遠的夢想,變成真正的現實。」

    「這,就是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6-29 08:45 P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6-29 08:46 P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指點

    關於理想或者夢想、堅持,用來做第一堂課的內容,自然非常合適。但簡要兩句話便能說明白的事情,很明顯法填滿整整一堂課的內容,陳長生總要教些真正有用的東西。

    他從書架裡取出由國教文華殿審定的經脈總覽冊,翻過前面那些初略的介紹,直接翻到最後那頁彩色的圖注上,指著圖中人體裡的紅綠色線條,開始與落落的具體情況進行對照。

    那些線條,代表的是人類的經脈,繁複至極,初略計算便有數十道,如果往更細微處去看,那數量甚至要翻倍,但按照落落自己的說法,她身體裡根本沒有這麼多經脈。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經脈體系,一種繁複而脆弱,一種簡單而強韌,從而讓智慧生命走向了兩條方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沒辦法判斷哪種道路能夠走的更遠,至少在已知的歲月裡,這場競賽沒有結果。

    陳長生沒有感慨另一種生命的奇特,只是震撼於造物主的神奇手段,也更加明白,如果兩種生命想要越過中間那道界線,去學習對方的修行方法,那會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

    如果落落的種族能夠輕鬆地學會人類的修行方法,那麼她現在學的肯定不是鍾山風雨劍,而是前天遞給陳長生的那本離山劍訣——離山劍訣是人類最強大的功法之一,她的種族學起來自然也難如登天,於是只好退而求其次。

    人類的修行功法都是由招式與真元運行兩方面組成,以鐘山風雨劍為例,僅僅掌握劍訣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掌握這種劍法的真元運行方法,如此才能發揮出這種劍法的真正威力。

    落落的身體裡根本沒有人類所擁有的那些經脈,如何能夠掌握這種方法?劍訣裡寫著的橈脈轉橫隨意而動,她倒是能看懂,問題是她沒有橈脈,那麼就算神魂再如何強大,又能到哪裡去動?

    “只有那天夜裡,按照先生說的那八個字,我試著摧動真元,發現真的能夠像人類一樣馭使風雨劍,這是模擬還是……說這是我的真元與劍訣配合的方法?”

    落落很好學,認真地問著。

    陳長生想了想,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轉身走出藏書館,在湖畔的樹林裡揀了一根前夜被折斷的樹枝,抽出短劍,將樹皮削的干乾淨淨,變成微白的細棍,沒忘記把棍頭用湖石磨圓。

    他走回藏書閣,說道:“如果不願意,你就說。”

    落落看著他手裡的細木棍,眼睛睜的極大,心想這剛拜師,難道就要挨棍子?難道先生信奉的是棍棒教育?但好不容易才拜到先生門下,她哪里肯說不願意三個字,用力地點點頭。

    陳長生舉起手裡的細木棍,隔著衣裳,點到她腹間某個點上,然後說道:“將真元運至此處。”

    人類有所謂丹田氣海,卻不知道落落有沒有,這種身體方面的私秘,他不方便多問,但看落落的神情,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片刻後,他問道:“有什麼感覺?”

    落落認真地體會著細木棍接觸那個地方回饋的感覺,說道:“有些發燙。”

    “陽火入虛亦能映表,既然有這種感覺,那麼我想,這應該和橈脈的作用差別不是太大。”

    陳長生一面說,一面開始記筆記。

    那夜他只說了一句話,便讓落落功地摧動真元,第一次真正地開始馭使鐘山風雨劍訣,但那畢竟只是一招,而且有運氣成份,現在他要做的事情,是突破人類經脈的限制,自創一種體系,自然比困難。

    這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自幼通讀道藏,久病成醫,加上自己身體經脈與眾不同的緣故,連可能性都沒有。

    做完筆記,他抬起頭來,想了想,伸出細木棍輕戳落落頸間某個位置,當然,還是隔著衣裳。

    “謹慎一些,慢一點。”

    “什麼感覺?”

    “有些冷。”

    “嗯。”

    “這裡呢?”

    ……

    ……

    細木棍落在落落的身上,指,然後點,這便是指點。

    陳長生得到反饋,記錄筆記,然後繼續。

    時間,就在指點與交談間快速的流逝。

    暮色來臨時,陳長生的手臂有此微酸,他放下木棍,望向窗外,只見黃瓦紅牆,忽然笑了起來。

    用了半天的時間,他確認了某種可能,找到了某個可能的途徑,落落身體裡的途徑。

    “試試?”

    他收回望向夕陽下京都的目光,看著落落,抽出腰間的短劍遞了過去。

    落落接過短劍,深吸了口氣,眼睛變得異常明亮,然後閉上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

    就在夕陽被城牆吞沒那剎那,她睜開眼睛,輕喝一聲。

    這聲喝,很清脆,沒有一點濁氣,清透的彷彿春水,或者春風。

    隨著這聲清喝,她手裡握著的短劍,自腰間輕揚而上,如楊花,輕颺直上重霄九。

    劍影數,如雨,劍意匹,如風。

    這是風雨。

    這便是風雨劍。

    ……

    ……

    沒有人類的經脈,不可能學會鐘山風雨劍裡的真氣運行方法,但最後施出的劍,卻是真正的鐘山風雨劍,這說明,施劍者用真元運行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完全模擬人類的真氣運行方法。

    風雨漸落,斜陽殘,夜色漸至,舊園靜。

    藏書館裡一片安靜。

    落落握著短劍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她望著陳長生,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先生,你真了不起。”

    她很震驚,她覺得先生是從天上下來的仙人,不然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教會自己這麼多東西?

    驚為天​​人。

    陳長生把細木棍擱到膝前,看著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這些天,不,準確地說,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那個問題,怎樣在經脈斷絕的情況下修行,以前他未曾修行,所以所有思考都是在虛的狀態裡摸黑前行,而現在,雖然他依然沒有一絲真元,但他有了一個女學生,那個女學生很優秀,可以完美地實現他所有的想法,並且用了半天的時間證明他的猜想是正確的。

    落落說道:“謝謝先生指點。”

    陳長生說道:“彼此,彼此。”

    暮色並不如血,如餛飩攤的爐火,溫暖至極。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1 01:15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1 01:19 A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從百草園到國教學院

    落落回到了百草園。族人們知道她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因為她一路跳著過來,輕靈的腳步像是踩在雲上,因為她哼著小曲,清脆的聲音像是黃鸝鳥,因為她的眉兒似乎要飛起來一般。

    金長史和李女史對視一眼,趕緊跟了過去,他們自然知道殿下心情好的原因,只不過他們看不到藏書館裡發生了什麼,不免有些疑惑,拜師成功就值得這麼高興?那個國教學院的少年到底有什麼好的?

    落落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換了身清爽的衣裙,從侍女手裡接過涼好的金眉喝了兩口,走回前廳,望向二人說道:「有什麼要問的趕緊問,我今晚得早些睡,明天要早起去做功課,可不敢耽擱。」

    金長史心想殿下你什麼時候如此勤於功課了?當然,腹誹自然不能說出口,他陪笑著說道:「去的稍晚些也不算什麼大事,難道那少年還敢對殿下您如何?」

    「那是我的先生,別那少年那少年的,以後……你們就稱呼他陳先生吧。」

    落落想著先生閱讀修行時的嚴肅感覺,還有對時間近乎嚴苛的珍惜,看著二人可憐兮兮說道:「如果早課就去晚了,先生真的會生氣的,我可不想第二天就要挨教鞭。」

    金長史聞言微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那少年居然敢對自家殿下動鞭子!如果這讓八百里紅河兩岸的人們知道,只怕京都城都要被掀翻!

    他正準備把陳長生狠狠教訓兩句,忽然感覺衣袖被李女史輕不可覺地扯了兩下,才注意到小殿下沒有任何不高興,可憐兮兮的樣子更多是裝出來的,裡面竟有藏之不住的歡喜!

    金長史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無法理解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他完全想不明白,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好吧,那位陳先生,除了勇氣與善良,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竟能讓小殿下崇拜成這樣!

    「先生不是普通人。」

    落落自然知道族人們在想什麼,看著金長史茫然的模樣,看著李女史擔心的神情,平靜說道。

    金長史不便開口,李女史與她更親近些,忍不住咕噥道:「連洗髓都沒成功……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吧?」

    落落說道:「你們覺得,一個洗髓都不能成功的普通人,可以解決我父親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金長史有些猶豫,說道:「或者……是運氣?」

    落落想著下午的經歷,驕傲說道:「不,先生最不需要的就是運氣。」

    李女史不解問道:「既然……這位陳先生不是普通人,那他為什麼會進國教學院?他在隱藏什麼?」

    「沉默地讀書修行,不顯山不露水,只在溪裡做只無人聞津的游魚,只待某朝風雨大動,那隻魚兒躍過龍門,變成真正的巨龍,俯瞰著整個大陸,名聲顯於天地之間……」

    落落的眼睛越來越明亮,聲音也越來越大,「先生的想法,真的很帥啊!」

    金長史苦笑無語,心想這是現實的世界,哪來這麼多故事裡的情節?殿下看著成長了很多,原來還是個孩子啊。

    第二日清晨五時,落落準時醒來——當然,如果按照平時的作息習慣,貪睡的小姑娘肯定爬不起來,但侍女在她的命令下從四時三刻開始便不停地在院子裡敲鑼打鼓,她想不起來也不行。

    她披著衣裳,揉著眼睛,推開房門,有些惱火地咕噥道:「吵死人了!」

    那幾名侍女強抑著恐懼與不安敲著鑼鼓,臉色蒼白,此時聽著殿下發怒,更是嚇的跪倒在地,連連請罪。

    「我就是隨便說說。」

    落落打了個呵欠,示意她們起來,說道:「你們沒有錯,有功,呆會兒去李媽媽那裡拿賞銀……就按照昨夜定好的規矩,能在五時之前把我弄醒,就有賞,如果我醒不了,那你們當月的月錢就沒了!」

    侍女們彼此看了看,確認殿下是真沒生氣,這才心有餘悸地站起身,趕緊端來各式用具,替殿下洗漱整理,又有人拿了十餘套衣裙,請示殿下應該穿哪件。

    落落挑了套最素雅、最簡潔的裙子穿了,隨意用了碗青稉粥,吃了塊薰肉夾餅,然後掀開桌上已經備好的食盒,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拎起向院牆走去。

    推開那扇嶄新的木門,便從百草園來到了國教學院。

    牆那邊沒有木桶,自然也沒有洗澡的少年,昨日的遭遇讓陳長生記憶太過深刻,用過晚飯後,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桶搬進了小樓裡,同時也沒忘了給小樓裝上鎖,給廁所的窗子上拉了個簾。

    國教學院悄然無聲發生著變化。

    因為這裡現在不再只有陳長生一個人。

    國教學院,現在有兩個學生了。

    ……

    ……

    讀書,然後修行。

    這依然是國教學院主旋律。

    除了不能在露天洗澡,如廁的時候可以放聲歌唱……陳長生覺得現在生活最大的變化,是自己的飲食到了極大的改善,從落落拜師後的第二天開始,他便開始吃她從百草園帶過來的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對於百草園做的三餐,他非常滿意,無論是菜式的多樣性、果蔬雜糧精緻的搭配、營養均衡還是口味,他覺得已經超過了自己最好的想像——西寧鎮舊廟都是師兄做飯,營養沒問題,口感真的很一般。

    他很滿意這些食物,更滿意於落落的表現,本質上,這些食物以及用心就是她的表現,她的心意。

    落落很親近他,每時每刻都想呆在他的身邊,他稍不留神,小姑娘就會抱著他的手臂,湊到他懷裡不停嗅著,就像一隻可愛的小貓,而如果不是他堅決反對,她甚至不會回百草園去睡覺。

    陳長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並不是很習慣落落表現出來的尊重與依賴,雖然他直到現在還誤以為她只有十來歲,但和女孩子這樣親近,難免會尷尬,只是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好到他願意忍受。

    只不過他的修行依然沒有任何突破,已經過去了很多天,引星光洗髓一直在做,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變化,便是意志堅定如他,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至少他覺得自己的運氣似乎不大好。

    他不知道落落曾經對她的族人說過,他是最不需要運氣的人。

    落落的運氣則非常好,如果說有氣運的話,她的氣運所向披靡、無可阻擋!

    從認識陳長生的那一夜開始,到拜他為師,再到現在不過數十天時間,暮春還未結束,陳長生便替她找出了三種真元運行線路,鐘山風雨劍訣,她掌握了十七式!

    暑意剛剛到來,大朝試的預科考試也結束了。

    京都城的大街小巷上一片熱鬧,無數來自大陸各地的學子,或者狂喜或者悲痛,或者借酒慶祝或者借酒澆愁,酒樓處處生意暴滿,還未入夜,那些出名的青樓便已經掛起了綵燈。

    陳長生最近因為修行的問題,情緒有些低落,他知道弦一味繃緊不是好事,自己需要舒緩一下心神,於是,他終於走出了國教學院,拿出寶貴的半天時間,去看些風景,有趣或者說令人無語的是,他沒有去離宮看長春藤,也沒有去奈何橋數石頭,而是……帶著落落,走到百花巷口,坐在井邊的簷下看著街上發呆。

    落落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無論他做什麼決定,她都毫無怨言,她認為他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就算看著有些荒唐,但背後肯定隱藏著一些自己暫時還看不明白的深意,直到今天,她終於不高興了。

    「先生……」

    她坐在石階上,看著井口的青苔,嘟著小嘴,百無聊賴地踢著身前的一片小青葉,本想抱怨幾句,卻沒有說出口,她總覺得既然難得出來一趟,總得走遠些吧?和先生逛街,想著就很有意思呢。

    「怎麼了?」

    陳長生拿著兩根冰棍,說道:「不想吃?我一個人吃兩根會鬧肚子的。」

    落落心想先生還是疼自己的,於是便高興起來,從他手裡接過冰棍,與他並排坐著,看著街上的人潮人海發呆。

    她舔著冰棍,問道:「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陳長生喀嗒一聲,把冰棍咬掉小半截,含混說道:「剛才買冰棍的時候,聽人說,大朝試的預科考試結束了。」

    落落睜大眼睛:「啊!」

    陳長生回頭望向她,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太涼?」

    落落望向他,有些不確定說道:「我總覺得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

    陳長生開始認真地回憶,眉頭擰的越來越緊,然後某刻忽然放鬆。

    「我想起來了,我們要代表國教學院去參加青藤宴。」

    是的,大朝試的預科考試結束了,夏天來了。

    青藤宴便要召開了。

    落落問道:「我們要去嗎?」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還是去吧。」

    落落問道:「但好像沒人來通知我們。」

    陳長生說道:「如果教樞處忘了,我們剛好可以不去。」

    落落美美地舔了口冰棍,說道:「嗯,聽先生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 04:33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 04:35 AM 編輯

第四十章 第一夜

    那日因為天道院教諭的言語和態度,陳長生確實很不高興,但隨著時間流走,早已消解,對他來說,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憤怒裡,還不如用來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讀書修行,修行讀書。

    他真的不怎麼在意青藤宴,一朝成名天下知,從而讓那些曾經看輕自己的人震驚無措、耳光響亮?首先他必須老實承認,現在連洗髓都沒能成功的自己,很難做到這一點,而且即便能……他也不想。

    獲得虛名,得到虛榮,當然不是壞事,問題在於,真到了那一天,他平靜的修行生涯肯定會被打擾,再想如最近這些天般,窗外萬事不聞不思,將所有時間都用來修行讀書,肯定不可能。

    落落?首先陳長生怎麼想,她都支持,雖然他沒有帶著她去逛街讓她有些不高興,但一根冰棍都能安撫,更何況這種正經的事情。至於借青藤宴成名……以她的身世來歷,怎麼會考慮這種事情。

    這就是陳長生和落落對青藤宴的態度,他們真的很不在乎,即便被遺忘也無所謂。按照過去那些年的經驗,國教學院被再次遺忘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年有個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辛教士的存在。

    得到主教大人提醒,辛教士一直在默默體會教宗大人那個簽名背後隱藏的精神,雖然直到現在也沒有體會出什麼,也沒有看到京都因為國教學院那名新生發生什麼變化,但至少他再也沒辦法忘記那名新生。

    初夏的一天,一輛馬車,駛進百花巷,進入了國教學院。傍晚時分,伴著玫瑰紅的暮色,那輛馬車駛出國教學院,駛出百花巷,順著京都城的街道,來到了天道院,進入了那座墨玉石門。

    落落掀起車窗一簾,望向道路兩旁,看著那些建築與亭台樓榭,眼睛睜的大大的,很是好奇。她以前來過天道院很多次,但都是被族人和皇宮裡的供奉重重簇擁著,從天道院後門悄然而來,無聲而去,除了那些教授與那些教授們親自教導的優秀學生,便再也沒有與誰打過交道,天道院的正門竟是第一次進來。

    陳長生來過天道院兩次,最初的報考是極為糟糕的經驗,第二次渾身濕透、狼狽不堪也談不上什麼美好的回憶,他對這座學院早已失去曾經的尊重敬慕,但他不否認這裡的風景真的很好。

    綠樹成茵,溪水九曲,夏花燦爛,坐在車窗畔,看著這些美麗的畫面,因為要參加青藤宴、要見那麼多陌生人、要浪費整整一夜修行的時間所帶來的鬱悶,盡數消失一空,想著呆會能夠碰到唐三十六,他心情更好了些。

    辛教士不知道他的性格,見他一直沉默望著窗外,顯得有些少年憂鬱,不由誤會了些什麼,有些擔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就是坐坐,不下場也無所謂。」

    陳長生轉過身來,點頭表示明白,認真道謝。

    辛教士沉默片刻,又說道:「教諭大人那天在國教學院裡說的話,你不要太過在意……我真的建議你們不要落場參加比試,因為今年的青藤宴與往年可能有些不同,真的要小心些。」

    陳長生知道他是好意,說道:「您放心,我已經做好坐一晚上的準備。」

    「嗯?一晚上?」

    辛教士正安慰於自己的好意沒有被誤會,忽然發現他這句話裡的問題,怔了怔後問道:「你不知道?」

    陳長生有些茫然,問道:「什麼?」

    辛教士看了眼剛從窗外收回目光的落落。

    落落也很茫然,問道:「我們應該知道什麼?」

    「青藤宴……是諸院自發組織的活動,但實際上就是大朝試的試演,所有規制都與大朝試相同。大朝試要進行三天時間,青藤宴便要宴開三夜,你們真的不知道?那你們肯定也不知道這三夜不是連在一起的?」

    辛教士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們二人,說道:「你們到底準備來做什麼?」

    陳長生完全沒有注意他的問題,心思完全在他先前說的那句話裡,感覺很是困擾,居然不是一夜,要三夜?那得耽擱多少時間啊?那得少看多少書啊?這太不合適了吧?

    落落看他在發呆,對辛教士說道:「您放心吧,我們已經做好準備了,午飯都沒吃哩,今天晚上一定會吃的很好的。」

    辛教士無語,心想這是怎樣的一對怪人啊,看著陳長生說道:「總之今夜你們多小心,現在不能確定,只是傳來了些消息,可能會有些想不到的人,也會參加青藤宴,但也許並不會發生。」

    便在這時,馬車已經駛抵今晚青藤宴的主會場。

    辛教士說道:「我還有事務要去處理,就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陳長生與落落向他致謝,下了馬車,只見夜色已然來臨,先前青翠的樹林,現在已經變成影影綽綽、如惡魔影子般的存在,他微微一怔,覺得這座學院裡,隱隱有股莫名的壓力撲面而來。

    「這邊請。」一名穿著黑色院服的天道院學生很有禮貌地指路。

    石路盡頭是一座極大的建築,樓外掛著三道約數百個紅色的燈籠,向四周播灑著光線。不愧是整座大陸最負盛名的學院,這座建築在天道院裡並不出奇,卻足夠容納數百甚至上千的賓客。

    看著夜空裡密密麻麻的紅燈籠,陳長生的感覺沒有變得更好,反而覺得那道壓力變得更真實了些。

    樓內幔布輕飄,橫紋硬木製成的桌前,已經坐了數百名年輕的學生,這些都是前些天通過大朝試預科考試的成功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並不都是大周朝的子民,而且並不屬於青藤六院,青藤六院的學生可以直接參加大朝試,擁有不參加預科的資格,彷彿天然就比這些年輕學生高出一截,他們此時坐在天道院裡,難免有些拘謹緊張。

    在這些散佈在幔布之間的百餘張食案之前,還有極大的地方,以黃花杏木為柵,隔出了若干個單獨的區域,那是留給今夜的主持者、來賓以及青藤六院學生們的位置。

    青藤宴名義上是這幾座代表京都的學院,歡迎通過大朝試預科考試的學生的儀式,實際上是這幾座學院展示自己實力的舞台,每年的青藤宴後,也會有些通過預科考試的學生被這幾座學院吸收。

    因為這些原因,青藤六院的學生自然與坐在場間的那些學生們的心態有極大的不同,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拘謹、緊張,只能看到不加掩飾的驕傲,或者冷漠,或者面無表情,看向場間那些同齡人的眼光裡帶著審視的意味。

    今年最好的位置屬於天道院,那些穿著黑色院服的年輕人神情淡然,並不刻意驕傲,卻驕傲到了極點,在天道院的並排的區域裡,坐著摘星學院的學生,神情泰然自如,坐姿穩重如山。

    旁邊還有三座學院:宗祀所、離宮附院,再加上青矅十三司。

    天道院自不用多言,歷史悠久,向來號稱大陸最強,當代教宗以及前代南方教派的聖女,都出於此間,國教沒有總壇或者總殿,教宗大人處理教務的居所便在離宮,離宮附院自然是極強大,宗祀所司祭祀,持國之重器,也自然不凡。

    摘星學院是大周軍方將星的搖籃,在人類擊敗魔族的戰爭裡,做出過最大的貢獻,地位非常特殊。

    青矅十三司則更加特殊,這座學院專門修行青矅引十三經書,以女子為主,與南方聖女峰關係密切,經常交換學生,徐有容當年啟蒙之初,便是這座學院裡讀書修行。

    這便是傳說中的青藤聯盟。

    離宮門前的常春藤,是京都最負盛名的景緻,而在上述這些學院門口的石壁上,都結著無比茂密的常春藤,那是歷史的證明,無數年來,除了南方那些宗派,其餘的強者,基本上都有青藤聯盟的背景。

    青藤諸院,佔據青藤宴最好的區域位置,怎麼看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們早就習慣了這點,那些拘謹不安的普通學生通過前輩知道這些,所以並不意外,只是……今夜的青藤宴與往年在某個細節上,發生了變化。

    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那個變化。

    在青藤諸院最好的位置旁邊,看似不起眼的角落裡,同樣用黃花梨木隔出了一片區域。

    那片區域很小,只有一張小桌子。

    但那個位置,與青藤諸院的位置是平行的。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這是傳統。

    望向那個區域,望向那張小桌子的目光越來越多。

    有人想起來了,在青藤聯盟之前,在青藤諸院之前,其實最常見的、直到現在還依然被人們口口相傳的那個稱謂是:

    「青藤六院」

    青藤六院自然有六座學院。

    天道院、摘星學院等加起來,只有五座。

    還有一座叫什麼來著?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3 09:36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莊換羽

    有人想起來,青藤六院裡還有一家是國教學院,好像離皇宮不遠,好像曾經很風光,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消息了,好像前些年的青藤宴上根本沒有這家學院的座位,就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一座廢棄多年、快要被世人遺忘的學院,居然還有資格列進青藤六院,而且今年在青藤宴上重新擁有了一席之地?這是為什麼?就因為傳言裡,今年的國教學院終於招到了新生?

    是的,原因就是這樣簡單,今年的國教學院有學生,所以有資格報名參加青藤宴,大周朝向來尊重傳統,青藤宴就是傳統,即便具體負責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實際上恨不得國教學院被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就此退出歷史的舞台,但他也沒有資格拒絕國教學院參加青藤宴,哪怕國教學院只有兩名學生。

    幔布隨著夜風輕搖,陳長生和落落走進樓內,按照那名天道院學生的指引,向著最前方走去。

    樓內響起議論的聲音,散坐在席間的數百名年輕學子不認識他們,被黃花梨柵隔開的區域裡的人們也不認識他們。看著他們前進的方向,有人猜到了這對少年男女便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有些吃驚,更多的是好奇。

    傳聞裡,國教學院的新生是個少年,所以大部分的目光都看著陳長生,也有人注意到跟著他亦步亦趨的落落,才發現這小姑娘生的極為漂亮,如琉璃一般,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在天道院的席上坐著位年輕男子,面容英俊,神情淡漠,雖然坐在青藤宴上,心神卻不在此間,似根本不在意稍後的比試,沒有刻意流露出驕傲,但自然驕傲。

    十餘名天道院準備參加明年大朝試的優秀學生,看似隨意坐在這名年輕男子身周,卻很明顯以他為中心,便如一幅諸星拱宿的畫面,能夠讓驕傲的天道院學生自然擺出這種姿態,愈發襯托出此人的不凡。

    年輕男子正想著院長昨日叮囑的那件事情,如果長生宗真的派人前來,自己做為天道院學生的代表,應該如何應對?今年的青藤宴由天道院主持,他可不能允許那些南方人搶去了大周的光彩。

    忽然間,他的餘光看見了陳長生和落落。

    他的眼睛微亮,神情微變。

    坐在他身旁的十餘名天道院學生,看似沉默,實際上都一直注意著他,看他神情微變,不由大驚——樓間很多年輕學子看到落落,都感到驚豔,但他們依然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發生在師兄身上。

    是的,這名天道院年輕學生,便是傳說中的莊換羽,青雲榜第十!

    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小姑娘生的漂亮而動容?

    這個小姑娘究竟是誰?天道院諸人望向陳長生與落落,其中數名與莊換羽同師承的學生,看著落落的臉,忽然想起來了些什麼,低聲驚呼說道:「這不是那位師妹嗎?她怎麼來了?」

    ……

    ……

    天道院歷史悠久,校園裡有無數的古老傳說,這裡有很多優秀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學習,所以校園裡也有無數的青澀故事,在那些故事裡,有一個是最近兩年才開始流傳的。

    在那個故事裡,天道院後院的森林裡,有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精靈,如驚鴻一般偶爾會出現在人們的面前,那個精靈看上去就像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只有最誠心的人,才能看到她。

    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卻有真實的基礎,那個美麗的小精靈,正是偶爾會隨族人前去天道院求學問道的落落。

    莊換羽在天道院裡地位特殊,自然不會相信這個故事,直到某一天,老師在給他和幾名師弟私下授課時,他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坐在窗邊,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美麗的像琉璃一樣。

    他痴心修道,根本不理會什麼男歡女愛之事,他在校園裡一直高高在上,對於那些女學生愛幕的眼光,連居高臨下的俯視都不屑給予,但那一刻,他卻再也無法移開眼光。

    後來,在老師處他又遇見過幾次她。

    他的老師是天道院的院長,他聽著那個小姑娘與老師討論修行方面的問題,居然能夠跟上老師的思考速度,這讓他有些吃驚。然後他發現,這個小姑娘的近身護衛都是高手,這證明她來歷不凡。

    他有些動心,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值得自己喜歡。

    然而,從那天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再也沒有出現,彷彿以前根本就沒有來過。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但因為她的忽然消失,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在想,是不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或者,錯過的才會讓人記憶深刻?不然為什麼自己經常會想起她?

    他希望她能夠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為此,他願放棄自己的驕傲,與她主動開口說第一句話。

    這一刻,他覺得上天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在青藤宴上,她居然真的出現了!

    而且,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下,她正向著自己走來!

    ……

    ……

    莊換羽整理院服,站起身來,靜靜看著越來越近的落落。

    四周的天道院學生,不明白師兄為什麼會起身,除了見過落落的寥寥數人隱約猜到了些什麼,都以為他是在代表天道院歡迎這一對年輕男女,不免驚訝,心想師兄何時理過這等俗事?

    陳長生和落落走到了天道院的席前,正準備按照先前那名天道院學生的指引,走向角落那個區域,不料天道院席間,忽然齊唰唰站起了十幾個人,讓他有些無措,下意識停下腳步。

    莊換羽的唇角緩緩揚起,含笑欲言。

    他準備對落落說句好久不見。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消散在未起之時,他的眼神變得如以往一般淡漠,甚至更加淡漠

    因為落落沒有看見他。

    落落在看著陳長生。

    自從翻牆進入國教學院的那一夜開始,只要有陳長生在,她的眼光不是在書籍上,便是在陳長生的身上,無時無刻,每時每刻,此時也不例外。

    她看著陳長生,眼神裡滿是仰慕。

    仰慕與傾慕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被看錯。

    莊換羽不知道有沒有看錯,但他的心情變得非常糟糕。

    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有的眼中卻只有別人,這本來就是人世間最令人憤怒的事情。

    待他的餘光看到落落的手竟牽著陳長生的衣袖時,這種憤怒到達了頂峰。

    莊換羽什麼都沒有做。

    他是青雲榜第十的天才,是天道院的大師兄,他代表很多,承載很多。

    所以他不能易怒,更不能因為這種事情失態。

    他看著陳長生,平靜見禮。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與手腕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完美。

    只是他的眼神太過平靜,太過淡漠。

    陳長生微怔,平靜回禮。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與手腕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完美。

    他的眼神顯得有些困惑,有些不解。

    場間極為安靜。

    莊換羽鬆開雙手。

    陳長生隨之而行。

    不知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有人憋了很長時間的氣,終於渲洩了出來。

    都是最標準的禮數,但在眾人眼中,莊換羽完美的瀟灑,陳長生拘謹的木訥,高下立判。

    其實,這只不過是因為他是莊換羽,而陳長生是無名之輩罷了。

    莊換羽望向落落,說道:「師妹,好久不見。」

    他說的很隨意,但實際上很鄭重,甚至要比當初第一次見到生父的時候更加鄭重。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他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來了些什麼,笑著說道:「啊,是你啊,好久不見。」

    小姑娘的笑容很可愛。

    莊換羽卻覺得很可惡。

    他寧肯她不記得自己是誰,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需要思考一段時間才記起來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莊換羽。

    任何見過我的人,都不可能忘記我。

    你怎麼可能忘記我?

    你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我?

    這是玩笑,還是玩弄?

    莊換羽的心裡掀起狂瀾巨浪,神情卻平靜如常。

    就在他準備再說些什麼,比如如果不是如何,我也快要記不得師妹的樣子……的時候,落落牽著陳長生的衣袖,離開了天道院的座席,向著角落而去,還與陳長生高興地討論著些什麼。

    只給莊換羽留下了一個背影。

    莊換羽看著陳長生和落落的背影,沉默不語。

    他先前沒有注意到場間的議論,心想師妹你既然是天道院的學生,為何要離開?

    當他看到陳長生和落落走進角落空著的那片區域,才知道,原來他們竟是代表國教學院而來。

    他問道:「那個少年就是陳長生?」

    先前負責指引方位的那名天道院學生不知何時趕了過來,低聲應了聲是。

    「果然有些意思。」

    莊換羽不再多言,輕掀前襟,重新坐回席間。

    他依然神情淡然,真實情緒卻不然。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 11:49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3 11:53 PM 編輯

第四十二章 笑聲

    國教學院的位置與青藤六院其餘五家平齊,但在最角落裡,很是偏僻,而且只有一張席,看著未免有些冷清寒酸,不過陳長生和落落都不在乎這些事情的人,隨意坐了下來。

    「你認識先前那個天道院的學生?」陳長生問道。

    落落想了想,說道:「以前來天道院的時候,見過幾次。」

    陳長生想著先前眾星拱宿般的畫面,說道:「看起來應該很出名?」

    落落這次沒有用時間去想,說道:「莊換羽,很多人叫他換羽公子。」

    陳長生想起來,自己在宗祀所的石壁上,似乎見過這個名字,在青雲榜排名很靠前,想到落落不加思索便說出此人的名字,打趣說道:「沒想到你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落落嘟著嘴說道:「先生,你剛才也說了,他很出名的。」

    陳長生說道:「以你的性格,再出名的人也不見得認識。」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說道:「隔的太近,實在沒辦法不知道他的名字。」

    陳長生沒有真正聽懂她的這句話,以為她說的是曾經在天道院求學的那段往事。他望向天道院的座席方向,確認先前沒有看漏,有些不解說道:「那個傢伙居然真的沒來啊。」

    落落知道他說的是誰,好奇問道:「先生,您真認識唐三十六?」

    陳長生說道:「雖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會認識他的……但,確實認識。」

    言談間,青藤宴的準備工作已經完全就緒,幔布下方的座席全部坐滿,青藤六院的教授與學生也均已到場,最後進來的,是主持今年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以及代表朝廷與國教的兩位大人物。

    國教教樞處主教大人梅里砂,以及……東御神將徐世績。

    兩位大人物入場的時候,樓內所有教授與學生起身參見,如潮水一般。

    梅里砂主持教樞處多年,在京都諸學院裡擁有極強的影響力,最關鍵的是,他是教宗大人的親信,東御神將徐世績的位秩不如主教,但這些年戰功赫赫,頗受聖後信任器重,而且整個大陸都知道,他生了一位好女兒。

    青藤宴乃是大周朝少年天才的盛會,滿座皆是少年俊傑,但想著聖女峰上那位十四歲的少女,抬頭仰望著青雲榜上那個彷彿用刀刻進青銅裡不可磨滅的名字,誰敢自稱天才?

    陳長生看著坐在最上方的徐世績,神情平靜,像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一般。只有落落注意到,他的呼吸聲比平時急促了些,依然還是平緩,但終究還是急促了些。相處多日,她知道這代表著他的情緒有些不妥當。

    這是陳長生第一次看見徐世績。

    事實上,他今天願意參加青藤宴,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辛教士告訴他,徐世績會前來觀禮。他想看看這個險些成為自己岳父,又險些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的人長什麼樣子。

    徐世績看著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但當然不普通。陳長生遠遠看著他,感受著那道隱而不發的威嚴肅殺氣息,還有那道極淡的血腥味道,清直的雙眉緩緩挑起,鼻翼微翕——這不是他喜歡的味道。

    他又想起在神將府裡見過的那位徐夫人,想著來到京都後受到的那些羞辱與挫拍,雙眉挑的更高,鼻翼微翕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同時呼吸也變得越來越重。

    這樣一對夫婦生的女兒,居然是真鳳轉世之身,天道果然難言公平。

    落落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知道他這時候的情緒很不好,但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小心翼翼低聲問道:「先生,看起來你和徐有容的關係真的不好……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陳長生怔了怔,說道:「還以為你可以一直忍著不問。」

    落落扯著他的衣袖,撒嬌似地搖了搖,說道:「人家好奇嘛。」

    陳長生無奈說道:「我答應別人了,這件事情真不能說。」

    他們自然想不到,湊在一起低聲閒聊的畫面看上去有多親熱,更想不到已經盡數被莊換羽用餘光看進了眼裡。

    莊換羽的神情還是像平日那般平靜。

    還有一個人也看到了陳長生和落落私下說話,他的神情卻不那麼平靜。

    天道院教諭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臉色寒冷到了極點,但很奇怪的是,他沒有訓斥陳長生和落落,也沒有借題發揮,把對國教學院的怨恨盡數發洩出來,而是冷靜地繼續主持。

    青藤宴按照大朝試的一應規制,分作三場,文試、武試以及相戰各一場,場次的順序可以隨意調整,但其中自然還有很多規矩,此時都從天道院教諭的嘴裡一一道出。

    坐在幔布下散席裡的學生們,很認真地聽著,他們不像青藤六院的學生,有老師和前輩可以詳細介紹解釋大朝試的流程規制,今天這場青藤宴等於是朝廷給他們的一次預演機會,自然要更加用心。

    陳長生聽的也很認真,沒有錯過一個字,雖然國教學院也是青藤六院一屬,但他沒有老師,一切都只能自己來,他來參加今天的青藤宴,除了想看看徐有容的父親,最主要的便是這個原因。

    青藤宴名義上是聚會,實際上是大朝試的預演,或者說風向標。除了南方那些宗派的天才子弟們,青藤宴最後的位次,基本上都與大朝試最後的位次相同,就算有些變化,也不會太大,修行靠的是歲月積累、時間打磨,從青藤宴到大朝試只有半年時間,哪裡能夠讓一個人的實力境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今年青藤宴時,陳長生現在連洗髓都沒能成功,還是個不會修行的普通人,卻想著要在明年初的大朝試裡拿首榜首名,難怪唐三十六會覺得他是個白痴或者自己是個白痴,除了落落,誰會相信他?

    說回青藤宴,雖說參加預科考試的學生,偶爾也會給人類世界帶來極大驚喜,但絕大多數時候,依然還是那些大學院的學生扮演著主角,最近十年的青藤宴,最後總會變成諸院之間的較量。

    青藤宴宴開三日,今夜乃是第一夜,恰好便是對戰,可以想見,稍後必然極為熱鬧,觀戰的人們包括徐世績等官員也在想今年天道院身為主持,不知道會不會放下矜持,讓莊換羽登場。

    莊換羽在青雲榜排名第十,看著已極了不起,但聯想到天道院號稱大陸最強學院,他又是天道院的代表,這便有些說不過去,就算他不可能超越徐有容這樣的絕世血脈,這名次也太後了些。

    只有像徐世績這樣的大人物們才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莊換羽自從兩年前與神國七律中某人一戰,確定青雲榜第十的位置後,便再也沒有挑戰過那些排名在自己之前的天才們。

    這並不意味著他保守畏怯,只是因為兩年前他已經十五歲,那時節秋山君已經離開青雲榜,開始在點金榜向著榜首前進,他覺得在這樣的情形下,青雲榜對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今夜,莊換羽會出場嗎?

    ……

    ……

    坐在散席裡的學生,可以自願報名參加今夜的對戰,雖然明知極難勝過那些有名師教導的青藤六院學生,但想著青藤宴極少會有失手流血事件的發生,又是極難得的提高機會,所以報名還是很踴躍。隨後,青藤六院其餘的學院也把參加對戰的學生報了上去,只是除了天道院教諭和那兩位大人物,誰也不知道究竟誰報了名。

    最後,便只剩下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從辛教士那裡得到過確認,先前聽天道院教諭講規則也聽的清楚,知道自己和落落符合參加青藤宴的規則,所以能夠進場,但這不代表自己和落落一定要下場。

    青藤宴畢竟不是大朝試。以陳長生現在的境界水平,下場……肯定就沒好下場,所以他當然不會下場。

    這是他的想法,然而有人就想逼著他下場,逼著他沒有好下場。

    天道院教諭看著角落,面無表情說道:「國教學院的名單呢?」

    按青藤宴的舊年規矩,不報名便是自認不敵、認輸,只不過換個相對有顏面的方法罷了。從來沒有誰會點破這種事情,因為這涉及到一座學院的尊嚴,真把對方逼急了,誰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今夜,天道院的教諭這樣做了,他不在乎國教學院的顏面,他更不在意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只有兩個小孩子的國教學院,在被羞辱之後,難道就能迸發出來什麼驚人的力量?那是笑話。

    天道院教諭的話迴蕩在樓內。

    一片安靜。

    過了會兒時間,或者是看到國教學院寒酸的座席和那冷清的一對少年男女,或者是想起國教學院衰破的現實、悲慘的歷史,還有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對這間學院的態度……

    樓內響起了一片笑聲。

    有失笑,也有嘲笑。

    有的笑聲是無意的,有的笑聲是有意的。

    但都是刺耳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5 03:24 AM

第四十三章 宗祀所的小怪物

    樓內參加青藤宴的官員、教授們很清楚,天道院教諭為什麼對已然衰敗的國教學院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國教學院只有兩三隻螞蚱,他依然不肯罷手,直欲將對方壓到塵埃裡去。

    他們都是京都舊人,也很清楚朝廷的規矩,如果不是那對少年男女,國教學院明年就會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如此簡單,先前對陳長生說有事務需要處理的辛教士,不知何時出現在教樞處主教梅裡砂的身後。

    他壓低聲音說道:「看來有人想要逼陳長生出手。」

    主教大人的臉上永遠掛著睡意,似乎怎麼睡都睡不夠,聽著這話,極為困難地睜開眼睛,隨意說道:「那孩子會這麼蠢嗎?」

    辛教士面有難色,說道:「蠢自然不蠢,但畢竟是年輕人,就擔心血性太足。」

    主教大人隔著眼簾,望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看著陳長生身邊那個面露憤憤不平之色的小姑娘,微微一怔。

    隔著門縫看人,能把人看扁,隔著眼縫看人,卻不能,因為主教大人認識那個小姑娘。

    他嘆息說道:「那麼……就讓我們替教諭大人祈禱吧。」

    ……

    ……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看著角落裡的陳長生,沒有刻意冷漠,釋放威壓,就像看著一隻將要凍斃的小蟲。

    陳長生真的沒有想過下場,如果他參加文試,落落參加武試,倒不是說一點機會都沒有,但他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壓國教學院,那麼肯定不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

    他的目標是凌煙閣,他要參加大朝試拿到首榜首名,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幹擾到這個過程,今夜如果真的下場應戰,無論勝負,對他的計划來說都不是好事。

    既然不會下場,何必還在樓內聽這些刺耳的笑聲,何必還要在天道院教諭毫無情緒的目光前強自鎮定?

    於是他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決定。

    「走。」他對身邊的落落乾淨利落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樓內那些滿是嘲諷意味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動作,無法理解,這種對於輕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無視的態度,可以說是可恥的怯懦,但何嘗不是一種難以想像的勇氣?

    落落對他的吩咐向來別無二話,毫不猶豫起身隨他向外走去。

    看著那些嘲諷之意漸褪、驚愕之意漸生的人們,她抿著唇兒,心想先生果然非常人,堅毅沉默,能忍所有不能忍,自己要好生學習才是,不能被對方嘲笑幾句,便想著要下場把這些傢伙撕成碎片。

    世界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便在這時,樓外傳來一道聲音:「你們以為青藤宴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道聲音很清稚,說話的人年齡明顯很小,但這聲音裡又毫不遮掩地散發著驕傲冷酷的味道,甚至顯得有些瘋狂,隱隱然滿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說話的那人稍不如意,便要動手殺人。

    同樣是陳長生很不喜歡的味道。

    他停下腳步,向樓門口望去。

    青藤宴上數百人,同時轉身,望向樓門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裡,臉色蒼白,眼神冷戾,雙唇腥紅,明明年齡尚幼,只有十二三歲,卻像是在酒色裡打熬了無數年,尤其是他的神態,給人一種極其殘忍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

    很多人不認識這名少年。

    但像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很多人,已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為知道這名少年是誰,所以沒有人說他遲到,一片沉默,只有莊換羽微微蹙眉,顯得有些不喜。

    天道院教諭的神情很平靜,很明顯,他提前便知道這名少年會出現。

    他看著陳長生和落落,心想你們寧肯承受羞辱,也堅持不下場,便以為能夠保住國教學院最後一口氣?

    因為身份以及一些更加複雜的原因,他不可能親自對國教學院這對少年男女出手,也不便讓天道院的學生出手,但他早在京都諸學院裡,挑選出了一個最合適的人。

    無論是身份來歷還是實力境界,宗祀所的這個小怪物,都最適合把國教學院送上最後一程。

    而且事後還不會有任何麻煩。

    天道院教諭向教樞處主教的位置看了一眼。

    ……

    ……

    京都很多人都知道,宗祀所有個小怪物。

    那個小怪物很強大,因為今年剛剛十二歲的緣故,還沒有進入青雲榜,但所有人都認定,他有進入青雲榜前五十名的超強實力,因為傳聞中,這個小怪物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不過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因為在傳聞裡,這個小怪物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殺死了好些坐照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進入青雲榜的少年天才,當然,這件事情他也沒有承認過。

    小怪物沒有如教宗大人當年一般在天道院求學,也沒有追隨教宗大人在離宮附院讀書,而是去了院規最嚴、修行最殘酷的宗祀所,據說是因為他不想和教宗大人走同一條道路的原因。

    宗祀所嚴格的院規,無法阻止小怪物的嗜殺殘暴,殘酷的修行,卻讓他的實力變得越來越強,京都裡沒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強者,見到他也要退避三舍。或者有那個傳聞的原因——教宗大人的弟子總是與眾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個傳聞,而是眾人皆知的那個事實——這個宗祀所有的小怪物叫做天海牙兒,他是天海家的人。

    聖後娘娘姓天海。

    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是她的侄孫。

    ……

    ……

    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天海牙兒走進樓內,衣擺輕飛,說不出的囂張,看似不健康而蒼白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冷漠與鄙夷,那是對生命的冷漠,和對……所有人的鄙夷。

    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與其說是少年,更像還處於男童的末段,但他已經殺過很多人,見過很多事情,強大的身世與實力,讓他的思維與行事風格有些畸形怪異,是個真正的怪物。

    陳長生看著那個比自己還矮一個頭的男童向自己走來,覺得傳入鼻端的那股血腥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不喜歡。

    天海牙兒卻是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看著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輕學生,實際上眼中誰都沒有,冷笑嘲諷說道:「一群白痴似的東西,以為參加這場宴會能得什麼好處?最終不過是被羞辱的角色。」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輕學生,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成功地通過大朝試的預科考試,得到參加青藤宴的資格,雖然明知道,自己這些人只是給青藤六院的學生做背景,但難免還是會有所期望,此時聽到這個男童刻薄無情的話語,頓時憤怒起來。

    天海牙兒一翻眼睛,聲音像寒冷的刀鋒般透過牙縫,喝道:「想死?」

    這個男童的身份來歷還有實力強弱程度,已經在散席之間傳開,年輕學生們雖然憤怒不平,卻沒有人敢站起來,不要說不是這個男童的對手,就算可以,難道他們還敢向他出手?

    「夠了。」宗祀所主教微微皺眉,說道。

    天海牙兒冷哼一聲,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挑起的眉與不善的神情,表明他竟是連自己的老師都不怎麼尊敬。

    有些奇怪的是,按道理來說,今夜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或者因為某些原因不想約束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但場間還有很多真正的大人物,比如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比如東御神將徐世績,他們有足夠的資格與能力鎮懾住天海牙兒,

    他們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或者是在思考這個小怪物出現的真實原因?這個小怪物只要出手便必然會有血腥殘忍的事情發生,宗祀所不可能派他參加青藤宴才是,這是離宮的意思還是宮裡的意思?

    這個小怪物來參加青藤宴真的只是為了國教學院?很明顯不是,已經衰破的國教學院,對他來說,並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他望向天道院座席的方向,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失望,於是惱火,尖聲說道:「唐三十六呢?這個鄉下白痴不是說要廢了我?他人呢?難道是怕了!」

    除了那些大人物,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怎麼在意天海牙兒的來歷與實力。

    莊換羽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如果再亂來,稍後我不介意第一個挑戰你。」

    做為天道院的學生代表,青雲榜第十的天才,他這句淡淡的話語,比散席上所有學生的憤怒加在一起都更有力量。

    天海牙兒怪笑一聲,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這句話語雖然有些近似無賴,卻證明了這個看似囂張暴戾的男童,其實很冷靜,而且對莊換羽頗為忌憚。

    便在這時,某個方向傳來一聲輕笑,明顯是在嘲諷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欺軟怕硬,很是丟臉。

    天海牙兒驟然斂了笑容,望向笑聲起處。

    很多人都隨他望向笑聲起處。

    在教樞處主教與徐世績保持沉默,天道院教諭明顯放縱的局面下,除了莊換羽這樣聲名在外的青年強者,誰還敢恥笑這個小怪物?難道那人就不怕死?

    笑聲來自摘星學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很魁梧的少年。

    陳長生認識那名少年,那是在摘星學院入院考核的時候。

    他有些擔心這個少年。

    因為天海牙兒的眼神變得很冷漠,不再暴虐,看著那名魁梧少年就像看著一名死人。

    便在這時,摘星學院帶隊的軍官,面無表情問道:「難道不能笑?」

    即便是天海牙兒這樣的小怪物,也知道摘星學院不好招惹,尤其是自己沒有佔著道理的情況下。他望向那名魁梧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就像是發瘋之前異常冷靜的幼獸。

    ……

    ……

    樓後的幕布緩緩拉開,滿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製的平台,四周有十餘個銅爐,燃著寧神靜心的清香,而在銅爐下方的地底深處則埋著防禦類的法器,由天道院的教習維持禁制,確認戰鬥時的勁氣不會傳到平台之外。

    青藤宴正式開始。陳長生和落落沒有離開,因為落落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也因為他有些擔心那名摘星學院的少年,也因為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提到了他的朋友唐三十六。

    按照往年青藤宴的慣例,首先會由坐在散席裡的各地學子與青藤諸院的學生進行指導性質的對戰,雙方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但今年的青藤宴發生了太多意外,國教學院居然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嗜血的小怪物居然被宗祀所放了出來,隱隱約約間,有股危險的暗流正在湧動,自然還會有意外接著繼續發生。

    不待天道院教諭報出手中的對戰名單,一道身影便出現在平台上。

    天海牙兒看著摘星學院的方向,笑了起來:「剛才有人問,不能笑嗎?當然能笑,青藤宴這麼無聊的事情,本來就很可笑,每個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個男童,笑的很天真,但他臉色蒼白,唇色血紅,所以顯得很殘忍。

    「只是……我現在準備打死你。」

    天海牙兒像看著死人一樣,看著那名魁梧的少年,認真問道:「你現在還能像剛才笑的那麼開心嗎?」

    樓內樓外一片死寂,摘星學院的座席處,也沒有任何聲音。

    莊換羽微微挑眉,說道:「你知道青藤宴的規矩,如果你不守規矩,我只好代表天道院出手。」

    「我打不過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麼辦?」

    天海牙兒看了他一眼,然後望向天道院教諭,問道:「我不會殺了他,夠了沒有?」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說道:「青藤宴重在交流,點到為止。」

    天海牙兒重新望向摘星學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搖頭拒絕了教官的意思,緩緩走上平台。

    他是今年摘星學院最出色的新生,但從不驕傲,憨厚可愛,很得教官們的喜愛,並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夠參加明年初的大朝試,所以專程帶著他來參加青藤宴。

    因為憨厚,於是魯直,先前天海牙兒凶焰囂張,震懾全場的時候,他本以為教官們會說話,不料教官們卻那般沉默,這讓他第一次對摘星學院感到了失望,於是,他笑了出來。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聲的。

    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這聲笑,告訴所有人,摘星學院依然像從前一樣,不懂得什麼叫做畏懼。

    從那聲笑開始,他便開始準備稍後的對戰。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對手,但未戰,不能先言退。

    他來到石台上,與天海牙兒對立,身影在滿天星光下,彷彿變得更加魁梧。

    「我叫軒轅破,摘星學院一年級新生。」

    天海牙兒微笑說道:「搶先說自己是一年級新生,是想讓我手下留情?看你長的這傻大個的樣子,只怕二十多歲了,我今年才十二歲,所以放心吧,我一定會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名叫做軒轅破的魁梧少年,老實說道:「我只是長的比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歲,而且我確實是一年級的新生,當然,我確實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兒斂了笑容。

    軒轅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說道:「請賜教。」

    天海牙兒面無表情,很隨意地一拳轟了過去!

    一道極恐怖的颶風,在石台上升成,高速地旋轉著。

    他的拳頭,便是這場颶風的中心!

    石台四周的夜空裡,忽然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變形,滲進來的星光,顯得格外慘淡。

    一片死寂。

    無數人的眼光看著天海牙兒的那個拳頭,震撼無言。

    所有人都知道,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強大,擁有天海家的血脈,再加上教宗大人的傳授,如何能夠不強?

    但沒人想到,他竟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只是簡單的一拳,便能引動颶風之勢,便能讓天道院教習們合力構成的屏障變形!

    人們看著台上那名露出殘忍笑容的男童,想著他今年才十二歲,更是震驚。

    如果他上了青雲榜,會排在第幾?

    明年的大朝試上,他能進幾甲?

    ……

    ……

    沒有人認為軒轅破能夠擋住這一拳,哪怕是摘星學院的教官和學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兒的拳頭竟被擋住了!

    雙拳相交,發出一聲轟然雷鳴,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變形!

    軒轅破的唇角溢出鮮血,眼神微顯黯淡,雙腳深陷進堅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兒的拳風撕的凌亂不堪,敗像已現,但他至少沒有倒下,沒有向後退一步!

    因為就在雙拳相交的那瞬間,有異變發生!

    這名少年生的極為魁梧,拳頭也極大,而此時竟又變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拳頭表面出現了一層極厚的黑毛,便是連裸露出來的右臂上,也滿滿的儘是黑色的長毛!

    他的右臂急劇地膨脹起來,瞬息之間,竟變得普通人的大腿還要更粗壯!

    那些強健的肌肉,如道道鋼柱,裡面彷彿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兒那恐怖的一拳!

    ……

    ……

    「獸化!」

    「居然是妖族!」

    石台上響起無數驚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學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種畫面,震驚地連連叫嚷。

    青藤六院的教習學生,也極為吃驚。

    只有事先便知道內情的摘星學院的軍官們沉默不語,但即便是他們,也想不到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兒恐怖的壓力下,竟能借由獸化,發揮出遠勝平時修行時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兒也沒有想到,這個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對手,竟然能夠擋住自己的拳頭。

    這讓他覺得有些羞辱。

    這讓他非常憤怒。

    他近乎瘋狂地尖叫起來,就像是被搶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習聽著嘯聲,神情驟變。

    颶風再起!

    數道閃電隱隱約約亮於其間!

    天海牙兒的拳頭繼續向前,以碾壓之勢,突破軒轅破擁有強大力量的防禦!

    「你再擋啊!」

    石台上,那名男童瘋狂地尖叫著。

    軒轅破獸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煙,瞬間被颶風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順著他的手腕傳到肩頭。

    他再難支撐,吐血向後退去。

    天海牙兒像鬼影一般跟著,又是一拳轟下!

    軒轅破咬牙怒喝一聲,抬起受傷嚴重的右拳,勉強格擋。

    「夠了!」

    台下響起莊換羽冷厲地喝斥聲。

    幾乎同時,宗祀所的教習還有摘星學院的教官都站起身來,焦急地連聲喝道:「快住手!」

    只有擁有足夠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軒轅破已然敗了,而天海牙兒的這一拳,是為了廢掉他的這隻手臂!

    妖族先天擁有強大的體魄,尤其是獸化之後,但如果獸化狀態下被重傷,便再難以恢復!

    天海牙兒,竟是要把這名妖族少年變成廢人!

    喀喇一聲響。

    軒轅破口吐鮮血,向後橫飛,重重地摔倒在石台上,震起滿地灰塵。

    他倔強地想要重新爬起來,卻已經無力起身。

    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右臂,曾經無比強壯的右臂,此時頹然垂著,已經廢了。

    場間一片死寂。

    天海牙兒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青藤宴上向來極少流血,這畫面,卻是如此悽慘殘忍。

    天道院教諭走到台上,搖頭說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兒微微皺眉,說道:「我答應您不會殺他,可沒說不會廢了他。」

    「聽說你們妖族力氣都很大?」

    天海牙兒看著他,輕蔑嘲笑說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軒轅破看著自己廢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來。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終究只有十三歲。

    場間一片沉默,縱使摘星學院的人們無比憤怒,也只有沉默。

    國教學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著台上。

    她看著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裡微微動了動。

    她望向陳長生。

    陳長生也在看著台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6 06:29 AM

第四十四章 我叫落落

    陳長生看著台上。

    台上是天海牙兒,他感受到目光,回望著陳長生,腥紅而薄的雙唇微微揚起,稚嫩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道充滿嘲諷輕蔑意味的笑容,笑容裡的意思不問而知。

    身受重傷的軒轅破被背下石台,天道院的教習匆匆做了治療,然後便被摘星學院的學生們送離了會場。天海牙兒收回目光,看著群情沸然的台下,冷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白痴廢物都不喜歡我,但那又如何?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喜歡,我只需要你們害怕我,你們就算再恨我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們還敢向我出手?”

    “青藤宴真的很好可笑,一群白痴想要魚躍龍門,卻沒想過,只有真正的龍才能躍過雲海裡的那道門!你們這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可憐人,還以為自己真的有那個機會?”

    天海牙兒嘲弄說道:“我來青藤宴,可不是為了好心打醒你們這些痴心妄想的白痴,我只是要來辦兩件事情,辦完了自然就走,免得你們瞪眼太久,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正如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沉默思考的那樣,宗祀所派這個瘋狂的小怪物參加青藤宴,自然不是為了拔得頭籌,必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甚至有可能,這個小怪物參加青藤宴與宗祀所本身沒有任何關係!

    此時聽到天海牙兒的話,場間變得安靜了些,人們很想知道,他今天要做的兩件事情是什麼。

    與摘星學院那位妖族少年的對戰,很明顯是偶發的情況,想必不在他要辦的兩件事情當中。

    “我今天來參加青藤宴,是因為唐三十六說要廢了我,所以我想來廢了他。”

    天海牙兒望向天道院的座席,說道:“雖然他是你們天道院的學生,但我想,既然他能說出那句話,你們總不能攔著我,只是很有趣的是,那個鄉下來的白痴居然不敢出現。”

    他望向角落裡的陳長生,鄙夷說道:“我要辦的第二件事情,和這個廢物有關。”

    “前些天,除了聽說唐三十六想要廢了我,我還聽說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國教學院……就是百花巷裡那個破墓園子……居然真的招到了新生。啊啊啊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海牙兒像是聽到世間最可笑的事情,揉著肚子尖聲地笑著,聲音極為難聽。

    忽然間,他斂了笑容,一聲暴喝,如雷般迴蕩在天道院的校園裡。

    “大膽!”

    天海牙兒神情陰冷看著陳長生,又從教樞處主教大人還有很多人的臉上拂過,聲音寒冷低沉至極,完全不像是個十二歲的男童能夠發出的聲音:“我不管這件事情是誰做的,我只想問他一句,他想死嗎?”

    天道院教諭向主席台的位置看了一眼,發現教樞處主教大人依然神情平靜。

    按道理來說,即便是天海牙兒,也不可能對那些大人物發出如此居高臨下的訓斥甚至是威脅。

    但他偏偏就這樣做了,偏偏場間還有一片沉默。

    因為他可能代表著的是教宗大人,甚至可能是聖后娘娘,想要問問國教裡的某些守舊勢力,想要問問那些想要借國教學院重開攪風攪雨的人們,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你這個廢物,連洗髓都不能成功,還想讓國教學院重生?真是笑話!”

    天海牙兒看著陳長生,很理所當然說道:“我知道你和唐三十六認識,既然他不敢出現,那麼你就上來讓我把你廢掉吧,剛好可以同時把這兩件事情都辦妥,比較節約時間。”

    一片死寂。

    人們先前曾經發出很多笑聲,刺耳的笑聲,那是針對國教學院的衰敗與寒酸,還有那對少年男女的沉默。

    這時候卻不再有人發笑,因為天海牙兒先前表現出來的兇殘,也因為人們知道,那個國教學院的新生如果真的登上石台,迎接他的命運,必然要比那個妖族少年更加悲慘,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或者……”

    天海牙兒看著他微笑說道:“你可以當眾宣佈退出國教學院,然後跪下來請求大人我的寬恕,也許我會放過你。”

    ……

    ……

    陳長生不可能退出國教學院,因為這是神將府……準確地說,是隱藏在徐府背後的那位大人物給他唯一的選擇,如果沒有國教學院學生的資格,他便沒有辦法參加明年的大朝試。

    聽完天海牙兒的話後,他自然很生氣,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個來自西寧鎮的鄉下少年會被這個宗祀所的少年強者敵視,是的,就算被敵視也是需要資格,需要理由的。

    這是因為他不知道,當他在國教學院裡平靜修行讀書不理窗外風雨、不看巷裡花草的時候,京都裡已然暗流湧動,很多人開始注意他,比如天道院教諭,比如離宮裡的某些人,比如宮裡的某些人。

    他和徐有容的婚約是無人知曉的秘密,那些人自然不知道他進入國教學院完全是誤打誤撞,那些人以為,國教學院眼看著便要成為歷史塵埃的關鍵年份裡,忽然多出了一個新生,代表著國教內部某些舊派勢力——那些依然忠於陳氏皇族的勢力在進行某種試探,或者說那些舊勢力試圖進行某種宣告。更關鍵的是,那些人沒有看到陳長生的薦信,沒有看到教宗大人的簽名,所以教樞處在隨後表現出來的態度,讓他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這種試探或者宣告,是那些人不能接受的,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鎮壓,他們選擇的時機,便是青藤宴,具體負責處理的自然便是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而最終選擇誰出手呢?

    大周朝忠於陳氏皇族的官員以及教士還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願意做的太顯眼,於是宗祀所的小怪物便成為了最好的選擇,因為他是聖后娘娘的侄孫,又有國教背景。

    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也許根本都不知道國教學院多了名新生,但這並不能改變天海牙兒的姓氏和師承,而且最好的地方在於,天海牙兒只是個十二歲的男童……不要說羞辱打壓,就算當場把那人殺了,又能如何?

    小孩子不懂事,向來都是最好的藉口,不是嗎?

    今夜青藤宴上兩位最重要的觀禮者,教樞處主教以及東御神將徐世績,很清楚這股暗潮,徐世績知道陳長生的來歷身份,但基於那份婚書的原因,他當然願意保持沉默,陳長生無論是被打落塵埃還是慘死當場,都是他願意看到的畫面,至於教樞處主教大人的沉默,則代表著更多的深意,因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陳長生身邊那個小姑娘的身份。

    ……

    ……

    跪,或者不跪,離開,或者被打死,這便是天海牙兒給陳長生的選擇題,沒有太多選項,只是為了證明國教學院已然成為歷史,畢竟是個小孩子,他的手段粗暴直接,就是羞辱二字。

    沒有人願意承受這種羞辱,陳長生也不願意。他更難過的是,落落也要隨著自己承受這種羞辱,這讓他覺得很對不起這個明顯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受過任何氣的小姑娘。

    落落確實很生氣,她這輩子都沒有承受過這種羞辱,但陳長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動,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眉間漸漸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低著頭。

    便在這時候,她聽到了陳長生滿懷歉意的聲音。

    “我說過,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妳可能會承受很多羞辱和打壓。”

    落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然後想起,這是那天在國教學院裡自己與先生的一番對話,她心想難道先生是在考驗自己?是的,不然以先生的天賦能力,怎麼會容忍那個小怪物如此羞辱國教學院?

    她記得那天自己回答陳長生的話。

    “先生,沒有人敢羞辱我。”

    是的,從小到大,沒有人敢羞辱她,那麼,也不能羞辱她尊敬無比的先生,不能羞辱她漸漸越來越喜歡珍視的國教學院,任何膽敢這樣做的人,都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

    落落站起身來,對著陳長生施禮,然後向石台走去。

    夜園靜寂,鴉雀無聲,無數雙目光,隨著她而移動。

    直到她站在了天海牙兒的身前,人們才確認自己看到了什麼。

    國教學院接受了宗祀所那個小怪物的挑戰?

    那個小姑娘是誰?

    ……

    ……

    天海牙兒看著身前這個小姑娘,問道:“妳是誰?”

    落落沒有說話,看了台下的陳長生一眼。

    “原來妳也是那個鬼地方的學生?”

    天海牙兒怪笑了兩聲,然後斂了笑容,用認真而恐怖的語氣說道:“放心,妳長的這麼漂亮,我怎麼捨得殺妳?等我把妳弄完了,再把那個傢伙弄死,然後我再來接著弄妳,好不好?”

    這話很淫褻,從一個十二歲的男童嘴裡說出來,更加邪惡。

    落落很生氣,但神情卻越來越平靜。

    參加青藤宴的人們,都看著台上,很多教授與官員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姑娘的身上,確認她已經洗髓成功,倒不是陳長生那種完全的廢物,只是境界看不出有多高,自然不可能是天海牙兒的對手。

    把這樣一個稚美的小姑娘與宗祀所的小怪物相提並論,本來就是件沒道理的事情。

    人們覺得下一刻,便會看到小姑娘倒在血泊裡的畫面,很多人生出不捨與憐惜。

    莊換羽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落落來歷不凡,但再有來歷,又如何能比那個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個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先前那名妖族少年被廢便是明證,他如何能夠眼看著她被那個小怪物凌虐?

    宗祀所的主教微微皺眉,伸手想要讓天海牙兒不要出手,天道院教諭不知何時卻出現在石台的側方,有意無意間,隔絕了天海牙兒的視線,然後冷冷看了莊換羽一眼。

    教樞處主教似乎準備說些什麼,徐世績忽然說了句閒話,有意無意地攔了攔。

    天海牙兒看著落落忍地笑了起來,腥紅的唇間,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頭。

    他想告訴她,妳看看,有多少人想妳去死,但我不會殺死妳,我只會廢了妳,然後再去廢了那個廢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別人攔住,所以他不再猶豫。

    他掠至落落身前,一拳轟落。

    他的拳頭很小,卻挾著恐怖的颶風,還有刺眼的閃電。

    他的拳頭很硬,目標不是落落的臉,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殘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強大,而且竟是毫不留情!

    風與雷,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結到某種程度,然後在環境裡造成的異象,至少要修行到坐照上境,於細微處見星屑,才能把真元修煉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轟出這樣的效果。

    天海牙兒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那位魁梧強大的妖族少年,便是被這記拳頭所廢,更何況此時他身前只是位嬌弱的小姑娘?

    石台下響起無數聲震驚的呼喊,夾雜著驚叫,很多學生掩面側身,不敢去看!

    ……

    ……

    震驚的呼喊與驚叫聲裡,忽然響起一道極為憤怒、極為恐懼、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們望向台上,發現這聲怪叫,竟是出自天海牙兒!

    天海牙兒的拳頭之前,出現了一個拳頭!

    那是落落的拳頭。

    她的拳頭同樣挾著颶風,混著閃電,但她拳頭挾著的颶風更猛烈,閃電更明亮!

    喀喇一聲脆響!

    天海牙兒的手指表面瞬間出現無數道裂口,鮮血迸射,深可見骨!

    那些裂口,轉瞬間來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頓時斷折!

    痛!難以忍受的痛!

    天海牙兒的瞳孔縮成一個小黑點,一道痛苦而恐慌的怪叫,從他腥紅色的唇間迸出。

    隨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看著像白花般的、嬌柔的小拳頭裡,竟蘊藏著如此恐怖的力量?

    天海牙兒來不及思考,心神盡數被恐懼佔據,怪叫聲裡,拚命地向後疾掠。

    他知道,必須儘快離開這個拳頭,不然自己肯定會死!

    但他退的快,落落卻進的更快。

    她的拳頭,就像颶風一樣狂暴,就像閃電一般迅猛,擊在天海牙兒的拳頭上。

    從石台的這頭到那頭,數十丈的距離,她的拳頭一直抵在他的拳頭上。

    恐怖數量的真元,從她的拳頭,不停轟向天海牙兒的身體!

    轟的一聲巨響!

    天海牙兒倒在了石台邊緣,右手手腕盡碎,手指間儘是鮮血。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眼瞳是滿是驚恐與惘然。

    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敗了,徹頭徹尾的敗了。

    ……

    ……

    夜樹裡,忽然響起蟬鳴。

    這是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靜。

    石台周邊卻安靜的像是無雪的冬夜,沒有任何聲音。

    然後彷彿積雪融化。

    嘀嗒,嘀嗒。

    鮮血從那隻小巧的拳頭上滴落,落在石地面上。

    那個小姑娘站在夜風裡,看著四周說了一句話。

    她是在回答天海牙兒先前那個問題,也是要告訴在場的人們一個事實。

    “我叫落落,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蟬聲愈發煩躁,場間愈發安靜,人們震驚無比地看著台上,看著那名裙襬在夜風裡輕飄的小姑娘,覺得所見並非現實,所有人都以為會看到這個小姑娘倒在血泊裡,於是掩面側身,不忍去看,誰知道,最後倒在血泊裡的,是那位宗祀所的小怪物。

    沒有人能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結局。

    被遺忘的國教學院,無人認識的小姑娘,給了這個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

    ……

    這場戰鬥開始的突然,甚至有些無恥,結束的卻更快,令人痛快。

    落落知道自己會勝,因為她本來就很強,那夜被魔族強者暗殺很危險,但不代表她在同齡人的範圍裡也是弱者,不,在同齡人裡她是絕對的強者,尤其是說到真元數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如果天海牙兒更冷靜些,選擇用招式法門與她對敵,她或者無法用這種碾壓的方式獲勝,但天海牙兒習慣了用霸道壓人,卻哪裡知道,她的血脈本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最霸道的血脈!

    一切都結束了。

    落落望向天海牙兒,再次舉起拳頭。

    她記得很清楚,這個小怪物先前重傷那名妖族少年之後說的話,記得很清楚,這個小怪物對先生和自己的羞辱,那麼,現在便是把這些羞辱還回去的時候。

    “住手!”

    發現她準備繼續動手,很多沉默觀戰的大人物紛紛色變。

    先前那名妖族少年可以廢,可以死,國教學院的人可以廢,可以死,但……天海牙兒不能廢,更不能死!

    因為他姓天海。

    凌厲的破空聲響起,包括天道院教諭在內的數名大人物出現在台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7 05:55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7-7 06:17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虎虎生風

    天道院教諭,還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將落落圍在中間,隨便是誰,都可以輕易地制伏她,問題在於,她站在天海牙兒身前,只有數尺距離,小拳緊握,有風雷隱蘊。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兒便會死,或者被廢。

    天道院教諭和宗祀所高手們的臉色很嚴峻,不敢上前一步,卻也沒有退開,保持著當前的局面,希望能夠震懾住她,他們以為隨著時間流逝,落落從戰鬥狀態裡出來後,必然會冷靜很多。

    一片安靜,沒有人願意說話刺激到這個小姑娘,沒有人願意看到更血腥的畫面出現。

    天海牙兒自己卻沒有這種自覺,他看著落落,咳著血,帶著顫音,哭泣著說道:「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帶著哭音的可憐的乞求忽然變成了囂張的大笑!

    滿臉是血的男童,神情異常暴戾,顯得格外猙獰,他惡狠狠地盯著落落,吼道:「你以為我真的會怕你嗎!我只是逗你玩!因為你完了!國教學院也完了!看看這些不要臉的老傢伙,他們滿肚子的髒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殘廢,還是像現在這樣,你們都完了!因為沒有人能這樣對我!」

    天道院教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落落微微皺眉,把拳頭舉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圍繞著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兒神情驟變,尖聲叫嚷起來,雙腳亂蹬,神情癲狂至極,就像個被人搶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麼!難道你還真敢動手!聖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這個大陸上誰敢對我動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說的是真話,不要說傳聞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說他有這樣一位姑奶奶,那麼便沒有人能夠為難他,想著事後可能會面臨的瘋狂報復,人們望向落落的眼神變得有些憐憫與同情。

    被前輩強者們包圍,被這個可惡的男童威脅,落落接下來會怎樣做?

    她望向台下某處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這是她下意識裡或者說習慣性的行為,她不見得需要陳長生的意見,但她覺得自己應該聽從陳長生的意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望向角落,望向陳長生。

    ……

    ……

    陳長生這時候的心情很複雜。

    他並不意外,也談不上什麼驚喜,這些天在國教學院指點落落修行功法,他很清楚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雖然強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對手,不然先前他肯定會阻止落落走上石台,但他沒有想到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拚真元強度,最終敗的如此悽慘,以至於現在需要落落來進行這個很重要的選擇。

    他知道落落想選擇什麼,因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裡進了一粒沙子後,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非要把那粒沙弄出來才肯跟著他繼續讀書,最後她終於成功了,她紅著眼睛高興地在湖邊不停地奔跪。

    他知道落落為什麼猶豫,為什麼會望向自己,因為她擔心會不會給他和國教學院惹什麼麻煩,而且她習慣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徵詢他的意見,無論他怎麼選她都會跟隨。

    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擊敗的,落落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陳長生確認了這兩件事情後,便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決定很直接地給出自己意見,按照落落本來就想選擇的路數。

    這樣很好。陳長生心想,這個承任應該由自己擔起來,他起身望著台上的天道院教諭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們,沉默了會兒,說道:「剛才他說要廢了唐三十六。」

    他的聲音有些乾澀,語氣有些停頓,顯得很是笨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不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說實話,今天青藤宴,見到這麼多人,對他來說絕對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卻不擅長說硬話。

    他想了想,這個理由應該是充分的,說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後忽然明白自己做錯了——先前自己不該看先生,那一眼是習慣,是尊重,但也等於是把選擇的權力以及隨後需要承擔的責任,都丟給了先生,這是非常不對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兒。

    此時,陳長生正說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兒看到她的眼神,讀懂了她的意思,臉色驟然變得極度蒼白,眼神變得極度惘然,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然後恐懼不安地尖聲叫了起來:「快來救我!」

    他的尖叫聲音很大,掩住了陳長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隨後的那句話。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風以及劈啪作響的閃電聲。

    落落高貴而霸道的血脈,讓她最厭惡怯懦的生命。

    聽著天海牙兒惶急的呼救聲,她的雙眉挑起,眼眸變得異常明亮。

    一道殘影,如雛虎躍澗!

    她的拳頭落在了天海牙兒的胸口!

    啪的一聲輕響,天海牙兒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片刻後,靜寂驟然被打破,場間響起無數驚呼與大叫。

    天海牙狂昏倒在血泊裡,肋骨盡碎,經脈盡斷,已然被廢。

    落落收回拳頭,狂風圍繞著她嬌小的身軀呼嘯而起。

    呼呼作響!

    黑色的髮絲在她美麗的小臉上掠過,如風中的柳絲。

    不是柳絲,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凜靜。

    彷彿站在塞北的狂風裡,微偃的野草中,時刻等著一擊必殺的時機。

    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勢,自然而生。

    ……

    ……

    鴉雀無聲,人們震驚無比看著台上。

    那個小姑娘……居然真的廢了天海牙兒!她知道天海牙兒是誰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陳長生很想告訴全世界,是我讓她出手的,但這時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視著落落,沒有人在看他。比如莊換羽,他現在的視線裡只有落落嬌小的身影,他生出無限欣賞與傾慕。

    光線微搖,天道院教諭和幾名宗祀所的強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兒身前,探脈察息,確認他還活著,但……經脈盡碎,已經廢的不能再廢,終其一生都無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兒抱下石台,然後送往皇宮,只希望宮中的供奉或者太醫,能夠保留最後的希望,實在不行,說不定真的要驚動聖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習們隨之離開,離開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諭一眼,表達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情是你瞞著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兒,那麼你就必須對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諭看著落落,面寒如霜,聲如刀鋒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極點。」

    落落心想先前那個天海牙兒把軒轅破重傷殘廢的時候,他和這個天道院教諭是怎麼說來著?她記起來了。當時天道院教諭說天海牙兒下手太重,天海牙兒說自己答應不會殺了軒轅破,又沒說不會廢了軒轅破。

    「我可沒答應你不殺他,更何況我只是廢了他。」

    落落覺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氣壯地轉身向台下走去。

    天道院教諭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與天海牙兒的對話,以為落落是刻意譏諷自己,不由更加憤怒,長鬚在夜風時急速飄拂,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厲聲喝道:「你想就這麼走嗎!」

    落落停下腳步。

    天道院教諭看著她的背影,毫無情緒說道:「我不管你是什麼來歷,你真正的師門是誰,但你要弄清楚,這裡是大周京都,這裡是天道院,你當眾行兇,難道還能跑掉?」

    明著是這般說,真實意思其實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秘,但她重傷的天海牙兒是教宗的弟子,是聖后的侄孫,那麼整個人類世界,都沒有誰能夠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諭似笑非笑說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膽子啊。」

    落落有些不悅,問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

    滿場俱靜,任誰都想不到在這樣的時候,這個小姑娘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如此強勢。

    只有極少數人隱約有些異樣的感覺,因為這個小姑娘流露出來的氣息,真的很強大。

    面對著天道院教諭,她就像一個面對臣屬的領主一般。

    什麼樣的家世或者師門,能夠教出這樣的女學生?

    天道院教諭怔了怔,氣極反笑,笑的極為寒冷。

    他現在很確定,這個小姑娘的來歷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說的那樣,她把天海牙兒廢了……這便意味著,整個人類世界,沒有幾個人能夠改變她的命運。

    一聲厲嘯,他的右手隨意一揮。

    無風亦無雨,只有筆直成線的一道勁氣,即便是隕石真鐵,也擋不住的勁氣!

    這便是聚星境的強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諭何等人物!

    落落再強,畢竟還是個小姑娘。

    人們彷彿聽見了死亡的聲音,彷彿有人在說那個小姑娘死定了。

    誰能改變這個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想看看那個小姑娘的同伴。

    一張孤席,有菜有酒。

    沒有人。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7 03:5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7-7 06:14 P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茅秋雨

    天道院教諭出手,場間除了徐世績和教樞處主教大人,誰都不可能攔住。徐世績身為聖后娘娘倚重的大將,自然不會阻止天道院教諭,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樞處主教大人,卻彷彿睡著了一般。

    莊換羽雖然是青雲榜第十,但距離師長輩的強者還有極大的差距,根本無法改變這一切,眼看著那位師妹便要香消玉隕,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卻什麼都做不了。

    落落看著那記凌空而來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她的細眉微微挑起,神情卻寧靜如常,因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裡在國教學院的極端局面,沒有任何人能在京都裡殺死自己。

    她有這樣的確信,別的人不可能有,場間一片驚呼。

    忽然間,有個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個背影並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落落看著這個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裡似乎也是相同的情況。

    她再次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天塌下來,也會有高個子替你頂著。

    她覺得很溫暖,忽然覺得那個天道院教諭也不怎麼可惡了。

    當落落拳頭落在天海牙兒胸口的那瞬間,陳長生便離開了國教學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來歷神秘,但他無法確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時出現,自己做為落落的老師,必須在這種時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來的很及時。

    天道院教諭的殺意隔空襲來的時候,他終於來得及擋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橫握著短劍,有些緊張。

    他不知道短劍能不能擋住天道院教諭的殺意,他沒有考慮過擋不住該怎麼辦,因為那是不需要考慮的事情。

    好吧,他終究還是考慮了的。

    他的左手在身後握著落落的手。

    大手握著小手,掌心裡有顆鈕釦。

    天道院教諭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殺意,凝作一道直線,凌厲而至。

    陳長生以為下一刻自己便會從台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頭看了落落一眼,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還不發動千里鈕,我們真的會死的。

    ……

    ……

    陳長生當然沒有死,落落也沒有死,她沒有用千里鈕,便是因為她很確認,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裡,沒有人能殺死自己,因為這裡有人知道她的來歷,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強大的人。

    一陣清風拂來,那道凝作直線、看似堅不可摧的殺意,就像是農家灶台冒出的炊煙一般,被輕而易舉地拂散。

    這陣清風來自兩隻袖子。

    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出現在台上,衣袖在夜風裡微微輕顫。

    全場肅穆,安靜異常,所有人都站起身來,就連徐世績和教樞處主教都不例外。

    莊換羽等天道院學生,更是長揖及地,說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驚。

    “拜見院長!”

    “老師!”

    是的,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長,兩袖清風茅秋雨。

    緊接著,天道院莊副院長,也隨之出現。

    莊換羽看著莊副院長,神情微變。

    場間一片嘩然。

    沒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強大的兩位院長居然會同時出現,尤其院長茅秋雨是大陸上都有數的強者,地位極其崇高,按道理來說,青藤宴第一夜,無論如何也驚動不了這種大人物。

    天道院教諭神情微變,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謹行禮,然後講了講先前的情況,意圖搶先把基調定下來。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護住那個國教學院的小姑娘,那麼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無法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但他不想這把火反而燒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準備滅火。

    暴起傷人?冷血無情?恃強凌弱?

    聽著天道院教諭的報告,場間眾人的臉色變得極其精采。

    這說的究竟是天海牙兒,還是那個國教學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來。

    教樞處主教大人也笑了起來。

    天道院教諭忽然覺得心情有些微涼。

    教樞處主教笑著起身,向樓外走去,有氣無力地說道:“老曹啊,要點臉吧。”

    天道院教諭姓曹,他呆立當場,覺得對方這句有氣無力的話,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臉上。

    莊副院長面無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為止。

    人群漸散,離開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著落落,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笑了笑。

    陳長生帶著落落向他行禮,然後走下台去,回到角落裡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東西。

    落落老老實實跟在他的身後,顯得格外乖巧。

    她想著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現的是不是太野蠻,太霸道了些?先生不會不喜歡那樣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著小臉,嘿嘿傻笑了兩聲。

    陳長生看著小姑娘可愛的虎牙,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

    ……

    宴去人空,樓內靜寂無聲,茅秋雨和曹教諭在台上相對而立,進行了一番談話。

    “為了打壓國教學院,讓宗祀所的那個小怪物來青藤宴發瘋,你這件事情做的太瘋狂了。”

    “不錯,我就看不得國教學院,很多人和我一樣,有錯嗎?”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要什麼?”

    “教宗大人讓你來天道院做教諭,一做便是十幾年,誰都會生厭,可以理解。”

    “院長大人,我對您向來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諭,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樞處主教,誰能不動心?”

    茅秋雨看著他平靜說道:“但你做錯了幾件事情,首先你不應該把國教學院拖進來,其次你不該利用你不夠資格利用的人,最後你應該弄清楚自己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天道院教諭的臉色極其難看,因為院長說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諭便是離宮用來控制這些強大學院的人選,但他做了這麼多年,確實有些厭了,他想成為教樞處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樣的天空,誰能抵抗這種誘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認,堅持說道:“國教裡有人想借國教學院試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聖后娘娘解憂,何錯之有?”

    茅秋雨面無表情說道:“教宗大人和聖后娘娘知道這件事情嗎?”

    天道院教諭沉默片刻,說道:“天海牙兒變成了廢人,國教學院……難道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如果國教學院出事,梅裡砂自然要承擔責任,怎麼看也不算壞事。”

    “沒有人是愚蠢的,就連天海牙兒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說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諭極不甘心地問道:“那名國教學院女學生究竟是誰?”

    茅秋雨轉身向樓外走去,說道:“那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主教大人執掌教樞處已經數十年時間,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時間還要早,這樣的人你以為是用陰謀詭計就能對付的嗎?”

    天道院教諭看著老人的背影,臉色鐵青地說道:“我只知道聖后娘娘的侄孫被廢了……這件事情總要有人給個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總需要有人來承擔?”

    茅秋雨沒有轉身,說道:“你難道還不清楚應該誰來承擔今夜的責任?”

    天道院教諭如遭雷擊,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圍觀,於是和陳長生商量之後,趁著夜色遁進林中,她熟門熟路地帶著他找到一條小道,推開兩扇沉重的門,繞過一幢小樓,從天道院一個不為人知的後門走進了巷中。

    陳長生聽她說過以前曾經來天道院上過課,好奇問道:“一直走後門?”

    落落說道:“不走後門,哪裡能來天道院上課。”

    陳長生有些猜想,問道:“當時給你上課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長茅秋雨?”

    落落嗯了聲。

    陳長生感慨說道:“這還真是走後門。”

    落落說道:“茅院長講課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來與傳說中的天道院院長比較,這事兒太荒唐了。

    “可不敢這樣胡說,讓人聽見,會被恥笑的。”

    陳長生正色說道,心情卻是極好。

    但當他看到巷口那輛馬車後,好心情頓時消失一空。

    那輛馬車旁掛著燈籠,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徐”字。

    正是東御神將府的馬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8 12:38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8 12:41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剪影與青橘

    神將府有人相請,禮貌而冷漠。陳長生讓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輛馬車,當他走過去,才發現馬車四周靜寂無聲,一個人都沒有,便是先前請他前來的那名神將府隨從也不知去了何處。

    馬車前的那匹戰馬雄壯高大,鬢毛在夜色裡隱隱泛著殷紅的顏色,明顯不是凡種,不知混著何種異獸的血脈,極為吸引目光,陳長生卻沒有向它望上一眼,因為他要見的,是車裡的人。

    那個人沒有下車,依然坐在車廂裡,馬車的那面也有盞紅色的燈籠,光線照進窗內,再從這邊透過來,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簾上,就像刀劍刻出來一般清晰。

    陳長生對車窗上的剪影行禮,剪影是清晰的,車裡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勢與恐怖肅殺的氣息更加清晰,他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後兩次感受到的壓力來自何處——他參加青藤宴的一個目的,便是想親眼見見對方,整場宴席,對方的目光似乎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停留過,原來對方也一直注視著他。

    「從你離開西寧來到京都,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聽到任何不想聽到的風聲,證明你是個聰明人,行事很穩妥,我很欣賞這一點。」

    徐世績的聲音從車窗裡傳了出來,平靜而冷漠,「進入國教學院之後,你居然學會了借勢,我才發現原來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不得不說我越來越欣賞你了。」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不是嘲諷也不是奚落,因為自己沒有任何資格讓堂堂東御神將嘲諷奚落,更不用說撒謊,但他沒有因此而生出一絲喜悅,因為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喜歡徐世績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種很難言明的感覺,徐世績此時對他說話的語氣,也是一種味道。

    平靜而淡漠疏離,並不刻意卻有著天然的居高臨下,而且很像一位長輩。

    陳長生很不喜歡這一點,如果沒有這場婚約牽扯出來的那些事情,如果沒有那些羞辱打壓,如果對方真的以長輩的態度對待自己,倒也罷了,問題在於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績沉默了會兒,不知道是因為陳長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還是因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風輕拂關燈籠昏暗的光線,他問道:「她是誰?」

    是的,這才是他真正關注的事情,當然,他之所以關心與陳長生身上的那份婚書無關,他不會在乎陳長生和任何異性接觸,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把陳長生當作自己女兒的未婚夫。

    從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對戰石台開始,東御神將府的下屬,便開始暗中查探她的來歷,然而直到青藤宴結束,徐世績坐著馬車離開天道院的時候,依然沒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績很清楚自己麾下將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驚。

    那個小姑娘與陳長生是一起的,這件事情讓他在吃驚之餘,開始有些警惕。

    陳長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對方的任何問題。

    車窗上的剪影變得更加清晰,線條變得更加凌厲,應該是徐世績向車窗邊靠了靠。

    那道威勢也隨之變得更加恐怖,壓力彷彿變成了真實的存在。

    陳長生覺得胸口一陣煩惡,彷彿有山壓頂而至。

    「其實我有些後悔。」馬車裡傳出徐世績毫無情緒的聲音。

    「在你初入京都、無人知曉的時陣,我就應該直接殺死你,慈不掌兵這種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師門畢竟與我徐府有舊,有人想你活著,所以我才讓你活了下來。」

    陳長生低頭不語。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難確定,但可以很確定的是,京都城裡的那些河流必然會漲水,水勢一大,無論是浮屍還是骨灰,都很容易被沖走。」

    徐世績隔著車窗,語氣淡漠說道。

    「比如天道院教諭曹先生,今夜之後,他或者變成數千里之外瀾河平原岸邊的一具浮屍,或者變成洛水裡鯉魚們的食物,但總而言之,再沒有人會看到他。」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震驚抬頭望向車窗,心想天道院教諭為什麼會死?

    「那小怪物終究是天海家的人……無論事後會如何發展,但教諭大人他自作主張,娘娘會很不高興,娘娘不高興,周通大人便會很生氣,周通大人生氣……他會比死還慘。」

    「所以,教諭大人今天夜裡一定會自殺。」

    「我確實很遺憾當初沒有殺死你,現在再不方便直接動手,但我必須提醒你,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諭大人懂這個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燈籠微搖,光線昏暗,十餘名部屬裨將從夜色裡現出身來,拱衛著馬車緩緩駛離巷口,向東御神將府而去,那匹雄駿高大的戰馬離開前瞥了陳長生一眼,冷漠至極。

    車廂裡徐世績沉默不語,眼眸深處有幽火無數,並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為他發現有些事情正在脫離自己的控制範圍,雖然因為那封來自聖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沒有真正控制好這件事情,但現在局勢似乎變得更加詭異。

    他很清楚陳長生進入國教學院的前後因果,本以為此事沒有什麼深意,現在看來,就算最初如此,現在卻有人在利用這件事情搞風搞雨,國教裡依然忠於陳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這麼多年之後,似乎終於發現了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漸漸準備浮出水面,那麼這件事情會對東御神將府造成什麼影響?

    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聖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將,也不敢參與太深,他現在只初步確認了一件事情,如果陳長生真的被人拖進那攤渾水裡,那麼這場婚約更不能讓人知道,至少要再隱瞞些天。

    過些天,來自南方諸勢力的聯合使團便要抵達京都,參加明年大朝試的數十名學生,也在這個使團裡,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後兩夜極有可能被推遲。

    距離明年大朝試還有很長時間,南方人打破慣例,提前了數月時間前往京都,這件事情已經引發了很多議論與猜疑,但他很清楚,聖后娘娘很歡迎這個使團的到來。

    整個大陸只有數人知曉,今年南方的使團提前到來,是因為他們準備在七夕的時候提親。

    徐世績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南方使團提親的對象是他的女兒。

    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破壞這門婚事。

    陳長生不能,那個來歷神秘的小姑娘不能,誰都不能。

    至於國教學院、天道院、還是說那些舊皇族或是京都裡的暗潮,什麼陰謀什麼局,他都不想理會,如果有人威脅到這門婚事,他絕對不憚於殺人,哪怕是不能殺的人。

    因為他有個好女兒,那麼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麼事情都無所謂。

    當然,如果能夠有更好的方式解決那些不穩定的因素,比如陳長生和那個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麼他首先必須確定一些事情,然後請某些人準備一些人情。

    「去小橘園。」他說道。

    東御神將府的馬車在街上緩緩轉向,沿著幽靜的道路,無視京都嚴格的禁夜令,向皇宮方向駛去。

    小橘園是離皇宮不遠的一處莊園,面積不大,種著很多橘樹,像是鄉野。

    在皇宮近處能有一處林園,種著不值錢的橘樹,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裡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國教學院,站在湖畔的樹下,想著先前車窗上那道剪影,陳長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衝著湖水大喊兩聲,又怕驚著院牆那頭百草園裡的人們,想要罵幾句髒話,卻發現打小師父和師兄都沒教過,不知如何開口。

    他悻悻轉身向藏書館走去,穿過湖畔樹林時,看到一顆橘樹,茂密的樹枝上結著好些顆初生的小巧的青澀果子,下意識裡伸手摘了顆送進嘴裡,便被那種酸爽弄的眉眼都擰在了一起。

    「連你都來欺負我?」他踹了那顆青橘樹一腳,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橘果像雨點般簌簌落下,樹後傳來哎喲一聲輕喚。

    落落揉著小腦袋走了出來,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捂著嘴,滿臉的驚訝,像是看到了什麼古怪的事情。

    陳長生也有些吃驚,問道:「不是回去睡覺了嗎?」

    落落說道:「李媽媽準備了宵夜,過來和先生一起吃。」

    陳長生看著她的神情,不解問道:「吃驚什麼?」

    落落睜大眼睛,認真說道:「沒想到,先生這樣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陳長生有些尷尬,向藏書館走去。

    一道低不可聞的聲音在樹林裡飄著,被青橘漬的有些酸和委屈。

    「還有幾個月才滿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麼了……」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9 04:30 AM

第四十八章 榕樹上

    窗外星光如水,陳長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幾式精美的糕點,兩碗不知是何物的藥草粥,還有淺淺一碟肉脯,味道不錯,師徒二人舉箸而食,哪裡還顧得上說話。

    粥盡糕無,落落有了說話的餘暇,想著先前在天道院側門巷口看到的那輛馬車,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好奇,一面嚼著肉脯一面問道:“先生,你和東御神將府到底有什麼恩怨?”

    陳長生知道好奇這種事情很難長時間壓制,對她的問題早有心理準備,隨意說了兩句,便想轉話題——他的準備便是唬弄,憑師長的身份唬弄過去,想來不是太難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實在是有些忍不住,見他不肯回答,睜著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轉,試探著問了好幾種可能,大概不離故人之子、恩將仇報這些狗血的橋段。

    陳長生對她的想像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乾脆沉默不語。

    落落望著國教學院上方的滿天繁星,皺著眉頭認真地想著,小手在身前揀起一顆先前從林子裡帶回來的小青桔,送進嘴裡無滋無味地嚼著,忽然間,她收回眼光看著他驚叫了一聲。

    陳長生以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澀苦到了,搖頭嘆道:“我就說太酸,沒法吃,而且對胃真的不好。”

    落落將青桔咽入腹中,哪裡有半點被酸到的模樣看著陳長生吃驚說道:“先生,你不會和徐有容是指腹為婚吧?”

    陳長生微張著嘴,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佩服之餘,很是無奈,便準備承認。

    “誒……”

    沒等他做出反應,落落連連擺手,小臉上滿是自嘲與尷尬,說道:“我真是糊塗了,居然會想出這麼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麼可能呢?”

    陳長生越發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有些微澀地閉嘴沉默不語,心想這事情確實太過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會這樣想?自己和徐有容怎麼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覺。”他想了想,對落落說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過來。”

    落落有些緊張,不安問道:“先生,您不會是生氣了吧?”

    陳長生說道:“你今天有做什麼事情讓我生氣嗎?”

    落落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確實沒做什麼讓先生不悅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雖然表現的過於囂張,不像平時那般乖巧順從,但先生說過不怪自己,那麼自然不會怪。

    她哪裡想到自己很隨意的一句話,便傷到了陳長生的自尊心。

    她確實是隨意說的,所以傷的真的不輕啊。

    ……

    ……

    落落走後,陳長生把地板上的食盒與雜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書籍分門別類抱回書架上擺好,熄燈,走到藏書館門口回頭望了片刻,才藉著夜色離開,彷彿告別。

    回到小樓後,他開始收拾行李,把必須帶走的事物收攏成一個箱子,然後他抽出腰​​間的短劍,坐在床邊開始閉目養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著某些人的到來。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廢了天海牙儿,必然會惹出極大的麻煩,那麻煩是對她的,也是對他的,更是對國教學院的,他不知道稍後來找麻煩的人會是誰,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不會在青藤宴上暗護於她,但她廢的那個小怪物,畢竟是聖後娘娘的侄孫,是天海家的人— —那是整個大陸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陳長生還指望著落落的來歷能夠震懾住對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亂來,但當徐世績說天道院教諭今夜便會自殺之後,他對此已經不抱太大希望。

    當今世間,就連陳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諭,都要因為天海牙儿的殘廢去死,更何況是直接導致對方殘廢的落落和自己?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想要廢掉國教學院?

    他等著那些人的到來,準備離開,雖然有些不捨國教學院,雖然極為遺憾要錯過明年的大朝試,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再改變,那麼他至少要讓這件事情有個相對完整的結局。

    在他的計劃裡,稍後國教學院會變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辦法離開。

    國教學院為天海牙儿的殘廢付出了代價,落落也非凡人,想來對方應該會滿足了。

    ……

    ……

    這一個夜。

    陳長生一個人。

    獨坐於室。

    他的腳邊​​,擱只一隻破舊皮箱。

    他沉默等待著人生再一次的轉變。

    他以遠超自己年齡的冷靜沉默等待著。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國教學院裡等了整整一夜,直到無數年後,依然沒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夜是多麼的漫長、多麼的難熬,他為此付出了多少勇氣。

    直到晨光照亮校園,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這個夜晚,還有很多人在沉默關注著國教學院。

    那些人像他一樣,以為清吏司的酷吏們會帶著夜色衝進國教學院,把他帶到令無數大臣強者聞風喪膽的周獄之中,又或者離宮的手會藉著夜色的掩護來到這裡,然後悄無聲息地殺人放火,把這座被聖後娘娘厭憎的國教學院變成恐怖的火海。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晨光如蚱,百花巷裡炊煙微作,不遠處的皇宮裡鐘聲大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靜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後明白。

    因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時分才從百草園來到國教學院,當然,沒有忘記提著沉重的食盒。

    陳長生請她去打聽一些消息。

    午飯還沒有吃完,圍牆那面傳來一道笛聲,落落微低著頭,靜靜聽了會兒。

    “沒人見過天道院教諭。”

    她抬起頭來,看著陳長生說道:“莊副院長收到了辭書,看著應該是請辭。”

    陳長生沉默不語。看著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麼。

    請辭之後便消失無蹤,是回原籍榮休,還是入深山靜修,這是沒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時間內,也無法查探。

    不是請辭,而是辭世。

    昨夜天道院教諭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綾,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經沉到了水底的泥裡。

    像這樣的大人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陳長生覺得有些冷,看著落落的眼神,有些複雜。

    這是一場陰謀,一場針對國教學院的陰謀,或者說陽謀。

    天道院教諭讓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無論國教學院怎樣應對,都會有事……因為他是聖後娘娘的侄孫,他若勝了,國教學院自然潰散,他若敗了,國教學院也必將迎來宮裡的怒火。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場陰謀最後的結局,卻是天道院教諭承受了宮裡的怒火,變成了一個死人。國教學院裡的少年男女,卻什麼責任都不用承擔。為什麼?因為落落很強大,因為落落的來歷更加強大……總之,落落太強大了。

    陳長生看著她感嘆道:“看來,你比我想像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解,說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陳長生撓撓頭,說道:“我們這樣互相吹捧,合適嗎?”

    ……

    ……

    陳長生一直以為,人生在世數百載,光陰易逝,須珍惜,如果只有數十載,那就更應該如此,既然沒事,那便應該繼續讀書修行,直至暮時,他和落落才放下書本,用完百草園送來的晚餐,開始沿著國教學院裡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費時間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這樣做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

    二人走到湖那面,來到一棵極高大的榕樹下,陳長生忽然難得地動了頑心,提議爬上去看看風景,落落向來對他言聽計從,更何況是這麼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後,二人爬到大樹的中段,站著的那根樹枝很粗壯,不擔心會折斷,離地面約十餘丈的距離,視線可以放遠,可以看到很遠處的街巷,甚至隱隱可以看到離宮的輪廓。

    斜陽下,京都的風景確實不錯。

    國教學院牆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覽無遺,如往常一般安靜,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與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在那些陰影裡,在井畔的簷下,不知有多少雙目光注視著牆內。

    “先生,對不起。”

    落落輕聲說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陳長生才會被拖進這攤渾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時間、非常重視平靜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陳長生說道:“那天如果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寫到名冊上,你不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又怎麼會遇到這些麻煩?雖然你不怕這些麻煩,但麻煩終究是麻煩。”

    ……

    ……

    時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然陳長生身邊的時間,肯定會像石頭一樣堅硬。

    數日後,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著地板上那張請柬,他有些意外,無論是徐世績那夜說的話,還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來說,今年的青藤宴應該會與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對戰之後,他本以為第二夜會推後些時日。

    落落問道:“先生,我們真的不去參加?”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諸學院自發組織的活動,不會影響到明年參加大朝試,他第一夜的時候去參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試的規矩,也想看看徐世績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無數人都會盯著國教學院,盯著他和落落,他不習慣那種感覺。

    落落沒有想到他真的說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遺憾,說道:“如果去的話,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來的文試以及武試,如大朝試規制有具體的排名,而且肯定不會像第一夜的對戰那般草草結束,如果落落繼續參加武試,陳長生參加文試,說不定真的可以讓國教學院重新煥發光彩。

    陳長生說道:“意義不大。”

    落落看著他仰慕說道:“先生視虛名如浮雲,真是令人佩服。”

    陳長生誠實說道:“主要是怕惹麻煩。”

    ……

    ……

    青藤宴第二夜當天,天道院裡想必熱鬧非凡,國教學院則是像往常一樣安靜,院外的百花巷也終於獲得了真正的安靜,那些盯了國教學院好些天的人,都因為青藤宴的原因離開了。

    每夜晚飯之後,便會繞著湖散步,湖光樹影雖然美麗,看的次數多了,難免還是容易生厭,大榕樹爬的次數多了,也沒有太多意味,見著百花巷裡那些礙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裡願意錯過這個機會,撒嬌賣萌無所不用其極,終於把陳長生從藏書館的地板上拉了起來,二人走出滿是青藤的院門,走出百花巷開始逛街。

    離開百花巷不遠,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聖後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華富庶,夜市自然熱鬧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攤上各色食物香氣撲鼻,很是誘人。

    陳長生給落落買了一根糖葫蘆,落落有些意外,然後很高興地接了過來,完全沒有客氣——孝敬先生束脩和三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先生給自己買些小吃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拿著糖葫蘆小心翼翼地舔著,很擔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嚇著了先生。

    小模樣很可愛。

    走到一家賣蜆仔剪的攤子前,她好奇地看著麵糊裡還在動的硯仔,正準備問陳長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攤子後方,有個很魁梧的身影蹲在牆邊正在洗碗,她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小模樣很嚴肅。

    當然,還是很可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9 11:2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7-9 11:41 P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教棍

    那個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臉盆一樣,碗在他的手中便顯得格外的小,看著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殘疾,拿著碗沿微微顫抖,看著又有些辛酸可憐。

    落落繞過蜆仔煎攤子,走到那人的身後,不知為何,小臉上滿是生氣的神情。陳長生跟著她走了過去,看見那人的側臉,發現很是青稚,年齡很小,才最終確認他的身份。

    蹲在牆角洗碗的正是在青藤宴上被天海牙兒重傷的那名妖族少年,軒轅破。

    軒轅破看著牆上多出道影子,回頭望去,發現是對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濃眉,發現並不識對方,便低頭繼續洗碗——洗碗這樣簡單的事情,對現在的他來說也很有難度,他沒有時間理會別的人。

    「走出紅河,不遠萬里來到人類的世界,歷盡千辛萬苦,最終卻在京都街巷裡洗碗,這就是你的人生目標?

    軒轅破拿著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頭望去,看著這個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裡掀起狂瀾,心想你是何人,為什麼知道自己來自紅河,知道自己不屬於人類的世界?

    看著他呆呆傻傻的樣子,不知為何,落落便覺得有些生氣,聲音微寒低聲喝道:「如果讓你部落裡的人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會不會後悔當初給你湊那麼多路費?」

    軒轅破看著魁梧強壯,但真實年紀只有十三歲,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時聽著落落毫不客氣地訓斥,他的臉脹的通紅,生氣說道:「你是誰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說道:「我叫落落,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軒轅破再次怔住,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滿是油污、滑膩膩的碗。

    啪的一聲,他手裡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裡,雖然沒有摔破,濺起水沫,也惹來了蜆仔煎攤老闆的破口大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白長了這麼大個兒,連碗都不會洗嗎?」

    夜市極為熱鬧,行人如織,蜆仔煎生意很好,老闆正忙的不行,拚命地揮動鐵鏟在鐵板上翻動著食物,根本沒有時間管別的事,即便罵人也沒有轉身向軒轅破看上一眼。

    軒轅破沒有什麼反應,看來這些天在蜆仔煎攤上打工,已經被這老闆罵習慣了,他只是震驚地看著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變得很是熱切,充滿了崇拜與敬慕。

    青藤宴上他被天海牙兒重傷後,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學院療傷,沒有看到後面發生的事情,第二天通過同窗的講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兒被人廢了,廢掉天海牙兒的人……是個小姑娘。

    聽說那個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這個小姑娘,剛才好像就是這麼說的。

    軒轅破一直很想見到那個小姑娘,不僅僅是因為她幫自己報了仇,他想說聲謝謝,更是因為妖族尊敬強者,他很想看看那個小姑娘究竟長什麼樣子,想向對方表達自己的尊敬。

    「原來是你……」

    軒轅破將粗大的雙手在身上的舊衣裳上擦了擦,顯得有些緊張,說道:「那你怎麼說我都成,都是應該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鬥志,沒想到得到這樣的反應,不禁有些無奈。

    陳長生卻想著別的問題,有些不解,問道:「你……離開摘星學院了?」

    他心想即便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兒所廢,很難繼續修行,更不要說重新恢復曾經的強大,但青藤宴上他畢竟是以摘星學院學生的身份出戰,難道摘星學院因為他殘廢便把他開除?這未免太說不過去。

    軒轅破不知道這個人類少年是誰,看他神情便知道誤會了什麼,有些慌亂,連連擺動蒲扇大小的雙手,解釋道:「學院沒有把我開除,只是……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再也沒法修行,不想留在學院裡吃白飯,所以出來了。」

    看著陳長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著急,說道:「是真的,院長和教官都來勸過我,只是我這個人性子有些笨,不肯聽他們的,偷偷跑了出來,你們可不能錯怪他們。」

    真是憨厚可愛啊——陳長生和落落這樣想著,無論是堅持離開摘星學院的理由,還是擔心旁人誤會摘星學院時表現出來的惶急,都證明這個妖族少年擁有一顆很乾淨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問道:「原來如此,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軒轅破憨笑說道:「準備攢些錢,湊夠旅費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乾脆回家幫家裡人多做些活……對了,你們不要怪老闆,他雖然喜歡罵人,但其實人很好,這些天我摔爛了好多碗碟,他都沒讓我賠。」

    正在鐵板前揮汗翻動食物的老闆聽著這話,沒有回身,笑著罵了兩句什麼。

    看著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發現他那張稚嫩的臉上竟找不到半點怨懟的情緒,落落不知為何覺得很是難過,看著他問道:「難道你就甘心這樣回去?」

    軒轅破沉默了會兒,說道:「就像您剛才說的,為了我來京都修行,部落裡的人們湊了很多錢,很不容易,就這樣回去當然不甘心……但學院裡的教官們說了,我們妖族的體質與人類不同,廢了的右臂真的很難治好,那還留下來做什麼?」

    他又道:「教官倒讓我留在摘星學院做些粗活,可看著曾經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會更不甘心。」

    落落說道:「留在京都,總會有辦法,何必急著離開摘星學院?」

    軒轅破說道:「部落裡的老人從小就教育我們,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類的。」

    落落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覺得越來越欣賞他,說道:「跟我來。」

    很簡單的三個字,不是命令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絕的意味,凜然不可侵犯。

    軒轅破感覺有些異樣,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絕,和老闆說了聲後,便跟著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長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麼,望向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從來沒有反對過,那麼,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會怎麼反對。至於軒轅破這名妖族少年會帶來些什麼,他也不怎麼擔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遠遠綴著,保護著她。

    ……

    ……

    夜色下的國教學院一如往常安靜,因為青藤宴第二夜的緣故,百花巷裡窺視的目光少了很多,這讓陳長生的心情更加放鬆,只是他沒有想到,第一次來到國教學院的軒轅破居然比自己還要放鬆。

    妖族少年扶著比樹還要粗的腰,到處看著,不時還要摸一摸殘舊的雕像,眼光裡滿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緊張。

    取出鑰匙打開藏書館的大門,陳長生沒有進去,而是看著身邊欲言又止的落落,說道:「想說些什麼?」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說道:「先生,您幫幫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陳長生說道:「幫沒問題,我只是好奇,摘星學院教官都認為治不好的傷勢,為什麼你認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他說道:「拜先生為師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脈,便知道了我的問題,而且馬上便知道怎麼解決我的問題,和這相比,治好那個傢伙的傷勢又算得了什麼?」

    小姑娘說的理所當然,彷彿世界上沒有他不會的事情,迎著她絕對信任的眼光,陳長生覺得壓力真的很大,撓撓頭說道:「先看看再說,我可不敢保證。」

    落落高興地嗯了聲,蹦蹦跳跳地便向湖邊跑去,哪裡相信他說的不敢保證四個字?

    陳長生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

    落落跑到湖邊,對用左手與那棵大榕樹較勁的軒轅破說了幾句話,軒轅破很吃驚,連連搖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緊接著不知道落落又說了些什麼,軒轅破更加震驚,如果不是被落落攔著,只怕就要跪下去。

    軒轅破跟著她走到藏書館前時,依然有些暈,很明顯落落的話給他帶來了太大的震撼。陳長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給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著自己走進藏書館,點燃油燈,然後在地板上坐下。

    軒轅破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直盯著落落,很是緊張,難抑激動。

    落落則是看都沒有他一眼,對陳長生說道:「辛苦先生了。」

    此時在軒轅破的心裡,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長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卻對一個人類如此尊重,那人類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覺得很是荒唐,然後便是憤怒,恨不得把那個人給撕了。

    陳長生看著軒轅破彷彿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軒轅破不解,嗡聲嗡氣,語氣極不善問道:「你要做甚?」

    陳長生說道:「我給你看看傷勢。」

    「你?人類?你才多大點?」

    軒轅破愈發覺得陳長生不是好人,肯定是個騙子,不然怎麼能讓殿下對他如此尊重,憤怒地大聲說道:「你不要以為我們部落來的人都老實好欺負,我可見過不少騙子!」

    因為要對抗共同敵人魔族的原因,人類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這數千年的歷史裡,這個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經得到過無數次的證明,雙方之間交流很多,至少,京都裡出現妖族,絕對不會引起圍觀。

    但人族和妖族之間依然有著難以消除的隔閡,主要是因為性情以及行事風格的關係,人類總覺得妖族太直魯,太愚昧,與野獸之間的差異太少,太過暴力,而妖族總覺得人類太狡猾,又很善變,用來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軒轅破看來,陳長生明顯就是個普通少年,只怕連人類的洗髓境都沒有突破,居然敢說能治好自己身上連教官們都絕望了的傷勢,這不是騙子又是什麼?

    啪的一聲悶響。

    落落握著教棍,看著他喝道:「你什麼態度!」

    國教學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陳長生親手做的一根剝光了樹皮的直樹枝。

    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陳長生用來指點落落的修行。

    現在看來,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發揮它本來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來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額頭上很痛。

    軒轅破捂著額頭,眼圈微紅,因為真的很痛,當然,更主要是因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為一個人類打我?

    「把手伸出來。」陳長生忍著笑說道。

    軒轅破倔強地仰著頭,不肯理他。

    落落舉起手裡那根教棍,看著他說道:「把手伸出來。」

    軒轅破悲傷地低下頭,伸出了手。

    陳長生斂了笑容,手指輕輕落在他的脈關上,然後閉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會試著看能不能治好這名妖族少年的傷,因為那天青藤宴上,當天海牙兒囂張地羞辱著國教學院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這名妖族少年笑出聲來。

    那聲笑就是鳴,鳴不平,這名妖族少年替國教學院鳴不平,那麼國教學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當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對治好妖族少年的傷有一定信心的基礎上。

    他的師父計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裡籍籍無名,但在醫道方面絕對是大陸最強的數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間的婚約,正是因為當年計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陳長生自幼通讀道藏,隨師學醫,更關鍵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雖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會治別人的病。

    他很想把軒轅破的傷治好。

    時間緩慢流逝,夜空裡的繁星隨著雲層的移動,時明時淡。

    藏書館裡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睜開了雙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10 06:18 AM

第五十章 銅針

    陳長生望向身前的軒轅破,想了想後說道:「試著獸化右臂。」

    軒轅破對他治好自己的傷,本就沒有抱任何希望,在地板上枯坐這麼長時間,早就有些不耐煩,此時聽到他還要自己獸化已經殘疾的右臂,臉色變得很是難看,看著陳長生的眼光,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沒聽見先生說什麼?」落落說道。

    軒轅破氣勢頓時為之一委,老老實實開始嘗試獸化。

    雖然右臂已經殘疾,但他在部落裡早已修行到形隨意動的程度,不一時,他的右臂便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不停地鼓脹,撐破了衣裳,手臂的表面生出無數茂密的黑毛,堅硬如鐵刷一般。

    陳長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著那道強勁的心跳,感覺著已經明顯扭曲的經脈,感受著那些擰作一團一團亂麻的真元,認真地感受著,分析著,同時與道藏上的相關記載做著對比。

    時間漸漸流逝,軒轅破看著他凝重的神情,忽然生出些希望,於是緊張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長生鬆開了手。

    落落問道:「先生,怎麼樣?」

    陳長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從先前便讓她從小樓裡拿過來的行李中找到針匣,取一根銅針,極隨意地刺下。

    這根銅針是針匣裡最粗的一根,主要用於行血,此時卻被他用來做其餘的用途。

    銅針的表面泛著寒冷的光芒,針尖極為鋒利,但軒轅破的手臂獸化後,皮膚極為堅韌,普通的兵器都無法割破,按道理來說根本無法行針,可誰能想到,他兩根手指拈著的這根銅針,竟輕而易舉地刺了進去。

    「有什麼感覺?」他看著軒轅破的眼睛問道。

    軒轅破有些惘然,感受了會兒,說道:「有些……麻?」

    陳長生指腹輕輕揉動針尾,又問道:「現在呢?」

    「有些酸。」軒轅破的神情變得激動起來。

    無論酸或是麻,有感覺便很好,哪怕是痛呢?總比受傷後這些天右臂像石頭一般要好!

    軒轅破看著陳長生,嘴唇微微顫抖,震驚佩服到了極點。

    雖然只是很小的改變,但對方真的做到了摘星學院教官甚至是御醫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看著他的神情,落落哼了兩聲,極為得意。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陳長生的能力,她堅持認為他只是基於某些原因,深藏不露。

    從百草園來到國教學院後的這些天,發生的無數事情,都在證明她的看法。

    現在就連她的族人,比如金長史和李女史,都快要被她說服了。

    ……

    ……

    「要散掉那些真元,重新修復經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陳長生將針匣收好,望向落落說道:「可能會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建議他離開京都回部落。」

    落落說道:「都聽先生的。」

    陳長生看著軒轅破說道:「就留在國教學院吧,還空著很多地方。」

    國教學院很大,現在只有他和落落兩名學生,確實顯得太空曠冷清,多一個不算什麼。

    軒轅破此時依然沉浸在震驚與狂喜當中,想著先前對陳長生不禮貌的態度,又有些不安,忽然聽到這句話,臉脹的通紅,緊緊閉著嘴不肯說話,不好意思接受這份施捨。

    陳長生望向落落說道:「你解決。」

    落落拿起教棍,看著軒轅破說道:「你自己說。」

    軒轅破不說,那意思就是,您打死我,我也不說。

    落落沒辦法了,望向陳長生,問道:「先生,這怎麼辦?」

    陳長生問軒轅破:「不接受任何同情或者是幫助,有時候不是驕傲,是愚蠢。」

    軒轅破很苦惱,撓了撓頭,說道:「我知道,就是做不到。」

    陳長生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落落有些惱火,問道:「你怎麼才肯留下來?」

    軒轅破為難說道:「我又不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落落眼睛微亮,說道:「這好辦啊。」

    「啊?」

    「讓你變成國教學院的學生就是了。」

    「啊?」

    「不用考試。」

    「啊?」

    「只需要登記一下。」

    落落經過陳長生的同意,從抽屜裡取出國教學院的名冊,磨墨蘸筆,遞到他的手裡。

    軒轅破張著嘴,拿著墨筆,看著名冊上那兩個名字,覺得這件事情太不嚴肅了。

    國教學院就算已經衰敗,但畢竟還是青藤六院之一,就這麼隨隨便便寫個名字,便能成為學生?

    他想了想,最後還是落了筆。

    他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有些生硬,運筆顯得很笨拙。

    落落說道:「恭喜你,成為了國教學院的第三名學生。」

    軒轅破問道:「院規是什麼?」

    「沒有院規。」

    落落說道:「先生說的話就是院規,先生說要你做啥你就做啥。」

    軒轅破不解問道:「沒有院長或者老師?」

    「先生就是院長。」

    「先生就是老師。」

    「當然,先生也是學生。」

    「三位一體,所以先生就是國教學院。」

    落落完全不覺得自己這幾句話像是國教的教士大人們在對信徒洗腦,因為她真是這樣想的。

    軒轅破有些惘然,問道:「那我跟著他學習?」

    落落可不願意陳長生的時間精力消耗在別人的身上,哪怕是她很欣賞的族中少年,搖頭說道:「我教你。」

    軒轅破聽說要拜她為師,很是高興,心想這要傳回部落去,整個部落肯定都會歡騰起來。

    落落又說道:「先生是我老師,那便是你的師祖。」

    軒轅破再次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個師祖?

    陳長生也很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個徒孫?

    落落說道:「見過先生。」

    軒轅破這時候已經被陳長生折服,再加上是落落的要求,他毫不猶豫地拜倒在地板上,對著陳長生磕了三個頭,磕的極為用力,地板的縫隙裡灰塵微起,被柔和的燈光染成星屑一般。

    陳長生很是無語,對著窗外東面微作的晨光拜倒。

    他是真沒想到,自己才十四歲就要當師祖了。

    師父,你知道嗎?

    師兄,好像我們這門真要在國教學院開枝散葉了。

    正自感慨著,窗外忽然響起破空聲。

    唐三十六的臉出現在窗口。

    他看著拜倒在地的陳長生,微怔問道:「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居然要行這麼大的禮?」

    陳長生看著他蒼白的臉,微驚問道:「你受傷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11 06:44 AM

第五十一章 有些亂

    藏書館的門開著的,唐三十六卻偏偏要從窗口翻進來,也不知道他是懶,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對平時的他而言,翻窗肯定是極簡單的事,但今天有些困難,他坐到地板上,有些辛苦地喘著氣,又咳了兩聲。

    「你真的受傷了。」陳長生走到他身前蹲下,便要替他把脈。

    唐三十六擋住他的手,說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睏。」

    陳長生自然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但這個傢伙似乎也確實很睏,竟就這樣靠著牆壁,閉著眼睛沉沉睡去。

    窗外晨光微熹,落在唐三十六的臉上,耀的更加蒼白。

    陳長生搖了搖頭,從側室裡取出薄被,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天光漸明,時光漸移,落落帶著軒轅破去了百草園,做為同族之人,有些事情需要交待。

    唐三十六醒了過來,望向坐在地板上專心看書的陳長生,問道:「昨夜為什麼沒去?」

    陳長生放下書卷,問道:「去哪裡?」

    「天道院,昨夜是青藤宴的第二夜。」

    唐三十六將身上的薄被扒到一旁,站起身來打了個呵欠,精神顯得好了很多,說道:「第一夜的時候,國教學院出了這麼大的風頭,昨夜所有人都在等著你們。」

    陳長生說道:「不想去所以就沒去。」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你真是個怪人。」

    像青藤宴這種場所,只憑想法說不去便不去,在正常人看來確實有些古怪。

    「在我看來你更怪。」

    陳長生想起上次去天道院時,這個傢伙正在刻苦修行,說道:「你為了青藤宴準備了這麼長時間,結果第一夜的時候根本沒有出現,到底出什麼事了?」

    聽到這個問題,唐三十六沉默了會兒,說道:「我不喜歡宗祀所的那個小怪物。」

    陳長生說道:「所以?」

    唐三十六說道:「所以我曾經放過話,如果有機會就要廢了他。」

    陳長生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情,天海牙兒那天夜裡說過。」

    唐三十六的情緒有些不好,說道:「他既然敢在青藤宴上出現,我就真準備廢了他,但……有些人不敢讓我廢他,所以那天夜裡沒讓我去參加,讓我留在了宿舍裡。」

    陳長生沉默不語,心想以這個傢伙的性情,哪裡是天道院的院規或者師道威嚴便能改變主意的?所謂沒讓他參加,只怕是天道院裡的老師們直接出手,把他禁制住了。

    他能夠理解天道院的謹慎,因為天海牙兒的來歷太過恐怖,除了落落這樣來歷更恐怖的,真的找不到好的方法應對,如果唐三十六真的在青藤宴上廢了天海牙兒,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局。

    但他更能理解唐三十六的憤怒。

    「昨天夜裡什麼情況?」他看著唐三十六微白的臉頰問道。

    唐三十六說道:「昨夜是武試,最後拿了頭名的是離宮附院的一名少年教士。」

    陳長生不想他繼續沉浸在負面情緒裡才轉的話題,對於青藤宴的事情並不真的關心,只是喔了一聲表示瞭解。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問道:「你不準備問?」

    「問什麼?」

    「為什麼那名離宮附院的少年教士能拿到第一?」

    「離宮附院……那是教宗一脈的嫡系學生,拿第一有什麼出奇的?」

    唐三十六指著自己說道:「有人能勝過我,這不值得出奇?」

    陳長生心想這個傢伙還是這般自戀,無奈問道:「好吧,那麼……為什麼呢?」

    唐三十六滿意了,說道:「因為我沒有參加。」

    這次陳長生真的有些吃驚,不解問道:「為什麼?」

    「莊換羽還有那些上了青雲榜的傢伙,都沒有參加,大概是自矜身份,也是為了準備第三夜的事情,而我沒有參加,則是因為院裡依然不讓我參加,讓我留在宿舍裡。」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

    陳長生無法理解,如果說第一夜天道院不讓唐三十六與天海牙兒對戰,雖然有些過分,但畢竟是持重之舉,可是第二夜這就毫地道理了,難道天道院就不擔心唐三十六離心?

    「為什麼?」

    「因為我要挑莊換羽。」

    藏書館裡一片寂靜。

    陳長生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後,愈發覺得唐三十六是個怪人,或者說是個有趣的人。

    他居然要挑戰同一個學院的師兄,而且是自家學院的代表人物。

    陳長生心想如果自己是天道院的老師,也不會同意。

    而且青藤宴應該也沒有這種規矩。

    「為什麼?」

    「因為我看他不順眼。」

    「這個理由……」

    「這個理由如何?」

    「太強大了。」

    陳長生無言以對。他知道唐三十六挑戰莊換羽,肯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但這個傢伙既然不肯說,他也沒辦法。

    「我用了半夜的時間,才突破學院裡的禁制,趕到會場,但那時,青藤宴已經結束了。」

    唐三十六想著昨夜的遭遇,沉默了會兒,說道:「我覺得學院裡的空氣味道有些難聞,不想再呆著,只是我對京都不怎麼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所以就來找你。」

    陳長生確認他強行突破天道院教師們的禁制時受了傷。

    天道院莊嚴肅穆,但並不適合唐三十六。

    京都雖大,他竟找不著去的地方。

    他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街巷中,才發現自己只認識陳長生一人。

    陳長生走到他身前,把那床薄被疊好,然後坐到他身邊,靠著窗下的牆壁,沒有說話。

    沒有相看,沒有對談,但唐三十六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不要同情我,更不要憐憫……我可是青雲榜上的天才。」

    「天才不代表就不需要同情。」

    「但你沒資格同情我,整座京都,你也就認識我一個人。」

    唐三十六嘲諷說著,想著這個事實,不知為何便高興起來。

    便在這時,落落和軒轅破從藏書館的正門處走了進來。

    軒轅破的手裡提著明顯比平日更大些的食盒。

    落落走到陳長生身前,說道:「先生,該吃午飯了。」

    陳長生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

    唐三十六一直認為陳長生的性格缺陷比自己要嚴重很多,這兩個月他在天道院裡一個朋友都沒結識,這個傢伙卻認識了兩個人,一個還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這讓他很受打擊。

    然後他想起來莊副院長對自己說過的青藤宴第一夜的那些畫面。

    「就是你廢了天海牙兒?」他看著落落問道。

    以真元硬抗真元,生生把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廢了,即便是他也很難做到,這個國教學院的小姑娘自然不凡,而事後國教學院居然能夠安然無恙,證明這個小姑娘的來歷更加不凡。

    現在京都很多人都在猜測國教學院的背景,能夠無事至今,有些人在懷疑陳長生的來歷,但唐三十六清楚,這個傢伙就是從西寧鎮來的鄉下少年,那麼只能是這個小姑娘。

    所以他問話時的神情很認真,很嚴肅。

    落落沒有理他,走到陳長生身邊蹲下,把食盒打開,把筷子擦乾淨,遞到陳長生的手裡。

    看著這幕畫面,唐三十六的眉頭忍不住抽了抽。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把手裡的筷子遞給他,介紹道:「他叫唐三十六。」

    「我知道的,先生。」落落應道。

    她當然知道陳長生認識唐三十六,更準確地說,在她之前,他只認識唐三十六。

    陳長生心想唐三十六是青雲榜上的少年高手,落落也不是普通人,認識也不足為奇。

    落落明白他在想什麼,說道:「我知道他是誰,但不認識他。」

    陳長生說道:「我以為你認識莊換羽,也會認識他。」

    落落看了唐三十六一眼,說道:「莊換羽的位置就在我旁邊,想不認識也難,他……隔的有些遠。」

    陳長生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句話,但還是聽不懂,唐三十六也沒聽明白,但能聽出來這個小姑娘的輕視,不由有些惱火,於是他揀著食盒裡最貴的那幾樣菜吃,風捲殘雲一般。

    落落很不高興。

    軒轅破在旁邊老老實實吃飯,一聲不吭。

    用完午飯,唐三十六毫不客氣地搶過落落遞給陳長生的安西炒黑茶,喝了兩口漱嘴。

    落落看著他冷笑了兩聲。

    陳長生很無奈,向唐三十六問道:「那接下來怎麼辦?」

    「第三夜我是一定要參加的,我不相信學院還會如此對我。」

    「為何如此篤定?」

    「這次神國七律要來四人,莊換羽一個人頂得住嗎?」

    陳長生不解,問道:「什麼?」

    唐三十六把黑茶擱到地板上,看著他說道:「你不知道?南方使團今年會提前到京都。」

    陳長生想起辛教士那天說的所謂變數,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好奇問道:「往年不都是冬至之後才來?離大朝試還有這麼長時間,他們來這麼早做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明白,但現在,整個大陸都知道了。」

    陳長生問道:「什麼原因?」

    唐三十六說道:「南方使團想在七夕那天正式提親。」

    「提親?」陳長生問道。

    唐三十六說道:「是的,徐有容……終於要嫁人了。」

    陳長生怔了怔,然後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然,他起身向藏書館外走去。

    「先生,你去做什麼?」落落問道。

    陳長生沒有回頭,說道:「菜有些鹹,我想去靜靜。」

    今天的菜有些鹹。

    他的聲音有些淡。

    這句話有些亂。

    因為他的心亂了。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12 07:35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12 07:39 A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赴宴

    菜如果真的咸了,需要喝水,而不是去靜靜——陳長生短短一句話,九個字,便亂成這樣,所以菜並不是真的咸,而他的心真的需要靜靜,如此才能不繼續亂下去。

    走到湖畔,站在大榕樹下,他踩在地面微微隆起的樹根,雙手扶著腰,向院牆外的遠處望去,只想望的越遠越好,卻不知道應該望向西寧鎮的方向還是南方。

    片刻後,他從腰間摘下一個竹子做的小東西,放進懷裡,告訴自己以後不要再拿出來了——當初在客棧裡,他把這個竹子做的小東西解下,放進了行李的最深處,但不知何時又拿出來了。

    南方使團要到京都來提親,徐有容要和秋山君訂親,就算短時間內還不會出嫁,但終究是要嫁人了。

    陳長生一直以為情愛這種事情對自己沒有什麼吸引力,對徐有容更沒有什麼想法,他來京都便是想退婚,現在依然這樣想,所以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在聽到這件事情後,自己會變得如此煩悶,甚至有些難過。

    這種情緒讓他很不適應,很不喜歡,於是有些不悅。

    或者不是因為她要嫁人,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陳長生這樣安慰自己,然後想到了某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自己和徐有容畢竟是有婚約的,無論從法理還是情理上來論,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在還沒有正式退婚的情況下,自己的未婚夫要與別的男人成親,當然不對。

    他當然應該不高興。

    是的,就是因為這樣。

    東御神將府和徐有容,在這件事情上,太不尊重自己,所以我很生氣,

    他在心裡對自己默默說道。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到他的身邊說道:「東御神將府和你之間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那確實有些麻煩,聖后娘娘向來信任徐世績,如果徐有容再嫁給秋山君,大周朝再沒有誰能夠動搖他的位置。」

    落落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側臉,說道:「先生,沒事吧?」

    陳長生先前的反應很奇怪,自然瞞不過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而且他們都知道,陳長生和東御神將府之間有恩怨,只是無論他們怎麼想,也想不到他竟是徐有容的未婚夫,自然無從安慰開解。

    就像霜兒當初在東御神將府裡說過的那樣,整個世界都認為徐有容和秋山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情侶,就連落落和唐三十六也只會這樣想,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到,還有陳長生這樣一個人物存在。

    「沒什麼,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心情有些緊張。」陳長生轉身看著他們兩個人,說道:「聽說南方那些宗派裡有很多天才,不知道明年大朝試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局面。」

    唐三十六知道他參加大朝試的目標,心想確實應該緊張,說道:「聖女峰、離山……南方教派那些宗派自然強大,如果神國七律這些年輕強者來參加大朝試,想勝過他們確實不容易。」

    陳長生說道:「聽說莊換羽排到青雲榜第十,就是勝了神國七律之一?」

    「他勝的是七間,那是神國七律裡最小、也是最弱的一個傢伙。」

    提到神國七律,便是驕傲的唐三十六,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這次神國七律裡有四個人會來參加青藤宴、想必也會跟著參加大朝試,領隊的應該是苟寒食,莊換羽敢向他出手嗎?」

    「那個……秋山君呢?」陳長生問道。

    「提親自然是長輩主持,同門幫襯,秋山君怎麼可能來京都?至於明年的大朝試他會不會參加,那就不清楚了。不過你可不要小看苟寒食,那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唐三十六是個很驕傲的人,這和他青雲榜排名三十六無關,純粹是性格問題,他進入天道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排名第十的莊換羽踩到腳下,雖然有些別的原因,但至少說明他並不怎麼瞧得起莊換羽。

    能讓他瞧得起的人很少,比如徐有容、秋山君、比如魔族那個狼崽子,還有那個神秘的排在莊換羽前面的少女,再就是陳長生這個另類,現在他承認那個叫苟寒食的人很了不起,那麼此人必定真的很了不起。

    「神國七律第二,只在秋山君之下。」

    落落知道陳長生對修行界沒有什麼瞭解,說明道:「聽聞此人學識淵博,通讀道藏,在離山年輕一代弟子甚至別的宗派年輕弟子心中的地位極高,算是大腦一般的角色。」

    陳長生問道:「那麼他了不起在哪裡?」

    唐三十六有些無語,說道:「通讀道藏,難道還不夠了不起?」

    聽著通讀道藏四字,陳長生便很自然地想起師兄和自己,心想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這麼說,落落大概無所謂,唐三十六肯定要嘲弄自己裝腔作勢,只好轉了話題。

    「神國七律還會來什麼人?」

    「排第四的關飛白,在青雲榜上恰好也排在第四,據說是個很驕傲的人。」

    提到此人的名字,唐三十六的臉上沒有任何佩服的情緒,眼神變得熾烈起來,說道:「這次青藤宴第三夜,莊換羽的目標肯定就是他,我得想辦法搶過來。」

    陳長生扳著指頭數了數,說道:「他是第四,你是第三十六,中間差著三十二個人。」

    唐三十六面色微沉,說道:「你什麼意思?」

    陳長生說道:「我的意思是,不要總想著一口吃個胖子,欲速則不達,做事應該循序漸進,方能有條不紊,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些揠苗助長的事情少做為妙,又有道是……」

    「繼續。」唐三十六冷笑道:「詞兒挺多啊。」

    陳長生見他神情不善,笑著停下不說。

    唐三十六說道:「如果什麼都靠名次說了算,青藤宴和大朝試還有什麼意義?徐有容和秋山君這樣的天賦血脈,我自然是打不過的,那個狼崽子和那個惹不起的少女,沒有關飛白靠前,可你要問關飛白,他敢說自己比那兩個人強?」

    陳長生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只是那個聽過數次的狼崽子究竟是誰?那個惹不起的少女又是誰?

    唐三十六想起先前在藏書館裡看到的那個魁梧妖族少年,問道:「那個傢伙也進了國教學院?」

    「嗯,他不想再留在摘星學院。」

    「我聽說過了,青藤宴第一夜摘星學院表現的很噁心,除了那個傢伙,居然沒人敢站出來……不過,那個傢伙被天海牙兒重傷成那樣,只怕真的廢了,你確認要揀回來?」

    「我連洗髓都沒過,豈不更是廢物?」

    唐三十六冷笑說道:「有哪個廢物敢說自己要在大朝試上拿首榜首名?」

    聽到這句話,落落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她始終以為陳長生深藏不露,對他有絕對的信心,但是他始終不肯出手,做為學生的她難免會覺得有些憋悶,總覺得他應該表現的更瀟灑豪邁些。

    大朝試首榜首名,這才是先生應該在的位置啊!

    「先生,你也太沉得住氣了。」

    落落看著他說道,睜著大大的眼睛,滿是仰慕。

    唐三十六微怔,問道:「這是什麼情況?」

    他知道落落不是普通人,先前看她對陳長生恭敬的模樣,便覺得有些不解,此時見她稱陳長生為先生,神態如此親近崇拜,更是有些糊塗,不明白兩個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落落很大方地介紹道:「我是先生的學生。」

    「啊?」

    唐三十六很吃驚,看著陳長生說道:「你不是才十四?」

    陳長生說道:「她非要拜師,我也沒辦法。」

    唐三十六想了想,說道:「不過你老氣橫秋的,看著要比真實年齡大很多,倒也無妨。」

    落落不悅說道:「先生這叫成熟穩重,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

    唐三十六不想和小姑娘鬥嘴,拍拍衣裳,便準備離開,最後問了句:「最後一夜你要去嗎?」

    落落心想以先生性情,大概就和昨夜一樣,應該是不會去的。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去看看也好。」

    ……

    ……

    因為等南方使團的緣故,青藤宴最後一夜的時間被推遲了好些天,而且舉辦地點,也從天道院移到了未央宮中,未央宮乃是皇宮一屬,從這個細節便可以看出朝廷對此事的重要程度。

    如果南方使團提親成功,人類南北方之間的關係會更加密切,徐有容有可能成為歷史上第一位京都出身的南方教派聖女,大周朝對南方的影響力會得到極大加強,聖后娘娘自然樂見其成。

    按道理來說,沒有任何人或勢力能夠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即便是最不願意看到這門婚事成功的魔族,也沒有任何辦法。

    整個世界,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門婚事存在著唯一的變數。

    那個變數在破落的國教學院裡。

    是一名叫做陳長生的少年。

    初秋,夜涼如水,卻沒有寒意。

    今夜,京都城裡燈火通明,正是七夕。

    陳長生和落落走出國教學院,從百花巷深處走回繁華熱鬧的人間。

    二人向不遠處的未央宮走去。

    直到這一刻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當南方人向徐府提親的時候,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他沒有做決定,他只是想去看看。

    他根本想不到,今夜會發生什麼。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14 06:52 AM

第五十三章 未央宮中

    七夕夜的京都很美麗,街巷間的燈光與夜空裡的繁星相映成趣,遠處離宮射到夜空裡的煙花,則無法分清究竟是人間的燈還是夜空裡的星,到處都是光明的海洋,沒有一絲陰晦可以存在。

    京都城裡的那些河流,更是明亮至極,無論商船還是花舫都燈火通明,更有數不勝數的小燈船,順著河水向下游緩緩飄著,最著名的洛水更是近乎要被燈船覆蓋。岸邊青石板上站著很多少年男女們,他們看著自己親手施放的燈船,或默默地祈願,或喜悅地拍手,稚嫩的臉龐與華美的衣衫被燈光照耀,十分光彩。

    這便是七夕——陳長生站在石橋上,看著那些相親相愛的少年男女,看著河水與燈船之間緩緩無聲流淌著的青春與萌動的愛念,沉默不語,落落本來很開心,因為他的沉默也安靜下來。

    青藤宴因為南方使團派人參與的原因,被推遲了很多天,到了今夜。此前的這些天裡,陳長生和落落在國教學院裡修行讀書,依舊不理外物,令陳長生有些無奈的是,他依然沒能洗髓成功,而與他相反,落落在他的指點與教導下,進步堪稱神速。

    ——百尺竿頭,想要再進一步都很困難,更何況直接飛到九霄雲上?如果那些知曉落落真實身份與境界實力的人,發現她能以這種速度提高,一定會對陳長生驚為天人。

    落落覺得先生就是天人,因為自己的提升速度,也因為軒轅破的傷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陳長生做到太多人無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她沒有因為與他接觸太多,越來越親近,便失去敬畏之心,反而更加崇拜。

    橋下河流裡的燈船像熒火蟲般飄遠,微暗的光線映照在陳長生的臉上,顯得有些陰晴不定,她看著他的側臉,忽然問道:「先生,你將來準備找個什麼樣的師母啊?」

    值此七夕良夜,京都乃至整個人類世界都沉浸在情愛二字當中,無數青春萌動的少男少女或羞怯或勇敢地投入那個完全陌生的領域,看著那些令人臉熱的畫面,落落想到這些問題很正常。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我沒想過這些事情。」

    落落心想,如果真的沒想過,那先生答之前為何要先想這一想?

    ……

    ……

    未央宮是大周皇宮前殿群裡的一處主要宮殿,平日裡主要負責國宴或是節禮祭典,宮殿規制極大,今夜京都城裡燈火通明,做為青藤宴主會場的這座宮殿,更是被裝飾的彷彿琉璃宮一般。

    陳長生和落落來到未央宮外,取出請柬,審核身份,在一名太監的帶領下向重重深宮裡走去,隔著很遠,便能看見那座宮殿向夜空散播的柔潤光線,他認出來是夜明珠的光線。

    能夠照亮整座大殿,那得需要多少夜明珠?陳長生默默想著,很是震撼,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任何情緒,就像他現在內心的緊張,也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絲毫。

    毫無疑問,大周皇宮是整個人類世界的中心,無論是國教所在的離宮還是南方的聖女峰、離山劍宗,都不可能與這座宮殿群相提並論,如果一定要找個與之對等的地方,那只能是雪老城裡的魔殿。

    行走在大周皇宮裡,感受著每塊青石、每塊琉璃瓦裡流露出來的莊嚴肅穆氣息,和在國教學院裡看到皇宮時的感覺完全不同,陳長生再如何穩重成熟,畢竟只是個未滿十五歲的少年,難免有些緊張。

    落落一點都不緊張,依然像平時那般大方,腳步輕快。根本不需要那位小太監指引,她便會提前牽牽陳長生的衣袖,或是看他兩眼,告訴他該怎麼走,該注意些什麼。

    陳長生注意到後,低聲問道:「你經常來這裡?」

    落落說道:「最開始在京都的時候,就住在這裡。」

    陳長生知道她的來歷不凡,但聽著這話,還是有些吃驚。

    順著未央宮正殿長長的石階,二人走了上去。

    走進殿門,首先進入眼簾的,果然是好多顆璀璨奪目的夜明珠,雖然沒有一顆能夠與落落孝敬給陳長生的那顆夜明珠相提並論,但這麼多顆夜明珠在一起,還是很令人震撼。

    夜明珠不是油燈也不是牛油燭,即便夜風再大,光線也不會有絲毫偏移,所以宮殿裡的光線柔和而明亮,地面金磚之間的縫隙和樑柱上那些美麗的涂彩細節,都被照亮的清清楚楚。

    而且根本沒有一絲風。

    未央宮正殿應該有某種陣法,秋風亦不能入。

    殿內擺放著很多席位,摘星學院、宗祀所、天道院、離宮附院、青矅十三司的教習學生依然佔據著最好的位置,那些通過大朝試預科考試的學子,分坐在散席之間。

    已經有很多人到了,還有很多人陸續到來,有教樞處的教士以及朝廷禮部的官員在殿門處唱名,除了他們的聲音,大殿裡安靜至極,偶有人起身與親友故識見禮,大部分人都很沉默。

    「國教學院到。」

    隨著教樞處教士的唱名聲,大殿內忽然間變得更加安靜,然後在下一刻被打破,無數竊竊私語聲響起,無數議論聲響起,無數雙目光望向殿門處,落在那對少年男女的身上。

    青藤六院裡,國教學院最不出名,甚至已經快要被人遺忘,前些年的青藤宴上,便是連國教學院的位置都沒有,但在今年青藤宴第一夜後,這間學院被很多人重新記起,再難忘記。

    所有人都望著殿門處的陳長生和落落,眼光裡沒有好奇與同情,而是警惕與探究,其中絕大多數目光又是落在落落的身上,那些目光顯得格外凝重,帶著很多的深意與忌憚。

    那夜之後,很多人都查過國教學院,從教樞處方面知曉了陳長生的大概來歷,但依然沒有人能夠查到落落的身份,只知道這個小姑娘曾經在天道院和摘星學院裡出現過,天道院院長茅秋雨知道這個小姑娘的來歷,還有些人查到宮廷供奉曾經隨這個小姑娘一起出現,御天神將薛醒川在神將府裡對下代的族人警告過幾句與這個小姑娘有關的事情。

    但難道他們能夠逼著這些大人物說些什麼?

    落落的來歷依然神秘不知,但通過這些大人物,人們至少確認她的來歷非凡,不然也不可能在廢了天海家的那個小怪物,國教學院和她本人可以安然無事,天道院教諭反而消失無蹤。

    當然,讓落落成為京都城最近數月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的原因,除了她神秘的來歷以及與皇宮若隱若現的關係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在那夜裡所展現出來的實力——小姑娘年齡如此小便如此強大,或者只有徐有容能夠勝過她,但徐有容有天賦真鳳血脈,這個小姑娘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天才?

    與落落相比,陳長生依然無人在意,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少年洗髓都未能成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人們雖然不理解落落為何對他如此尊敬,但總不至於因為她的尊敬便要對他另眼相看。

    教樞處一位教士從側方走到殿前,對青藤六院的師生及那些通過大朝試預科的學子們說道,南方使團今日抵京,會寄宿在離宮附院,接受教宗大人的洗禮祝福後便會入宮,會稍晚一些。

    聽到這個消息,殿內眾人有些不悅,奇怪的是,殿內的氛圍又為之一鬆,很明顯,南方使團裡以苟寒食為首的年輕天才們,給大周朝驕傲的年輕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既然還要等些時間,自然不能枯坐,唱名之聲繼續,天道院等院校的師生紛紛起身,與相近或是相熟的別院師生打著招呼,各自見禮,議論著最近京都的趣事,說著稍後苟寒食可能會有怎樣的表現,好不熱鬧。

    國教學院的位置依然在角落裡,依然冷清,依然無人問津。只不過以前國教學院是真的被整個世界遺忘,現在則是這個世界刻意疏忽國教學院的存在。其間的分別雖然細微但極重要。

    當然這種刻意的遺忘,主要還是因為南方使團的到來,很多人不想旁生枝節——大周朝兩種勢力,似乎要借國教學院角力,如果是別的時候,絕對會有很多人向陳長生和落落發起試探——現在沒有,是因為今夜的未央宮裡會發生更重要的事情,要比國教學院新生甚至可能中的兩種勢力的對抗更加重要。

    今夜的婚約,是人類世界當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徐有容擁有真鳳天賦血脈,千年難遇,秋山君擁有龍之血脈,亦是驚世駭俗,而且聖女峰和離山都是南方教派的重鎮,算起來他們是同門的師兄妹,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天作之合。

    大周王朝同樣很願意看到這門婚事成功——與人們都喜歡看到完美的事物更完美這個原因無關,只因為徐有容將會成為南方教派的聖女,那是歷史上第一個京都少女擔任這個神聖的職位,秋山君將會成為南方教派的山門護法,國教南北,人心南北,都將因為這門婚事而更加團結,對抗魔族的戰爭更有勝算。

    整個人類世界都願意看到徐有容與秋山君成親。

    誰要反對這門婚事,便是與整個世界作對。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5 02:57 AM

第五十四章 一道春風入夜來

    國教學院的座席在角落裡,無人理會,很是冷清,就如青藤宴第一夜那般,陳長生一心想著稍後南方使團提親的事情,哪有心情在意這些,落落更是不會理會這等小事。她注意著陳長生的神情,猜測著他在想些什麼,偶爾拈顆果子餵他吃,對案上的茶卻是看都不看一眼,皇宮的茶在普通人看來自然是極品,但在她的眼中粗劣至極,哪裡能夠入口。

    一位中年宮女出現在國教學院的座席後方,臉上沒有情緒,顯得格外冷漠驕傲,看模樣應該是宮裡哪位貴人的近侍,只是在靠近落落的時候,這名宮女臉上的冷漠盡數變成恭謹與恰到好處的熱情,聲音也控制的極好,只讓落落和陳長生能夠聽到。

    平國公主有請?陳長生有些吃驚,望向落落,用眼神詢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落落望向大殿深處,在陰影裡看到了金長史與李女史的身影,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陳長生說道:“先生,我好長時間沒進宮了,可能需要過去看看。”

    陳長生已經漸漸習慣落落給自己帶來的驚奇,甚至有些麻木,說道:“既然是故人,那便去吧。”

    落落看著大殿裡那些不時飄向國教學院座席的目光,說道:“先生放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陳長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也不覺得尷尬,笑著說道:“一定要回來才是。”

    片刻後,又有一位宮廷近侍來請,這一次請的卻是陳長生本人。他望向大殿側門外夜色裡那個巍峨如山的身影,沉默片刻,確認殿裡的人沒有註意自己的動靜,起身向那處走去。

    大殿側門緩緩關閉,殿內夜明珠柔潤的光線還是越窗而出,灑落在徐世績的身上,把他的身體線條勾勒的越發清晰,陳長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驚心動魄,卻沒有什麼反應。

    “青藤宴的第二夜你沒有參加,我本以為今夜你也不會出現。”

    徐世績轉身,看著他冷漠說道:“你為什麼要來呢?”

    陳長生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參加青藤宴的最後一夜,稍後當南方使團代表秋山君正式向徐有容提親的時候,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他知道徐世績為什麼要提前與自己在殿外私下相見。

    那個原因讓他有些生氣,他看著徐世績的眼睛說道:“世叔,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我有資格參加青藤宴。”

    這個答案自然不能讓徐世績滿意,更令他不滿意的是,陳長生稱自己為世叔,這種對待長輩的稱謂,很明顯是刻意的,其中隱藏著少年的某些意思,很深的意思。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看來,你不准備繼續遵守你的承諾了。”

    陳長生說道:“我從不奢望所有人能夠遵守承諾,但我自己會做到。”

    從他進入京都之後,東御神將府便對他多番打壓,直至因為某些他到現在還不確認的原因,某些大人物出面,讓他進了國教學院,試圖換取某些承諾,但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承諾過什麼。

    如果要說承諾,很多年前便定下的婚約,才是真正的承諾。

    東御神將府沒有履行這件承諾的意思,那麼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不遵守承諾?

    徐世績神情平靜看著他,說道:“你以為就憑你這個小孩子能夠改變什麼?”

    陳長生沒有接話,轉身準備向殿裡走去。

    徐世績微笑說道:“真是個幼稚的孩子。”

    陳長生停下腳步,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

    徐世績簡單的一句話,便讓他的心臟驟然收緊,血管裡的血液流動速度變得極其恐怖。

    一道暴戾而血腥的氣息,控制住了他的身心。

    陳長生的臉上湧出極不健康的腥紅色,非常難受,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的確認,像徐世績這等層級的強者,如果想要殺死自己這樣一個普通人,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站在大殿側門,看著殿裡的光明。

    雖已入夜,依然是光天。

    沒有人敢在皇宮里當眾殺人,尤其是在這麼重要的夜晚,哪怕徐世績也不敢。但正因為今夜太過重要,徐世績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坐在大殿裡,隨時可能站起來,破壞整個人類世界都在期待的這場盛宴、這門婚約。

    徐世績可以重傷他,甚至讓他昏迷不醒,這樣雖然肯定會有很多麻煩,但可以把所有變數都提前抹除。

    陳長生很清楚徐世績在想什麼,如果換作是他,大概也會選擇冒險,但他沒有後悔沒有留在殿內,而是來到殿外與徐世績相見,因為就像在徐府、在宗祀所外那樣,他問心無愧,所以無懼。

    他右手握住落落縫在袖子裡面的那顆犀牛角做的鈕扣。

    便讓這一切,都袒露在夜明珠帶來的光明之下吧。

    便在這時,宮殿那面的夜色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道聲音無比溫和,給人一種親切而清爽的感覺。

    就像是一道春風,撲面而來。

    “徐神將,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從夜色裡走出來的是位青年男子,穿著黃色的衣衫,梳著整齊的髮髻,眉眼清俊,神情溫和。

    任誰看著場間,都能清楚徐世績與陳長生之間有問題,但這位青年男子卻依然平靜問了,問的這般自然,彷彿他真的只是想與徐世績打一個招呼,只是寒喧的開始。

    一道春風入夜來。

    那道血腥而暴戾的氣息瞬間消失。

    陳長生從危險中擺脫,臉色漸漸好轉。

    徐世績看著那位青年男子,行禮道:“見過陳留王殿下,末將今夜觀禮青藤宴,偶遇故人,所以閒聊數句。”

    陳長生微驚,心想這便是傳說中的陳留王。

    陳留王看著他,顯得有些吃驚,說道:“原來是你?”

    徐世績微微皺眉,說道:“殿下識得他?”

    陳留王微笑說道:“國教學院近些年來第一個學生,我想不識得也很難。”

    自聖後娘娘登基以來,陳氏皇族盡數被遣往各州郡偏野之地,只有陳留王一人留在京都,並且在宮中長大。

    陳留王是舊皇族在京都唯一的血脈,他代表著很多的意義。

    前些日子,國教學院重新出現在世人眼中,在很多人看來,那也代表著很多的意義。

    很巧的是,二者代表的那些意義,都是相同的意義。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6 06:39 AM

第五十五章 人品問題

    看著這名面容英俊、氣度從容的青年男子,陳長生平靜行禮,心情卻不像表面那般平靜。

    陳留王擁有皇族血脈,自然天賦出眾,只是自幼生長在深宮,身份太過尊貴,大朝試也不會參加,沒有什麼機會展現自己的水準,不過天道院院長和宮裡的供奉都說過,以他的境界實力,當初要入青云榜是很輕鬆的事情,現在他已經過了二十歲,但只要他願意,點金榜上肯定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能夠得到像徐世績這樣的重臣神將的尊重,與皇族血脈和境界實力沒有什麼關係,只因為聖後娘娘待他與眾不同,將他留在京都裡,這件事情引發了無數猜想— —難道說聖後娘娘屬意他繼任大周王朝的皇位?

    這樣想的人很多,可這些年天海家囂張無比,陳留王畢竟姓陳,聖後娘娘一直沒有明顯的態度,誰也不知道他在今後的大周朝里會扮演怎樣的角色,所以京都裡的人們對待他的心情很複雜,敬重而不得不遠之。

    徐世績身為大周王朝神將,深受聖後娘娘信任,因為當年清剿皇族叛亂一事,在朝中樹敵太多,所以他對陳留王的態度更加謹慎,卻也不得不嘗試著做些事情,至少不能得罪對方。

    他知道陳留王今夜代表聖後娘娘主持青藤宴,負責接待遠道而來的南方使團,卻沒有想到,會在殿外與對方相見,而且言語間有意無意地在提醒著自己一些事情,回護著陳長生。

    徐世績確認陳長生與自家的婚約無人知曉,那麼陳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現以及回護之意,便只能落在國教學院上面,這讓他聯想起最近京都隱隱傳著的那些風言風語,覺得有些不安。

    陳留王看了徐世績一眼,然後望向陳長生微笑問道:“有什麼事情需要本王幫忙嗎?”

    他的聲音不急不徐,神態溫和可親,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一場春風,令人溫暖愜意。

    最開始的時候,陳長生並不明白這位殿下言語間對自己的回護之意,在聽到那句話後便迎刃而解,此時聽著對方溫和殷切的話語,更是感激,說道:“多謝殿下關心。”

    “不用謝我。事實上,你這孩子受了池魚之災,我們這些在城門上看風景的無用傢伙,應該說聲抱歉才是。”

    陳留王看著他微笑說道,說的很隨意,語氣卻很真誠。

    城門失火,才會殃及池魚。

    如果不是大周王朝新舊兩種勢力借國教學院重新招生一事攪風攪雨,陳長生只不過是個無人知曉的普通少年,又哪裡會被整個京都裡的人注視,又哪裡會惹來這麼多麻煩?

    陳留王不知道陳長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那些故事,以為徐世績找他麻煩,也是上述言語裡提到的那麼多麻煩裡的一椿,他身為皇族成員,對陳長生說聲抱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然,一位郡王殿下能對陳長生這樣的普通人道歉,證明他真的很平易近人,而且當著徐世績的面,在皇宮之中,他並不諱言舊皇族與聖後娘娘之間的矛盾,更顯大氣瀟灑。

    “殿下客氣。”

    陳長生真的很喜歡這位郡王殿下,說道:“如果有事情需要麻煩殿下,我會與您說。”

    “很好,我就喜歡這種性情,而且我不怕麻煩。”

    陳留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頭,便向殿內走去,夜色裡自有侍衛跟隨,在離開之前,他看了徐世績一眼,眼神平靜溫和,沒有什麼警告的意味,卻警告之意十足。

    夜明珠柔潤的光線,穿過窗框間的明紙,變得有些不穩。

    徐世績的臉被光線照著,有些陰晴不定。

    陳留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話卻留在了殿前的廊下,夜風吹之不散。

    徐世績不可能再對陳長生做些什麼,面色如霜道:“你的運氣很好。”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或者,是因為我人品不錯的緣故。”

    說完這句話,他笑了起來。

    在很多人眼中,陳長生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穩重,因為他向來表現的很平靜,很少有大喜大悲的表現,與不怎麼親近的人相處,只是謹守禮數,便是連笑容也不怎麼多。

    但他這時候笑的很開心,因為是在徐世績的身前。

    徐世績也在笑,似乎是覺得小孩子的回答很有趣,很幼稚,但他笑的很難看。

    未央宮畢竟不是正殿,也不是聖後娘娘居住的內宮,稍遠些的地方,還有些廢園。此時夜色深沉,廢園野草里緩緩行出一隻渾體漆黑的羊,眼睛反耀著星光,幽森至極。

    徐世績看著夜色那處,微微挑眉,不再多說什麼,拂袖進了大殿。

    陳長生也看到了那隻黑羊。

    那隻黑羊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向宮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給他指路。

    陳長生明白了這隻黑羊的意思——它要他出宮。

    雖然無法交談,但他隱隱感覺到、並且很確信這隻黑羊對自己有善意,那麼這或者意味著,今夜的事情並沒有結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難或者說危險才剛剛開始。

    但他沒有隨之而去,因為他想參加今天的青藤宴。

    他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好,當南方使團提親時自己應該怎麼做,但他想親眼看到。

    或者看到的時候,自己就知道怎麼做了。

    黑羊消失在夜色裡。

    陳長生站在殿外的光明里,想著先前徐世績散發出來的恐怖氣息,知道先前很危險。

    徐世績說他運氣不錯,那是因為陳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現。

    他回答道:那或者是因為自己人品不錯的緣故。

    人品,便是道義無虧,無損。

    得道者,必然多助。

    這是他在三千卷道藏裡讀出來的道理。

    離開西寧鎮,來到京都,承受了很多打壓、羞辱、試探,但同樣也有很多人幫助他,比如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比如辛教士,比如陳留王殿下,包括消失在夜色裡的那隻黑羊。

    這些人為什麼要幫助自己?他很清醒,那與人品與道義沒有任何關係,來京後的有些羞辱與壓力自己不應該承擔,這些幫助本來也不應該有,很多事情只是因為誤會。

    他和徐有容之間的婚約,只有東御神將府和宮裡那位大人物知曉,別的人都不知道,他進入國教學院,以及東御神將府前數月對他的羞辱打擊,便被很多人以為別有深意。

    國教學院是一片無人前來相看的湖,裡面生著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誤入這片廢湖的過客,想把小船劃到湖對岸,起槳時,卻驚起一灘鷗鷺。

    正想著這些,遠處夜色裡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鳥叫,然後隱隱有水花四濺的聲音。

    不知道是夜鳥在捕食,還是被捕食。

    陳長生轉身望向那處漆黑的夜色,心裡生出些警兆。

    便在這時,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這聲音來自夜色深處,卻沒有散於夜色裡。

    這聲音來自宮殿深處,卻沒有散於殿群中。

    這聲音直接在他的耳中響起,然後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這聲音很清脆,很動人,就像冬天的冰糖葫蘆的味道,但更像冬天一樣寒冷。

    “你,就是陳長生?”

    四周一片寂靜,未央宮裡的絲竹之聲穿過窗紙後,很輕,遠處秋風輕拂樹葉的聲音穿過寬闊的廣場後,很輕,那個直接響在他心間的聲音同樣很輕,卻像是驚雷一般。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聽到一道聲音在自己的心裡響起來,肯定會驚悚難安,陳長生卻沒有什麼反應,他看著夜色裡的重重宮殿,試圖找到那個說話的人的位置。

    他通讀道藏,知道有些聚星境的強者可以很輕鬆地把聲音傳到普通人的耳中。

    “你比我想像中要更冷靜,或者說,是木訥?”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

    “我只希望你比我想像中更聰明一些。”

    皇宮中有一名女子,年紀輕輕便已經修到了聚星境,毫不在意陳留王先前留下的話語,權勢地位可以想見何等樣駭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正是陳長生先前想到的那位宮裡的大人物。

    他看著夜色裡的重重宮殿,平靜行禮道:“見過莫大姑娘。”

    那聲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沒有想到陳長生能夠馬上想到她是誰,又或者是不習慣這個稱謂。

    聲音的主人,便是傳說中的莫雨姑娘。

    大周王朝第二有權勢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第二有權勢的人。

    “你可以叫我莫雨姑娘。”

    “是,莫大姑娘。”

    不知為何,陳長生今夜顯得有些執拗。

    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莫雨忽然出現的原因。

    “你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少年。”

    “客氣。”

    “這些天京都風雲隱動,你卻一直在國教學院閉門不出,這便是我為什麼說你聰明。”

    “客氣。”

    “只是這聰明……未免顯得有些無恥。”

    “請指教。”

    “你猜到了落落的身份,所以躲在她的身後,難道不是無恥?”

    “是你安排我進的國教學院,你知道我只想讀書修行,我沒有想這麼多。”

    “但你到底還是在利用她。”

    “這是她的意思。”

    “但凡有些男子氣魄,也不會欺騙一個如此天真純良的小姑娘。”

    “我何曾欺騙過她?”

    “如果不是欺騙,像她這樣身份的人,怎麼會拜你為師?”

    聽到這個問題,陳長生沉默了會兒,然後他望向夜色深處說道:“或者,是因為我人品不錯的緣故。”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6 06:40 AM

第五十六章 公平問題

    陳長生真是這樣想的,於是也這樣說了,只是在旁人看來,這句話更多的是調侃,而且透著幾分無恥。很明顯,莫雨就是這樣想的,她聲音微沉說道:“談談婚約。”

    “那是我和東御神將府之間的事情。”

    “你很清楚這不是事實,這件事情總要解決。”

    兩個人說的都很平靜,且不容置疑。

    莫雨的聲音像雪一般寒冷:“如果不是有人堅持你必須活著,其實你懷裡的婚書,只不過是張廢紙。”

    對於像她這樣的大人物來說,那份婚書上雖然有教宗大人的簽名,很特殊,但她可以很輕鬆地讓這份婚書失效,最簡單的方法便是殺死陳長生——人死了,婚書當然變成廢紙。

    陳長生望向夜色深處,說道:“很多人看見我進了宮。”

    莫雨說道:“誰會在意你這樣一個人的死活?”

    陳長生說道:“我現在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所以會有很多人在乎……這些天,那些人沒有出現,但不表示他們不存在,他們看著國教學院,看著我,也看著你們。”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名教樞處的主教大人。

    時至今日,他都沒有與對方說過一句​​話,但他知道國教學院改變的源頭在哪裡。

    “殺死我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但同時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他說道:“你可以想辦法讓落落離開我的身邊,但沒有辦法讓那些落在國教學院的目光離開。”

    莫雨的聲音有些冷淡:“我要殺你與國教學院無關,我的眼中根本沒有那些老傢伙。”

    “是的,你要殺死我,與國教學院沒有什麼關係,可惜的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相信。”

    陳長生最後說道:“除非你把我和徐有容的婚約昭告天下,那麼我想,全世界的人或許都會支持你殺死我,可問題在於,那樣又會生出新的麻煩,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能做些什麼呢?”

    他來到京都後、尤其是進入國教學院後,看似萬事不用理會,只有風聲雨聲讀書聲,日子過的很是平靜,實際上他以及國教學院一直都在風雨之中,很是飄搖。

    這些天,他在國教學院讀書苦修,不曾出院門一步,正如莫雨先前所說,就是要藉落落的身世來歷,震懾那些意圖對自己不利的人物,雖然由落落主動提出,但他也表示了同意。同時,他藉著國教學院的歷史與復起的聲勢,指​​向無人知曉的婚約的那頭,令東御神將府也不敢擅動,如此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來自偏遠西寧的普通少年,面對京都裡的高門大閥甚至是皇宮裡的大人物,他已經做出了所有能夠想到的應對,感謝國教學院新生的身份,感謝所謂人品,讓他堅持到了今夜。

    “好個心機深刻的小人。”

    莫雨姑娘的聲音裡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諷刺,“可惜小人物不曾見過滄海,如何懂得什麼是壯闊?不曾摘下星辰,如何懂得什麼是浩瀚?你終究是不懂冰雪為何物的夏蟲罷了。”

    陳長生驟然生出強烈的不安,右手握住袖裡的犀角鈕,左手握住了短劍的劍柄。

    然而晚了。

    他只覺心神一陣恍惚,眼前的景物也變得模糊起來。

    夜色下的皇宮,景物本就不如何清晰,但眼下的模糊明顯有異。

    一道難以言說的氣息,進入他的腦海中,他忽然間有些犯困。

    下一刻,他心神微凜,清醒過來。

    景物已然不同,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廢園裡,前方隱約可見一處寒潭在星光下散著森森水意,潭畔散生著數株梅樹,尚在秋時,梅枝未開,連花苞也沒有,看著很是孤清。

    他震驚無語,明明前一刻還在未央宮殿外的廊下,為何下一刻便來到了此間?

    對方施展了什麼手段,竟弄出如此詭異的效果?

    廢園靜寂無人,遠處隱隱傳來絲竹聲。

    他轉身望去,只見數百丈外那座宮殿依然燈火通明,雖看不見,也能想見其間熱鬧非凡。

    應該是南方使團到了。

    站在廢園,看著明殿,他的身影顯得好生孤單。

    莫雨的聲音再次響起,只不過這一次不在他的心裡,而是在廢園的那頭,來自夜色裡的某處:“看看吧。今夜你只需要當個看客,那麼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輕鬆的解決。”

    陳長生望向漆黑的夜,說道:“這不公平。”

    莫雨說道:“這麼幼稚的話,不應該從你這麼陰險的人嘴裡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陳長生說道:“這麼幼稚的話,不應該從傳說中的莫大姑娘嘴裡說出來。”

    莫雨認為他關心這整件事情公不公平是很幼稚的事情。

    他認為莫雨這種看法才是真正幼稚的事情。

    這不是語鋒相對,而是對世界的看法不同。

    莫雨的聲音很冷漠:“公平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昭明學士在冤獄裡被凍死的時候,應該不是這樣想的。”

    昭明學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時得罪宮中權貴,蒙冤下獄,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潑水凍死,莫府男丁盡數被殺,唯有一個孫女僥倖活了下來。

    莫雨,就是那個孫女。

    夜色裡驟然響起莫雨寒冷而憤怒的聲音:“大膽小賊!”

    陳長生說道:“天下人說天下事,何須膽大?”

    聽到這句話,莫雨沉默了很長時間。

    “是的,這確實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這座宮殿比起來。要對抗魔族,人類需要團結,需要新血,為此,無論我大周還是南方諸派,都不遺餘力,所以才會有青藤宴,才會有大朝試,才會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聲音漸漸平靜,說道:“當然,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歡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強配得上她,那麼,她便只能嫁給他。”

    陳長生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要離開這片廢園,去未央宮。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這種傳說裡的人物面前離開,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這片看似孤寂無人亦無圍牆的廢園,想要出去肯定很難,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一直握在掌心裡的那顆鈕扣彈向地面。

    這顆用犀牛角製成的鈕扣,是極珍貴的法器——千里鈕。

    落落將千里鈕孝敬給他之後,同時也教會了他使用千里鈕的方法。

    一道輕煙生起於廢園,陳長生的身影消失無蹤。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舊,梅樹未顫。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唇角有道鮮血緩緩淌落。

    廢園四周有道極其強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國教學院,那名魔族強者施展出來的煙羅更強大。

    大周皇宮,果然非同尋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著只是片廢園,依然離不得。

    “你有什麼,都在我的計算之中,所以,放棄吧。”莫雨的聲音平靜的令人心寒。

    陳長生抬起頭,舉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鮮血,望向夜色裡的宮城,望向已經生活了數月卻依然陌生、難以親近的京都,看著生活在這裡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實,我真的是來退婚的。”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卻如平常那般平靜:“她是你們所有人、包括聖後娘娘都喜歡、看重的鳳凰,但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娶她,我……真的是來退婚的,可是,從來都沒有人相信。”

    夜色裡一片死寂,廢園依然清冷,像極了他此時的神情。

    他是來京都退婚的,在東御神將府裡,他說了兩遍,今天,在皇宮廢園了,他又說了兩遍。

    是啊,為什麼始終就沒有人相信呢?

    就因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鳳轉世,而自己只是個沒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清楚,活著,最重要的是什麼,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約重要,也比我來到京都後受到的這些羞辱挫折加起來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看著寒潭對面的夜色,說道:“但你們做了很多無謂的事情,不斷地提醒我,我有一個未婚妻,她要嫁給別人,直到先前這一刻,你們還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須承認自己開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將府裡我對徐夫人說過的那樣。”

    “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會娶徐有容,因為我不喜歡她和你們。”

    “但我也不會解除婚約,因為我不喜歡她和你們。”

    “這很公平。”

    “這樣一來,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給秋山君,或者別的什麼人。”

    “我知道這對她來說不公平。”

    “但對我很公平。”

    廢園寂靜無聲。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長時間,她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些什麼。

    當初在東御神將府,徐夫人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來,有些自嘲,也是對少年這番話的嘲諷。

    “那你必須讓整個大陸都知道你和她之間有婚​​約。”

    “今夜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但首先,你得能夠離開這裡。”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7 08:32 AM

第五十七章 桐宮之囚

    大周皇宮寒光殿後方,緩緩駛來一輛青竹車,殿前帷幕輕揚,莫雨出現在石階上,星光落在她美麗的臉龐上,照亮纖細的眉、明亮的眼眸,還有眉眼之間那點​​動人的梅妝。

    她看著車輦前方是兩隻渾體雪白的馴鹿,微微挑眉,顯得有些意外,問道:“黑玉呢?”

    那隻黑羊先前已經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不知所蹤。

    寧婆婆扶著她的手走下石階,輕聲說道:“那個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兒了。”

    莫雨知道那隻黑羊性情有些孤僻,從來不聽皇宮裡別人的話,搖了搖頭,說道:“那就是個小孩子。”

    寧婆婆向寒光殿後方的夜色裡看了一眼,在心裡想著,現在站在潭邊無處可去的他,其實也是個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微嘲說道:“小孩子家家,說起賭氣的狠話來倒是一套接著一套,有模有樣,卻不知道這落在旁人眼裡,只是虛張聲勢,徒增可笑罷了。”

    寧婆婆說道:“老奴倒覺得可笑之人,每多可愛。”

    數月前陳長生進入國教學院的事情,便是由寧婆婆一手操辦,事後回話時,莫雨便知道她對陳長生青眼有加,此時見她堅持替陳長生說好話,也不以為忤,因為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陳長生走不出那方廢園,不能出現在未央宮眾人眼前,便不能破壞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約,到那時,他曾經說過再多的狠話,也只能變成笑話,他所有的憤怒,只能把他自己燒的更加痛苦。

    青竹車,向著未央宮的方向駛去。

    天道院教諭被周通的惡名生生逼的自盡身死,青藤宴終究需要人主持,更何況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團裡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樞處主教大人和徐世績負責觀禮,陳留王殿下代表聖後娘娘臨殿,莫雨也要親自登場,以示鄭重。

    寧婆婆扶著青竹車的窗櫺,左手扶著車窗,依然不時望向廢園的方向,面有憐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傢伙不會出事。”

    莫雨的聲音從青竹車里傳出來:“黑龍潭的禁制無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開啟園門,從來沒有人能離開,他只不過留在園子裡受些冷風吹,和他惹出的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麼?”

    寧婆婆想著那個傳聞,擔心說道:“萬一他碰著忌諱了怎麼辦?”

    莫雨說道:“既然是忌諱,哪裡這麼容易碰到?”

    她說的隨意,看似冷酷,寧婆婆卻聽出其間的疲憊,想著先前在殿前石階上,看著星光下姑娘眉間的梅妝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對姑娘不惜耗損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將陳長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經答應過有容姑娘不會對那少年動手。”

    “今夜我動手了嗎?我只是動了動嘴。”

    莫雨想著數月前從南方來的那封信,惱火說道:“那死丫頭又不想嫁他,偏還不准人動手,不得傷他,不得害他,給出這麼些子規矩,不然何至於這般麻煩,要我花這麼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權勢地位,要對付像陳長生這樣的少年,說不得有數万​​種方法,可以讓他痛不欲生,生無可戀,偏生因為那封信卻不得不這般麻煩。

    她越想越不痛快,說道:“自家指了門破親事,偏要我來費神費力,她躲在南邊做好人,卻要我來做這個惡人,你沒聽見那少年先前怎麼罵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給殺了!”

    寧婆婆微笑說道:“姑娘與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費些心思也應該。”

    莫雨冷笑說道:“都說黑玉是小祖宗,其實那隻鳳凰兒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個大陸的人都覺著她冰清玉潔,冰雪聰明,冰雕玉琢,卻不知道她是個小氣鬼,誰都得罪不起,真要讓她不高興,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我可不是顧著什麼姐妹情誼才來幫她,只是擔心她心意不順,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麼辦?”

    寧婆婆寬慰道:“好在只要今夜過去,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車簾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後那片廢園,還有那片被秋林舊牆遮住不見的寒潭,想著陳長生說的話,心想今夜真的能順利過去嗎?為什麼一定要把他關在這裡?聖人究竟在想什麼?

    ……

    ……

    那幾句滿是嘲諷意味的話語過後,莫雨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陳長生一個人靜靜站在廢園裡,寒潭在前,梅樹在側,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單,彷彿身體重新註滿了力量。

    確認莫雨已經離開後,他向前開始行走,走過那些孤清的梅樹,來到潭邊,同時到來的是撲面的寒意。

    廢園明顯比皇宮別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應該是身前這片寒潭,他仔細地觀察著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臉不停地一層層鋪加,直至眉眼上都漸要生出一層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藉助環境的幫助讓自己更冷靜一些,他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憤怒等負面情緒裡——先前他對莫雨說出的那幾句話,真的很像滿是孩子氣的、無用的狠話,似乎和冷靜完全相背,但他還是說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順心意。順心意而行,順心意而活,天地讓他不得順心意,他便要想辦法讓自己的心意順起來,只有順心意,才能擁有真正的平靜,而平靜,正是冷靜的最高境界。

    當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話變成笑話,他必須離開廢園,趕到未央宮——在離開國教學院前,他已經做了相應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夠把落落騙離未央宮,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她手裡。

    怎樣才能離開這片廢園?事實上,他現在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但他先前還是對莫雨那樣說了,就像他對唐三十六和落落說自己要參加大朝試、要拿首榜首名一樣。

    明明是沒有任何道理,看著沒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卻能說的平靜自然,理所當然,那種全無來由的自信,在親近的人看來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來自然是癡心妄想,可笑至極。

    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種自信來自於必須。明年初,他必須參加大朝試拿到首榜首名,那麼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會死。今夜,他必須離開廢園出現在未央宮,那麼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須做到,所以一定能夠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須相信自己能夠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順明。

    依然還是那句話:大道三千,他只修順心意。

    他離開西寧,來到京都後做的一切,都和這三個字緊密相關。

    因為只有順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廢園四顧,舊牆秋樹,潭上殘荷早萎,梅樹下舊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風拂走。

    風景不曾諳,卻彷彿在哪裡見過。

    他沒有行過萬里路,哪裡見過很多風景。

    但他讀過萬卷書,在書裡行過萬里路,見過很多風景。

    將廢園四周的景物深深記在心裡,他在潭畔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靜心寧神,開始回思過往看過的那些書籍。

    有道藏,有遊記,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誌怪的小說。

    那是他在西寧鎮舊廟裡讀過的書,也是他在國教學院藏書館裡讀過的書。

    他坐在潭畔,雙眼緊閉,卻有無數本書籍在他的眼前翻動。

    寒風彷彿識字,不停翻動著書籍,然後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頁面。

    那些頁面上有圖畫,也有註解的文字。

    《南柯記》

    《諸殿源候論》

    《陣類本巢》

    ……

    ……

    陳長生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再次望向廢園四周。

    廢園還是先前那園,寒潭還是先前那潭,但此時在他的眼裡,卻已經截然不同。

    那十餘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無關聯,沒有任何深意,但風景四季相同,每每不變,變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邊緣岸石嶙峋,中間並無斷裂,更外圍的廢園舊牆,卻在潭的南面斷了,那裡看著似乎有個進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沒有寫完的一筆。

    那十餘株梅樹,在這裡隱約又站在了一列。

    這便是個同字。

    南柯記裡寫過一個故事,陣類本巢裡有過一張圖畫,諸殿源候論裡,講過前代皇朝被焚毀的一座宮殿。

    那座宮殿叫做桐宮。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宮。

    也是某代教宗集畢生修為創造出來的陣法。

    陳長生認出了這片廢園、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麼?

    除非到了傳說中的從聖境界,才有可能強行突破這座桐宮。

    當然,任何宮殿都是有門的,任何陣法都必須留一線生機。

    但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敢從桐宮的生門離開。

    因為多年前那座被焚燒成灰的桐宮,門外守著死神,留在宮內還能苟延殘喘,出去便必死無疑。

    因為福禍相倚,所謂的一線生機,往往便是死地。

    陳長生知道桐宮的生門在哪裡。

    風生,水起。

    夜風生而未盡之處,水勢斂而未起之地。

    他看著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語。

    雍容莊肅的禮樂聲,從廢園外遠處傳來,來自未央宮。

    南方使團已然就坐,雙方賓客已然齊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7 08:34 AM

第五十八章 獨闖龍潭

    認識桐宮,不代表能夠破桐宮而出。找到桐宮的生門,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實上,從古至今無數年來,無數強者曾經被囚桐宮,沒有一人敢踏進桐宮生門一步。

    有資格被囚桐宮的人,自然不凡,他們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確信當年建造桐宮的那位教宗大人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進桐宮生門一步,便等於是踏進了死域。

    在絕望的深淵裡不見得能夠看見希望,誰敢真的向死而生?於其選擇那條看似最簡單直接卻是最危險的道路,還不如嘗試尋找別的方法,哪怕在孤坐等待,也是更好的選擇。

    陳長生應該是桐宮有史以來囚禁的最弱者,但是最特殊的那個人,他與曾經的那些桐宮之囚們不同,他始終都在絕望的深淵裡尋找著希望,他每天每夜都在向死而生。

    他是世間最珍惜時間的人,不願意把時間用在掙扎這等無謂的事情上,與莫雨那番談話確定了他曾經的一些猜想後,他很迅速地做了決斷,毫不猶豫地踏進那片寒潭。

    那時,他不知道即將進入的寒潭叫做黑龍潭——即便知道也無所謂——他要離開廢園趕往未央宮去做那件事情,那麼無論攔在前面的是虎穴還是龍潭,他都要去闖一闖。

    廢園冷冽嚴寒,便是因為這面寒潭,潭水自然更加寒冷,他的腳底落到潭水錶面的瞬間,才發現潭面已經結了層極薄極透的冰,隨著喀喀幾聲碎響,便被踩破,變成了冰屑。

    陳長生沒有感覺到潭水打濕鞋面,因為他的腳沒有踏進水里,喀喀碎響的聲音在持續,寒潭表面的薄冰裂開,冰下的潭水竟也隨之裂開,出現了一條伸向潭底的石階!

    石階從岸邊向潭底漸漸下降,表面乾燥至極,沒有絲毫水痕,便是連青苔也沒有。

    潭水被無形力量分開,這畫面看著很神奇,石階深處的黑暗,其間似乎隱藏著無盡凶險,陳長生卻像根本沒有看到那幅神奇的畫面,就像這條通道先前一直存在那般,神情平靜沉穩。

    十餘步後,石階便消失在潭水下方,通道盡數沉降到了潭底。

    通道地面依然乾燥,牆角卻積著冰霜,此間的溫度比岸邊更加嚴寒,星空與遠處未央宮傳來的樂聲漸漸遠去,通道前方越來越黑暗,什麼都看不見,越往前走,彷彿便要遠離真實的人間,隨時便可能墮入深淵或是別的世界。

    陳長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放慢腳步,反而加快了腳步,直至最後竟跑了起來。

    他向著黑暗的深淵裡跑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盡頭,才發現這裡並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經不見,京都七夕夜的花燈更是照不到這裡,但通道後方還是有些微弱的光線,穿過那些清澈的潭水,落了下來,隱隱照亮了他的身前,照亮了一扇石門。

    這面石門高約十丈,看著極為沈重,表面沒有刻任何紋飾,就是由兩塊巨石簡單地搭在了一起,看著就像是天神童年時的積木玩具,又很像某種神靈的棺木,陰森肅殺之極。

    更令陳長生震撼不安的是,石門後方隱隱傳來一道難以言說的威勢。

    在天道院側門和未央宮偏殿處,他曾經兩次感受過徐世績刻意散發出來的威勢氣息,然而與石門後那道隱而不發的威勢相比,徐世績這位強大神將的氣息就像是只蛐蛐,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是的,石門後的那道威勢,陳長生從來沒有感受過,甚至沒有聽說過類似的形容,那是一種完全超出普通人想像的存在,靠近那個存在便會遭到絕對的碾壓,便會迎來毫無意外的死亡。

    別說他只是個十四歲的普通少年,即便是像莫雨那樣的聚星境強者,也不可能正面抵禦石門後這道氣息,即便是從聖境界的絕世高人,甚至也會選擇避而遠走!

    那道威勢並不是石門後的那位恐怖存在刻意釋放出來的,而是隨著石門的縫隙溢散而出的殘餘氣息,饒是如此,便已經碾壓的陳長生身心俱寒,臉色蒼白如雪,雙腳彷彿被凍在地面上。

    寧婆婆擔心他會誤入生門,遇著石門外傳說中的那位,莫雨卻不這樣認為,因為她很確定,沒有人在感受到石門後的威勢後,還敢推開石門走進去,而像陳長生這樣的普通少年,更是連站都不站不住,怎麼進去?

    誰也想不到,真實情況和莫雨的設想不同。

    陳長生難受到了極點,卻沒有倒下,甚至還能保持神智清明。

    他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自己明明從未遇見過石門後那種無比威嚴的氣息,可為什麼身體與神識卻自然生出某些極細微的反應變化,以至於竟能在那道威壓之前清醒地站立。

    他不知道自己剛出生、眼睛都還未睜開,便曾經遇到過與石門後的高級生命類似的存在。

    那道威嚴的氣息依然存在。

    陳長生身體僵硬,沒有倒下,卻也無法離開。

    下意識裡,他把手裡的短劍握的更緊了些,因為他感受到,自己把短劍握的越緊,那道石門後的威壓便會變得越容易承受,自己會舒服很多,彷彿有一種力量正從劍柄裡灌注進自己的身體,保護著自己。

    他不知道那種力量是什麼,他以為是勇氣。

    短劍是他下山之前,餘人師兄送給他的禮物。

    他讀遍三千道藏,都未曾發現過比餘人師兄還有勇氣的人。

    所以他以為師兄的劍,便是勇氣的來源。

    他握著短劍,抬起腳向前踏出一步,手掌落在石門上,向前推出。

    無聲無息,沉重的石門隨著他的動作緩緩開啟。

    大周皇城地底深處,一面修成後再也沒有開啟過的石門,今夜被推開。

    飄起些許塵埃,那是歷史的塵埃。

    這段歷史,已經千年。

    ……

    ……

    石門後一片黑暗,絕對的黑暗。

    陳長生一手握著短劍橫在胸前,一手取出夜明珠舉到半空中。

    這顆夜明珠光華璀璨,渾圓如瓜,正是落落拜師時孝敬他的那顆,也不知道先前放在何處。

    柔潤的光線,從他手裡的夜明珠散出,向著四面八方而去,然而過了很久,卻依然沒有照亮石壁之類的事物。

    這是一片極為寬闊的空間,無比空曠,竟似能放下一座真正的宮殿。

    陳長生完全想不到,在大周皇宮的地底,居然會有如此大的地下空間,按照先前奔跑的時間計算距離,他此時站立的地方,只怕已經出了大周皇宮的城牆範圍,在京都不知何處的地下。

    夜明珠的光線漸往遠處去,廣闊無垠的空間漸漸變得真實起來。

    遠處隱隱閃爍著銀色的光輝,密密麻麻,彷彿銀屑鋪了無數層,又像是夜空裡所有的繁星都降臨到了人間。

    陳長生舉著夜明珠向那邊走去,來到那片銀屑之前,才震撼無比地發現,原來那是滿地的銀錠!

    無數銀錠構成了一片銀海。

    在銀海的正中央,有一座由金塊砌成的金山。

    那座金山的峰頂,生著一株殷紅至極的珊瑚樹。

    在珊瑚樹繁密的枝丫裡,結著無數鑽石、晶石雕成的果子。

    金山銀海紅珊瑚,還有萬千玉果。

    這幅畫面真的很俗氣,因為太過富貴,富貴不可言。

    陳長生震撼無言,便是連那道威壓都快要忘記。

    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錢。

    準確地說,這片大陸上從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金銀財寶。

    由銀錠組成的銀海表面,覆著層淺淺的霜。

    很多銀錠表層已經開始剝落,像刨木花似地四處亂堆著,先前他看到的銀屑,便是這些。

    地底空間很寒冷,竟連銀子都承受不住。

    便在這時,忽然起了一陣寒風。

    銀海表面生起微瀾,無數銀屑嘩嘩拂動,霜色驟深,銀海深處竟積起了雪。

    這陣寒風吹拂了很長時間。

    陳長生的身體表面結了一層冰霜,眉毛與睫毛已然被染白。

    但他的內心更加寒冷。

    因為這場持續很長時間的寒風,只是一次呼吸。

    一次極其悠長而恐怖的呼吸。

    黑暗的夜色裡,忽然生出兩團幽幽的光焰。

    那兩團光焰純淨而寒冷,沒有一絲顏色。

    彷彿是來自冥間被冰冷的火。

    兩團光焰緩緩靠近陳長生。

    那道恐怖的威壓,籠罩了整個地下空間。

    陳長生再也承受不住,唇角開始溢出鮮血。

    那兩團光焰裡忽然多出了一種叫做情緒的事物。

    初始惘然,繼而震驚,然後狂喜,接著好奇,最後儘數化為冰冷與殘暴。

    這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冥火。那是一對冷酷的眼睛,比陳長生的身體還要大。

    擁有這雙眼睛的生物,又該是多麼巨大?

    夜明珠離開陳長生的手,飄了起來,最終落在了穹頂上。

    忽然間,整個穹頂都亮了起來。因為穹頂上鑲嵌著數千顆夜明珠。先前陳長生看著那片銀海,以為是夜空裡的繁星都降臨到了人間,此時他才明白,這裡本來就有夜空,也有繁星。

    地底空間漸漸明亮。

    一塊黑色的岩石出現在半空中。

    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黑色岩石出現。

    那些黑色的岩石吸噬著穹頂散落的光芒,沒有溢出絲毫。

    陳長生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是鱗。

    一塊巨大的黑色岩石,便是一片黑色的鱗片。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鱗片能如此巨大——龍鱗。

    一頭恐怖的黑色巨龍在夜空裡緩緩出現。

    它俯瞰著陳長生,雙眼如幽冥的火,冷漠而殘忍。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8 09:51 A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7-18 01:33 P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一名少年在黑色巨龍...

    這是三千世界裡最高貴的的生命,這是天地間至寒的存在,擁有著難以言喻的威勢——除了那些已經超越凡俗的大修士,渺小的人類如何能夠在這條黑色巨龍的身前站住?

    陳長生再如何意志堅毅,也無法承受住這股來自遠古的威壓,他緊緊抿著唇,不想讓牙齒格格的撞擊聲,卻無法阻止身體的顫抖,每根骨頭都彷彿在悲鳴。

    啪的一聲悶響!他沒有跪倒在黑龍之前,卻​​也無法站立,直接摔坐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摔的極重,他的神思有些恍惚,未想著疼痛,只是不停地在心裡重複著幾句話。

    “傳說是真的!”

    “皇宮裡真的有條龍!”

    “一條最高貴的玄霜巨龍!”

    在推門那扇沉重的石門之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

    他想過石門背後那道恐怖的威壓可能是落落提到過的那位擁有從聖境界、閉關已逾百年的宮中老供奉,也可能是這座皇宮的機樞大陣,甚至想過可能是某條巨龍留下的骸骨,卻怎麼也想不到……

    石門後竟然有一條活著的龍!

    遠古之後,大陸上已經很難看到龍族的蹤跡,那些高貴而強大的生物,漸漸快要變成只存在於書中的神物,沒有人親眼見過,陳長生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龍的模樣,想要親眼看看。

    今夜他終於親眼見到了,卻願自己這輩子都不要看見。

    這條黑龍此時正飄浮在他身前空中,居高臨下望著他。

    穹頂千顆夜明珠灑落的光輝,盡數被它身上的黑色鱗片吸收,純黑的龍身就像是活過來的深淵一般令人心悸,但真正恐怖的還是黑龍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裡充滿著冷漠與殘暴的意味。

    陳長生懂得這眼神的意思,那就是一個人類孩子看著樹下的螻蟻。

    那是一種格外純淨的冷漠殘暴,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道理。

    孩子可以看樹下的螻蟻看半個時辰,然後用鞋底把它們盡數踩死。

    這就是高級生命對卑賤者的態度。

    陳長生終於明白了莫雨離開之前說的那幾句話。

    是的,沒有人能夠從桐宮裡離開,因為桐宮的生門就那片寒潭之下。

    寒潭是真正的龍潭,這裡生活著一條黑色的巨龍,任何人類遇到它,都會死。

    只不過莫雨沒有想到,他竟然有勇氣,或者說愚蠢到能夠堅持走到黑龍的身前。

    陳長生睫毛上的冰霜忽然落了下來,就像是梅花瓣上的雪被風吹落。

    地下空間裡起了一陣微風。

    那是黑色巨龍準備呼吸。

    陳長生知道,下一刻自己就將死去。

    推開那扇石門的時候,他準備了很多對策,哪怕真是那位閉關的從聖境老供奉,他也不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他相信只要能夠交流,自己便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石門後是一條黑龍。

    傳說中,龍是高貴的,是強大的,但從來都不是仁慈的。

    龍不會與人類交流,不屑與人類交流,至少是不屑與像他普通的人類交流。

    對此,他沒有任何準備。

    對死亡,他倒是準備了好些年,可現在死亡真的即將到來,他才明白,自己依然沒有準備好。

    原來,死亡是一件無法準備的事物。

    地底空間一片死寂,夜明珠灑落的光輝,像雪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寒冷,忽然覺得很累,知道再做什麼都只是徒勞,於是他不再掙扎著試圖站起,甚至不再思考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抬起頭,看著空中那隻像山一般的恐怖龍首,平靜而釋然。

    “看來師父說的沒有錯,我的命真的不好。”

    他不知道這隻黑龍能不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但在他想來,如此高貴的生物,即便能聽懂,也不屑於聽,所以他把自己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話,對著黑龍說了出來。

    “我有病,治不好。”

    “我活不過二十歲。”

    “師父是整個大陸最好的醫生,我醫術也不錯,可是,我們都治不好。”

    “這病比絕症還要絕,所以不是病,是命。

    “我的命不好。”

    “來到京都後,我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進了國教學院,有了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雖然離凌煙閣還很遠,但終究是向那裡走出了第一步,然後遇見了落落,我以為自己的命正在變好。”

    “沒想到今夜遇見了你。”

    “我的命,原來還是這樣不好。”

    陳長生的臉色有些蒼白,那是被冰霜與嚴寒凍的,與恐懼無關。

    他現在無所畏懼,哪怕面對著一隻傳說中的殘暴黑龍。

    他不再關心這條黑龍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願不願意聽自己說話。

    他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那麼這些話如果不說出來,便再也沒有機會說。

    “都說命運天注定,就算再糟糕,也不可能改變,但我不甘心。”

    一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支撐著他站了起來,他抬頭望向穹頂那些美麗的夜明珠,微微瞇眼,就像一隻可憐的幼獸望向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充滿了嚮往與歡喜。

    “我想活著,我想活過二十歲,然後一歲,甚至五百歲,八百歲,活的越久越久,最好能夠長生不死……但首先,我必須活過二十歲,所以我活的非常小心。 ”

    “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每天鍛煉身體,我從不挑食,但絕不暴食暴飲,我油鹽不進,那不是說性格,而是那樣的食物才健康,我按著醫書上的要求,用小秤量著肉與菜吃,從來不嫌麻煩,直到十二歲後,把所有這些都變成本能。”

    “我珍惜時間,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修行,我想盡可能在二十歲之前接觸到那些最美妙的智慧,更想通過修行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樣二十歲之後才會有機會去看更多美妙的風景。”

    他望向黑龍說道:“是的,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給自己設定的所有規矩,都是為了活著,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著,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我拼了命地在活著。”

    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著,為此我在拼命地生活——寒冷的地下空間,遠處漆黑的夜色,穹頂漸淡的光輝,黑龍之前的少年,平靜而內蘊無限悲愴的話語,任誰大概都會動容。

    黑色巨龍看著少年的眼神依然冷漠殘忍,或者是因為它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更多的是不在意,螞蟻迎著樹枝憤怒悲壯地揮舞著前肢,在觀察它的孩子眼中只會顯得有趣或是可笑。

    陳長生已經不關心黑龍的反應,他只是想說說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

    “改變命運真的太難,我這些年活的真的太累,但再累我也想活下去,因為西寧鎮的豬頭肉切成薄片再蘸了紅油與岩鹽真的很好吃,因為書上真的有很多有趣有意思的知識,因為生命真的很美好。”

    “我不想死,但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活過二十歲,更準確地說,我根本沒有什麼信心,我不想那個給自己寄竹蜻蜓的小姑娘變成望門寡,所以我來到京都,想要退婚,結果呢?”

    “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早熟,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都說我穩重,卻不想想……我離死只有五年了,我正青春,卻已經被黃土埋了半截,能不穩重嗎?可是我怎麼能甘心呢!?”

    過往的這些年,陳長生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大悲大喜都對身體不好,但現在一切都不用了,所以他不再平靜,他看著黑龍或者是這個世界憤怒地喊著。

    “我不想死。”

    “但現在我要死了。”

    “我很難過。”

    陳長生很悲傷,眼圈微紅,他以為自己會哭,卻發現這些年一直控制情緒不肯哭,以至於連怎麼哭都已經不再記得,於是他更加悲傷,然後難以想像的平靜下來。

    “謝謝你沒有一口吃了我,雖然這可能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但你讓我說完這了些話,所以我要謝謝你。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哪怕可笑,還是請允許我最後與你戰鬥一場。”

    說完最後這句話,他舉起手中的短劍,迎向黑龍。

    他在心裡默默想著:死亡,來吧!

    讓我們一決勝負。

    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

    黑龍緩緩向他而來,寒冷的颶風迴盪在廣闊的地下空間裡,它的身軀過於龐大,只是微動便足以令天地變色。

    難以想像的寒冷降臨在陳長生的身上。

    他的睫毛上再次掛起寒霜,身體裡的血液彷彿都要被凍凝。

    死亡就在眼前。

    他卻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很輕鬆。

    從十歲之後,一直跟隨著他的死亡陰影與那種恐怖的壓力,忽然間消失一空。

    他前所未有的輕明,舒服,覺得身體輕了很多,沒有任何壓力,原來是這樣美好的感覺。

    他終於明悟,怎樣才能戰勝死亡帶來的恐懼?只有死亡自身。

    他笑了起來,睫毛上的冰霜像白花一般散開。

    老師,您看到了嗎?

    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您說我會二十歲時死去。

    現在我十五未滿,便要死了。

    命運,原來並不是不可戰勝。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8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7-18 11:12 PM 編輯

第六十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宮在西,距離皇宮南陽門一千四百九四丈,從南陽門到外殿的未央宮,還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驚動宮裡供奉的情況下,從這裡趕到未央宮需要多少時間?夜色里傳來的樂聲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團肯定已經到了,並且已經坐下,青藤宴即將開始,自己稍後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著這些事情,沉默不語,小臉上滿是霜意,以至於整座宮殿都顯得有些寒冷。

    好在現在這座宮殿裡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與那位宮殿的主人,沒有人會指責她無禮。

    小明宮是大周皇宮裡最安靜卻也是最奢望的一座宮殿,因為這里居住著聖後娘娘最寵愛的唯一的那名女兒,平國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顏艷麗,年歲似乎不大,眉眼間卻自然有抹揮不去的風情。

    面對集大周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平國公主,普通人連大氣都不敢出,落落的態度卻是毫不客氣,言語間更是隱帶指責之意:“平國,你把我騙到這裡,不讓我參加青藤宴,難道想不給個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國公主請她來到小明宮,不料來到小明宮後,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時間,等她反應過來後,平國公主才終於現身,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國公主做這件事情是受人所託,肯定與青宴有關,但她只想到那些對國教學院虎視耽耽的聖後追隨者,卻沒有想到,對方的目的始終都是在陳長生的身上。

    平國公主聽著落落的質問,也不生氣,微笑說道:“只是數月時間不見,聽說你在國教學院裡裝乖巧的女學生,所以有些好奇,對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著她的眼睛,繼續問道:“為什麼?”

    “莫雨知道我和你關係親近,所以讓我把你留一段時間,至於為什麼……她可沒對我說。”

    平國公主說道,神情很是坦然,沒有將這當成什麼要緊的事情。

    落落卻從她的表現裡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國公主殿下與莫雨姑娘的關係並不怎麼親近,只是因為聖後娘娘的緣故,才維持著表面的熱情與客套— —她自然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說法。

    平國公主說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后之命主持最後一夜的青藤宴,最關心的便是那隻鳳凰與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約,她讓我把你留在這裡,還不是怕你到時候跳出來鬧事。”

    她明明容顏稚嫩,卻把秋山君稱作孩子,顯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適應她這副模樣,微微皺眉,厭憎說道:“好好說話……我又不是你,我為什麼要鬧事。”

    平國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澀,說道:“我為什麼要鬧事?落落你真是喜歡說笑話。”

    落落說道:“你不喜歡徐有容……只要在皇宮裡住過的人,誰不知道?”

    平國公主笑容驟斂,寒聲道:“母后喜歡她,我憑什麼要喜歡她?再說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無缺,如此優秀,就應該做我大周朝的駙馬,憑什麼要娶她這個渾身山野氣的泥猴兒!”

    落落微諷說道:“就算你把小時候和她打架打輸的事情說上無數遍,也影響不了她在聖後娘娘和所有人心裡的地位,不要說秋山君,就是我也更願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國公主很是生氣,說道:“你到底站哪邊的?”

    落落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歡她——當然,如果你肯放我離開,我可以站到你這邊。”

    平國公主站起身來靜靜看著她,忽然展顏一笑說道:“莫雨第一次求我辦事,你覺得我會辦砸嗎?”

    落落站起身來,說道:“這種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你不是從來都不會做?”

    平國公主無奈嘆道:“我畢竟是公主,總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說的事情,應該便是與今夜南方使團提親有關,卻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現場,對這次提親有什麼影響,自己雖然佩服秋山君,但對他可沒有什麼想法。

    她的手抬起,離腰帶極近,只要動念,便能抽出驚雨鞭。

    對方是大周朝的平國公主,極受聖後娘娘寵愛,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過分的事情,但現在,落落忽然很想殺了她,因為她忽然間想到,對方只敢把自己騙到小明宮,但卻有可能對先生出手!

    平國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卻不畏懼,微笑著說道:“前些天聽說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個遠房外侄打成了廢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過你,但……我如果出事,你們家承擔得起嗎?”

    落落看著她說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瘋子,我們確實承擔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瘋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憑你,再加上莫雨,承擔得起嗎?”

    平國公主無辜說道:“這裡是大周皇宮,你怎麼會出事呢?”

    小明宮外的夜色裡,不知隱藏著多少宮廷供奉與強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傷了落落,卻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為某些原因,莫雨也無真的傷了陳長生,所以必須想辦法把他困住。

    現在他們師徒二人,都面臨著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裝蠢賣傻扮萌態,我也很擅長的。”

    落落握住驚雨鞭緩緩抽出,看著她認真說道:“我自己要出事,誰能攔得住?”

    平國神情微凜,因為她看出了落落的決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宮出事,她和莫雨加起來,也無法承受,最關鍵的是,今夜這件事情,娘娘並不知曉,八百里紅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究竟有什麼好,竟然能夠讓你死心塌地成這樣?”她看著落落,很是不解。

    “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關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輕動,驚雨鞭在金磚上緩緩移動,她看著平國公主說道:“我現在也不想關心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讓開道路,我要去參加青藤宴了。”

    平國公主沉默不語,看似猶豫掙扎,實際上卻是在心裡默默計算著時間,待確認按照莫雨的說法,這時候那名少年應該已經被困在了桐宮中,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請。”她看著落落說道:“希望你還來得及。”

    夜色深沉,宮殿亮若白晝,落落來到未央宮外,頰畔青絲微拂,眉間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後陰影處,看到了金長史和李女史的身影,側頭靜聽片刻,清秀的雙眉微微挑起,隱有怒意。

    陳長生不在殿內。先前那刻,他還在殿側與東御神將徐世績交談,接著陳留王與他說了幾句話,金長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裡。

    落落望向夜色裡的大周皇宮,無數飛簷樓榭,沉默不語,她知道,要在這樣的時間段、這樣廣闊的區域裡找一個人是多麼困難事情,那麼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現在青藤宴上,因為南方使團要來提親,這又是為什麼?她捏了捏袖子裡的錦囊,想著離開國教學院之前先生的交待,雙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飛起一般。

    對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麼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開未央宮緊閉的殿門,迎著殿內的光明走進去。

    殿內,南方使團已然到場,正與青藤諸院以及朝廷國教的大人物們見禮,有些未曾見過的人正在自我介紹,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樂融融的場景,熱鬧非凡。

    便在這時,哐的一聲,殿門被人推開!

    微寒的夜風雖然無法吹入,殿風的光線卻為之一變,氣氛也為之一變,因為推開殿門的那人顯得很是無禮。

    待看清楚站在殿門處的那名小姑娘是誰後,殿內變得異常安靜。

    先前已經有人注意到國教學院的座席上空無一人,正自訝異,此時終於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內拂過。

    那名中年男人應該便是秋山家的族長,秋山源信。

    那名鬚髮皆白,案前只擱著一碗清水,一隻青梨的老者,應該便是離山長老小松宮。

    那名面籠白紗,氣度清靜的女子,既然穿著國教禮服,又與青矅十三引的那些女教授們坐的極近,應該便是當代聖女的同門。

    那三名神情淡漠,劍橫於膝的年輕人,應該便是傳言裡的神國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過大朝試預科的年輕學子們都見過。

    殿內有很多人,就是沒有陳長生。

    落落的目光,最後落在最前方的一張座席上。

    那張座席距離陳留王等人的主席極近,比秋山源信和小松宮的位置只差一點。

    那張座席坐著的卻是位年輕人。

    那位年輕人神情溫和,親切至極,氣息普通,但絕不普通。

    因為他的眼睛裡有光。

    落落看著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神國七律裡的苟寒食。

    傳說中的苟寒食。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7-19 07:10 AM

本帖最後由 leo9709 於 2014-7-19 08:09 AM 編輯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請讓我對你說一個字

   “這個小姑娘是誰?”

    南方使團來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來說不應該主動發問,但那位面蒙白紗的女子與青矅十三引的師生相熟,與徐世績也是舊識,見殿內氣氛有些怪異,便問了一句。

    殿內大多數人都參加過青藤宴的第一夜,哪里會不認得這名把天海牙兒打成廢人的小姑娘,聽著客人發問,有人說道:“她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不知為何來晚了些。”

    聽到這句話,那位來自聖女峰的女子輕噫一聲,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劍橫于膝的年輕人更是同時抬頭,望向落落,目光驟然變得極為鋒利,便像是出鞘的寶劍。

    遠在南方,人們也知曉國教學院早已廢棄,前段時間在路途上,他們聽說了青藤宴第一夜發生的事情,才知道國教學院今年多了兩位新生,這個小姑娘便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天才?

    那三位來自離山的年輕人,便是傳聞中的神國七律中的三人,在他們看來,擊敗天海牙兒自然算不得什麼,但這個小姑娘如此年歲便如此強大,確實值得重視。

    苟寒食也抬頭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溫和笑了笑,顯得不是太過在意。

    落落沒有理會那三名離山青年投來的眼光,神國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時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覺的很清楚,這個人真的很不簡單,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先生呢?可否能勝過他?

    場間一時安靜,她站在殿門顯得有些刺眼。

    徐世績神情冷漠道:“既然來遲,已是失禮,還不趕緊坐下,讓客人們看了笑話!”

    聽著這番毫不客氣的話,陳留王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心想徐世績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猜到這小姑娘的身份,看來聖后娘娘對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遠了。

    陳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此時場間知道落落真實身份的,便是他們二人,只見茅秋雨神情肅穆,仿佛什麼都不知道。他忽然心動微動,轉身向梅里砂主教望去,卻只見主教大人微閉著眼睛,似乎快要睡著。

    “老人家們都真沉得住氣……”

    陳留王嘆了口氣,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績一眼,如果換成別的時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里會善罷甘休,不要看她在陳長生面前乖巧可人,真發起狠來,沒看見平國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緊握著那只錦囊,想著陳長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氣,將怒火盡數壓抑下來,也不與徐世績說話,直接向角落里國教學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這時,禮樂聲起,幔簾輕拂,在十余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下,一身華麗宮裝的女子緩緩走進殿內。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權勢雖重,但畢竟沒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來說,會更低調些,但此時是在皇宮前殿,眾人皆知她代表的是聖后娘娘,哪還好靜坐席間,紛紛起身相迎。

    殿內數百人紛紛站起,南方使團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兩個人沒有起身。

    一位是教樞處主教梅里砂,老人家閉著眼睛,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仿佛真的睡著了。

    一位是角落里的落落,她靜靜直視莫雨的臉,顯得有些無禮。

    舉場起立,卻有兩人未起,自然極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過去,

    徐世績的臉色更加陰沉,他雖然明明知道那個叫落落的小姑娘來歷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團前來提親,他必須保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幾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沒有什麼變數。

    此時變數似乎來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怒,那麼自然只有針對剩下的那個人。

    他冷冷地看著角落里國教學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沒有人敢直視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里,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沒有理這些目光,她盯著莫雨,眼神平靜,神情嚴肅,警告之意十足。

    眾人心情微凜,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

    徐世績正准備沉聲訓斥兩句,殿內忽然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

    “沒事兒。”

    莫雨微笑說道,平伸雙臂,廣袖微垂,示意眾人坐下。

    這句話似乎是對眾人說的,對徐世績說的,表現她寬仁的胸懷。

    只有落落知道,她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對落落承諾,陳長生一定不會有事兒。

    落落知道莫雨不會撒謊,尤其是此時此刻,她已經知道莫雨做過些什麼,並且發出警告之後。

    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她沒有放鬆。

    她坐在角落里,靜靜看著莫雨,視線一刻不移。

    就像一只潛伏在山林里的虎,正靜靜看著獵物,隨時可能跳出來,將對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遠處角落里來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國公主一樣,都以為所謂國教學院求學,只不過是她在百草園呆的無聊,和普通人玩的小遊戲說。

    就算她與陳長生之間有些情誼,也不至于重視到這種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內還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國教學院四周的人們,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

    ……

    陳長生以為自己死了,但沒有死。

    黑色巨龍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沒有繼續向前。

    二者相隔十余丈,因為黑色巨龍過于龐大,這個距離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龍牙根部積著的風雪。黑龍在緩慢悠長的呼吸,無盡數量的寒風呼嘯而作,無數的雪粒與霜片,在風中翻滾著,飛舞著。

    陳長生覺得自己正站在遙遠北方的雪老城外。

    讓黑龍緩緩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氣,也不是他臨死之前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手里的那把短劍。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劍。

    看著他手里的短劍,黑龍的眼睛深處,仿佛有無數顆星辰逐次亮起,然後再次熄滅。

    每顆星辰都是一種情緒。

    惘然。

    不解。

    震驚。

    不安。

    怨毒。

    別離。

    相見。

    親切。

    警惕。

    憤怒。

    壯闊。

    淡然。

    無法淡然。

    想忘記。

    難以忘記。

    失望。

    絕望。

    希望。

    還是希望。

    ……

    ……

    黑龍冷漠殘酷的眼睛里出現了無數種復雜的情緒。

    做為人類,很難理解,為什麼一瞬間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緒。

    陳長生無法理解,他滿身風雪,緊握著劍,看著黑龍,沉默無語。

    黑龍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黑龍忽然……發出一聲低吼!

    寒風呼嘯,地底空間遙遠的牆壁上積著的冰雪簌簌落下,銀海表面的霜雪卷飛不定。

    那聲低吼是一個字,因為那有具體的意思。

    那聲低吼,更像是一個純粹的聲音,因為那就是聲音,而且是單音節。

    極短促的一節聲音,卻極為復雜。

    就像一場颶風,看似狂暴單調,其中里面有無數湍流,有無數方向。

    這便是龍語。

    已經在人類世界消失了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龍語。

    時至今日,或者已經沒有人聽過龍語,至于會說龍語的人……更不知道到哪里找去。

    龍是這個世界最高級的生命,擁有最完美的身體與靈魂,只有它那無比堅固與無比復雜的生物構造與無比強大的神魂意識相結合,才能用這種難以想象的方法進行交流。

    至簡者至繁,至高。

    “這就是傳說中的龍語嗎?”

    陳長生震撼想著。

    即便沒有被風雪所困,想必他此時也會渾身僵硬。

    因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人聽到龍吟后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說,他的震撼要多出一個層次。

    他聽過這種聲音。

    在西寧鎮舊廟,他和師兄看過三千道藏,最後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隱著天道終義,他們不認識卷上的文字,于是去問師父,師父說他也不認識,但他……會讀。

    于是他和師兄開始學著去讀那些字。

    不知其義,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麼。

    直到多年後在大周皇宮地底,在一條玄霜巨龍之前,他終于知道了。

    那是龍語。

    原來大道三千卷的最後一卷,是用龍語寫的。

    安靜。

    長時間的安靜。

    黑龍靜靜看著陳長生,似乎在等待什麼。

    陳長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麼,所以只有沉默。

    黑龍的眼睛里再次有無數顆星辰依次明亮,然後熄滅。

    它沉默片刻,然后低嘯了一聲。

    這聲嘯真的很低,沒有寒風起,卻有寂滅意。

    陳長生的睫毛飄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發飄散在身後,然後飄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後飄落。

    龍嘯低沉,憤怒的最終盡是失望,然後是絕望。

    陳長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這個又字並不可笑,很可悲。

    黑龍先前似乎對他有所希望,所以讓他多活了片刻。

    但現在那些希望沒有了。

    陳長生忽然很悲傷,不是因為沒有希望,不是因為自己。

    不知為何,聽著黑龍的低嘯,他悲傷的難以言語。

    他仿佛看到了無數歲月,無窮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騙與隱瞞,苦守與絕望。

    那些他也曾經經歷過。

    死亡的陰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數年時間,每時每刻不停。

    他無人去說,無處去述,孤單地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這條黑龍。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

    于是,他對著黑龍說出了一個字。

    他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

    那是小時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後一卷里學會的第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為怪異。

    片段里仿佛蘊藏著無窮的信息。

    聽到這個字,黑龍的雙眼里忽然射出無數狂暴的光線!

    整個世界卻安靜下來。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19 11:39 PM

第六十二章 吱吱

    安靜,絕對的安靜,極長的安靜,沒有風聲,沒有滴水聲,沒有呼息聲,黑色巨龍和陳長生都屏著呼吸,沉默不語,似乎是因為緊張,這緊張似乎又來自於終於看到了希望。

    黑色巨龍的希望不得而知,陳長生的希望自然是遠離死亡,當他看到黑色巨龍的龍鬚緩緩飄起,悄然無聲來到自己身前,輕輕抵住自己眉心,無法確定稍後究竟會發生什麼。

    那根龍鬚與龍頜相接的地方極粗,逐漸變細,最前端時人類的尾指粗細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鋒利,表面幽黑如夜,卻又透明如玉,裡面隱隱有黑色的光塵在翻滾,如陰雲一般。

    龍鬚的尖端與他的眉心似觸未觸,相距極近,肉眼根本無法看清楚究竟有沒有碰到,陳長生越來越緊張,剛從死亡邊緣歸來,更容易感受到恐懼,他握著劍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後迅速被環境低溫凍成冰霜。

    悄無聲息,黑色的龍鬚在他眉心輕輕點落。

    那種感覺很奇怪,並不粘膩恐怖,微涼微清,反而讓他清醒過來,隱隱明白黑色巨龍的意思。

    那是讓他繼續。

    陳長生沒有猶豫,說出了第二個字——依然是大道三千卷最後一卷裡的文字。

    這個字的發音還是非常怪異,想要發出來極為困難,縱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漲的有些通紅,嘴唇卻有些發白似乎說出這個字,耗損了他極大的心神。

    黑色的龍鬚輕輕飄拂,幽黑的尖端在他的眉心前收縮輕彈,然後再次輕點他的眉心。

    陳長生明白,於是說出了第三個字,然後是第四個字,第五個字……

    隨著那種奇怪的音節從他的嘴唇裡發出,他的心神迅速損耗,越來越虛弱,但同時,他感覺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漸漸消減,十餘個字說完後,溫暖終於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臟裡。

    黑色巨龍眼神依舊漠然,龍鬚卻收縮彈回的越來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線下耀出無數道黑色的線條,最後彷佛要結出無數朵花來,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陳長生感覺到了它的喜悅,有些餘悸難消——他說的這十餘個龍語音節,沒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後一卷的順序,只是從一千六百零一個字裡隨意挑選出來,應該無法組織成語句,沒想到這龍竟還是聽懂了。

    他這樣做是因為藏在骨子裡的謹慎,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現在看來,應該問題不大。

    黑色龍鬚漸漸靜止,緩緩離開他的眉心,輕輕地觸了觸他握著短劍的手,沒有敵意。

    陳長生準確地接受到了對方發來的信號,終於完全放鬆。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時刻,終於過去,長時間的恐怖壓力,驟然消失,他的心意隨環境而變,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體落下,不知從何處積來的灰塵,順著衣裳的縫隙濺向空中。

    推開石門後他便一直極度緊張,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條黑色巨龍,卻直到此時,才真正看清楚這條黑色巨龍的模樣,更準確地說,直到此時,他才敢仔細地打量這條黑色巨龍。

    這是一條玄霜巨龍。

    即便在龍族裡,這也是最高級的存在,屬於傳說級別的神物,與黃金巨龍、九天真龍地位相同。

    然而,與神話或傳說中玄霜巨龍殘暴好殺卻又性喜潔淨、如黑夜一般幽魅美麗的形容不同,陳長生竟然在這條黑色巨龍的身體上看到了很多灰塵,甚至還看到了很多殘破的龍鱗!

    那些龍鱗將落未落,看上去極為難看,就像是死魚肚。

    陳長生很吃驚,如果道藏和傳說裡對玄霜巨龍的形容沒有錯,那它怎麼會變成這樣?幫一個有輕微潔癖的少年,他很清楚,無比看重潔淨的生命,怎樣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

    更令他吃驚的是,隨著寒意漸退,光線漸遠,他竟在黑色巨龍後方看到了兩根極粗的鐵鍊,那兩根鐵鍊緊緊地鎖住了黑色巨龍的後面兩隻龍爪,深深地鍥進龍鱗裡,看著極為恐怖!

    這隻黑色巨龍原來……不是大周皇宮孤單的守護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兩根鐵鍊的表面覆著無數層冰霜,卻不知是何材料製成,完全沒有斷裂的徵兆,想來也是,能夠把一隻玄霜巨龍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兩根鐵鍊的另一端在牆壁上。

    那是一面高約數百丈的石壁,上面刻著一幅巨畫,畫上的粉彩已經被歲月侵蝕不見,但還可以看清楚畫的是什麼,那幅面上沒有什麼風景名物,只有兩個人。

    兩個凶神惡煞的人。

    石壁很高,畫很大,畫中的這兩個人自然也極為高大,宛若天神一般,身上穿著盔甲,一人手持鐵鐧,一人手持長鞭,眉眼之間威嚴如神,顧盼之間豪情萬丈。

    陳長生認識這兩個人,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人類都認識這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現在還掛在所有家宅院府的正​​門上,這兩個人便是門神。

    門神不是神,是真的人,是當年大周太宗皇帝身邊最強大的兩名神將。

    一位神將名叫秦重,一名神將名叫雨宮。

    這兩名神將追隨太宗皇帝一生征戰,從大周建國直到最後大敗魔族,

    雖然不像王之策那般功高蓋世,但威猛凶煞處猶有過之,實力深不可測,壯年時便已經進入從聖境界,乃是真正的絕世強者。

    同樣是神將,這兩人可要比現在大陸上的這些神將強大無數倍。

    縛住黑色巨龍的鐵鍊,被拴在石壁上,正好被畫面兩名神將握在手裡。

    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看到這些畫面,陳長生隱約確認,這隻黑色巨龍應該是太宗年間被擒。

    他想著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想著那些已經快要變成神話故事、甚至已經變成神話故事的當年的強者們,想著凌煙閣上那些畫像,真的很同情這隻黑色巨龍。

    或者是因為魔族給予的羞辱及壓力的緣故,人類在那個年代暴發出了難以想像的光彩,無數強者層出不窮,即便是玄霜巨龍這樣的存在,也寡不敵眾,最終只能成為悲慘的囚徒。

    從太宗年間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多少年?

    在這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地底,這隻黑龍怎樣熬過這段漫長的歲月?

    “你想和我說說話,是吧?”陳長生問道。

    黑色巨龍的龍鬚再次飄起,在他的唇角輕掠而過,如蜻蜓點水。

    “我只會說,我不懂那些字的意思。”

    陳長生看著它說道:“但,你可以教我。”

    黑色巨龍的眼睛忽然間變得異常明亮,比穹頂數千顆夜明珠加在一起還要明亮。

    陳長生心想,你果然能聽懂人類的語言,那麼如果要交流,只需要我學會龍族的語言,看著黑龍繼續說道:“我知道龍語很難學,不過我是個很擅長學習的人,只要你耐心教我,我一定能學會。”

    便在這時,黑龍忽然發出一聲低嘯。

    陳長生微怔。

    黑色的龍鬚無風而起,在他的眉心輕輕點了四下,快若閃電,輕若塵埃。

    陳長生眉頭微皺,想著這是什麼意思。

    黑色龍鬚在他的眉心再輕輕點了四下,同時黑龍再次發出一聲低嘯。

    陳長生懂了。

    先前最後一句話裡,他說了四個我字。

    這就是黑龍想要告訴他的意思。

    “我?”陳長生指著自己問道。

    龍語極為複雜,一個音節裡的無數片段,可以進行無數種組合,不同的組合才是不同意思的表達,想要完全掌握,必然是個極漫長的過程。他知道那聲龍嘯裡有我的意思,但肯定不止我,但……至少有我。

    看著陳長生的動作,黑色巨龍先是一怔,忽然開始翻滾起來!

    它龐大的身軀在地底空間裡不停滾動,引起恐怖的颶風!

    同時,一道古怪的聲音從黑龍的嘴裡不停響起。

    從一千多年前出生開始,直到現在,它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嘯聲來迎接。

    而且因為某些原因,它必須壓抑著嘯,壓抑著笑。

    “吱吱……吱吱……吱吱……”

    聽著很像老鼠在叫,很是滑稽可笑。

    但有無比狂喜在裡面。

    陳長生不知道黑龍當年做過什麼事情,犯過何等罪孽,才會被大周王朝囚禁,此時看著它僅僅因為有人類能夠與它進行最簡單的交流,便如此狂喜,不禁有些動容,更加同情對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龍終於停止了狂喜的翻滾,安靜下來。

    它靜靜看著陳長生,感受到他真切的同情,眼神漸漸溫和。

    黑色龍鬚再次飄起,懸在他的眉心之前。

    它等著陳長生再次開口。

    陳長生想了想,開口說的卻不是黑龍想要聽到的話。

    “我知道你很想和人說說話……但現在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馬上離開。”

    黑龍的眼神重新變得冷漠起來。

    陳長生神​​情凝重說道:“我答應你,只要把這件事情辦完,我會來找你,跟你學說話,和你說話。”

    黑龍的眼神依然冷漠,更多了幾絲戲謔之意。

    做為一名高貴的玄霜巨龍,被人類囚禁了這麼多年,它再也不會忘記父王當年對它說過的話。

    如果人類可以相信,我們才應該是世界的統治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0 08:46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0 08:48 A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恰恰

    黑龍想著,人類都是最無恥的騙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在這片深淵般的鬼地方煎熬了這麼多年,雖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歡黑暗,最開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媽媽……

    不對,我想到哪裡了?

    好吧,面前這個少年看上去很誠實,味道很好聞,不像是騙子,就和當年那個姓王的男人一樣,不過那個姓王的男人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自己都還不知道,更何況這個少年?

    你想騙自己放你離開,肯定再也不會回來,說什麼把事情辦完了就來陪我聊天?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也是被人騙到這個地方的,逃出去後怎麼會回來?再說了,這上面是皇宮,你以為你想回來就能回來?說要回來的話,不過是安慰我罷了,不,就是在騙我,是的,人類都是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我孤孤單單地在這地底熬了這麼多年,除了那個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沒見過活物——那個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見爭如不見——好不容易,終於遇著個能說話的人,我怎麼可能放你離開?

    你若離開,便是陰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應該相信我。」陳長生看著它說道。

    黑龍眼神冷漠,有些譏誚,似乎想說,你不過十餘歲,哪裡知道時間帶給人的折磨。

    陳長生知道先前黑龍對自己表現出來的善意,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面記載過的那些龍,雖然強大,但都很反覆無常,這只黑龍被人類囚禁了這麼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雖然肯定沒你煎熬的時間長。但就像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場賭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會履行約定,今後想辦法來看你。而如果你這時候殺了我,我相信很難再有人出現在你面前,怎麼看,你都應該和我賭這一局。」

    陳長生看著他誠懇而認真地說道:「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黑龍沉默不語,忽然,它抬頭望向穹頂,目光落在數千顆夜明珠之間。

    ……

    ……

    未央宮裡,青藤宴在繼續,事實上,卻已經結束。本應最後一夜進行的文試被推遲到稍後進行,但沒有人在意結果,往年青藤諸院之間的競爭,哪裡及得上稍後便要發生的那場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溫和,因為即將發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離山關飛白、這位神國七律裡最驕傲冷漠的四律,此時臉上也添了些笑意,因為他知道這是大師兄的大事,也是師門以及整個南方的大事,最關鍵在於,便是他也覺得,大師兄能夠娶到徐師妹,是件非常值得驕傲與慶祝的大事。

    離山長老小松宮已然站起,正在說些什麼,南方使團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結親的請求,有些流程已經開始,只需要再經過一些步驟,這場舉世期待的婚事,便會從數年來無數人的議論變成現實。

    主教大人閉著眼睛,彷彿又要睡著,陳留王神情溫和,與小松宮搭著話,莫雨神情平靜,看著殿外的夜色,落落看著這些人,右手在袖中緊緊握著那隻錦囊,決定打開。

    ……

    ……

    又是長時間的安靜,地底空間靜寂的彷彿墳墓一般。

    陳長生看著黑龍,緊張地等待著它的決定。

    黑龍看了他一眼,忽然緩慢地向後倒飛而去。

    穹頂的數千顆夜明珠同時熄滅,只剩下些餘光,照著黑龍的前半段。

    它漸漸要消失在夜色裡。

    陳長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記得承諾,慇勤來探看。

    進皇宮很困難,更何況還要突破桐宮,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見到它,但他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他很感謝這條黑龍,想要最後再說些什麼,對方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對方。

    先生?他有師父。前輩?顯得太不親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嗎?……似乎都不合適。

    陳長生想了想,對著漸要消失在夜色裡的黑龍喊道:「龍……大爺。」

    黑龍微僵,眼神微惘,明顯被這個稱呼震撼的不輕。

    「龍大爺。」陳長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說出來會顯得太輕。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指著穹頂說道:「上面那顆夜明珠我得帶走……」

    黑色巨龍低嘯一聲,顯得極為憤怒,它根本沒有想過,這小子居然敢得寸進尺。

    陳長生很堅持,說道:「大爺,那是一個小姑娘的,我以後總得還給她。」

    ……

    ……

    皇宮某處偏殿的園裡有一個極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內燈火已滅,塘畔站著位中年婦人,婦人容貌尋常,衣著也極樸素,明顯不是宮裡那些只會、也只能把時間花在打扮與妝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宮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準備洗手,還是洗衣裳。

    便在這時,池塘裡響起嘩嘩水聲,水花如倒瀑一般衝起,一名少年極狼狽地被衝了出來。

    正是陳長生。

    在地底空間裡,他衣服上覆滿冰霜,此時已經盡數被塘水沖走,渾身濕漉,看著極為狼狽。

    那名中年婦人哪裡想得到,深夜裡會忽然出現一個人,似乎被嚇著了,向後退了一步。

    婦人穿著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池畔的林子裡有一顆松鼠正在吃夜食,被這聲響唬了一跳,扔下兩隻前肢抱著的果子,從樹上跳到偏殿二樓的欄杆上,快速地向著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亂舞著,恰恰碰著欄杆外擺著一盆花。

    花盆微傾,便要跌落欄外。

    恰恰,中年婦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會砸在她的身上,受傷不說,甚至可能會有更危險的後果。

    陳長生離開地底空間,回到地面,便落在了池塘裡,臉上全是水,待他把臉上的水抹了抹,能夠視物後,看到的第一幕畫面,便是這樣一幕巧到極點,也是不巧到極點的畫面。

    他想都沒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婦人撲去。

    他知道這裡是皇宮深處,有無數強者,如果驚動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難趕到未央宮。

    他還是撲了過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驚動別人,只因為那名中年婦人有危險。

    如果仔細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選擇,對於怎樣離開,然後及時趕到未央宮更好的選擇,但他沒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婦人抱在了懷裡,轉了半個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會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沒有落下。

    於是這畫面便有些尷尬,有些說不清。

    沒有聽到意想中的響聲,背後也沒有傳來疼痛,陳長生抬頭望向欄上,只見那盆花好好地在那裡。

    他自然沒有看到,中年婦人收回了一根手指。

    陳長生看著中年婦人,有些慌亂……如果中年婦人叫喚起來,那便麻煩了,而深更半夜,被一個忽然從池塘裡冒出來的少年抱了個滿懷,任是誰,大概都會叫吧?

    這種時候,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內把中年婦人打昏,就像那些話本小說裡寫的那樣。

    但有個問題——他不知道怎樣把人打昏。

    所以,他現在面臨著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夜色下的宮殿,池塘裡的波浪與欄杆上的花盆對視。

    他和中年婦人對視。

    很無語。

    沉默無語。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婦人。

    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尷尬。

    只有尷尬。

    中年婦人微微皺眉,微微張嘴,卻沒說什麼,雙唇再閉。

    陳長生微怔,心想不會吧?

    他鬆開手,先行禮致歉,然後用手開始比劃,手勢很嫻熟。

    中年婦人看著他,也比劃了一個手式。陳長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勢道歉,見對方沒有追究的意思,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時間緊張,來不及多想,匆匆離去。

    ……

    ……

    「龍語,啞語,會的還挺多。」

    看著消失在夜色下的陳長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婦人微笑說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啞巴,對著夜色裡說道:「未央宮遠,去送送他。」

    「真是個好孩子。」

    中年婦人笑容漸斂,淡漠說道:「如果不姓陳,那就更好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殿內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無人的偏殿,驟然間燈火通明。

    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數位宮廷供奉,跪在兩旁相迎,無人敢抬頭,屏息靜氣。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7-20 07:44 PM

本帖最後由 mickmcik1 於 2014-7-20 08:07 PM 編輯

第六十四章 問世間

    偏殿的地面上跪著很多人,如平靜的海洋,中年婦人漠然走過,海水自然分開,掀起微瀾,一位太監首領輕輕咳了兩聲,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宮女和太監如蒙大赦,趕緊爬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監首領滿臉皺紋,看著極為蒼老,卻小心翼翼扶著中年婦人的手,低聲謙卑說道:“那少年的來歷就算有些問題,但哪裡值得娘娘您如此費心。”

    中年婦人便是聖後娘娘,聽著老太監的話,她神情淡漠說道:“如果只是個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費心。”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說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這種小事,略一沉吟後說道:“那封薦信查過,沒有什麼問題,確實是當年教宗大人留給莫雨姑娘和平國公主玩耍用的……離宮那邊傳來的消息,教宗大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那少年應該是湊巧被捲入,雖然與徐府有婚約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著實看不出來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聖後停下腳步,看著偏殿後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後問道:“你見過不怕死的人嗎?”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這句問話必然極有深意,開始認真思考。

    都說世間英雄人物能輕生死淡別離,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無數生死別離的人都懂得,那些輕與淡,只是憑藉強大的意志力戰勝對死亡的恐懼,但那份恐其實一直都在。

    這位太監首領在大周皇宮裡生活了數百年時間,權勢極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駕崩後,皇族諸公反對娘娘登基,意圖闖宮造反,娘娘能夠輕而易舉地穩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幟鮮明的支持,他在其間也扮演了極關鍵的作用。

    他是經歷了無數生死別離的大人物,他很確定沒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樣偉大的男人,臨死前在病榻上依然無法平靜,雙眼盯著夜空裡的滿天繁星,盡是不捨與畏懼。

    他當時就在陛下的身旁,將那幕畫面看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不怕死。”他說道。

    “先前有那麼一瞬間,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聖後想著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龍前說的那些話,說道:“我一直以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頭,現在看來……卻不見得。”

    太監首領微凜,心想難道娘娘要改變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偏殿裡再次安靜下來。

    夜風輕拂欄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響,遠處林子裡,松鼠在樹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宮外肯定很熱鬧,我準備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為您會在宮裡等著青藤宴的結果。”

    “等什麼?看哪家學院的學生最出息?我可沒有這種興趣。”

    太監首領不解,說道:“難道您不想知道這門親事究竟能不能成?”

    聖後娘娘說道:“徐府是與秋山家聯姻,還是履行當年的承諾招陳長生為婿,都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微躬身,說道:“世間一切,都聽從娘娘的意志。”

    聖後平靜說道:“你又錯了,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驚,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誰能決定這場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麼,想不想嫁,要嫁誰,終究要看有容的態度。”

    聖後說道:“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徒增笑談罷了。”

    ……

    ……

    皇宮南城外有一片街巷,與七夕夜燈火通明的別處不同,此間要顯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為距離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為白天這裡要運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滿是水痕,濕冷的厲害,沒有人願意在這裡擺攤。

    這個地方叫北新橋,卻沒有橋,更準確地說,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橋是假的——洛河繞過皇城的邊緣,沿著七道柳的長堤緩緩在京都城裡流淌,來到這裡卻繞行而過,橋下一滴水都沒有。

    離北新橋不遠有口井,井裡寒意四溢,彷彿裡面不是水,而是萬古不化的冰,此時夜深,皇城裡的宮照不到此處,柳枝就像是蘸滿了墨的枯筆,在井四周輕輕盪著。

    聖後娘娘站在井口,手裡拿著一顆從甘露台上摘下來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鬆開,夜明珠瞬間照亮井壁,然後迅速下墮,漸漸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底深處傳來一聲嗡鳴,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聲音並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迴響,但她知道那不是水聲,而是那隻黑龍憤怒的低嘯。

    黑龍很憤怒,因為它覺得人類又欺騙了自己,明明說好了給一顆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顆,你便應該給我兩顆才對,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這樣欺負人啊!

    聖後娘娘有些不悅,道:“孽畜,那顆本來就是他的,你小時候老龍沒教過你算術嗎?”

    ……

    ……

    陳長生的算術很好,更準確地說,只要與學習相關的能力,他都很強,但認路的本領不強,在離開那座偏殿、進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宮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路了。

    繁星在天,燈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兒,自然能確定哪裡是南方,甚至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未央宮處的燈光,然而皇宮里花樹繁多,道路百轉千迴,他擔心遇著侍衛,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該如何才能走到那邊。

    這時,夜色下的御園裡響起極輕微的聲音。

    一隻黑羊從夜色裡走了出來,悄然無聲,彷彿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當初在國教學院,陳長生見過它,先前在未央宮外,他也見過它,不知道為什麼,他很確定這隻黑羊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他想了想,說道:“你… …想幫我?”

    那隻黑羊靜靜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向夜色裡走去。

    陳長生不敢遲疑,趕緊跟了上去,離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宮方向看了一眼,那處依然燈火通明,禮樂之聲卻已消失,南方使團的提親到了哪一步?自己還來不來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團正式開始提親。

    未央宮殿內有很多大人物,比如離山長老小松宮、比如聖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比如徐世績,比如陳留王和莫雨,在提親的流程裡,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有當事者,也有觀禮者,也有見證者。

    殿上曼妙的樂舞剛剛結束,醇酒佳餚尚未冷,沒有人舉箸進食,人們帶著微笑注視著場間。

    秋山家主起身開始贊禮,莫雨代表聖後娘娘表示感謝,表示大周王朝非常樂意看到這門婚事,並且希望人類能夠藉由這椿婚事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以更好地對抗魔族。

    聖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師叔,她代表當代南方教派聖女,對此門親事表示贊同。徐世績隨後起身,對南方諸位賓客的到來表示歡迎,對這門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誰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門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親為始,傾身為禮,締約為書,這便是訂婚。

    天地君親師。

    現在,聖後娘娘同意這門婚事,徐世績同意這門婚事,南方教派聖女同意這門婚事。

    天地無言,如今君親師,都同意這門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這門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從來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對這門婚事是什麼態度,當然,也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會反對。

    做為大陸年輕一代最光彩奪目的一對男女,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天作之合,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經在世間流傳了很長時間,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便是訂親儀式三問裡的最後一問。

    大周朝的禮節並不繁複,主要來自於國教的相關道典,隨著國教日漸興盛,周禮也隨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團今夜提親,完全按照周禮進行,倒不純粹是尊重女方,他們自己也是如此。

    所謂三問,便是問天地,問親族,問君師,可會反對這門婚事,最後一問,則是問世間。

    之所以在周禮裡會有這三問,尤其是最後一問,名義是給世人最後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隱藏著的問題的機會,而實際上,極少會發生這種事情,而更像是給男方或者女方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訂親儀式上很少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因為那意味著同時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顯,婚事雙方都不可能反悔,於是最後的問世間,自然便是個過場。

    陳留王站在殿前,看著殿內的數百人,微笑問道:“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殿內鴉雀無聲,但氣氛並不壓抑,所有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在這樣美好的時刻,人們只想著祝福,只想著等陳留王問完之後,便起身向婚事雙方酒以為慶賀。

    角落裡國教學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臉上沒有笑容,只有震驚帶來的蒼白——她已經解開了袖子裡的錦囊,看著那份已經有些發黃的婚書,看著婚書上的兩個名字,她才知道,原來那天自己的戲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終於明白,先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恩怨是什麼,她才知道,為什麼莫雨那些人想盡辦法也要先生不在場……

    問世間要問三次。

    陳留王溫和而笑,再次問道:“有沒有人反對?”

    殿內依然安靜,人們的臉上滿是祝福的微笑,世界無比美好。

    陳留王看了徐世績一眼,微笑以示祝賀。

    徐世績輕捋短鬚,不再刻意矜持,點頭致意。

    陳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著點了點頭。

    秋山家主微笑不語,明顯極為喜悅。

    陳留王望向殿內,最後一次問道:“有誰反對嗎?”

    對於這門婚事,全世界都讚成,沒有人反對。

    於是,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著。

    角落裡,落落忽然站起身來。

    沒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反對。”

    一名少年從殿門處走了進來。

    他渾身濕漉,黑髮散亂,衣衫盡破,看著盡為狼狽。

    他看著大殿內的人們,眼神明亮,神情堅定。

    殿內驟然安靜。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1 10:59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1 11:02 P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沒有刻意地提高聲量,沒有故意情緒激昂,那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尋常小事,顯得特別清楚。那三個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於殿內的人們想說服自己是聽錯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於是,那三個字直接讓整座未央宮都安靜下來。

    與先前帶著美好期盼的安靜不同,這時候的安靜是真正的鴉雀無聲,氣氛異常詭異。

    下一刻安靜便被打破,場間一片嘩然。

    無數聲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頂震破!

    有人反對?

    居然有人反對這門婚事!

    大殿深處,徐世績霍然起身,看著殿門處的陳長生,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陳留王微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莫雨也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眉宇間霜色漸現。

    南方使團的反應自然更大。秋山家主盯著殿門處的少年,不知對方是誰,強自深呼吸數次,才將怒意壓了下去,而使團裡那些參加明年大朝試的年輕人們,卻沒有他這般深的城府,怒意難遏,尤其是離山劍宗關飛白等三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極點,看著陳長生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秋山君是他們最敬愛的大師兄,他們知道大師兄對這門婚事看重到什麼程度,知道大師兄對徐有容珍惜呵護到什麼程度,然而眼看著佳侶將成眷屬,大師兄心願即將達成的重要時刻,居然有人敢來搗亂!

    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如果換作別的地方,這三位神國七律的年輕強者,只怕早已經劍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陳長生殺死,但這裡畢竟是大周皇宮,他們身為南人,只能暫時隱忍,等著周人先行處理。

    處理來的極快,徐世績臉色陰沉,盯著殿門口的陳長生,寒聲喝道:「哪裡來的混帳東西!居然敢在宮內喧嘩!來人啊,把此人給我押出去!」

    從前線調回京都後,他因為聖后娘娘的信任,與薛醒川一內一外開始共同主持皇城防禦,皇宮裡的侍衛御軍,都是他的嫡系部屬,聽得他這聲喝,十餘名侍衛便向陳長生圍了過去。

    徐世績盯著陳長生,眼神極為不善,滿是警告與毫不遮掩的殺意——他不會給陳長生任何說話的機會,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會命令那些侍衛,直接把陳長生殺死。

    殿內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殺意,但沒有聯想到別的地方,因為他是徐有容的親生父親,換作自己,如果有人敢在自己女兒的訂婚宴上鬧場,大概一樣也會有殺了那人的衝動。

    那些侍衛沒能制服陳長生,因為有人站在了陳長生的身前——落落不知何時離開了國教學院的位置,手執落雨鞭,看都沒有看那些侍衛一眼,視線直接落在大殿深處莫雨的身上。

    緊接著,又有一個人站到了陳長生的身前。

    唐三十六。

    先前陳長生和落落離殿之後,唐三十六才來到未央宮,所以他沒有看到他們二人,而且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神國七律第四律關飛白的身上,直到後來落落回到未央宮,卻依然沒有看到陳長生的身影,他才開始覺得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陳長生為什麼要反對徐府與秋山家的這門婚約,他只知道陳長生和徐府之間有恩怨,不過他也懶得去想那些問題,既然有人要對付陳長生,他當然要站出來。

    徐世績神情愈發陰冷,看著攔在陳長生身前的落落和唐三十六說道:「我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麼來歷,但今夜本將要捉拿欽犯,如果有人敢攔,休怪我下手無情。」

    「欽犯?」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在徐世績身邊響起,有些茫然的感覺。

    說話的人是教樞處主教大人。

    老人家剛剛睜開眼睛,確實很茫然,似乎剛剛醒睡。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後問徐世績:「哪裡有欽犯?」

    這句明知故問的話,讓徐世績臉色很難看,

    主教大人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殿門,看到陳長生,彷彿才明白過來,說道:「這小傢伙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我親自簽發的名冊,不會錯,現在即便遲到了,也不能算是欽犯吧?」

    殿門處的侍衛們望向徐世績。

    徐世績臉色更加難看,他終於確定了主教大人的立場。

    陳留王有些無奈,向主教大人解釋道:「先前他出言反對這門婚事。」

    主教大人看著殿內的人們,微笑說道:「既然有問世人這一環,自然也要允許有人反對,如果說不允許有人反對,殿下先前何必發問?如果規矩都可以不用尊重,想訂婚便訂婚,那何必還來我大周提親?」

    從邏輯上來說,這話無可辯駁。

    於是南方使團的人們更加憤怒,很多人向著主教大人怒目相向,但老人家卻再次閉上眼睛,彷彿要繼續睡覺,根本不在意地些鋒利如劍、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主教大人繼續閉目養神,他說的話卻為這件事情定了調子,至少從表面上看來,這代表著國教的態度。

    有資格質疑他這番話的人不多,莫雨自然是一個,但她什麼都沒有做,緩緩坐回席間,神情微異,因為她先前注意到,陳長生走進殿門時,有隻黑羊同時消失在殿外的夜色裡。

    她當然知道那隻黑羊代表著什麼。

    那隻黑羊帶著陳長生來到未央宮,這又代表著什麼呢?

    陳留王沒有想到她會保持沉默,不禁有些意外。

    這時,離山長老小松宮起身說道:「殿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像徐有容與秋山君的婚事,早已不再是東御神將府與秋山家聯姻這般簡單,在今夜之前,大周朝廷與南方教派諸勢力之間肯定進行過多次磋商,直到達成完全一致,南方使團才會前來提親。

    所謂提親,只是尊重禮數規矩,只是必須的過程,沒有人會想到有意外發生。小松宮的質問,自然有其道理,既然這是在大周皇宮,既然雙方事先已經達成協議,那麼周人當然要給出解釋。

    陳留王苦笑無語,心想聖后娘娘只是讓自己來主持今夜之事,卻沒有說什麼,你們找我要解釋,我又去找誰問去?主教大人又在閉目養神,茅秋雨先生低頭喝酒,這些老傢伙……太過分了。

    想來想去,他也只能問當事人:「這……是什麼情況?」

    陳留王看著殿門處的陳長生,攤開雙手,顯得很是無辜。

    從這個細節上便可以看出,他對陳長生確實保有幾分善意,不然也不會讓他先行解釋。

    「先前在殿外,我聽見殿下說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說到這裡,陳長生頓了頓,繼續說道:「所以我說,我反對。」

    這個回答等於沒有回答,只是重申。

    他沒有加重語氣,但那三個字再次出現,依然讓殿內的氣氛更加壓抑。

    他的態度很明確:我反對徐有容嫁給秋山君。

    ……

    ……

    「你為什麼反對?」

    「你憑什麼反對!」

    殿內同時響起兩道聲音。其中一道聲音來自陳留王殿下,他皺著眉,有些不解,有些擔心。另一道聲音來自小松宮長老,他挑著眉,極為憤怒,非常強硬。

    這兩個問題,也是殿內所有人都想提出的問題。

    徐有容是真鳳血脈,秋山君是真龍血脈,二人擁有千年罕見的天賦與潛力,被人類世界視作日後抵抗魔族的領袖人選,又同在南方修行學習,份屬同門,朝夕相處,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更不要說,這場婚事對於南北教派的統一進程的重要性,總之有無數個理由,他們應該在一起,卻找不到一個理由,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什麼是神仙眷侶?這對青年男女便是世人眼的神仙眷侶。

    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少年,居然反對這場婚事。

    為什麼?憑什麼?

    陳長生只用了一句話,便同時回答了這兩個問題。

    「我和徐有容有婚約。」

    他說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嫁給別人。」

    殿內再次死寂一片。

    婚約?

    他說徐有容是他的未婚妻?

    荒唐!

    殿內的人們震驚無語,看著陳長生說不出話來,根本不敢相信,心想這一定是假的!

    徐世績盯著陳長生,臉色微顯蒼白,懸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

    說出來了,這個該死的傢伙真的……終於……說出來了!

    他生出無限悔意,最開始的時候,自己應該應該殺死他,把他挫成灰,然後灑進洛河裡!

    今夜之後,東御神將府便會變成一個笑話!

    南方使團的人像徐世績一樣憤怒,只不過他們並不以為陳長生說的話是真的,只以為這少年是受了某些勢力的指使,故意來搗亂,羞辱離山劍宗以至整個南方教派。

    秋山家主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聖女峰的女弟子們蹙眉不語,離山劍宗的年輕人們怒意滿臉,關飛白的臉色更是因為盛怒而變得有些蒼白,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劍柄!

    「放肆!哪裡來的無恥之徒,竟敢辱我離山!」

    小松宮霍然轉身,看著莫雨說道:「似這等狂徒,還不趕緊把他逐出宮去,周人究竟想做什麼!」

    那少年怎麼可能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殿內很多人此時才反應過來,紛紛大怒起身,向著陳長生不停喝罵。

    ……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1 11:57 PM

第六十六章 白鶴為憑(上)

    「你們憑什麼認定我說的話是假的?」

    陳長生看著殿內的人們問道,神情很認真,因為他很生氣。

    「我從來沒有聽有容師侄說過,有你這樣一個未婚夫。」

    那位白紗蒙面的聖女峰女子緩緩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她看著那少年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憶起師姐這數月來的安排,心想難道這少年說的話是真的?

    「你用什麼證明?」

    陳長生說道:「我有婚書為憑。」

    小松宮面色如霜,厲聲喝道:「你就算拿出天書為憑,也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

    「我信。」

    這時候殿裡忽然響起一聲極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兩顆珍珠輕輕地撞擊,美妙而堅定。

    落落輕哼一聲,說道:「我家先生娶誰都夠資格。」

    殿內一時安靜,人們愕然無語,心想國教學院的這個小姑娘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少年是你家先生?他不就是一個洗髓境都沒有過的廢物?怎麼在你口裡,卻像是徐有容嫁給他都是高攀一般?難道他比秋山君還要更優秀?

    落落哪裡在乎那些人在想什麼,看著陳長生佩服說道:「先生,你真是太厲害了!」

    「我也信。」唐三十六看著殿內眾人說道:「這個傢伙是個真正的怪物,無論做出任何事情來都不出奇,不要說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就算他說自己是魔君的小兒子,我都信。」

    莊換羽見南方眾人神情不善,微微皺眉,喝道:「你少說兩句!」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也不理他,望向陳長生說道:「難怪你這傢伙比我還要自戀,原來藏著這麼位未婚妻,這事兒……確實值得驕傲,實在是佩服佩服。」

    落落和唐三十六說的都是真心話,他們真的很佩服陳長生,但在南方使團眾人的眼中,他們偏在此時表示對陳長生的信任與支持,自然是對自己的刻意羞辱。

    小松宮長老大怒喝道:「我離山在天南,世受萬民景仰,太祖皇帝開國之初,曾親書千世之宗匾額,太宗皇帝當年,亦在聖旨裡稱讚離山乃萬民之師,如今聖後娘娘當朝,亦對我離山尊敬有加!沒想到今夜一個小娃娃,便要毀我山門七千年清譽!大周朝廷若不管這幾個黃口稚兒,便老夫說不得便要管教管教了!」

    他雖然算不上離山劍宗裡碩果僅存的老長,但在宗門裡輩份極高,境界亦是極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從聖境界,今夜的未央宮裡,他與天道院院長茅秋雨言便是最強的二人。

    此時他大怒之下,縱情釋出氣勢,瘦削的臉頰上青光隱現,一道磅礡至極的氣息,從他幹瘦的身軀裡噴薄而出,瞬間越過數十丈的距離,來到殿門前,將陳長生圍住!

    一步從聖,這是何等樣恐怖的境界,不要說洗髓都沒能成功的陳長生,即便是像莊換羽這樣的青雲榜第十的少年強者,在小松宮長老的氣息前,只怕也無法穩穩地站立,這與境界的差異無關,更多是強者天然的威勢。

    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刻陳長生便會跪倒在地,然而誰能想到,他除了臉色變得凝重了些,竟沒有任何反應。

    陳長生剛剛在地底空間裡,承受過那頭黑色巨龍的恐怖威壓,便是龍威都不能讓他倒下,小松宮又如何能做到?這位離山劍宗的長老再強,又哪裡比得上那隻黑龍分毫?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的情況,感覺著那道恐怖的氣息,有些擔心,伸手推開圍在四周的侍衛,盯著大殿深處瘦矮的小松宮,大聲喊道:「長老這是要以大欺小嗎?」

    落落站在陳長生身前,對這道恐怖強大的氣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遠不是小松宮的對手,她始終認為陳長生深藏不露,應該可以抵抗這種層次的攻擊,但同樣憤怒起來。

    此人居然敢向先生施威!

    她大怒喝道:「你這個死矮子,仗著自己年歲大就想欺負人嗎!」

    殿內再次安靜,因為所有人都很吃驚,吃驚於聽到了怎麼也想不到的一句話。

    小松宮自己也很意外,居然、竟然,有人敢罵自己?

    數名離山劍宗弟子站起身來,冷冷望向殿門方向。

    為首的關飛白神情漠然,便準備動手。

    君辱臣死,師長受辱,弟子如何自處?

    便在這最緊張的時刻,主教大人再次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帶著倦意,看著場間劍拔弩張的雙方,嘆了口氣說道:「又不是小孩子,難道誰的聲音大,誰就有道理?難道現在我們最應該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個小傢伙說的婚書?」

    這句話就像他先前說的那句話一樣,無可辯駁。

    從陳長生進殿,直到現在,一直沒有人提出要看他提過的婚書,是因為殿內所有人都想表明態度,他們根本不相信陳長生說的話,雖然他們都很清楚,看婚書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要看婚書,這便代表他已經做了好相信陳長生的準備。

    聯想到先前他對陳長生的回護,再聯想到國教學院在今年重新回到世人眼前,以及最近這數月裡京都暗潮湧動,人們終於確信,他果然便是國教學院的靠山!

    「有人辱及我離山師門長輩,難道就這麼算了?」關飛白寒聲道。

    主教大人疲倦地笑了笑,說道:「先解決完婚約,你想和那小姑娘怎麼打就怎麼打,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人攔你。」

    陳留王知道落落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著南方使團的人與她發生爭執甚至衝突,和聲安撫了南方使團數句,然後望向陳長生問道:「你說有婚書為憑,那婚書可在你身上?」

    「當然不在。」陳長生說道:「雖然這封婚書被毀了也不怕,因為離宮裡有備份,但我不想那麼麻煩。」

    落落從袖子裡取出那封婚書遞給他。

    陳長生把那封婚書交給內侍,向大殿深處傳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封婚書上,隨之移動。

    「有些人為了不讓這封婚書出現在世人眼前,做了很多事情,很遺憾,他們沒能成功。」

    他看著看著殿上的徐世績和莫雨姑娘,說道:「其實我和那些人說過,我真的是來退婚的,如果沒有這些事情的發生,這封婚書現在應該在徐府,被你們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

    ……

    這封婚書,看上去和大周朝常見的婚書沒有任何區別,簡單的條款,明確的意思,但實際上,這封婚書很特殊,因為寫明了只能由男方毀約,見證人是教宗大人!

    就算離宮裡沒有婚書的備份,也沒有人能夠毀掉這封婚書,因為婚書上有教宗大人附著無上法力的印鑑,任何人毀掉婚書的同時,也會毀掉那個印鑑,那是對教宗大人極大的冒犯。

    陳長生先前說徐世績拿到婚書後會把它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沒有說他會撕成碎片或燒成灰燼,從他進京之後到現在數月時間,東御神將府一直沒有試圖搶奪婚書再毀書滅跡,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樣特殊的婚書,自然很好分辯真假。

    大殿內一片死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秋山家家長臉色鐵青,南方使團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被騙的憤怒,即便參加青藤宴的諸院師生,臉色也極為難看。

    這件事情的發展,違背了所有人的意願,一場舉世矚目的佳話,變成鬧劇,神仙眷侶的故事剛剛開始,便多了一個外來者,忽然沒有人會高興,人們看著陳長生的眼光很複雜。

    就像這個少年說的那樣,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人們絕對不想聽陳長生說些什麼,這樣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來怎麼辦?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明明是秋山家前來提親,結果陳長生卻拿出了婚書!

    南方使團的人們,下意識裡望向某個地方。

    苟寒食坐在那裡。

    南方的人們看著他,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無雙,雖然有離山長老、有聖女峰的師叔,更有秋山家的家主,但人們還是習慣性把破局的希望寄託在此人的身上。

    接連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靜,看著陳長生的眼光帶著打量與趣味,卻沒有警惕和憤怒。

    他一直沒有說話。

    關飛白看著他說道:「師兄?」

    苟寒食站起身來,看著陳長生笑了笑,溫和可親。

    「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手裡拿著婚書,便佔了後四字,前四字卻在我們一方,不過……」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位以智慧聞名的離山天才,準備與陳長生認真辯論一番的時候,他忽然話鋒一轉,神情凝重說道:「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要訂婚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寫婚書的前人,而是他們二人自身。世人皆知,我師兄與徐師妹青梅竹馬,情比金堅,便是你手裡那封婚書是真的,難道我師妹便要嫁給你?」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連連點頭。

    徐有容是大周朝最美麗的一顆明珠,隨便來個人,手裡拿著婚書,便要她嫁人?

    那豈不是明珠蒙塵?

    便是教宗大人,也不會同意這種事情的發生吧?

    婚書即便是真的,她要嫁給秋山君,難道別人還能強行阻止不成?

    這種看法其實很沒道理,但在苟寒食說來,卻顯得很有道理,因為殿內的人們需要這種道理。

    苟寒食看著陳長生溫和說道:「如果你真在意徐師妹,難道不應該尊重她的想法?身為男子,應該有這種氣度才是。」

    這句話看似溫和誠摯,實際上很可怕。

    陳長生看著此人,沉默不語。

    殿內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回答。

    便在這時,殿外的夜空裡傳來一聲清亮的鳴嘯。

    一隻白鶴翩翩而至。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2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2 05:41 P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白鶴為憑(下)

    不愧是離山劍宗青年一代的領軍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沒有說話的苟寒食,開口便讓對手很難應答,因為他的話在有理無理之間,卻又入情入理。

    陳長生沉默片刻,已經做好了應答的準備,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哪怕需要承受整個人世間給予的風雨,也要繼續向前的時候,他和所有人一樣,聽到了殿外傳來的那聲鶴鳴。

    鶴鳴,一般被稱為鶴唳。

    這聲鶴唳清亮而強硬。

    一隻白鶴破夜而出,渾體潔白如雪,飄飄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細頸微轉,神情淡漠孤傲。

    場間有不少人都識得這隻鶴,比如徐世績,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比如聖女峰那位師叔和弟子,她們的心情有些緊張,比如苟寒食等離山弟子,他們曾在師兄的茅舍外見過這隻白鶴數次。

    陳長生也認識這隻白鶴,只不過已經有數年時間未見,看著這隻白鶴,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隻白鶴來自南方,帶來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

    ……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內眾人,只見場間一片安靜,她輕嘆一聲,說道:「今夜就這樣吧。」

    殿內響起議論聲,嗡嗡不停,有些煩擾,人們很是驚訝,不知道那封信裡寫著什麼,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佈青藤宴結束,小松宮臉色陰沉說道:「這封信的內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團提親,但聽著這位離山長老的話,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給你們留些顏面,才想提前結束青藤宴,既然你們不識好歹,那便罷了。

    她把信遞給陳留王,不再理會此事。

    陳留王看著那封信,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精彩。

    然後他開始當眾宣讀這封信,這本來就是寫信者的要求。

    這封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十數行,要表明的意思卻很清晰。

    與殿內所有人想像的不同,這封信雖然來自南方,但並不是來自聖女峰,因為徐有容不在聖女峰,原來數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時間,剛好在南方使團出發之前。

    徐有容這封信的言語平靜而淡然,對參加今夜之事的諸方尊敬有加,對師門長輩前往京都提親表示感謝,因為那代表著師門長輩對她的親切關懷,但對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這封信的前半段結束,她沒有點明任何事情,但殿內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點明的事情,她並不知道南方使團來京都提親的事情,換句話說,南方教派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沒有徵詢過她的意見。

    很多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有的如釋重負,總之各種精彩。

    是的,婚姻終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親師在上,與當事者沒有太多關係,普通人家訂婚確實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況先前有人還說過那樣一番話。

    人們望向苟寒食的眼光,有些複雜。

    唐三十六嘲諷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尊重。」

    苟寒食先前說陳長生應該尊重徐有容的想法,應該有男子的氣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沒有徵求過徐有容的意見,便派人來京都提親,這難道便是尊重?

    苟寒食沉默不語,他並不知道提親的事情居然徐師妹不知道,他很不理解聖女峰上的長輩們究竟在想什麼,他更不理解徐師妹為什麼會派白鶴送這樣一封信過來,難道她……真的不想嫁給師兄?

    不,應該不是這樣的。

    他想知道這封信的後半段寫著什麼內容。

    殿內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著陳留王手裡那張薄紙。

    在這封信的後半段,徐有容沒有流露出任何憤怒或者恚憎的情緒,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師門長輩和家裡的親人替她操持婚事,無論怎麼看,都可以理解為關心與愛護。

    她是真鳳轉世,是下一代南方聖女的不二人選,擁有無數人羨慕敬畏的天賦與潛質,可以擁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苟寒食才會說那樣一番話,所以當她在信裡隱隱點明自己不知道提親之事後,殿內眾人會有那樣的反應。但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她首先依然還是東御神將府的小姐,聖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對親族和師門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見,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態度必須平靜而恭敬,這樣才是世人眼中完美無缺的她,當然,世人都以為她與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這也是她平靜的原因。

    然而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訴有人,他們都想錯了。

    徐有容在信裡很明確地寫道,她與秋山君之間只有同門之誼,兄妹之情。

    她敬重師兄,卻未想過要與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寫道,不知道這封信來不來得及,但不管來不得及,總之……

    她是不會嫁的。

    ……

    ……

    很簡單的十幾行話,很明確的意思,只是還差了一點道理。

    殿內的人們看著陳留王手裡那張信紙,震撼無語。

    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她為什麼說的如此平靜,如此肯定?

    這場婚事是南方教派與大周朝之間的聯姻,這是聖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聖女、離山劍宗的集體意志,在這樣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麼理由表示拒絕?

    徐有容用這封信的最後一句話,對整個大陸做出了解釋。

    這個解釋很簡單,卻無法辯駁。

    和先前陳長生解釋為什麼要反對她和秋山君訂親的話很像。

    「因為我已經有婚約了,我的未婚夫叫陳長生。」

    ……

    ……

    殿內一片沉默,鴉雀無聲。

    先前沒有人相信陳長生的話,即便證實他的婚書是真的,也沒有人真心認同這件事情,直到白鶴帶來了這封信,帶來了徐有容的態度,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莫雨先前看過這封信,心裡默默想著,這死丫頭究竟想做什麼?

    落落的眼睛裡有星星在閃光,讚歎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帥。」

    陳長生微低著頭,看著殿內金磚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陳留王當眾頌讀這封信的時候,隨著那些話語,他的神情越來越平靜,心情越來越輕鬆,最後卻有抹說不明白的惘然。

    你明明不想嫁給我,今夜卻寫封這樣的信,這又到底是為什麼?

    便在這時,那隻白鶴緩緩踱至他的身前,探頸與他親熱地碰了碰。

    陳長生抬起頭來,看著白鶴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細頸攬在臂彎裡,輕輕拍了拍。

    看著這幕畫面,殿內的人們更加沉默。

    人們知道這隻白鶴除了萬里寄書,向來與徐有容形影不離,而且極為孤清高傲,此時竟然與陳長生如此親近,那麼只能說明陳長生與這隻白鶴乃是舊識,而且極為熟悉。

    鶴猶如此,更何況人?

    原來那封信裡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藉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遺願,而被迫接受這門婚事。

    她和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情比金堅?」

    唐三十六看著苟寒食和南方使團的人們說道。

    這都是先前苟寒食用來形容秋山君與徐有容之間感情的詞彙。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裡,隱藏著很多譏諷與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7-24 06:11 AM

第一卷 第六十八章 白帝為姓(上)

    終日打雁,卻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臉,這句話和今夜的實際情況並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這兩句話後,很多人卻真的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績的臉色很難看,當然,從今天青藤宴開始,他的臉色似乎都沒有好看過,隔著很遠的距離,他盯著陳長生,眼睛裡有幽火在燃燒,到了此時此刻,為了挽回徐府的顏面,為了重新獲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須做些事情——哪怕這裡是皇宮,他依然想殺死陳長生。

    不管什麼婚書還是白鶴,還是祖輩之命,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為憑,只要那個少年死了。

    圍著陳長生和落落的宮廷侍內裡,有他最忠誠的下屬,也有所謂死士,那人緊握著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無措,然而眼神卻盯著陳長生的後頸,那人的眼光並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專注。

    只要徐世績眯著眼睛,發出信號,陳長生的頸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斷——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這幕血腥的畫面沒能發生,因為就在徐世績心意微動之刻,兩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來自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時常閉著眼睛似乎極為貪睡的老人家,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睜開眼睛說幾句話,或者只是睜開眼睛——睜開眼睛是個極簡單的動作,要比揮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績身上的目光,則來自一個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績神情變幻不定,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如果只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還會搏命一擊,但莫雨的眼神,則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

    殿內的情形現在緊張到了極點,也尷尬到了極點,於是也安靜到了極點,在唐三十六嘲諷說出那兩句話後,南人自然憤怒,卻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在這時,散席間不知何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先祖有命,自當尊重,只是……南北聯姻乃是何等大事,為了抵抗魔族,個人做些犧牲,又算得什麼?”

    看座席位置,說話的人應該是位通過大朝試預科考的普通學子,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大概是個讀書讀迂了的青年,讀書修行想的便是人類的存續將來,於是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此言一出,滿場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靜,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人們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對,而是明明知道這句話其實毫無道理,卻又是這場婚事成功的最後希望,於是人們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讓說出這句話的那個熱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陳長生望向那處,只見說話的那名年輕人神情微惘認真,明白此人真是這樣想的,念及此,他沒有憤怒生氣,只覺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領妖族與人類的聯軍,將魔族趕回了雪老城,人類卻依然無法擺脫當年的陰影。

    “人類原來真的很無恥。”

    又有一道聲音在寂靜的宮殿裡響起,這句話看似尋常,實際上則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對岸,對整個人類世界發出點評,令殿內的人類更加憤怒的是,因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們竟然無法反駁這句話。

    這場南北聯姻,一開始的時候,看著便是人類世界的一場盛事,然而南人前來提親,卻瞞著徐有容,如果事後有問題,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會把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拿出來說事,當陳長生忽然出現,手裡拿著婚書的時候,人們才想著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見,而當那隻白鶴翩然而至,帶來了徐有容明確的態度後,居然又有人說要以全體人類的利益為重……

    你和這些人說利益,他們說情懷,你和他們說情懷,他們和你說道德,你和他們說道理,他們和你說國族,總之,當這些人說不過你的時候,當他們沒有道理的時候,他們便會不停轉進,直到事情按照他們的想法或者說想像進行。

    這,真的很無恥。

    揭破偽裝、把所有人的無恥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線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怒意,看著殿內的人們說道:“你們要臉嗎?”

    坐在殿首的南人們憤怒難抑,已經忍了很長時間的關飛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罵兩句,又擔心陳長生不喜,哼了兩聲。

    陳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笑著說道:“何必和這些人做口舌之爭。”

    唐三十六在旁搖頭說道:“既然要戰,首先在罵人方面就不能輸。”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只是這方面我確實不擅長。”

    “你想學,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然後轉身望向南方使團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關飛白的身上,罵道:“說的就是你們啦!連個小姑娘都知道你們做事無恥,你們自己難道沒有感覺?放肆?放你媽的肆啊!”

    關飛白怒到極點,眼神也冷到極點。

    便在這時,那隻白鶴輕輕用喙觸了觸陳長生的手掌。

    陳長生微怔,看了它一眼,雖然已經數年時間未見,但畢竟曾經有過來往,隱約能明白它的意思,當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經達成,確實應該儘早離去,不然會讓……有些人很為難吧。

    “走吧。”他對落落和唐三十六說道。

    “走?”

    離山長老小松宮看著他們,神情冷漠說道:“你們這三個小東西,難道想就這麼離開?”

    聽著這話,落落細眉微挑,陳長生要帶著她和唐三十六離開,只是給南方使團一個台階下,但在外人看起來,終究是他們先行退讓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時對方竟似還不準備善罷甘休,她哪裡肯示弱。

    “你這個老東西,難道還敢攔我們不成?”

    小松宮長老的臉色更加難看,每道皺紋都開始散發戾氣,以他一步從聖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時間,便隱約知道了她不是人類,因為當年的某件往事,他對妖族向來就沒有什麼好感,更準確地說是充滿了惡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裡會在乎這等小妖,隨手滅了又如何?

    小松宮寒聲說道:“閒事不提,先前妳這個小丫頭對老夫出言不遜,我說不得要替妳家中尊長教訓妳一番。”

    聽著家中尊長四字,落落眉頭一挑,微怒說道:“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

    當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時,她對天道院教諭說過近乎一模一樣的話。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話,只是小松宮乃是離山長老,遠比天道院更加尊貴,但在她的眼中,這兩人又有什麼區別?

    小松宮本想著畢竟是在大周皇宮裡,總要給周人些顏面,尤其是萬一驚動了聖后娘娘那便大為不妥,但今夜連續遭受羞辱,尤其是這個小姑娘對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時再也無法控制情緒,暴喝一聲!

    殿內夜明珠的光線驟暗驟明,小松宮長老的人還留在原地,劍猶在鞘中,但一道極為凌厲的劍意,已然出鞘離身而去,襲向落落!

    雖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時,落落便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強大,但她畢竟還是個稚齡少女,不要說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從聖的小松宮的對手,面對如此強大的劍意,她哪裡有招架之力?

    小松宮很明顯還是有所忌憚,所以那道劍意靜而不烈,應該不會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傷在所難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夠一泄今夜的怨氣,才能給這些小輩留下足夠深刻的教訓。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寬容,卻沒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傷的。

    “不可!”陳留王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驟凜,柳眉如劍挑起,喝道:“住手!”

    小松宮的境界實在太高,他們根本攔不住,只能希望對方能夠聽到自己的喊聲,最後在懸崖之前把馬勒住。

    此時殿內,唯一能夠與小松宮相提並論的強者,便是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也只有他,能夠擋住小松宮。

    茅秋雨布袍輕飄,盯著那道破空而去的劍意,雙眼如天神之目,裡面有煙雨氤氳。

    陳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內對小松宮出手反應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陳長生。

    誰都沒有留意到,他何時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個夜晚一樣,就像又一個夜晚一樣。

    從落落拜他為師,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學生,便要保護她的安全。

    這是責任,然後,變成本能。

    陳長生出現在那道凌厲劍意之前。

    小松宮面無表情看著他,既然在大周皇宮裡不能殺人,只是想傷人立威,能夠重傷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這一劍乾脆把這少年廢了,難道以後徐有容還真會嫁給他?

    當然,如果這少年運氣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經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他雙袖輕拂,似將起舞於清風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雙袖驟然靜止。

    不是因為他想看著陳長生去死,而是因為有人已經搶先出手。

    一道身影,從殿角落的陰影裡暴然掠至場間!

    這道身影快到難以想像,其勢暴烈如火,以至於空中響起刺耳的鳴嘯聲!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7-24 06:12 AM

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白帝為姓(下)

     劍意,便是無形的劍。

  此劍起於大殿深處,直刺殿門,離山長老數百年苦修的精深真元,盡在其間,無論天地有形無形,都將被這一劍劈成兩斷,無論落落還是不知何時橫短劍於胸前的陳長生,都不可能攔住這把劍。

  破空聲起,一道身影如雷霆而至,來到那把劍前。

  啪的一聲輕響,小松宮那道看似銳不可擋的劍意,竟然就這樣被擋住了!

  更令殿內眾人震驚的是,擋住這道劍意的,竟然只是一雙手掌!

  那雙手掌被劍光籠罩,泛著淡淡的金色,就像是由黃金所鑄一般!

  一片死寂。

  小松宮長老的劍意與那雙手掌之間,發出一連串啪啪碎響。

  再下一刻,未央宮殿外的夜色裡,也隨之發出一連串的啪啪碎響!

  劍與手掌靜止在眾人的視線之前,四周的空氣卻似乎要碎了。

  殿外的夜色似乎已經碎了。

  轟的一聲嗡鳴!

  未央宮殿外那道令秋風不能入的陣法,瞬間破裂!

  微寒的夜色從無數門窗裡灌湧而入,吹得座席間的諸院師生的衣袍呼呼作響,便是夜明珠的光線,在這一刻彷彿都有些搖晃!

  離殿門處稍近些的人,更是連連向跌倒,臉色蒼白,無法呼吸,自然也無法喊出聲來。

  好強大的真元碰撞,好恐怖的撞擊後果。

  殿內依然死寂一片,只有夜風呼嘯的聲音。

  劍意漸漸消彌。

  那雙手掌緩緩收回。

  那雙手掌的主人,是個面容尋常、氣度普通的中年男人,這中年男人生的有些微胖,穿著件滿是銅錢圖案的綢衫,看上去就像是鄉間最常見的土財主,哪有半點高人風範,站在宮殿裡顯得格外不協調。

  這個尋常的中年男人,只憑一雙肉掌,便輕描淡寫地擋住了離山長老小松宮蘊著暴怒的一劍!

  中年男人收回手掌,看著大殿深處的小松宮,臉上露出一絲頗有深意的笑容,然後退回到落落的身後。

  他站在落落身前時,是個尋常富家翁,站到落落身後,也是個尋常富家翁,沒有流露一絲宗師風範,也沒有刻意斂沒氣息扮演管家。

  因為現在的他,就是一個尋常富家翁,他只喜歡錢,尤其是金。

  但殿內的人們肯定不會這樣認為,人們看著這名中年男人的目光裡,充滿了震駭與困惑。

  能與離山長老小松宮分庭抗禮的男人,至少也應該是天道院院長茅秋雨這種級別的人物,如何能是個尋常富家翁?

  南方使團的人們更是震驚無語,尤其是離山的年輕弟子們,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即便師叔祖先前暴怒之下出劍有些隨意,又因為身在大周皇宮的緣故未盡全力,可這個中年男人只憑一雙肉掌,居然能夠不落下風!

  小松宮站在席後看著殿門處那個中年男人,情緒很是複雜,似乎想起了些什麼事情,卻又不敢確信。

  一聲極輕微的碎聲響起。

  這聲音很輕,只有關飛白等離得最近的離山弟子才能聽到。

  也只有他們才能看清楚,小松宮長老腰間的佩劍劍鞘上……出現了一道裂紋!

  身為離子弟子,他們哪裡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不是分庭抗禮,也不是不落下風,那個看似尋常的中年男人,竟然在這次比拚裡勝了小松宮長老!

  ……

  ……

  殿內安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落身後那個尋常中年男人的身上。

  徐世績面色鐵青,內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他知道那名叫落落的國教學院女學生來歷神秘,身世不凡,卻沒想到,她居然能夠收服實力境如此恐怖的強者為下屬,那個中年男人是誰?這個叫落落的小姑娘又是誰?

  小松宮枯瘦的身軀上的袍子輕輕飄拂,那是被殿外的夜風吹動,也是因為他袖中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先前那次交鋒,只是瞬間便分開,看似沒有勝負,但他清楚自己敗了,而且受了不輕的傷,經脈受震,真元外溢……但真正令他感到震撼的,不是那個中年男人的強大,而是他隱約間想起的某件事,某個人。

  當年的某件事,當年的某個人。

  小松宮看著那名中年男人微微眯眼,有些猶疑不定,問道:“你是……”

  那名中年男人站在落落身後,輕輕咳了兩聲,聽得出來,先前的交手,他也受了些傷。

  這咳聲很輕,落在小松宮的耳中,卻像是雷聲一般。

  中年男人說道:“不錯,是我。”

  小松宮驟然色變,蒼老的臉頰如雪一般慘白,眼睛裡湧出無窮怒火,卻無法掩去最深處的那抹悸意。

  “金玉律!”

  “你怎麼會在這裡!”

  ……

  ……

  小松宮長老滿是憤怒怨毒的喊聲,迴蕩在未央宮裡。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所有人都驚呆了,看著那名中年男人的目光裡,不再有困惑,只剩下震駭,或者說敬畏。

  苟寒食、關飛白等離山內門弟子,都聽說過師叔祖此生最大的恨事,此時望向那名中年男人的眼光極為複雜。

  便是驕傲冷漠的唐三十六,在聽到金玉律這個名字後,也嚇了一跳,看著那名中年男人,眼睛瞪的極大,似乎想確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人。

  陳長生他認識這名中年男人,他只知道這名中年男人是落落身邊管家一樣的人物,每天百草園送過來的餐食都是由此人精心安排,他與此人打過幾次交道,沒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就覺得……這個中年男人很囉嗦,很像個大媽。

  中年男人便是百草園裡的金長史。

  陳長生哪裡能想到,這個很像大媽的金管家,竟然是如此強大的男人。

  但他沒有聽過金玉律這個名字,所以有些無法理解殿內的死寂和眾人異樣的目光。

  金玉律,是這片大陸傳說中的人物。

  當年人族與妖族聯手,與魔族連年大戰,他一共出任了三次糧草官。

  糧草官很重要,但凡失期,說不定便會造成毀滅性的慘痛後果。

  他說糧草軍械什麼時候能送到什麼地方,便一定能送到,一次意外都沒有。

  因為他說一不二。

  任何質疑他的決定的人,都已經倒在了北方的風雪裡。

  金玉律,妖族四大神將之首。

  大周太宗皇帝陛下,御筆親讚:金科玉律!

  ……

  ……

  天道院院長茅秋雨輕嘆一聲,站起身來。

  陳留王無可奈何,站起身來。

  莫雨有些頭痛,揉了揉眉心,終究還是站起身來。

  以金玉律的戰功資歷與德行,自然當得起這樣的禮數,但對上述知曉百草園秘密的大人物來說,更重要的是,金玉律都已經亮明了身份,那麼某人自然也要亮明身份,既然殿內所有人都要起身,那麼他們不如先起身。

  今夜的青藤宴,必然要記載在史書上了。

  稍晚片刻,殿內其餘的人們也終於反應了過來。

  他們的目光從金長史的身上,移到了他身前那名小姑娘的身上,移的很緩慢,因為很沉重。

  南方使團眾人臉色微白,關飛白隱有不甘,呼吸都粗了數分。

  苟寒食神情凝重,心想原來一直在京都。

  天道院座席裡,莊換羽緩緩起身,眼睛裡滿是痛苦,身形微搖,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

  從青藤宴第一夜開始,無數人都在猜測,國教學院裡那個小姑娘的身份。

  人們只知道她來歷必然不凡,身世神秘,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到。

  準確地說,沒有人敢往那個方向去猜。

  今夜,金玉律安安靜靜站在了那個小姑娘的身後,小姑娘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唐三十六看著落落,神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片安靜,無人出聲。

  終究需要有人來打破這片安靜。

  陳長生轉身,靜靜看著落落。

  落落低頭,喃喃說道:“先生,我可不是故意要騙你。”

  在國教學院裡她曾經說過,只要陳長生問她就一定會說。

  陳長生沒有問。

  現在不用問也知道了。

  但似乎總少了一些什麼陳長生看著小姑娘緊張的模樣,笑了起來,溫和問道:“妳是誰?”

  她想了想,說道:“我是落落。”

  陳長生認真說道:“這不是壞事情,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

  “是的,先生。”

  落落抬起頭來,望著殿內那些神情各異的目光,平靜向前走了一步。

  夜風入殿,青絲在頰畔輕飄。

  她是個穿著學院裙的小姑娘,眉眼秀麗,猶有稚氣,只是尋常。

  但她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到了整個世界的面前,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的學院裙,彷彿變成了皇袍,一道貴意,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

  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亮。

  整座宮殿似乎真的明亮起來。

  這是真正的貴氣。

  人們下意識裡避開她的眼光,有的人甚至惶惶後退數步,更沒有人敢與她的目光對視。

  不是畏懼,而是太過明亮。

  她就像是一輪初生的朝陽。

  平靜而紅暖,但必須保持足夠的敬畏與距離。

  她看著殿內的人們平靜而驕傲說道:“我姓白,白帝的白。”

  西方萬里妖域,域深處有大城,在忘川起源處,巍峨壯觀,八百里紅河繞城而過。

  城名白帝城,因為白帝居於城中。

  她是當代白帝獨女。

  八百里紅河兩岸,都是她的封土。

  她是落落。

  她是落落殿下。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7-24 07:37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5-25 11:58 PM 編輯

第七十章 有一個少年

    忘川盡頭白帝城,八百裏紅河為封土……還能是誰?

    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居然出現在這裏!

    殿內的人們神情震撼至極,伴著簌簌的衣衫磨擦聲,盡數起身準備行禮。

    “家母,大西洲長公主殿下。”

    落落看著殿內眾人,繼續說道:“家父白行夜。”

    隨著這兩個名字響起,大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緊張,沉默的仿佛死寂一般。

    這兩個名字代表著無上的權威與力量,這兩個名字都在五聖人的行列裏。

    白帝城裏這對夫婦,都是與聖後娘娘、教宗大人平級的人物。

    南方使團的人們沉默無語,待他們看著落落身後的陳長生,臉色更是變得異常難看。

    人們先前便注意到落落與陳長生之間的關係與眾不同。

    果不其然,落落看著南方使團眾人說道:“家師陳長生。”

    說完這句話,她回頭看了陳長生一眼。

    家父、家母、家師。

    她是這樣說的,便等若說,她把這三者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和京都裏有些人事先的想法不一樣,落落進入國教學院並不是為了有趣的經曆,而是真的要學習,她把陳長生視作家人和尊敬的長輩。

    殿內的人們震愕無語,苟寒食的神情也變得更加凝重。

    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與白帝夫婦相提並論!

    “請問,我家先生有什麼地方比不上秋山君?”

    落落看著南方使團眾人問道。

    南方使團眾人無言以對,因為沒法回答。

    秋山君再如何天才,單從身份地位上來論,又如何及得上帝女之師?

    落落又望向散席裏先前那個大發謬論的寒酸年輕學子,挑眉問道:“為了對抗魔族,人類需要團結,南北需要合流,所以徐有容必須嫁給秋山君?就因為所謂大義,便要一個女子嫁給她不想嫁的人?”

    那名年輕學子聲音微顫說道:“難道不應該嗎?”

    “當然不應該!”

    落落看著那人嘲諷說道:“那是我家師娘,你居然要她嫁給別的男人,我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魔族的奸細。”

    那名年輕學子滿臉漲的通紅,很是憤怒,卻不敢說什麼。

    落落望向殿內眾人,說道:“大義名份?本殿下就是大義,我家先生天然便有大義在手,你們居然想用大義來威脅他,真是笑話!”

    那名年輕學子想要解釋些什麼,但仔細一想,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頓時汗出如漿。

    殿內也沒有任何人敢反對落落的這句話。

    因為要對抗魔族,人類需要團結,南方合流的進程應該加快,所以先前這名年輕學子才會說,徐有容應該嫁給秋山君。

    但誰都知道,妖族與人類的聯盟,才是對抗魔族的根本!

    如果說對抗魔族是大義,那麼維護妖族與人類之間的良好關係便是最大的大義!

    按照這名年輕學子和某些無恥者的邏輯來看,既然落落肯定會代表妖族支持陳長生與徐有容之間的婚約,那麼任何試圖阻止這場婚約的人,都是在試圖激怒妖族,都是想要破壞兩族之間的聯盟,那不是魔族的奸細又是什麼!

    難道為了人類南北合流的進程,便要得罪人類最堅定最強大的盟友?荒唐!

    沒有人會這樣選擇。不要說此時殿內的人們,即便是教宗大人、南方教派的聖女,離山掌門,甚至是聖後娘娘,都不會承擔這種責任。

    大義?終究不過是利益,或者說權勢,仔細想來,真的有些可笑。

    那名年輕學子渾身被汗水打濕,直至此時,才看到自己隱藏在衣冠與大義名份下那些不得見人的心思。

    他的臉依然通紅一片,隻不過現在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羞恥。

    殿內鴉雀無聲,很多人如這名年輕學子一般羞愧,不知如何言語。

    苟寒食看著落落,神情很是複雜。

    “但凡要些臉,這時候便應該離開,還在這裏拚命掙紮有什麼意思?”

    唐三十六看著他嘲弄說道:“死心吧,你家大師兄秋山君娶不著老婆了……難不成,你現在還敢當眾殺了陳長生不成?”

    離山劍宗的弟子們都站著,聽著這話,憤怒至極,紛紛握住劍柄,然後望向苟寒食。

    苟寒食靜靜看著他,眼睛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不顯鋒利,卻更堅定。

    秋山家家主從陳長生拿出那封婚書後,便一直沉默,直至此時,再也無法忍了,盯著唐三十六寒聲說道:“汶水先生可好?”

    唐三十六神情微變,道:“想拿我家老爺子壓我?要臉嗎你?”

    秋山家是南方真正的千世大族,最在意的便是顏麵,他做為汶水唐家的子弟,當然明白這一點,卻是毫不客氣。

    今夜青藤宴多番變故,其實有數次機會,雙方可以暫時緩解對峙之勢,尋找到各自的台階離開,但因為某些原因或者說對局勢的錯判,南方使團在這幾次時機前都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以至現在進入如此尷尬的局麵。

    當前局麵如此尷尬,除了上述原因,也要歸功於唐三十六和落落連番的嘲弄與譏諷。

     落落對小鬆宮長老等人奚落喝斥,是因為那些人對陳長生奚落喝斥在前,她最看不得這種事情,而且她的身份地位在這裏,怎麼做怎麼有理。

    唐三十六對小鬆宮和秋山家主這樣的人物喝來罵去,卻完全是因為他的性情。

    無論按輩份還是別的方麵,他都不應該有這樣的表現,這樣會顯得太荒唐,太浪蕩,太不羈。

    不羈的不見得都是浪子,更可能是紈絝或者敗類。

    在很多人眼裏,唐三十六的表現都很粗俗,很放肆,很令人不喜,很混帳,完全不像世家子弟,更不像天道院的天才少年。

    但他偏偏就這樣做了,因為他不喜歡這些人。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要罵。

    這就是他的性情。

    他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真正的少年,看著春風不喜,看著秋風不悲,看著冬雪不歎,看著夏蟬不煩,他看著喜歡的才喜,看著厭憎的便煩,看著不公平的便歎,看到夕陽下的壯烈背影才會悲。

    他喜歡獨處,喜歡睡覺,就是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他有些輕微自戀,非常驕傲自信,活的無比自在,人世間的蠅營狗苟和他沒有關係,看見不高興的便要罵,看見喜歡的便要去親近。

    他就是這樣的少年,本性如此,就算他不是青雲榜上的天才,隻是個在牆角根曬太陽的少年乞丐,看著乘輦經過的漂亮郡主少女,也會吹兩聲口哨,看著欺男霸女的富家少爺,也會偷偷踹兩記黑腳,才不會管會不會被侍耳揍出滿頭的青包。

    所以他在京都裏沒有什麼朋友,除了陳長生,所以他在天道院裏得罪了很多同窗,包括莊換羽,所以他很早便放話,如果遇著那個喜歡殘害普通人的宗祀所的小怪物,就一定要把他廢了,所以才會有後來他參加不了青藤宴前兩夜的故事。

    唐三十六就是這樣的人,喜歡是真喜歡,不喜歡就是真不喜歡,所以喜歡他的人會非常喜歡他,比如汶川家族裏的老爺子,比如天道院的莊副院長,不喜歡他的人是真不喜歡,比如此時南方使團裏那些憤怒的年輕人們。

    他不在乎。

    但有人在乎。

    “放肆!還不趕緊向前輩道歉!”

    一道聲音從天道院的座席裏傳出來。

    這時候殿內所有人都站著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誰,直到片刻後,人們才知道,說話的人竟是莊換羽。

    人們有些驚訝,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訓斥唐三十六,更不明白,為什麼說話的人是他。

    即便唐三十六的言談有些粗俗可鄙,對離山劍宗與秋山家的前輩不夠尊敬,但要教訓天道院的學生,自有院長茅秋雨,場間還有莊副院長,怎麼也輪不到莊換羽出麵,雖然他是青雲榜排第十的天才,但畢竟隻是個學生。

    更何況在當前局勢下,茅秋雨院長都一直保持著沉默,莊換羽又憑什麼訓斥唐三十六?

    茅秋雨轉身看了莊換羽一眼,神情平靜。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莊換羽的身上。

    莊換羽神情微變,他也不知道先前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那句話。

    但話已出口,如何還能收得回來,他緊緊抿著嘴,麵色有些鐵青,卻依然盯著唐三十六。

    他以為自己顯得鐵麵無私,卻不知在旁人眼中,已經很是失態。

    莊換羽忽然失態的原因很複雜——今夜青藤宴來了無數大人物,便是他隻能靜坐席間,不敢放言,但誰能想到,平日裏不被他放在眼裏的唐三十六,卻在眾人麵前侃侃而談,放肆的厲害,這讓他下意識裏生出很多厭惡。

    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落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天道院裏的傳說,落回到現實裏,原來依然還是傳說。

    他曾經想象過無數次與那位師妹的將來,在今夜驟然粉碎。

    原來那位師妹……便是傳說中的落落殿下!

    那麼無論他怎樣奮鬥,哪怕成為超越秋山君的天才,也不可能與她在一起了。

    深深的失望與絕望,變成了憤怒——但那抹情愫,一直隱藏在他心底,從未告人,那麼,今夜的失望與憤怒,自然也無處發泄。

    便在這時,他看到了唐三十六,那是他平日裏可以隨意訓話的師弟。

    於是,便有了那樣一句話。

    殿內變得異常安靜。

    所有人都看著唐三十六。

    先前離山劍宗的關飛白曾經喝斥過唐三十六放肆,唐三十六回了他一句放你媽的肆。

    這時候莊換羽喝斥他放肆,他又會怎麼回?

    南方使團有些人的臉上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心想你們周人內部出現了問題,該怎麼解決?

    苟寒食看了莊換羽一眼,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關飛白看著莊換羽微微皺眉,有些不喜。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望著天道院的座席方向,那些同窗沒有一人回應他的眼光,茅秋雨歎息一聲,準備說些什麼,莊副院長臉色有些蒼白,看著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似乎很是為難。

    他沉默片刻後微澀一笑,說道:“真沒勁。”

    “確實挺沒勁。”

    一個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完全不像你平時的樣子。”

    ……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5 10:32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5 10:35 PM 編輯

第七十二章 第四個人

    「平時的樣子?那是怎樣?」

    見說話的人是陳長生,唐三十六的神情頓時活了過來,翻著白眼問道。

    「就像先前那樣,你會直接罵娘。」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待罵累了,你會倒頭就睡。」

    唐三十六看著天道院師生所在的座席,沉默片刻後聲音微低說道:「終究有些人對我不錯。」

    天道院入院考核時,陳長生曾經遠遠瞥見一些畫面,知道那位莊副院長對他極為照拂,此時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莊副院長身上,心想其間必然隱藏著一段故事,大概正是因為此人,唐三十六才會與平時表現的很不同。

    「不過,做人首先確實應該做自己。」唐三十六看著天道院座席,想著這數月學院生活裡隱藏著的霜風雪雨,想著被同窗針對,想著青藤宴前兩夜自己的遭遇,唇角微翹,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

    如果是平時,陳長生不會對他的選擇提供任何意見,哪怕是唯一的朋友,因為性情使然,但今夜遇著這樣的事情,又像唐三十六在天道院裡一樣遇到了對手無恥的圈套,在黑色巨龍前艱難無比才逃出生天,很多事情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

    他看著唐三十六,什麼都沒有說,但平靜而肯定的眼神便代表了支持。

    「居然要我向那些南人道歉?」

    唐三十六看著莊換羽說道:「這件事情太沒勁,你表現的也太沒勁。」

    殿內響起驚愕的議論聲。

    莊換羽是青雲榜第十,乃是青藤諸院裡年輕強者的領袖人物,與在南方呼風喚雨的神國七律齊名,雖然先前表現的有所失態,令人不悅甚至不恥,但他畢竟是天道院的招牌,唐三十六做為天道院學生如此直指其非,未免顯得有些不敬。

    「因為沒勁,所以不好玩,既然不好玩,那我還繼續在這裡玩做什麼?你們不要想著拿天道院同窗的情份來約束我,拿老師的身份來管制我,拿師兄的體面來讓我閉嘴,因為我……決定退學。」

    唐三十六看著曾經的同窗和老師們,神情平靜說道:「我決定退出天道院。」

    即便殿內眾人,今夜已經經歷太多震撼,此時聽著他的這句話,依然是一片嘩然!

    天道院乃是大陸第一學院,不知培養出多少絕世強者,當代教宗大人便是出身於此,大朝試的首榜首名也多落於此間,雖然這數年,天道院的年輕學生被南方的神國七律搶去了很多光彩,大周朝內部又出現徐有容這樣一個絕世天才,但天道院畢竟還是天道院,沒有任何人敢質疑這座學院的地位,所有人都以考進天道院為榮,多少人苦苦求索只為踏進天道院那座院門,今夜居然有人主動要求退出天道院!

    殿內嘩然之聲持續,天道院師生們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莊副院長的臉色更是有些微微蒼白。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天道院院長茅秋雨卻沒有什麼反應,老人臉上的神情反而顯得有些釋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知道很多人會問我為什麼。」

    唐三十六看著眾人面無表情說道:「天道院擁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學生,我必須承認自己也受了很多照顧,我就算受了些委屈,和這些相比,似乎也不足以讓我做出退學的決定,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現在的天道院,真的很沒勁。」

    「沒勁,就不好玩,不好玩,我何必還在這裡繼續玩下去?」

    這是先前他說過的一句話,很多人都想了起來。

    「居然就因為我說過要廢了天海牙兒,學院裡的老師和一些師兄便會禁止我參加青藤宴!就因為我要挑戰莊換羽,便有人把我用禁制困在藏書樓一夜!不要和我說什麼大局為重,以往年間的天道院哪裡用得著在乎什麼別人的大局?現在的天道院呢?居然連天海家都怕!這算怎麼回事?這根本不是我在書上看過的天道院,這樣的天道院沒勁透了,太不好玩了!」

    唐三十六看著天道院師生說道,說的話很輕佻,神色卻極為嚴肅,因為這是他臨行前的真心話。

    聽著這番話,大殿內變得更加嘩然騷動,因為這個來自汶水的少年提到了天海家。

    這段話裡有很多內容,但人們只聽到了天海家。

    居然連天海家都怕!

    他居然用了居然兩個字。

    他居然認為天海家不應該怕!

    陳留王微低著頭,他身前的案上不知何時多了兩隻酒杯,裡面有酒水反耀著夜明珠的光線,很是美麗,他看的彷彿出神。

    莫雨神情漠然看著唐三十六,右手輕輕握著茶杯,杯中的茶水沒有蕩起一絲漣漪。

    天海,是聖后娘娘的姓氏,天海家,便是聖后娘娘的母家,自十餘年前那場殘酷朝爭之後,天海家已然代替陳氏,成為這片大陸上與西方白氏相類的最尊貴的幾個姓氏之一,如果要從權勢來論,更是毫無爭議的天下第一。

    當今大周,即便是教宗大人居住的離宮,面對天海家都會溫和待之,即便無數人私底下把天海家恨的要死,卻沒有一個人敢在公眾場所說這樣的話,誰能像唐三十六這樣,當著眾人的面直斥其非?

    人們看著唐三十六的眼神有些複雜。

    佩服有之,憐惜有之,當然,更多的眼神是像在看一個白痴——今夜這少年打臉打上癮了嗎?居然連天海家也不放過?

    唐三十六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這些視線,也根本沒有去想自己這番話裡隱藏著怎樣的凶險,他看著莊換羽神情冷漠說道:「我知道你小時候過的苦,但那不是你可以指責任何人的理由,不要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對不起你,人前擺出風清雲淡的模樣,內心裡卻一直在自怨自艾,明明已經排進青雲榜前十卻還是覺得命運不公,不然自己能夠像秋山君那樣強,你幽怨給誰看呢?我最受不了、也最厭憎這樣的人,現在的天道院裡就是像你這樣的學生太多,所以才會變得越來越像個戲園子,整日裡咿咿呀呀,唱些軟綿綿的曲子,當然沒勁!」

    殿內漸漸安靜,人們看著天道院的座席,看著莊換羽。

    莊換羽沉默了很長時間,神情漸漸平靜,看著唐三十六說道:「我先前確實有些失態,無論你做錯什麼,無論你是不是在意天道院的存續,也輪不到我來批評你,而且你說的這些話雖然難聽,但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想過沒有,為什麼你進天道院後,老師們還有我們這些人都不喜歡你?為什麼如你感覺的那樣在暗中排擠你?驕傲?不,天道院的學生理所當然應該驕傲,你是汶水唐家子弟,自幼含著金匙出生,入院便有大人物照拂,可以不上課,可以不守院裡的規矩,該得到的卻分毫不少,別的同窗呢?他們苦修苦讀才能有所收穫,自然瞧不起你這樣只會走捷徑的人。」

    此時殿內散席上坐著的,大多數都是普通人家的學生,南方使團裡的數十名年輕學子,更是大多數都是貧寒子弟,神國七律裡那三名年輕人聽著莊換羽這番話神情微寧,眾所周知出身苦寒的苟寒食亦是若有所思。

    莊副院長的臉色很難看,因為他知道莊換羽說的照顧唐三十六的大人物就是自己。

    「你說的或者也有道理,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規矩,有傳承千年的習慣,可能老師和你們都認為,唯歷盡清苦磨難者,才能真正有出息,但……我家就是有很多錢,我能有什麼辦法,難道讓我去扮窮人,還是要我家老祖父把家財盡數散盡?那樣聖后娘娘大概會很高興。」

    唐三十六搖了搖頭,說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習慣,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規矩,今夜我們不說對錯,只是既然彼此不合適,那麼這件事情便永遠不可能變得好玩,所以,我退出天道院。」

    「你給我閉嘴!」莊副院長臉色難看喝道。

    他年輕時受過汶水唐家恩德,與唐家之間有很多舊年情誼故事,他既然答應唐家長輩照顧唐三十六在京都裡的生活,哪裡會眼睜睜看著他亂來:「胡鬧夠了吧!你父親把你交在我手裡,你真當我不敢管教你!」

    唐三十六看著他想了會兒,撓了撓頭說道:「莊叔,你總說是我父親把我托給你照看……其實來京都的路上,我早就把那封信拆開看了,我知道托你照看我的人是我母親,所以你就不要再用那句話來壓我了。」

    莊副院長氣的手指微顫,說道:「你這個傢伙,怎麼能把信……把信給拆了!」

    不知為何,一旁的莊換羽聽到這句話後臉色微白。

    唐三十六說道:「總之,今夜我就要離開天道院。」

    莊副院長苦澀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不聽話?預科已經結束,你要退學,明年的大朝試怎麼辦?」

    唐三十六微微一怔,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這不是問題。」

    陳長生微笑說道:「來我這裡啊。」

    唐三十六挑眉道:「來你這裡?」

    陳長生說道:「國教學院的學生,也有直接參加大朝試的資格。」

    這條規矩他絕對不會弄錯,初入京都後,他就是為了不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明年初大朝試,才千方百計想要進入青藤六院,只不過沒有想到,命運最終讓他成為了國教學院多年來的第一位新生。

    唐三十六的墨眉挑了更高了些,似乎發現了什麼很有趣、很好玩的事情。

    「你們那兒現在有幾個人?」

    「三個。」

    陳長生指著自己和落落,說道:「還有一個今夜留在國教學院裡,你見過的。」

    唐三十六沉默了會兒,然後笑了起來,說道:「再算我一個。」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那我們就有四個人了。」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7-26 05:51 PM

第七十二章 請賜教

    退學,是件大事,從天道院退學,這事兒就更大了。

    莊副院長反應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他很清楚,一個離開天道院的學生,哪有別的學院敢再收進去?是的,宗祀所,離宮附宮、摘星學院、青矅十三引都各有背景,但在京都,天道院終究是特殊的……

    他哪裏會想到,這件事情到最後竟會發生這樣的轉變?國教學院居然站了出來。

    莊換羽看著莊副院長擔憂的神情後,隻覺嘴裏一陣苦澀,看著陳長生說道:“他畢竟是我天道院的學生,就算國教學院現在沒有院長老師,不清楚這些規矩,但總不能你說收便收了。”

    正如莊換羽說的那樣,陳長生不清楚那些不能言諸於眾的規矩,根本沒想過國教學院不能收唐三十六,對落落吩咐道:“回去後把他的名字加到名冊了,別忘了讓他按手印。”

    聽著這話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怪異,總覺得這好像是賣身的節奏。

    落落清脆地嗯了聲,毫不遲疑地應了下來。

    殿內的人們有些吃驚,尤其是離他們近些的座席上的師生,看的清楚,從開始到現在她陳長生的態度真的就像是學生對先生一般,人們越發震驚不解,這個姓陳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讓落落殿下如此尊敬?

    “可惜有些晚了。”

    既然已經說好加入國教學院,唐三十六自然不會反悔,隻是看著落落對陳長生的態度,有些遺憾,心想,如果自己提前就進了國教學院,這件事情會更有趣,為朋友兩肋插刀,去一個破敗的學院撐場麵,何其瀟灑,而現在整個大陸都知道落落殿下在國教學院求學,他這時候再加入國教學院,哪裏能撐得起什麼場麵,反而容易給人一種抱大腿的感覺。

    陳長生知道他在想什麼,覺得他想的太多,說道:“這些細節不用在乎,他人的看法不用理會,現在學院裏就我們幾個人,勝在簡單,把事情弄複雜了沒有意思。”

    唐三十六心想確實有道理,但覺得被他說教很是惱火,嘲諷道:“這就開始提前上課了?”

    殿內的人們看著這陳長生三人旁若無人說著國教學院的事情,心情各異,感覺相當複雜,人們很清楚,今夜之後,破敗了十餘年的那個墓園將獲得真正的新生,被遺忘多年的國教學院正式回到了世人的眼中。是的,現在的國教學院隻有四個學生,沒有院長也沒有老師,連雜役也沒有一個,依然冷清至極,但今夜之後,誰還敢像從前那般無視國教學院?

    殿裏忽然響起掌聲,清脆而平穩,沒有一點急促,不顯敷衍,沒有刻意拖緩,不是嘲諷。

    掌聲響起來,苟寒食的聲音也響起來。

    他看著陳長生三人,認真說道:“恭喜國教學院。”

    眾人神情微凝。

    這是今夜青藤宴上,苟寒食說的第二句話。

    先前陳長生拿出婚書,令整座大殿沉默無語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希望陳長生能夠更多的考慮徐有容的意見,那句話平靜恬淡而直指人心最柔最弱處,如果不是白鶴北來,今夜的局麵會向何處發展都還說不準。

    這時候,他再一次開始說話。

    殿內的人們有些緊張,知道有事情即將發生。

    莫雨姑娘曾經想過直接中斷青藤宴,讓這場已經變成鬧劇的提親趕緊結束,卻因為小鬆宮的出手以及金玉律的震撼登場而被打斷,那麼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唐三十六退出天道院的事情,是周人內部的爭執,其後加入國教學院,也與南人無關,南方使團的沉默不代表他們就此接受了現實,青藤宴沒有結束,才剛剛開始。

    苟寒食的神情很淡然,看不到任何先前被陳長生等人連番打擊的痕跡。

    “在來京都的旅途上,便得知了國教學院重開的消息,我一直在想,十幾年時間過去了,國教學院這樣擁有非凡曆史的地方,確實也到了複興的時候,對此我很歡喜,隻是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夠承擔這樣的使命。”

    他看著陳長生三人說道:“今夜才知道,原來落落殿下便在國教學院,才知道,原來殿下的授業先生,居然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如此看來,國教學院豈有不複盛的道理?”

    “很多人都想知道,國教學院現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也不例外……感謝聖後娘娘,允許我們南方所有宗派子弟參加大朝試,今年朝廷更是邀請我們前來參加青藤宴。”

    說這句話的時候,苟寒食離開座席,向著階下走了數步,明明離殿門處的陳長生等人隻是稍近了些,但給人的感覺卻是,他正站在他們的身前,對他們溫和而平靜地說著話。

    “今夜是青藤宴第三夜,也是青藤諸院及受邀請的諸位學子們競技切磋的最後機會。”

    “我們從萬裏之外趕來,既然是來參加青藤宴,自然不能錯過。”

    “離山劍宗,請國教學院賜教。”

    ……

    ……

    殿內很安靜,卻不像先前那般死寂,很奇妙的是,對於苟寒食的話語與提議,人們並不驚訝,似乎所有人的內心深處早就已經猜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且隱隱期盼之。

    隻是在苟寒食說出這番話之前,人們其實並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今夜是青藤宴。

    對南方使團來說,苟寒食的提議是最好的選擇。

    他如果直接挑戰陳長生,會被世人認為是離山不忿秋山君婚事被阻,憤而報複傷人,他也不擔小鬆宮長老與金玉律之間的掌劍相交和久遠過去的那個故事,不提落落殿下的身份,不提唐三十六辱及師門,隻提青藤宴。

    青藤宴上有規矩,學院之間可以互相挑戰。

    這個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與太宗皇帝也沒有關係,青藤宴不是大朝試,但曆史其實相差不了多少年,所以青藤宴的規矩依然值得尊重,難道周人準備自己破壞?

    大殿安靜無聲,人們沉默無語。

    便在這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苟寒食再次開口。

    他看著陳長生淡然說道:“是的,剛才我說的都是借口,或者說理由。”

    陳長生微怔,落落微凜,唐三十六微驚,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這樣一句話。

    殿內的人們更是有些愕然。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情,無論是與非,對我南人而言,對我離山宗門而言,都不是什麼太過愉快的事情,最關鍵的是,我家大師兄不在,對於此事,他的意見無人能夠聽見,我以為這是不公平的。”

    苟寒食靜靜看著陳長生,說道:“做為離山弟子,我有責任維護師門聲望,做為師弟,我要代表師兄展現一下態度,所以哪怕明知道青藤宴這個借口或者理由有些無趣,我也要做些事情,因為我們需要平靜地離開這座宮殿。”

    最後,他向著陳長生揖手說道:“請賜教。”

    場內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著陳長生三人。

    陳長生看著苟寒食,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知道苟寒食的想法,離山劍宗想通過挑戰國教學院

挽回一些顏麵,而且在這個過程裏,可以證明自己遠遠不如秋山君,事實上苟寒食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將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明處。

    這就是磊落嗎?

    他看著苟寒食說道:“隻是看似磊落罷了。”

    苟寒食平靜說道:“不是磊落,隻是堂堂正正。”

    是的,離山劍宗的心思並不磊落,但苟寒食將一切亮在明處的做法,直接挑戰國教學院的提議,卻是堂堂正正,沒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所以,非常不好應。

    以陳長生的性情,今夜如果不是被東禦神將府和皇宮裏的大人物設計,對這門婚事,他都不會表現出如此激烈的態度,如果隻有他自己,麵對苟寒食的挑戰,絕對會轉身就離開。

    但現在他不是自己,他代表著國教學院。

    對於那座有棵大榕樹,有麵湖,有滿樓藏書和斷井頹垣的校園,他已經有了感情。

    離山劍宗挑戰的也不是他,而是國教學院。

    那麼,他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

    他望向落落和唐三十六,想知道他們的想法,卻有些無奈地發現,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裏都有著強烈的渴望,明亮異常,甚至有些灼人,令人無法直視。

    這兩個家夥對戰鬥的渴望,不怕事的心態,確實令人無法直視。

    “嗯……打還是不打?”陳長生問道。

    國教學院沒有院長老師,隻有他們這幾個學生,這樣的大事,自然隻好商量著辦。

    落落依然乖巧,稚聲稚氣說道:“先生說打就打。”

    唐三十六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說道:“別人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好意思不打?”

    看似沒有明確的答案,落落表示聽他的話,唐三十六用的反問句,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清楚他們兩個人的意思。

    打。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7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7 10:09 P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意難平

    除了天書陵前那面石壁,青雲榜、點金榜這些由天機閣評選出來的榜單,最看重的是什麼?自然是榜上強者之間的戰鬥,但凡上榜的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會有戰鬥經驗,再少也會有一次。

    陳長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問道:「那麼,怎麼打?誰去打?」

    落落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右手握住腰間落雨鞭的鞭柄,向前走了一步,說道:「師長有其事,弟子服其勞。」

    唐三十六哪裡會讓她搶走這種機會,說道:「我是新來的……得讓我表現一下。」

    當今大陸,離山劍宗的地位特殊,因為他們的年輕一代很強。唐三十六確實是少年天才,依然沒有辦法和對方相提並論。不要說苟寒食,便是其餘那三名離山年輕弟子,在人們看來,都可以輕鬆地戰勝他。

    神國七律,盡在離山……他們在青雲榜上的排名都遠遠高過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卻似乎根本沒有想過這些,他看著苟寒食,眼睛越來越亮,很是興奮。

    畏懼這種詞語,從來不在他的字典裡——他本想在青藤宴第二夜裡挑戰青雲榜排第十的莊換羽,卻被學院反對,今夜剛剛決定加入國教學院,便碰著能與神國七律戰的好事,他哪裡能錯過。

    是的,這是好事。

    「如果我沒有記錯,今年青藤宴的第三夜……應該是文試。」

    苟寒食沒有看唐三十六,只是靜靜看著陳長生,說道:「你能被殿下拜為老師,自然有過人之處,學識必然淵博,只是聽說你未能洗髓成功,那麼我想,文試恰好是很好的選擇。」

    他沒有把這句話完全說明白,但所有人都聽明白了。

    做為這場婚事的另一方——且不要提究竟是第二方還是第三方——秋山君未能到場,他做為秋山君最信任的同門,想要請教的對象,名義上是國教學院,實際上當然是陳長生。

    離山劍宗挑戰國教學院,便是他要挑戰陳長生。

    殿內很是安靜,苟寒食這番話聽上去很有道理,充分地表明了離山劍宗對弱者的同情,對公平的追求,雖然你沒能洗髓成功,但恰好青藤宴第三夜是文試,那麼你還有什麼道理不下場?

    但實際上這項提議沒有任何同情,更談不上公平。

    苟寒食通讀道藏,學貫南北,不要說殿內這些年輕學子,即便是離宮裡那些終生與道藏打交道的老教士,也不可能在文試方面勝過他——這是整片大陸公認的事實,如果要論修為境界,苟寒食畢竟年輕,在那些苦修數百載的前輩強者面前算不得什麼,但如果要說到學識的淵博程度,他卻是真正的最強者。

    他要與陳長生用文試一較高低,哪裡公平?這完全是欺負人,這是強者對弱者無情而冷酷的碾壓。

    落落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盯著苟寒食,神情極為不善,喝道:「荒唐!」

    苟寒食神情不變,對著她先施一禮,然後說道:「敢請教殿下,何處荒唐?」

    唐三十六冷笑說道:「整個大陸都知道你通讀道藏,學識過人,能與你相較的人物到哪裡去找?你居然要和那個傢伙比試這些方面,好意思嗎?你居然有此提議,難道不荒唐?」

    苟寒食靜靜看著他說道:「我也是個普通人,不比旁人記憶力強,或者更有天賦,自幼家境貧寒,也不可能出娘胎便開始讀書,我唯一會的便是苦讀,讀書就是我的修行,知識便是我的能力,就像力氣是虎豹的能力,我代表離山挑戰國教學院,難道要我放棄自己的能力?我用我自己的能力在世間行走,為什麼需要不好意思?我用自己的能力戰勝對手,哪裡荒唐?」

    「謬論,我最擅長睡覺,那我要和你比誰睡覺的時間長,你也同意?」唐三十六道。

    苟寒食微笑說道:「如果青藤宴的規矩裡有比睡覺這一條,我與你比一番又何妨?」

    唐三十六被這句話堵著了,半晌後冷笑說道:「那怎麼文試?難道還要主教大人當場來出試卷?何必這麼麻煩,恰好,青藤宴第二夜,我們大家都沒有參加,直接打一場豈不直接。」

    苟寒食平靜說道:「如果你堅持如此,我也沒有意見……你們可以決定方法,也可以決定人選。」

    殿內眾人微驚,唐三十六也有些沒想到苟寒食態度的轉變。

    隨著苟寒食這句話,關飛白等三名離山年輕弟子,面無表情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後。

    看到這幕畫面,人們才知道先前誤會了苟寒食。

    所謂文試,確實是離山的必勝之局,但如果想武試,陳長生更不可能有任何機會。

    南方使團裡,離山劍宗的人數並不多,除了小松宮長老,便是四名年輕人。

    神國七律裡的四律。

    便在這時,陳長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看著苟寒食說道:「我同意你的說法,只要是修行所得,便是自己的能力,就像吃進肚子裡的飯變成的力氣,用它來做任何事情都是我們的自由,很巧的是……我也是個普通人,剛好,我也看過一些書。」

    都是普通人,都看過一些書,真的是剛好,剛好可以比一比。

    「終究竟難平。」

    主教大人看著陳長生笑了笑,帶著若有若無的深意。

    然後他望向殿外。

    秋風微涼,七夕夜的燈火,只在民間,不在宮內,於是愈發寒涼。

    老人緊了緊衣衫,說道:「不打這一場,秋山君日後知曉,定然意難平,唐三十六沒能參加前兩夜的青藤宴,也是意難平,你們南人恰好也沒來得及參加前兩夜,那就打吧,只是夜深了,快些便是。」

    ……

    ……

    宮門開啟,夜明珠的光線散落在夜色裡,殿前的廣場被照的極為明亮。

    皇宮外,京都的街巷依然熱鬧,遠處有人在放長明燈,西南角有一株火樹正在燃燒。

    數百人站在殿前的石階上,看著分立在廣場東西方的兩派人,神情各異,有的漠不關心,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暗自擔心,就是看不到緊張。

    往年的青藤宴,京都諸院之間的明爭暗鬥從來沒有停歇過,總會有些激烈的場面出現,今年的青藤宴,第一夜因為落落廢了天海牙兒的緣故草草結束,第二夜也沒有什麼太激動人心的故事,第三夜,所有人都以為重頭戲是南方使團提親,最後也確實上演了一出大戲,但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迎來了真正的戰鬥。

    只可惜,這場戰鬥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分出了勝負,自然無法緊張。

    苟寒食不會親自落場比試——他的境界已經隱隱高出儕一大截,和秋山君一樣,他也已經離開青雲榜,成為點金榜中人,無論與落落還是唐三十六戰鬥,都有以強凌弱的嫌疑。

    先前他提議與陳長生文試,也有這方面的考慮,文試只動言語,不擾天地,有勝負,但不會有傷亡。

    這場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的較量,由國教學院方面確定方式、挑選對手,離山劍宗的表現看似慷慨,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離山劍宗前來京都的弟子,都是神國七律中人,國教學院想勝誰都很困難。

    「我本來想挑第四律……這個傢伙以前就知道。」

    唐三十六指著陳長生,對落落說道:「但既然今夜是學院宗派之間的戰鬥,我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第四律最強,自然只能交給你,我試著挑挑那個叫七間的傢伙。」

    落落說道:「我沒意見。」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這樣勝算並不大。」

    唐三十六看著他冷笑說道:「我倒是想用前賢賽馬的法子,以下駟對上駟……問題是你這傢伙實在太弱,根本沒辦法讓你出場,只好試著看能不能連勝兩場,免得你出去丟人現眼。」

    落落對陳長生倒是有極強的信心,雖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信心從何而來。

    便在這時,離山劍宗的人走了出來。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少年,眉眼清稚,身形瘦弱,看著還未發育完全,竟似比落落看著還要小些。

    正是神國七律排名最後也是最弱的七間。

    七間是離山劍宗掌門的關門弟子,年齡頗幼,卻曾在青雲榜上排進前十,直至去年某次聚會,被莊換羽勝了半招,才落到了第十一位,但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

    因為他真的很小。

    他身上的離山劍袍顯得很寬鬆,被夜風吹著呼呼作響,有些可愛。

    唐三十六看著這幕畫面,感慨說道:「這怎麼下得了手?」

    陳長生感慨說道:「說的就像你能打過對方似的。」

    唐三十六很是惱火,瞪了他一眼。

    陳長生笑著不說話。

    唐三十六忽然沉默了片刻,再道:「如果我們能僥倖贏了這兩場,這個傢伙就可以不出場,如果我輸了,落落你也直接認輸便是,連輸兩場,這個傢伙也就不用打了。」

    陳長生注意到他用的是僥倖二字。

    雖然毫不畏懼,但不意味著熱血已然沖昏頭腦。

    唐三十六很清楚對方的強大。

    落落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輸了,自己也就要認輸。

    難道先生不出場,比國教學院輸掉更重要?

    「是的,國教學院就我們這幾隻麻雀,輸給離山劍宗丟人嗎?好吧,確實還是有些丟人,但那無所謂,只要你不出場就行……你不出場,他們便沒辦法把今天丟的面子找回來。」

    唐三十六看著廣場對面夜色裡那個神情平靜的傢伙,冷笑說道:「憋死他們!」

    說完這句話,他手扶劍柄,向對面走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8 12:58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8 01:01 AM 編輯

第七十四章 少年的劍

    離山劍宗為何要挑戰國教學院?因為他們來替秋山君提親,卻被陳長生阻止,顏面盡失,必須想些方法找些回來,正如苟寒食坦承,只有那樣他們才可以平靜地離開大周皇宮,哪怕那也很勉強。

    如果按唐三十六的安排,國教學院無論連勝還是連敗,陳長生都可以不用出場,那麼離山劍宗自然無法挽回那些顏面,落落心想這雖然有些……無恥,但似乎挺有趣,於是以沉默表示支持,而陳長生其實真的很想和那位傳說能夠通讀道藏的苟寒食談談,想對唐三十六說些什麼,那個傢伙卻已經到了場間。

    風蕭蕭兮夜宮寒,唐三十六站在廣場上,撫劍四顧,英姿逸發,殿前階上那些青矅引和聖女峰的女弟子目現異彩,卻哪裡想到此人來到場間之前,已經做了很多很無聊卻又令人惱火的安排。

    隔著十餘丈距離,看著七間瘦弱的模樣,唐三十六怔了怔,然後想起一件事情,望向莊換羽感慨說道:「看看這孩子,兩年前那該得多小?你也好意思贏。」

    莊換羽自然不會接話,冷笑了兩聲,意思和陳長生先前某句話相同——說的你現在能打贏對方似的。

    神國七律的名聲何其響亮,但除了真正見過他們的人,誰也想不到,居然有像七間這樣的小孩子,他看著唐三十六行禮見過,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顯得有些怯怯。

    唐三十六微微皺眉,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七間應道:「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四。」

    這種時候唐三十六哪裡會放過莊換羽,看著他的位置嘖嘖了兩聲,然後望向七間問道:「這麼小……不打行不?」

    七間神情微肅,像個小大人般說道:「學院用殿下身份壓人,用長輩承諾壓人,用大義名份壓人,我家師兄不在場間,無法自辯,何其無辜,我這個做師弟的,自然要替師兄討個公道。」

    唐三十六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說道:「錯!拿父母之命、師門之言壓人的是你們,用身份地位壓人的是你們,試圖拿大義名份壓人的也是你們,這些事情都是你的那些長輩先做的,我們只是回擊罷了,至於你家師兄……他要娶陳長生的未婚妻,難道還是陳長生對不起他?不要忘記,婚約在前,白鶴也還在那兒。」

    陳長生和落落的身後,白鶴正在銅柱上曲頸微歇,在夜色裡白的非常醒目。

    七間沉默片刻,不再多言,小手握住劍柄,緩緩將劍從鞘中拔出。

    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自有一股強大的氣息油然而生。

    瘦弱的小少年,竟然給人一種宗師臨場的感覺。

    殿前觀戰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徐世績等人神情微異,便是茅秋雨的神色也變得鄭重很多。

    陳留王讚道:「神國七律,果非凡子。」

    唐三十六神情嚴肅,將劍自鞘中拔出。

    他自幼便以天賦著稱,驕傲冷漠,便是從汶水來到京都,進入天道院後,依然如此。

    他知道七間是自己在同齡人裡所遇過的最強之敵,他知道像離山劍宗這樣的玄門正宗所傳授的課業,要比自己的家傳功法強大很多,如果自己能在天道院再學習兩年,或者才能真正地超越神國七律。

    但今夜,他還是想贏。

    他低頭望向地面,靴畔的磚縫裡生著一株野草。

    他抬頭望向七間,說道:「來吧。」

    七間神情肅然,說道:「請!」

    聲音猶在幽靜的殿前夜空裡迴蕩,磚縫裡那株野草,忽然向後方折去,彷彿要斷掉一般。

    夜風驟起,兩道殘影乍現,向著廣場正中央而去。

    轟的一聲巨響!

    唐三十六和七間相遇,他們手中的劍也已相遇,無數厲風呼嘯而起,繞著他們的身體狂舞,拂動他們的衣衫,發出啪啪的碎響,就彷彿有一場暴雨,落在了離宮外的青藤上!

    兩把劍在夜色裡相遇,映著星光,如有溪水在上面流過,絕非凡品。

    「汶水劍!」

    有人認出了唐三十六手中劍的來歷,那把明亮如鏡,可鑑星辰的劍,竟赫然便是汶水唐家的宗劍——汶水劍!

    唐老太爺居然把家族宗劍,交給唐三十六隨身推至京都,這說明他是何等樣寵愛這個孫兒,說明他對唐三十六寄予了怎樣的厚望,更代表著唐家已然決定把傳承交到唐三十六的手裡!

    有人因為汶水劍而震驚,亦有人因為七間手裡那把劍而動容。

    瘦弱少年手裡拿著的那把劍,劍面略顯黝黑,啞然無光,甚至彷彿連劍鋒也沒有,較諸尋常的劍要更寬一些,看著不像是劍,倒更像是一把鐵尺——是的,這把劍就是「鐵尺」!

    鐵尺劍,乃是離山戒律堂長老的法劍!

    離山掌門竟然讓七間拿著法劍行走大陸,可以想見對自己這個關門弟子有怎樣的期望!

    ……

    ……

    唐家宗劍對上離山法劍,究竟誰強誰弱?

    這是殿前觀戰的人們最想知道的事情。

    至少現在看起來,這兩把劍都沒有顯出敗象。

    唐三十六和七間根本沒有聽到觀戰人群發出的驚呼,他們的心神都在劍上,以兩劍相交處為界,夜空裡出現兩個半弧形的光面,將兩名少年的身體罩在其間,相對相沖。

    在半弧形的光面上,反耀著黑色夜穹裡的繁星,更有無數凶險至極的力量暗流。

    無數勁意,從半弧形光面的殘尾間向二人身後噴射而去,發出嗤嗤的厲響。

    二人腳下的石坪,哪裡承受得住這般恐怖的切割,伴著碎石****的聲音,還有令人牙酸的喀喇聲響,石坪上出現了十餘道裂口,像蛛網一樣,快速向著四周蔓延。

    天道院院長茅秋雨微微挑眉,雙袖輕拂,一道精純至極的氣息,將殿前的石階盡數籠住。

    他是世間有數的強者,道號兩袖清風,一身修為,盡在拂袖之間,唐三十六和七間的戰鬥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波及到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們,但他卻沒有管廣場上的人們。

    一聲鶴鳴,白鶴振翅而飛,破開夜色,落到未央宮的殿頂。

    金玉律站到了陳長生和落落的身前。

    小松宮握住劍鞘,低聲咳了兩聲。

    十餘道裂口,到了雙方身前,便驟然停止,現也無法前進。

    看著場間的畫面,觀戰的人們有些錯愕,很是震驚。

    一個是聞名已久的少年強者,一個更是傳說中的神國七律,都是青雲榜上有位次的人,他們表現出超乎年齡的強大,也無法令人們感到吃驚,人們吃驚的是現在的局面。

    戰鬥開始之前,人們都覺得,汶水唐家雖然是千世大族,但論起傳承肯定比不上離山,單論招式或者是精義,唐三十六應該不如七間,但他畢竟年齡更大,修道更早,至少在真元數量上要更強些。

    誰曾想到,首劍相沖,兩名少年比拚的便是真元數量和精純程度,七間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唐三十六自己很明白這是為什麼。

    就算他和七間擁有同樣的天賦,離山劍宗的洗髓方法以至坐照內觀的法門,要比唐家強,長年修行下來,哪怕只是極細微的差別,最終也會導致很大的差距。

    而且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他比七間懶。

    雖然為了迎接青藤宴,為了挑戰莊換羽,他在最近數月苦修不輟,連陳長生也沒有怎麼見,但……這只有數月時間。

    他是世家子,如莊換羽所說,含著金匙出生,自幼受老太爺寵愛,過著美好幸福的生活,稍微修行的辛苦些,祖母便要責怪全家,婢女便要想著法地讓他偷懶……

    而離山劍宗子弟多是苦寒出身,七間也不例外。唐三十六用屁股去想,也知道對方修行的刻苦程度,肯定要遠遠超過自己。不要看對方十四歲未滿,冥想的時間卻肯定比自己多……

    殿前夜空裡忽然響起一陣清鳴。

    夜風大亂,那兩個半弧形的光罩上繁星的倒影也亂了起來。

    如果那是一池水,就像是有人往池子裡扔了塊石頭。

    汶水劍與鐵尺劍相遇後,第一次分開。

    然後再次相遇。

    瞬間,兩劍相交數十次。

    那陣清鳴便是兩劍相觸的聲音,因為太快,所以聲音太密,竟給人沒有中斷的感覺。

    清鳴驟起驟止,夜風忽靜。

    兩道身影驟分,然後靜立於地,依然如前,相距十餘丈。

    唐三十六低頭,望向地面。

    此時風靜劍寧,那株野草早已重新挺直腰身。

    只是先前,那株野草在他靴畔,此時,卻在他的靴前。

    唐三十六抬起頭來,望向對面的七間,發現那個瘦弱少年還是站在原地。

    「了不起。」

    他說道:「我本以為自己怎麼也比你多吃了兩年飯,最不濟也應該和你差不多,沒想到卻多退了半步。」

    七間看著他認真問道:「你要認輸嗎?」

    唐三十六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說道:「你覺得我像那麼無聊的人嗎?」

    七間有些困惑,問道:「那為何你要說這番話。」

    唐三十六嚴肅說道:「我是在檢討……我以後真的不能再這麼懶了。」

    陳長生在他身後說道:「確實不對。」

    七間誠懇說道:「你有此認識是極好的。」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今天夜裡我還是得先贏了你。」

    唐三十六衣衫微鼓,眼神微亮。

    七間神情微凜,靜心而待。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8 08:28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8 08:36 P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崩雲亂

    汶水唐家的人都知道,自家的少爺不耐久戰——這裡的不耐,不是撐不住,沒有耐力,而是不耐煩。

    今夜唐三十六表現的就很不耐煩,他右腳向前踏出,那株野草隨風而偃,手裡的汶水劍耀著滿天的星辰,向七間捲了過去,劍氣撕裂夜空,其間隱隱有火光乍現。

    「晚雲收!」

    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群裡,有識得這劍法的人,驚呼出聲。

    唐三十六真元盡出,劍氣縱橫,竟彷彿真的在夜空下燃燒起來一般。

    廣場上空緩緩飄著的幾抹雲,被劍上的火光燎亮,也如同燃燒起來,就像是日落時分的火燒雲。

    更恐怖的是,那片燃燒的晚雲裡隱著無窮劍意,凌厲至極的劍意。

    眾人震撼,心想這少年驕傲放肆果然有驕傲放肆的道理。

    苟寒食的神情也變得是凝重起來,他能夠想到,唐三十六離開汶水,在京都天道院裡修行數月,必然較諸以往有所進益,已然不再是當初青雲榜上排名三十六位的實力,卻沒有想到他的實力進步如此之大,竟擁有了這般的水準。

    夜穹上燃燒著晚雲,劍意撲面而至,七間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小臉微白,卻看不到懼意。

    他輕喝一聲,手中的鐵尺劍橫封於胸前,便像是江山兩座山峰緩緩合攏,將所有斜陽的光輝,盡數擋在身外!

    唐三十六繼續向前,滿野皆火,劍行於其間,霸道至極,漸行漸亮,劍首處,竟凝成了一團刺眼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廣場,先被晚云照亮,忽而亮如白晝,彷彿朝陽提起升起,又彷彿落日重新被誰拉回到了人間!

    「夕陽掛!」

    觀戰的人群裡再次響起驚呼。

    直至此時此刻,那些識貨的強者們,才最終確認,唐三十六已經完全掌握了汶水唐家的劍法真義!

    晚雲收!

    夕陽掛!

    一川楓!

    汶水三式!

    ……

    ……

    汶水三式,就是汶水唐家最強大的劍法,這套劍法只有三招,卻足以改天換日。

    以唐三十六如今的修行境界,即便學會了這套劍法,肯定也不可能發全發揮出這套劍法的威力,但已經足夠強大。

    以他懶散的性情,為了這套劍法也專心修行了整整四年,再加上最近數月的苦修,終於修至純熟。他本想用在青藤宴上,或者直接廢了天海牙兒,或者在與莊換羽的戰鬥的最關鍵的時刻用出來,卻一直沒有機會,直到今夜對上七間。

    殿前響起一片震驚的議論聲。

    陳長生有些不解,向落落問道:「怎麼了?」

    「這三劍很厲害,是燃殺之劍。」

    落落說道:「但大家之所以震驚,除了這一點,還因為沒有人想到,唐三十六剛一上來便把最強的手段用出來了。」

    陳長生沉默,心想這難道有什麼不對?

    「沒有誰會一上來就發大招。」

    落落知道先生沒有修行和戰鬥方面的經驗,想了想,說道:「這樣……太不講究。」

    確實很不講究。

    殿前石階上,無論宗祀所還是青矅十三引,以及聖女峰等南方宗派,那些師門長輩們正好整以瑕,準備給弟子們講解一番這場戰鬥的細節,然而誰能想到,戰鬥剛開始,唐三十六便放了大招,勝負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學院的老師長輩們,哪裡還來得及說些什麼,只能感慨數聲,或者震撼無語。

    修道者的戰鬥,很少會一上來便動用大招,當然不是因為瀟灑或者氣度的關係,與講不講究也沒有什麼關聯,最重要是因為,大招皆是最強招,那便是勝負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著下一刻便會見到勝負。

    只有那些強弱分明的戰鬥,才會出現這種場面。

    無比自信的強者會選擇這種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敵的落下風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三十六與七間的境界彷彿,這場戰鬥如果要按照尋常節奏進行,至少要過上數十招才能分出勝負。

    他沒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險,一出手便要定勝負。

    ……

    ……

    唐三十六沒有不耐煩,也不是信心太強,更不是沒有信心。

    他知道七間的真元數量和精純程度,要比自己稍勝一籌,如果要論及劍法的真義奧妙程度,離山劍宗只怕也在汶水唐家之上,如果戰鬥就這樣持續下去,最後落敗的依然還是自己。

    他想贏,所以他必須搶到勝負的先手。

    勝負的先手,便是誰先起勢。

    他毫不猶豫動用了壓箱底的汶水三式,晚云收連著夕陽掛,兩道威力極恐怖的劍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七間籠住。

    這便是所謂勢。

    他對兩年前莊換羽與七間那場戰鬥,研究的很深入透徹,他知道七間的弱點是什麼。

    他相信雖然兩年時間過去,七間必然更加強大,心志更加穩定,但那個弱點肯定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改掉。

    因為十二歲的孩子,過了兩年,依然是個十四歲不到的孩子。

    孩子終究是孩子。

    ……

    ……

    孩子們的年齡太小,經驗太少,最關鍵的是,無法像成年人那樣,承受那麼多的壓力——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陳長生那樣,從十歲開始,便一直生活在人世間最恐怖的壓力當中。

    七間是離山劍宗最小的弟子,卻也是整座離山承受最多壓力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便是秋山君。

    他十二歲不到,便能與天道院最強的學生正面交戰,哪怕輸了,也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離山那位最傳奇的師叔祖,云游四海的途中,偶然歸山得知此事,曾經點評道:離山有此子,千年不墜。

    這是何等高的評價,這又是何等沉重的壓力。

    七間便是在這樣的壓力下修行讀書,小小年紀,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像個小大人。

    但正如唐三十六想的那樣,孩子畢竟是孩子。

    唐三十六出手便是汶水三式,便是要將他承受的壓力摧至極致。

    只憑這壓力,也要把七間壓垮。

    ……

    ……

    除了茅秋雨等前輩高人,只有苟寒食在第一時間明白了唐三十六的用意。

    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他知道小師弟天賦其才,卻因為年齡的緣故,始終有弱點,兩年前敗在莊換羽的手下,世人都以為那是經驗不足,修行年歲不足的原因,他卻明白,小師弟最後輸那一劍,便是輸在不夠果決。

    之所以不夠果決,是因為七間慌了,之所以慌,是因為壓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對著如晚雲一般燃燒的劍勢,面對著唐三十六劍尖那落日般的白暉,七間的神情依然平靜,鐵尺劍依然沉著穩定,氣息沒有任何亂的跡象,兩道無形山崖依然在緩緩閉關,但苟寒食看得出來……他開始慌了。

    苟寒食的眉頭微皺。

    對於唐三十六隱在劍意裡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會以為無恥,是欺負年幼者,但他不這樣認為,就像他先前說的那樣,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既然是戰鬥,那麼無論心理還是承壓的能力,都可以被攻擊。

    他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小師弟明明要比對手更強,卻要因為心理上的原因落敗。

    唐三十六的身影已經來到七間身前。

    汶水劍將夜穹裡的云盡數點燃,殿前廣場磚縫裡的那些野草,也盡數變成了玉色。

    四野皆火,落日籠罩大地。

    七間神情堅毅,鐵尺劍如山崖漸橫,守著心中那道清澗,不肯幹涸。

    唐三十六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一聲清嘯,汶水劍劇烈地顫抖起來,劍身上如有萬道溪水流淌,最終變成一道河流。

    天空裡燃燒的晚雲,劍首那輪落日,地面上那些玉草,盡數落在劍身上,落在那道河流裡,變成十餘萬枚金幣。

    劍意盡收盡斂,河水輕蕩上岸,岸上那排青樹熊熊燃燒起來,彷彿秋天的紅楓。

    汶水三式最後一式。

    一川楓!

    ……

    ……

    七間的小臉上出現了一絲慌亂。

    這時候有很多人都已經看出,他要敗了。

    這名離山劍宗掌門的關門弟子,還沒有來得及完全發揮離山劍決的精妙之處,便要如此憋屈地敗了。

    看著小師弟眼中的那絲惘然和痛苦,苟寒食終於無法再忍。

    他望著場間喝道:「雲去雲來遠近山!」

    聲音傳入七間耳中,少年不明白,為何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師兄會說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是離山劍法裡的一個偏門,是個很尋常的招式,更準確地說,是入門後弟子們都會學的清心劍譜。

    但就像以往在離山練劍試招那樣,七間很老實地按照師兄指點做了,沒有任何猶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鐵尺劍向後疾收,身形如風中殘荷般,向後掠去。

    這一撤,那兩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

    唐三十六的汶水劍順勢而入,於夜空裡大放光明,瞬間來到七間的身前。

    擦!擦!擦!擦!

    七間衣袍斷落數角,肩頭出現一道鮮微的血口,看著極為狼狽,但竟從唐三十六的劍勢裡成功地擺脫!

    沒有人能想到這樣的結局。

    人們很確定,關鍵便在於七間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開汶水三式?

    七間很清楚,避開汶水三式的是自己的身法與劍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須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認不如,是順勢而行。

    山峰究竟是遠是近,有時候,只有天邊那朵云是飄來還是離去。

    苟寒食教他的,並不是具體的劍招,而是怎樣正確地面對壓力。

    因為年齡的緣故,因為某些客觀的原因,總有無法承受壓力的那一刻。

    硬撐固然是勇氣,學會後退更是一種智慧。

    苟寒食用自己的智慧,替七間消解了唐三十六的汶水三式帶來的威壓。

    接下來,就輪到唐三十六來承受壓力了。

    七間神情微寧,劍勢復起,凌厲如山峰間的崖石。

    但與先前不同,他手裡的鐵尺劍,順勢而入,依雲而上。

    那兩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緩緩合攏,而是直接……垮了!

    夜風勁拂,衣衫獵獵作響,少年持劍而突,破開那輪落日,劍勢如山崖驟倒!

    山崖驟破,崩的晚雲大亂!

    唐三十六悶哼一聲,收劍一格,雙腳踏云而回,身法說不出的隨意瀟灑。

    一聲悶響,直至此時才響徹夜空。

    那是汶水劍與鐵尺劍相遇的聲音。

    只是瞬間,局勢便已逆轉。

    一個照面,唐三十六的胸腹間便出現了一道血口。

    他雙腳落地,執劍於側,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

    他知道已經處於劣勢,心神卻沒有任何慌亂。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再退!」

    唐三十六聽出是陳長生的聲音,心想什麼玩意兒?

    自己執劍而立,靜待七間來攻,何其瀟灑,再退一步,豈不狼狽?

    想是這樣想的,但他的腳卻不知為何向後再退數步。

    便在他剛剛離開,他原先立地的地面上,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縫!

    唐三十六臉色微變,他這時候才知道,七間的那道劍意,竟然悄然無聲地隱然至此!

    直到此時,對方的劍意才用盡!

    山崖驟倒,橫斷江水,毀了岸上的紅楓,但那迸出的崖石,卻比人們看到的更遠!

    如果不是陳長生的提醒,他只怕現在已經身受重傷!

    ……

    ……

    苟寒食很意外,望向陳長生。

    殿前石階上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陳長生的身上。

    唐三十六與七間的交鋒不過數招,片刻時間,各遇極大凶險。

    苟寒食能夠識破汶水三式的真義,一聲喝斷,助七間以離山劍法裡最普通的法門應對,逆而破之,這等見識,這等應對智慧,實在令人讚嘆,但他是苟寒食,所以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震驚或者意外。

    可是……陳長生為何能夠看破七間那道劍勢?他為何對離山劍法看上去無比熟悉?

    難道他也像苟寒食一樣,擁有無比廣博的見識?

    沒有人能夠相信這個推論。

    小松宮也不相信,他想著數百年前那件舊事,望向廣場對面的金玉律,眼神更加怨毒。

    場間的沉默安靜,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再次被打破。

    陳長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數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從唐三十六身上收回,望向對面的苟寒食。

    「倒金瓶!」

    「海氣沉!」

    「窗影燈!」

    「掛劍長林!」

    他連說四個詞。

    那是四個劍招的名字。

    汶水唐家劍法裡的四招。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8 08:31 PM

第七十六章 不錯的少年們

    聽到陳長生的聲音,苟寒食的神情凝重起來。

    「山鬼分岩!」

    「星鉤橫晝!」

    「露華零梧!」

    他也連說三個詞。

    那是三招。

    離山劍宗總訣裡的三招。

    他們二人沒有看著場間的唐三十六和七間,沒有看殿前石階上那些神情莫名的人群。

    他們只是看著彼此,說著招式。

    實際上,當陳長生說出第一招時,苟寒食便開始應對。

    陳長生的第二招,是對苟寒食應對的應對。

    他們的聲音飄蕩在幽靜的未央宮前,飄蕩在廣場上與夜色中。

    他們的聲音並不大,卻很清晰,尤其在唐三十六和七間的耳中,更像是雷聲一般,轟隆作響!

    七間神情肅然,抱劍持道,清嘯一聲,瘦弱的身影在夜色裡拖出道道裂影。

    他手裡黝黑的鐵尺劍,破開夜風,悄無聲息,彷彿魔神,把岩石當作糕點。

    山鬼分岩!

    唐三十六神情驟凜,提劍倒掛於身前——苟寒食說的第二招是星鉤橫晝,他不知道那招是什麼,會不會像山鬼分岩這般強大,但隱隱能夠感覺到,七間此時使出的三招劍式,乃是連環相套,以勢進取,疊疊相加!

    他如果用自己的方法,應該能接下最開始的兩招,卻無法確定能不能接下最後也是最強的那一擊。

    陳長生的聲音還在他的腦海中迴響著。

    那四個詞非常清晰,那四記劍招他非常熟悉。

    此時此刻,他來不及思考陳長生為什麼知道自家的劍法,下意識裡便按照陳長生的話,舉起了手中的劍。

    在舉起汶水劍的剎那,他才想起這件事情有些不對。

    ……這四記劍招怎麼能連著用!

    倒金瓶是元豐劍訣的第七式,海氣沉是開宗劍的第十一式,窗影燈是元豐劍訣的第三式,掛劍長林則是開宗劍的起手式!

    明明是兩套劍訣裡的劍招,怎麼能混在一起用?與劍招相配的真氣運行方式都截然不同,怎麼能強行相連?難道不怕真氣逆轉受傷?他自幼跟隨師長練習唐氏宗劍,從來沒有聽說過自家的劍法可以這樣用!

    再多困惑不解,此時也已經沒有時間去想。

    七間的劍已經來到他的身前,山鬼分岩的恐怖劍勢之後,星鉤橫晝的架構已然隱隱成形!

    唐三十六把心一橫,劍出倒金瓶!

    再轉海氣沉!

    他的真元自經脈裡運自腕間,然後驟然一沉,沿著一條從來沒有嘗試過的道路回轉。

    唯如此,才能從倒金瓶轉到海氣沉。

    唐三十六已經做好了真氣逆沖,受傷吐血的心理準備。

    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他的真元輕輕鬆鬆地順著腕間的寸關,沉入陽明經!

    非但沒有受傷,那種通暢無比的感受,讓他歡喜地想要大叫起來!

    唐三十六信心驟增,劍出如風,破開七間橫於夜空之間的劍影,由海氣沉再轉窗影燈!

    依然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真元運行的異常流暢,他甚至有種感覺,這兩式劍招根本不是兩個劍訣裡的內容,而本就應該連在一起!

    夜空裡響起無數聲清脆的劍鳴。

    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們,只見唐三十六的身法變得極為詭異,像是斷了線的傀儡,趨退之間,很是生硬,偏又給人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無論七間的劍勢如何強大,卻始終無法將他禁在其間。

    無數劍鳴之後,七間的劍終於使到了露華零梧這一招。

    這也正是苟寒食說出的最後一招。

    這招是離山劍訣裡的大招,取的是霜染群山,崖畔獨梧孤寂之意。

    華麗至極的劍意裡,隱著蕭索的奪命意。

    鐵尺劍彷彿覆著寒霜,自四面八方緩緩壓迫而至。

    如冬意入林一般,緩慢,卻無法阻擋。

    如果沒有聽到陳長生的聲音,唐三十六此時大概會選擇最暴烈的劍式,嘗試與對手同歸於盡,或者說,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再次試圖擊中七間的弱點。

    但現在不用。

    他只用了簡單的一招。

    「掛劍長林!」

    這是唐家開宗劍的起手式。

    換在別的時候,這招開宗劍的起手式,絕對沒有任何用處。

    但先前,唐三十六的劍式,已經成功地與七間的前兩劍分庭抗禮,同時做好了最後一劍的準備。

    無論角度、姿式、真元運行、以至精神,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

    長林盡染,皆是霜。

    他掛劍於孤梧之上。

    他回腕橫劍。

    汶水劍在鐵尺劍上橫拖而過,帶出一道火星。

    劍沒能傷到七間分毫,但帶起了風。

    夜風之後,他的肘擊中了七間執劍的手。

    乾淨利落,不差分毫。

    啪的一聲輕響。

    鐵尺劍呼嘯破空而去,落在夜色深處。

    ……

    ……

    唐三十六向後退了兩步,收劍入鞘。

    七間低頭望向自己空著的右手,有些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輸了。

    只是瞬間,他便濕了眼眶,很傷心很難過。

    看著他這模樣,唐三十六有些煩躁,說道:「有什麼好傷心的?你還是比我強,我本來打不過你,只不過……國教學院沒輸罷了。」

    他是個驕傲的人,一定要把話說分明——國教學院沒輸,不代表他贏了。

    七間緊緊地抿著嘴,不肯哭出來,憋的小臉通紅,帶著哭腔說道:「多謝。」

    然後他望向自己最信任尊重的師兄,想要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苟寒食在看著陳長生。

    場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在看著陳長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唐三十六自己都說不清楚。

    此時眾人回思起來,關鍵就在於最後的揮劍肘擊,那一擊真可謂妙到毫巔,莫名其妙。

    但誰都知道,那一擊的關鍵在於前面的那些劍招。

    陳長生說出來的那些劍招。

    茅秋雨看著陳長生,有些意外。陳留王看著他,眼神裡滿是讚嘆。徐世績和秋山家主的臉色異常難看,而莫雨的神情則是非常複雜,她先前一直不解,為何陳長生能夠離開桐宮,此時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個少年。

    今夜,很多人第一次真正認識陳長生。

    包括徐世績和莫雨這些以前曾經見過他的人。

    主教大人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來,說道:「不錯不錯。」

    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不錯,不是指唐三十六,而是指陳長生。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9 07:4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9 07:50 P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四九城裡說故事

    殿前的沉默,被苟寒食打破,他看著陳長生問道:「這是歸元道藏裡記載的那段往事?」

    陳長生點頭說道:「第二卷尾注。」

    苟寒食微微挑眉,說道:「這四記劍招的名字確實有記載,但著者沒有言明順序。」

    陳長生說道:「西京雜記和酉陽地方志裡,都提到過一個旁觀的道人,按照轉述道人的說法,實際發生的就是歸元道藏裡的順序。」

    苟寒食想了想,那兩篇經書裡確實有此記載,只是在陳長生提到之前,很少有人會聯想到歸元道藏裡的那個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歸元道藏並不是國教核定的經典,成書數百載之後,讀過的人已經極少。

    人們聽的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他和陳長生在說些什麼。

    便是見識淵博的諸學院老師甚至是秋山家主這樣的人物,都覺得像是在聽天書。

    主教大人微微皺眉,問身邊的陳留王:「他們說的是什麼道藏?」

    陳留王有些不確信,說道:「好像是什麼歸元道藏。」

    主教大人有些惱火,說道:「我怎麼沒聽過?」

    只有苟寒食和陳長生記得,已經被人遺忘的歸元道藏裡記載過一個故事,遙遠的過去,汶水唐家某位先祖,在新鄉郡與一位魔族強者血戰,在所有觀戰者都不看好的局面下,那位唐家先祖連出四記劍招,當場擊殺那名魔族強者。

    那四記劍招便是:倒金瓶、海氣沉、窗影燈以及最後的掛劍長林。

    這場戰鬥能夠成為一個故事,被記載下來,並且流傳至今,便是因為所有觀戰者都想不明白,這四記劍招為何能夠連在一起用,明明看似生硬的轉折變化,為何迎上那名魔族強者寒意十足的招式後,卻忽然變得那般流暢隨心。

    「為什麼會想到用這四招?」苟寒食問道。

    「第一招用倒金瓶,是因為唐三十六的性情,他喜歡這種非主流的招數,但你馬上應了一招山鬼分岩……太強硬。」

    陳長生解釋道:「你那三招起勢落勢盡在其間,最後繁華落盡,霜滿山嶺,肅殺二字在於力。」

    苟寒食說道:「不錯。」

    陳長生說道:「我想不出來唐家哪些劍招,能夠硬抗你這三劍,除非再把汶水三劍用一遍……但你也大概清楚唐三十六的性情,這種事情打死他他也是不會做的,而當時沒有時間給我去說服他。」

    唐三十六有些惱火,說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性情呢?」

    陳長生不理他,看著苟寒食繼續說道:「說來真是巧,倒金瓶是我隨便說的,但你應的如此強硬肅殺,沒有給我太多選擇,於是我很自然地想起歸元道藏上那個故事,想起唐家先祖曾經用過的那四劍。」

    苟寒食想了想,說道:「當年慘敗在唐家先祖劍下那名魔族強者,走的確實也是肅殺一派,功法偏寒郁的路數,但畢竟與我離山劍法有異。我也記得歸元道藏裡那四劍,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用在先前那種局面下。」

    陳長生說道:「我也不知道這四劍能不能奏效,只是……你來的太凶,七間執劍又太穩,我想不到別的方法可以破,只有試一試。」

    「知道歸元道藏的人很少,記得那四劍的人更少,在先前那種局面下,能想起來,而且敢試的人更少。」

    苟寒食看著他說道:「你很不錯。」

    陳長生說道:「我先出招,而且多一招,如果你先出招,也許結果不一樣。」

    苟寒食說道:「不錯,好在這只是第一場。」

    陳長生說道:「我聽唐三十六說過,你通讀道藏,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苟寒食想了想,在這方面確實無法自謙,說道:「先前說過,我只是多讀了一些書。」

    陳長生說道:「先前我也說過,剛好,我也讀過一些書。」

    苟寒食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看起來,你很有自信。」

    陳長生神情平靜,揖手為禮,說道:「請賜教。」

    夜風輕拂,星光灑落在他的臉上。

    先前在殿內,苟寒食對他說過這三個字。

    現在,輪到他對苟寒食說出這三個字。

    只是順序變換,卻代表著很多事情。

    殿前石階上的人群,在苟寒食與陳長生最開始對話的時候,還有些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後來議論聲越來越低,直至安靜無聲。

    苟寒食和陳長生沒有刻意上演惺惺相惜的畫面。

    但對眾人來說,苟寒食把陳長生當成對手,這已經是很震撼的事情。

    離山劍宗挑戰國教學院的第二場比試,就在這樣的氣氛裡,平靜地開始了。

    國教學院出場的,自然是落落殿下。

    因為唐三十六勝了七間,那麼為了讓陳長生不用落場比試,她便需要贏這第二場。

    對此,她充滿信心。

    但很明顯,殿前沒有任何人這樣認為。

    甚至就連金玉律的眉頭也蹙了起來,不看好殿下能夠勝過對方。

    因為她的對手是關飛白。

    神國七律的第四律。

    同時,他也是青雲榜第四。

    關飛白走到場間,向落落行禮,然後微微挑眉,不是畏懼,而是有些鬱悶。

    落落明白此人在想些什麼,說道:「是不是覺得和我打是件很惱火的事情?因為擔心傷了我,所以無法全力出手,束手束腳,完全不符你驕傲霸道的性格,覺得我是在佔你便宜?」

    「不敢。」

    關飛白面無表情說道:「只是殿下應該很清楚,無論如何,我也是不敢傷你的。」

    「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你們離山劍宗既然要挑戰國教學院,我理所當然要站出來,你能把我當作普通學生,全力出手最好,如果你做不到,出手之時頗多顧忌,最後被我打的像條狗一般,你也怪不得我。」

    落落看著他說道:「因為那是你自己的選擇。」

    小姑娘很嬌小,被關飛白矮很多,但她仰著小臉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像是居高臨下。

    關飛白的眉間現出一抹寒意,說道:「殿下此言有理。」

    神國七律裡,他位次居於正中,性情卻最偏狹,驕傲冷酷,暴躁易怒,即便面對的是落落,他也怒了起來。

    「都說青雲榜的位次時刻都會變化,但人們總容易忘記一點,在變化之前,天機閣絕對不會出錯。」

    他盯著落落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四就是四,九就是九,無論如何,九都越不過四去。」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29 09:54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29 09:57 PM 編輯

第七十八章 東林野郡亦七星

    眾人聽著這話沒有反應,陳長生卻有些吃驚——這句話裡的四與九自然指的是青雲榜排名——關飛白是榜上第四,難道落落便是青雲榜第九?他只在宗祀所外的石壁上看過一次青雲榜排名,卻不記得排在第九的名字是誰。

    「在天書陵外的客棧裡,我對你說過,除了徐有容,青雲榜上還有兩個人我不想去招惹。」

    唐三十六在他身旁說道:「一個是北方那個狼崽子,還有一個……神秘少女,當然,她對你來說從來都不神秘,所以……這事兒想起來挺沒滋味的,話說,什麼時候你能讓我在你面前也找找優越感?」

    陳長生這才想起,唐三十六曾經提過,有個妖族的神秘少女,在青雲榜上的排名猶在莊換羽之前——很多人早已經猜到,那位少女便應該是妖族的公主殿下。然後他又想起,在青藤宴第一夜的時候,他問落落為什麼認識莊換羽,落落回答道,那是因為她和莊換羽的位置太近,想不認識也很難。

    什麼位置?現在想來,自然不是在說鄰居——百草園的隔壁是國教學院,不是天道院。

    位置,是青雲榜上的位置。

    落落就算再不關心世事,對於青雲榜就在自己之下的那人,總會知道對方的姓名。

    陳長生才明白,為何驕傲如唐三十六,也會把關飛白留給落落。

    落落神情不變,右手握住落雨鞭的鞭柄,看著關飛白說道:「如果只看排名,青藤宴何必舉行,大朝試又還有什麼意義?誰強誰弱,終究還是要打過,不然唐三十六先前為何能勝過你家小師弟?」

    關飛白漠然說道:「那是因為有人幫忙指點。」

    唐三十六聞言大怒,說道:「說的像是你家師兄沒張嘴似的!」

    苟寒食伸手止住關飛白,看著落落平靜說道:「殿下說的有理。」

    然後他轉向關飛白,說道:「師弟,此場較量須認真盡力,切不可墮了師門威風。」

    關飛白不再多言,靜思片刻後,伸手拔劍,望向落落說道:「請殿下指教。」

    大周雖強,京都雖大,但看遍年輕一代,除了徐有容,根本沒有人是此人的對手,如果只是驕傲,整日被怒火熏灼心神,他哪裡有資格成為離山內門弟子,更哪裡有資格成為神國七律裡的一人?

    當他執劍於手,神情頓時寧靜,所有的驕傲都已消失不見。

    那些驕傲,盡歸於他手中的長劍。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劍。

    離山劍宗對關飛白這樣天賦驚人的弟子自然看的極重,就算不會像對七間那般,賜下戒律堂的法劍,肯定也有極鋒利的寶劍相賜,只是他不肯接受,他堅持用這把普通的劍,因為他曾經發過誓,在超過大師兄秋山君之前,絕不換劍。

    世人皆知秋山君的佩劍名為逆鱗,只有他們這些親近無間的同門師弟才知曉,大師兄平日裡一直使用的那把劍非常普通,就是離山腳下鎮上一處很尋常的鐵鋪裡的工匠隨意打造而成,只值三兩銀子。

    他視大師兄秋山君為人生偶像、必須超越的目標,所以他也只肯用普通的劍。

    劍普通,人不普通,殿前石階上的人們,看著緩緩走向廣場中央的關飛白,神情微異。

    隨著步履前行,驕傲冷漠的少年強者,氣息漸寧漸淡,但他手裡的劍,卻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把自己的心神,盡數寄在劍上。

    「你不擔心嗎?」

    唐三十六看著陳長生的側臉,發現他神情不變,有些吃驚,只看關飛白走進殿前廣場這十餘步,只看此人氣息凝於劍的本事,他便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對方的對手,落落殿下雖然在青雲榜上的排名比自己強,又如何能勝過此人?

    陳長生看著場間說道:「落落肯定會勝,有什麼好擔心的?」

    唐三十六無語,心想就因為她喊你一聲先生?這個傢伙看著木訥沉穩,這股子自戀自信的勁兒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所有人都像唐三十六一樣,看著關飛白展露出來的強大氣息和莫測境界,認為落落殿下不可能有任何機會。

    只有陳長生知道,落落在國教學院的數月裡,學會了些什麼。

    青雲榜第九?那是以前的事情,現在就連他都不能確定,落落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看著向廣場中央走過去的落落,看著被夜風輕輕拂動的小姑娘的衣裙,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這些天裡,國教學院只有他和落落二人,落落學到的那些東西,獲得的那些進步,都源自於他,他就算想謙虛,就算不想承其功勞,也無法做到——換句話說,落落真的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

    他很想知道,現在的落落和徐有容誰如果戰上一場,誰會勝?

    他洗髓未成,無法修行,眼下看起來似乎永遠沒有與那名少女正面對話的資格。

    但落落是他的學生。

    如果落落能夠戰勝她,是不是可以代表些什麼事情?

    這種想法忽然出現,便再難從腦海裡抹掉。

    說來說去,他終究是少年,正值青春,怎會沒有爭強好勝的情緒?

    ……

    ……

    便在所有人都以為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的第二場比試就將這樣開始的時候,一道聲音在夜色裡響起。

    莫雨姑娘看著場間說道:「殿下是何等身份,哪怕只有半點危險,也不能接受。」

    眾人沉默不語,這是先前所有人都擔心的問題,離山劍宗方面也已經提出過,落落自己並不在意,但那不代表大周朝廷可以不用在意,那這場比試怎麼辦?

    苟寒食感受到殿上那些投來的目光,明白了這些大人物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只比招式,不動真元。」

    關飛白聞言微微挑眉,卻沒有說話。

    所有人都清楚,妖族勝在悟性,落落殿下乃是白帝獨女,天賦自然更非尋常,如果不是妖族不能修行人類功法,她的血脈天賦應與徐有容、秋山君相仿,怎會在青雲榜上只排在第九?

    如果她成年後修行白帝一氏的秘法成功,實力境界自然要另當別論,但眼下她尚未成年,無法用人類的修行功法運行真元,那麼在真元數量以及精純程度上,肯定不是修行玄功正法的離山劍宗弟子的對手。

    此時苟寒食提議只比招式,便等於是捨棄了關飛白最大的優勢。

    莫雨那句話以及殿前那些大人物的目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不公平的。

    但苟寒食主動這樣說了,關飛白用沉默表示了同意,離山劍宗果然自信,神國七律果然驕傲。

    落落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習慣性地轉身望向陳長生。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知道苟寒食這個提議,是在那些人類強者的壓力被迫的選擇,這種比試方法看似偏向落落,但只有他知道,這對落落不利——因為落落因為妖族經脈特異無法運行真元的問題,早已經被他解決。

    以白帝的血脈天賦,雖然只不過數月時間,落落體內的真元數量便已經積累到一種恐怖的程度,從綜合實力來說,她現在只怕已經隱隱超過了關飛白,至少不會弱於對方,正因為這一點,他才很確信今夜的比試落落絕對不會輸。

    現在比試只用招式,不動真元,真正失去最大優勢的人,不是關飛白,而是她。

    落落看著陳長生。

    所有人也都看著陳長生,有些不解,明明對國教學院有利的提議,為何他遲遲不肯同意。

    苟寒食以為這個少年因為驕傲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說道:「你很清楚這提議還有一個意思。」

    他說的不是勝負之勢,不是優勢劣勢,而是說的他與陳長生。

    只比招式,不動真元,如果按前一場的發展,他和陳長生都必然要開口說話。

    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的後兩場比試,就此合為一場。

    苟寒食就要用這一場,把國教學院重新打回原形。

    陳長生看著落落,點了點頭。

    落落平靜行禮,然後轉身。

    此時看著這幕畫面,人們已經不再像先前在大殿裡那般震驚——她居然會對這個普通少年如此尊重聽話——或者說那種情緒變得弱了些,因為在前一場唐三十六和七間的比試裡,陳長生已經證明了很多。

    落落走到廣場上。

    關飛白神情漠然舉起手中長劍,橫於胸前。

    他的心已靜如寒冰,眼裡沒有柔弱可愛的小姑娘,也沒有干係大陸局勢的妖族公主殿下,只有一個對手。

    落落舉起手中的落雨鞭,鞭首呼嘯破空而起,然後靜止在夜色裡。

    兩人之間隔著十餘丈距離,除非調動真元以劍氣攻擊,那麼便不會有任何危險。

    看著這幕畫面,莫雨滿意地點點頭,殿前其餘的大人物們也終於定下心來。

    只要落落殿下不會受到任何損傷,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之間的勝負,沒有人關心。

    不,大人物們望著分別站在廣場兩端夜色裡的苟寒食與陳長生,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的勝負。

    ……

    ……

    落落舉起落雨鞭,開局的人卻不是她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後遠處的陳長生。

    如果是那些驕傲的少年少女,比如像唐三十六或者關飛白這樣的人,或者有些不悅,至少會有些牴觸心理,但落落不會,這數月在國教學院的生活讓一種認識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先生做什麼事情都是對的,做什麼事情都是對我好。

    所以當她聽到陳長生的聲音後毫不猶豫地以鞭為劍,向著十餘丈外的關飛白刺去。

    「起蒼黃。」

    這是鐘山風雨劍的第一式,也是起手式。

    開局第一招便是這式劍招,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因為太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為陳長生讓落落出的第一招,必然是極為偏門,或者是那等驚風泣雨的大招。

    誰能想到,他就出了這樣尋常的一招。

    鐘山風雨起蒼黃,風雨之勢微作,哪裡有驚,哪裡聞得到泣聲。

    就像是下棋,他第一顆棋子落在了三三位上,不出奇,平庸的出奇。

    有人甚至有些失望。

    ……

    ……

    落雨鞭破空而起,呼嘯作響,看似威力驚人,實際上落落真元未動,這式劍招徒有其形,並無其神,隔著十餘丈距離,自然無法傷到關飛白,但既然是比試,他自然要接招,殿前那麼多前輩強者看著場間,勝負便在他們的眼睛裡。

    平日裡若面對如此平庸常見的一記劍招,關飛白肯定自己隨意便應了,但今夜的比試不是個人戰,是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的較量——在大陸呼風喚雨的離山劍宗居然要與破落沉淪十餘年的國教學院正面比試,這件事情本來就足以令離山弟子感到羞辱,更不要說第一場他們無比信任的小師弟竟敗在了國教學院學生之後,這更令他們感到了極大的壓力,所以他很慎重,他等著師兄的意見。

    苟寒食的聲音應期而至,在夜色裡響起。

    「東林七星劍第三式。」

    ……

    ……

    一片安靜。

    人們看著關飛白手裡的長劍在夜空裡劃出道道劍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陳長生微微挑眉,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過這套劍法。

    道藏如海,記載或者說提到過的劍法亦如滄海,劍法名字裡有星或星辰的難以計數,有七星二字的劍法亦有十餘種。

    但這套七星劍法,他真的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他說道:「最後一式。」

    不提劍法名字,直接說最後一式,自然還是鐘山風雨劍。

    最後一式名為:攬雨入懷。

    是收勢亦是守勢,是整套鐘山風雨劍裡防守最嚴密的一招。

    陳長生沒見過苟寒食說的東林七星劍,只能先但求無過。

    ……

    ……

    「極妙。」

    天道院院長茅秋雨輕捋長鬚,看著場間讚歎說道。

    做為京都強者,他的點評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徐世績問道:「院長見過這套劍法?」

    「沒有。」

    茅秋雨搖頭說道:「所以極妙。」

    人群裡忽然個聲音響起說道:「那是東林郡清江派的劍法。」

    眾人尋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是南方使團裡一名不起眼的年輕學生。

    有人問道:「清江派?為什麼我們沒有聽說過?」

    那名年輕學生被這麼多人望著,有些緊張,訥訥解釋道:「那是一個小門派,學生是清江人,所以知道。」

    茅秋雨感慨說道:「果然極妙。」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0 10:07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30 10:09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 由山野而廟堂

    人們終於確認他讚的是苟寒食,而不是陳長生。

    陳長生讓落落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實際上是起勢時最好的選擇,先出招者待,後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應該保守為先,讓對方無招可破。

    在茅秋雨看來,這是很好的選擇,但誰都能想得到,所以不能稱妙。

    苟寒食應的這招,誰都看得出來談不上精妙——東林郡一個無人知曉的小門派,又能研發出什麼精妙的劍法?——但在此時,卻極妙,因為陳長生就像場間這些人一樣,也沒有看過這套劍法。

    往雅了說,苟寒食的應對方法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往俗了說,他就是隨意往田裡灑了把稻穀,再不理會,至於明年這片稻田會生出什麼模樣,甚至會不會長出滿地稗草,他自己都知道。

    那陳長生怎麼知道?

    ……

    ……

    攬雨入懷,這就是陳長生的應對。

    雖然只是演招,落落的神情依然專注,心神盡在鞭上,這一招使的是神滿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苟寒食再道一招。

    場間同樣無人知曉這招劍法的來歷,直到參加大朝試預科的某名鄉下學生震驚的喊出來,人們才知道,原來這招劍法竟是汶水周邊某個山中破廟的老道所創,在那片鄉野倒有些名氣。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心想自己從小在汶水長大,都沒聽過這套劍法,這苟寒食長年居住在離山,又是從哪裡知道的?

    「妙極。」聖女峰那位白紗蒙面的師叔讚歎道。

    陳長生讓落落以鐘山風雨劍第七式相應。

    苟寒食隨即再說出一個招式,同樣是無人知曉的偏僻小門派的劍法。

    陳長生再應。

    ……

    ……

    轉眼之間,場間落落與關飛白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出了十餘招,殿前石階上的人群沒有變得安靜,反而議論的聲音更大。

    人們望向苟寒食的目光裡充滿了佩服,居然能夠知曉如此多的偏門劍法,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徐世績微微點頭,秋家山主神情復寧,對現在的局面都很滿意。

    有些人看著陳長生,覺得這個少年也很了不起,因為在他的指導下,落落只用鐘山風雨劍,便接下了苟寒食那些偏門至極的劍法,甚至其中有兩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劍招,卻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了不起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神國四律關飛白。

    苟寒食知道這麼多偏門的劍法,可以說他見識淵博,世人皆知他通讀道藏,博覽群書,離山劍宗裡更藏著無數劍法秘笈,雖然佩服但並不意外,可是他每說一記劍招,關飛白便能毫不猶豫地施展出來,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關飛白也知道這些偏門劍法,而且能夠做到完全掌握!

    世間道法萬千,劍法不計其數,有的偏門劍法,人們聽都沒有聽過,他卻全部都會!

    這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去練習?這需要怎樣的毅力與耐心?

    「離山劍宗,果然名不虛傳,難怪這些年湧現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輕人……」

    茅秋雨看著關飛白,情緒複雜感慨著。

    聽著這話,石階上觀戰的人群才醒過神來,青藤諸院的學生,尤其是天道院的學生,覺得好生慚愧。

    便在這時,場間的戰局忽然發生了變化。

    隨著苟寒食的聲音,關飛白的劍法陡然一變,從那些偏門至極的劍法,變成了最常見的玄宗劍法。

    這套劍法乃是南方教派的山門劍法,堂堂正正,光明無比。

    這也正是關飛白最擅長的劍法,在當今大陸年輕一代的修道者裡,單以這套劍法的修為造詣論,秋山君毫無疑問排在首位,他居於次席。

    看著殿前廣場上陡然變得壯闊起來的劍招,看著那柄在夜色裡橫直而進的長劍,人們終於沉默了下來。

    知道這套劍法的人很多,練過這套劍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夠把這套劍法練到這種境界,不動真元,卻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劍意的人卻沒有幾個。

    今夜的關飛白做到了這一點,同時也是給殿前石階上的那些年輕學子們好好地上了一課。

    隨著苟寒食的聲音響起,關飛白以山門劍而進,落落的壓力頓時變大了很多,猶有稚意的小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對手用的這套劍法並不稀奇,但隨著那些偏門劍法而入,卻形成了一種很奇特的節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山風雨劍,起蒼黃而落東山,保持著自己的節奏,然而隨著對手變化,這種節奏卻被打亂,更是隱隱要被帶入對方的節奏。

    她必須做出相應的改變,才能從對方的節奏裡脫離出來。

    應該怎麼改變?

    關飛白長劍以燎原之勢問夜,面無表情看著她。

    該她出招了。

    ……

    ……

    落落感受到了壓力,陳長生感受到的壓力更大,他沒有想到苟寒食會在誰都想不到的時刻,忽然由野郡山林直歸宗派山門,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

    看著廣場對面神情平靜的苟寒食,他不得不承認此人真的很了不起。

    修道者之間的戰鬥首重實勢,實乃真元,勢則是更加複雜的一種概念,可以是劍招,可以是法門,可以是法寶,也可以是心理狀態,如同對弈,棋力厚薄如何,終究是要看棋盤上的局勢變化。

    由野郡山林七星劍之流直接轉回山門劍,由偏狹之地歸廟堂,這種節奏之間的變化,極為強硬而突然,更可怕的是,這種突然變化,無數倍地強化了山門劍的劍意,直至此時彷彿凝為實勢,如何能夠以劍破之?

    很簡單的變化,隱藏著苟寒食深不可測的智慧與經驗。

    陳長生便知道自己快輸了——他也自幼通讀道藏,在國教學院藏書樓裡苦讀不輟,但畢竟正式接觸修行不過數月時間,無論是諸法門知識還是戰鬥經驗上,都與苟寒食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

    他不想輸,更不想落落因為自己而落敗。

    或者今夜很難戰勝苟寒食這種彷彿掌握間一切法門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敗。

    在這種時刻,依然能夠保有這種信心,與他自幼修的道——順心意——沒有太多關係,因為他相信落落比關飛白更強。

    那麼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輸給苟寒食。

    無數道藏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國教學院藏書館裡那些修行書籍、那些劍法紀要不停出現在他的眼前,被夜風以及場間越來越凜厲的劍風拂動,那些前賢強者們曾經用過的招式、經驗變成畫面快速地掠過。

    該用哪一招?

    ……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1 01:25 A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7-31 11:38 PM 編輯

第八十章 當下的傳世之戰?

    山野鄙夫很少走官道,鐘山風雨劍恰好有官家氣,廟堂中人爬山怕辛勞,也能找到對付的劍招,然則苟寒食輕道一聲,關飛白劍折有神,瞬間便由山野而廟堂,長劍光明磊落,貴氣堂堂,如何能破?

    只是瞬間,陳長生的腦海裡便閃掠過無數種可能,卻無法找到一招能夠破之,像汶水三式那般的燃殺強劍應該可以應對,但他沒有教過落落,而他知道的有些奇門險劍,以落落現在的實力境界也無法施展出來。

    直至此時,他終於體會到此生從未有過的那種感受,想起那句本以為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書到用時方恨少。

    他看過無數道藏,在修行方面的認識卻有極大欠缺,當然,大道三千包涵世間所有,只要給他兩年時間,他便有絕對信心將道藏上記載的內容轉換成修行方面的知識,即便面對苟寒食也敢言勝,但現在他還做不到。

    書讀的太少,終究還是時間太少。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能知道更多,也能教落落更多。

    但現在,他找不到劍招幫助落落破掉關飛白的山門劍。

    看著落落滿是稚氣的小臉,看著她眉間的專注,看著她眼中對自己絕對的信心,陳長生有些慚愧。

    他沒有去想,這是因為落落沒有學會自己知道的所有劍法,因為那等於是把責任推給了她——那夜在國教學院,他和這個小姑娘第一次相遇,從那之後,她便把所有的信任都給了他,他便要承擔所有的責任。

    如果可以,他願意像那天夜裡一樣,站在她的身前,面對從天而降的網,或者劍。

    但今夜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後,幫助她面對敵人。

    這時,陳長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他想起國教學院那夜,想起那名魔族強者,於是想到了方法。

    無法破劍,那便暫避,就像先前苟寒食教七間的那樣,只要能夠避得開對方由山野轉廟堂的第一劍,其後對方的劍勢必然衰竭,再也無法像此時這般強大無匹,劍意完美磅礡到毫無漏洞。

    怎樣避過這一劍,當然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找不到劍招破,那便用身法破之!

    「雪晴!」

    「冰壺!」

    「魚旋!」

    陳長生向場間踏進一步,連喝三聲。

    這是夜空裡的三顆星辰,代表著三個方位,同時,也是三種趨避身段。

    世間只有一種身法,能夠如此簡單卻又無比精確地言明。

    落落執劍,腳尖微動,身影微搖。

    殿前廣場上起了一道清風。

    不知為何,她便出現在了數丈之外!

    關飛白的劍,就此落空!

    殿前石階上,響起一聲輕噫,顯得很是吃驚。

    茅秋雨撫著鬍鬚的手微微一僵。

    苟寒食神情變得極為凝重,下意識裡向前踏了一步。

    「耶識步?」

    落落先前展現出來的身法,真的震驚了很多人。

    因為看上去,有些像雪老城裡魔族強者的耶識步!

    直到下一刻,茅秋雨等大人物才看的清楚,那並不是真正的耶識步,而是某種簡化版本,或者說改頭換面的簡單身法。

    但已經足夠避開關飛白的劍!

    苟寒食的神情依然凝重,很是震驚。

    即便只是簡化版本,或者徒有其形,但能夠做出簡化或者說模仿,至少證明那人懂得耶識步!

    耶識步是魔族某部的不傳之秘!

    這個少年從哪裡知道的?

    「西出十三歸!」

    陳長生沒有理會場間眾人震驚的目光,也沒有看苟寒食,毫不猶豫繼續說道。

    用似是而非的耶識步幫助落落避開關飛白蓄勢已久的那記山門劍,接著便要反攻!

    說出西出十三歸這五個字時,他的眼神很清澈。

    因為他的心神很平靜。

    他平靜是因為很確信,下一刻落落便會獲勝。

    西出十三歸是北方某個部落的劍法,那套劍法其實沒有名字,如果非要給一個名字,在《北歸記》的記載裡,被國教某位前賢記錄為塞上劍。

    沒有人知道這套劍法,就算是陳長生,也是在十歲那年,在西寧鎮舊廟蒲團的下面,偶爾翻出來的這本書。

    這本書不在三千道藏之中,只是一本遊記,純粹的遊記。

    先前苟寒食用東林七星劍等小宗派的偏門劍法,將他和落落陷入困境,此時他便要用更偏門的劍法勝了對方!

    此時落落與關飛白相距十餘丈,各在東星,星位相應,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畫面。

    二人的位置,最適合那記塞上劍迸發異彩、斬斷草原狂風!

    只要落落施出這記西出十三歸,以她這數月苦修所得的本事,這場比試,國教學院便贏定了。

    苟寒食一直看著陳長生。

    他看到了陳長生眼神裡的平靜與信心。

    他聽到了陳長生報出來的劍招名字,卻想不起來,這招劍訣來自何處。

    世間竟有自己不知道的劍法?

    苟寒食有些吃驚,盯著落落執劍的手,準備接下來的應對,卻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類似這種模式的較量裡感到沒有信心。

    殿前一片安靜,廣場間風起無聲。

    很多人察覺到,這記劍招是陳長生放出來的勝負手。

    所有人看著落落,等待著那記西出十三歸咎竟有何等樣的威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落落終於動了。

    她回頭望向陳長生,可憐兮兮說道:「先生,我也不會……」

    殿前響起茅秋雨的嘆息聲。

    「西出十三歸?……好久不見。」

    他的臉上有些感慨,有些感懷,有些感傷,也有笑意。

    「如果殿下會這招,國教學院,今夜大概便勝了吧。」

    ……

    ……

    沒有如果,落落沒有使出那招傳說中的西出十三歸,所以戰鬥還要繼續。

    只是個插曲罷了。

    陳長生有些微愕,卻也沒有什麼挫敗的情緒,反而因為這個小插曲完全擺脫了先前的緊張,他馬上說出另一記劍招的名字。

    又重新回到了鐘山風雨劍。

    苟寒食微微一笑,重以東林七星劍相應。

    一應,或者說一和之間,場上的局勢重新回到先前。

    彷彿斜風細雨飄在青林之間,靜美。

    然而就在觀戰的人們稍覺平靜之時,風雨驟然加速。

    「第七式。」

    「山門劍十一。」

    「周宗劍落回。」

    「金烏劍起勢。」

    「倒金烏!」

    「第三劍!」

    陳長生和苟寒食的聲音越來越快!

    一人剛剛出招,另一個便馬上相應,先前偶爾還會冷場、需要時間,現在二人出招之間已然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斷絕!

    觀戰的人們聽都有些來不及,他們二人哪裡還有什麼思考的時間!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快,場上落落與關飛白出招的速度自然也越來越快。

    片刻時間過去,二人便已經各出數十招。

    離山劍宗諸法堂諸山門的劍法,關飛白以一劍展現。

    國教學院藏書館裡那些黃紙上的往年故劍,今日在落落的手間重現。

    沒有停滯,沒有休息。

    陳長生和苟寒食繼續出招。

    落落和關飛白繼續出劍。

    劍意如風,激盪夜色,劍意如雨,滂沱而至!

    隨著時間的流逝,無數種劍法,無數種身法,都出現在未央宮前的廣場上。

    有些劍招明明各屬不同劍法,但被陳長生和苟寒食一一道來,被落落和關飛白一一演來,竟能連貫如虹,彷彿天生!

    有些劍招明明是著名的連擊劍法,卻被陳長生和苟寒食強行拆散,隔了十餘招後續才在落落和關飛白的劍間出現,卻更有奇效!

    站在殿前石階上觀戰的眾人瞠目結舌,不時發出驚呼。

    「這樣也行?」

    「這是什麼招?」

    「老師,這招太沒道理了吧?」

    「師叔,你知道這招嗎?」

    夜色深沉,繁星閃耀,劍光縱橫。

    今夜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這場別開生面的比試,看的京都諸院師生以及南方使團裡的人們如痴如醉。

    陳長生和苟寒食展現出來的淵博見識與能力令人震撼,而場間舉劍相迎的兩人,亦令眾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從開始到現在,陳長生和苟寒食已經說了數百記劍招,除了那記西出十三歸,落落和關飛白全部都使了出來,而且沒有絲毫偏差,沒有任何錯誤,堪稱完美,這是多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先前茅秋雨院長的點評,已然令京都諸院學生慚愧不已,離山劍宗對弟子的培養果然已經超過大周朝,神國七律果然都是堅毅苦修的非凡之人,但那個小姑娘呢?身為無比尊貴的白帝獨女,她又如何吃得了這麼多苦,學會如此多劍法?

    驚呼的聲音漸漸低落,議論的聲音漸漸消失。

    夜殿前一片安靜,那代表著敬意。

    茅秋雨看著場間,忽然說道:「當年周獨夫與太宗陛下在洛陽城那一戰,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聽著這話,離他稍近的那些大人物神情頓變。

    徐世績沉默不語,因為他這時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留王大驚道:「院長何出此語?」

    周獨夫是何許人?舉世公認的大陸千年最強者!太宗皇帝陛下又是何等人物!今夜國教學院學生與離山劍宗弟子的這一戰,固然精彩,又如何能與當年洛陽城那傳世一戰相提並論?

    「他們現在自然遠遠及不上周獨夫與太宗陛下。」

    茅秋雨感慨說道:「但當年洛陽一戰時,周獨夫與陛下正值盛年,而現在的他們又才多大?」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1 11:36 PM

第八十一章 落落的劍

    聽到茅秋雨這句話,人們才想起來場間四人的年歲。

    最大的苟寒食,也不過二十歲。

    關飛白十八。

    陳長生和落落更小。

    他們都還是些年輕人,他們有的是通幽境,有的坐照上境,有的像陳長生這樣連洗髓都沒能成功,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群裡,隨便一位前輩強者,便能輕鬆地擊敗他們,更不要說與當年的周獨|夫及太宗皇帝陛下相比。

    但他們真的很年輕,年輕到誰都無法確認他們的將來,今夜他們已經展現出令世人震驚的水平,誰又能斷言他們日後究竟能走到哪步?

    人們靜靜看著場間的劍風劍雨,聽著那些招式的名稱,沉默不語,情緒複雜,在他們看來,今夜這場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的比試,勝負其實已經不再重要,或者換個方式說——今夜不會有失敗者。

    但陳長生和苟寒食不這樣認為,落落與關飛白也不會這樣想,在場邊比誰都緊張的唐三十六,以及臉色越來越怨毒的小松宮長老,作為當事方的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只想戰勝對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真的不知道。

    觀戰的數百人與場間的雙方,都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陳長生和苟寒食說話的速度沒有變慢,但聲音已經漸漸沙啞。

    落落與關飛白出招的速度也沒有變慢,依然準確穩定,但呼吸已經漸漸急促。

    終於到了某個時刻,陳長生和苟寒食同時收聲。

    所有的身法,所有的步法,所有的劍招都已去盡,水落而白石出。

    不知何時,落落與關飛白之間十餘丈的距離,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不見。

    二人面對著面,落雨鞭與那柄普通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無聲無息。

    這場比試持續了很長時間,陳長生和苟寒食向場間分別踏前一步。

    落落與關飛白用了數百記劍招,用了無數種身法與步法,越過了那十餘丈的距離。

    便在最後那刻,雙方相遇,鞭劍相觸。

    這不是默契,而是渾然天成,於是很美。

    試劍至此,終於相遇,不是油盡燈枯,而是夕陽落山,似乎便到了結束的時候。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已然相遇,既然不能動用真元,自然無法繼續。

    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說華彩奪目的較量,到最後竟然平手,這真的很美,很符合修道者的美學。

    殿前安靜無聲。

    過了很長時間,依然安靜。

    然後忽然有掌聲響起。

    鼓掌的人是茅秋雨院長。

    接著是陳留王,主教大人,然後是所有人,包括秋山家主與徐世績,臉色再難看,也開始鼓掌。

    掌聲漸驟,如風雨般響起,中間夾雜著感慨與讚歎。

    人們讚美落落與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面展現出來的風姿,更敬佩陳長生與苟寒食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淵博見識與能力,尤其是陳長生——很多人看著這個少年,震撼想著,此人果然值得落落殿下如此尊敬,如果能修行,豈不是會成為第二個苟寒食?

    主教大人低聲對身後的辛教士說了兩句話。辛教士領命而去,帶著下屬,分別走到陳長生和苟寒食的身旁,送上離宮的養神丹藥——很多人大概會以為落落和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消耗極巨,主教大人才懂得,陳長生和苟寒食的心神損耗才真正恐怖,尤其是陳長生不會修行,無法以真元培神,如果不及時服用丹藥,說不得會嚴重受創,甚至可能留下什麼後遺症。

    出乎意料的是,陳長生和苟寒食沒有服用丹藥,甚至看都沒有看丹藥一眼。

    他們依然看著場間,看著落落與關飛白。

    殿前觀戰的人們這才注意到場間的異樣。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撤鞭,也沒有撤劍,他們根本沒有退場的意思。

    人群再次安靜,詫異看著這幕畫面,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願意接受平局?

    難道這場比試還沒有結束?

    ……

    ……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理會那無數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因為他們都閉著眼睛。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然後便沒有分開。

    他們閉著眼睛,憑著手掌裡傳回來的輕微顫動,感知著對方的意志與想法。

    落落的衣裳已經被汗打濕,在秋夜微寒的空氣間冒著白煙,看上去就像是個仙女。

    關飛白閉著雙眼,雙眉如劍,眉眼之間有滴汗珠緩緩淌落,彷彿戰場上最後的無雙猛將。

    陳長生和苟寒食靜靜看著場間,臉色有些蒼白,卻沒有說話——他們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讓落落與關飛白在前面的試劍裡都沒有失敗,現在決定這場勝負的人不再是他們,而是戰鬥了很長時間的他們。

    沒有任何徵兆,落落與關飛白同時睜眼。

    長劍橫掠而上,隨意而去!

    夜色裡忽然出現數道白色的絮絲,那是劍鋒切割開空氣的湍流!

    苟寒食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認得,這招劍法不屬於離山劍宗,也不屬於任何門派,只屬於關飛白。

    這是關飛白自創的一招劍法,以他自己的名字為名——飛白!

    飛白乃是書法中的一種筆法,其勢若飛舉,枯絲相連,中有空白煞目!

    這種筆法必須是干枯的筆觸,是枯筆,取的便是個枯意!

    這招劍法肯定不是關飛白最強大的一劍,卻肯定是他自身體會最深的一劍!

    從殿內到殿外,向來驕傲無雙的關飛白,今夜受了太多羞辱,忍了太長時間,哪怕與落落這場漫長的試劍戰鬥,他也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怒意,冷靜甚至可以說冷酷地完全按照師兄的指導行劍,直至此時此刻……

    今夜他壓抑了太長時間。

    是的,他還沒有到油盡燈枯的最後關頭,因為他始終未動真元,但他心裡的怒火與驕傲,卻已經被時間熬到快要干枯見底。

    在最後的時刻,他終於把壓抑了整整一夜的氣勢放了出來,這種氣勢很強大,於是能飛,亦有枯意!

    不需要動用真元,只憑如此強大的劍意,他便能把任何對手擊潰!

    ……

    ……

    關飛白動劍的瞬間,落落也動了。

    她要用怎樣的劍招,才能應下對方這記飛白?

    落雨鞭驟然緊繃,筆直無比,就像是一根被精心挑選的樹枝。

    她盯著關飛白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劍,握著鞭柄,毫不猶豫、毫不遲疑便向前刺了過去!

    是的,沒有什麼招數,也沒有什麼變化,更沒有什麼劍意與蓄勢。

    她握鞭為劍,就這樣簡單地刺了過去。

    落雨鞭如樹枝,不需要起,直接向前,然後落下。

    就像陳長生當初在國教學院藏書館裡,拿著那根樹枝刺向她的身體。

    這一刺,她當然沒有動用真元,夜空裡卻響起空氣被割烈的嗡嗡聲響。

    可以想像她的速度有多快。

    可以想像,這一刺她練了多少次。

    人們先前就很不理解,離山劍宗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所以練劍不輟,勤勉過人,堅毅不凡,落落殿下身為白帝獨女,為何也能吃得了這麼多苦?

    在白帝城時,沒有人敢管教她,自然不是教出來的。

    陳長生雖然敢管教她,但她這樣乖巧懂事,哪裡需要管?

    國教學院裡確實有根教棍,但他除了用來指導她運行真元之外,從來沒有別的用途。

    落落是自己練的。

    因為某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原因,她從懂事開始,便嚮往著強大。

    所以她修行的很勤奮,練劍練的很苦。

    ……

    ……

    陳長生和苟寒食盯著場間,沉默不語。

    落落與關飛白的最後一劍,看似和他們無關,實際上依然和他們有關。

    他們平日在國教學院、在離山劍宗,對落落和關飛白的指導,便將在這最後一劍裡體現。

    落落和關飛白能夠有機會施展出這最後一劍,事實上,也是他們費盡心神的結果。

    既然不能接受平局,便一定會有勝負。

    誰勝誰負?是劍更強還是鞭更快?

    人們看著場間,神情緊張。

    關飛白的劍,像道枯筆般畫破夜空,又像是天神手裡拿的鞭子。

    落落的鞭,像根樹枝般刺破夜空,又像是天神裡手裡拿著的劍。

    ……

    ……

    劍起。

    鞭起。

    劍落。

    鞭未落。

    ……

    ……

    關飛白的眼睛裡,出現一抹痛楚,然後被不可思議的情緒佔據。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那處的衣衫已被破開,落雨鞭像劍般釘在那裡,血水緩緩滲出。

    他抬起頭來望向落落,震驚而憤怒,想要問些什麼,卻問不出話來。

    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

    落雨鞭並未前進,落落已經停手。

    他受的傷很輕,唇角溢出的鮮血,不是因為落落的鞭子,而是因為憤怒不甘等諸多情緒暴發,傷了他的心脈。

    「承讓。」

    落落收回落雨鞭,揖手一禮,神情平靜,轉身向陳長生走去。

    陳長生看著夜色裡對面的苟寒食,微微躬身,揖手行禮。

    苟寒食沉默片刻,揖手回禮。

    陳長生望向落落,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看著他笑了,落落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場試劍,至此終於結束。

    勝負已分。

    落落勝了四律關飛白。

    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

    人們事前哪裡會想到這樣的結果。

    全場鴉雀無聲。

    忽然有道聲音響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後這一鞭根本刺不進來。」

    關飛白看著落落的背影,臉色蒼白說道,很是不服。

    落落停下腳步。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7-31 11:45 PM

第八十二章 鞭聲響亮

  做為神國七律一員,做為青雲榜排名第四的年輕強者,他有足夠的資格與底氣驕傲,今夜這場試劍,在他看來是不公平的——最後居然輸給落落,這種情緒變得更強烈——所以他覺得自己依然可以驕傲自信。

  但輸了便是輸了,驕傲的他本來準備保持沉默,卻看到了陳長生臉上的笑容,聽到了落落的笑聲,他覺得陳長生的笑容很可惡,他覺得落落殿下的笑聲很刺耳,於是他忍不住把準備藏在心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是的,他不服,他最後那劍名為飛白,枯筆連絲仿若鐵線,如果能夠動用真元,劍勢初起之時,便自有一道鐵簾攔在身前,落落最後那記直刺即便再快再簡而凜冽,也不可能穿過他的劍勢,傷到他的身體。

  落落轉身望向他,看著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挑眉說道:「如果……可以動用真元,先前第七十六劍時,我便已經破了你的劍防。」

  這句話她說的淡然,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關飛白神情微變,回想先前的戰局,殿前觀戰的人群也開始回憶,片刻沉默後,人們竟得出相同的結論——是的,如果可以動用真元,當時陳長生讓落落用的那記鐘山風雨劍應該可以直取中府,提前獲得勝利。

  「問題在於,就算可以動用真元,你也使不出來那一劍。」

  關飛白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看著她寒聲說道:「不要說那一劍,便是更開始的時候,有幾式鐘山風雨劍,以殿下你現在的修為境界,也用不出來,只不過徒有其形罷了!」

  人群之中議論之聲漸起,包括茅秋雨院長等前輩強者,都承認關飛白的這句話有道理。

  妖族修行人類的功法有個最大的問題,因為雙方經絡構造有極大差別的緣故,很難突破通幽境那一關,所以現在大陸上的妖族強者,包括先前曾經出手的金玉律在內,在成年之前或者都接觸過人類的修行功法,而成年之後學習的依然還是妖族自己的修行秘法。

  今夜試劍,落落殿下施展的是人類的劍法,修行的也必然是人類的修行功法。

  按照道理來說,她無法突破通幽境,鐘山風雨劍裡有幾式威力極大的劍招,自然也無法施展出來。

  先前沒有人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事先便已經確定雙方不用真元,考較的更多的是陳長生和苟寒食,當然也有落落和關飛白的能力,但即便她用的那些劍招只是徒有其形,也符合比試的規矩,無人能夠指責。

  直到此時被關飛白一語點破,人們才感覺,這場比試對離山劍宗來說,比事先想的還要更不公平。

  夜風輕拂夜宮,白鶴在殿頂埋首羽中,似已睡著。

  沒有人說話,只是看著落落。

  雖然沒有指責,也沒有批評,也沒有人敢試圖重新評定勝負,但那些視線裡隱藏著的意思非常清楚。

  苟寒食搖了搖頭,示意關飛白回來。

  落落看著那些人類的眼神,微微挑眉,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她沒有說什麼,再次轉身向場邊走去。

  關飛白看著她的背影,無聲冷笑,同樣轉身。

  二人相背而行,漸行漸遠,直至將要回到各自的隊伍,相距已有數十丈。

  就在此時,落落忽然停下腳步。

  然後,她做了一件事情。

  她握著落雨鞭,很隨意地向著地面抽去。

  鞭起如風,鞭落如雨,正是鐘山風雨劍裡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啪的一聲脆響!

  真元充盈的落雨鞭,如劍般擊中厚重無比的大地!

  殿前的地面似乎都顫抖了一瞬!

  地面上頓時裂開一道大縫!

  無數煙塵石礫從縫裡迸射而出,在星光照耀下,彷彿萬隻飛蛾!

  誰說妖族修行人類功法很難突破通幽?

  此時落雨鞭展現出來的境界是什麼!

  誰說她無法馭使鐘山風雨劍威力最強的那幾記劍招?

  這一鞭又是什麼!

  ……

  ……

  聽到那道清脆的聲音,關飛白霍然轉身。

  他沒有看到落落起鞭的動作,但他看到了夜空裡殘留的真氣痕跡,然後他聽到了地面傳來的喀喇碎響。

  他望向地面,只見一道裂縫向著自己延伸而來,最終在離他約一尺的地方停止。

  煙塵石礫,從地縫裡噴湧而出,啪啪落下。

  他眼瞳微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能猜到落落用的鐘山風雨劍裡的哪一招——正是先前他說她使不出來的那記劍招。

  當時在場間試劍對戰時,他與她相隔十餘丈,此時相隔已經數十丈。

  此時,她的劍意能夠來到他的身前,更何況先前?

  他終於明白,原來對方不知為何,早已經突破了通幽境的門檻,完全地掌握了鐘山風雨劍!

  如此說來,先前試劍如果不是未動真元,而是真正戰鬥,自己竟然也會敗?

  短暫的瞬間裡,他想了很多事情,推演了無數種可能,竟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勝利的可能性!

  難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落落的鞭聲還在夜色裡迴蕩,在安靜的大周皇宮裡飄向遠方。

  那聲音很清脆。

  就像是一記耳光。

  關飛白想著先前自己驕傲冷漠的那番話,只覺臉頰一陣滾燙。

  他蒼白的臉頰上微紅。

  殿前觀戰的人們同樣震撼,看著地面上那道裂縫,看著執鞭靜立陳長生身旁的落落殿下,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他們同樣覺得落落殿下的那記落雨鞭,彷彿是抽在自己的身上!

  很少聽聞,有未成年的妖族居然能夠修行人類功法突破通幽境!

  她是怎麼做到的?

  莫雨看著落落,峨眉微蹙,她要想的更多些——白帝一氏的血脈天賦,難道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

  ……

  「沒有想到,殿下居然能夠越過那道難關。」

  苟寒食看著落落,說道:「恭喜殿下,只是不知……」

  「是的。」

  落落知道他的意思,轉向陳長生恭敬行了一禮,說道:「感謝先生教誨。」

  苟寒食望向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佩服。」

  這聲佩服,是真的佩服。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1 01:52 AM

第八十三章 夜車

  在學識方面,沒有人能勝過苟寒食,能讓他佩服的人也很少,今夜,陳長生做到了這一點。

  他看著苟寒食說道:「不敢當。」

  「你當得起。」苟寒食看著這個先前沒有引起自己任何重視的少年,有些感慨。

  他想起驚才絕豔的大師兄,想到這場婚事,竟發現悄無聲息間,自己對師兄的信心竟有些動搖。

  「剛才殿下最後那……」他有個問題想問陳長生,又不知道是否合適,欲言又止。

  「還問什麼問?還不趕緊走!難道要留在這兒繼續丟人現眼!」

  小松宮長老臉色鐵青喝道,又怨毒地盯了眼對面的金玉律,怒拂道袖,轉身而去。

  苟寒食神情微澀,對陳長生揖手說道:「告辭。」

  陳長生回禮道:「再見。」

  「確實會再見。」

  苟寒食平靜下來,看著他說道:「我很期待大朝試上你以及國教學院的表現,希望你能繼續帶來驚喜。」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說什麼。

  苟寒食轉身,帶著離山劍宗的師弟們,消失在皇宮的夜色中。

  未央宮前一片沉默。

  今夜的青藤宴,發生了太多事情,帶給人們太多震撼。

  整片大陸都期待著的秋山君與徐有容的婚事,被一個叫做陳長生的少年拿著婚書阻止了。

  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落落殿下表明身份。

  她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汶水唐家的少爺退出天道院。

  他成了國教學院的新學生。

  所有的事情,都與國教學院這個名字有關。

  於是,強大的離山劍宗依著青藤宴的規矩挑戰衰敗多年的國教學院。

  最後,國教學院勝了。

  而且是毫無爭議的勝利。

  跌宕起伏的過程,出乎意料的結局,一時間,有很多人竟無法相信。

  人們看著國教學院方向,待重新留意到那三人還是少年少女,對今夜的事情,更是難以接受。

  大多數目光都落在陳長生的身上,雖然論及身份地位,他自然要比落落差的很遠,但他做為徐有容的未婚夫,做為落落的老師,做為當前國教學院的代言者,有太多理由吸引人們的目光。

  人們很清楚,今夜之後,破敗多年的國教學院可能將會重新走向新生,而國教學院的這名新生則將不再是那個無人知曉的普通少年,他將會成為整座京都甚至是整片大陸議論的中心。

  人們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只看著徐世績。

  徐世績很清楚,少年為何看著自己,臉色一片鐵青。

  主教大人在旁邊微笑說道:「這個女婿就算比不上秋君,其實也不錯了。」

  徐世績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主教大人呵呵笑著,沒有再說什麼,就此離開。

  殿前人群漸散。

  茅秋雨院長走下石階,把唐三十六喚到一旁,說了幾句話。

  莫雨走到陳長生身前,眉頭微挑,想要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從桐宮裡出來的,卻看著落落像只小老虎般盯著自己,不由微澀苦笑說道:「我說殿下,您可千萬別記恨今夜的事情,我也是沒辦法不是。」

  夜空裡忽然響起一聲鶴唳。

  人們抬頭望去,只見那隻白鶴翩然而去。

  它今夜來到大周皇宮,就是為了送一封信,見一個人。

  這些事情都做完了,它自然要離開。

  看著白鶴漸漸消失在夜空裡,陳長生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些什麼事情。

  他望向夜宮深處那片廢園,點頭致意。

  ……

  ……

  一行車隊正向離宮方向駛去。

  那是南方使團的車隊。

  與來時的喜氣洋洋相比,此時車隊寂靜無聲,氣氛壓抑低落到了極點。

  車隊裡偶爾響起幾聲咳嗽。

  苟寒食拿著手帕掩著嘴,皺著眉,臉色微白。

  他不想自己的咳嗽聲驚動太多人,尤其是前面那輛馬車裡的小松宮長老。

  今夜一戰,他雖然沒有親自落場,但與陳長生隔空而談,不知消耗了多少心神,即便上車後,用了那顆主教大人贈的丹藥,還是有些難受。

  「沒有想到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竟然如此了得。」

  苟寒食伸手掀起窗簾,望向後方那座夜宮,感慨說道:「幸虧他不能修行,不然還真麻煩了。」

  關飛白等三名師弟都在車廂裡,聽著這話,情緒有些異樣。

  他們知道二師兄說的麻煩是什麼意思,裡面肯定有對大師兄的擔心。

  因為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是徐有容師妹的未婚夫。

  「難道師妹真的要嫁給他?」

  關飛白神情微沉說道:「大師兄這些年對徐師妹如何,整個南方都看在眼裡,師妹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居然還專門讓白鶴帶了那封信過來!她有沒有想過,這樣讓師兄如何自處?」

  「這事怎麼能怪徐師妹呢?」

  苟寒食嘆氣說道,卻也沒有說這件事情應該怪誰,畢竟師門長輩們的決定,他們這些做弟子的不便指責。

  車廂很寬敞,苟寒食與關飛白還有五律坐在一排,七間一個人坐在對面,瘦弱的少年低著頭,顯得很可憐。

  關飛白看著他微微皺眉,語氣卻變得溫和了些,說道:「我輸給落落殿下,那是真輸,你輸給唐三十六那個傢伙則是意外,不要太傷心。」

  七間抬起頭來,小臉上滿是羞愧與傷心。

  苟寒食看著他微笑說道:「大朝試不遠,不過數月時間,到時候把今夜輸掉的,盡數拿回來便是。」

  師弟們平靜應下,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今夜青藤宴上,雖然離山劍宗最終輸給了國教學院,但沒有多少人真的認為國教學院就要比離山劍宗更強。

  那些規矩不談,落落殿下出乎意料的強大也可以不去想。

  到大朝試那天,國教學院不會有任何機會。

  因為規則不同,因為他們是神國七律,因為到時候,苟寒食會親自落場。

  苟寒食看著窗外的京都街巷,再次開始咳嗽,眉都皺了起來。

  ……

  ……

  今年的青藤宴,注定會留在很多人的記憶裡,再難抹去,如果有恨,比如像南方使團裡的某些人,比如滿懷興致而來、敗興而歸的秋山家主,比如被陳長生用婚書狠狠扇了記耳光的徐世績,那便是記恨。

  陳長生不會記恨今夜的事情,雖然被困廢園時,他真的很恨,比如在黑龍潭底,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他也很恨,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坐在前往國教學院的馬車中,再難生出恨意,自然沒有記恨。

  這是百草園的馬車。金玉律不肯坐進來,車廂裡只有三名少男少女,他們坐在柔軟的繡墊上,看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沉默持續了很久,只有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轆轆聲,不時傳入耳間,應該是到了洛河邊的那條道路。

  陳長生看著窗外,忽然嘿嘿笑出聲來。

  唐三十六正提著串葡萄在吃,看著他這模樣,險些噴出來,嘲笑說道:「真傻。」

  落落覺得他對先生有些無禮,有些不喜。

  陳長生沒有理他,繼續看著窗外的風景,臉上帶著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像苟寒食那樣咳嗽。

  今夜是七夕,情人相親相愛的時辰,已然夜深,洛河兩岸已經不像先前那般熱鬧,河畔的柳枝終於得到了片刻歇息的時間,河面上飄浮著的那些燈船卻顯得更加明亮,像無數顆星星,光線進入車窗,照亮了少年的臉。

  落落撐著下頜,看著陳長生的側臉在燈船照耀下泛著明亮的色澤,心想先生今天晚上真好看。

  唐三十六吃完了葡萄,拿起手巾擦了擦唇角,挪到他身邊,望窗外看去,覺得沒甚意思,遠不如汶水的七夕風景迷人。

  他看著陳長生很陶醉的模樣,問道:「什麼感覺?」

  陳長生看著河面,沉默了很久,想了很長時間。

  西寧鎮外的舊廟,滿牆滿房的舊書,那隻舊了的竹蜻蜓,那封舊了的婚書,京都神將府裡的羞辱,天道院與青藤諸院裡受到的打壓,被流放到荒煙漫草的廢園,被遺忘的國教學院……很多畫面在他的眼前掠過,然後消失。

  就像洛水河面上那些燈船拖出的光線。

  最後只剩下一幅畫面。

  那是國教學院青藤盡除後古樸的院門,藏書館黑到發亮的地板,池塘以及池塘邊的榕樹下有個小姑娘,還有朋友。

  「很高興。」

  陳長生收回目光,望向唐三十六和落落,說道:「我很高興。」

  不算拙於言辭,但他確實不怎麼愛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說好聽的話。

  他說高興,那就是真高興。

  很高興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很高興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很高興徐有容不能嫁給秋山君。

  是的,婚約並不重要,但尊重很重要。

  最後,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

  ……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1 10:11 PM

第八十四章 夜話
  
  洛水畔夜柳輕搖。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陳長生說道:「我也很高興能認識您。」
  
  唐三十六撓了撓頭,覺得似乎到了需要自己表態的時候,說道:「好吧,我也很高興認識大家。」
  
  陳長生說的是真心話——在西寧鎮舊廟決定來京都的時候,他哪裡想到會遇到這麼多事,認識這麼些人,自己這個普通少年,居然能夠結識汶水唐家的少爺、青雲榜上的少年天才,更能認識白帝的獨女、這片大陸身份最尊貴的妖族公主殿下。
  
  「你不要總把自己當成普通的少年。」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在天道院入院考核的那天,我就很確定,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是個天才……為什麼我能確定你是個天才?因為連我這樣的天才都想和你親近。」
  
  陳長生想著在客棧裡,這個傢伙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看似在表揚自己,其實還是在讚美他自己。
  
  落落覺得唐三十六說的很有道理,她一直認為陳長生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而且你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唐三十六看著他感慨說道:「就憑這點,這片大陸誰還敢認為你是個普通人?」
  
  落落拍著小手,臉上滿是讚歎,說道:「是啊,是啊。」
  
  陳長生怔了怔,望著唐三十六說道:「我怎麼覺得才是你要說的重點?」
  
  「我要說的重點是,像這麼了不起的事情,以後要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唐三十六把手伸到他面前,說道:「拿出來看看。」
  
  「你要看什麼?」陳長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當然是那封婚書。」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說道:「那可是徐有容的婚書!」
  
  那封婚書在殿上宣示之後,已經回到了陳長生的懷裡。看著唐三十六滿懷期待的眼光,他說不出不讓看的話,但想著婚書上有徐有容的生辰八字,他把婚書拿出來後沒有掀開,表示看看外面便好。
  
  對此,唐三十六沒有異議,能夠接觸到徐有容的婚書,他已經很滿足,便是落落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唐三十六用手撫摩著婚書表面,感慨萬分,說道:「徐有容啊徐有容……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陳長生把婚書收回放進懷裡,不解問道:「哪天?」
  
  唐三十六說道:「嫁人的那天。」
  
  陳長生不解,說道:「女孩子要嫁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唐三十六說道:「像徐有容這樣的女人……總給人一種感覺,她一輩子都不會嫁人。」
  
  陳長生有些無語,又想著那個時常與徐有容一道出現的名字,問道:「那……秋山君呢?」
  
  唐三十六覺得這個傢伙好生無趣,說道:「今夜本來極為開心,你為何非要說些不開心的事?」
  
  落落問道:「就算她嫁人,你又為何開心?」
  
  唐三十六正色說道:「我是替這些年在青雲榜上被她鎮壓的苦不堪言的那些年輕人們開心。」
  
  落落點點頭,說道:「你也是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員。」
  
  唐三十六有些尷尬,說道:「那又如何?反正她要嫁人,到時候還好意思天天在外面打打殺殺嗎?」
  
  落落說道:「為何不可?誰說女子嫁人後便要大門不出?聖後娘娘可不會同意你的看法。」
  
  「只要某人同意我的看法即可。」
  
  唐三十六望向陳長生說道:「好好管教你媳婦,別讓她總出來讓我們這些人鬧心。」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
  
  ……
  
  回到國教學院時,夜已深沉,軒轅破被喊醒出來開門,燈籠映照下,妖族少年右臂打著繃帶,左手拄著枴杖,看著就像是剛從戰場上歸來的退伍士卒,說不出的淒涼潦倒,很讓人擔心他能不能站穩。
  
  「你不是在替他治傷?怎麼越治越越糟糕了?」唐三十六有些吃驚,望向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如果你能讓他老實兩天,不要看著樹便想去錘,看著石頭便想去踢,或者他的傷能好的快些。」
  
  軒轅破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說道:「以後不會了,不然再像今夜一樣錯過青藤宴,那太可惜。」
  
  金玉律知道今夜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殿下肯定會與陳長生等人有話要說,留下幾句話,便駕著馬車先回了百草園。
  
  四人從院門向藏書館裡走去,軒轅破問了幾句今夜青藤宴上的事情,落落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唐三十六便說道:「是的,我們勝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神情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小事,揮了揮手,像在拂去一粒微塵,格外風清云淡。
  
  軒轅破是憨厚的妖族少年,很難領會這種美學風範,老實問道:「勝了誰?」
  
  「離山劍宗要挑戰我們國教學院,於是我們戰而勝之。」
  
  唐三十六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現在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你可以稱我為唐師兄。」
  
  軒轅破對這個傢伙忽然變成自己的同窗並不怎麼感興趣,他雖然老實憨厚,也不會真的就老老實實喊這個傢伙師兄,只是聽他說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忍不住說道:「大半夜把我吵醒,就要說這個笑話給我聽?」
  
  「不是笑話。」落落看著他說道:「我們真的勝了離山劍宗。」
  
  軒轅破愣了愣,依然覺得這是在說笑話,只是……說笑話的人是殿下,他不敢反駁。
  
  直到坐到藏書館烏黑的地板上,這位妖族少年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真的,想到自己因為前天一時腳癢,把湖邊那顆石頭踢碎,從而導致腳骨碎掉,繼而無法參加青藤宴,他便很生自己的氣,沒能看到今夜這些畫面,太可惜了。
  
  長夜漫漫,年輕人們卻無心睡眠,參加了青藤宴的三人已然極疲憊,精神卻依然振奮,各有各的道理,唐三十六是因為自由,落落是因為勝利,陳長生是因為證明,總之他們很想繼續聊聊,把這份愉快維持的時間更長些。
  
  陳長生取出珍藏的炒麥茶,說道:「深夜飲這茶,非但不傷神,還有益脾胃。」
  
  落落哪裡會讓他動手,接過茶便去沖泡。
  
  不多時,茶便妥了。
  
  「就算你去了,也只能當個看客,萬一被那些南方人言語逼著下場,那我們最多只能和對方打成平手,因為你肯定會輸,陳長生也一定會輸。」
  
  唐三十六接過落落遞過來的茶,看著軒轅破隨意說道。
  
  然後他才想起來,這茶是落落殿下泡的,也是落落殿下親自送到自己手裡,頓時覺得手裡的茶杯滾燙無比,險些沒有端住。
  
  妖族公主殿下親自斟的茶,家裡的老祖宗也沒喝過吧。
  
  陳長生這個傢伙的運氣真好,怎麼隨便揀個女學生,就是白帝的女兒呢?
  
  想著想著,他看陳長生的眼光便有些異樣。
  
  恰在這時,軒轅破羨慕說道:「站遠些看看你們的風光也很好啊。」
  
  聽著這話,唐三十六更加惱火,把茶杯放下,說道:「風光?那都讓陳長生這傢伙一個人佔全了,我們就是兩個木偶。」
  
  「先生讓你退,你不也就退了?」
  
  落落說道:「說是不要,身體倒是挺老實的。」
  
  一片安靜,有些冷場。
  
  唐三十六有些生硬地轉了話題:「那件事情你們真的不感興趣嗎?」
  
  「什麼事情?」
  
  「為什麼我要離開天道院。」
  
  陳長生和落落沒有接話,軒轅破低頭喝著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唐三十六有些惱火,不理他們,繼續說道:「莊換羽是莊副院長的兒子,前妻所生,嗯,他媽很早就死了,他小時候在老家過的很苦……後來到京都才父子重逢,而很多年前,莊副院長和我母親……總之,你們懂的。」
  
  這是一個並不複雜的家庭恩怨劇,沒有太多狗血,他可以說是受了池魚之殃。
  
  陳長生沒有接話,事涉他人私隱,知道個大概便是,他對金長史與離山長老小松宮之間的恩怨更感興趣。
  
  聽著他的問題,唐三十六看著落落說道:「像金將軍這樣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怎能做車伕管家一流?即便殿下身份尊貴,這事也不妥。」
  
  落落說道:「金叔叔就願意打理錢財一類的小事,連我父皇都拗不過他,我能怎麼辦。」
  
  金玉律與小松宮之間的故事同樣也並不複雜,只是要格外鐵血一些。
  
  很多年前,在那場與魔族的大戰裡,離山劍宗小松宮與其餘幾位師兄弟負責押送的糧草先後失期,以軍法論當斬,當時小松宮與他幾位師兄弟都是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與當今神國七律的地位相仿,聯軍裡的南人將領苦苦求情,負責後勤事務的金玉律則是堅決不允,連殺三人,終於殺到了離山最看重的小松宮,離山掌門懇請大周太宗陛下親自出面,白帝連頒數道聖旨,金玉律才被迫答應。
  
  為了這件事情,離山掌門將離山劍法總訣送給了白帝以為酬謝。但也是因為這件事情,與魔族的戰爭結束之後,金玉律堅決不肯接受白帝的賞賜封爵,在忘川東坡躬耕生活,直至落落出生,他才重新回到白帝城皇宮。
  
  當年的故事都講完了,重新回到當下。
  
  開心的今夜將要過去,明天陰云密佈。
  
  藏書館裡的少年們開始思考,國教學院接下來面臨的那些問題。
  
  陳長生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我想,肯定會有很大的麻煩。」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2 12:25 AM

第八十五章 破院(上)

  青藤宴上發生的事情,足夠很多人回味很長時間,足夠國教學院的人們揚眉吐氣很長時間,但要不了太長時間,這件事情會引發的嚴重後果,便會來到百花巷處,不知道湖畔的那些大榕樹,能不能禁得住那些風雨。

  最重要事情並不是國教學院戰勝了離山劍宗,那兩場試劍很公平,沒有任何人能說什麼,問題是在引發這兩場試劍的那件事情——陳長生拿著婚書出現在世人面前,證明了自己徐有容未婚夫的身份。

  南方使團前來提親之前,必然已經與大周朝廷達成共識,當事人比如徐有容甚至秋山君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聖后娘娘知道——南北合流是大周建國以來尤其是聖后娘娘當政以來的頭等大事,這件婚約便是這件大事最重要的象徵。

  卻被陳長生破壞了。

  國教學院重新出現在京都眾人的眼前,這本來就已經被很多人視為對聖后娘娘的極大不敬或者說挑釁,或者那時候,聖后娘娘根本不知道這等小事,而在陳長生又做出這件事情之後,國教學院必然重新進入她老人家的視線。

  聖后娘娘一定會很生氣,那麼後果一定會很嚴重。

  這就是陳長生所說的麻煩,很大的麻煩。

  「不要看我,像這種天大的麻煩,沒有人承受得住。」唐三十六毫不猶豫說道。

  陳長生說道:「先前在皇宮裡,看你說話的語氣,我以為你不怕天海家。」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娘娘與天海家是一回事嗎?」

  陳長生有些不解,說道:「難道不是嗎?」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

  他已經記不清楚,這是自己第幾次像看白痴一樣看著陳長生。

  他很清楚,陳長生當然不是白痴,能夠與苟寒食比較學識的人物,只能是天才,不能是白痴。

  可有時候陳長生確實顯得很幼稚,他明明知道那麼多偏門知識,道藏裡的經注,卻像是完全不懂朝廷政局、天下大事,而且他把這當成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顯得太過天真純粹,於是便很白痴。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離宮附院的教授如果要解釋清楚,也需要做好大一篇文章。」

  唐三十六說道:「你只需要知道,聖后娘娘雖然姓天海,但她畢竟是我陳氏皇朝的執政者。」

  陳長生聽不懂,想了想說道:「似乎真的很複雜。」

  「先生,您不用擔心什麼。」

  落落說道:「我見過娘娘好些次,娘娘是個很溫和的人,而且……像這種事情,她真的不會在意。」

  唐三十六心想娘娘或者不會在意,問題是像周通大人和天海家那些大人物們,萬一認為娘娘在意,那麼國教學院依然會迎來滅頂之災,陳長生則想著,聖后娘娘能夠以女子之身執政大周,又怎麼可能是個溫和的人?自己在這方面再白痴也不會這樣認為,落落真是小姑娘心性……

  忽然間,他們清醒過來,能夠與聖后娘娘經常見面……是啊,現在坐在他們身邊的小姑娘,並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國教學院現在有白帝之女,再大的麻煩又需要怕什麼?

  「就算有天大的麻煩,落落殿下也能頂住。」

  唐三十六看著她,眼神很是火熱。

  落落有些不適應,往陳長生的身後挪了挪。

  最擔心的事情、國教學院可能風雨飄搖的前景、哪怕天大的麻煩,隨著他們想起落落的身份,都不需要去想了。

  漆黑的夜空裡繁星點點,像河像山像原野,也有些星跡相連彷彿筆畫,似乎寫著五個字。

  「那麼,我們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是大朝試的問題。」

  唐三十六說道:「今夜快活了,可不能大朝試的時候,讓那些南人把臉打回來。」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想起苟寒食臨去前留下的那句話——驚喜?是的,如果要參加大朝試,他必須給這個世界再帶來一次震驚,如果依然像現在這樣洗髓都不能成功,武試和對戰無法落場,就算文試拿了滿分,又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他的目標是首榜首名。

  落落說道:「我沒問題。」

  小姑娘神情平靜,語氣隨意自然,自有威勢與信心。

  「殿下您當然沒問題,但我有問題。」

  唐三十六說道:「離大朝試還有數月,我再拼拚命,或者不需要這個傢伙,到時候也有戰勝七間的機會,但神國七律裡其餘的人……我不是對手。」

  他說的也很平靜自然,因為這是事實。

  「這個傢伙的問題最大。」

  他望向陳長生,嘆道:「明明應該是個天賦驚人的傢伙,卻因為不能修行,大朝試的時候只能成為廢物,太可惜。」

  這話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幸的意味。

  陳長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自然也回答不了他的話。

  他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去睡覺。」

  「這話題轉的何其生硬。」唐三十六惱火說道。

  陳長生解釋道:「我是真要去睡覺。」

  「值此良夜,為了慶賀青藤宴的勝利,為了歡迎本天才加入國教學院,難道不應該醉一場?」

  唐三十六看著杯中溢著微焦味道的炒麥茶,說道:「喝點酒再睡。」

  「喝酒對身體不好。」

  陳長生轉身向藏書館外面走去。

  落落向來唯他馬首是瞻,隨之起身離開。

  唐三十六看著軒轅破,舉起杯中的炒麥茶,說道:「你知道哪兒有酒嗎?」

  軒轅破憨厚回答道:「我找了好些天……這裡沒有酒。」

  唐三十六眼睛微轉,準備繼續問些什麼。

  軒轅破很及時地補充了一句:「廚房裡沒有黃酒,就連酒釀都沒有。」

  ……

  ……

  喝酒對身體不好,肥肉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大喜大悲對身體不好,早睡早起對身體好,魚肉對身體好,青菜對身體好,青椒也對身體好,陳長生一直嚴格地按照對身體好與不好來決定自己做什麼以及不做什麼。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很多年,只有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他放棄過這種生活準則。

  那段時間就在不久之前,在大周皇宮那片廢園的地底,在那隻玄霜巨龍的面前,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有些遺憾自己這輩子沒有放肆地生活過,所以決定最後時刻放肆一把,他衝著那隻恐怖的黑龍大喊大叫,淚流滿面,順帶著把自己剛開始沒多少年的人生回顧了一遍。

  結果卻沒有死,現在想來,他覺得當時自己的表現有些尷尬,然後很自然地重新回到曾經的軌道上,重新開始按照那些準則生活,當然,沒有接受唐三十六的提議來睡覺,究竟有多少是因為覺得喝酒對身體不好還是覺得無法面對那個問題,他自己也不清楚。

  躲進小樓層一躺?

  他躺在床上,隔著窗戶看著漸漸發藍的夜空,看著漸漸變暗的星星,看著星光森森的樹林,發現自己竟然睡不著。

  他很少失眠,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睡不著應該做什麼,應該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應該想些事情,還是什麼都不想只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

  滿山坡的白綿羊裡,忽然出現了一隻黑羊。

  他想起把自己從重重深宮裡帶到未央宮的那隻黑羊,想起那隻讓自己離去的黑龍,覺得今夜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

  他沒有想起池塘邊險些被花盆砸傷的中年婦人。

  然後他又想起七間,想起苟寒食,沒有得意,只有佩服。

  他真的很佩服那些離山劍宗的弟子,尤其是苟寒食。

  苟寒食通讀道藏,修行境界亦高深莫測,為什麼自己就做不到?

  就像唐三十六說的那樣,大朝試的時候,自己該怎麼辦?

  他睜開眼睛。

  微淡的星光從窗外灑落進來,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把手掌翻過來翻過去,看著那些星光落而漸散,不由嘆了口氣。

  窗外傳來一聲晨鳥的鳴叫。

  這讓他想起那隻從南方歸來的白鶴。

  這讓他心情平靜安寧很多。

  於是他漸漸睡去。

  ……

  ……

  清晨時分,陳長生醒了過來。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發現時間尚早,雖然比平時晚了很多,但昨夜睡的太晚,又有些失眠,睡眠嚴重不足,睏意難忍。

  他還是爬了起來,不是因為那些生活鐵律,而是因為窗外傳來的聲音實在太大。

  他是被這些聲音吵醒的。

  他很不習慣這種睡眠不足的感覺,很是難受,用冷水洗漱完畢,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走下樓去。

  唐三十六和軒轅破也被院門外的聲音吵醒,模樣比他還要難看,看來昨夜睡的更晚。

  「我牙都還沒刷!」

  唐三十六聽著院外擾嚷的聲音,臉色很是陰沉。

  「怎麼一大清早的就這麼熱鬧?」

  陳長生不解問道。

  軒轅破想了想,說道:「因為昨夜贏了離山劍宗,所以今天很多人來咱們學院報名?」

  陳長生微怔,心想倒真有這個可能。

  唐三十六嘲諷道:「你以為京都裡的人都像你這麼憨,像他那麼天真白痴?就像昨夜說過的那樣,陳長生這傢伙一起得罪了聖后娘娘、秋山家、離山劍宗、東御神將府,也不會讓教宗大人高興……這種鬼地方,誰家父母敢把孩子送來求學?那是送死。」

  國教學院外的聲音越來越大,只是聽不清楚是什麼。

  一道無形的壓力隨著那些叫喊,開始在校園裡瀰漫。

  陳長生回頭看了一眼院牆上那扇緊閉的新門,有些奇怪。

  按道理來說,就算落落起不了床,百草園那邊的早餐這時候也應該送過來了才是。

  他忽然間生出些不好的感覺。

  ……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2 10:43 P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破院(中)

    走到院門前,外面的聲音終于清楚起來,有人在喊著什麼,有人在嚷著什麼,還有人在拍著院門,好在那些叫嚷喊話聲音並不是太誇張,至少言辭聽著是有禮數的,那些落在院門上的手掌也還算有分寸,不會給人太多砸門鬧事的感覺……但,礙不住此時院門外人太多,那些聲音擾嚷匯在一處,還是有些可怕。

    唐三十六搖頭阻止軒轅破開門,不知從哪里覓得一個木梯,搭到門邊的院牆上,示意他爬上去看看。軒轅破很老實地依言爬了上去,往牆外一看,只見黑壓壓的人群,根本數不清,不由嚇了一跳。

    看見國教學院的院牆上探出一個人頭,外面的人群愣了愣,然后迅速安靜下來。看著這幕畫面,軒轅破愈發覺得自己先前的判斷是正確的,看著人群最前方的數人喊道:“你們是來報考國教學院的嗎?”

    前方那些人對視數眼,心想這是哪里來的說法?

    便在這時,軒轅破的身邊多出一個頭,原來是唐三十六忍不住好奇心,也順著梯子爬了上來。只見那數人衣著低調卻不賤,而且年齒頗長,明顯是管事一流人物,再聽軒轅破這話不禁覺得好生尷尬。

    “咱們能別這麼自戀嗎?你覺得這些人看著能像是學生嗎?”

    他有些惱火地把軒轅破擠到一旁,用手扶著院牆,對那些人神情淡漠說道:“你們要做什麼?”

    那數人七嘴八舌地開始自我介紹,表明來意,緊接著,其余的人也開始叫嚷起來,聲音紛亂不堪,讓唐三十六有些頭痛,只大概聽清楚了一些府邸商會之類的名稱。

    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拜見……落落殿下的。

    昨夜青藤宴后,京都人才知道原來白帝的獨女居然就住在京都,自然要前來奉迎,要知道人族與妖族聯盟,兩族之間商貿往來頻繁,即便這些都不提,能夠見到殿下一面,那又是何等樣的榮耀?

    唐三十六能夠想明白為什麼這些人如此熱切,清晨時分便過來,先前也說過,軒轅破那些想法太過天真自戀,但當他發現這些人真是來尋落落殿下,對自己和國教學院沒有任何關心,還是覺得有些不愉快。

    “要拜見殿下,去百草園便是,來國教學院吵什麼?”他的神情愈發冷淡

    “百草園無人應門,據說殿下昨夜便走了。”為首的一名親王府管事苦著臉說道。其余人也紛紛應是,然后又道,殿下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既然不在百草園,肯定就在這里。

    “殿下不在國教學院。”

    聽著這些人的話,唐三十六覺得有些詫異,心想殿下不在百草園,那是去了何處,站在梯上回頭向國教學院里望去,卻見陳長長站在一棵大榕樹下,正望著牆那面的百草園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便在這時,百花巷入口處緩緩駛來一座輦,圍在國教學院門口的人們紛紛行禮,然后避到兩旁。唐三十六看著輦上那位中年人,發現竟是離宮附院的副院長來了,

    離宮附院的副院長,這句話有些拗口。但他的身份地位很清楚,國教學院的院門自然要開啟。

    陳長生三人向這位副院長行禮。

    副院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陳長生。

    陳長生接過這封信,心里咯噔一聲,知道先前不好的感覺,可能真的要落在實處,手指輕輕一搓,發現封口處的火漆還有些軟,沒有完全凝固,知道這封信剛寫完不久。

    信封上的筆跡很清秀,是落落的筆跡。

    陳長生這才知道,昨夜落落和她的族人便搬離了百草園,悄無聲息地離開,去了離宮附院,他沒有拆信看,沉默片刻后抬頭望向副院長,問道:“為什麼?”

    “昨夜青藤宴上殿下的身份曝光,再居住在百草園里多有不便……就算在國教學院也同樣如此。”

    副院長望向國教學院院門,說道:“你們也看到了先前的畫面。”

    “不開門便是。”陳長生說道。

    “最大的問題是安全。我昨夜才知曉,殿下曾經在國教學院被魔族強者行刺……現在整個大陸都知道她在京都,無論魔族還是那些藏在暗中的危險,都會向殿下涌來。”

    “但她終究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難道以為我離宮附院會與國教學院搶人?”

    副院長看著他神情冷漠說道:“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我們必須保証殿下的安全,殿下她依然算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只是暫時在離宮附院里居住,你們不用多心。”

    軒轅破有些不忿,問道:“難道離宮附院就比國教學院更安全?”

    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也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離宮附院和離宮前后相鄰,本就是一個建筑群,而且落落去離宮附院讀書只是對外界的說法,她肯定會居住在離宮里。

    教宗大人就住在離宮里。那里自然比國教學院安全,比百草園安全。

    除了大周皇宮,京都里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地方。

    從這方面說,落落離開百草園和國教學院,住到離宮,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根本無法爭執。

    離宮附院那位副院長,最后才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

    “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

    副院長走了,落落和她的族人昨天夜里便搬走了。

    陳長生爬到大榕樹上,望向百草園方向,只見那片一邊安靜,和此前數月里的熱鬧景象完全不同。

    他打開落落留下的信,靜靜讀了一遍,然后沉默了很長時間。

    “好好學習。”他在心里默默對那個小姑娘說道。

    信紙最下方有些濕,應該是落落寫信寫到最后時,終于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因為不舍。

    陳長生也很不舍,眼睛有些微濕。

    怎麼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呢?我還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他覺得心里面有些空,想著,難道這就是書里說的悵然若失?

    他站在大榕樹上,看著國教學院四周的街巷,發現百花巷里那些來拜見落落的人也走了,一片安靜。

    不管發生了多少事情,只要她不在,國教學院依然還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

    落落是國教學院唯一的女學生,也是最大的背景與靠山。

    國教學院能夠撐到現在,陳長生能夠平靜地生活到現在,全部是因為她。

    先前離宮附院的副院長讓他不要多心,他又如何能不多心?

    落落的安全自然是人類世界最重視的事情,這個理由非常強大,但數月前那名魔族耶識族的高手已經發動過一場暗殺,如果真的只是為了安全,為什麼當時教宗大人不讓她搬去離宮。

    為什麼偏偏在青藤宴結束后的夜晚,便要讓落落離開國教學院?

    為什麼這麼急迫?這件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陳長生明白,唐三十六也懂,大概只有軒轅破還有些渾渾噩噩,依然沉浸在再也無法近距離服侍公主殿下的痛苦之中。

    落落便是國教學院的招牌與護身符,那些大人物們想要破掉國教學院,便要想盡方法先請她離開。

    她的離開,便是破院的第一步。

    秋日的樹林里隱隱彌起濕意,有風微作。

    暴風雨就要來了。

    “你做好心理准備沒有?”

    唐三十六看著樹上的他喊道。

    陳長生望著京都里的街巷,喊道:“沒有啊。”

    唐三十六愣了愣,大聲喊道:“既然沒有,喊這麼大聲做什麼?好傻”

    陳長生依然對著整座京都喊道:“聲音喊大些,說不定會有人聽到,然后來幫我們啊”

    唐三十六喊道:“你想的好美啊啊啊啊”

    京都午后真的下了一場雨,秋雨瀝瀝,沒有帶來太多寒意,國教學院的建筑被打濕,牆邊的野草滴著水,顯得很垂頭喪氣,斷裂的雕像仿佛在哭泣,剛剛恢復了些的生氣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停后,國教學院迎來了第一個麻煩。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3 06:08 AM

第八十七章 破院(下)

  院門被敲響,軒轅破去問話,不多時便回來,少年的臉上雖然滿是絡腮鬍,也無法完全掩住紅色,那是緊張的,也是害羞的,因為一位打著油紙傘的少女跟著他走到了藏書館前。

  唐三十六看著那名清麗的少女,微異說道:「哪裡來了位丁香般的姑娘?」

  軒轅破有些緊張地搓搓手,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問了也沒說。」

  唐三十六說道:「那你就讓她進來了?雖說昨夜才剛過的七夕,何至於如此。」

  軒轅破連忙解釋道:「她說認識陳長生。」

  陳長生正在看書,聽著這話,放下書捲往檻外望去,發現還真認識——不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而是東御神將府的大丫環霜兒。

  他自然不會對軒轅破說明,起身走到藏書館外,對霜兒說道:「好久不見。」

  確實很久不見,距離上次霜兒到國教學院來找他,已經過去了數月時間。

  霜兒把油紙傘收攏,示意他跟著自己到了偏僻些的角落裡。

  「有什麼事情嗎?」他問道。

  霜兒看著他,想著昨夜青藤宴的那些傳聞,神情有些複雜,想了想後說道:「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必須承認你確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夫人和我當初對你的評價並不正確。」

  陳長生說道:「你有你的立場,所以不用道歉。」

  他說的是真心話,一直以來,他都只會說真心話。

  霜兒細眉微挑,說道:「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看法或者有錯,但不代表我就支持你和小姐在一起,就算你學識過人,但不會修行,終究還是個……」

  她雖然不喜歡陳長生,但畢竟沒有什麼壞心腸,把廢物兩個字收了回去。

  但誰都知道她的意思。

  陳長生說道:「你支持與否,對這門婚事沒有任何意義。」

  霜兒有些生氣,說道:「我和小姐情同姐妹,我比任何人都在意小姐的幸福,你在青藤宴上拿出婚書,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你想過沒有,小姐和秋山君之間本是良配,卻被你這樣破壞,於心何忍?」

  「所以,你是來替秋山君打抱不平?」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你應該知道,昨天夜裡青藤宴上,你家小姐讓白鶴帶了封信,在信裡她承認了這門婚事,而現在你似乎是對這門婚事有不一樣的看法,甚至還替別的男子打抱不平?」

  「你這樣做,你家小姐知道嗎?」

  霜兒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陳長生說道:「還有什麼事?」

  「先前那句話確實不該我說。」

  霜兒平靜下來,抬起手臂,擦掉鬃間的水滴,說道:「小姐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話。」

  「你不要誤會。」

  聽著這句話,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先前霜兒說過類似的話,很傷人,徐有容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問道:「誤會什麼?」

  「我不知道。」霜兒看著他的臉,說道:「你自己應該明白。」

  昨夜白鶴帶著那封信越萬里而歸京都,在信裡徐有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然他很清楚,徐有容不可能真的想嫁給自己,她這樣做一定隱著別的意思,但對她的厭惡感還是減輕了很多。

  但此時聽著霜兒轉述的這句話,他的心情不可能太好。

  「就這些?」

  他看著霜兒說道,這是準備送客的意思。

  霜兒說道:「小姐還說,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直接給她寫信。」

  一聲鶴鳴,白鶴自天空落下,撲扇著雙翅,落在藏書館外,羽上的水珠緩緩淌下。

  陳長生看著白鶴點點頭。

  白鶴踱到他身前,低下細頸,碰了碰他的右臂,顯得有些親熱。

  「這些年,你過的好嗎?」他看著白鶴說道。

  白鶴清鳴兩聲,彷彿在做回答。

  看著這幕畫面,霜兒很是吃驚。

  昨夜白鶴飛走時,陳長生覺得忘記了什麼事情,當時以為是廢園地底的黑龍,此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寫封信,然後請白鶴帶給徐有容,有很多事情,直接交流要好很多。

  霜兒始終扮演著他與徐有容之間中間人的角色,他不喜歡這樣。

  來到京都後,徐有容只給他寫了一封親筆信,那個信裡只有四個字,顯得很是吝惜筆墨。

  ——好自為之。

  陳長生提筆想了會兒,應該寫出怎樣斬釘截鐵、飽含深意、傲世不群的四個字,才能不落臉面地回覆對方。

  這也是十歲後他給她寫的第一封信。

  但他最終只是很平實地寫了封信,字句尋常,說的也是尋常事。

  他不怎麼願意和小女生賭氣。

  哪怕她是徐有容,哪怕她只比他小三天,依然還是個小女生。

  京都南方萬里之外,是聖女峰。

  聖女峰下皆是禁地,直到三百里外,才有一座小鎮。鎮上生活的都是普通百姓,有鐵鋪,有酒鋪,有肉鋪,也有賭鋪。鋪一般玩的都是牌九、骰子,但這家賭鋪最深處有個裝修素樸的房間,擺著一張桌子。

  這桌玩的是麻將。

  坐在東手的是一名美麗的少女。

  那少女十四、五歲,眉眼如畫,眸若點漆,好看的不似凡人。

  桌旁三人知道她肯定不是凡人。

  兩年前,賭鋪老闆準備對當時年齡更小、看上去更怯柔,更容易激起人類犯罪慾望的她下手時,死的非常慘,荷官接了老闆的位置,正是此時坐在桌西頭的那名中年大漢。

  從那天開始,每隔一段時間,這位少女便會來到小鎮,打一場麻將,兩天一夜不准下桌。

  那間裝飾樸素的房間,每數月才開放一次,陪她打麻將的,便是最開始的三個人,從來沒有換過,那三個人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哪能想到會遇到這樣不普通的事。

  從最開始的恐懼不安到砌牌不會手抖,他們用了很長時間,但到現在,他們已經可以很自然地與那位小仙女相處,在牌局裡不會放水,而是真刀真槍地比劃著輸贏,甚至有時候還敢抱怨幾聲。

  能和這麼漂亮的小仙女一起打牌,這是多大的福份?

  而且有的時候,是真能贏錢啊。

  窗外傳來一聲鶴唳,少女說道:「今夜有事,不打了。」

  三人很吃驚,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情,今次居然提前這麼久就結束?兩天一夜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少女取出幾片金葉子擱在桌上以作補償,便轉身離去。

  三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婦人擔心說道:「小娘子不知發生甚事情,看著興致不是很高哩。」

  小鎮外的野山崖畔,徐有容從白鶴腿上解下那封信,隨意拆開。

  漫天星光下,紙張被照很清楚,上面的語句尋常,筆跡乾淨,篇幅不長,她卻看了很長時間。

  在那些語句和字跡裡,她看到了拘謹,卻沒有看到怨恨的情緒,甚至連一點負面的情緒都沒有。

  她很難想像,一個少年在京都經歷了這麼多難熬的日子後,還能平靜如此。

  換作是她,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她記得他比自己只大三天。

  她望向京都的方向,說道:「如果不是作偽,這個傢伙不是君子,便是聖人。」

  白鶴引吭而鳴,明顯不同意她的說法,這裡的不同意,指的是作偽二字。

  徐有容有些無奈,說道:「你為什麼就喜歡那個傢伙呢?我不記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白鶴低鳴兩聲,提醒她先前關於君子和聖人的說法。

  「無論是君子還是聖人,都不是能相伴漫長修道歲月的人啊,那樣會太無趣了。」

  她看著白鶴說道:「我可不想過無趣的生活。」

  白鶴微微偏頸,顯得有些困惑,如果小姐你不想嫁給陳長生,為什麼要寫那封信,要在世人面前承認這門婚事?

  徐有容沒有解釋什麼,她自有想法,無論父母還是師長,教宗大人還是聖后娘娘,都不知道。

  接著她打開霜兒的信開始看,然後她知道了昨夜青藤宴上發生的事情。

  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婚書既然已經昭告世間,那麼至少可以平靜一段時間吧?

  只是那個傢伙還真有些令人意外。

  然後她看到霜兒轉述的與陳長生之間的對話。

  她背起雙手,再次望向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十一歲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寫過一封信,讓你帶到西寧。」

  白鶴細喙輕點,那是它最後一次去西寧,整個東御神將府裡,沒有人知道。

  「在那封信裡我好像說過,我不會嫁給他。」

  「他沒有回信反對,那麼,他現在又是在堅持什麼呢?」

  陳長生堅持的事情從來都不是這門婚事。除了西寧鎮舊廟的師父與師兄,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皇宮地底那條黑龍知道。當然,他不知道在池畔偶遇的那位中年婦人也知道。

  為了那件事情,他甚至放棄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整個夜晚的時間,都被他用在冥想,用在引星光洗髓上,雖然看上去沒有什麼進展,但在最後那刻到來之前,他永遠不會停下努力。

  清晨時分,他在藏書館裡醒來。

  如昨天一樣,依然是被吵醒的。

  國教學院前方,傳來一聲恐怖的巨響。

  他推開藏書館的門,和唐三十六、軒轅破走了過去。

  國教學院的門破了。

  國教學院被人破門。

  整理好不足數月的院門,被一輛馬車撞塌了。

  滿地石礫與木塊,看著很是可憐。

  一匹馬倒在微濕的地面上,睜著無神的眼睛,四蹄微微蹬動。

  煙塵漸散。

  十餘騎出現在國教學院門外。

  鮮衣怒馬。

  馬非凡種。

  那些騎士眉宇冷漠,明顯也不是普通人。

  一名青年騎士,看著殘破的院門,面無表情說道:「這破院子還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嗎?」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3 05:59 PM

第88章 國教學院少年們的反擊

  那名騎士二十餘歲,眉眼細柔,卻自有股冷漠貴意,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看著國教學院破落的院門,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匆匆趕來的陳長生三人,顯得驕傲至極。

  陳長生三人來的匆忙,唐三十六用手挽著髮髻,看到眼前的畫面,不由呆住,待聽見那名騎士說的話,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了一眼後,竟不發一言,轉身便往國教學院裡走去。

  軒轅破沒有看那些騎士,只是看著倒在積水裡那匹奄奄一息的戰馬,他是妖族少年,傷勢恢復的極快,右臂還需要陳長生治療,左腿已經好了,不需要枴杖,慢慢地走了過去。

  陳長生一個人站在國教學院的門口,看著那些騎士,還有那名冷漠驕傲的青年貴族。

  破門砸鍋是最暴烈的手段,如果不是有不可化解的怨仇,絕少使用,他不認識這名青年貴族,但能猜到對方為何而來,他緩緩握緊雙拳,然後才想起自己把短劍忘在了小樓裡。

  軒轅破走到那匹戰馬的身前蹲下,看著這匹本應該雄駿的戰馬倒在雨水裡奄奄一息的模樣,看著戰馬唇處噴出的血沫,這名妖族少年的眼神漸漸冷了起來。

  清晨再次微雨,雨點落在水裡,激起很小的水花,落在那匹戰馬的身上,顯得很寒冷,軒轅破低著頭,摸著這匹戰馬漸漸變冷的身體,伸出右手按住馬頸,微微用力。

  喀喇一聲悶響,雨繼續下著,那匹戰馬閉上眼睛,得到了解脫。

  軒轅破站起身來,望向馬上那名青年貴族說道:「要破我們家院門,可以用石頭砸,可以用樹頂,為什麼非要讓它拉著車來撞?就因為你覺得這樣會顯得很強悍?不,這只能顯得你更無恥。」

  那名青年貴族沒有理他,因為妖族少年雖然與那件事情也有一定關係,但不是他今日前來的主要目標,他居高臨下看著陳長生,神情冷漠說道:「你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沒有回答,因為一陣風自他的身側掠過。

  那陣風破開與晨光一道降臨國教學院的微雨,向院門外那十餘騎捲了過去!

  那人是唐三十六,他先前和陳長生一樣,把劍落在了小樓裡,見著院門處的畫面,他話也不說一句,便回到國教學院,不是畏懼也不是想去找援兵,而是要回去拿劍。

  劍在手,才能殺敵。

  沒有任何言語,唐三十六握著劍從國教學院裡衝了出來,毫不停頓時便向那名青年貴族和那十餘騎殺將過去!

  汶水劍泛起道道寒光,微暗的晨雨裡,驟然出現一輪太陽,紅色的光線向著四周散去,並不溫暖,一味肅殺!

  夕陽掛!

  院門被人故意撞破,這是何等樣令人憤怒的事情。

  唐三十六很生氣,出手便是威力最大的汶水三式!

  晨雨中微暗的院門處,驟然間亮若正午。

  那名青年貴族雙眉微挑,座騎提前動了,向後退了數步。

  兩名騎士出現在他的身前,手腕一翻,兩枝精鐵打鑄的長槍,便出現在了風雨之中,迎向唐三十六的劍。

  大周最強大的北軍,才會配備這種鐵槍。

  看到這兩枝鐵槍破風雨而起,唐三十六知道,這十餘名看著鮮衣怒馬,如京都遊俠兒般的人物,竟然都是自北方歸來的軍中好手,但他哪裡會理會這些,汶水劍帶著殺意凜然的血色,依然向前捲了過去。

  劍鋒所過之處,雨水嗤嗤化作白煙!

  兩聲震耳欲聾的脆音,暴響於晨雨之中!

  噹!噹!

  兩柄鐵槍變作四截,橫橫向雨絲深處飛去,重重落在地面,濺起雨水,震破青石板,砸爛了街邊一座建築的外牆,鐵槍斷處隱隱發紅,雨水落在上面,瞬間便被蒸發!

  那兩名騎士悶哼聲中,被擊下座騎,倒在雨水之中,胸前出現兩道清晰的劍痕,鮮血汩汩而出!

  這便是汶水三劍夕陽掛的真實威力!

  前夜在未央宮殿前與七間那場戰鬥,考較的是勝負不是生死,又有陳長生在旁指導,唐三十六有些束手束腳,不得快意放肆,哪像今晨這般挾怒而出,真正地把實力盡情地釋放出來。

  當然,那兩名騎士都是大周北軍的強者,唐三十六暴怒而擊,一劍斬斷對方鐵槍,將對方擊落雨中,也付出了些代價,剛用手挽好的髮髻鬆垮,黑髮披散在肩,臉色有些微白。

  他握著汶水劍,站在晨雨中,看著那些人,神情極為傲然,哪裡有受傷的樣子。

  先前只是瞬間,他便把真元提至巔峰,經脈裡如有岩漿流淌,汶水劍剛剛生出一輪太陽。此時雨水落在他的黑髮上,他的身上,也落在劍鋒上,盡數變成白煙。

  他就像站在煙中。

  那名青年貴族看著唐三十六,猜到他是誰,眼睛緩緩眯起,彷彿柳葉一般,眼光愈加鋒利,寒冷的話語,從他薄而無情的雙唇間逼將出來,也變得鋒利了很多:「好大的膽子,居然敢……」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唐三十六喊了一聲:「還等什麼?別讓他說完!」

  他說還等什麼的時候,軒轅破便已經從雨水裡掀起了一大塊木板的一角。

  國教學院的院門是無數年前修的,前段時間教樞處整修時,也沒有換掉,因為還足夠結實,院門足足有兩人高,厚約兩掌,先前如果不是被那匹戰馬帶著馬車以生命為代價衝撞,很難被撞破。

  院門現在破了,軒轅破現在掀起的便是院門破損後的殘塊,依然有兩人高,厚約兩掌,樹起來就像是一座假山。

  就算是洗髓很徹底的修行者,也很難憑本力把這片院門殘板舉起來。

  軒轅破右臂有傷,左臂卻能發力,憑著妖族的血脈天賦,硬是把這塊板子舉起來。

  有數名騎士注意到他的動作,為了保證那名青年貴族的安全,他們向那邊靠了過去。

  這時候唐三十六說完了那句話。

  軒轅破怒吼一聲,憑著單臂舉起小山般的院門板,向著那名青年貴族便砸了過去!

  轟!一聲恐怖的巨響,在晨雨裡響起,無數煙塵破雨而起。

  國教學院前的地面,微微震動,地上積著的雨水彷彿都要跳將出來!

  兩聲悶哼!

  兩名騎士化作兩道黑影,遠遠地落向晨雨深處,重重摔落在地。

  他們依然握著鐵槍,但鐵槍已然彎了!

  那名青年貴族的座騎見機極快,旁撤數步,他沒有被軒轅破砸中,自然沒受傷,卻被濺起的污水與煙塵,污了衣裳,先前冷漠的眉眼,再難保持住矜持的貴氣。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握著馬韁的右手微微顫抖。

  不是畏懼,而是憤怒。

  他的目光落在國教學院院門外這三名少年的身上。

  拿著劍站在煙裡的唐三十六。

  拿著門板站在雨裡的軒轅破。

  站在院門殘破的雨簷下,沒有出手,連衣服都沒有怎麼打濕的陳長生。

  他真的很憤怒。

  他付出一匹戰馬的代價,撞破了這座破院的院門,他覺得這很鐵血,很符合自己高貴而強大的身份,待這座破院子裡的人出來後,他準備出言訓斥,立威,然後發飆。

  結果,不要說發飆,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出來,便有四名下屬被打成重傷。

  他把國教學院的院門給破了,結果對方竟扛著這扇破門,讓自己如此狼狽!

  晨雨破院的氣勢,至此嚴重受挫,這讓他非常不舒服,非常生氣!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他憤怒起來,會導致怎樣恐怖的結果發生。

  在他盛怒的時候,就算是周通,也要保持沉默!

  他看著雨中的三名少年,就像看著三個死人。

  「很好,很好……」

  這名青年貴族怒極反笑,蒼白的臉頰上現出一絲腥紅的顏色,顯得很不健康,又有些陰森。

  ……

  ……

  在青年貴族再次開口之前,唐三十六便對陳長生說道:「等會兒他說話的時候,不要讓他說完。」

  軒轅破也望著陳長生,他們倆先前已經出手,現在輪到這個傢伙了。

  陳長生看著他,不解問道:「為什麼?」

  「不要給他發飆的機會,憋死他!」

  「就像前天夜時最開始你的安排?」

  「是的。」

  「這很重要,因為我很不高興,所以他也別想高興。」

  唐三十六看著已經變成廢墟的國教學院院門,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看著破敗的院門,沉默不語,發現自己也很不高興。

  就在這時候,那名青年貴族的聲音在微雨裡響起。「很好,很好……」

  陳長生下定決心,抬頭望向對方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時候有些遲疑,很不習慣,有些牴觸。因為他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但除了這樣,他不知道怎麼打斷對方的話。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說的那樣,雨中國教學院的破門讓他很憤怒。

  「好……」

  他看著那名青年貴族,認真又拘謹地說道:「……你姑奶奶的。」

  ……

  ……

  從西寧鎮到京都,他沒怎麼罵過人,髒話都很少說,所以他此時說的很生疏,甚至有些生硬的感覺,中間停頓了好幾次,就像是孩童最開始學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

  按道理來說,對方有足夠的時間打斷他的話,但沒有。

  陳長生心想自己終於做到了,雖然顯得有些笨拙。

  他望向唐三十六,想要得到些表揚,卻發現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

  晨雨中的國教學院院門一片安靜,廢墟裡的煙塵都被雨水濕在了地面,不敢升起。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4 12:04 AM

第八十九章 雨簾破

    說完那句「髒話」,陳長生如釋重負,卻發現院門處的氣氛更加沉重,而且這沉重來自於唐三十六和軒轅破——二人臉上的神情很古怪,尤其是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眼神很震驚,彷彿真把他當成了白痴。

    那名青年貴族也是震驚到了極點,心想京都裡或者有人敢罵自己,但誰敢辱及自己的姑奶奶?那些騎士們也完全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竟吃驚地忘了憤怒,也沒有喝罵,國教學院門前,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裡。

    「你知道他是誰嗎?」唐三十六走到陳長生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陳長生說道:「還能是誰,應該便是天海家的人。」

    「你知道他是天海家的人,還敢這麼罵?」唐三十六倒吸一口冷氣。

    陳長生說道:「你不是不怕天海家?而且你也說過,聖後娘娘和天海家不是一回事。」

    唐三十六怔怔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確認他是真不知道,想著他的那句話實在是夠湊巧或者說不巧,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卻又不便笑出聲,憋的臉通紅一片,看著極為辛苦。

    「到底怎麼了?」陳長生不解問道。

    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頭,用安慰的語氣說道:「天海家確實不是聖後娘娘,但此人的姑奶奶……就是聖後娘娘。」

    陳長生怔住,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當然知道聖後娘娘姓天海,卻沒有想到,自己隨便罵一個人——準確地說,自己這輩子第一次罵人,第一次在話裡帶上姑奶奶三字,便罵到了聖後娘娘的頭上。

    他的神情有些異樣,似乎很想時光馬上倒轉,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說出去的話也沒有辦法收回,於是他只好低頭去看靴邊那些綻出花的雨水,假裝先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名青年貴族終於醒過神來,用極為怪異的眼光看著陳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憤怒震驚到了極點,他的唇角竟帶著一絲笑意,聲音卻比自天而降的秋雨還要更加寒冷,讚歎道:「真是了不起的少年。」

    敢在大周京都的街上辱及聖後娘娘,自然很了不起,了不起的人,自然很容易死。

    這位青年貴族叫天海勝雪,他的爺爺叫天海佑國,他的父親叫天海承武。

    天海佑國是聖後娘娘的長兄。

    聖後娘娘就是他的姑奶奶。

    天海家第三代有十餘人,最出名的便是長房的四兄弟,便是所謂的天海四子,四子中一人在朝,一人在軍,一人在商,最後一人……在玩。天海勝雪便是在軍中效命,他的修行境界在天海家第三代裡也最為強大,曾經在青雲榜裡排到過第十二,如今更是點金榜裡有位次的強者,更是明年初大朝試時首榜首名的強力候選。

    他昨日剛剛帶著親隨從北方前線歸來,得知京都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堂弟天海牙兒殘廢的消息後,靜靜等了一夜,當確認落落殿下已經離開國教學院,前往離宮附院後,他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到國教學院。

    他破了國教學院的門,接著便是讓國教學院關門,他今天就是來發飆的。

    沒有想到,他連番數次的發飆,都被國教學院的少年打斷,對方竟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話都不說一句,臉都不洗便拿著劍、扛著門板往前衝,把四名親隨重傷,而最後那個少年竟是……直接當著他的面,罵了他的姑奶奶。

    天海勝雪容顏俊俏,膚色極白,不知迷倒了京都和北方草原多少姑娘,此時晨雨微作,落在他的臉上,顯得更加白,彷彿玉石一般,但只有真正熟悉親近他的人才知道,這代表他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

    落落去了離宮附院,這本就是京都某些勢力針對國教學院的第一步手段,陳長生等人很肯定,自己會面臨很大的麻煩,昨日站在榕樹下,看著風雨欲來的京都街巷,他們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有想到,第一場風雨便是這般驟厲。

    話本小說上的那些故事往往不是這麼發展,在那些故事裡,最開始出場的總是一些不起眼的狗腿子,被正義的男主角一方打跑後,才會引來更強大的主人,而在他們的這個故事裡,敵方的大將一開始便登場了。

    「高潮來的太早了些……不過,這樣更刺激。」

    唐三十六提著汶水劍,站在雨中的石階前,忽然對身邊的陳長生低聲說了一個字。

    「跑。」

    即將開始的是一場真正的戰鬥,與前夜皇宮裡的青藤宴完全不同,陳長生再留在場間沒有任何意義,難道他還能像前夜那樣指導?這場戰鬥不說玩命,也肯定會出現極重的傷勢,陳長生這身子骨哪裡頂得住?

    至於可能會勝利……唐三十六很冷靜,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以天海勝雪的實力境界,可以輕鬆戰勝三個自己,那麼就算陳長生不走,他們三個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戰勝對方一隻手。

    沒有腳步聲響起,沒有靴子踏在雨水上的聲音,他轉身望去,只見陳長生還站在原地,不由微微皺眉,沉聲喝道:「這種時候,還要裝什麼?你留下來也不過是個包袱,非但幫不了我們,只能拖累我們。」

    軒轅破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們不要管我……我知道這時候跑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實在邁不動腿。

    陳長生說道:「而且你們也跑不了,那麼就不存在拖累。」

    唐三十六想了想,知道無法說服這個傢伙,便不再多言,提著汶水劍向院門外走去,踏著石階上的雨水,發出啪啪的響聲,他把汶水劍在腿畔拍打了數下,同樣發出啪啪的響聲,聲音很是清脆。

    隨著拍打,雨水像珍珠般離開劍刃,向四周散落。

    被雨水洗過的汶水劍明亮如新,稍後帶出的那片晚霞,一定會非常豔麗。

    向後退走,確實邁不動腿,但向前可以,而且腳步很輕鬆。

    陳長生跟著唐三十六走出國教學院的院門。

    軒轅破看了眼自己懷裡那塊院門門板,想了想,沒有鬆開,就這麼抱著跟了上去。

    國教學院外,十餘北方歸來的騎兵蓄勢待發。

    三個少年毫無懼意。

    「沖垮他們。」

    天海勝雪面無表情說道,右手輕提韁繩。

    要打倒國教學院這三名學生,他一人出手便夠了。

    但他知道,雖是清晨時分,國教學院外的街巷裡已經來了很多人。

    那些人都想看看天海家會怎麼處理國教學院這件事情。

    他要直接碾壓過去,把國教學院碾平。

    他要向整個大陸證明,天海家的威嚴不容挑釁。

    晨雨忽驟,自天空落下的雨珠瞬間變大很多,落在百花巷的青石板上,綻散成無數水花。

    雨簾漸密,遮住很多人的視線。

    蹄聲乍起,然後連綿如雷,十餘道黑影如箭一般射向國教學院院門

    那些戰馬明顯皆非凡種,帶著妖獸的血脈,在如此短的距離內,竟加速到如此恐怖的程度

    看著這幕畫面,唐三十六想著,明明先前回去取劍的時候,還偷空喝了杯熱茶,為什麼這時候覺得有些冷?

    雨水落在軒轅破的臉上,打濕了少年的鬍子,滲進他的唇裡,他心想為何還是有些發於?

    那是因為緊張,也是因為恐懼,哪怕他們是驕傲的青雲榜天才、勇敢的妖族少年,終究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生死。

    陳長生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或者是因為他一直在經歷生死的緣故?

    忽然間,百花巷裡狂風大作,雨線被吹的東倒西歪

    一道身影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出現在場間,轉瞬間掠過陳長生三人,迎向天海勝雪和那十餘騎

    數聲恐怖的斷折脆響,十餘柄長槍從中折斷,十餘騎重重摔落在雨水裡。

    根本沒有人能夠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直到鐵槍斷折的聲音消散後,青石板上的積水裡才出現數個腳印,重重雨簾裡,出現了幾個空白處

    那人的身法究竟快到什麼程度?

    居然肉眼根本無法看到,只有穿過雨水時留下了痕跡

    天海勝雪眼瞳微縮,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危機。

    他沒有想到,國教學院裡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強者

    他沒有退,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再快也不如對方快。

    他暴喝一聲,雙手握著鐵槍向身前的雨空裡刺去

    鐵槍所刺之處,正是滿巷雨簾數片空白的最前方

    他體內的真元磅礡而出,配合著霸道的槍勢,竟把座騎前的雨空刺破

    無數雨水變成細線,圍著槍尖旋轉不停

    空中忽然出現一隻拳頭,正好在鐵槍槍尖之前

    那隻拳頭一出現,鐵槍所有的光彩都盡數被奪走。

    那些繞著槍頭旋轉的細雨線,紛紛崩裂,然後消散。

    那隻拳頭破雨而出,砸在了鐵槍的槍尖上

    天海勝雪這柄鐵槍當然不凡,尤其槍尖乃是朝廷大匠親手打鑄,用的乃是隕鐵,堅韌異常,在北方原野的戰場上,不知道刺死過多少膚若鐵石的魔族戰士,然而在這只拳頭前……鐵槍的槍尖竟然癟了

    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順著鐵槍震回。

    天海勝雪虎口流血,再也無法握住槍身,只聽著嗡的一陣鳴叫,鐵槍劇烈震動,倒挫而回,勢若羽箭

    如果鐵槍撞中他的胸口,就算不死,也會身受重傷

    而就在這時,空中多出了一隻手。

    那是一隻很枯瘦的手。

    那隻手落在天海勝雪的肩上。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4 06:12 PM

第九十章 更快,更硬,更強

    那隻枯瘦的手帶著天海勝雪的身體,驟然間離開馬背,向著百花巷深處倒掠而去,其勢急若羽箭,雨水被撞飛,青石板上出現一道清晰的痕跡,瞬間來到數十丈外,才顯出身影。

    那是一名瘦高個的老者,穿著尋常的家居服,雙肩頗高,看著頗有古意,又有一股非常清楚的鐵血味道,天海勝雪在他枯瘦手掌下,就像是一個孩子。

    雨簾裡的那些空白,向前破出,最終在那匹戰馬前停止,一道身影出現,直至此時,那些天上的雨才重新落下,那些被撞斷的雨線才重新連起,那層層雨簾才重新密佈。

    從這些畫面,可以推算出這道身影的速度有多快。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綢衫上滿是銅錢的圖案,手指上帶著數顆金戒指,渾身泛著金光與銅臭的味道,看上去就像是鄉鎮裡常見的富翁或者說暴發戶,只看外表,誰能想到他便是那個拳頭的主人,突然出現在晨雨中,瞬間震飛十餘騎,一拳輕易破掉天海勝雪的鐵槍,逼得那名瘦高老者被迫現身。

    他便是百草園裡的金長史,前夜才在未央宮裡表明身份的……金玉律。

    瘦高老人看著金玉律,白眉微飛,雨珠沾而驟迸,顯得很是凝重,嘴唇微張便準備說話。

    金玉律現身,唐三十六確認國教學院今日肯定無事,正自驚喜,見那瘦高老人準備說話,大聲喊道:「打了再說。」

    這句話自然是對金玉律說的。以唐三十六的輩份年齡,對這位傳奇人物如此喝來喝去,是極不禮貌的事情,但金玉律卻沒有什麼不自在,說道:「此言有理。」

    話音剛落,金玉律的身影便在晨雨裡再次消失。

    青石板的積水驟蕩,百花巷的牆壁上出現腳印,重重雨簾裡出現數十處空白,只是轉瞬間,他便到了數十丈外

    看到這幕畫面的人們震撼無語,心想世間怎麼可能有這麼快的身法?

    瘦高老人雙眼微眯,如劍出鞘一般,神情愈發凝重,做為當年參加過那場戰爭的老人,他當然知道金玉律多麼可怕,尤其是對方的速度,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動了最強的手段。

    他提起枯瘦的雙掌向前推出,一道微寒而強大的氣息瞬間籠罩百花巷,從天空落下的秋雨變得慢了些,在下降的過程裡,那些雨珠的表面竟然結了冰霜,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啪的一聲,像珍珠般摔裂

    雨簾變成了冰簾,重重雨簾便是道道防禦金玉律的身影出現在瘦高老者身前數丈外,數十粒被冰凍的水珠被他撞飛,嗤嗤激射而出,巷邊的牆壁上出現深不可底的黑洞

    便在身影顯現的同時,金玉律的雙手已然破袖而起,他盯著被冰霜封住的雨簾後那名瘦高老者,雙眼微眯,眼中的瞳孔也眯了起來,隱隱發著寒冷的黑光,極為可怕。

    擦擦擦擦無數聲細微的摩擦聲響起,百花巷裡的雨簾間,不知道出現多少一閃即逝的亮光,那些亮光帶著弧度,乍現乍隱,鋒銳至極,如果有人能夠看清楚,應該會聯想到某些妖獸的爪痕。

    那名瘦高老人以極深厚真元布下強大的防禦,雨簾被凝結成冰,確實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金玉律恐怖的速度,但他無法降低金玉律揮手的速度,而再強大的防禦也無法頂住無休止的連綿進攻。

    只是很短的瞬間,雨簾裡的水珠只有數顆落地,金玉律便向雨簾進揮動了數百次手臂。當然,無論是唐三十六還是陳長生或者是那些倒在雨水裡的騎士,根本都無法看見這些畫面,這才是真正的強者。

    嘶啦數聲響起,重重雨簾被撕破,雨水微顫裡,金玉律身影輕幻,來到瘦高老者的身前,一拳轟了過去。瘦高老人厲喝一聲,一雙枯瘦的雙掌如刀般橫立而出,硬生生擋了下來

    一聲悶響,無數氣浪掀起,震的滿天落雨到處亂飛,巷邊的院牆上喀喇響著出現數道裂縫。

    被瘦高老人護在身後的天海勝雪,沒有受到直接衝擊,亦是心神受到重撼,悶哼一聲,臉色更加蒼白。

    那名瘦高老人首當其衝,金玉律拳頭上恐怖的力量都是被他承住下來,臉色更加蒼白,唇角溢出一道鮮血,雙腿微微顫抖。

    金玉律面無表情看著他,沒有繼續出手,而是把雙手籠進袖子裡,轉身向國教學院方向走去。

    他走路的姿式和籠著袖子的感覺,看著不再像是富家翁或是暴發戶,而像是一個老農。

    這場強者之間的戰鬥開始的很快,結束的更快,比所有旁觀者想像的都要快,因為金玉律太快了,快到驚世駭俗,甚至要超過那些以速度著稱的飛禽,在整個大陸,只怕都能排到最前

    「你這個老農不在東坡種田,怎麼會在這裡」

    瘦高老人看著金玉律微微佝僂的背影,厲聲喝道。

    打完了便可以說話,而且畢竟是很多年前便認識的舊人,金玉律沒有轉身,繼續袖著雙手往前走著,說道:「費典,你不在北方掃雪,怎麼會在這裡?

    聽著費典的名字,唐三十六微微色變,街巷深處隱隱有騷動。

    那名瘦高老人竟是費典

    費典是大周輩份最老、也是實力最強的數名神將之一,是參加過當年與魔族戰爭的宿將,功勛極著,名聲極大,即便現在最風光的御天神將薛醒川,遇著他也要執禮甚恭。

    誰能想到,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出現在清晨的國教學院外,暗中替天海勝雪押陣。

    更沒有人能想到,這樣的強者,居然會如此於脆地敗在那名中年男子的手下。

    大周軍民皆知,費典修行的是寒鷹訣,行功起來最是迅猛快捷,而那中年男子竟然比他更快更強。

    巷裡那些不知道中年男子身份的人震撼無語,心想此人究竟是誰?

    陳長生等人自然不會這樣想。

    「事隔這麼多年,金玉律你還是只會憑力氣和速度吃飯。」

    費典看著他的背影嘲笑說道。

    聽著這話,巷子裡那些人才知曉金玉律的身份,震撼無語。

    前夜青藤宴之後,很多人才知道,原來金玉律隨落落殿下一直居住在京都,這位太宗陛下都十分賞識的妖族驍將,在數百年後,早已成為活著的傳奇,既然是他,那麼這場戰鬥的結局自然不算意外。

    費典再快,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金玉律的速度,在整個大陸能夠排進前五。

    聽著費典的話,金玉律依然沒有轉身,說道:「七百年前,你就是這句話,七百年後,你還是這句話……你最擅長的就是力氣和速度,卻樣樣都不如我,這有什麼辦法?」

    真正有前途的世家子弟,都會有強者照拂,確保他能平安成長,由年輕天才變成真正的強者,比如唐三十六從汶水來到京都,莊副院長負責照看他,所以他家裡才沒有派人,只是他家裡肯定想不到,他會離開天道院。

    三百年來,費典一直與天海家交好,負責駐守北疆擁雪關,天海家把天海勝雪派到擁雪關磨練,費典便擔當起照顧者的角色,在擁雪關時如此,回到京都後依然如此。

    天海勝雪今晨來國教學院立威,費典沒有說什麼,卻暗中跟著來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果不其然,國教學院裡那三名學生很不尋常,最後竟出現了金玉律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現在應該在離宮附院。」

    費典接過天海勝雪遞過來的手帕,輕輕擦拭掉唇角的鮮血。

    金玉律此時已經走到國教學院門口,接過陳長生替過來的手帕,輕輕擦拭掉臉上的雨水,轉過身來,望著那邊說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在離宮附院?」

    「落落殿下暫居離宮附院,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

    費典隔著數十丈的雨簾,看著眯著眼睛說道。

    金玉律笑了笑,問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費典微微皺眉,說道:「你應該很清楚,白帝陛下把殿下交給娘娘管,娘娘說的話便等於是白帝陛下的話,所以就連落落殿下都必須聽話,你身為臣子,難道想要抗拒白帝陛下的旨意?」

    「白帝的旨意……幾百年前我就已經不聽了,我記得當時你也在現場,難道忘了?」

    金玉律笑容驟斂,面無表情說道:「從陛下頒出亂命的那天開始,我就不再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說的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效力,殿下要聽聖後娘娘的話,因為娘娘是長輩,因為白帝有命,我不用聽聖後娘娘的話,因為我不是周人,娘娘也不是我的長輩,而且白帝他現在沒法命令我。」

    「我是殿下的長史,我只聽殿下的話。」

    「殿下要我來國教學院看看,我就來看看。」

    「有什麼問題?」

    費典看著他,情緒有些複雜。他知道金玉律所說的白帝亂命,指的是離山弟子失期當斬一事,當時那件事情在軍中鬧的極凶,分成兩派,險些動搖了人類與妖族之間的聯盟。

    他嘆了口氣,說道:「幾百年時間都過去了,你的性子還是這麼硬,氣勢還是這麼強。」

    金玉律面無表情說道:「當年我負責軍法,殺了無數人,白帝的話我不聽,太宗皇帝陛下也拿我沒辦法,為什麼?因為我沒有錯,那我憑什麼不硬?氣勢憑什麼不強?」

    百花巷裡一片安靜,只有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無論國教學院院門前的十餘人,還是隱藏在百花巷深處的更多人,都無人說話。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4 08:34 PM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4-8-4 08:39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院門與人心

    金玉律穿的像是個富家翁,袖著雙手像是老農,看不出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直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聽到這番話的人們感受不同,陳長生的感受最為強烈,尤其是最後那句——我沒有錯,那我憑什麼不硬,膽子憑什麼不大?

    初入京都,在東御神將府,在宗祀所外,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因為外界的反應,其實他一直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太與眾不同,或者說,自己堅持的那些,會不會在別人看來太執拗、太酸苦,是很奇怪的事情,直到他聽到金玉律的話,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像自己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這讓他有些高興。

    「難道前輩能一直守在國教學院?」

    天海勝雪從費典身後走出來,盯著金玉律的眼神很是寒冷。

    金玉律平靜說道:「為什麼不可以?」

    天海勝雪說道:「前輩身為紅河長史,難道不需要照顧殿下的生活起居,不需要理會殿下的安全?」

    金玉律微微眯眼,說道:「你們周人說離宮裡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才讓殿下搬離百草園,住進去……既然如此,殿下的安全自然有你們周人負責,我還需要擔心什麼?」

    天海家要對國教學院下手,首先便是用這個藉口把落落請離國教學院。

    現在金玉律卻用這個理由,不用在離宮,而可以長時間留在國教學院。

    天海勝雪找不到什麼別的理由。

    便在這時,雨中的百花巷多了數輛馬車。

    天海勝雪帶著下屬來國教學院,選擇清晨時分,是因為他很清楚,京都裡有些人會保國教學院,他想趁著這場晨雨,在那些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直接以雷霆之勢把國教學院碾平。

    他沒有想到國教學院裡那三名少年的反抗如此強硬,沒有想到金玉律的出現,隨著時間流逝,那些在百花巷裡暗中窺視的人們把情況回報給各自主家,那些人自然趕了過來。

    數輛馬車冒雨而至,明顯很是急迫。

    陳留王從最前方那輛馬車裡下來時,甚至衣服前襟的鈕釦都系錯了一顆,可以想見他來的何其匆忙。

    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撐著傘,護著他走到國教學院門口。

    陳留王看了看場間的情況,便知曉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天海勝雪皺眉說道:「回去。」

    按輩份論,陳留王與天海勝雪是一代人,天海勝雪的年齡比他還要更大些,但他畢竟是陳氏皇族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聖后娘娘待他要比天海家的這些侄孫更親近,所以他對天海勝雪說話的語氣並不客氣。

    天海勝雪神情冷漠看了他一眼,說不出的嘲諷,卻沒有出言反對。

    對於這位能夠長期居住在皇宮的陳氏皇族成員,天海家的年輕人們既是羨慕又是嫉恨,前些年不是沒有人試著對他下手,但隨著聖后娘娘雷霆大怒,再沒有人敢對他稍有不敬,至少表面上。

    從第二輛馬車裡下來的是辛教士。

    昨日整個京都都知道,教宗大人把落落殿下召到離宮附院去學習,國教學院已然風雨飄搖,他也心神搖晃,無法自安,惴惴想著,當初看著那封薦書,自己對陳長生和國教學院照拂有加,難道錯了?所以今天清晨,在得知國教學院發生的事情後,他沒有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而是去了主教大人的寓所,因為他擔心自己再次領會錯了教宗大人的意思。

    主教大人笑而不語,這讓他感到極為恐懼,難道主教大人的想法與教宗大人不同?難道主教大人真的準備替當年那件事情翻案?真準備站到教宗大人的對立面?國教真的會分裂?

    辛教士很恐懼,但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後退,因為整個京都,整座離宮都知道,國教學院之所以獲得新生的機會、被邀請參加青藤宴,都是由他一手操辦,誰會相信他只是個執行者?

    他現在只能站在國教學院一方,所以他必須站在國教學院一方。

    這種被迫站隊的恐慌感,往往會讓站隊者變得極為勇敢,因為他已然孤注一擲,所以辛教士表現的要比陳留王更加強硬,竟是毫不顧忌天海勝雪的顏面,厲聲地訓斥起來

    天海勝雪的臉越來越蒼白,越來越憤怒。

    但陳留王和教樞處的人都到了,他失去了踏平國教學院的機會。

    金玉律站在國教學院門前。

    最關鍵的是,那三名國教學院學生的表現有些出人意料。

    他看著陳長生三人,微微挑眉,然後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韁繩,喝道:「走

    「走?」

    相同的字,不同的音調,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個意思。

    唐三十六提著劍,看著他問道:「你想就這麼走?」

    今晨的這場戰鬥,國教學院的學生重傷了四名天海勝雪的親衛,金玉律更是橫掃千軍,讓費典受傷,便是天海勝雪自己也受不了輕的驚嚇,國教學院方面卻毫無損傷,怎麼看都是他們佔了便宜。

    可唐三十六卻依然不肯罷休——陳留王微微皺眉,望向這名汶水唐家的公子哥,想著前夜在未央宮裡這少年的表現就極粗魯無禮,有些不喜此子行事孟浪,不顧大局。

    「我們需要一個解釋。」

    秋雨漸歇,陳長生向前走了兩步,指著身後如廢墟般的院門,說道。

    天海勝雪為什麼要來砸國教學院的門,甚至想著直接把國教學院給滅了?因為他要替自己的堂弟天海牙兒報仇,雖然他與天海牙兒平時不怎麼親近,但畢竟那是天海家的人,結果被國教學院變成了廢人。

    但那是青藤宴上的對戰,公平決鬥,輸了便是輸了,如何有理由來報復?更何況就算是報復,他也應該找落落才對,拿國教學院來撒氣,這理由實在搬不上檯面。

    還有一個隱藏最深的意圖,那便是替聖後娘娘解決一些煩心事,這個理由更不能宣諸於眾。

    至於最後那個理由,也不能提。

    陳長生知道對方說不出理由,所以向對方要解釋。

    天海勝雪的神情有些難看。

    費典嘆了口氣,看著越來越小的雨,指著巷子裡的積水,說道:「天雨路滑,車毀人亡,這解釋如何?」

    撞破國教學院的馬車,有最好的車廂,有最好的戰馬,不要說下了一場秋雨的京都街巷,就算是大雪紛飛,萬里結冰的擁雪關前,也不可能因為滑倒,而造成如此慘重的後果。

    這個解釋自然很無賴,但正因為無賴,所以是服軟。

    無論陳長生還是唐三十六,都說不出什麼。

    「我還會再回來的。」

    天海勝雪翻身上馬,望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你如果要來報考國教學院,我是不會收的。」

    天海勝雪怒極反笑,不再說什麼,自行離開

    費曲看著金玉律搖頭說道:「你不是周獨夫,你改變不了什麼。」

    金玉律袖著雙手,不理他,不接話。

    晨雨終歇,百花巷四周的人們漸漸散走。

    從清晨時分到此時,國教學院門前發生的事情,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裡。

    表面上看,這是天海勝雪與國教學院之間的一次衝突,事實上,誰都知道,這是大周新勢力與舊皇族之間、國教教宗大人與老人一派之間的鬥爭,只是國教學院所屬的勢力,明顯要弱小太多。

    對手只派出了剛剛自擁雪關歸來的天海勝雪,這邊陳留王和教樞處便必須到場,才能護住國教學院——你可以說這表明了陳留王和教樞處對國教學院的重視,但真實情況卻是,國教學院一方,根本沒有別的可以拿出手的人。

    陳留王與國教學院三名學生見禮。

    陳長生回禮,卻沒有道謝,說道:「在宮裡,郡王您曾經說過,這是你們大人物之間的事情,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是被你們拖累的,所以我不會向您道謝。」

    「謝,確實不用。」陳留王看著他微笑說道:「只是……青藤宴後,整個大陸都知道你是徐有容的未婚夫,你不再是個普通少年,你不再是被我們拖累的,所以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歉意。」

    陳長生默然,這才想起婚約曝光對自己的影響。

    很多人不想讓自己和徐有容成親,天海家當然也不想。

    今天清晨發生的事情,或者,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有事情,就通知我。」

    陳留王說完這句話,沒有刻意留下示好,很淡然地離開。

    那名精瘦的男子看了陳長生一眼,撐著雨傘跟了上去。

    辛教士過來說了幾句話,與唐三十六一道痛罵了番天海家的狂妄,然後離去。

    直到此時,軒轅破才終於放下了懷裡的門板。

    沉重的院門門板被他抱了這麼長時間,縱使妖族身體特異,他也覺得好生辛苦。

    「我呆會去把這匹馬葬了,什麼時候修門?」他問道。

    陳長生看著廢墟般的院門,搖頭說道:「不修。」

    唐三十六說道:「如果要天海家修門,先前就應該逼他們低頭。」

    「萬一他們真的低頭修了怎麼辦?」

    陳長生說道:「院門就這樣破著挺好。」

    軒轅破撓撓頭,看著滿地石礫木塊,心想這哪裡好了?

    「有進步。」

    金玉律微笑說道:「知道怎麼謀求最大的利益。」

    國教學院的院門就這樣殘破著,每過一天,京都裡的人們便越發會覺得天海家囂張混帳。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前輩,我不喜歡這種進步。」

    「我也不喜歡。」

    金玉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但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的混帳太多,除非你要跟我一樣,躲到山裡去種田,不然有些變化,總是需要接受的。」
作者: 裘斯特    時間: 2014-8-5 11:16 PM

第九十二章 門房,對話,床上的人

    陳長生向金玉律道謝,如果沒有他,唐三十六和軒轅破再如何悍勇,也不可能在陳留王及辛教士趕到之前,保住國教學院,金玉律看著他微笑說道:「你是殿下的老師,便是自己人。」

    聽著這話,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對方可是真正的傳奇人物——金長史之所以會出現在國教學院,替他們三個少年出頭,自然是落落的意思,落落的人離開了國教學院,心還在這裡,這讓他很高興。

    「您會留在國教學院嗎?」

    軒轅破看著金玉律,帶著孺慕之情說道。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想著,先前雖然金玉律對天海勝雪是這般說的,但他要照看落落,怎麼可能真的一直留在這裡,示意軒轅破不用多說。

    「留下倒也不是不可以。」金玉律看著三個少年之間的眼神,呵呵笑了起來,說道:「我這輩子沒犯過什麼錯,因為沒有什麼太喜歡的事物,不過我真的很喜歡錢。」

    陳長生看著他身上綢衫上那些銅錢的圖案,笑了起來,知道對方這便是準備留下了,揖手再謝。

    唐三十六湊到金玉律身邊,握著他有些粗糙的手,不停搖著,說道:「您肯定知道我家,我家別的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汶水唐家乃是著名大豪,千世積累,不知擁有多少財富,十餘年前那場叛亂,舊皇族方第一時間找到唐家,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雖然最後沒有成事,但可以想見唐家的豪闊程度。

    「不算殿下,現在國教學院裡已經有了我們三個學生,就還差個老師。」

    陳長生看著金玉律拜請道:「請先生留下來教導我們。」

    金玉律一身修為境界,穩穩壓過離山長老小松宮,想來比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也差相彷彿,再加上他的資歷以及修行方面的經驗,在國教學院裡做個老師,那是綽綽有餘。

    但他沒有同意陳長生的請求,笑著搖頭說道:「哪有學生請老師的道理?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國教學院裡現在只有學生,也沒有院長。」

    金玉律看著他頗有深意說道:「主教大人既然把名冊和鑰匙全部都交給了你,自然有他的想法。」

    陳長生不知道主教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只想著金玉律應該以怎樣的身份留在國教學院,皺眉想著。

    「依你的意思,我看院門短時間內都不會修,會這樣很長時間。」

    金玉律看著破落的院門,說道:「既然是學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讀書,哪怕只有你們三個學生,正常的教學也不能被打擾,院門形同虛設,你們可能需要一個門房?」

    陳長生聽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吃驚,哪裡肯應。

    「我在白帝城外的東坡種地種了幾百年,做做門房又怕什麼呢?」

    金玉律笑著說道,沒有給三名少年拒絕的機會,說道要去準備些材料,在院門側修個小房子,便自行離開。

    軒轅破很高興,陳長生和唐三十六對視無言,心想真的讓金玉律這樣的傳奇人物當門房?這國教學院的規格未免也太高了些,從今往後還有誰敢來國教學院鬧事?

    秋雨已歇,晨霧漸落,軒轅破去西面的院牆下挖坑葬馬,也不要陳長生幫手,他想了想,覺得睡眠確實有些不足,決定回小樓裡再去睡個回籠覺,卻被唐三十六拉到了藏書館前。

    「剛才天海勝雪和他那些親隨縱馬衝鋒的時候,我其實很害怕。」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

    陳長生說道:「每個人都怕死,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因此而自卑。

    唐三十六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是的,每個人都怕死,所以面對那種情況,都會恐懼……但當時我餘光看到了你,我在你臉上竟沒有看到任何恐懼,這讓我很震驚。」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你知道我這人有些木訥,也許是恐懼的情緒還沒有來得及表現。」

    「不。」唐三十六搖頭,堅持說道:「我看得出來,你當時真的不怕。」

    陳長生沉默片刻,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唐三十六說道:「在那種局面下居然全無恐懼,只有兩種可能,或者你猜到落落會把金玉律派來國教學院,那自然不用害怕,可是很明顯,你也不知道金玉律會出手。」

    陳長生問道:「還有一種可能是?」

    唐三十六說道:「你根本不怕死……所以當然不會恐懼。」

    陳長生撓撓頭,說道:「剛說過,每個人都會怕死。」

    唐三十六很擔心,說道:「我也一直這樣認為,所以我覺得你肯定有什麼秘密,或者說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長生嘆了口氣,說道:「你看著我像心存死志的人嗎?」

    唐三十六說道:「確實不像,而且能娶徐有容當老婆,怎麼看也不會想著去死。」

    陳長生說道:「所以你在擔心什麼呢?」

    唐三十六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沒病吧?」

    陳長生沒有想到這個傢伙居然聰明到了這種程度,只憑那般少的細節便能猜到這麼多事情,當然,這也是因為這個傢伙很關心自己的緣故,他心頭微暖,臉色卻是微寒,喝道:「你才有病。」

    見他臉色難看,唐三十六才想起來自己這話問的確實有些不妥,自己想的事情太無稽,接著他又想起來另一件事情,看著他認真問道:「開始的時候,你真不知道天海勝雪是聖後娘娘的侄孫?」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知道。」

    唐三十六心想這才對,哪怕你自幼在窮鄉僻壤生活,來京都後也整日在國教學院裡讀書修行,但既然能猜到對方是天海家的人,看年齡氣度也能猜到天海勝雪的身份。

    「為什麼?」

    這問的是陳長生為什麼故意裝作不知道,在國教學院門口,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問候天海勝雪的姑奶奶。

    「因為我想知道聖後娘娘她老人家對國教學院到底是什麼態度。」

    陳長生說道:「如果娘娘真的不想國教學院在京都裡礙她的眼,只要一句話,國教學院便會被抹掉,哪裡需要這麼麻煩。」

    唐三十六說道:「他們是在猜娘娘的心意。」

    「他們可以猜,我不想猜。」陳長生說道:「我來京都是讀書修行的,我要參加大朝試,時間很珍貴,國教學院迎來一輪又一輪的麻煩,那太麻煩。」

    唐三十六雙眉微挑,問道:「所以?」

    「我直接罵她,這句話肯定會傳到宮裡,沒有人敢在中間攔著。」

    陳長生停頓片刻後說道:「那麼娘娘對國教學院到底是什麼態度,我們應該很快便知道。」

    唐三十六覺得有些寒冷,說道:「你想看那把刀落不落下來?這真是想死的不耐煩了。」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總比那把刀一直懸在頭頂的感覺要好些。」

    「看來我開始說的沒錯,你這個傢伙真的不怕死。」

    唐三十六看著他震撼說道:「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我沒病。」

    陳長生笑著說道:「我會治病。」

    有句話他依然藏在心底,不能治的病不是病,是命。

    「虛偽,太虛偽。」

    唐三十六嘖嘖嘆道,說道:「快要超過那位郡王殿下了。」

    陳長生沒有想到他忽然提到陳留王,微怔問道:「陳留王又哪裡得罪了你

    唐三十六說道:「你注意到沒有,先前從車上下來時,他的紐扣系錯了一顆。」

    「然後?」

    「非如此,如何能表現他來的急迫,對國教學院的關切?」

    「……你想的太多了。」

    陳長生很佩服這個傢伙觀察入微的本事,卻不同意他的看法。

    「總之,我不喜歡陳留王這個人,太偽。」

    「或者那是因為他也不怎麼喜歡你的緣故?」

    「我如此真實,他不喜歡我,那就是虛偽。」

    「你可以把真實二字換作放浪。」

    「無所謂,他還是虛偽。」

    「如果不是你這種喜歡在針眼裡看人的傢伙,誰會注意到陳留王系錯紐扣的細節?」

    「我家祖訓丨有類似的話——在銅錢眼裡看人,看的最準。」

    陳長生搖搖頭,不再多說什麼,想著即便陳留王系錯紐扣是故意的,做為留在京都唯一的皇族子弟,孤立少援,想要通過國教學院獲得國教老人們的支持,多些心思也可以理解。

    軒轅破把那匹馬葬在西牆下後,回來聽到了二人後來這番對話,連連搖頭,面帶憨意說道:「你們年紀這麼小就想事情想的這麼複雜,人類果然太狡猾,沒法和你們處。」

    回到小樓臥室裡,陳長生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很是睏倦。

    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因為清楚平靜的讀書修行生涯,就此一去不復回,只怕今晨自己那句好你姑奶奶傳到宮裡後,聖後娘娘會表示出怎樣的態度,但怎麼看也不會有好事。

    皇宮廢園裡,莫雨說他借勢,說他算計陰險,其實都是落落教的他……畢竟是白帝的獨女,雖然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經歷過宮斗,但身為皇族,落落天生便會這些事情。

    至於他自己?他擅長計算,但不擅長算計。

    就像他對金玉律說的那樣,他很不喜歡,這樣讓他很累。

    他走到床邊,準備再休息會兒,忽然停下腳步。

    他走回窗邊的櫃旁,伸手取下短劍,然後再次走回床邊。

    沒有停頓,非常自然。

    以至於,那人沒有任何反應。

    陳長生看著床上,握著劍柄的手指節有些微微發白。

    有一個人藏在被子下面。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6 10:09 P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怪一場秋雨

   下一刻,陳長生的緊張消減了些,因為他看到了那片如瀑布般散著的黑發——不是因為那是名女子——如果是刺客,不會這般輕易露出行藏,更不會在別人的床上睡覺。

    有殘雨落在窗戶上,發出極輕微的啪啪聲響,那人轉了個身,沒有醒來,隱隱可見她耳里塞著最柔滑的蘇綢,眉眼如平常那般嬌艷,但不知道是不是熟睡閉著眼睛的緣故,沒有了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和冷漠的感覺。

    看著那張美麗的臉,陳長生很是震驚,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是莫雨。做為大周朝聖后娘娘最信任的人,她應該非常忙碌,怎麼會出現在國教學院的小樓里,還在自己的床上酣睡?

    莫雨是真的在睡覺,因為某些原因,她睡的很香甜,或者是在睡夢里不需要思考什麼陰謀詭計,顯得很放松,發出輕微的鼾聲,不時伸出微濕的舌尖舔舔唇角,不是刻意誘惑誰,只像孩子一般天真。

    陳長生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看著莫雨眉間沒有褪盡的殘妝痕跡,又有些驚訝于這個心如蛇蠍的美麗女子,竟還有如此天真而疲憊的一面。

    短劍回鞘,如果莫雨是來殺他的,他就算拿著霜余神槍也沒有任何意義。他伸手隔著被子輕輕推了推莫雨的身體,縱使隔著不薄的棉被,指尖傳回來的觸感還是非常清楚,那叫彈嫩。

    他的手指仿佛剛剛落到被上,莫雨便睜開了眼睛。

    清晨這覺她沒有睡太長時間,但睡的非常好,比在皇宮里或者小桔園里的睡眠好很多,這讓她感到相當滿足,眼睛瞇著,像湖邊的柳葉,里面盈盈的都是笑意。

    然后她看到了陳長生,想起自己在哪里,准備來做什麼,為什麼會睡著,眼瞳微冷,笑意就像是湖里的柳葉的影子,被頑童扔來的一顆頑石擊散,再找不到絲毫痕跡。

    她的神情變得非常嚴肅,鳳眼嫵媚之意盡去,冷漠無比。

    她眨了眨眼,便完全清醒過來,平靜如常,不笑不冷不媚,只是平靜。

    很短的時間,她從天真的小孩子變成冷漠的大人物再變成普通的女子,很是順暢無礙。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有些感慨,心想戴著這麼多張臉譜生活,到最后,還能記得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嗎?

    “什麼時辰了?”莫雨問道。

    陳長生告訴了她。

    莫雨望向窗外,看著被秋雨打濕的微黃樹葉,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說道:“秋雨敲窗,果然好眠。”

    說完這句話,她起身走到窗邊的銅鏡前坐下,從袖中拿出木梳開始整理頭發,動作很自然,沒有任何尷尬或緊張,仿佛這里並不是國教學院,而是小桔園里她自己的寢宮。

    陳長生的視線從她的宮裙腰間那道好看的系帶上挪開,落在銅鏡里她的臉上,看著她眉間的那抹殘妝和無法抹去的那抹疲憊,說道:“你好像很累。”

    只有真正身心疲憊的人,才會像她先前睡的那般香甜放松,他很確定。

    莫雨握著梳子的手微僵,然后繼續在黑發間順滑地行走,微嘲說道:“小孩子懂什麼。”

    在她看來,陳長生就是個小孩子。

    陳長生說道:“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會跑到別人家里睡覺。”

    莫雨握著梳子的手再次僵硬。

    “聽說國教學院今天有熱鬧,所以我過來看看,沒有想到太無趣,竟然睡著了。”

    她平靜說著,其實難免有些尷尬,只是不能讓陳長生知道自己的尷尬,那樣會更加尷尬,就像先前她醒來后,第一時間把睡的如此香甜的原因,歸功于這場淅淅瀝瀝的秋雨。

    事實上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睡著,還是在陳長生的床上,她只能想著,陳長生是個小孩子,而且和朝政里的事情沒有什麼糾葛,所以她很容易放松,而且這被子的味道……真的蠻好聞的。

    那像是陽光的味道,但不烈,又像是秋雨的味道,但不潮,像是果子的味道,但不膩,總之,很好聞。

    莫雨醒過神來,發現自己想的太多,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看著銅鏡里自己的臉,又有些不喜,說道:“沒想到你這個少年的房間里還放著這麼大面銅鏡,看你平日不敷脂粉,不像是這般在意外表的人。”

    “銅鏡可以正衣冠,可以正心意。”陳長生解釋道。

    “有理。”莫雨頓了頓,繼續梳發。

    片刻后黑發柔順如初,她把食指伸向窗外,明明隔著一段距離,指尖卻凝出一團水珠。

    這畫面很美,如果是那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看到,更會覺得神奇無比。

    陳長生知道這便是聚星境強者對周遭環境的強大控制,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莫雨將指尖輕輕摁在自己的眉心,緩緩地揉著,殘妝隨水而落,像是花樹被打落無數粉屑。

    陳長生這才明白,她展露如此強大的境界和精微到完美的控制,竟只是為了洗妝容……他覺得女人真的很難以理解,對此他有非常不同的意見,但想了想,還是忍住沒有說。

    “你知道娘娘是怎麼說的?”莫雨卸著昨夜殘留的妝,問道。

    陳長生沉默,先前他對唐三十六說,想要知道聖后娘娘的態度,現在,娘娘的態度馬上便會出現,他卻忽然不想知道了。

    “娘娘說,小孩子就喜歡胡鬧。”

    莫雨沒有轉身,繼續說道:“你雖然也是小孩子,但娘娘說的當然不是你

    陳長生明白,聖后娘娘或者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她說的小孩子自然是落落。

    “白帝夫婦把落落殿下托付給娘娘,娘娘是長輩,她要管教,落落殿下必須聽話,先前殿下在國教學院讀書,拜你為師,都可以視為小孩子胡鬧,娘娘不會理會,但青藤宴上,你們胡鬧的太厲害。”

    莫雨看著鏡中的少年,說道:“娘娘不想殿下繼續跟著你胡鬧。”

    陳長生低頭看著地板,沉默不語。

    “不要以為自己真的能借落落殿下的勢,只需要一句話,你便會一無所有,你要清醒地認識這一點。”

    “我在京都本就一無所有,所以無所失去。”

    “生命呢?你這時候居然還能出現在我面前,這讓我有些意外,看來天海勝雪比起當年在京都時要謹慎小意多了……對了,你不認識那個家伙,不要看著他像是個正常人,其實真要瘋起來,天海牙兒給他提鞋都沒資格,如果他沒有去擁雪關打熬這數年,以他從前的脾氣,今天清晨你肯定已經死在國教學院的門前。”

    陳長生抬起頭來,看著鏡中的她,說道:“天海將軍的脾氣還是很不好,今天清晨他確實很想殺人,我之所能站在這里,不是他展現了自己的仁慈或憐憫,而是因為他沒法殺我……”

    他接著說道:“就像前夜我能出現在未央宮里拿出婚書,不是因為您的同情,而是因為您沒法困住我。”

    莫雨微微挑眉,有些不悅。

    “忘了告訴您,金長史現在是國教學院的門房……天海勝雪再沒有機會踏進國教學院一步,如果您還想做些什麼事情,可能需要您親自出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在事后過來聊兩句。”

    莫雨的眉頭皺的更緊。

    “你平時好像沒有這麼多話。”

    “我也覺得奇怪,無論是在未央宮前,還是廢園里,或者這時候,見著您,我的話就會變得很多。”

    莫雨轉過身來,靜靜看著陳長生,不知為何,搖了搖頭。

    她不明白,這個少年明明極為普通,為什麼卻能讓落落殿下如此看重,便是徐有容,也專門給她來信說及此人,就算陳長生在青藤宴上的表現極為出眾,她依然想不明白。

    她最想不明白、最關心的的還是那件事情。

    “你究竟是怎麼從桐宮里走出來的?”

    陳長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

    此時莫雨已經洗盡殘妝,皮膚白嫩如新,眉清眼秀,看著更像是二八年歲的少女。

    但她不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她是城府極深的大周第一女官。

    從落落離開國教學院去離宮附院,再到天海家的人清晨來襲,這些事情的后方,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是幕后的主使者,也是國教學院現在最大的敵人。

    “有些人以為國教學院和你代表著什麼,但你我都知道,這只是個誤會。

    她看著陳長生說道:“徐世績當時求到了我的身前,他女兒偏又來了封信,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所以把你扔進國教學院,准備讓你自生自滅,卻沒有想到,你居然在這里認識了落落殿下,從這片墓園里又爬了出來。

    陳長生說道:“是的,事情就是這樣。”

    莫雨的神情漸漸變得寒冷,說道:“我隨便做了一件事情,結果惹出了這些風波,但這又算得什麼呢?國教學院能不能繼續存在,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想法沒有實現。”

    陳長生問道:“你想做什麼?”

    “一切事情的發展,最終往往都會回到最初,這件事情也同樣如此……從那封婚書開始,就從那封婚書結束吧,拿出婚書,自行解除婚約,重新來過,是你最好的選擇。”

    “徐有容她已經承認了這份婚約。”

    “那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要承認這份婚約?難道你真以為她會喜歡你?你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會真的因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還是說,你以為她很在意承諾這種事情?”

    莫雨看著他說道:“你能和苟寒食論道,自然是聰明人,前天夜里看到白鶴帶來的那封信,你就應該已經想到她的用意,為什麼要裝作自己不知道?被當成一座牌坊,難道你不覺得羞恥?”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8 05:53 A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戰一座京都(上)

    陳長生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和傳聞說的不一樣,徐有容並不想嫁給秋山君,甚至根本不想嫁人,她婚約便是拒絕秋山君以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的最好借口,可以完美地堵住天下眾生之口。

    那紙婚書將是她最好的理由,他便是她身后那座堅不可摧的牌坊。

    是的,這種解釋最符合現在的情況,也可以完美地呼應徐有容讓霜兒專程帶來的那句話——不要誤會。但陳長生並不同意莫雨的說法,和道理無涉,只因為她說的有些難聽。

    “看起來,你和徐家小姐之間的關系,並沒有我想象那麼好。”

    “這和關系親近與否沒有任何關系,魔族在北方休養生息已經數百年,人類世界需要保持與妖族之間的聯盟關系,更需要保証內部的團結,南北合流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婚約,本質上不能改變這種大勢,但卻是一種象征……而且是整個大陸都看著的象征,她的想法和舉動,非常不理智

    “但你拿她沒有辦法,所以故意說這樣一番話來激怒我?”

    “難道你覺得這不是事實?”

    “任何事實,都要發生之后,才能確定為事實。”

    陳長生想著在廢園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可以不算,因為他不想耽擱任何人的青春與生命,但他在京都遇到了太多事情,所以無法輕信,至少有些話要當面說了才能算話。

    “想要我主動解除這門婚事,其實不難,讓徐家小姐自己來對我說。”

    他看著莫雨說道:“都說她有天鳳氣度,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看到。”

    莫雨忽然說道:“其實我很煩。”

    陳長生說道:“這件事情讓我也很煩惱。”

    莫雨黑發漸散,細眉如劍,盯著他說道:“如果可以,我寧肯一指殺死你

    她如此年紀便是聚星境的強者,得聖后娘娘信任,在大周朝里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真正了不起的大人物,被迫處理這門婚事,還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束手束腳,這讓她真的很郁悶。

    陳長生感覺到了危險,直到此時,他才想起身前這名美麗女不是普通人,他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您今天來國教學院,讓天海家的人做這些事情,娘娘知道嗎?”

    莫雨冷笑兩聲,沒有說話。她能夠深得聖后娘娘信任,能夠在短短數年時間里,從一名普通的女官攀至權場的巔峰,除了自身的能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為她能擅于體會娘娘的心意。

    有很多事情,聖后娘娘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便表面態度,甚至就連心意都不能流露的時候,她都會默默地在暗開始著手進行工作,替娘娘把那些事情處理的妥妥當當。

    就像這場事涉南北合流的婚約。

    莫雨在這方面從來沒有犯過錯,她很清楚娘娘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教樞處那位主教大人,還有更多的在離宮、在別處的老家伙們……這些國教曾經風光無限的人們,看似對國教學院多有回護,實際上不過是在利用你,難道你連這都看不出來?”

    “我是被您安排是國教學院讀書的。”

    陳長生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國教里那些老前輩們真的是想利用我,而且最終成功地利用了我,娘娘的怒火落在我頭上之前,應該是先落在您的身上,難道就是因為害怕這點,所以您才如此急迫想要我退婚,以求立功彌補

    莫雨神情微變,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說了心事,然后她輕蔑地笑了起來:“娘娘待我的信任,大陸皆知,你這個小孩,難道以為憑這几句不咸不淡的話,便能影響什麼?”

    陳長生說道:“是的,您安排我進國教學院只是機緣巧合,娘娘或者不會誤您有什麼別的想法,但她會記得這件事情,是您一次隨意的決定,讓她老人家的尊嚴受到了挑戰,現在娘娘依然喜歡信任您,所以沒有任何問題,將來某天,如果娘娘不再繼續喜歡您信任您,那麼這件事情會給您帶去很多的麻煩。

    莫雨微挑細眉,劍意更盛。

    “國教學院現在的局面確實有些緊張,但您面臨的局面其實也不是太好。

    陳長生說道:“就像那天在廢園里說過的那樣,我不會主動退婚的,除非她主動來和我商量,在這方面,您不會獲得任何主動權或者主導權,請回府后再去想別的方法吧。”

    莫雨覺得自己聽到的話很有意思,細眉漸平,聲音漸淡:“你這小孩是在趕我離開?”

    陳長生說道:“不敢,是請您離開。”

    莫雨真的笑了起來,因為覺得太不可思議:“你居然敢這樣對我?”

    陳長生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場談話里,他表現的很像一個大人,但事實上他只是個少年,看似侃侃而談,言辭鋒利,配著他稚氣猶存的臉還有那些生硬的揮臂動作,其實看著很可愛,也很笨拙。

    唯可愛與笨拙是真實。所以莫雨也真的怒了,前面那些話,她可以理解為針鋒相對的需要,直到最后,她才確信,原來陳長生是真的不在意自己,也真的不害怕自己。

    自隨侍聖后娘娘以來,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對待她,更沒有人敢主動要求她離開——無論是宰相還是天海家的貴人,又或者是國教里的大人物,就連教宗大人對她都有几分寵溺,陳長生卻這樣做了。

    “你真的不怕死嗎?”她咬著嘴唇恨恨說道。

    因為憤怒,故而失態,她這樣倒真有些像個憨直的少女。

    陳長生誠實說道:“如果您可以殺我,前夜在黑龍潭邊,我就已經死了,既然我沒死,肯定是因為某些原因,您不能殺我,所以我怕死,但……不怕您

    還是那句話,越真實越傷人,所以他這句話最傷人。

    莫雨的眼神越來越冷。

    “不錯,我答應了某人,所以不能動你…但想要動你的人還有很多。就算有婚約又如何?你不可能娶徐有容,她也不可能嫁給你,因為她這片大陸上獨一無二的鳳凰,她的地位無比聖潔,她和秋山君的婚約,是人們議論了多年的佳話——與她有關的一切,在人們的心目里,都應該是傳奇,現在卻多了你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泥點,你覺得人們會同意?”

    她看著陳長生,微嘲說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在毀掉所有人心對美好的想象或者說期待,那些想象和期待自然幼稚可笑,但你成功地讓全世界都不高興了,你以為這個世界會怎麼對待你?”

    莫雨離開了國教學院,陳長生以國教學院的主人的身份相送,沒有送到院門,而是送到學院深處,那片茂密森林的最深處,看著她穿過樹林,消失無蹤,他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

    森林里有一道牆,那是國教學院與百草園之間的院牆,院牆伸向霧氣與藤枝極深處,在那里隱約與一牆厚牆相接,那堵厚牆隱約可見斑駁痕跡,磚上青苔極厚,有一扇很久沒有開過的門。

    那是皇城的城牆,莫雨便是從那扇門回到的皇宮。

    平日里,站在湖畔或是大榕樹上,都能看到皇宮里的建筑在樹梢時隱時現,他知道皇宮不遠,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國教學院的最深處竟有這扇門,原來皇宮這麼近。

    因為青藤宴,他進過一次皇宮。對于這座曠大的宮殿群,他記得池塘邊那名年婦人,當然更不會忘記黑龍潭底那只被鐵鏈困禁了不知多少年的玄霜巨龍。

    在地底他曾經答應那只黑龍,有時間就去看它,去陪它說說話,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進皇宮,今日看到那扇青苔覆著的舊門,他忽然發現真的有可能性。

    只是皇宮里那麼大,就算他冒著大風險偷偷溜進去,又怎麼能找到那片廢園?那夜能夠找到未央宮,完全要感謝那只黑羊帶路,現在他沒有黑羊,可不敢瞎來。

    莫雨離去前留下的那句類似詛咒的話,很快便變成了現實。

    這場秋雨確定停止后,數百名年輕人來到國教學院門前,有天道院的學生,有青曜十三引的雜役,有京都府的生員,更多的則是尋常百姓,閑雜人等,組成很復雜,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很一致。

    人們圍著國教學院殘破的院門,群情激憤,揮舞著手臂,不停地喊著什麼

    “讓那個姓陳的小滾出來”

    “狼心賊,人人得而誅之”

    “你算是什麼東西居然想娶徐有容”

    “你以為你是秋山君嗎”

    “交出假婚書”

    “哪里來的鄉下佬,滾出京都去”

    “癩蛤蟆也想吃鳳凰肉我呸”

    刺耳的喊罵聲,回蕩在國教學院的院門門前,聲音越來越高,那說的話越來越難聽,鄉下佬、無恥小賊、最后變成更直接的污言穢語。越來越多人的來到了國教學院門前,無論加入喝罵還是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總之,整座京都城,在此時此刻,對國教學院沒有任何的善意。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8 05:54 AM

第二卷 第九十五章 戰一座京都(中)

  整座京都城,對國教學院、更準確說,對國教學院裡那名少年的惡意從何而來?自然是因為他身上的那封婚書。

  在京都,徐有容是一個不能被褻瀆的名字。

  除去南方聖女繼承人的身份、天鳳轉世的血脈天賦、聖后娘娘的寵愛,最關鍵的是,她還很美……所以至少在周人眼中,她是完美的。自然擁有無數傾慕她的少年,甚至少女。

  但同樣也是因為她太過完美,所以傾慕最後大多數都變成了敬慕或者說崇拜,人們只敢在夜深獨處時幻想,在人前卻不敢表露出任何想法,因為那只會惹來他人的嘲笑。那是一種褻瀆。直到青藤宴那夜的事情傳遍整座京都,這種情況才發生了極大的轉變,愛慕徐有容的男子中,年齡大些的還能保持著鎮定,那些年輕的男子卻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情緒,他們決定去國教學院表達自己的憤怒。

  前些年,沒有人會去南方使團駐京都的府邸鬧事,更不用說對秋山君喝罵不休,為什麼?因為秋山君也很完美,光芒萬丈,而且他和徐有容之間的關係得到了朝廷默認、民間認同。

  這種心態有些複雜,有些不好解釋,大概是因為陳長生和婚約的存在,讓徐有容不再那麼完美,秋山君也不再像從前那般無可撼動,於是年輕的男子們開始藉由憤怒,宣告自己的存在。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拿著婚書的那個少年叫陳長生,無人知曉,人們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因是國教學院的新生,很是普通,再一打聽才知道居然不會修行,是個廢物。

  這怎麼能忍?秋山君我們不能比,那個叫陳長生的傢伙又算是什麼東西。

  往簡單裡說,其實就是那句話一道士都摸得,我憑什麼摸不得?

  西寧鎮來的少年道士想娶徐家大小姐?

  就像此時國教學院門外罵的最多的那句話:癩蛤蟆也想吃鳳凰肉?

  我呸!喝罵聲與污言穢語聲越來越高,從院門傳到藏書館中,依然清楚。

  陳長生捧著卷法華道藏專靜靜看著,像是根本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也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情。

  唐三十六哪裡能像他這般冷靜,汶水劍早已出鞘,被他握在手裡,映照著秋日碧空的顏色,說不出的清冷寒人。

  軒轅破也早已經走到了石階下,準備把院門板再次抱起來。

  看著陳長生始終沒有什麼反應,唐三十六惱火道:“這樣還能忍?如果你不做點什麼,今天之後,你就會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一隻癩蛤蟆!那國教學院算什麼?養蛤蟆的池塘?”

  軒轅破憨聲說道:“是啊,難道我們也和你一樣,都是蛤蟆?”

  陳長生看著唐三十六說道:“難道因為他們罵我什麼,我就會真的變成什麼?那如果我罵你幾句禽獸,你就真的會生出翅膀,嗖的一聲飛到皇宮裡去?”

  “這笑話並不好笑,而且如果被罵,我寧肯被罵禽獸,也不願意被罵癩蛤蟆,禽獸總歸做了些禽獸的事情,你呢?連徐有容的面都沒見過,拿著婚書,還要被人這麼罵?”

  說完這句話,唐三十六懶得再理他,拎著汶水劍便往院門處走去。

  軒轅破看著這情形,趕緊把高約兩人的院門板抱了起來,吭哧吭哧地跟了過去。

  陳長生怔了怔,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準各去院門處看看,這畢竟是他自己的事情。

  “把姓陳的交出來!”

  “把他趕出京都!”

  “居然敢偽造婚書,膽子也太大了!”

  “也不說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撒這樣的彌天大謊,也不怕遭雷劈?”

  “東御神將府不與你這等小人計較,我們這些人激於公義,卻要與你辯個黑白!”

  國教學院院門處圍著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午後,竟已經過了千人之數,黑壓壓的一片,看著聲勢很是浩大,污言穢語不斷,喝罵斥責的聲音不絕於耳,場間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激烈。

  清晨時分,天海家派人把院門撞破,階上一片破敗,根本無法攔人,而且國教學院方面任由那些人喊著,始終無人相應,有的年輕人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熱血上頭,喊道:“我們進去把那個小人揪出來!”

  所謂群情激憤慨而慷,振臂一呼喊斷腸,年輕人最容易身陷莫名其妙的熱血,也最有破壞事物的衝動,藉著這聲喊,黑壓壓的人群轟的一聲便向國教學院裡衝了進去。

  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

  無數勁氣在國教學院的院門口激射而出!

  地面上殘存著的雨水,受到氣息牽引,離地而去,如無數道箭離弦而去,將巷旁的樹葉射出千瘡百孔。

  那些正向國教學院裡衝去的年輕男子們,痛呼著紛紛掉落在地,雙手撐在地面上,劃破很多血肉。跑的最快,已經衝進國教學院門內的數人,更是被震至了十餘丈外,昏迷不醒,渾身是血,生死不知。

  在國教學院外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的叫罵聲、喝斥聲,戛然而止。

  場間一片安靜,只能聽到那些年輕學子的呼痛聲。

  一身富貴綢衫的金玉律,緩緩從國教學院院門旁的一個小屋子裡走了出來。

  他的左手端著只名貴的宣郡泥壺,右手搓著兩個玉球,神情說不出的放鬆隨意。

  他站在石階上,抬頭望天,讚了一聲。

  秋雨早歇,碧空如洗,確實很美麗。

  然後他收回眼光,望向院門前黑壓壓的人群,神情微寒,說道:“想死嗎?”

  他說這句話時並沒有動用真元,所以場間的人們聽著,沒有春雷驟綻的感覺,但安靜的院門前,依然彷彿像是炸開了一道春雷,因為有滿地的慘狀在他這三個字做註解。

  至少有數十人頭破血流,更有數人渾身是血昏迷不醒,一片慘烈。

  “你……你是什麼人?”

  人群裡有膽子稍大些的年輕人,顫著聲音說道:“居然敢行兇……殺人●”

  有人領頭,跟著勇敢起來是相對比較輕鬆的事情,更多的聲音響起,看著那些同伴的慘狀,喝問的聲音越來越大,人們越來越氣憤,安靜被打破,場間氣氛重新變得激烈起來。

  “兇手!”

  “趕緊去報官!”

  百花巷今日早已被人群擠的水洩不通,聽著前面傳來的話,人群後方真的有十餘人離開,應該是去京都府報案,然後又有熱心的民眾把那些傷者扶起,更有懂些醫術的人開始治療昏迷不醒的那數人。

  如果不去想這些人圍攻國教學院的原因,場間的畫面倒有幾分感人——京都何時如此團結過?

  團結就是力量,有人已經去報案,稍後朝廷肯定會派人來懲治這個穿的像鄉巴佬的兇徒,這種確認也是一種力量,人們不再像先前那般害怕,壯著膽子再次向院門湧來。

  金玉律不知道從哪裡搬了張竹椅,大刀闊馬地坐下,拿著茶壺汲了口茶水,然後看了人群一眼。

  有些人已經來到離石階只有數丈的距離,被他這麼隨意看了一眼,嚇的拚命地向後退去,踩著後面人的腳,也不顧不得那麼多,黑壓壓的人群頓時掀起一片潮頭。一眼之威,霸道如此。金玉律自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得意,看著眾人面無表情說道:“我是國教學院的門房,國教學院乃是教書育人的重地,非請勿入,但凡有敢踏入門檻一步者,那些人就是榜樣。”

  人們這才想起,這名富家翁似的中年男子,先前便是從院門旁的那個小屋子裡走出來的。

  只是……哪家學院會有這麼厲害的門房?天道院也不可能有啊!

  從昨日到今晨,秋雨一直連綿下著,氣溫陡降,寒意漸重。

  人們看著那些呻吟的同伴,尤其是那幾名昏死的同伴,再看石階上那個自稱門房的中年男子,頓覺寒意更甚,只有藏在人群深處的人敢喝罵兩句,又哪有人敢上前一步?

  便在這時,場間忽然襲來一陣暖風,極緊接著,便是極清晰的燥意。

  那株探出院牆的秋樹本就已經發黃的樹葉,瞬間枯萎。

  一片紅雲自天而降。

  紅雲麟悄無聲息落下,四蹄落在青石板上,週遭丈許方圓內的積水,瞬間蒸發成青煙。

  麟背上坐著位中年男子,身著血甲,神情肅殺威嚴。

  見著此人,金玉律站起身來,將茶壺放在竹椅扶手上,以示尊重。

  人群見著此人,猜到其身份,更是紛紛拜倒,無比恭敬。

  大周御天神將薛醒川,以紅雲麟為座騎,持血光神刀!

  大陸三十八神將,排名第二!

  此人深受聖后娘娘信任,掌大周禁軍多年,這座京都城裡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有資格管,當然,他也有能力管。看著薛醒川到場,有人覺得有些意外,就算有人往京都府報案,也不可能來的這麼快,而且京都府哪裡有資格請動這位大人物?

  但想著薛醒川神將素以剛正嚴謹著稱,人們生出很多希望,紛紛喊了起來。“國教學院當眾行兇殺人!”“請神將主持公道!”片刻後,一隊禁軍進入百花巷,將人群分開,來到國教學院門前。在逾千雙耳光的注視下,薛醒川緩步走上石階,來到金玉律的身前。便在這時,陳長生三人也到了。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8-8 08:09 PM

第九十六章 戰一座京都(下)

  “前輩,何必和這些小孩子一般見識?”

    薛醒川看著金玉律麵無表情說道。

    這句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國教學院門間,頓時變得安靜一片。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薛醒川雖然麵無表情,看似冷漠,但那聲前輩卻是說的平心靜氣,沒有任何猶豫——知道金玉律來曆的人不會覺得奇怪,當今大陸三十八神將裏資曆最老的費典,對著他也不能以資曆說事,薛醒川再是大周名將,稱對方一聲前輩理所當然——但國教學院門口的年輕人們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很是震驚。

    金玉律笑了笑,說道:“有人要衝進來,我隻好攔著。”

    薛醒川轉身,看著那些渾身是血的年輕京都男子,微微皺眉,說道:“下手未免重了些。”

    金玉律搖頭說道:“我從前是軍人,有守土之責,魔族敢越國境一步,我便要把他們打回去,無所不用其極,我現在是國教學院的門房,就有看大門的責任,有人想闖國教學院,我也要把他們打回去,不計後果。”

    薛醒川沉默無語,他知道對方這句話的份量。

    便在這時,一位青年副將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薛醒川微微挑眉,說道:“此事鬧的太大,不怎麼好看。”

    金玉律指著場間又開始隱隱有騷動跡象、偶爾能聽到汙言穢語的人群,說道:“您看我們能怎麼辦?他們已經在院外喧嘩了很長時間,朝廷不來維持秩序倒罷了,難道還要阻止我們維持秩序?”

    薛醒川的眉頭皺的愈發厲害,今日國教學院接連出事,尤其是此時這事,完全就是些破事兒,如果不是宮裏傳話讓他來控製一下局麵,避免影響太過惡劣,他哪裏會到場。

    那名青年副將說道:“大人,還是先在旁邊看看,若有人再觸犯周律,再問罪也不遲。”

    薛醒川聞言很是欣慰,心想果然不愧為自己看重,這個建議很是妥當。

    他毫不遲疑,向百花巷近處的一處酒樓走去,竟真是做好了旁觀的準備。紅雲麟有些惘然地看了看四周,也跟了上去。那隊禁軍則是在國教學院門口列隊,擺明了兩不相幫,但誰也不要太過分的意思。

    薛醒川很滿意這種局麵,國教學院門裏門外的兩群人則是非常不滿意。

    來鬧事的人們覺得己方已經有好些人被打至重傷,薛醒川和禁軍居然不捕拿凶手,不聞不問,這實在是太沒道理,唐三十六則覺得那些人還在院前喧嘩,你們居然不出麵阻止,好沒道理。

    反正怎麼都沒有道理。

    薛醒川覺得自己被迫要來處理這件事情,更沒道理,所以他不想再講道理,反正禁軍在此,想必沒有人再敢衝擊國教學院,國教學院裏的人也不會太不給自己麵子繼續傷人,自己能給一個交待便是。

    需要他這樣的大人物給交待的地方,不過就是那兩座宮:皇宮和離宮。

    隻不過他想不到,國教學院裏那三名少年,可能會給他麵子,但更在意給自己一個交待。

    見著禁軍隻是肅然列隊站在國教學院前,來鬧事的人們猜到,隻要自己這些人不繼續往國教學院裏衝,朝廷便不會理會,有些膽子大的人,很快便開始繼續罵了起來。

    在院門要比在藏書館裏聽的要清楚很多,聽著鄉下佬、癩蛤蟆之類的詞語,聽著那些人毫不講理一口咬死婚書是假的,陳長生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唐三十六更是霜色上麵,握著劍柄的手越來越緊。

    “你是不是聾了?這麼大的聲音都聽不到?”

    唐三十六對著那名禁軍青年副將喊道。

    那名青年副將轉過身來,麵無表情看他一眼,說道:“聽的很清楚,怎麼了?”

    唐三十六說道:“既然聽見他們在罵人,難道你們不阻止一下?”

    青年副將沉默片刻,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道:“我為什麼要阻止?”

    唐三十六神情愈冷,看著他說道:“那我說我於你妹,是不是也可以?”

    聽著這話,那些禁軍大怒,紛紛向他望來,此時神將大人在酒樓裏暫歇,隻要首領一聲令下,他們就要衝上去把這個口出惡語的少年打翻在地,好生收拾一番。

    那名青年副將很詭異地沒有生氣,反而很認真地說道:“你確定要做那件事情?”

    唐三十六想起那姑娘小時候粗蠻的樣子,打了個寒顫,強自鎮定說道:“我隻是說說,這麼認真做什麼。”

    “做又不敢做,說又不敢說,這時候被一千個人指著臉罵都不敢還嘴,真沒出息。”

    青年副將看著他嘲諷說道:“趕緊躲回汶水,在老太爺麵前哭鼻子去吧。

    唐三十六聞言大怒,指著院門外黑壓壓的人群說道:“一個人罵一千個,你當我傻啊。”

    那名青年副將正色說道:“那我可沒別的辦法了,嘴是他們的,隻是聲音傳到學院裏麵,誰能管?”

    陳長生覺得這兩人的對話有些問題,走到前麵,低聲問道:“你們認識?

    “把現在這些人打發了再和你說。”唐三十六說道。

    有人看著陳長生,覺得和傳聞裏的形容挺像,確實普通至極,而唐三十六衣著華麗、容顏英美,應該不是那人,竊竊私語之聲漸起,很快便確認了他是陳長生,如烈火烹油,喝罵之聲頓時高漲,直欲掀開京都的天空一般。

    唐三十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左手悄悄比了個手勢。

    清晨被打折的院門殘板,這時候擱在後方,軒轅破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按照唐三十六的吩咐,沿著院牆向西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然後搭著梯子翻了出去,又從百花巷那頭擠進了人群裏。

    人群雖然很密集,但誰吃得住這名妖族少年的力氣,就在說話的這段時間裏,他便已經來到了距離院門約二十丈的地方,身邊都是群情激憤的年輕人,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

    他的手裏拿著一塊石頭。

    當他看到唐三十六比劃的那個手式,知道就是此時,但還是猶豫,直到看到唐三十六寒冷至極的眼神,想著如果不照辦,日後在國教學院裏麵臨什麼,終於咬牙下了決心。

    他舉起石頭,向著國教學院門口砸了過去,同時大聲喊道:“砸死這個混帳東西”

    充滿汙言穢語的人群,安靜了極短暫的瞬間,所有人都聽清楚了這句話,也看到了那塊向國教學院門口飛去的石頭,甚至看清楚了石頭飛行的線路,有人準備喝彩,有人則是臉色變得蒼白。

    事情,真的要鬧大了嗎?

    啪

    隨著一聲悶響,那塊石頭重重地落在國教學院門前的石階上,摔成了數塊,然後震起,最後再次落下。

    當時,那塊石頭距離陳長生的腳,隻有數寸距離,濺起的殘塊,沒有砸中他的腿,隻能說他運氣不錯。

    唐三十六讚歎想著,不愧是妖族,對力量的掌握果然高人一等,居然能扔的這麼準。

    人群裏的軒轅破則有些後怕想著,力氣怎麼用大了點?

    無論如何,一塊石頭落了地。

    國教學院門前這件事情,瞬間從罵戰變成了野戰。

    “居然敢用遠程武器”

    唐三十六大怒罵著,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向著對麵的人群砸了過去。

    隻聽得嗖的一聲破空厲響,接著便是哎喲一聲痛呼。

    一名穿著文士服的男子捂著額頭,便向後倒下,指間汩汩溢著鮮血。

    緊接著,唐三十六的第二塊石頭又到了,啪的一聲,一名京都男子的牙落了幾顆,滿口是血

    院外的人群此時終於醒過神來,驚慌地喊著醫生,有人憤怒地喊著反擊,又有人衝到禁軍前麵,指著滿身是血的那兩名同伴指責著什麼,要求禁軍趕緊去捉拿凶徒,場麵一片混亂。

    終於有人開始反擊,他們在地上揀起什麼,便向國教學院門口扔去。

    場麵變成了混戰,站在國教學院院牆下列隊的禁軍們,自然沒辦法再出麵阻止什麼。

    早在人群揀石頭的時候,唐三十六已經帶著陳長生離開了院門,順著早已搭好的梯子爬到牆頭,示意陳長生從下麵給他遞石頭,這片院牆下方種著梅花,鋪著淺淺一層石塊,應有盡有。

    國教學院外麵的情形則完全不一樣,百花巷向來打掃的極為於淨,青石地板上哪這麼容易能拾到石塊?想要把青石板撬起來?那還不如回家去菜刀來的快捷。

    有人看著國教學院殘破的院門,發現那裏有不少碎石,還有些木塊也可以將就著用,便想過去為同伴弄些彈藥,然而金玉律還好端端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哪裏有人進得去?

    以有心對無主,以有備戰無備,這場混戰勝負之勢太過分明。

    唐三十六守在牆頭,每擲出一塊石頭,便有一人倒下。

    悶哼之聲連綿不絕,數十人接連被石頭擊中

    清晨時分,國教學院被天海家的馬車撞破院門,到現在滿城圍罵國教學院,他已經憋了很長時間,此時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渠道,哪裏有半點手軟,石塊帶風呼嘯而去,院牆下一片哀嚎痛呼之聲

    有人站的稍遠一些,以為他擲不中自己,瞪圓眼睛拚命大罵,哪裏想到,下一刻,便有石塊從國教學院牆頭破空而至,狠狠地砸到他的額頭上,直接把他打翻了過去

    ……當唐三十六用真元之力附在石塊上打人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

    “好過癮”

    他站在牆頭,快意喊著,隨意揮臂,每塊石頭呼嘯而去,便有人倒下,真可謂揮灑自如。

    青雲榜上的天才少年,用真元來對付這些來鬧事的普通民眾,不是欺負人是什麼?

    他如今已經進入坐照上境,可以說是年輕一代裏的巔峰強者,從他手裏飛出去的石頭,就算刻意不用真元,依然強若勁矢,巷子裏的那些人哪裏承受得住?

    國教學院前的汙言穢語,早已被痛呼取代,聲聲喝罵,也已經變成哭聲連天。

    院牆之前,人群東奔西走,四處躲避,鮮血橫流,煙塵大起。

    真可謂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

    “過了過了”

    那名禁軍青年副將,看著場間民眾慘狀,終於生出些不忍,轉身對著院牆上的唐三十六喊道。

    說起來,唐三十六真是做事極不講究,別的地方不站,就站在禁軍隊列上方的牆頭,先前人群在四周終究還是拾到些石塊,但反擊的時候,至少有一半因為投鼠忌器,沒有把握好準頭。

    唐三十六手下不停,問道:“哪裏過了?”

    那名青年副將無奈說道:“你都把人砸成這樣了,還不為過?”

    “你先前說過,嘴是他們的,隻是聲音傳到學院裏,所以你沒辦法……現在這些石頭是我的,手也是我的,隻不過不巧飛到了學院外麵,有什麼區別?再說了,第一塊石頭可是他們扔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唐三十六向人群裏掃了眼,確認軒轅破早已經趁亂溜走,完全放下心來,繼續用石頭砸人。

    巷子裏煙塵繼續,哭聲震天,人們互相攙扶著紛紛退走,場麵極為淒慘,真如打了敗仗的軍隊一般。

    人群已如鳥獸散,唐三十六卻有些未能盡性,眯著眼睛,拿著一塊石片,瞄準拖在最後方的一人—他記得清楚,先前這人直接罵陳長生是吃軟飯的,隻被一塊石頭砸破了頭,如何能夠?

    因為那封婚書的緣故,這座京都城,對國教學院和陳長生展現了集體的非善意。

    唐三十六把那些非善意和鬱悶,用這些石塊盡數砸了出去。

    陳長生沒有做什麼,隻是在院牆下麵不停地遞石頭,要換作往常,他或者會認為這是胡鬧,是在浪費時間和生命,但今天他很開心,衣裳被梅枝劃破了都不知道。

    原來生命有很多種過法,或者說玩法。

    也許沒有意義,但真的很有意思。

    而且,這樣真的很容易快樂起來。


作者: mickmcik1    時間: 2014-8-8 08:10 PM

第九十七章 秋雨教院血案

    便在這時,人影微動,那名青年副將掠至牆上,伸手攔住他,低聲喝道:“差不多就行瞭如果真鬧出人命,查出來誰都不好收場,那傢伙那麼大個塊頭,你真以為沒人記得他?”

    唐三十六攤手,把石片扔回院牆裡的梅叢邊,說道:“謝了。”

    今日如果沒有這名青年副將和禁軍,他自然也不會讓國教學院和陳長生繼續受辱,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現在這般痛快,而且不用理會事後的任何問題。

    青年副將面無表情說道:“謝倒不用,只希望你能記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唐三十六神情微變,說道:“我今天說過很多話。”

    青年副將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說道:“你那句話提到我妹妹,辱及家門,總得給個交待吧?”

    唐三十六毫不猶豫說道:“我一心修行破境,決定五十歲之前,不思男女之事。”

    青年副將聞言色變,大怒說道:“去你奶奶的,那我妹怎麼辦?”

    唐三十六賠笑道:“我奶奶不就是你外婆?這不合適吧,表哥。”

    國教學院門前已經空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石塊和不多的血跡,還有幾株梅枝,應該是先前陳長生運石頭時太過匆忙,把梅枝混著石頭都送到了院牆上方

    他看著巷中整隊準備離開的禁軍,說道:“原來是這樣。”

    唐三十六無奈嘆道:“你不知道,我家表妹很可怕的。”

    這時候,薛醒川從酒樓裡走了出來,騎上紅雲麟,便準備離去,看他的神情,對這個結果應該比較滿意。

    做為大陸排名第二的神將,薛醒川禦下極嚴,對青年副將這樣的重要部屬,哪有不知道其身世來歷的道理,自然知道他與唐三十六之間的親戚關係,但他依然讓青年副將處理這件事情,態度自然很清楚。

    人去巷空,軒轅破不知何時也溜了回來,三名少年向金玉律道謝後,走回國教學院。

    陳長生有些不解,問道:“薛神將為什麼要幫國教學院?”

    唐三十六說道:“如此短的時間,聚集這麼多人來鬧事,雖然有你吸引仇恨的能力太強的緣故,但肯定需要人煽動。”

    陳長生問道:“會是誰?”

    唐三十六說道:“還能是誰?”

    軒轅破都知道,肯定就是清晨來試圖碾壓國教學院卻未能成功的天海家。

    陳長生愈發不解,說道:“薛神將肯定是聖後娘娘最信任的人之一,不然不可能執掌禁軍。”

    “前次就對你說過,聖後娘娘與天海家不是一回事。”

    “為什麼呢?”

    “簡單一點說,她是陳家的媳婦,她雖然姓天海,但她的兒子姓陳,孫子姓陳,子孫千代都會姓陳,傳聞中教宗大人對聖後娘娘說過,從來沒聽說過有侄兒給姑母上墳的。”

    “可是傳聞中,聖後娘娘並沒有親……”

    “收聲。”唐三十六目視前方,說道:“有些事情,不能說,也不要說。

    陳長生想了想,不再繼續想這個問題,說道:“謝謝。”

    他謝的先前的事情。

    唐三十六說道:“不客氣。”

    除了國教學院裡的兩三人,還有因為落落的關係而有傾向的妖族,整個大陸沒有人願意看到徐有容嫁給陳長生,有很多大臣對此也表示了自己的擔憂和反對,他們的意見自然沒有什麼羨慕嫉妒恨的因素,只是從與魔族對抗的大局出發,從南北合流的大勢出發——從太祖皇帝到當今執政的聖後娘娘,南北合流,人類真正統一,始終是大周最重要、排在首位的國策。

    今日朝會上,因為陳長生與徐有容的這份婚約,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隱隱向著舊皇族的大臣們,雖然樂見其事,但在新派大臣拿著的國家大義面前,不得不步步敗退,最終朝會得出了一個意見,這份婚約還是要從長計議。

    ——當然,他們的意見並不重要,因為婚約是民宅私事,哪怕這些朝臣權柄再重,也不得於涉,只能表達一下態度。只要教宗大人的印鑑還在那封婚書上,聖後娘娘坐在珠簾後一言不發,誰都無法否定這門婚事。

    緊接著,國教學院前發生的血案,很快便傳遍了整座京都,有教授憤怒地拍案而起,有大臣陰酸地指責薛醒川主事不公,甚至有民眾開始遊行示威,聚集到教樞處前,要求主教大人開除陳長生的學籍,把他趕出京都。

    一時間,京都城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教樞處前,人們很想知道,那位彷彿永遠都睡不醒的主教大人,面臨著如此棘手的局面、聖後娘娘和教宗大人難以揣忖的心意,他會怎麼解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主教大人根本沒有理會聖後娘娘和教宗大人的態度,沒有像人們以為的那樣會磨一段時間,直接用最簡單粗暴的手段,驅散了教樞處前的人群。

    主教大人直接命令國教侍衛們縱馬而去,教樞處前一片煙塵,慘嚎不絕於耳,不知多少人骨斷流血,四散逃走,就彷佛國教學院前發生的那幕一般,只是要更加血腥恐怖一些。

    所有關注著教樞前動靜的人們震撼無語,直到此時才發現主教大人竟是如此強硬的人,有些人這件事情裡看出了更多的一些東西——沒有請示教宗,便能使動如此多的國教侍衛,主教大人遠比人們想像的更強大。

    根據事後的統計,國教學院和教樞處前接連發生的兩起血案中,死三人,傷三百餘人,重傷者七十餘人,與死傷人數相比,場面更血腥殘忍,影響更為深遠或者說惡劣。

    那天落了一場秋雨,所以在後來的記載裡,這次事件被稱為秋雨教院血案

    在這場秋雨教院血案的背後,很多人都看到了天海家若隱若現的身影。

    京都西城有一處僻靜的莊園,那里便是天海本家。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林畔的竹椅上,看著遠處教樞處的方向,說道:“看,有些老人家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徐世績站在他身側,微微皺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作者: leo9709    時間: 2014-8-9 03:28 P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聽一位娘娘

   中年男人叫天海承武,自從二十年前,他的父親天海佑國暴斃之后,他便成為了當代天海家的家主,在他的帶領下,天海家越發興盛,甚至有時候,人們會忘記他是聖后娘娘的侄兒。

    在聖后娘娘執政的背景下,他能做到這一點,不得不說,這是極大的贊美

    “老人家都是很有力量的,連我都不敢輕易地去撩拔他們……勝雪做的事情太幼稚,你身為世叔,非但不攔著,反而對他大開方便之門,你就是想讓他看看最后會流多少血嗎?”

    徐世績走到他身前的椅上坐下,神情漠然望向院牆外方,說道:“死了人,主教大人總要付出些代價。”

    薛醒川管理大周禁軍,做為聖后娘娘同樣信任的下屬,他從前線調回來后,便負責京都諸區的治安,今日教樞處前能聚集那麼多閑雜人等,沒有他的默許,根本不可能發生。

    “什麼代價呢?難道說他還會被趕出教樞處?你們都想錯了,他與教宗大人之間的關系越糟糕,他的位置便越牢固,因為現在國教里,只有他一個人能在資歷方面對抗教宗大人,所以姑母……需要他。”

    天海承武說道:“姑母喜歡誰,誰便風光,比如徐有容和莫雨,姑母器重誰,誰便得意,比如你和薛醒川,但什麼都比不上需要……因為這代表了唯一性,代表了某種平等的資格。”

    “不要再嘗試去撩拔教樞處里那只睡狐狸。”

    他盯著徐世績說道:“梅里砂這人,我看了几十年都沒有看透……勝雪這種年輕人又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徐世績沉默片刻,說道:“難道什麼都不需要做。”

    天海承武知道他關心的是什麼,淡淡看他一眼,說道:“婚書已經昭告世間,這種試探弄的越多,越沒意義,反而會變得越來越麻煩,因為事情弄大了,就不好殺人了。”

    徐世績微微皺眉,沒有說什麼。

    “我始終想不明白,那個少年入京都已有數月時間,為什麼你在最開始的時候直接殺了,反而忍到最后,直到青藤宴上,被他拿著婚書翻了盤?這不是你行事的風格。”

    天海承武看著他,微惱說道。

    徐世績很少從他的臉上看到這種情緒,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惱火。

    天海家向來與南人交好,表面上來說是按照大周朝的即定國策辦,大力推動南北合流,其實明眼人都清楚,這位天海家的主人最看重的是什麼——南人的傾向對將來他爭奪皇位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以此觀之,無論國事家事還是那張皇椅的事情,東御神將府與秋山家的聯姻都是其中很關鍵的一環,但現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煩而那個麻煩本來應該很早便應該被徐世績抹掉。

    “有容來信,不讓動他。”徐世績沉默片刻后說道。

    天海承武惱火地拍打著竹椅的扶手,啪啪作響:“那是你的女兒”

    徐世績神情微澀,說道:“她還寫了信給莫雨,我不確定娘娘有沒有看過

    竹林畔頓時安靜。

    過了很長時間,天海承武幽幽嘆息一聲,說道:“都以為我天海家替牙兒那個小怪物出頭只是借口,沒有多少人明白,我是真的很想把那個叫陳長生的家伙給捏成碎片。”

    “不錯,牙兒是外六房的,離長房遠了些,但小家伙真的很有潛質……小小年紀便入了坐照上境,你應該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如果他排進青云榜,小家伙可以很輕松地進前二十。”

    關于天海牙兒的境界,京都里一直有很多種說法,直到青藤宴第一夜,才被看出了些端倪,但看出來的,與天海家主人親口承認是兩回事,徐世績的神情變得更加凝重。

    天海承武的眼睛里燃燒著幽火:“說到修行潛質,他比勝雪要強,比勝雪那三個兄弟更不知道強到哪里去了,如此年幼便入坐照上境,如果一切順利,五年之內,他必然會走到通幽境的門檻前,如果他過境的時候幸而未死,那他就會比……秋山君通幽的年齡還要小,然而,他就這麼被廢了。”

    徐世績神情木然說道:“您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陳長生死。”

    天海承武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落落殿下沒有人能動,現在陳長生也不好動,但你不一樣,你是他未來的岳父,你要對他做什麼事情,要比旁人方便很多。”

    聽著這話,徐世績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青藤宴后,他變成了京都城的笑話——所有人都知道他嫌貧愛富,雖然實情並非如此簡單,也大概如此——那份婚書一直在不停地打著他的臉。

    只要國教學院還在京都,陳長生還在世間存在一天,這份恥辱便會持續一天,他對陳長生沒有絲毫好感,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想陳長生去死的人,但同時他也正是最不能動手的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東御神將府,想看他會如何應對,尤其是國教里的那些老人,只怕等著的便是他出手,他如果真敢對陳長生下手,說不得便又是一場大風波,甚至可能會拖累到聖后娘娘。

    徐世績絕對不會冒這種風險,他盯著天海承武的眼睛,想要看出這名以霸道強悍著稱的天海家主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是以前,殺便是殺了,但現在不行。”

    “難道神將大人不想替我天海家分憂?”天海承武站起身來,看著他神情漠然說道。

    徐世績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說道:“大人,我是聖后娘娘欽點的神將。”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園外走去。

    天海承武看著他的背影,說道:“是嗎?那你和陳留王殿下上次見面,又聊了些什麼呢?”

    徐世績腳步未頓,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落著秋雨的清晨,天海勝雪縱馬而至,意欲破國教學院院門而碾壓之,被陳長生三人阻住,又有金玉律橫空出世,逼得對方無功而回,那之后又有民眾圍攻國教學院,教樞處前戰馬齊嘶,民眾流血的慘景。

    短短一天時間里,圍繞著國教學院和陳長生,大周朝內新舊兩派勢力,接連發生了數場沖突,雖然談不上血流成河,也可以說是針鋒相對,一時間京都氣氛變得極為緊張,很多人想起了十余年前的那些日子。

    好在沖突的規模和層級得到了嚴格的控制,新舊雙方勢力還比較冷靜或者說理智,因為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始終沒有表態,整個京都處于隱隱對峙之中,做為事件起因的國教學院的象征意義越發濃烈。

    這座學院還能不能繼續開下去,陳長生的命運會走向何處,那封婚書會不會被大人物們借著民心民意直接撕毀,終究要看聖后娘娘與教宗大人對整個局面的判斷。

    “先帝登基四百載,貴體多恙,又因為喜歡琴棋書畫,不耐政事繁雜,娘娘便開始代君批奏,處理國事,如今細算起來,執政已有二百余年,朝政盡操其手,神將名臣多出于其門下,不然先帝駕崩后,娘娘怎能登基為聖后?皇族中人再如何憤怒,大臣也無法接受,一場血洗之后依然老實的像綿羊一樣。”

    “聖后娘娘當然很了不起,至于究竟為什麼了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爺爺這般狂妄放肆的老家伙,這些年呆在汶水不肯出山,把天海家的人罵成狗屎一般,但無論人前人后,廳堂還是暗室,都不敢說聖后娘娘一句壞話。”

    “關于大周的一切,最終都要看聖后娘娘的態度如今她老人家身體康健,但總要想想之后的事情,大周皇朝的皇位究竟交給誰?娘娘可以憑她的無上威望,震懾那些朝臣,便是教宗大人要保持沉默,但如果皇位最終沒有交還陳氏皇族之手,那麼無論是公認最優秀的天海承武還是最老辣的天海承文,都沒有能力鎮懾那些反對力量。可如果皇位交還陳氏皇族之后,聖后娘娘去后,天海家肯定會被清洗,她畢竟姓天海,又如何忍心看著這幕畫面發生?”

    “所以娘娘現在肯定也很猶豫,新舊兩派勢力之間的斗爭,就是因為娘娘的猶豫讓雙方都看到了機會,也看到了危險,很不幸的是,我們國教學院成為了這種交鋒的象征。教宗大人把落落帶到離宮附院,這已經表明了某種態度,聖后娘娘如果也是那種態度,那國教學院就危險了,不要說落落殿下,聖后娘娘真要殺的人,白帝也保不住。”

    唐三十六看著陳長生最后說道:“如果我是你,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找到聖后娘娘,然后跪到她的身前,抱住她的大腿,痛訴自己的委屈,然后要求她老人家主持公道。”

    陳長生想了很長時間,說道:“那麼,我怎麼才能找到她老人家呢?”

    唐三十六安靜了會兒,忽然對著窗外惱火喊道:“飯還沒有好嗎?”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