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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府天 -【盛唐風月】《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0 AM     標題: 府天 -【盛唐風月】《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5-4 12:26 PM 編輯

【書名】: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開元四年,大唐帝國如日中天,京兆長安恰是當時世界最繁華的都市,沒有之一。

  李白、杜甫、賀知章、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王之渙、王翰、岑參……名垂千古的文人雅士們即將粉墨登場;王忠嗣、張守珪、李禕、哥舒翰、高仙芝、郭子儀……功過難定的名將英傑們即將輪番上陣;張旭、吳道子、裴旻、公孫大娘、許合子、李龜年……各懷絶藝的名家鬼才們即將青史留名。

  生逢盛世,作為一介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神童,杜士儀擔心的不是天下大勢,而是如何在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采!盛唐風月,有的是雄風傲骨,有的是自信從容,有的是出將入相,有的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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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2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3-6-11 10:16 AM 編輯

自序 有一個時代……

    去年年底,我和雁九加蘭一起去西安,那座一直頗為憧憬的古都。儘管盛唐氣象已經不再,然而站在夕陽中的大雁塔下,恍惚中我仍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昔日雁塔題名的盛況彷彿就在眼前。

    在《朱門風流》結束的時候,我就曾經憧憬過筆走龍蛇寫一番盛唐氣象。然而陰差陽錯,最終計劃擱淺。時隔近兩年,在西安之行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落筆盛唐。

    歷史類中,有的作者擅長英雄碰撞產生的無限激情和火光,有的作者擅長帝國垂暮群雄揭竿而起的亂離戰爭,有的作者擅長官場博弈,有的作者擅長婉約情愫小巧雅緻。而我,如今更偏愛的是那湮沒在歷史中的各色人物,是距離我們已經千百年的另一種氣象,更是一個遙遠的時空中,人們與今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次我要寫的,並不僅僅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是一個文采風流的時代,擁有從古到今最傑出的文人墨客;那是一個名宦雲集的時代,擁有一個接一個青史垂名的宰相名臣;那是一個各色藝人爭奇鬥豔的時代,從樂舞到絲竹管弦到繞樑之音,無不精絕天下;那是一個出將入相的時代,人們下馬吟詩作賦醉臥酒肆,上馬馳騁沙場仗劍殺敵,盡顯雄風傲骨自信從容;那是一個儒釋道三教各領風騷的時代,各種思想碰撞出無數智慧的火花。

    那是一個帝國即將登頂前的璀璨輝煌,那是除舊佈新的奮鬥拼搏,那是萬國來朝的不世偉業。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盛唐風月》,便從開元開始。敬請期待。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一章 兄妹

  嵩山地處中原,東西橫臥,北瞰黃河洛水,南臨潁水、箕山,東為太室山,西為少室山,七十二峰盡皆秀麗,自周朝平王東遷後便稱中嶽。到了唐時,武后代唐稱帝,更是封嵩山為神岳,一時山中佛寺宮觀林立,不負畿內名山之稱。

  有道是嵩高峻極,各峰之中,要數峻極峰最高,也最引人入勝。如今正值三月,外間一片春色綠意,走在山中卻還有幾分陰冷。一代代達官顯貴都把這裡當成了遊玩勝地,山間原本砍樵人踩出來的小路漸漸變成了石板路,一塊塊青石在無數人的踩踏之下,變得光溜圓潤,在一夜小雨之後更顯濕滑。

  石板路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背著背簍小心翼翼走在其間。只見她布衣荊釵身材窈窕,但不施粉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卻是黝黑髮亮,在時下尚白的風氣中,卻得算得上是異類了。當終於看到右手邊那條熟悉小路的時候,她這才抬起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這條嵩陽觀北,峻極峰山腳下旁支小徑的深處,竹林掩映間有三間草屋。說是草屋,其實主體都用竹子搭成,頂上的茅草顯然才剛換過,此刻屋頂邊緣還有雨水間或一滴滴垂落下來。草屋外頭是一圈矮矮的籬笆,竹排做成的門微微虛掩著,那少女信手一推門進了小小的院子,隨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動靜,這才推開屋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三間屋子東面用紙制格扇做了隔斷,其餘兩間之中,除了矮幾和兩張竹製矮座榻和衣架之外,便只有角落中的幾個書箱,看上去顯出了幾分寒酸。少女快步走到書箱前頭放下了背簍,繼而便繞過格扇到了東間,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地席上,一手倚著竹製臥床,一手輕輕搭在身前,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的垂髫女童。

  “娘子!”

  臥床邊上的女童一聽到這一聲低喚,立時便驚醒了過來。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回來的婢女,隨即便低聲說道:“小聲些,別吵醒了阿兄!”

  她扶著那婢女的手站起身,又回過頭盯著床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絲毫不見動靜,她頓時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憂切之色。待到和婢女兩人俱是輕手輕腳地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她才對婢女問道:“竹影,讓你去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娘子,都買來了。去歲蝗災,如今無論是米還是面,都比從前貴了三成不止。聽說,地裡又現出了飛蝗的蹤跡。這一回雞蛋也比上一次貴多了,一文錢才得一個。出去的時候帶的那三十文錢,買了半斤鹽之後再挑了幾樣菜蔬,錢就不夠了,所以我只花兩文錢買了兩個。”

  “貴就貴吧,只要阿兄能趕緊好起來。”女童稚氣的臉上露出了與年紀很不相符的毅色,待瞥見竹影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開口問道,“我大老遠和你帶著阿兄到嵩山來,就信得過你,你有什麼話直說。”

  “娘子,雖說出來之前,咱們湊了二十貫錢,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竹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東屋形狀的格扇,輕聲說道,“你帶著郎君到這兒住了已經快大半個月,可路上的開銷,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藥錢,已經花了五六貫,就算日後嵩陽觀的道長肯治病,還得買藥,還得預備謝儀,還得僱車回程,恐怕要更儉省一些……”

  “我知道了。”女童想都不想就打斷了竹影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以後會每天少吃少用一些,但怎麼也不能虧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會求他給你放良文書,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沒法得逞了!”

  “多謝娘子!”

  竹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感激之色,深深屈膝行禮後,便束手退了下去。

  這草廬之中就住著他們主僕三個人,平時從收拾到採買做飯,全都是她一個。即便日子過得辛苦操勞,可跟著這一雙年少的主人奔波千里,總比留在家中面對那些覬覦的目光強。否則倘若支應門戶的杜十九郎有個三長兩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籬下,怎麼護得住自己一個卑微的婢女?就是到了這兒,為免走到外頭被什麼人糾纏,她不得不抹黑了臉上脖子和手。

  誰能想到,從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氣,一度常常出入長安城中各家名門貴第的神童杜十九郎,去歲因家中一場大火,受驚過度大病一場,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詩來,而且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四處求醫不見起色,甚至最後連話也說不得,手腳都動不得,竟是個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親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縣尉,已經好些年沒有回來。

  而樊川杜曲雖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間親疏遠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譜之間的關係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卻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陽杜氏、濮陽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兒安家,不少都以京兆杜陵為郡望。最初不少人家都善意幫過自家的忙,可再幫也抵不上如此求醫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僅剩的家底二十貫錢,杜十三娘不顧自己也才剛十一歲,硬是求一位長輩借了車馬馭者從京兆府千里迢迢趕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險。可嵩陽觀好進,那位號稱頗通醫術的孫太沖孫道長卻不是好見的,杜十三娘幾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內中道人都搖頭說孫道長雲遊在外不在觀中。

  “阿兄!”

  當回到床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杜士儀睜開了眼睛,杜十三娘頓時又驚又喜,可是,發現他那眼睛依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仍然沒有隻言片語,分明和昨日沒什麼兩樣,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然而,她還是打起精神到旁邊的銅盆裡去擰了毛巾,仔仔細細地親自為兄長擦了臉,這才低聲說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會去嵩陽觀中求見那位孫道長,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孫道長也不行,哪怕帶著你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尋到從前藥王那樣的名醫!阿爺和阿娘故世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們的,咱們兄妹一定會好好的!”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床上的少年卻仍是臉色怔忡,一句話都沒有。面對這種情形,杜十三娘頓時黯然嘆了一口氣,小小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晚飯過後,竹影因為一日忙碌勞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會在臥床邊上看著杜士儀入睡,方才會自行去就寢的杜十三娘,此刻也彷彿扛不住這些天來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東牆的另一張臥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她在均勻的呼吸聲外,偶爾還有幾聲夢囈一般的低語,和外間隱隱約約的蟲鳴聲合在一塊,讓靜謐的屋子裡更多了幾分幽深。

  北牆邊臥床上躺著的杜士儀這時候卻醒得炯炯的。

  夢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裡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重現,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腦袋眩暈,無法動彈。這段手不能動口不能說的日子,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而在這種折磨之外,每天他入目的情形聽到的言語都陌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強,只怕就要瘋了!

  他曾經以為這是惡作劇,抑或是南柯一夢,可一切都太過真實,還有身邊總會輪流陪著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讓他終於分清楚了夢境和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儀,再不是別人。此時此刻,他輕輕握了握雙手拳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卻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動第一根手指到現在終於能夠兩手握拳,如果他沒有記錯日夜變化,應該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個母親早逝,被身為金石大家的父親逼著從小搨碑臨文抄典籍,一度向父親的老友學過行針用灸,後來少年叛逆離家出走去學被父親斥之為小道的音樂,足跡一度踏遍大半個地球,可最後只來得及在父親臨終前趕去見了最後一面的那個不孝子了。現如今是開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著的,正是一手締造了盛世,又一手將其送向終結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則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家親戚之外,便只有嫡親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為命。

  “妹妹……”

  喉嚨裡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不禁露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時候,每次看見杜十三娘忙前忙後,又是為自己唸誦詩文,又是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他總能覺得狂躁的心情漸漸寧靜下來。可現如今明明已經可以動彈可以說話,他卻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他上輩子,可是連個堂表兄弟姊妹都沒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章 山雨

  陽光又從窗口照了進來。

  杜士儀躺在臥床上,眼睛看著窗外那碧翠的竹林出神。這些天身體好轉,自己努力嘗試後漸漸能夠翻身甚至起身,他也漸漸打算把實情告知一直在身邊陪伴的杜十三娘。於是,當聽到外間彷彿有一陣動靜,抬眼望去便發現是一身青衣的竹影時,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竹影手中食床上那幾樣飯食,見又是粟米飯,兩樣菜蔬,還有一個雞蛋,忍不住又朝其背後看了看,突然開口問道:“十三娘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驚喜交加的表情。杜士儀病到後來,儘管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水,可其餘樣樣都要人服侍,如今卻終於能夠開口,豈不是表示有所轉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食床後,就到臥床邊屈膝半跪了下來。

  “恭喜郎君,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有什麼可恭喜的,我又不是天生啞巴!”

  看到杜士儀沒好氣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想起這些天杜十三娘的苦苦支撐,竹影誤以為他還在自暴自棄,因而輕輕咬了咬嘴唇,便大膽說道:“郎君,娘子為了替你求醫,不遠千里從京兆趕到嵩山,每日省吃儉用,唯一一個雞蛋也都省了給郎君。如今郎君既然能夠說話了,還請唸著娘子一片苦心,打起精神多吃些東西,好好養病,也不枉娘子一日日去嵩陽觀求醫問藥。”

  儘管已經無奈決定坦然接受這個人生,接受杜十三娘這個妹妹,但聽到這樣的說教,杜士儀立時眉頭一挑。之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天天數得清清楚楚。落入了這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別人口中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傢伙自暴自棄尋死!就因為一場大病之後才華盡失,不能做出讓人誇獎的詩文,至於狠心地撇下唯一相依為命的妹妹嗎!

  見杜士儀出神不說話,竹影想起杜十三娘今日出門時說的話,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地說道:“郎君,婢子沒讀過書,說不出那些大道理。可郎君不過就是病了一場,又不是恢復不過來,何苦這麼灰心!娘子在你這阿兄面前一直強顏歡笑,可背地裡哭過多少回了。郎君剛剛不是問娘子上哪兒去了嗎,她今天是鐵了心去嵩陽觀跪求,不求得那位孫道長出來,她就打算跪死在那兒了!自從郎君病了,娘子她小小年紀奔前走後受苦受累,卻從沒有過任何抱怨,郎君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請為娘子著想,好好把身體養好!”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大吃一驚。這些天來,杜十三娘常常守在他的床前,從擦臉喂飯送水服藥,林林總總儘是對兄長的孺慕和關切。即便他和這身體裡本該存在的那個人截然不同,儘管他還是不那麼願意承認憑空多出來的那些記憶,可他終究承那個小丫頭的情。畢竟,要不是一直有她帶著竹影精心看護服侍,他也捱不過這些天!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眼前驟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緊跟著,窗外傳來了一聲轟然炸響。幾十天的臥床不起讓他的反應慢了許多,片刻方才醒悟到竟是打雷了。而竹影倏然間轉頭看著窗外,隨即面色發白地說道:“糟了,娘子還在嵩陽觀前頭跪著呢!這山雨來得最快,我得去瞧瞧!”竹影說著便蹭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兩步往外趕去。

  杜士儀待要叫她時,卻已經聽到了外間開門撐傘,以及衝入雨幕的腳步聲。想了又想,他最終支撐著坐直了身體,這個晚間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的動作果然毫無滯澀地完成了,待到掙扎下地,他卻只覺得兩條腿直打顫,彷彿下一刻就會支撐不住身體。直到如同蹣跚學步似的,在狹小的空間中試著走了幾圈,他才勉強找回了那種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然而,如是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卻只聽到那瓢潑大雨聲,可去了許久的竹影一直不見蹤影,一時越來越心焦。

  想想杜十三娘一個稚齡女童此刻正在雨中受凍,他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拖著沉重的步子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外間同樣只有寥寥幾樣簡陋的傢俱,他吃力地東翻西找了好一會兒,最終尋到了一頂落滿灰塵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當下胡亂穿到了身上,也顧不上再去找木屐便打開了房門。開門的剎那間,呼嘯山風席捲了無數雨絲往身上襲來,陰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且不說雨中走一趟他是否支撐得住,最要緊的是,他不知道嵩陽觀在哪!

  就在他猶疑之際,雨幕盡頭彷彿有一個撐傘人踉踉蹌蹌回來。等到那撐傘的人漸漸近了,杜士儀立時認出那已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的傘下渾身濕透的人赫然是竹影。

  而竹影撐傘到了屋子前,看到門前那個身穿斗笠蓑衣的人,先是一愣,待看到那人抬了抬頭頂的斗笠,她立時疾步衝了過來,就在雨中噗通跪下了。

  “郎君,求求你去勸勸娘子吧!我都說了你已經能說話了,可怎麼勸她都不聽都不信,死活還跪在嵩陽觀前,可觀中已經把門關上了!”

  “別囉嗦了,攙著我!”

  雖不知道杜士儀怎就突然能說話能下地了,但竹影已經顧不得去想那許多。她也沒空理會自己那半邊濕淋淋的身子,咬了咬牙就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攙扶住了杜士儀的右邊胳膊。才走了十幾步,她只覺旁邊人彷彿大多數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一時滿頭大汗,可想起杜十三娘此前跪在雨中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又是一陣心急如焚,連忙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加快了腳步。

  從大雨中那泥濘的小徑來到了外頭的那條石板路,杜士儀已經感到腳下一陣陣發飄。好在那斗笠和蓑衣雖說顯見蒙塵已久,在這大雨之中卻遠比竹影的那一把破油傘管用,眼見這個渾身濕透的婢女一手扶著自己一手打傘,面色蒼白卻還在死撐著,他只覺得心頭越發惱怒。

  這身體的狀況也未免太糟了!

  也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就只見兩側濃密的樹林一時間稀疏了起來,再行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一面高聳的牆在雨幕中一時望不見盡頭。綠瓦飛檐斗栱,內中但聽清樂陣陣,聞之便覺清雅幽深,竟是一處占地極其廣闊的宮觀。

  這便是嵩陽觀了!

  然而,此時此刻被一路風雨澆得上下牙齒直打架的他卻顧不得驚嘆於這嵩陽觀的宏偉。跟著竹影好不容易繞過了那一面長長的高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跪在大雨中的嬌弱身影。時不時一陣呼嘯而過的大風捲著那豆大的雨點,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搖搖欲墜的人影卻在風雨過後,依舊硬挺在那兒。

  “娘子,娘子!”

  竹影立時鬆開了攙扶著杜士儀的手,三兩步衝上前舉起破傘擋在杜十三娘頭頂,見她嘴唇凍得青紫,人已經有些恍恍惚惚,卻任憑她怎麼拖拽都不肯起來,不由得氣急敗壞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經能說話能下地了,你看,他都來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騰病了,還有誰顧得上郎君,難道你打算丟下郎君一個人嗎?”

  杜十三娘彷彿聽見了這聲嘶力竭的叫嚷,一時茫然抬頭朝著竹影身後望去。發現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兒,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對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確確實實就是這些天自己日夜守著的兄長,她登時眼淚奪眶,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最後等到杜士儀走到面前時,她這才不由自主地緊緊拽住了他的雙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沒做夢,來,咱們回去!”

  來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儀嘆氣答了一句,隨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時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終於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可膝蓋上那猶如針刺一般的疼痛卻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來,但隨即便咬緊了牙關。

  直到此時,一直緊閉的嵩陽觀大門始終沒有動靜,但那大門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卻傳來了一陣聲響。杜士儀聞聲望去,這才發現是一行七八人護著一輛馬車緩緩駛近了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3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章 援手

  倘若自己還是身強力壯的成年人,杜士儀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時此刻扶著這個身體沉重雙腿打顫的小丫頭,再瞥了一眼同樣好不到哪兒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雙腿沉重,想想嵩陽觀拒絶杜十三娘的求醫問藥也就罷了,可這樣的大雨天,卻任由這麼一個垂髫女童跪在濕冷的觀外,這不管人死活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自己再去拍門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車馬。

  “竹影,你先扶著十三娘。”

  見竹影慌忙答應,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邁步衝著那雨中造訪嵩陽觀的一行人走去。離著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那邊廂就已經有一個隨車步行,和他裝束差不多的漢子大步走了上來。

  “小郎君有何見教?”

  杜士儀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車,發現那車廂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顯得斑駁陳舊,再加上隨從不多,乍一看去彷彿不是什麼名門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說道:“京兆杜陵杜十九,與舍妹及青衣因故到這嵩陽觀,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勝感激。”

  “杜小郎君,觀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濕透,不如到這嵩陽觀中避一會雨,讓觀中人預備乾衣裳供二位換上?”

  杜士儀回頭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舊緊閉的嵩陽觀大門,當即開口說道:“大兄好意,感激不盡。不過家中據此不遠,就不叨擾了。”

  聽到這話,那斗笠漢子立時點了點頭就大步回到馬車旁,立在那兒彷彿稟報了些什麼。而站在那兒的杜士儀看見車廂一側的隔窗彷彿動了動,顯然是內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須臾,車廂前頭的車門就打開了,內中有人遞出了一包東西來,隨即又是一把油傘,緊跟著,剛剛那斗笠漢子就捧了東西匆匆迴轉了來。

  “吾家主人翁說,本該用馬車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風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傘怕也不夠,所以再勻出蓑笠一套,還望小郎君見諒。”

  “老丈高義,感激不盡!家中距此不遠,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儀原本不過死馬當做活馬醫,只打算前來試一試,此時見竟真的藉著了雨具,對方還願意送一程,他頓時心中大喜。再次對車廂那邊拱手道謝後,待到和那斗笠漢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對方撐起油傘遮蓋了兩人,隨即讓竹影給凍得臉色發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這才言簡意賅解釋了兩句:“馬車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讓人送咱們一程。竹影,你扶著十三娘,咱們回去吧。”

  這一路回程,雨勢漸緩,但無論竹影和杜十三娘,還是杜士儀,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漢子極為知機,一路都是攙扶了杜士儀,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廬外頭。杜士儀先讓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內,等她們更衣過後,他方才將那斗笠漢子請進了屋子。

  一進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時去熬些驅寒的薑湯,又趕了猶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發汗,然後才脫下那濕淋淋的蓑衣,告了一聲罪,去換了一身乾爽衣裳。待到重新出來,見那斗笠漢子脫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還乾爽,只是濕了褲腿,分明是一個四方臉,闊眉大眼的爽朗大漢,他打起精神再次謝過,原本打算將蓑衣斗笠和油傘還給對方,那漢子卻含笑搖了搖頭。

  “不過微不足道之物,再說山中時常用得著,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這一路某隻見杜小郎君腳步虛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蹌,未知是……”

  承了對方援手,這又不是秘密,杜士儀便直言道:“實不相瞞,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都是舍妹照料。聽說嵩陽觀中有道長擅長岐黃之術,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這嵩陽觀來尋醫問藥。結果觀中人云那位道長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門求見,今日甚至上門跪求,結果不合遭遇如此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貴府主人翁這樣的善心人。”

  聞聽此言,那闊眉大漢驚訝地打量了杜士儀好一會兒,隨即好奇地問道:“杜小郎君適才說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夢,道是冥君有感於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續了我的壽元。”當初本想給杜十三娘一個驚喜,如今鬧成了這般,杜士儀總不能說是自己無法面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妹妹,不得不睜著眼睛說瞎話,畢竟久病自癒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想到自己對於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記憶,便是在父親的墓前燒了那著作等身的書,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興許這真的是父親隔著遙遠的時空,對他這個兒子最後的關懷!

  只是片刻,他便驚覺了過來,旋即又自失地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說話動彈,否則絶不會讓舍妹去嵩陽觀前跪求醫治。那樣的瓢潑大雨,舍妹小小年紀身體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連累了她。”

  “阿兄!”

  幾乎是在杜士儀說出此話的同時,內間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輕呼。他連忙對那闊眉大漢微微頷首,隨即起身繞過格扇進去。見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卻硬是擁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臉說道:“你還要強撐到什麼時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夢見了阿爺阿娘,真的再續了壽元?”

  見小丫頭死死拽著自己的衣角,一臉你不說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勢,無奈之下,他只得繼續胡謅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爺阿娘對阿兄都說了些什麼?”

  這話頓時問得杜士儀卡了殻。他前世裡我行我素叛逆慣了,從來就沒信過神佛,可這一世匪夷所思的經歷,至少足以讓他從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神佛懷疑論者。於是遲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爺說,能活著才有將來,讓我不要一心只惦記著墮了杜家的名聲,不要鑽牛角尖……阿娘說,讓我好好照料你這個妹妹,別再讓你傷心失望。”

  在杜士儀只是信口開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臉上卻儘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間坐著的那闊眉大漢,聞聽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變。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竟是語無倫次地說道:“真的是阿爺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終於能好了,能好了……”

  見杜十三娘如此激動莫名,杜士儀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魏晉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這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即便這第二次人生來得太過玄奇,可就算是為了眼前活生生的這麼一個妹妹,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醫的誠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薑湯從外間進來,他先取了一碗,親自看著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乾淨,唯恐她再追問更多的細節,又親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記住,以後遇事不許再這般莽撞衝動!別我才剛好,你又折進去了,好好躺著!”

  小丫頭老實了,杜士儀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滾燙的薑湯。隨著那股辣而暖的感覺在五臟六腑之間湧動,他只覺得渾身毛孔都彷彿完全打開了一般,剛剛行走雨中的陰寒一下子給驅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後,他才起身來到了外間,卻只見那闊眉大漢旁邊也擺著一隻空碗,分明剛剛也已經喝過了薑湯。

  “舍妹體弱,我一時分身不得,實在失禮怠慢了。”

  “無妨無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癒,今日就在這山雨中趕去了嵩陽觀接人,就不曾想過興許會前功盡棄舊病復發,對不住先君救護嗎?”

  杜士儀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為我這個兄長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陽觀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經能夠下地,眼看山雨驟然來襲,去接了她回來,本就是理所應當。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時候,唸唸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舉動,想來也只會覺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為兄長一病不遠千里到嵩山求醫,日日到觀前苦求,誠心確實足以感動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著病體冒著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勸了回來,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會動容的。”闊眉大漢說著便站起身來笑道,“既然某已經把人送到了家,也該回去向主人翁覆命。多謝杜小郎君這一碗驅寒的薑湯。”

  “累得大兄走這麼遠路,一碗薑湯本是應當。”杜士儀親自將對方送到了草屋門口,見雨勢漸止,對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門,一時已經是走到了籬笆邊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問那馬車主人的來歷,略一思忖便揚聲問道,“對了,還不曾請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從者,賤名不足掛齒。”

  見闊眉大漢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儀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顧大雨將我兄妹送到家,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為我杜十九便是以貴賤取人不成?”

  這一口一個大兄終於讓那闊眉漢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某從主人翁,複姓司馬,因少時膚黑,故名黑雲。杜小郎君,今日且別過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4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四章 司馬

  嵩山本是道教聖地,武后年間因崇佛,封了嵩山為神岳,在山中各峰興建寺廟,一時大有佛教蓋過道教的勢頭。等到武后去帝號,以則天大聖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卻並沒有受到株連,民間香火照舊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諸宮觀卻迎來了比從前更多的達官顯貴。

  所有宮觀之中,建於隋初,北臨峻極峰,宮院數百間的嵩陽觀,自然是最得天獨厚的。想當初高宗親祀嵩山之際,就曾經住過嵩陽觀,一時嵩陽觀名聲大振,前後幾代觀主都是朝廷敕封,長安洛陽的達官顯貴往來不絶,宮院年年整修,越發顯得宏奇峻偉。

  這一日的嵩陽觀中並沒有多少香客,大雨過後,後觀專為往來香客闢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馬黑雲由知客道人帶著一路從大門進來,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頭,眼見得一個同伴迎了過來,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他就謝過了知客道人,隨即脫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著同伴一路到了中間那精舍的門口,待通報後便進了門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盤膝坐著一位身穿道袍,鬢髮霜白,下頜飄著幾縷長鬚的老者。乍一看那髮色,老者彷彿有五六十的年紀,但細看其面龐,卻是相貌清奇面色紅潤皺紋寥寥,一雙眸子閃爍著湛然神光,彷彿又只四十許人。見司馬黑雲趨前行禮,他就含笑問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們便住在峻極峰腳下的草屋中,距離嵩陽觀不過是一刻鐘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來回耽誤了些時間。”

  “那麼大的雨天,這兄妹二人偏在嵩陽觀前頭盤桓,難道是起了齟齬拌嘴?”

  見老者面露戲謔之色,左下首坐著的一個年方四十許的清臒道士不禁輕咳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紀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隱居嵩山修道,緣何會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結廬讀書?”

  “主人翁,孫道長,他們是慕名而來嵩陽觀求醫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據說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所以其妹攜青衣不遠千里將其從京兆帶到嵩山求醫。但孫道長不在,觀中就婉拒了他們。今日其妹又到觀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願離去,豈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蹟般恢復了過來,故而讓青衣帶路到此,將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馬黑雲這話一出,那座上兩人頓時面色一變。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樣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著,回頭不會有人說嵩陽觀這是見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關中名門。他們姓杜,又說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說呢?”

  座上這位德高望重名聲赫赫的前輩雖則常常不甚正經,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風寒病了一場的時候,卻仍是豁達不忘玩笑,更不用說如今病勢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孫子方連忙說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這就讓黑雲帶路去探視診治,眼下先回去整理醫箱了。”

  等到孫子方告辭離去,司馬黑雲方才又上前了兩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護送那兄妹二人回去,豈料在杜小郎君對杜小娘子的言談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夢。冥君感於其妹誠心,因而讓其先君顯靈,再續壽元。某觀其容貌俊秀,談吐清雅,雖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驅使之人而有所輕慢,應不是信口開河之輩。”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記著兒子。有這樣的先君福蔭,杜小郎君還是個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門宗師,聞聽這靈異之說,卻是半點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輕輕捋著下頜那一叢鬍鬚。

  司馬黑雲對於杜士儀的溫文有禮很有好感,當下又說道:“要說這兄妹二人,妹妹肯為兄長奔波千里到嵩山求醫,兄長又肯為妹妹不顧大病初癒來嵩陽觀把人接回,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會引來先人顯靈。”

  老者聞言,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輕輕捻動著下頜鬍鬚,隨即才笑吟吟地說道:“子方為人最是惜名,剛剛被我言辭一擠兌,恐怕這會兒已經去見宋觀主了。他既是讓你帶路,你就好好跟著再去瞧瞧。我道家雖沒有佛家那一套因果報應之說,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孫子方卻是面露陰霾。此番他趕到天台山,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將這位和其師一樣名動天下的宗師請到嵩陽觀,一路上論道談文,極其投契,再加上嵩陽觀是其先師曾經住過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誰知臨到觀門,竟然遇到了這樣一樁事!更何況正如老者所說,那杜氏兄妹自陳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陽觀此舉傳開,無疑是自損聲名!他是不在,可觀中會醫術的道士又不止他一個!

  因而,他信手招來一個隨侍的僮兒,隨即沉聲說道:“你去知會觀主,我這會兒前去拜見!”

  “是。”

  片刻之後,孫子方便出現在了觀主所居的飛星閣前。他隨意對迎出來的兩個道童微微一頷首,就徑直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對居中坐著的年邁道士打了個稽首,這才在其左手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

  “道兄所托之事,今日原本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因為今日雨中在嵩陽觀前遇到一雙兄妹,司馬先生一時惻隱之心讓從者護送了人回去,結果卻問出了匪夷所思之事。他們是來這兒求醫的,可觀中人此前言辭推脫也就罷了,今日更是放任那妹妹在雨中跪地苦求而不管不顧!若非那做兄長的突然自己痊癒,而不顧一切在雨中趕了過來接人回去,只怕今次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道兄,嵩陽觀有如今的名聲來之不易,如此糟蹋怎對得起歷代先人,更不用說還落在了司馬先生的眼中!”

  那年邁道士便是如今敕封掌管嵩陽觀的宋福真,聽了孫子方這一番話,他一時眉頭緊鎖,當即令人去傳召打理觀務的徒兒道方。等到外頭一個中年道士匆匆進門行禮,他少不得質問道:“今日山雨突至,那觀前跪地懇求的小娘子是怎麼一回事?”

  聽到師傅問這個,那道方忍不住瞥了孫子方一眼,隨即才囁嚅答道:“師傅有所不知,那杜小娘子不是來觀中參拜,而是來尋醫問藥的。孫先生之前不在觀中,雖還有幾位前輩及道兄醫術不錯,但那小娘子所言其兄的病情實在太過嚴重,縱使宮中杏林國手,也絶難醫治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重症。所以……”

  宋福真頓時把臉一沉:“所以你便把人拒之於門外?”

  “不不不!”道方被宋福真的疾言厲色給斥得更加惶恐,慌忙解釋道,“弟子也是為了觀中聲譽著想。現如今有一等病者,稍有閃失便責人是庸醫。那杜小娘子軟磨硬泡求醫時,甚至還吐露說,她兄長從前少年才高,一場大病後卻不但再不能做詩文,甚至如今還如同活死人似的。如此怪疾,若是貿貿然答應下來,回頭人卻出了問題,觀中豈不是聲名大損?弟子本讓人辭以孫先生不在,可誰曾想那位小娘子竟執拗得很,今日乾脆到觀前跪求,弟子見那時候門外沒有香客,一時糊塗才令人關了門……”

  此話尚未說完,宋福真也好,孫子方也罷,聽到杜士儀的病由,全都為之一愣。緊跟著,孫子方卻厲叱道:“荒謬,嵩陽觀這嵩山第一觀的名聲來之不易,若是被外人瞧見廣加散佈,不說崇唐觀這後起之秀正虎視眈眈,就是太一觀等歷史遠比嵩陽觀久遠的,難道便會袖手旁觀?京兆杜陵杜氏乃是名門,若觀中真的盡心竭力,即便有萬一,難道人家還會訛到觀中來不成?”

  見恩師亦是惱火地瞪著自己,道方頓時大汗淋漓,一時無從辯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上首傳來了宋福真冷淡的聲音:“我本一心修煉,所以才把上下觀務交給你打理,如今看來,你著實不能勝任。下去吧,今後這觀中俗務,交給你衛師弟去管。你去觀前灑掃三年,先修得清淨之心,再來好好修道!”

  倏忽之間便奪了弟子的權,把人罰去打雜,等到那中年道士垂頭喪氣告退而去,宋福真方才對孫子方欠了欠身道:“若非子方你正好回來,興許此事我還會被蒙在鼓中。便請子方前去探望一下那對兄妹,這大雨之中走一趟,感染風寒卻非小事。既然那兒有病人,不妨預備些藥材及補益元氣的東西,唔……本觀在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寧靜得很,不妨借給他們兄妹養病。如此一來賠情誠意十足,二來崇山別院是嵩陽觀的地方,不虞有外人打擾。”

  “診治的事情我也剛剛答應了司馬先生。道兄所言,我也有數了。”

  這外人二字一語雙關,孫子方自然省得。他點了點頭,繼而便站起身道:“那邊廂司馬先生的從者應該已經預備好了,我這就去走一趟。事不宜遲,道兄也不妨立時去見一見司馬先生,今次的事情只要解說明白了,司馬先生必會釋懷。倒是他出天台山到中嶽的消息,應該瞞不得太久。聖人素來崇道好玄,甚至有傳言道是朝廷興許會開道舉,在崇玄署外再設崇玄學。要論經義道學,司馬先生敢稱第二,便無有人敢稱第一!而且,因太上皇病重,聖人頻頻詢問左右,當初則天皇后和太上皇召見的司馬先生如今何在,一旦報信上去,必然會喜動天顏。否則,等到崇唐觀得了信,事情就說不好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45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五章 診治

  草屋中,看著躺在臥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覺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蹟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發起了熱,捂著被子許久,雖發了汗,但人卻是已經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請大夫,可剛剛杜士儀只看了面頰一陣紅一陣青的她一眼,就搖了搖頭,理由卻讓她辯駁不得。

  “別逞強了,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那雙頰發赤的樣子?這大雨裡頭來回走了兩趟,十三娘固然風寒發熱,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倘若硬撐而倒在半路上,又沒遇到先前那樣的好心人,豈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時此刻,見杜士儀探過杜十三娘脈息之後,竟然讓她去找那套銀針,竹影更是心中納悶。

  杜家與范陽盧氏幾代都結過姻親,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的母親便是出自范陽盧氏女,那套銀針是盧氏堂兄所贈,據說乃藥王孫思邈隨身之物。這次特意和其他首飾細軟一塊從家裡帶來,便是因為杜十三娘為了救杜士儀,預備事情實在難為之際,便將這母親傳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寶送予嵩陽觀那位太沖道人。

  此刻她眼看著杜士儀拈著銀針試了幾次力道,最後將杜十三娘翻轉了過來,在其頸後連紮了三針,眼下還在微微捻動這三根針,她終於忍不住心頭那莫名驚詫。

  “郎君這針術是從哪兒學來的?”

  “夢中得人傳授的。”杜士儀頭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繼而又從牛皮製的針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從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認了列缺穴後一針紮下,接著又在右手如法炮製。如此好一會兒之後,他拔出銀針,又小心翼翼地給杜十三娘重新翻轉,將被子蓋嚴實了,方才看著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發覺杜士儀竟自顧自搭了他的腕脈,她不禁慌忙垂下了頭。

  儘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從前不曾和男人有過肌膚之親,若非杜家大火後就是杜士儀那一場大病,杜家剩下的僕婢因為疏忽職守,害怕被族中長輩質問,竟逃了個精光,她根本不會接近這位郎君,更不要說這些日子從擦身到服侍如廁,什麼事情都幹過了。好容易壓下那股異樣情緒,她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和十三娘一樣,都是風寒發熱。雖說症狀比她輕微,但也得用幾針,否則等風寒入體就麻煩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坐下!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難不成還指望我做飯洗衣照顧你們兩個?”

  這不容置疑的話讓竹影一時不敢再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到坐席前,卻是極其肅重地正襟危坐。感覺到背後那隻手輕輕往下褪著頸後的衣裳,她只覺得渾身僵硬口乾舌燥,當那銀針倏然刺入肌膚深處之際,她甚至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顫慄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這麼渾身綳得緊緊的,讓我怎麼給你下針?”

  一喝之下,杜士儀感覺到手下的女子微微鬆弛了一些,這才在兩側風門穴上再次下了針,待到他轉到竹影身前,在雙腕列缺上頭下了最後兩針時,他無意間抬頭一瞧,發現竹影赫然緊張得無以復加,兩隻原本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瞧她,立時如同受驚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彷彿一個勁在琢磨地上究竟掉著幾根草葉枯枝,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穴位上也下幾針以防萬一時,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見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時喝道:“別動,你身上的針還沒取下來呢,我去應門。”

  待到竹影無奈應了,杜士儀方才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門口,一開門便看見那籬笆外頭正站著幾個人。

  頭前第一個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來的司馬黑雲,其餘數人中,有幾個分明是隨從的裝扮,手中都捧著各式盒子。

  唯一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鶴立雞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臒的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還微微頷首。面對這一行人,他雖不明其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還以為要他日有緣再能相見,不想司馬大兄這麼快就去而復返。”

  儘管籬笆上的那扇門不過虛掩著,但無論是孫子方還是司馬黑雲以及其他從人,誰都沒有越過一步。此刻見杜士儀親自過來打開了門,司馬黑雲方才含笑點了點頭。

  “某也不意想這麼快便會再來。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後便問過觀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診治的,就是嵩陽觀這位孫道長。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塊回來的,聞聽杜小郎君這怪疾無藥自癒,又聽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著了雨,所以便立時讓某帶路尋到了這裡。”

  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懇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陽觀門前也要求來給他診治的孫太沖?

  杜士儀目光倏然一閃,見那清臒中年人再次微微頷首,儘管他剛剛才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過針,但這名醫既然送上門來,他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更何況剛剛針灸治風寒發熱只是權宜之計,倘若有湯藥,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於是,他立時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孫道長。孫道長剛剛遠道回來便到此探視,實在是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我這病倒已經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確實因淋雨而感了風寒發熱,但屋中凌亂,只怕怠慢了貴客。”

  這前頭的盛讚讓人聽得很舒服,後頭的推辭顯然也只是客氣,孫子方頓時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剛剛既然已經說了醫者父母心,我這醫者如若過病人其門而不入,豈不是徒有醫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進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聽得外間似乎有人說話,等到杜士儀回來之後,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幫忙,可才挪動了一條腿,她便看到杜士儀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兒不許動,待會沒我的吩咐不許說話!”

  等杜士儀再次出來,孫子方方才和司馬黑雲等人來到了草屋前頭。記得此前屋中陳設簡陋狹窄逼仄,司馬黑雲便主動開口說道:“孫道長,屋子裡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請你和杜小郎君一塊進去如何?”

  孫子方正要答應,杜士儀卻立時搖頭道:“司馬大兄不是外人,還請和孫道長一塊進來吧。”

  “既如此,你等在外等候,黑雲隨我進來。”

  儘管有些話不想讓司馬黑雲聽見,但想想這草屋四面透風,不隔語聲,留人在外頭也是多此一舉,孫子方也就衝著司馬黑雲點了點頭。等到這闊眉大漢猶豫片刻答應了,見杜士儀側身一步讓自己先行,他這才緩步而入。

  等到進了草屋,他一打量四周那簡單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陳設,心中便大略有了數目。見到竹影正襟危坐在坐席上一動不動,任由杜士儀這個主人張羅,他原有些奇怪,等借助窗邊的微光瞧見她手腕上那兩根銀針,他方才眉頭一挑。但只看形容姿態裝扮,他自然不會將她誤認為是杜士儀的妹妹。

  “杜小郎君,病人在何處?”

  “就在裡間。”

  此時此刻,杜士儀上得前去,依次捻動了一下竹影身上的銀針,示意其繼續坐著別動,這才領著孫子方繞過格扇到了東間,而司馬黑雲卻是一言不發,徑直留在了外頭。

  在臥床前頭的坐席上坐下,見其上躺著的垂髫女童頂多不過十一二的年紀,想想其為了兄長一再到嵩陽觀求醫,甚至在雨中甚至跪求不止,孫子方不禁在心裡嗟嘆了一聲,隨即才在杜士儀將其一隻手從被中托出之後,輕輕伸出二指搭在腕脈上。

  覺察到脈息還算平穩,他又側耳傾聽著那呼吸聲,繼而審視了杜十三娘的面色,最後不覺若有所思地問道:“看外間那青衣的情形,大約令妹也下過針,下針的可是杜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些穴位?”

  “風池、左右風門、左右列缺。”

  此話一出,孫太沖的臉上就露出了幾許詫異:“杜小郎君從前可學過醫術和針術?”

  “只看過幾本醫書。”杜士儀搖了搖頭,隨即便泰然自若地說道,“但此前身患怪疾之時,夢中曾隱約得先父以針通脈全身,又聽其誦讀了行針要訣,道是冥君所傳,我僥倖學到幾分皮毛,因而此前舍妹及青衣都因淋雨而感風寒發熱,我不得不勉為其難試一試。”

  孫子方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地驚異了,他連忙輕咳一聲道:“杜小郎君可否容我再次診脈?”

  “道長請。”

  面對杜士儀坦然伸出來的左手,孫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鄭重其事地診起了脈。

  他少年學道學醫,服食丹餌,看過的病人既有達官顯貴,也有平民百姓,各種複雜的脈象不是沒見識過,此時此刻自然能清清楚楚地辨識出,杜士儀的脈象有些氣血兩虛,但大病初癒的人難免如此。暗自納罕的同時,遍讀古今玄異事的他方才收回了手,一時笑容可掬地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

  “恭喜杜小郎君,果然是冥君庇佑,至少已經不礙事了!”

  適才雨中回到草屋,精疲力竭之下卻彷彿沒有感染風寒的跡象,杜士儀就知道應當無事,此刻這位妹妹口中神奇玄妙的孫太沖既是確認了這一點,他終於如釋重負,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由衷的欣喜之色。

  此時此刻,他連忙含笑還禮道:“都是舍妹誠心感動天地,如今我別無他求,只求舍妹能夠早日好轉。剛剛孫道長已經為舍妹診過脈,不知情形如何?”

  “雨中染上風寒發熱,只要處置及時,按理不會有大礙,更何況剛剛杜小郎君的針法到位,再將養幾日就沒事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留一個方子,回頭讓人抓藥送來,照法煎服,應該能保無礙。”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2:2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六章 婉拒

  從裡間出來,杜士儀想到孫子方需得紙筆書寫藥方,可四下一環顧,他這個主人也不知道筆墨紙硯在哪,索性就走到竹影跟前,一根根取下了那些銀針。等到將銀針收好在牛皮袋中,他便將其一股腦兒塞到了竹影手中,旋即吩咐道:“把這針收好,興許將來有用得上的時候。再有,去把文房四寶找出來,孫道長要給十三娘開方子。”

  剛剛因為杜士儀的吩咐,再加上貴客來臨,竹影跪坐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此時一起身就感到小腿和足底酸麻,卻還不敢在人前流露出來。然而,一聽見這話,她立時忘卻了這些小小的苦楚,連聲答應後便腳下有些踉蹌地去忙碌了。而眼看著她前前後後放東西找東西,孫子方想起杜士儀剛剛為這個婢女也下過針,不禁微微笑道:“杜小郎君對這青衣倒體恤得很。”

  “自從我身患重疾,家中婢僕離散,都是舍妹帶著她照料,此次又不遠千里跟到了嵩山。而到了這裡之後,請人整修草屋也好,採買收拾和做飯等等也罷,里奇外外的雜務都是她一個人做,如此忠婢,若不知體恤珍惜,未免太不惜福了。”杜士儀說這話的時候,渾然沒注意到竹影背對著自己正在書箱中翻找文房四寶,聞聽自己這番話後頭埋得低低的,滿臉感動。

  對於區區婢女,孫子方也不過隨口打趣一句。他今次跟著司馬黑雲過來探視,原打算妙手回春,最終卻只是杜十三娘風寒發熱,而這些許小疾歸根結底都是宋福真那個不曉事的弟子惹出來的。想想司馬黑雲在側,剛剛和杜士儀一番交道打下來,此子固然年少,可言談舉止俱是得體大方,分明出自世家,與其矯飾,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杜小郎君,你兄妹二人遠道而來嵩陽觀求醫,卻被觀中拒之於門外,此事我雖今日回來,卻已經盡知。觀主宋道兄平素只管修煉,觀中事務都是徒兒打理。我從前小小有些名氣,可要說岐黃之術,觀中還有幾位道兄精通,只因宋道兄那個徒兒糊塗,以為你病勢沉重,若醫治不好有損名聲,竟不顧道義,任由令妹一再苦求,今日甚至在雨中受凍!觀主聞聽此事大為震怒,已經解了他的職司,又命其灑掃雜務三年以作處罰。此前之事,觀主頗為歉疚,今杜小娘子既然病情未癒,杜小郎君也是大病初癒,都需得補益氣血徐徐調養,所以,觀主宋道兄特意預備了一支人參,還有其他各色藥材讓我帶來。”

  倘若說此前孫子方跟著司馬黑雲親自登門探視診治,杜士儀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那麼此時此刻,他就不得不覺著這個世界實在太奇妙。曾經避之如蛇蠍的嵩陽觀對自己兄妹態度大改,甚至於罰了主事者,還慨然相贈眾多貴重藥材,這種轉機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範疇了!瞥見一旁始終恪守從者本分垂手而立的司馬黑雲,見這闊眉漢子彷彿沒聽見孫子方這番話似的,一味沉默肅然,他突然想到了當初對方對自己所說的話。

  車上那位主人翁是年事已高的長者,且路途顛簸受不得濕寒。而孫子方分明是和那位主人翁一塊回來的,那答案就很簡單了,此老者如今還在嵩陽觀!孫子方如此古道熱腸甚至慨然贈予,說不定也是因為那位老者的緣故!

  想到這裡,眼見得孫子方揚聲一喚,外間幾個從人就都已經捧了盒子進屋呈到自己面前,他便立時搖了搖頭:“孫道長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些貴重之物卻萬萬不敢收。先父從小教導我兄妹二人,無功不受祿,既然觀主已經懲治了主事者,又請道長登門探視診治,我兄妹二人已經很感激了。”

  見杜士儀竟然絶不肯收下這些藥材,孫子方想了想也不好勉強,便含笑說道:“既如此,嵩陽觀在峻極峰上還有一處別院,景緻幽遠寧靜,正利於養病。這草屋畢竟卑濕,而那裡如今少人居住,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環視了一眼這座確實簡陋的草屋,杜士儀再次婉拒道:“這草屋雖簡陋,但上有茅草遮頂,下有臥床容身,風雨不入,也同樣安靜,不但適合養病,也適合讀書養性。峰上別院乃是嵩陽觀中道長們的清修之地,我兄妹二人實在不便攪擾。還請孫道長回去謝過觀主,多承好意,吾家兄妹感激不盡。”

  “阿兄……”

  耳朵突然聽到裡間傳來的一個微弱叫聲,杜士儀連忙站起身來,告罪一聲便快步進去。見杜十三娘支撐著要坐起身,他便立時把人按了躺下,這才不由分說地說道:“你還在發熱呢,別亂動。”

  “阿兄,外頭是孫道長?”杜十三娘迷迷糊糊聽到外頭的說話聲,等聽到其中有孫道長三個字的時候,這才終於忍不住開口相喚。此刻,見哥哥點了點頭,她就抓著兄長的袖子,勉力一字一句地說道,“孫道長可給阿兄診過脈?”

  “診過了,孫道長說,我已經沒什麼大礙,只要養一養就行了,倒是風寒發熱的你得留心服藥養病!”杜士儀見小丫頭如釋重負,舒緩地透了一口氣,便笑著說道,“這下放心了?”

  “嗯。”杜十三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歡欣的笑容,卻只有右邊嘴角綻放開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孫道長也這麼說,那就真的沒事了……阿兄,等你病完全好了,可要帶我去峻極峰上看一看當年天后的祭天壇……”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孫子方的聲音:“杜小郎君,杜小娘子既如此說,這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景緻最好,從那兒登山卻也便宜。”

  杜十三娘這才想起剛剛彷彿兄長正在和孫子方談到此事,臉上不禁露出了猶疑的表情。等看到杜士儀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她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阿兄,這草屋是我帶著竹影整修佈置的,如今倘若阿兄病癒就搬出去,我實在捨不得……阿兄,你去謝謝孫道長的好意吧!”

  人家兄妹一再婉拒,再說一屋子都是病人,孫子方也不好強求。等到杜士儀從裡間出來,他早已經就著竹影捧上的文房四寶,一蹴而就寫完了藥方,此刻便站起身來。

  “既是杜小郎君一意和杜小娘子留在這兒,那我也不便強求。若和令妹身上再有什麼不適,儘管命人來嵩陽觀見我就是。”

  “是,多謝孫道長。”杜士儀點了點頭,這時候方才對司馬黑雲道,“司馬大兄,我倒另有一事相求。這草屋原是當初一位隱居在此的處士在離此回鄉之際,借給舍妹的,前頭院子裡那塊地倒也適宜耕種,荒廢未免可惜了。今次之事之所以如此狼狽,也是因為我兄妹身邊只有竹影一婢的緣故。倘若可以,司馬兄可否薦個可靠人?一來看守門戶,二來也好種些瓜果菜蔬。”

  司馬黑雲見杜士儀不接受孫子方借出的別院,卻找自己借人,而且還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他頓時覺得杜士儀為人溫厚。儘管他跟著主人也是初到嵩山,但他此刻想也不想就爽快地應承道:“此事容易,我回頭給你薦兩個老實人。”

  孫子方剛剛雖在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面前受挫,但此刻不禁打趣道:“杜小郎君既然打算在這院子裡種上菜蔬,莫非還打算養幾隻雞鴨?”

  “孫道長好主意。”杜士儀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竹林菜田,三五雞鴨,天然野趣,住上一年半載讀書養性正好!”

  見杜士儀接口如此之快,孫子方不禁啞然失笑。又盤桓了好一會兒,旁敲側擊探聽了杜家兄妹底細,發現果是出自樊川杜曲,孫子方這才起身告辭,司馬黑雲亦是笑語幾句跟著離去。等送到了門口,杜士儀迴轉來,便來到了裡間杜十三娘的床前。見她擁著被子,紅撲撲的臉上露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彷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消失一般,他不禁笑了笑,又將其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十三娘,委屈你繼續住這草屋陋室了。”

  “阿兄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面對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妹妹,杜士儀頓時莞爾,一直沉甸甸的心情也終於輕鬆了下來。

  無功受祿,智者不為。眼下貪圖一時得失,將來興許要加倍還回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1 09:04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七章 崑崙奴

  儘管杜士儀不曾收下此前那些名貴藥材,也婉拒了搬去嵩陽觀在峻極峰上的那座崇山別院,但孫子方在留下藥方回去之後,嵩陽觀仍然派道童送來了兩大包沉甸甸的藥。一包是給杜十三娘治風寒發熱的,一包卻是給杜士儀調養身體補益元氣的。這一次,杜士儀自然沒有拒絶,謝過之後就命竹影收了下來。

  同樣因為淋雨而風寒發熱的竹影在杜士儀行過針之後,睡了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卻堅持不肯再下針吃藥,杜士儀眼看人恢復得不錯,說服不了也只得隨她去了。而因此前採買的菜蔬雞蛋和油鹽還夠幾日吃用,她便一心一意足不出戶,只管照顧兄妹二人。

  一晃便是數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杜士儀恢復得極快,杜十三娘只覺得那些從小最怕的苦藥也不苦了,身體也漸漸康復。雖說隱約感到杜士儀和從前印象中那個在外侃侃而談,在家卻常常沉默寡言的兄長彷彿有些不同,可她無疑更喜歡眼前這個處處關心自己的兄長。再說在生死關頭上走了一遭,如此轉變也不奇怪。

  這一日,她蹙緊眉頭一口氣喝乾了那碗中的苦藥之後,東張西望見杜士儀不在屋子裡,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呢?”

  “娘子,郎君在外間竹林裡。”見杜十三娘納罕,竹影便輕聲解釋道,“郎君今天一早就說想看書,可我把書箱裡的那幾卷書找了出來,郎君才翻了翻就丟下了,又說要寫字。可這一次,我尋了文房四寶出來,又搬了坐席在外間光亮處,站在一旁打算為郎君抻紙,可郎君只看了一眼又大皺眉頭,寫了沒幾個字,隨即丟下東西就到竹林裡頭去了。若非是娘子服藥的時間到了,我還真的不放心。”

  聽到這話,杜十三娘不禁又是狐疑,又是擔憂。好容易兄長終於大病初癒,若真的勾起舊日隱痛而再次傷懷,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思來想去,儘管深知兄長從前蜚聲滿樊川的名望來之不易,此行特意帶著的文房四寶,有的是杜家長輩送的,有些是其他親長所贈,大多來歷非凡,極為珍貴,更不要說書箱中那幾卷在老宅大火中劫後餘生搶下來的書了,自己在四處求醫最困窘的時候也沒想過變賣。

  但此時此刻,她最終把心一橫道:“明日你悄悄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阿兄再要就說找不到了。等咱們回長安之前,就把這些都賣了!”

  “好好的東西為何要賣?”

  說話間,杜士儀便從外間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驟然變得一片蒼白的杜十三娘,還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隨即便沉聲說道:“都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若是讓庸人得去,平白無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憂天了,我還沒到睹物傷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杜士儀看在眼裡嘆在心裡。他一早想要讀書寫字還真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因為這幾日休養下來,打算看看書消磨時光,抑或是寫寫字練練手。當他捧起那些動輒數米長的書卷時,卻著實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至於寫字……竹影張羅了文房四寶,隨即又陪侍一側抻紙的架勢,讓他的某些記憶立時為之復甦。

  伏案書寫乃是宋明之後的寫字姿勢,而在這個年代,盤膝坐於座席,將紙捲成卷狀,然後左手持卷右手書寫,這才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是杜家這樣置辦得起婢僕僮僕的人家,頂多讓人在一旁抻紙陪侍,真正寫字也得懸腕紙上。

  問題是從前那個杜士儀從小受著這樣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飴,他勉強打起精神來試了一試,身體倒能習慣這樣的寫字姿勢,寫出來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卻著實讓他無法忍受。

  而且,他從竹影那兒得知,書箱中剩下的紙屈指可數,就連墨丸也只剩一丁點,若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買。要練字的話,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寫破漆盤,寫禿千筆,否則得另想想辦法!

  然而,當著杜十三娘的面,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我只是看外頭竹林幽深,想著若是回頭司馬大兄舉薦的人到了,請人砍幾根竹子下來,興許可以再添幾樣陳設。”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爽朗聲音:“杜小郎君可在?”

  這一次,見杜士儀面露驚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時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門。出了門後,見籬笆那一頭,司馬黑雲身後跟著一個赤裸上身,體格健碩,渾身黝黑,手裡提著一袋各式農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觀那少年形狀,彷彿是崑崙奴?就算在長安,這樣一個崑崙奴,至少要價十萬錢,多是貴婦千金用來牽馬執蹬,郎君只打算僱個尋常老實農人而已,怎麼送了這樣一個人過來?

  疑惑歸疑惑,竹影仍是快步到籬笆前頭開了院門,緊跟著,她就發現杜士儀也從草屋中迎了出來。前次她已知道這司馬黑雲不過是一介從者,眼下見杜士儀對其仍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親近熱絡,她頓時微微蹙了蹙眉,隨即才躡手躡腳徑直回了草屋。

  見杜十三娘支著胳膊已經半坐了起來,她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待到杜十三娘輕聲詢問,她少不得開口說道:“來的是之前雨中送了咱們回來,又帶了孫道長來給娘子看病的那個司馬黑雲。”

  “原來是那位。”杜十三娘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隨即便衝著竹影吩咐道,“之前孫道長登門,家裡只有白水待客,如今我的病好多了,阿兄的病峰迴路轉,開銷也已經有限,你下次去集市上頭,也記得採買一些做酪漿的果子,再有客人也不至於太狼狽寒酸。”

  竹影正要開口,聽見外間杜士儀和司馬黑雲已經進了屋子,她連忙點點頭去了外間,整理了坐席又送上水之後,便垂手退到了一旁,目光卻忍不住頻頻去瞥那個跪坐在門口東張西望滿臉好奇的少年崑崙奴。好在她並沒有等多久,寒暄兩句之後,司馬黑雲便爽快地說到了正題。

  “杜小郎君前次說要一個會耕種的可靠人,所以某今日便帶了這崑崙奴來。說實話,某這次也是跟著吾家主人翁到嵩陽觀盤桓一陣子,可既然杜小郎君託付,原打算到鄰近村莊去瞧瞧看看。正巧某昨日隨主人翁去登封縣城,卻遇到有人當街貨賣這崑崙奴,竟只要價一萬錢,不及市值十分之一,卻仍是無人問津。

  一問左右方才得知,這崑崙奴最初的主家好鄉野之趣,於是他雖只十四,卻從小學得一手好農活,其餘牽馬執蹬,鞍前馬後護衛的差事,卻一概不會,為人僕婢的規矩更一竅不通,只一身蠻力。因為最初的主家過世,家眷離登封前將其賣了,可每次都是做錯事惹怒主家被發賣,如今已經好幾次,身價從最初的十二萬錢,跌到了如今的一萬也沒人買。

  一萬錢買一個只會幹農活的大肚漢,誰願意?可杜小郎君只要會做活的,主人翁笑說此人正好,某就要價八千錢買了回來。橫豎他不懼寒暑,院子裡砍些竹子搭個棚子盡可過得,倒比僱人可靠。賣了他的那家人還把他輾轉賣了幾戶人家都一直隨身帶著的農具等等一併附贈,真正算下來他的身價錢幾乎相當於白送。若杜小郎君覺得不好,某帶了他回去,到時候送到東都去賣了也可。”

  聽到這裡,杜士儀少不得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少年崑崙奴。見其聽到司馬黑雲的話,東張西望的腦袋立時低垂了下來,看上去流露出幾分顯而易見的沮喪,他不禁思量片刻,旋即便搖了搖頭。

  “反正我要的只是個侍弄田地種些瓜果菜蔬的人,又不要他近身服侍,懂不懂規矩倒是無妨。只他的身價要八千錢,我也不瞞司馬大兄,因我的病,舍妹幾乎傾盡家產,如今就是把這草屋和家什拆了零碎賣,我也絶拿不出這許多。”

  “這卻不急,日後再還也使得。”

  聽司馬黑雲如此說,杜士儀立刻搖了搖頭:“日後二字卻說不得。我已經承司馬大兄深情厚誼,斷然不敢再領受這樣貴重的贈予。無功不受祿,這崑崙奴的身價錢我總得給你。

  不如這樣,現如今我大病初癒,卻也幹不得其他,但一味閒著養病,不但於身體無益,而且亦是無所事事。我從小讀書習字,此前因身染重疾荒廢了許久,但抄書仍是使得,不知貴府主人翁可有什麼典籍書冊需要抄錄的?坊間抄書一卷該多少錢,就算多少錢,日後折成他的身價!”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司馬黑雲先是一陣訝異,最後方才笑道:“既是杜小郎君已經打定了主意,某便去回稟了吾家主人翁。”

  談成了此事,杜士儀頓時心下一鬆,又留人小坐了一會,方才送走了司馬黑雲。等到目送人消失在小徑盡頭,他方才低頭看著門邊上的這個少年崑崙奴,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渾身黝黑的少年崑崙奴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新主人,隨即便囁嚅說道:“從前的名字都是從前的主人取的,請郎君重新賜名。”

  面對這麼一句話,杜士儀不禁眉頭一挑:“那你第一個主人給你取的是什麼名字?”

  這一次,少年崑崙奴的回答卻很爽快:“薛少府給我起的名字叫田陌。田土之田,井陌之陌。”

  聽到其口齒清楚地說出了這第一個名字的來歷,杜士儀當即開口說道:“那就還是叫田陌吧。你跟著那位薛少府既然幹得一手好農活,那外頭院子裡的這些田地,我就都交給你了。”

  這個熟悉的名字失而復得,田陌的眼睛裡頓時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想都不想便跪下直接磕頭說道:“多謝郎君!”

  磕頭認了主人,田陌便立時提著柴刀出去,在竹林中砍了幾根竹子搭了個遮風擋雨的棚子。等到風捲殘雲一般吃過午飯,他又用一整個下午將院子裡那左右兩塊荒蕪的地全都翻了一遍。滿頭大汗的他本打算再去挑水,可從竹影口中得知這草屋後頭便有一口井,山溪就在旁邊,他這才擦了擦額頭笑道:“從前我在薛少府那兒,都是去一里外的山溪挑水灌溉瓜果,薛少府一直都讚我種出來的菜好吃。”

  裏屋的杜十三娘聽到這話,一時忍俊不禁地對杜士儀說道:“阿兄,這種菜耕田會的人多了,那位薛少府居然用身價這麼高的崑崙奴來做這些農家事,怪不得別家買了回去沒兩天又轉手賣了他。瞧他這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勤快樣子,用來給人做跟班隨從,他自己也會覺得氣悶呢!”

  “所以說,賣了他的人多半都會覺得,他那第一任主人薛少府當年才是性子古怪暴殄天物。”杜士儀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什麼,當即緩步走到門前,看著咕嘟咕嘟正捧著木瓢在喝水的田陌問道,“田陌,你說這時節的地裡,該種什麼東西最好?”

  放下水瓢的田陌立時直起腰來,不假思索地說道:“這時節種瓜果最好,胡瓜、崑崙瓜、菘菜,若要種些別的,時令就來不及了。不過,這幾分地實在太少了,郎君要是願意,竹林中可以再開墾幾塊地出來,而且這時節的筍雖說大多有些老了,可找找興許還有嫩的,挖些筍來做什麼菜都是相宜的。而且如今是春天,山上野菜遍地都是,從前薛少府就喜歡嘗個時鮮,費上小半天就能挑上一簍!”

  田陌一口一個薛少府,別的主人聽了興許會心中不快,但杜士儀卻根本不在意此事。那些富貴人家要的是崑崙奴牽馬執蹬充場面,田陌這等農活本事自然明珠暗投,可到了什麼都缺的自己這兒,光是這一項就可以解決最大的燃眉之急了。畢竟,竹影雖巧,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好,那你就拿出你在薛少府那兒練出的全副本事來!”

  時隔許久轉手多人,再次在新主人眼中看到了肯定和讚賞,田陌一時又驚又喜。而杜士儀轉身回到屋子裡,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抑制不住的歡呼,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2 10:04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八章 有志不在高

  儘管上次雨中曾經跟著竹影來過一次嵩陽觀,但那時候觀門緊閉,杜士儀不過隔著高聳的圍牆看了一眼裡頭飛檐斗栱的各式建築,印象中只覺得宏麗之中不失清雅幽深。前幾日司馬黑雲代其主下帖邀約,今日由道童引入正門,他這才領略到這座嵩山第一觀的真正風采。

  嵩陽觀的山門兩側立柱上遍刻龍虎雲紋,門上那一方牌匾乃是高宗皇帝御筆,即便杜士儀從小看慣無數名家碑碣法帖的搨本摹本,也不得不承認,那一手飛白著實神韻非凡。然而,他也知道今日應邀而來,要逛大可以趁以後,端詳片刻就立時跟上了前頭的道童。此前是司馬黑雲派人來請,他本以為應是其帶路,可不想那道童一路領著他進去,最後卻把他引到了一座青黑色屋頂,屋簷高挑的大屋前。

  “杜小郎君,已經到了。”

  “這是……”

  “這是觀主的飛星閣,觀主和司馬先生孫道長都在其中。”

  既來之則安之,杜士儀定了定神,便從那道童打起的竹簾處跨過門檻。繞過外頭那四扇紙屏風,他這才發現,今日這飛星閣中竟不止他原本預料中的寥寥數人,赫然滿堂賓客。居中的主位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年紀應該很不小,頭髮雪白,乍一看去彷彿慈眉善目,但再一細看,卻彷彿別有幾分鋒鋭之氣。而在其左下首,便坐著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太沖道人孫子方。而在右邊與那主位老道平齊的坐席上,亦坐了另一個老道。

  那老道兩鬢霜白,面色紅潤精神,他卻是一時半會辨不出其人年紀,只覺得彷彿別有滄桑,而與孫太沖的含笑點頭,以及那主位老道的微微頷首相比,這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老道氣度更顯從容閒適,他本能地覺著,這就是那位雨中伸援手的老者,司馬黑雲的主人。

  而在這三人以下,其餘坐席上的八九個人年紀不一,有的身穿道袍,有的則是布衣儒衫,不見任何金玉錦繡。然而,屋子裡的青銅熏籠中燒著香調芬芳清雅的上好香料,垂手侍立的婢女皆是相貌姣好,座上更是人人手捧白瓷茶盅,且那外間繪滿各色人物的屏風他剛剛儘管只掃了一眼,卻眼尖地看到了落款,正是當官名氣不大,人物畫卻冠絶初唐的閻立本!

  說是道觀,這氣派竟過於樊川杜氏那幾家世代仕宦官職頗高的幾戶人家!

  “杜小郎君,這是宋觀主。宋觀主,這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孫太沖是在座眾人中唯一見過杜士儀的,當下少不得起身替他一一引見,觀主宋福真之後,他便立時轉向了那兩鬢霜白的道人,“這位是天台山的司馬先生,他那位從者想必杜小郎君已經熟識了。”

  只有姓氏而不說其名,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雖來過草屋數次,卻絶口不提自家主人,此刻杜士儀自然免不了心中更加納悶。依禮見過那司馬先生之後,他又隨孫太沖見過其他人。其中有的是嵩陽觀中修行的道士,有的是來自東都洛陽的世家著姓子弟。然而,到了最後那人時,他正因為其人彷彿有些面善而快速搜索著記憶,那人卻不等孫太沖引見,便笑容可掬地起身拱了拱手。

  “城南韋杜,關中巨族,世代簪纓,樊川之盛,便在此二姓。樊川杜曲杜十九郎的名聲,京兆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孫道長就不用再解說了。杜十九郎四歲能文六歲能詩,不意想我今日又在嵩陽觀一睹風采。”他說著微微一頓,旋即笑著說道,“說起來,我和十九郎還曾經見過數面,十九郎莫非不記得了?”

  說話的人約摸十八九歲,頭戴黑介幘,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竟是一位風采頗為出眾的美男子。站在他的面前,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聞到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馨香。他自然不會因此把人當做是女子,須知唐人最喜熏香,名門大族多有秘藏制香之法,對面這青年不過是好濃烈之香而已。然而,聽到對方一見面便對自己大加恭維,他不禁眉頭微皺,隨即還禮問道:“大兄莫非也是京兆府人?”

  “十九郎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鄙人柳惜明,也常呼朋喚友去樊川杜曲遊玩,故而這些年見過十九郎好幾次了。”

  見人回答得坦然,杜士儀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大多數人都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們這兩人,他便微微笑道:“沒想到竟是他鄉遇故知。大兄既然也是京兆府人,消息似乎遲了些,年前一場大病,不但幾乎要了昔日只不過微有聲名的杜十九一條性命,而且還讓我從此之後文思半點也無,幾乎再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詩文來。若非我尚在稚齡的妹妹帶著千里迢迢到嵩山求醫,只怕便不會站在這兒了。”

  此話一出,剛剛那些洛陽人士還在思量這京兆杜十九這麼大名氣,自己沒聽過是否有些孤陋寡聞,可此時此刻杜士儀這實情一說,他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表情自是各不一樣。有的人搖頭惋惜,有的人暗自搖頭,也有的人幸災樂禍,然而,不論心裡怎麼想,不少人卻都拿眼睛去睨視那柳惜明。面對這些顯然有異的目光,柳惜明只能強自鎮定地說道:“我這大半年都在洛陽,倒真的不知道十九郎竟不幸招此橫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遭此橫禍,我方知親情可貴,否則也沒有如今重見天日,更不會覺得否極泰來,反倒耿耿於懷所謂江郎才盡。”

  泰然自若揭出了自己江郎才盡這個事實,聽了柳惜明這般辯解,杜士儀卻沒事人似的,再次拱手道了一聲幸會之後,便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坐到了柳惜明下首那最後一個坐席上。只看今日純以年紀論座次,這本就是他應有的座位。

  “難得司馬先生蒞臨嵩陽觀,諸位剛剛既然都拜會了,現如今不當面請教,更待何時?”

  觀主宋福真彷彿沒察覺到剛剛室內瀰漫著的尷尬似的,徑直做了開場白。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明白,今日自己應邀而來並不是他所求司馬黑雲之事已經有了眉目,而是恰逢另一場盛會。就不知道這位自己根本無從得知的司馬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不但道士,就連洛陽也有人特地聞風趕來,其中不乏王鄭著姓。想著想著,他不禁好奇地抬眼打量其人,卻不防目光和對方碰了個正著。

  “司馬先生的《坐忘論》,小子曾經通讀多遍,其中真觀第五中有雲,雖有營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然而生者在世,除非聖人,否則若有營求,則必苛求得失。敢問司馬先生,這得失之心,從何而滅?”

  一個年輕士子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那司馬先生收回了剛剛打量杜士儀的目光,當即笑眯眯地說道:“正因為要做到如此殊為不易,所以我才在坐忘論中說,可力為之。得失乃欲求,欲求乃天性,但既要坐忘,倘若不能把這些摒棄在外,又怎能心平氣和?就好比我一清淨世外之人,倘若和那些科舉之中求出身的士子一般,和朝堂上但求再進一步的官員一般,非要求一個名動天下貴顯一時,那便是得失之心太重了。當年我就說過,陰陽數術不過異端,於治國無用,於修身更無用。真正要求清淨求出脫,首先得從自省做起。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至理也,我與諸位共勉!”

  見多了那些史書典籍中出沒的各色神棍,此時此刻聽這司馬先生如此一番乾脆俐落的話,如今對神佛半信半疑的杜士儀不禁暗自喝采。再看座上其他人亦是頻頻點頭,原本以為今日這一遭必定難捱的他少不得打起了精神。果然,接下來便一再有人發問,問題從其《坐忘論》中的收心斷緣,到《天隱子》中的漸法入道,再到所謂的服氣療病。他正聽得興緻勃勃的時候,剛剛被他反詰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惜明突然再次開了口。

  “司馬先生的服氣養生之道,據說連太上皇都極其推崇。不知道如杜小郎君這樣的病情,若服氣養生,他日能否恢復從前的文思泉湧?”

  這個問題問得不但刁鑽,而且赫然又是矛頭直指杜士儀,一時四座皆靜。而杜士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若有所思地看著座上這笑口常開的司馬先生,卻見其人仍是笑容可掬地捋了捋下頜鬍鬚,旋即便頷首笑道:“服氣養身求的是養身長生,但若要收效,卻是長年累月的事,可不是所謂終南捷徑。倘若服氣便能文思泉湧,道門還不被人擠破頭?再者,杜小郎君的病已經由子方診治過,如今已無大礙,我就不越俎代庖了。當然,若是杜小郎君有意隨我去學吐納服氣,那自然也並無不可。”

  這一番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話,聽得座上眾人無不莞爾一笑。而事涉自己,司馬先生都已經答了,杜士儀便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病得愈已是得天之幸,若再奢求其他,未免太不知感恩。不能為文學雅士,未必不能為法吏;不為法吏,未必不能精研武藝上陣殺敵;即便文不成武不就,未必不能為書蠹;不能為書蠹,總還能為田舍漢!”

  那柳惜明一言被那司馬先生四兩撥千斤似的擋了回去,此刻聽到杜士儀最後半截話,少不得嘿然嘆道:“田舍漢何等卑陋,十九郎何必如此心灰意冷?”

  “田舍漢未必卑陋。昔日諸葛武侯,不是也躬耕於南陽?”杜士儀有意混淆了《出師表》中的躬耕二字未必實指,隨即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須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沒有農人,其他人豈不是要餓死?”

  這前頭不過尋常之意,尤其聽到杜士儀竟然說大不了為田舍漢時,不少人更是譏嘲地皺起了眉頭竊竊私語。然而,聽到此刻那脫口而出的四句詩文,屋子裡漸漸有不少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還是孫子方輕咳一聲第一個開了口:“這四句詩道盡農人辛勞,不知此詩名曰……”

  “憫農。”

  聽到這極其切題的二字詩名,那司馬先生突然拿起坐席前的玉槌,輕輕敲了一下面前的玉鐘,但只聽那清越的聲音乍然在室內傳開,他方才含笑說道:“好了,杜小郎君倒是病體痊癒,可我這把老骨頭長途奔波,現如今這風寒還沒好呢,容我退席先歇息一個時辰,諸位但請自便就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2 03:4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九章 宗主

  正主兒退場,孫太沖便笑說今日春光正好,不如烹茶品茗,一時在座大多數人自然附和,都起身跟去了茶室。然而,此前落座時已經得了婢女奉茶一杯的杜士儀,硬著頭皮嘗了一口,先是被那茶水中刺鼻的蔥姜味給熏了一觔斗,又被那其中說不出是咸還是辣的滋味給鬧得喉頭乾澀一肚子難受。於是,這會兒他也懶得去湊這受不了的熱鬧,見剛剛針對自己的那柳惜明正在和嵩陽觀主宋福真攀談,他索性就站起身悄然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屋子,他便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那個小巧玲瓏的白瓷茶盅也捏在手中給帶出來了。此時此刻站在光線通透的室外,他對著陽光一照,見這茶盅潔白如雪,輕薄如雲,並無半點雜色和其他花紋圖案,造型簡潔古樸。想到草屋中自家所用的那些陶碗陶盞,他想起記憶中樊川家中似乎也有一套瓷器,如今也不知道是還留在家裡,抑或是因為看病所需,而被杜十三娘變賣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迴轉身進屋之後,見那邊廂柳惜明仍在和宋福真說話,他便招手喚來了一個婢女。

  “適才一時把玩,竟是把這瓷盅都帶出了門。你收了吧。”

  那婢女唯唯諾諾雙手捧了東西收回,等目送杜士儀出門,她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觀主的召喚,連忙畢恭畢敬地轉身上前。等到她稟報了剛剛杜士儀去而復返的事由,看到觀主衝著自己擺了擺手,她連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這婢女剛剛下去,柳惜明便冷笑道:“杜氏雖是關中大姓,但這些年來傑出人物大大不如從前了,就連聖人之前也嘆過萊國公無後。相形之下,樊川韋曲雖是駙馬公房那一支幾乎盡墨,可好歹還有些人物。樊川杜氏文會我去了幾次,杜十九被人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便彷彿眾星捧月一般,可著實不過尋常而已!只可惜他這一病,他所在一支的那些長輩苦心造勢,欲求天子召見神童以再揚族名,卻是心血白費!只看他一個白瓷茶盅就覺得稀奇,足可見其人著實不堪!”

  “夠了!”宋福真打斷了他的話,旋即便淡淡地說道,“杜氏的文會,既然自家有英才,捧一捧也無可厚非。你自己非要去湊熱鬧,還怪別人眾星捧月?今日當眾發難,卻被人反將一軍,你以為你這露臉就很風光麼?”

  “舅舅,我也是以為杜十九江郎才盡羞於言明,可沒想到他竟然……”

  “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傷疤?戳了之後想要補救,便拿司馬先生作幌子?你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梓光,柳氏亦是關中名門,家境豪富,遠勝杜十九這等已經漸漸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爭,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舉只能讓人笑話!我特意算好了司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來,不是讓你出醜的。況且,杜十九那首憫農顯然對司馬先生脾胃。你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來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卻是難如登天!”

  面對這一番疾言厲色的數落,柳惜明低頭唯唯應了,面上卻閃過了一絲不以為然。杜士儀那四句詩不過取了憫農之意,真要說用詞對仗只是尋常,不過譁眾取寵罷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卻還存疑!若是腹中真的還有些東西,怎會連孫太沖的茶室邀約都避而不去?

  杜士儀渾然不知道那飛星閣中正在說話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著那道童一路進來,就對這嵩陽觀的建築倒是頗有些興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氣尚好,觀中香客眾多,但飛星閣這樣觀中道士所居之地,卻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來到香火繚繞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著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禱告,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過門檻進了裡頭。

  儘管杜十三娘嘴緊,但他還是從竹影那兒得知了眼下捉襟見肘的處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幹,菜蔬乾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買,但柴米油鹽醬醋茶,也不過是僅僅省去了第一樣,最後一樣他也無福消受而已。而且,須知杜十三娘帶他離開京兆府的時候何等窘迫艱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癒,又何以面對那已經一落千丈的名聲?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環,和那柳惜明一樣幸災樂禍甚至心懷惡意的人,絶不在少數。士農工商,他在人前說歸那麼說,卻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漢。要帶著杜十三娘在這時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東西是必不可缺的。

  他沒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團上,而是站在原地舉手默默禱祝,好一會兒方才深深躬身行禮。直起腰時,他便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原來在這兒,讓某一番好找。”

  轉身見是司馬黑雲,杜士儀自然少不得笑著打了個招呼。待到與其出了三清正殿,避開眾多香客往一條僻靜的小徑走去,他方才聽得司馬黑雲說道:“今日突然會這般萬千客來,吾家主人翁也沒料到。本是想請你來託付抄書之事的,可剛剛那許多人,顯見也不好提。主人翁這會兒正在後頭的養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則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門了。”

  “那好,請司馬大兄帶路吧!”

  養性館便是嵩陽觀那幾座小巧別緻清靜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儀隨著司馬黑雲進去,一路不過是遇到兩三個從者,待到屋裡,他就只見適才那位司馬先生正在那兒盤膝打坐,彷彿已經陷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旁邊只有一個道童侍立。見司馬黑雲衝著自己打了個眼色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著坐席坐了下來。本以為對方要考驗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過一小會兒,盤膝打坐的司馬先生便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杜小郎君從小臨的是誰的帖子?”

  “先臨的歐陽公,然後是王右軍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儀自然答得不假思索。

  “這麼說,杜小郎君擅長的是八分書?”司馬先生見杜士儀點了點頭,隨即便說道,“可能寫幾個字讓我看一看?”

  眼見那道童立時去捧了文房四寶過來,儘管這幾日已經把那寫字的姿勢重新練習過,但真正取了捲紙,提筆蘸墨,杜士儀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在紙上一筆一划寫了起來。待那兩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跡稍干,便遞還給了那道童。須臾,司馬先生從道童手中接過了紙卷,仔細審視片刻之後,他對這筆力頗為滿意,隨即便念出了聲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原來還是剛剛那首詩,字好,詩更好!你小小年紀知道憫農,著實不易,先師在世時,亦是有言說,天下之計在於農。”

  聽這位司馬先生提到先師,這一次,杜士儀思來想去,終於直言問道:“司馬先生,我年少淺薄,孤陋寡聞,此前雖得先生命司馬大兄兩度義助,但他守口如瓶,從不吐露先生來歷。今日再登門,我本為抄書而來,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場面,若是再不知先生來歷,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醜了。”

  “哦,原來你至今還不知道我是誰麼?”見杜士儀搖了搖頭,司馬先生終於忍不住撫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勸農桑興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詩文才名譽滿天下的文人墨客,不過一介修身養性的道士,原就不該人盡皆知,一到某地四方賓客紛至沓來!杜小郎君,你可說了一句最最實在的大實話!”

  杜士儀從這笑語中沒聽出任何反諷的意味,反而覺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歡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見對方含笑說道:“黑雲不對你挑明,是因為他追隨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氣。你今日既徑直相問,那我自然沒有什麼不可說的。貧道司馬承禎,法號道隱。”

  這一次,杜士儀終於隱隱有些印象。然而,不是從前那個杜士儀的記憶中有這個人,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苦心孤詣只做詩的少年郎,自然無心於僧道上下什麼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經在前世父親珍藏的那些年代久遠的碑碣搨本中,看到過這個名字。而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還有好些軼聞。

  “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馬宗主?”

  司馬承禎看著杜士儀攢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樣子,倒是覺得這少年郎反應真實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所說關於這少年郎的林林種種,也讓他頗為滿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點頭,便開口說道:“我性喜清淨,不愛人多,今日看來,這賓客紛至沓來的光景只怕會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請回嵩山,是因為嵩陽觀中,收有先師當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師親筆所寫的不少遺著。這些書是當年先師送給嵩陽觀的,其中有些我亦無抄本,你既然對黑雲說過能抄錄,倒讓我多了個幫手。”

  杜士儀不想誤打誤撞,司馬承禎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於此,一時不禁愣了一愣,隨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著提出此意,只怕甘願抄錄的人能夠一直排到峻極峰山腳。”

  “此言差矣。我是還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經賓客盈門了?可惜了,坊間那些專事抄錄的書手要丟掉老大一筆生意!”司馬承禎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緊不慢地說道,“只不過他們都自願為我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卻是為了償清那崑崙奴的身價錢,所以自然有些分別。聽聞你懂得醫術行針,既如此,陶祖師親筆所書的《本草經集注》,便交給你抄錄如何?雖說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師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

  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經集注》原本!

  後世那一卷只剩序錄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殘本《本草經集注》,當年被日本人攜出中國後,便連下落都是眾說紛紜,他只看過父親珍藏秘不示人,道是從前師長所贈的一份搨本。另一份殘卷亦是在德國,自己轉悠了大半個地球亦是不曾有緣一見,如今能抄錄到陶弘景手書的原本經卷,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見杜士儀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馬承禎不禁笑了起來:“既如此,你是留嵩陽觀抄錄,還是繼續回你的草屋?”

  儘管嵩陽觀近些時日必然會貴人雲集,留在這裡興許會遇到很多機會,但杜士儀仍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煩請司馬大兄將此書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錄後,請他送回抄本。草屋清淨,更利於靜心抄錄。”

  司馬承禎聞言大笑,想都不想地點頭道:“好,就依你!看你剛剛四處閒逛,想來也是不打算再回飛星閣的,我這就讓黑雲送了書卷和你一塊回去。宋觀主和子方那裡,我替你打一聲招呼就是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2 08:40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章 線裝書

  草屋抄書的日子過得極其平靜。

  當然,這只是杜士儀自己的看法。無論是日間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馬黑雲,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對他的某些舉動極為驚異。那一日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條在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概樣子,又對田陌解說了許久,等到這崑崙奴從竹林中挑選材料,繼而做出了一張竹製椅子來以及四根結實的竹製樁子,他又勞駕司馬黑雲到山下集市去買了一張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來之後釘在四根竹樁上,做成了一張簡易的方桌。

  而此時此刻,杜士儀便是坐著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將那一張張用來抄錄《本草經集注》的黃麻紙攤平了在這張小桌上,聚精會神地對著原本伏案疾書。一連十幾日,他每日抄寫四個時辰,效率比第一日讓竹影抻紙抄錄快了何止一倍。除卻這四個時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後去爬山,傍晚飯後則是竹林散步,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續下來,儘管抄書亦是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可這樣的鍛鍊再加上他每抄半個時辰休息一小會兒,如此勞逸結合,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大有好轉。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兒時在父親的強逼下抄過眾多古書碑文,也就是那時候發現,但使自己抄過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鐫刻在腦海中一般。而現如今他驚喜地發現,這一能力依舊還在。也就是說,等到這《本草經集注》抄完,他便能將此書倒背如流了。

  至於司馬黑雲,最初因為那些書都是從嵩陽觀中借出的珍貴原本,他每日一早便會過來代主查看進度,可後來眼看杜士儀抄書效率極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餘字的序錄,他在大為驚訝的同時,也就不再日日清晨來此了,而是不拘什麼時候就神出鬼沒地來此一遊,偶爾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頓飯。幾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個月功夫,現如今杜士儀手頭正在抄的,竟已經是《本草經集注》的最後一捲了!

  此時此刻,他饒有興緻地盤膝坐在座席上,仰視全神貫注的杜士儀,突然對一旁的竹影說道:“杜小郎君還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斷。某將前頭那幾卷書卷送回嵩陽觀時,吾家主人見其上字跡規整,卻是又快又好,再聽得如此抄錄之法,一時歎為觀止。”

  聽到別人誇讚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著說道:“我家郎君天資聰穎,從小課業就無師自通,所以才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時的權宜之計而已。”見桌上香爐中的線香已盡,又到了休息時間,杜士儀揉著手腕站起身,見司馬黑雲亦是隨之起身,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誠心問你,平日看書可覺得不便?”

  司馬黑雲雖是從者,卻識文斷字,這一點是杜士儀在寫字時發現其曾經在旁觀瞻時就已經發現了的。果然,說完這話,他就只見司馬黑雲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當年先生悲憫收容,必然不可能識字,枉論看書,所以能有書看便已經知足,從未想過什麼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見過不少貧寒士子因置辦不起書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這本草經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錄一塊,要抄齊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們也能如杜小郎君這般,想必會節省頗多時間。”

  杜士儀不意想司馬黑雲竟說起了親身經歷,又由此及彼,覺得他這抄書的法子可替寒門士子省時省力,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活字印刷這四個字只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記憶之中,杜家祖傳的書卷幾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諸如四書和史記漢書等等極少數,這次他帶出來的杜家經卷便是祖輩的手抄書。而且,所謂泥活字,從刻字到排版樣樣都是專業活。更重要的是,需求決定產量,如今識字的人並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權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輕嘆道:“書貴如金,確實令人嗟嘆。而且,如今這樣的書卷,還有頗多不便。一在閲讀,二在收存。蠹蟲霉濕全都最是毀書,而此等書卷即便有心保養也很不容易。司馬大兄可還記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書箱中的書都拿了出來展開透氣熏香,足足折騰了一天,結果兩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識到杜士儀真正想說的問題,司馬黑雲頓時大為驚異:“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兩漢時,用的是竹簡帛書,而到了如今,竹簡早已不用,就連帛書也因為花費巨大,鮮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紙或是藤紙,卻依舊和當年的竹簡和帛書一樣,將一張張紙裝裱成長幅,最後加軸捲成一卷。可如此一來,書卷的存放保養取用便大成問題,書卷不耐壓,要麼插放,要麼堆放,可在書箱裡也就罷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卻不容易找尋。而且,各家的書屋總不如朝廷的書庫。就比如我家祖上傳下來不少珍貴書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護,可現如今的和當年的相比,已經很是不如了。當然,還有一點,捲軸捲起展開都費事費時。”

  說到這裡,杜士儀朝著竹影吩咐道:“你去書箱中,把那個我之前放進去的油紙包拿出來。”

  竹影聞言立時應聲而去,不多時就捧了那個油紙包回來。這一次,就連一直在裡間聽著外間動靜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為之動念。想起此前兄長每日抄書完畢之後,總會神神秘秘支開她和竹影,在屋子裡搗鼓過什麼東西,後來還鄭重其事裝進了油紙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儀打開油紙包,拿出裡頭那一沓東西來,司馬黑雲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是……”

  就只見那一沓東西展開來,卻只見這一沓裁切成長六寸,寬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書頁左側整整齊齊地打了孔,旋即用針線裝訂成冊,封面以皮紙包裹,從後往前一頁頁翻閲過來,方便簡單,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捲軸裝的書大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著這奇怪裝幀樣式書冊的司馬黑雲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見杜士儀翻閲的時候其中掉下來一張紙片,她連忙俯身撿了起來,見是一首憫農,一時眼睛大亮。須知如今坊間最流行詠唱好詩佳作,而這一首詩她從未聽過。再加上兄長一病這幾個月來,鮮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別人的佳作,那麼答案顯然就只有一個了!

  阿兄又能作詩了!

  她幾乎憋不住這到了嘴邊的歡呼,好容易才忍著滿臉喜色悄然退下,卻是匆匆到一旁衝著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顧不得田陌正在地裡侍弄菜蔬,眉開眼笑地說道:“竹影,我剛剛瞧見阿兄做了一首新詩!”

  “啊……”竹影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隨即慌忙摀住了嘴,好一會兒方才滿面歡欣地說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癒,又能再提筆為詩,都是娘子一片誠心感動天地!”

  杜十三娘使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趕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卻是在塵土中屈膝跪了下來,合十喃喃禱祝道:“皇天后土,諸天神佛,阿爺,阿娘,阿兄終於大病痊癒,聰穎機敏更勝從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日若再有坎坷磨難,請都降於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這輕輕的呢喃聲旁人都沒有聽到,只有低頭看著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頭。看著這位眉眼如畫的小娘子,想著剛剛這誠心十足的禱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閃閃的。

  屋子裡,杜士儀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拿著這摺子似的書翻來覆去地看,他卻又從油紙包裡拿出其他幾本書,竟依次是《本草經集注》的序錄和前六卷。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翻著這幾本書,他這才開口問道:“司馬大兄覺得這些法子如何?”

  “單從取用翻閲來看,自然是比捲軸更方便,可初見此書的未免會覺得不習慣……”司馬黑雲突然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著杜士儀問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這彷彿是之前已經抄錄好的本草經集注序錄和前六卷?”

  “不錯,前六卷我之前已經讓你轉交了,但實則我每一卷都多抄錄了一份,這些只是自己試著用此法裝訂成書。我從小看多了書,始終覺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幾個月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期間甚至不能動不能說,反而不時想到這些事情。如此線裝,只要事先裁好紙張,抄錄完成便能迅速裝訂成書,而且方方正正易於存放,不用紫檀軸玉軸牙軸木軸,縱使貧寒士子,自己動針線就成了,也省卻了裝裱成卷的麻煩。”

  杜士儀頓了一頓,隨即才繼續說道:“而且,我聽說如今兩京佛事日盛,佛經供不應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眾多求得佛經回家,捲軸存放不便,取用展開誦讀亦是不便,所以曾經有佛門法師提過,這捲軸裝的經書能否改一改,一來讓價錢更便宜,二來能夠便於善男信女日日誦讀。我記得,從前在哪一家寺院見過一種經折裝的佛經,其狀猶如將捲軸每隔數寸摺疊一次,雖則方便,但畢竟容易斷折。而且,我等讀書人,總不能凡事讓佛門子弟專美於前。尤其是諸如本草這樣的醫書藥典,若能如佛經一般多多傳世,想來也能救人於水火。”

  此話一出,還在躊躇的司馬黑雲頓時目光一閃,隨即便開口說道:“杜小郎君這些書可否借我一日?”

  “自無不可。”

  等到司馬黑雲將幾冊書重新裝入油紙包中,又納入懷中匆匆離去,杜士儀方才回到了書桌前,重新提筆蘸墨,定了定神後便繼續抄起了書。

  上清派的歷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門出身,見識高遠,司馬承禎此次既然是為了陶弘景遺著而來,興許會因他建言而有所作為。畢竟,道門歷代先賢所著的那些醫術藥典,乃至於化學哲學等等珍貴典籍,價值怎會遜色於那些佛經?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3 09:23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一章 印書

  連月以來,嵩陽觀中的所有精舍全都滿滿噹噹住了人。所幸儘管天氣一日日炎熱了起來,但山中本就是避暑之地,且嵩陽觀中的精舍全都掩映在竹林之中,清風習習之下,日子卻也不難捱。

  這些精舍往日只是上香賓客偶爾小住的地方,現如今在此的人卻都不去前頭殿中朝拜,而是在焚著清香佈置雅緻的精舍之中,抄錄著那些已經有百多年歷史的書卷。以這些人的身份,這些抄書之類的事情交給家中識字的下人也好,交給書坊抄書的書手也罷,總歸不用自己動手,但現如今那一卷卷的書卻早早被分派一空,沒人覺得多,只嫌需要自己動手抄錄的書少。不但如此,每一個人都是十萬分用心,恨不得每一個字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當然,抄書之餘,去拜謁那位赫赫有名的茅山上清派宗師的,那更是少不了的。

  這其中,柳惜明是最慇勤的。然而,無論他在司馬承禎面前如何巧妙展露見識和才華,對方都對他和其他人無甚分別。尤其當那一日得知杜士儀不去孫子方的茶室品茗,卻去見了司馬承禎,而後不告而別,司馬承禎竟然還代其對宋福真和孫太沖打了招呼,他更是心裡嫉恨交加。此時此刻,他再一次到了養性居前求見,不料通報進去了之後,卻是那個據說和杜士儀交往甚好的闊眉從者出來。

  “吾家主人正要見宋觀主孫道長和嵩陽觀中幾位道長,這會兒怕是抽不出空,柳郎君還請改時再來吧。”

  儘管面上不動聲色,但柳惜明想起這幾日各式各樣的回絶婉拒,他不由得心裡一陣窩火,隨即便強笑說道:“既是司馬先生要去見我家舅舅,不如我陪侍前往?”

  司馬黑雲早知道這個常常來此的年輕人是宋福真的嫡親外甥,可見其如此不領顏色,他只能拱了拱手說道:“柳郎君好意心領,但吾家主人如今風寒尚未痊癒,所以命人去請了宋觀主和孫道長來此相會。”說到這裡,見那青石路上一行人往這兒走來,他告罪一聲就撇下柳惜明迎了上去。

  養性居門前,宋福真瞧見外甥上來行禮,面上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他心知肚明其又碰了釘子,所以想找自己幫襯。然而此時此刻,一想到適才得報雙泉嶺崇唐觀那邊終於得到了消息,隨時會派人趕來,他也就顧不得外甥了,淡淡點了點頭就開口說道:“司馬先生交給你的《抱朴子注》,你都抄錄完了?觀中諸位都在足不出戶專心抄錄,你也該用心一些才是。”

  吃了舅舅一頓排揎,柳惜明這才勉勉強強告退離去。這時候,宋福真方才帶著眾道人進了養性居。然而,一進中庭,他就看見的司馬承禎正背手站在居中的一株古槐前,抬頭若有所思仰望著樹冠,彷彿在沉吟什麼。見此情景,他緩步上前後就含笑說道:“看來司馬先生是已經痊癒了。”

  “本就是車馬勞頓方才沾上的一點小風寒,我自己便懂醫理,其實早就好了,如今也就是拿來當做閉門謝客的藉口而已。”司馬承禎這才轉過身來,與眾道人一一見過,他這才開口說道,“為了我的一丁點心願,卻讓這許多人齊集嵩陽觀忙碌,說起來著實太興師動眾。”

  孫子方卻笑道:“平日這些典籍束之高閣,秘不示人,所以這次觀主肯讓大家觀瞻,不說這些聞風而來的各方英傑,就是我等觀中道人,還不是一樣不落人後?司馬先生興許不知道,領了這抄書重任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一式兩份,一份奉呈司馬先生,另外一份他日便留在自己家了。不但如此,我還聽說不少人彼此之間都說好了,來日抄錄完之後互借,這一趟盛事過後,各家都是獲益匪淺,司馬先生和觀主可是給大家行了大大的方便。”

  “好你個子方,明明是我不勞而獲眾人成果,到了你口中卻成了我與人行方便。”

  司馬承禎知道孫子方不過託詞。事實上,嵩陽觀這些藏書,從前對於世家子弟求抄錄,自然是絶無不應之理。莞爾一笑的他見其餘道人亦是笑吟吟附和不絶,他也就擺了擺手說道:“好了,我也不和諸位說這些客氣話。今日請諸位來,卻是因為另一件和這抄書有些關聯的事。各位都是嵩陽觀中人,想來也知道,這號稱嵩山第一的嵩陽觀,從前是什麼來歷。這宮觀數百間宏麗莊嚴的嵩陽觀,就在百年前,還曾經是佛家寺廟。”

  此話一出,一時有人皺眉有人驚疑有人不解,司馬承禎卻是淡淡地說道:“我輩中人修身養性,本不該有紛爭之心。自從三藏法師譯經一來,經天后弘法,佛門日漸昌盛,坊間佛經供不應求,一時竟要動用刻本,即便一卷佛經往往要叫賣一貫,可善男信女往往傾盡全力求回家誦讀供奉。然我輩祖師等等的遺著,往往敝帚自珍絶不示人。”

  見眾人一時面色各異,尤其宋福真眉頭微蹙,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並非指摘宋觀主,畢竟這些書籍都是珍貴之物,凡夫俗子未必看得明白。然而,那些修身養性的書,與福薄的庸人,不啻是暴殄天物。但那些醫書藥典,一味束之高閣卻可惜了。就比如尋常小病,民間不少庸醫卻是反反覆覆都治不好,如子方這樣的縱使醫術精絶,可總不能真的一心懸壺濟世,不管自己修行。所以,先師那些醫術藥理的書,比如《本草經集注》、《效驗施用藥方》、《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等等幾部醫書藥典,我打算讓人刊印出來。”

  聽到這裡,孫子方頓時恍然大悟。然而,此事於嵩陽觀有利無害,他當即第一個出言讚道:“司馬先生一片仁心,我願意輔助!”

  “那此事就拜託子方了!”司馬承禎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便直截了當對其一揖,待到孫子方忙不迭側身避開,他這才對其他人團團一揖道,“諸位,我既然心意已決,此事就不單單是抄書,還需校對加注,怕是連諸位都要一併辛苦,我在這兒一併謝過了。”

  茅山上清一脈自九代祖師陶弘景以來,每一代宗主都為帝王所重,以司馬承禎在道門的威望,這一禮和這一聲謝自然非同小可,即便連年紀更長的觀主宋福真,也連忙謙遜不止。而直到這時候,司馬承禎方才含笑說道:“我此次出天台山之前,曾經讓我一弟子薛季昌主持道事,卻又去信吩咐了另一弟子李含光趕赴嵩山,算算日子,不日即至。如此一來,諸位也能多個幫手。”

  此時此刻,宋福真依稀品出了幾分不對勁的意味,他一時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試探著問道:“那司馬先生……”

  “我可是年紀一大把了,能夠有事弟子服其勞,大夥可得寬宥我偷個懶。”見宋福真恍然大悟,隨即笑說無妨,其他人亦是紛紛湊趣恭維,司馬承禎微微頷首,旋即便繼續泰然自若地說道,“不過,既然回了嵩山,我也想去會會幾位多年不曾謀面的友人了。”

  車出嵩陽觀,想起剛剛眾人聽到他還會繼續留下時的如釋重負,司馬承禎不禁蹙了蹙眉。身為一介方外之士,他已經見過母子兩代天子,不求再揚名於當今,須知伴君如伴虎,陪君王論道談玄並非全然美事。他這一去訪友,也是想暫時抽身,免得遭人惦記,尤其是招君王惦記。沉吟良久,他這才對外頭親自御車的司馬黑雲吩咐道:“去峻極峰下那杜小郎君的草屋。等那些書校注完畢,就用他的法子裝訂成線裝書。他這建言成就一件美事,我也幫他一個舉手之勞的小忙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3 07:59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二章 薦師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大清早走在山路上,聽到山林中傳來了樵夫陣陣彷彿是吆喝似的唱詞,杜士儀不禁露出了幾分笑容。現在再聽到這些,他已經沒有初來乍到剛開始爬山時那種驚嘆了。即便未必能把陶淵明這首《飲酒》中每個字都認齊全,但這峻極峰上的樵夫,幾乎人人都會唱詩——沒錯,是唱,而不是念。他也曾經攔路請教他們從何學來,得到的答覆卻是坊間傳唱,抑或是聽多了也就會了。此時此刻,在陣陣拂面山風中緩步下山的他拐過一處樹林,看清那個正唱著這首赫赫有名《飲酒》詩的,恰是自己每日爬峻極峰遇上過好幾次的一個樵翁,他一時又上了前去。

  “老丈今次可又換了新詩!”

  聽到這聲音,那樵翁回頭一看,頓時笑了起來:“原來是杜小郎君!這首是我昨日剛從坊間聽來的曲調,不是新作,聽說是哪一個前朝時的隱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頭了,聽著清麗,所以就記了下來。倒是老漢這幾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聽聽?”

  不等杜士儀答應或拒絶,他便高聲吟唱道:“腳踏白雲間,束薪濕背上。密林猛虎現,柴扉佳人望……”唱畢他便大笑道,“這是我那天偷懶在山上睡了一覺,回家糊弄家裡老嫗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錢少,聽說我遇到過山虎,立時全都忘了,倒讓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時候的佳人溫柔!”

  杜士儀被這樵翁的戲謔之語說得一陣莞爾,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連兩年都是蝗災,日子難過,苦中作樂罷了!對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條腊肉,滋味如何?”

  和這樵翁相識的這一陣子,杜士儀常常被他拉著說些適合樵唱的詩賦,又蒙其送過一條腊肉。此刻對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來:“鮮香適口,著實好滋味,老丈好手藝!”

  “哈哈,喜歡便好,就是家裡養的,過年時殺了卻一時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歡,我那還有。”說著說著,那樵翁突然一拍腦袋道,“對了,杜小郎君,這些時日我見你每日清晨登峻極峰,越發神清氣朗,病應該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學,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不妨去懸練峰瞧瞧。懸練峰的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求學者絡繹不絶!”

  聽得此言,杜士儀少不得含笑謝過。然而,那樵翁卻又拉著他求新句,硬是從他口中掏出一首當年盧照鄰的《奉使益州至長安發鐘陽驛》,尤其聽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釣侶,狹徑聞樵唱,這才眉開眼笑說是又學了新詞,總算放了他走。被這麼一耽擱,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日頭已經升得老高,更讓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籬笆前頭,他就看見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煙跑了過來。

  “郎君,有客來了!”

  居然會有客來見自己?

  “何方來客?”

  “是之前送了我給郎君的那位司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來。”

  杜士儀登時大吃一驚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進了屋子,他就只見一方座席上,司馬承禎正閒適地盤膝打坐,一旁則是司馬黑雲。而竹影不見蹤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兒親自奉漿待客。

  “司馬先生!”他連忙上前長揖行禮,又開口說道,“若知司馬先生會來,我也不會在峻極峰上耽擱這麼久,勞你久等了。”

  “日頭升起路上便熱了,再說到觀中求見的人一多,又脫不開身,所以我才挑了這時候來,沒想到你好雅興,在山上逗留這許久!”司馬承禎笑呵呵地擺了擺手,等到杜士儀在面前坐下,他方才開口問道,“黑雲帶回來那些書,又說了你的主意。適才我又看過他說的這書桌和靠椅,確實如此寫字抄書,其效比從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別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經一式兩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紀,著實奇思妙想。”

  “司馬先生,這並非什麼奇思妙想,歸根結底,只為方便二字。”說到這裡,杜士儀便從容笑道,“雖說那天在司馬大兄面前說了很多大道理,但說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閒適自如。我從小讀書習字,寫詩作文,雖說被奉為什麼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過一是勤勉,二則手熟,真要說什麼傳唱一時的佳作,其實根本沒有,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此話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時花容失色,當即伸手止住了要開口勸說的她:“這是那場大病之後,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圖虛名無益,不如不必強求,隨性自在。就比如讀書寫字,姿勢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悅己明心。須知先秦兩漢,乃是雙膝著地用竹簡讀書寫字,如今卻箕股而坐,用的是書卷。等到千百年之後,興許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見性的宗旨不便,何妨讓這一雅事對天下有心上進的學子都便利,而又負擔得起?”

  司馬承禎見杜十三娘咬著嘴唇滿臉擔憂,不禁微笑了起來:“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懸河,怪不得嵩陽觀赫赫有名的太沖道人之前會鎩羽而歸!確實,你這法子興許會被人責為離經叛道,然前人用竹簡帛書,今人用藤紙麻紙的書卷,你這線裝書省時省力,正適合貧寒士子。這天下士子,有求學向上之心者眾多,然能夠出類拔萃脫穎而出的卻極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這些桌椅也罷,這些線裝書也罷,即便只是區區小道,只要能為讀書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書也比從前簡單了許多,因你這主意,我已打算把諸如《本草經集注》這些陶祖師的醫術藥典,用此法刊印出來,如此將來再無佚失之危!”

  “司馬先生高明!”

  見杜士儀那年紀輕輕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馬承禎感受到他的喜悅,旋即便含笑說道:“而且正如你所說,此舉適合貧寒士子,想必對於懸練峰盧浩然來說,此法應於諸弟子極其有用。”

  這是杜士儀一日之間第二次聽到懸練峰之名,而相較於那樵翁口中的盧公,司馬承禎顯然說得更透徹。然而,他正躊躇之際,卻見司馬承禎突然站起身來,連忙也隨之起身,卻不想這年紀不小的老道竟是徑直到了書桌後頭,又毫不客氣地直接佔據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確實閒適自如,只是此法推廣,就遠不如線裝書了。”口中如此說,司馬承禎下一刻卻突然話鋒一轉,“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聽到居然是這樣一個要求,杜十三娘終於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隨即自知失態,慌忙臉色通紅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色陶器,躡手躡腳退了出去。而杜士儀也不禁莞爾:“這是我一時急需,所以讓田陌粗製濫造的,司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頭我便讓他打製一張好的。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這一張就行!”

  司馬承禎見杜士儀一愣之下無奈答應,他便以目示意司馬黑雲,等其雙手將一個竹筒呈送到杜士儀面前,他方才開口說道,“這其中是我給懸練峰盧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當世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博學工詩善書,我與其有過數面之緣,而後常有書信互答。杜小郎君,流傳千古的所謂江郎才盡,本就是江文通的懼禍自保之計,我從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盡的才華。盧浩然錚錚傲骨,謙謙君子,門下弟子數十,教導弟子多循古風,你若能求學於他,必然會多有進益!”

  聽到這裡,杜士儀不禁怦然心動,然而,一看到滿臉喜悅的杜十三娘,他不禁開口問道:“司馬先生,若我從學盧公,十三娘可能相從?”

  司馬承禎聞言不禁遲疑了起來,這時候,杜十三娘慌忙開口說道:“阿兄,不必以我為念,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見杜士儀沉吟不語,司馬承禎這才輕嘆道:“男女有別,懸練峰下弟子不少,卻無有女子。總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將這主僕二人送到山腳下的大路,杜士儀眼看那張竹製圈椅綁在了車廂後頭,而司馬承禎已經上車,他正要再向司馬黑雲說些什麼,卻只見這闊眉漢子突然跨前半步,低聲說道:“杜小郎君,盧鴻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才學卓絶,品行高潔,慕名去拜師的極多,但不少人都鎩羽而歸。有吾家主人的親筆書信,這是難得的機會!”

  “多謝司馬大兄好意,我定會仔細考慮。”

  鄭重其事地謝過司馬黑雲,等到目送這主僕二人消失在視線之中,杜士儀方才緩步迴轉。見草屋前頭,杜十三娘滿臉焦急地等候在那兒,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先生既是將那位盧公說得神乎其神,改日我攜你一塊去懸練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此機會得來不易,你只管求學,不用管我!”

  見杜十三娘旋風一般地迴轉了草屋,杜士儀不禁暗嘆一口氣。站在門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田陌在田間揮汗如雨地勞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遠遠看見背著背簍的竹影快步朝這邊走來。

  “郎君。”

  “瞧你這臉色不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簍,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實說道:“郎君,娘子讓我去集市上買些米面。可今日我去山腳下的集市一看,卻發現米面的價格浮漲了三成,據說田間蝗蟲越發多了,災情比去歲更重!而且,四處都說糧價還會繼續上漲,今天登封縣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糧店都是惜售,賣不上十幾石米就說賣完了,我沒能擠得過別人!”

  杜士儀頓時目光一凝。他從前曾經在新疆草原上見過一次飛蝗蔽日的恐怖景象,至今依舊記憶猶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個不好今秋便要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4 09:1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三章 謁縣令

  這還是杜士儀第一次進登封縣城。

  竹影帶回了那樣的消息,他便決定進城去看看。他本想一人出門,奈何杜十三娘怎麼也不放心,死活讓田陌貼身跟著,他拗不過這個妹妹,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果然,一進登封縣城,他就注意到周圍那些目光無一例外,都會先落在身後那崑崙奴的身上,然後再好奇地打量他。知道幾度易手的田陌也算是這登封縣城中的名人,他也就索性只當那些注目禮不存在,只按照田陌的小聲提醒,往城中最熱鬧的坊市走去。

  登封縣城是河南府所轄的一座大城,城中南北東西分隔成好些坊,東西南北各條大街都是通衢大道,除卻行人車馬之外,看不到一個擺攤販賣的人。高高的坊牆遮擋住了往坊中窺視的視線,每個坊門都有人巡查看守。一路直到城中東北的坊市,一股喧囂方才迎面而來。

  坊市中不但有販賣瓜果的尋常農人,也有貨賣絲綢絹帛的大賈,甚至偶爾可見深目高鼻的胡商,各色貨物擺滿了貨架,不少店家還扯開了喉嚨吆喝叫賣,看似沸反盈天熱熱鬧鬧。然而,杜士儀卻注意到,那些看似光鮮的鋪子卻是門可羅雀,而幾家掛著米面招牌的店家卻是大排長龍,吵吵嚷嚷的聲音隔著老遠都能聽見。當他微微皺眉帶著田陌走近其中一家店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排隊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

  “怎麼又賣完了!”

  “今日才賣了八石米,比昨日的十石都少!這是趁火打劫!”

  幾聲憤怒的嚷嚷之後,卻有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人從店中出來,四下里拱手一揖後便陪笑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小店絶不是有意惜售,而是現如今青黃不接,存糧有限,故而小店每日只能賣這許多。哎,各位沒買著的明日趕早,小店絶對還是這個價錢……”

  “十天前也是這麼說的,可昨兒個突然就暴漲了三成!”

  “去年蝗災才好不容易壓下去,今年又是飛蝗成災,這老天爺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聽那幾個讀書的郎君說,蝗災主失德,不是人力能夠壓下的。去年硬是捕殺飛蝗,老天震怒,所以今年又降下這樣的災禍!與其還和去年一樣,還不如好好去祭祀祭祀八蠟廟,求八蠟神多多體恤體恤咱們……”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話語聲,杜士儀沉吟片刻便低聲吩咐田陌在旁邊等著,隨即含笑走上前去,迎上前去沖一個搖頭嘆氣朝這邊走來的老者拱了拱手道:“老丈,敢問這米行今日是不賣粟米了嗎?”

  “不賣了!剛剛人都說了,明日趕早,可你早人比你更早,再這麼下去家裡都要斷炊了!”

  “聽說這樣的情形已經有好些天了。田間蝗災,米面又突然漲價,縣署就不曾有什麼舉動?”

  自顧自說完這話,那老者這才抬頭打量了一眼杜士儀,見是一個布衣少年郎,他便嘆了口氣道:“小郎君還指望官府?官府只是張貼榜文說要捕蝗,可去歲興師動眾,今年飛蝗又捲土重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肯去幹?剛剛都有人說了,這是老天埋怨咱們去年殺生,八蠟神震怒了。與其捕蝗,不如去趕緊打點祭品,給八蠟神上一上供來得要緊!”

  說話間,旁邊也有一個拎著空米袋過來的中年人插話道:“捕蝗有什麼用,殺了一萬還有千千萬萬,況且這些蝗子通天上神明,擅殺是要背罪過的!這不,縣署那兒已經張貼佈告好幾日了,卻是無人應聲,連縣署的差役都避之如蛇蠍。聽說朝廷又派了捕蝗使到諸州監督捕蝗,汴州倪使君拒而不納,咱們崔明府說不定也在頭大呢!”

  聽到這裡,杜士儀心中已經大略有數。他含笑謝過這兩人,等他們離去之後,他又掃了一眼那幾家米行糧店門前無奈散去的百姓,這才若有所思來到了田陌跟前,隨口吩咐道:“我們走。”

  田陌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郎君,娘子不是說,我力氣大,讓我背個一石糧食回去的嗎?”

  “人家都已經閉門不賣了,你就算力氣再大,總不成搶一石米回去?”杜士儀見田陌有些迷惑地看著自己,當即沒好氣地說道,“別問那麼多了。你在登封縣城也有些年了,應該知道縣署在哪,帶我去一趟。”

  登封縣距離洛陽不過數百里,原名嵩陽,最風光的時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臨天下那些年,這夫妻兩代君主先後在嵩山造起奉天宮和三陽宮,以作為登山封禪時居住。如今時過境遷,兩座離宮儘管年年修繕,但卻再也沒了主人。再加上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毀金玉倡節儉,連帶登封縣署也已經有兩年沒修繕過了,曾經氣派的門樓和高牆,如今也露出了斑駁老舊的頽勢。

  此時此刻,站在登封縣署前,杜士儀打量了一下門前那無精打采的幾個差役,隨即方才來到了佈告欄前。果然,那一張字體峻拔的告百姓捕蝗書還貼在那兒,可除了他之外,卻沒有一個人在附近駐足停留。前後將這告示讀了兩遍,他便來轉身走到縣署門前,從容不迫地對其中一個中年差役說道:“煩請入內通報崔明府,就說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而來!”

  剛剛杜士儀在佈告欄之前停留的時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此刻聽其說出了如此一番話,他頓時更加驚訝了起來。本想再打探幾句,可當發現膚色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他立時換上了滿臉笑容,連連點頭答應道:“請小郎君在此稍候,某這就前去稟報!”

  交待了其他幾個差役一聲,他立刻一溜煙地往縣署內跑去。轉過幾個門頭,到了一處清幽的角門跟前,他對侍立著的一個僕人通報了一聲,不多時,就只見登封令崔韙之身邊的一個心腹從者崔圓眉頭緊皺地從小徑盡頭出來了。

  “明公正在見東都來的貴客,何事驚擾?”

  “是縣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見,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求見明公!”中年差役吳九見崔圓一愣之後彷彿有些猶豫,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來人雖則身著布衣,但看上去氣度從容,而且身後還跟著一個崑崙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寵愛,可薛少府故世後而後轉賣多家都呆不長的那個崑崙奴!前時聽說他被寄居嵩陽觀的一位道長買去了,如今卻又跟著這位小郎君出來,說不定這位小郎君和嵩陽觀有什麼關聯。”

  聽到這裡,崔圓終於為之動容。想到嵩山左近的宮觀寺院多數都有敕封,達官顯貴常來常往,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去通報。”

  登封令崔韙之今年已經四十出頭,出身清河崔氏,以門蔭出仕,十幾年熬到了如今這秩位,正應了和考評同樣的中平二字。正在招待貴客的他看到崔圓進門之後連連打眼色,少不得找了個藉口暫時出了屋子。當崔圓小心翼翼地說出那一番話的時候,原有些惱火的他立時眼睛一亮,隨即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你先把人請到偏廳等候,回頭等我的吩咐宣進。”

  話音剛落,門內便傳來了一個聲音:“七叔!”

  崔韙之衝著崔圓打了個眼色,繼而便匆匆回了屋子,臉上又露出了親切和藹的笑容。只見客位坐榻上滿不在乎垂足而坐的,是一個面貌姣好宛若女子的少年郎,約摸十五六光景。男生女相的他看著進來的崔韙之挑了挑眉,有些不耐地問道:“七叔,可是外頭有客人?”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崔韙之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心裡卻盤算了起來。他雖是正六品上的登封令,可面前這少年郎崔儉玄卻是已故宰相崔知溫的嫡孫,其父趙國公崔諤之正是他的從兄。崔諤之當初在誅韋后之功中位列第二,封趙國公,食邑五千戶,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少卿轉任如今正四品下的滑州刺史。要不是其長兄崔泰之在朝官拜工部尚書,興許早就兄弟同朝為官了。不過,滑州便在河南道,崔諤之隨時可能高昇調入京城。

  想到崔諤之的母親,也就是崔儉玄的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亦是出自京兆杜陵,他立時又試探地問道:“是外頭有個自稱京兆杜陵杜十九的少年郎,為了捕蝗的事情來求見。我記得太夫人便是杜陵人,不知道十一郎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原本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然而,讓崔韙之意想不到的是,崔儉玄攢眉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哦?難道是那個江郎才盡的樊川杜十九?這可有趣了,聽說他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眼下居然有空為捕蝗的事情來見七叔你?既然來了,七叔不妨就見一見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4 08:43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四章 蝗患猛如虎

  去歲蝗災,今歲又是蝗災,而且赫然來勢洶洶,要說作為一縣父母官的崔韙之,自然早已焦頭爛額。關於如何應災,朝中至今都是眾說紛紜,力主捕殺的當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風,已經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監督捕蝗,然而,反對的陣容卻更加強大。不但同為宰相的盧懷慎認為捕蝗有傷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爭相反對。據說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態度強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沒有崔儉玄的那句話,他本也打算死馬當做活馬醫,見一見這個送上門來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時此刻,坐在書房中的他看著門前竹簾被人高高挑起,繼而一個年約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進門,當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來人。

  和年紀略長的崔儉玄相比,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著與其說是簡樸,還不如說略顯寒酸,腳上那雙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發白了。然而,對方卻沒有如大多數世家子弟面見長輩上官時恭謙地垂頭低目,而是從容與他對視,更讓他驚異的是,對方竟是在上前之後長揖不拜。

  崔韙之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微微皺了皺眉,隨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為了捕蝗來見我?”

  “不錯。”

  杜士儀一踏進門便發現,崔韙之身後垂著竹簾,其中人影晃動彷彿還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無心理會這高門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窺客人的習慣,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登封縣城的坊市之內,幾家糧店米行都是頃刻之間便說存糧告罄高掛停牌,百姓無不怨聲載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歲加上去歲蝗災,登封縣境內將是飛蝗漫天,今秋絶收!所以,今日我冒昧來見明公,便是自告奮勇,請擔捕蝗之事。”

  這一次,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崔韙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才沉聲問道:“你是說,你願意擔當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係?”

  “明公所言干係,我自然盡知。蝗災不但傷農,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鄉野會多出多少餓殍,所以我雖勢單力薄,但仍願意勉力一試!”

  為了應付朝廷的查問,崔韙之那捕蝗的告示發出去好幾天了,別說民間百姓應者寥寥,就連差役們也大多互相推諉不肯擔責。眼下這麼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擔如此重責,他在又驚又喜過後,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杜小郎君還請坐下說話。”含笑請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漿,他這才目光炯炯地問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陳是京兆杜陵人氏,緣何卻願意來攬下登封縣的捕蝗?”

  “不瞞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將我帶來嵩山求醫。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癒,我便一直住在峻極峰山腳。得知去歲蝗災才過,今年又是飛蝗害民,以至於谷貴傷民,拿著錢都買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進了縣城來,卻發覺所見比所聞更加嚴重,所以不敢坐視!”見崔韙之稍稍為之釋然,杜士儀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聳聽。今歲已經不再僅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則極有可能明年飛蝗又捲土重來。如此連年往複,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話一出,崔韙之登時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還不等他佯作不以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聳聽,卻只聽簾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你說飛蝗治理不當會連年往複,此事可有什麼憑據?”

  聽到裡頭那個清亮的聲音,杜士儀看了一眼不做聲的崔韙之,便鎮定自若地說道:“蝗災最盛於夏秋之間,因百谷即將成熟,於是最為傷農。而飛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蟄藏過冬,則極有可能在來年二月三月再發蝗災。漢書有載,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後一年卻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災,而是三月已成災,便因蝗子是去歲之種。如今去歲今歲都是飛蝗漫天成災,焉知倘若今年滅之不盡,治之無法,明年還會復發?我雖不才,但哪怕只是為了一己生計,也願意盡綿薄之力!”

  儘管剛剛問話的是崔儉玄,但此時此刻,崔韙之也已經被說動了。他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連發蝗災之後,明年還要再折騰這麼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門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牽連。就在他最後猶豫之際,耳邊又傳來了杜士儀的又一句話。

  “朝堂民間多有人云,蝗災乃失德所致,捕蝗於事無補,反傷天和,不如祭祀八臘廟,抑或用善政驅蝗出境,明公想必也聽過諸如此類的話。可是,倘若真的從人言祭祀了八臘廟,又行了善政,飛蝗卻依舊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實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棄,我願一力承擔此事!”

  “好擔當!”

  此時此刻,後簾一動,杜士儀就只見一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少年背著手大步走了出來。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臉上反覆掃了幾次,卻依舊覺得其人雌雄莫辯,一時不禁愣住了。

  崔儉玄卻沒理會那麼多。他一臉興緻盎然地盯著杜士儀,突然笑吟吟地說道:“去年去長安,我還聽說樊川杜十九江郎才盡命懸一線,那時候就想,不過少了一個能做幾首詩的神童而已,不足掛齒,沒想到今日相逢,卻是要刮目相看!”

  說完這話,他就轉身對崔韙之拱了拱手道:“七叔,我向你討個情,準了杜十九郎所請如何?反正這對七叔你又沒什麼壞處,捕蝗使下來也有個交待。”

  自己的話都被崔儉玄給搶著說了,崔韙之只能乾咳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好,既然杜十九郎有這樣的決心擔當,那此事我便交給你了!縣署上下的差役盡歸你調派!”

  “多謝明公!”

  眼看此事已成,杜士儀不禁在心裡舒了一口氣。然而,他正要告辭之際,卻不防那崔儉玄又開口說道:“七叔,如此大事,我也跟著去觀瞻觀瞻,若有什麼進展或是干礙,也好隨時稟報於你。杜十九郎,你可得讓我瞧瞧你的真本事!”

  崔韙之目瞪口呆地看著崔儉玄反客為主,硬是拉了杜士儀一塊出去,好半晌才醒悟過來。惱火的他一捶身下坐榻,正打算喚人去把這個任性的族侄叫回來,可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崔儉玄特意從東都洛陽到登封縣來,可不是為了探望他這個族叔,更不是為了到嵩山求神拜佛,而是奉了其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之命,打算去懸練峰那位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盧鴻那兒求學!不過,崔儉玄看似一表人才,卻脾氣古怪,平日出口就常常得罪人,更不喜讀書,最討厭吟詩作賦,眼下必然是藉著杜士儀那提議趁機拖延而已!

  “算了,又不是吾家兒郎,他要摻和也是他的事……”崔韙之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便讓屋子中隨侍的一個僮兒叫來崔圓,隨即低聲吩咐道,“你過幾日親自去東都永豐坊送個信。就說十一郎眼看登封飛蝗成災,因京兆杜陵杜十九諫我捕蝗,一時意動,也跟著忙活去了!記住,其他話不要多說。”

  杜士儀被崔儉玄熱情地拉出門後,話也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這看上去宛若女子的少年卻突然鬆開了手。見其懶洋洋抱著手站在一旁,不但不復起初的熱絡,而且滿臉看好戲的架勢,他也懶得去思量那許多,等崔圓進屋之後又匆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聽候差遣,他便請其把縣署差役都召集了起來。然而,足足一刻鐘之後,站在公堂前頭的他看著面前那稀稀拉拉無精打采的七八個人,即便事前有所預計,一顆心也不禁為之一沉。

  果然,一聽到杜士儀竟是從縣令崔韙之那兒攬下了捕蝗的事,眾差役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起初為杜士儀通報的那中年差役陪著笑臉站了出來:“杜小郎君,不是我等推諉不肯儘力,實在是這事情……這事情難辦啊!去年興師動眾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捕蝗,結果最後的收成連餬口都不夠,今年田間農人都索性撂開手了,到八臘廟裡頭祭祀祈福的倒是不少!更何況,就連朝中也有不少人說是此事傷天和,這捕蝗下的力氣越大,大家都怕遭天譴啊!”

  “原來是因為擔心違天和,遭天譴。”頓了一頓之後,杜士儀便微笑道,“倘若因為這個,你們大可不必擔心。本人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已是大病纏身的必死之人,由舍妹帶我到了這嵩山嵩陽觀求醫。然而,醫藥尚未求得,我卻因為舍妹心誠,得冥君庇佑,先君託夢,因而再續壽元得見天日。我可以安安穩穩過自己舒心日子的,如今不過是為報冥君恩德,這才攬下捕蝗之事。”

  見一眾差役有的驚訝有的狐疑,顯然不能盡信,他便含笑說道:“你們要是有誰不相信的,大可去嵩陽觀拜會太沖道長求證,問問我是否不藥自癒!總而言之,我既然敢攬下此事,若有天譴報應,自然由我一力承擔!你們若是害怕的,明日可以不必前來,若是不怕的,從明日開始,就跟著我去田間地頭!我可以在此擔保各位,滅蝗之後不但無事,更有額外回報!”

  站在杜士儀身後的崔儉玄原本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可聽杜士儀自陳大病痊癒的經過,又聽到其說一力承擔天譴報應,最後甚至許之以豐厚回報,他的眼睛漸漸就瞪大了。等到眼看著杜士儀大步往縣署外頭走,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對著旁邊侍立的一個從者勾了勾手指。

  等人近前,他便低聲吩咐道:“你去嵩陽觀打聽打聽,這杜十九郎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5 09:58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五章 蝗雲如蓋

  清晨,登封縣署公堂前的院子裡,已經稀稀落落站了五六個差役。大唐的公署不需要日日朝朝暮暮理事,此時此刻從縣令到縣丞主簿縣尉,多半都還在後頭官廨高臥,因而他們倒不必緊趕著點卯應差。此刻時辰還早,眾人自然而然就說到了昨日那位杜十九郎。

  “各位想必都到嵩陽觀去打探過了?”

  “自然打探過,還真的有這麼一回事!聽說那位赫赫有名的太沖道長去草屋給人診治的時候,這杜小郎君已經不藥自癒了,可真令人不敢置信!”

  “嘿,原來你們還只打聽到這一丁點?”昨日給杜士儀通報的那中年差役吳九嘿然笑了一聲,隨即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可是識得嵩陽觀中一個雜役,他卻對我說。那一日山雨極大,那位杜小娘子一大早就到嵩陽觀前跪求,在雨中不肯走。結果,那位明明之前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連話都說不得的杜小郎君,卻硬是在雨中趕到了嵩陽觀前,杜小娘子驚得目瞪口呆。這不藥自癒的事情,顯然是真的。”

  被他這麼一說,其他人自然七嘴八舌問了起來,一時眾說紛紜,但為之意動的人顯見多了。不多時,當外頭有人報信進來,說是昨日那位杜小郎君來了,那吳九便鼓動說道:“總而言之,他既請得明公之命,咱們不妨跟著去瞧瞧他究竟打算如何。要是他真的能辦好這事情,而且真有什麼豐厚的回報,咱們就盡心竭力跟著打打下手。他要是辦不好,咱們回頭找個藉口辭了不幹就是!他又不是明公本人,咱們可不怕他!”

  “對對對!”

  “老九說的倒是理兒!”

  當客房中原本正翹足高臥的崔儉玄聽到美婢報知杜士儀已經到了縣署的時候,他先是一愣,隨即一骨碌坐了起來。他不比那些差役都是地頭蛇,但清河崔氏以及趙國公之子的招牌異常好用,他讓人從嵩陽觀中打探到的消息遠比那些差役更多。嵩陽觀畢竟是提倡清靜無為的道觀,得知杜士儀竟一口承攬下了捕蝗之事,觀中上下頗有非議,除卻不藥自癒的事情,對於此子都不願多提。但他還是打探得知,那位赫赫有名的道門宗師司馬承禎,竟是對其彷彿另眼看待。

  “管他是真神童還是假神童,只要有熱鬧可看,又有藉口晚些去懸練峰求學,那就是好的!”

  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他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穿戴整齊,連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帶了兩個從者三步並兩步地趕了出去。當他來到公堂之前的時候,恰好看到杜士儀帶著業已集合的七八個差役就要往外走。於是,他當即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笑眯眯地說道:“十九郎好沒義氣,也不想想昨日是誰幫了你,這過河拆橋,就要把我拋下了麼?”

  聽了這話,那些差役偷瞥崔儉玄那張男女通殺的臉,即便曉得這是清河崔氏的嫡脈子弟,趙國公的兒子,可仍是不免因為剛剛那話而竊竊私語。而杜士儀不料對方如此難纏,他仍不免有些心裡犯嘀咕。想到昨日他能說動那位登封令,確實也有崔儉玄幫腔的成分,他只得笑著說道:“哪裡,我也是想著鄉間田野道路難走,怕十一公子吃不消。”

  “誒,什麼十一公子,我祖母也是出自京兆杜陵,說不定你能敘上同宗同族,何必如此見外?如此,我叫你杜十九,你喚我崔十一便是!”

  這崔十一郎顯見甩不脫,杜士儀知道自己再疏淡也擋不住人一定要跟著,當下索性爽快地點頭應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十一兄既要一起去,那事不宜遲,走吧。”

  見杜士儀帶著一個崑崙奴,叫上了那些差役徑直往外走,崔儉玄愣了一愣,隨即便大聲問道:“杜十九,難不成就這麼走著去?”

  “要去的是城南的宋曲,就在登封縣城邊上不遠。”

  “答非所問!”

  見杜士儀頭也不回撂下這麼一句話,崔儉玄不禁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就徑直追上去。而跟在他後頭的兩個從者你眼看我眼,最終兩人誰也不敢去諫勸脾氣執拗的少主人,無奈之下也只得跟在了後頭。然而,這離城不遠四個字,很快就被在烈日之下的炙烤給變成了折磨。還未出城,騎馬的崔儉玄就已經滿頭大汗,看著被那些差役簇擁在當中的杜士儀,怎麼都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傳言中幾乎差點病死的昔日神童。

  雖不曾騎馬卻仍健步如飛,怎麼比他看著更健壯康泰?

  “郎君,這日頭太毒,不如我回去把馬車駕了過來?”後頭那從者也已經汗流浹背,一時忍不住上前低聲建議道。

  “沒事!”崔儉玄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沒道理他一個大病初癒的挺得住,我卻受不得!你去,弄些漿水來,我消消渴!”

  然而,當從者回城氣喘吁吁買來了冰鎮的漿水時,明明喉嚨乾咳得直冒煙的崔儉玄卻已經顧不得喝東西了。此時此刻的他們已經出了城,站在通衢大道上,只見一片蝗雲幾乎遮天蔽日一般盤旋在一塊田地上方,那巨大的噪音以及難以名狀的聲勢,足以讓他這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為之色變。他忍不住斜睨了杜士儀一眼,見其只是眯了眯眼睛,一時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郎君,這是你要的漿水……”

  “閉嘴!”

  崔儉玄見從者趕了上來,他便一把搶過那個葫蘆,又將其貼在了熱得直發燒的臉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杜士儀,正當他以為杜士儀會直接帶著差役上前滅蝗的時候,卻不料人在駐足停留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對身邊崑崙奴低低言語了幾句,竟帶著眾人繼續順著大道往前走去。只有那個膚色黝黑的崑崙奴利索地脫下外衣包住了頭,隨即大步朝蝗雲而去。看到這一幕,他終於忍不住了,三兩步趕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杜士儀的袖子。

  “杜十九,你不是自告奮勇帶人出來滅蝗的嗎?這飛蝗就在那兒,你怎的不管?”

  “十一兄,我是自告奮勇帶人出來滅蝗的,但誰說我是現在就要滅蝗?再說,那蝗雲鋪天蓋地,就咱們這些人,上去有何用?”

  “可你那崑崙奴怎麼一個人衝進去了?”

  “你是說田陌?”杜士儀看了一眼幾乎湮沒在了那一片蝗雲之中的田陌,隨即似笑非笑開口說道,“放心,他不是去蠻幹,一會兒就回來了!”

  儘管崔儉玄滿心的狐疑不解,可是,當田陌真的滿頭大汗抱著剛剛脫下來的外衫回來了,眼看杜士儀沒有解釋的打算,他只能暫且擱下這些疑問,心裡惡狠狠地盤算著等到回去之後,怎麼撬開這神秘傢伙的嘴。

  一路行到宋曲,鋪天蓋地的蝗雲雖再不曾見,但草木上密密麻麻的蝗蟲卻依舊令人觸目驚心,不少田地已經滿目瘡痍,大多不見半個農人,偶爾有一二農人奮力撲殺蝗蟲,卻仍是杯水車薪,那種景象著實觸目驚心。因而,看到宋曲中那些屋舍前唉聲嘆氣的農人,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吳九帶了一個體型健碩的壯年漢子過來,四處打量這村落的他方才收回了目光。

  “杜小郎君,這便是宋曲的村正宋十八。”

  身為丁男的村正宋十八這一年剛過四十,他聲音洪亮,此刻恭謹地叉手行禮之後,便開口說道:“聽說,杜小郎君是帶人來宋曲主張捕蝗的?請恕某直言,去歲蝗災,某曾經親率村民滅蝗,好容易才保住了些許收成。然而今歲蝗災又起,一時之間傳言頗多,上上下下都說捕蝗會遭天譴,尤其村中老一輩的都如此斷言,因而無人敢動,某也一時束手無策。”

  見對方說話直爽,杜士儀沉吟片刻,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敢問宋村正,村中除卻務農種地之外,可還別有其他生計?”

  宋十八想也不想地答道:“北地不比江南,不宜種桑養蠶,也就是有些餘力的人家養幾口豬羊,抑或養一些雞鴨而已。只不過去歲到今年飛蝗成災,家家戶戶的餘糧自己吃都不夠,再加上草木大有損傷,如今連養豬羊的草食都已經難尋了。也就是雞鴨勉強還能養得。如今再這麼下去,今冬家家戶戶不止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保不準還要餓死人!”

  “原來如此。”

  杜士儀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就轉身衝著田陌招了招手,等到其上得前來,他接過其手中那件外衫,信手往地上一抖,就只見眾多死蝗簌簌落地。一時間,就站在杜士儀旁邊的崔儉玄嚇得本能地往後跳了一步,隨即才氣急敗壞地叫道:“杜十九,你讓那崑崙奴抓那許多蝗蟲作甚!”

  蹲下拈了一隻蝗蟲站起身來,杜士儀卻掃了一眼崔儉玄,隨即就看著滿臉疑惑的宋十八說道:“這蝗蟲是害農,若不是人人上陣,縱使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折騰一整天也未必能驅滅多少。但飛蝗此物,並不是真的有百害而無一利。”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5 07:31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六章 一盤好菜

  宋曲村口,此時此刻正搭起了一口土灶。在這種炎熱的季節,灶下的乾柴熊熊燃燒,上頭已經被燒得滾熱的那一口大鍋原本足以讓人退避三舍,可如今四周圍卻裡三層外三層圍的全都是人。眼看著豬膘熬出了油來,渣滓被一一撈出,繼而又燒得滾熱,即便在這炎熱的天氣站在鍋前分外難熬,可村民們卻都不肯後退。

  在所有村民的圍觀之中,杜士儀對田陌使了個眼色,見其將那洗乾淨去翅去腿的一蘿蝗蟲全都丟入了鍋中,一時那劈劈啪啪的聲音在鍋中響起,他便親自上前拿著一把木質鍋鏟,在其中用力翻攪著。須臾,鍋中便飄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幾個旁邊圍觀孩童漸漸都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

  油炸過後,眼看那一把把鹽和桔皮蔥姜之類的調味料撒入鍋中,縱使再遲鈍的圍觀百姓,也都領會到杜士儀要幹什麼。正因為知道,不少婦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深深的驚駭,而男人們則是面色各異,有些膽大的使勁抽動著鼻子嗅那香氣,顯見有些心動。於是,當第一盆蝗蟲從那口大鍋中盛出,而杜士儀伸出筷子,泰然自若地夾了一隻送入口中的時候,膽小的女童抑或婦人之中,不少都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抽氣聲。

  “果然好味,不遜山珍!”杜士儀嚼著這顯見調味還算成功的蝗蟲,見四周雖有心有餘悸的人,但也有躍躍欲試的人,他便含笑說道,“誰人敢嘗這香酥蝗蟲,賞錢二十文!”

  這一聲賞頓時打動了本就動心的人。頃刻之間,一條大漢便排開人群擠了出來,隨即大聲問道:“這位小郎君可說話算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那大漢想都不想地接過杜士儀遞過來的陶盤,卻沒有用什麼筷子,而是絲毫不嫌腌臢地直接用手抄起幾隻蝗蟲塞入口中,隨即竟是眼睛一亮,“確實好味!某當年在別地因蝗災荒年,也曾經不得已食過干蝗,滋味不及此遠矣!”

  “干蝗若是調味,滋味還更勝今日這臨時炮製之物!無論是醃製也好,烤制也罷,如此炸了炒了,全都是一盤好菜!”

  杜士儀笑著命田陌數出二十文錢賞了這大漢,因見後頭好幾個人爭先恐後要上前嘗試,他卻搖頭說道:“這第一個有膽色的是勇士,接下來便沒有賞錢了!”

  他一面說一面又拿起筷子,泰然自若嘗了好幾隻,隨即一股腦兒塞到田陌手中,見這好奇的崑崙奴和此前那大漢一樣,也忍不住用手撮了數隻放入嘴中,隨即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那大吃大嚼了起來,他便又開口說道:“如今飛蝗蔽日,我知道各位鄉親父老不少都擔心捕蝗傷天和,更不用說食用!然若是今年夏秋蝗患再肆虐下去,今冬諸位如何果腹?”

  見四週一時傳來了竊竊私語聲,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荒年一旦斷糧,縱使草根樹葉觀音土都不得不拿來果腹,這蝗蟲看上去嚇人,但至少比那些東西好下口些!這些蝗蟲只要捕拿之後一一曬乾,足可儲存過冬以備糧荒。而若是不願自己食用的,這等飛蝗卻還有另一等妙用!”

  杜士儀剛剛當眾食蝗,而現如今他旁邊的那崑崙奴田陌,三下五除二幾乎把那一盤蝗蟲食用殆盡,一時之間,圍觀百姓已經信了五六分。然而,更多的人對蝗蟲那醜陋可怖的形狀仍是心有餘悸,因而聽到另一等妙用,立時有人忍不住揚聲問道:“敢問杜小郎君,是何妙用?”

  “適才我問過村正,由於蝗蟲為患,就連餵豬飼羊的草料如今都難得,唯有雞鴨勉強還能養得。不過,這喂食之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即便諸位不敢吃這些飛蝗,卻盡可拿去喂食豬和雞鴨!旬日之內,雞鴨也好,豬也罷,長勢全都會比平日更好,且滋味遠比平時更鮮美!”

  此話一出,人群中頓時騷動更甚。儘管仍有懷疑的,但不少為之意動的人都忍不住扯開嗓門詢問了起來。杜士儀讓旁邊的差役敲鑼示意安靜,這才高聲說道:“人可食者,畜自然可食,諸位可以想想,古往今來是不是這個道理。總而言之,是眼看今秋絶收,而後背井離鄉逃荒,抑或在家中等死,還是先豁出去試一試,這都在各父老鄉親自己抉擇!”

  在四周眾多喧嘩聲中,剛剛看著杜士儀這一番言行舉動,幾乎目弛神搖的崔儉玄終於回過神來。他想了想便悄悄來到杜士儀身後,正打算開口之際,卻突然聽到人群中有人開口問道:“蝗子乃是神明,人食尚且不敬,更何況去喂食豬羊雞鴨!萬一蒼天降下天譴,誰來承擔!”

  循聲望去的杜士儀看到那發話的赫然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顯見在宋曲應該頗有些聲望,他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冷不防身後有人搶在了他的前頭發話道:“這主意是杜十九郎出的,食蝗也是他帶頭的,有天譴自然都降在他一個人身上!不過,他從前得天眷顧,重疾在身卻不藥自癒,想來老天還會繼續庇佑,你們就不用操那個心了!”

  這傢伙究竟是幫他,還是出言嘲諷他?

  杜士儀回頭看了崔儉玄一眼,隱隱覺得這傢伙是唯恐天下不亂,當即沒好氣地說道:“崔十一郎說得沒錯,縱有天譴,自然也該先找我!這位崔十一郎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子弟,爾等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他!”

  杜氏雖名門著姓,但在河南之地,五姓七望的名聲更加深入人心。此時此刻被杜士儀這麼一說,崔儉玄身上也不知道聚焦了多少目光。作為被拉下水的本人,崔儉玄一愣之下便為之氣結,可他剛剛硬是多了一句嘴,一時面對那些七嘴八舌的聲音,他索性板著臉再不說話,連那兩個從者見勢不妙擠過來小聲勸他回去,他也絲毫沒有理會。而他這不說話自然而然被人當成了默認,隨著有人打頭摩拳擦掌打算去田間捕蝗,一時間杜士儀剛進村時的那種頽廢氣氛無影無蹤。

  眼見村民們大多被說動,今天跟出來的差役們自然歎服。不用杜士儀吩咐,當即有人把那口大鍋中尚未盛出來的蝗蟲給全都裝了盆,還有大膽的趁人不注意嘗了兩個,但覺鮮香可口,別有一番滋味。這些在縣署應奉的人素來膽大,有人帶頭,其他人多有乍著膽子嘗試,再加上如今時值中午饑腸轆轆,不消一會兒,那剛從鍋中盛出來的香酥蝗蟲,竟是被風捲殘雲似的消滅殆盡,就連崔儉玄也嚼了兩個,一時意外地挑了挑眉。

  對於眾人的私下偷食,杜士儀只當做沒看見。這時候,倒是起初去召集村民時,還滿腹疑慮的村正宋十八快步上了前來,畢恭畢敬地說道:“杜小郎君,若是宋曲今歲蝗災真的能平安度過,全賴你這宋曲之行!”

  “是否平安度過,我卻不能打包票,哪怕蝗蟲不能滅盡,田間仍然絶收,但只要儲干蝗過冬,至少不會有人餓死!”

  杜士儀含笑答了一句,見左右差役都圍了上來,理所當然一般七嘴八舌詢問接下來的行程,想到眾人此前還是將信將疑,他不禁微微一笑。看看天色,他瞥了一眼站在那兒的崔儉玄,卻是信步走上前去。

  “剛剛多虧十一兄幫忙,消解了眾鄉民的疑慮。如今雖則宋曲中人已勉力自救,我等再往鄰近各村一一嚴督,如此往複,各鄉各村應該都會照此行事。趁著如今蝗患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能耽誤時間。所以,我有一事想要拜託十一兄。”

  儘管剛剛被杜士儀反將一軍,但此時此刻見對方長揖行禮面色誠懇,崔儉玄想了一想,便沒好氣地說道:“答應與否,你且先說了再論!”

  “敢請十一兄,把登封以及四鄉能買的鴨子先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6 09:14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七章 驅鴨吞蝗

  看著面前飛蝗密佈的情景,崔儉玄已經沒有頭皮發麻的感覺了。他身旁不遠處的大車上滿滿噹噹堆著各色籠子,這是他讓人幾乎把登封坊市以及鄰近各鄉中能買的鴨子全都一網打盡的結果,其中甚至不少都只是雛鴨。因為人手不夠用,他毫不客氣地向登封令崔韙之把家裡的僕從借調了十幾個幫辦此事。

  此時此刻,眼看幾個真正趕鴨子上架的牧鴨人打開鴨籠驅趕了一批批憨態可掬的鴨子出來,繼而鴨子撲打著翅膀在滿是青苗的田間歡快地撲騰著,啄食著那些蝗蟲,這情形乍一看去荒謬可笑,他忍不住咧了咧嘴,可一想到一邊是鄉民捕蝗,一邊是鴨子上陣,所過之處幾無漏網之魚,飛蝗一時殆盡,效率高了一倍不止,起初不過抱著試試看,不行也只是杜士儀出醜心態的他,不知不覺就挑了挑眉。

  那個從前根本瞧不上的所謂神童,還真的是鬼主意一堆堆!

  “嘎……嘎……嘎……”

  鴨子叫聲在田中顯得格外刺耳,即便原先視蝗蟲為神明而不敢動手的鄉民,在看到驅鴨捕蝗的場面之後,被杜士儀的大聲勸說而說動。要真的是老天顯靈降災,又怎會被區區水鴨輕易吞食?而眼看崔儉玄命人四處蒐羅鴨子,差役們那天在宋曲聽杜士儀說飛蝗可以餵豬,而且今秋田畝減產幾乎是必然現象,肉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不用杜士儀再說,這些老油子合計過後,也在一兩日之內,蒐羅了登封坊市和四鄉眾多仔豬。

  如今不過十餘日,他們買下的那些仔豬找了田舍飼養,在一車車無窮無盡蝗蟲的喂食下,已經肥大了幾圈不止,顯然一月之內便能出手貨賣。這一進一出的利潤,足以讓他們眉開眼笑,成為最積極的人。若不是崔儉玄太有錢,集市鄉里就連鴨雛都給買光了,他們恨不得連那個也插上一腳。這會兒,滿頭大汗的吳九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從田埂上回來,到了崔儉玄面前便滿臉堆笑地說道:“崔郎君,這日頭毒辣,你不如到樹蔭底下避一避?”

  “我瞧著就是那樣曬不得太陽的人?”崔儉玄冷哼了一聲,隨即抬頭往不遠處那一道道火光望去,知道是杜士儀正帶著捕蝗的鄉民在火焚蝗蟲。

  火光之中,杜士儀看著那無數化為灰燼的蝗蟲,心裡頗為惋惜,但更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麼些天過去,儘管蝗蟲可食這個消息已經在登封縣城以及各鄉各村傳了開來,但畢竟敢於嘗試的人只是少數,曬乾了將其存為冬糧的則是更少數,家中養雞鴨養豬的固然意動,可畢竟數量有限,用不到那許多。他自己也讓田陌僱了幾個人曬乾存了一二十石的蝗幹下來,又在竹林草屋中養了雞鴨,可剩下的就只能如此付之一炬,畢竟填埋卻怕斬草不除根,投水又跑得太遠。他倒是敢賣香酥蝗蟲,可敢嘗鮮的人卻沒幾個,就好比那個膽大的崔十一敢吃,身為登封令的崔韙之卻碰都不敢碰!

  連著在田間轉了十幾天,又帶領鄉民撲殺水淹火焚,他那原本在病後顯得青白,好容易才養得紅潤的臉色,如今卻是被太陽曬得有些發黑,喉嚨也因為連日四處奔波指揮而有些嘶啞。而前幾日轉戰一個村子時,正在上香祭祀所謂蝗神的村正還帶著村民不分青紅皂白打上了前,在他胳膊上留下了幾處淤青,最後卻總算在他的說服之下帶著全村百姓加入了滅蝗。如今,登封各處不少百姓都打起精神開始了對蝗蟲的圍追堵截,即便蝗患尚未得解,但比起從前的消極對待卻強多了。

  “阿兄,喝點水吧!”

  聽到旁邊的聲音,隨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的杜士儀頓時轉過頭去。儘管最初瞞過了杜十三娘,但小丫頭聰明機敏,很快就從不善說謊的田陌口中套出了實情,卻是不由分說地跟了出來。男裝打扮的她每日寸步不離地緊隨他左右,從不叫苦叫累,這十幾天他固然曬黑了,小丫頭又何嘗不是?接過杜十三娘遞來的水痛喝了幾口,他就衝著小丫頭笑了笑。

  “這天氣越來越熱,如今四鄉百姓多半都響應了滅蝗,你也不用再天天跟著我了!”

  “阿兄都不怕熱,我又怎會怕熱?”口中如此說,戴著軟帽的杜十三娘臉上卻是紅撲撲的。見杜士儀嘆了一口氣,接過竹筒的同時,卻遞了一塊帕子過來,她笑著擦了擦臉,隨即便滿臉雀躍地說道,“阿兄,這一回要是登封滅蝗能夠成功,你是不是大大有功?”

  杜士儀忍不住摸了摸比自己矮大半個頭的杜十三娘的腦袋:“大災當前,能出力就出力,若不滅蝗,咱們無糧可吃,在嵩山也呆不下去,就得捲鋪蓋回鄉了,所以這也算是自救。至於功勞這種東西,你阿兄去縣署毛遂自薦的時候,也不是衝著功勞去的!”

  杜十三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敬服:“阿兄真是菩薩心腸。”

  “只苦了你天天跟著,去歇一會兒吧。!”

  “阿兄不累,我也不累!”

  見小丫頭固執得很,就是不肯到樹蔭底下去休息,杜士儀一時無奈,也只能由著他去。當村正宋十八帶著幾個青壯過來之後,他也就再顧不得杜十三娘,事無鉅細地叮囑著土埋時要注意的各種事項,最後又叮囑道:“如今滅蝗只是力保今年的收成,但為防其明年捲土重來,也得未雨綢繆。第一,河塘邊水草若太多,容易引來飛蝗產卵,一定要注意;其二,蟲卵孵化初生之際,飛蝗只能在地上跳躍,所以見地上成片鬆土,便需上報官府帶人撲滅;第三,現在這樣飛蝗滿天啃食青苗的時候,可用布兜繩兜去捕。當然,日後若有能力,一兩畝地中多多養些鴨子,則飛蝗縱使再現,也有天敵了!”

  倘若說十幾天前,宋十八對於滅蝗還有些將信將疑,那麼現在他的信心少說也有六七分。尤其是那驅鴨滅蝗的主意更是讓他歎為觀止,如今地裡那麼多青苗,若全憑人力,飛蝗滅盡,青苗也不知道要踏壞多少,而且還未必能夠盡數殲滅,現如今宋曲因為響應最早,蝗患較之鄰近鄉里已經是微乎其微了!

  於是,杜士儀說一句,他便重重點一次頭,到最後方才心悅誠服地說道:“要是今年蝗患能平定,杜小郎君就是咱們宋曲的大恩人,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杜士儀頓時爽朗地笑道:“到了收成的時候,把新收的糧食菜蔬給我送上一車,比什麼謝禮都實在!”

  宋十八立刻連聲答應道:“好好,咱們一定揀頭一茬送給杜小郎君!”

  “對了杜小郎君,你上次炸的香酥蝗蟲是怎麼炮製的?我們幾家都曬乾了好些,可真不敢學你那樣下口!”

  在一旁的杜十三娘聽到食蝗,俏臉一時一片蒼白。然而,看著兄長淡然若定地在那對幾個鄉民解說如何醃漬,如何下鍋,如何調味,彷彿在說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她在心驚膽顫的同時,卻不禁對兄長更加心生敬佩。好容易忙過了這又是一整天,宋十八等鄉民一定要熱情地請杜士儀去家中用晚飯,她攔又攔不住,最後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頭去了宋曲,卻在村口和崔儉玄那幾個人碰了個正著。

  相比上次來時遭受的冷眼和反對,如今杜士儀這一行人再踏入宋曲,上上下下的村民便客氣多了。這一晚,宋十八的妻子劉氏親自到後院宰殺了兩隻雞,其他鄰近幾家有的拿來雞蛋,有的拿來瓜果菜蔬,還有的搬來了自家釀的米酒。儘管酒色渾濁說不上可口,菜餚也都是些鄉土風味,但在那一張張笑臉之下,禁不住眾人連番相勸,杜士儀少不得喝了好幾碗,到最後他只覺得腦袋微微眩暈,卻只見崔儉玄竟已經醉倒在了那兒人事不知。面對這樣的情景,再加上夜色已深,生怕路上不好走,吳九和幾個差役以及崔儉玄的兩個從者一商議,最後把酒量實在不濟的崔十一郎留在了宋曲。

  而杜士儀和杜十三娘自然也留宿在了宋家。宋十八將自家坐北朝南的兩間屋子收拾乾淨騰了出來,一間給了崔儉玄,另一間自然是杜士儀和杜十三娘“主僕”,中間還是問鄰舍借來的紙質格扇。關了門之後,隱約聽到外間崔儉玄那震天的呼嚕聲,見白天在人前生怕露餡緊閉嘴一聲不吭的杜十三娘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疲憊地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那一方竹蓆上,杜士儀便上前去挨著她一塊坐下了。

  “沒想到今天要宿在外頭,前些天晚歸晚,總還能回去的……雖說崔家人會去草屋送個信,可竹影肯定要急壞了,早知道我就應該帶著田陌,把你留在家裡。”

  “田陌留在家裡能耕田種菜,竹影還能收拾屋子採買東西,我就是留著也做不了什麼,跟著阿兄心裡才踏實。”杜十三娘說著便輕輕抱住了杜士儀的胳膊,低聲說道,“否則我總怕一睜開眼睛,阿兄又不是這般生龍活虎的模樣。”

  “你呀!”杜士儀忍不住寵溺地捏了捏小丫頭的鼻子,正要吩咐她趕緊早些歇息,突然只聽得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敲門聲。不多時,顯見是有人去應了門,即便他凝神細聽,那低聲言語在寂靜的夜色中仍是顯得不太分明,只能依稀聽到一聲驚呼。可沒過多久,他就聽到屋外傳來了一個低低的呼喚。

  “請問杜小郎君,可睡下了麼?”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6 07:2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八章 美人飄渺,功成身退

  對著杜十三娘打了個手勢,杜士儀便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打開門,看到星光之下站在門外的,赫然是那個為人剛正爽利的村正宋十八,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村正這是……”

  平時有什麼說什麼的宋十八這會兒卻是一臉的欲言又止,搓著手猶豫了半天,他才賠笑說道:“杜小郎君,實在對不住,門外來了幾個投宿的客人。咱們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客棧,歷來遇到這種外鄉人,都是村正盤問底細後把人留在家裡。今晚雖說你和崔郎君住在這兒,但如果是男客卻也好說,可門外除了幾位男客之外,還有……門外還有兩位娘子……”

  前頭兜來轉去的解釋再加上這最後一句話的道破天機,杜士儀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即詫異地問道:“這大晚上的,居然有女子走夜路?”

  儘管大唐民風開放,正如同崔儉玄所說,長安洛陽兩京貴婦千金甚至出門是不戴冪離帷帽,大搖大擺騎馬而行,但總有婢僕跟隨。至於民間婦人女子,即便不忌諱拋頭露面,可也不至於膽大包天到走夜路,即便有陪同的男子也一樣。要知道,光天化日的官道上,偶爾也會遇到剪徑強人,更不要說是入夜之後了。

  宋十八連忙點了點頭,隨即方才湊上前一步,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某最初也是如杜小郎君一般看法,所以免不了多問了兩句,結果那兩位男客說是樂師,給某瞧了他們的琵琶。而其中一位娘子摘下帷帽,卻是露出了身上背著的劍器來!這位娘子說她們是從東都表演樂舞歸來,正要往郾城去!如今某家中那幾個小子都擠在一塊,那兩位男客好辦,可再騰屋子只怕力有不逮,不知道杜小郎君能否……”

  這後頭的話宋十八期期艾艾的,杜士儀又哪裡會不明白。然而,自己這兩間屋子裡除了一個醉漢,杜十三娘就罷了,他自己可是大男人,容留兩個女子同住總有些棘手。他沉吟片刻正要說話,卻不料宋十八又滿臉堆笑遞了一句話上來。

  “我已經對那位娘子說了家中難處,得知寄住的人是誰,外頭那位娘子說,崔氏杜氏都是名門著姓,崔郎君既然已經醉了,不便攪擾,想來杜小郎君必然高風亮節,不下古之柳下惠,還請為她倆行個方便。”

  這頂高帽子可送得真好!都已經說自個是柳下惠了,若不同意或是動私念,那就是自毀名聲!

  這下子,杜士儀頓時為之氣結,無話可說的他隨便點了點頭,便虛掩了門回到竹蓆上坐下。而剛剛一直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的杜十三娘連忙半坐起身,貼著兄長低聲問道:“阿兄,那咱們倆……”

  “咱們睡咱們的!”

  杜士儀不由分說按著杜十三娘躺下,又給其拉上了那薄薄的被子,自己卻也索性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他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前,旋即又是咿呀一聲推門。門外的宋十八似乎很客氣地囑咐了幾句,而回答的女聲雖悅耳,卻隱隱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意。隨著房門再次落鎖,他隱約感覺到一前一後兩人從自己的竹蓆前頭輕手輕腳地走過,帶來一股衣袂飄動的微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個比起頭那女聲更加年少稚氣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師傅,他們都睡了呢!”

  “嗯,走了一天的路,咱們也該早些睡了。”

  那悅耳女聲隨口答了一句,接著彷彿攤開了不知是宋家還是自帶的竹蓆,隨即和衣躺了下來。然而,那問話的年少徒弟卻彷彿不能這麼快入睡,躺下之後連翻了好幾個身,最後又忍不住開口叫道:“師傅……”

  “小心吵醒了別人!”

  遭了那一句低低的呵斥,徒弟彷彿有些委屈,聲音也低沉了好些:“可是……師傅,咱們為什麼不留在東都?東都之地繁華昌盛,一場下來所得的錢,是咱們在其他州縣的數倍,更何況如今到處鬧蝗災,路上也不太平,咱們今天竟只能宿在這兒。在東都的時候,趙國公崔家可是懇請師傅替他們教導……”

  “住口!”一聲厲叱後,那悅耳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五娘,你記住,我們不是舞伎!倘若因為貪圖錢財便不管不顧出賣自己的技藝,那麼在達官顯貴眼裡便可以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那個時候,我們便再也不得一天自由了!”

  聽到那最後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聽到那自由二字,杜士儀忍不住心中一跳,竟睜開眼睛朝那邊的師徒二人看去。他的目光正好和那一對同樣睜開的眼眸中射出來的目光碰了個正著。見那女子毫無畏懼地與自己對視,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便再次閉上了眼睛,又一骨碌翻了個身。即便如此,剛剛凝視時所見的玉容風情卻深深刻在了他的心裡。

  雖不施粉黛,可素淨的臉卻在昏暗的空間裡呈現出一種懾人的光輝,眼神亦是讓人一見難忘。與其說是國色天香沉魚落雁的絶世美人,還不如說那種絶世而獨立的風致楚楚動人!

  背對美人,白日的疲憊終於漸漸佔據了上風,再加上聽見耳畔傳來了杜十三娘那均勻的呼吸聲,杜士儀也漸漸睡熟了。等到他被村裡的陣陣雞鳴聲驚醒,一翻身又轉回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昨夜曾經躺著那師徒二人的牆角,如今已經是空落落再無一人,彷彿那如今還印象深刻的一幕只是夢境一般。

  這一晚夜宿女子的事,宋十八絶口不提,杜十三娘也如同悶嘴葫蘆,杜士儀又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崔儉玄竟根本不知道昨夜自己醉酒高臥的時候,還有這麼一幕,洗漱用過早飯之後,便懶洋洋又跟著杜士儀去了田頭。

  在田間轉了片刻,杜士儀就看見一個差役一溜煙跑了過來,到了他近前笑容可掬地說道:“杜小郎君,縣署的錢少府來了,請你去見一面!”

  所謂錢少府,便是專管徵收賦稅的登封縣尉錢律。去歲蝗災時他尚未上任,因而今歲蝗災一起,他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捕蝗又怕天譴,不理會又怕成災之後朝廷怪罪,前時一直在觀風色,卻不料縣令崔韙之竟是納了區區一少年郎之言,讓其主理四鄉捕蝗事。這會兒見一個年方十三四的少年跟隨差役朝這邊過來,他哪裡不知道這便是自告奮勇向崔韙之攬下捕蝗之責,而後又奔走各鄉里,說動鄉民捕蝗的那個京兆杜陵杜十九,當即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不等對方長揖行禮,他便搶著伸出雙手把人扶了起來。

  “不敢當杜小郎君這一禮,此番要不是杜小郎君不辭辛苦奔走鄉里,只怕蝗患愈演愈烈,那時候就來不及了!”錢律緊緊抓著杜士儀的手臂,原本瘦削的雙頰竟是因為笑容而微微鼓了出來,“聽說杜小郎君大病初癒,再操勞下去,不但明公,就連咱們這些下屬也過意不去。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既然是先君庇佑方才得以痊癒,就得更加珍惜才是。”

  這一番話既有褒揚,又有告誡,竟是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杜士儀又不是真的年少識淺,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便含笑應道:“錢少府說的是。我也不過是承明公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這幾天確實覺得精神力氣不濟事,正打算告假休養休養。”

  “哎呀,既然杜小郎君身體不適,那確實得好好休養。”錢律鬆了一口氣,當即更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既如此,我這就派人駕車送你回去。對了,如今坊市之中米面難得,我讓人多給你送幾石米面,若是日後缺什麼,儘管到縣署尋我吱一聲。”

  “那就多謝錢少府了!”

  錢律預備的馬車寬敞舒適,居中鋪著平滑蔭涼的篾席,可坐可臥,足可容納三四人。此時此刻,杜士儀舒舒服服地躺在其中,耳中聽著嘎吱嘎吱的車軲轆轉動聲,不知不覺就打了個呵欠。冷不丁瞥見一旁的杜十三娘滿臉不忿,他不禁笑著問道:“十三娘,你這是和誰生氣呢?”

  “阿兄,如今蝗患眼看已經漸漸給壓下去了,你明明病好了支撐得住,為何要對人說精力不濟要回家休養?那錢少府是不是來搶功勞的?”

  杜士儀一時啞然失笑。見杜十三娘咬著嘴唇,分明餘怒未消,他暗想這小小年紀的女童便已經如此敏鋭,隨即便坐起身來:“傻丫頭,我剛剛才對你說過,你阿兄不看重什麼功勞,所以也不在乎別人來摘桃子。要知道,有的時候,虛懷若谷,比咋咋呼呼四處嚷嚷表功要強得多。比如上次我婉拒嵩陽觀送珍藥借別院,是因為無功不受祿,但這一次,不論別人送什麼,那都是咱們應得的,我不會再讓你在草屋粗茶淡飯度日。”

  杜十三娘沉默片刻,突然低聲問道:“阿兄,既然不去捕蝗了,司馬先生所說的懸練峰盧公那兒,你什麼時候去?”

  “我要想一想。”杜士儀習慣性地摩挲了一下杜十三娘的頭,見小丫頭蹙眉挪開腦袋,隨即不依不饒地盯著他,他這才笑說道,“這關係到將來,我得考慮周全。”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7 08:51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九章 打抱不平

  十石米,兩筐青翠欲滴的時令菜蔬,十斤羊肉,兩隻肥碩的兔子,外加兩匹絹,兩襲絲衣。當登封縣署差人送了這好些東西到草屋來,杜十三娘聞聽竹影回報,不禁眉頭一挑。尤其得知來送東西的只是兩個差役,她更是露出了惱色。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屋子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是來賣米的,還是賣菜賣肉賣布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冷笑了一聲後,那聲音又陡然提高了幾分,“杜十九,你在不在?再不出聲我可就不告而入了!”

  杜十三娘聽到裡間一陣動靜,緊跟著就瞧見兄長從格扇後頭繞了出來,徑直走到門前高高打起了那竹簾子。她順著杜士儀那抬手的空隙舉目看去,一眼就瞧見了院子裡那個身著細葛袍子的少年。儘管此前跟在兄長後頭,也見過這崔十一郎幾次,可每次看到那張比自己更加秀美的臉,還有那雙鳳眼,她就總有一種在看女子的錯覺,此刻也毫不例外。

  “真是稀客啊,十一兄竟然尋到這裡來了!”

  “怎麼,不歡迎?你可別忘了,還欠著我四下蒐羅鴨子的十幾貫錢,我可不管這和縣署是否有關,只知道向你要!”

  “十一兄是難得的客人,我怎會不歡迎?請進請進,家中簡陋,怠慢了。”聽到這崔儉玄彷彿有些蠻不講理的話,杜士儀頓時笑了,當即側身讓了讓請其進門。

  崔儉玄一進門,四下里一掃屋子裡那各式竹製傢俱,雙眉就為之一揚,待看到來不及退避的杜十三娘,他便愣住了。他自己就是男生女相,因而前幾日見男裝打扮的杜十三娘跟在杜士儀身後,也只以為杜家也有個容貌俊秀的僮僕,可這會兒杜十三娘儘管並未插簪結髮,卻赫然女裝打扮,這自然只有一個答案。

  “這是舍妹十三娘。之前因我在外奔波,她不放心,死活要跟在左右,我拗不過她,只能讓她做男裝打扮,十一兄千萬切勿張揚。”

  杜十三娘被崔儉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襝衽行禮後就徑直退到裡間去了。然而,只是薄薄一道紙質格扇,外間崔儉玄的話仍然難以避免地傳了進來:“這就是那個為了給你治病,到嵩陽觀跪地苦求的妹妹?怪不得能夠打動冥君,果真一片赤誠之心,換做別人家那些足不出戶的千金,日頭底下一刻都是不肯呆的,就怕曬壞了自己的如雪玉膚!有其兄必有其妹,好,你們兄妹都不錯!”

  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紙質格扇,儘管看不到杜十三娘此刻是何臉色,可杜士儀想也知道,小丫頭絶不會因得了讚揚覺得高興,指不定正因為這崔十一郎的心直口快而犯嘀咕。想到剛剛外間那登封縣署派來的差役一見崔儉玄,就如避蛇蠍地溜之大吉,他眉頭一挑,當即便請了崔儉玄坐下,隨即自己在主位盤膝一坐,這才開口問道:“十一兄今日所來為何?”

  “沒事就不能來?”

  崔儉玄輕哼一聲,眼見得一個妙齡美婢送了漿水上來,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人一眼,接過陶盞送到嘴邊呷了一口,這才開口說道,“要你還是那個吟詩作賦文名滿樊川的神童,今日我才懶得走這一趟。杜十九,實話告訴你,你知道為什麼那縣尉錢律非得把你趕回草屋休養?

  這些天來,朝中關於蝗災的爭論終於塵埃落定了。姚相公大獲全勝,就連一度抗拒最激烈的汴州倪使君,在接了政事堂行文之後,頂不住的他也不得不親自率眾捕蝗。而就在這兩天,朝廷派出的一位監察御史就要到登封了。這會兒我那七叔和縣署那些縣丞主簿縣尉全都陪著他四鄉八里地轉悠,否則來日那位御史親自巡視田間地頭的時候,要是讓人看見在前頭忙活的是你這不相干的人,他們這奮力滅蝗的功勞可都沒了!”

  此話一出,格扇後頭頓時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難以抑制的低低驚呼。而杜士儀面對這情理之中的答案,倒是並不意外:“原來如此。朝廷既是一力治蝗,看來今年應該不會有饑饉了。”

  崔儉玄一時緊緊盯著杜士儀,見其淡定自若地回看了過來,他不禁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不氣惱?”

  “那要是換成十一兄,到時候我就該不管不顧,帶著鄉民在那位御史面前大展神威,讓人瞧瞧這登封滅蝗的事,全是因我一個人的功勞?”

  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杜士儀頓時知道自己問錯了人,崔十一郎顯然是這種性子。於是,他忍不住嘴角上揚笑了笑,隨即便開口說道:“十一兄這些天也跟著我東奔西跑,捕蝗滅蝗治蝗之難,想必也都看到了。

  即便我已經磨破了嘴皮子,也還有百姓不肯不願不敢。這還是我受了明公之命,領著縣署差役,倘若只靠我一人之力,那就更沒人聽我的了。而現如今朝廷派了御史這麼一轉,響應的人必然會更多,結果自然比咱們這些微薄之力更好。好事做了,並不是一定要求褒揚求獎勵,更何況,還有十一兄特地來打抱不平,我這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誰說我是來給你打抱不平?”崔儉玄那鳳眼秀眉一挑,可在杜士儀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最後還是色厲內荏地說道,“我不過是瞧著你這些天盡心竭力,所以來提醒你一聲。你既然不在乎,與我何干?”

  儘管起初對崔儉玄有些疏淡,但見這麼一個宛若女郎的世家貴公子硬生生跟著自己四鄉八鄰地跑了一遍,即便其嘴上不饒人,杜士儀對其的印象也早已改觀。此刻見其依舊那老毛病,他不禁啞然失笑道:“那便算我失言了。對了,十一兄彷彿不是登封本地人,未知還要在登封盤桓多久?”

  “怎麼,莫非你杜十九嫌我賴著不走,要下逐客令?”

  “十一兄,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張嘴太刻薄了?”見崔儉玄惱得面色發青,杜士儀便嘆了口氣道,“算了,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和你這心直口快的人拐彎抹角。我是問你,你到登封是來遊山玩水,還是來訪親探舊的,怎麼有那麼多閒工夫跟我去滅蝗?現如今這事情有別人接手,你又是什麼打算?”

  崔儉玄本要發火,可聽到杜士儀後來的話,他那股突然竄上來的火沒來由就無影無蹤了,因悶聲說道:“我確不是登封人氏,是從東都來的,不過暫時寄住縣署。我家祖母讓我去懸練峰盧浩然那兒求學,可這吟詩作賦的事情我一丁點興趣都沒有,跟著你四鄉亂晃,不過打發時間罷了!聽說那盧浩然對弟子嚴格得很,萬一我呆不住被人趕回去,那不是丟了崔家的臉……”

  說到這裡,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覺竟然把心頭最大的顧忌給說了,一時大為懊惱,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著了。杜十九,咱們後會有期!”

  “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我這兒當成什麼地方了!”杜士儀不等其轉身出門就霍然起身攔住了崔儉玄,隨即笑吟吟地說道,“你要不提懸練峰那位盧公也就罷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尋到了一個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瞞你說,我也正好因人所薦,正躊躇要不要去懸練峰求見那位盧公。不過,求學自然是我之所願,但一來我和舍妹相依為命,不想拋下她,二來,我這性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當真?”崔儉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不由分說把自己按在了剛剛那坐席上,隨即又來到角落的書箱旁,彎腰片刻便手掣一個竹筒走了過來遞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跡宛然的盧兄浩然親啟,落款則是司馬子微敬拜兩行字,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是上清派司馬宗主的薦書?”得到了杜士儀點頭答覆,崔儉玄的面色不禁異常古怪,“還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說歹說替我求來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師的薦書。咱們這薦書一僧一道,一是禪門祖師,一是道門宗主,偏生咱們非僧非道,看來咱們是難兄難弟啊!”

  說到這裡,崔儉玄一時神采飛揚:“去,怎麼不去?要真是我一個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縣遊玩一圈,然後再回東都,大不了到時候吃祖母和阿爺阿娘一頓家法,可既然有你這個伴,那咱們乾脆明日就一塊去見識一下那位盧公隱逸高士的風采!要是不對脾胃,咱們就悄悄回來,那時候我在你這附近也造個草屋,咱們毗鄰而居,豈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鄰而居,豈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儀見崔儉玄就這麼擅自做了決定,不禁為之氣結。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負了司馬承禎的薦信,他便點點頭道:“也罷,那就明日吧。我正好帶著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說定了!”崔儉玄笑眯眯地站起身來,彈了彈衣角便開口說道,“明日一早,我讓人駕車來。對了,不論長安洛陽,滿街貴女連冪離帷帽都不帶,帶著婢女四處跑馬遊玩,壓根沒有什麼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麼拘束。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勝地,正好趁機玩個夠!”

  一聽這話,杜士儀就已經完全確定。這崔十一說什麼和自己一塊去懸練峰見盧鴻,其實骨子裡就沒抱希望,壓根是打算去遊山玩水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7 02:46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章 招搖逢窘迫

  清漆桐木製成的寬敞車廂中,鋪的是平滑如鏡的皮製地席,與左右板壁連成一體的兩張檀木食床上,擺著兩套瑩白如雪的白瓷茶具,遠比杜士儀此前在嵩陽觀中用過的精緻。因是夏日,車廂左右前後的竹簾用的都是打磨精細的玉竹,既透風又遮陽,不但沿路景緻,連前頭拉車的那頭牛也能依稀看得到。前頭掛著的小巧金鈴鐺隨著行進而發出了清脆悅耳的響聲,在烈日的照射下,又給旅程增添了幾分別樣色彩。

  看看車廂中的杜十三娘和竹影,還有外頭車伕旁邊那膚色黝黑的背影,杜士儀又抬頭望了一眼前頭那騎著高頭大馬的崔儉玄,心裡再一次覺得,他答應與其一塊去拜會那位赫赫有名隱逸高士盧鴻,絶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他把杜十三娘帶出來散散心,是因為妹妹大老遠帶他來嵩山求醫,繼而又病了一場,如今他想補償補償,可卻不想杜十三娘一定要把竹影也帶上,而竹影又以帶上男僕可以防萬一,把田陌也一併拎了出來。至於崔儉玄就更不用說了,相比之前四鄉八里轉悠的時候也只帶了兩個從者,今日不算車伕,那鞍前馬後隨侍的,整整有八個人!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登峻極峰,看過杜十三娘念想中的登封台,然後轉青崗坪再到懸練峰,那條山路又能看風景,又方便快捷,用得著坐牛車從大道上走?這是去求學的,還是去炫富的?

  “阿兄。”看到杜士儀又在嘆氣,杜十三娘忍不住面帶惶惑地說道,“若是我今日不跟著,阿兄也不至於非得這般招搖過市。”

  聽到這話,杜士儀方才回過神。杜十三娘說崔儉玄招搖,他打心眼裡一萬個贊成,但嘴上卻笑道:“沒事,這天越來越熱了,你病剛好,跟著我累了那麼多天,如今是該散散心,有十一兄的牛車,咱們也能省點力氣。再說,到了懸練峰總還要走山路,養精蓄鋭不是壞事。”

  “十三娘,你阿兄說得沒錯。你別看走山路彷彿近些,爬到一半你累得熬不住了,說不定得讓你阿兄背你走,那時候可就狼狽了!”崔儉玄不知什麼時候駕馬行到了牛車左側,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這牛車慢吞吞的,可好在穩當寬敞,給女子和病人用最適合不過。想來你也不放心你阿兄和我一塊在毒日頭底下騎馬,不是麼?”

  杜十三娘看了一眼微微頷首的杜士儀,頓時咬了咬嘴唇不做聲了。她本意就是想讓杜士儀去盧鴻那兒求學,至於自己,無論繼續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還是就此帶著竹影回樊川,這都不要緊,只要兄長將來能有錦繡前程。

  可崔儉玄這人實在是太隨心所欲的性子,她不跟著來,興許兄長就被他三言兩語挑唆,放棄了大好的求學機會!可她千防萬防,還是沒算到崔儉玄這般興師動眾,高調得彷彿不是去求學,而是去求親似的。須知那些隱逸高士應該都是性子高潔崇尚儉樸,這第一印象差了可怎麼好?偏偏崔儉玄把話都說去了,樣樣都為了她兄妹二人著想,她總不能這時候說打道回府吧?

  看到妹妹那眉頭緊蹙一籌莫展的模樣,杜士儀忍不住笑著伸出食指點在了她的額頭上,又輕輕揉了兩下:“不要皺眉了,可別小小年紀就擰出一個川字來。儘管放輕鬆一些,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用患得患失。此行懸練峰求見盧公,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聽到那最後言簡意賅的八個字,杜十三娘凝視著杜士儀好一會兒,只覺得兄長比從前看得開,一時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並輕輕點了點頭。而在牛車旁邊騎馬而行的崔儉玄也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挑了挑眉。

  這個杜十九倒還真豁達……嗯,確實挺對他脾胃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車馬方才停了下來。只見大路一側是一條小徑,內中但可見密林幽深,隱約還能聽到山澗中溪水的流淌聲。杜士儀扶了杜十三娘下車,又看了看那崎嶇山路,不覺慶幸妹妹今日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男裝。至於自己會不會騎馬,他坐上去方才發現,策馬徐行問題竟是不大。

  這一次,除卻留了兩人看守牛車之外,其餘人便簇擁了換乘馬匹的杜士儀崔儉玄和杜十三娘轉道這條小徑,前頭是曾經來過盧氏草堂的一個崔氏家僕為嚮導。一路忽上忽下,但只見四處山石突兀,澗壑深邃,溪水潺潺,草豐林茂,時不時一個拐彎就可見面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四下里只聞鳥語花香蟲鳴,間或傳來風拂草木的沙沙聲,本還不時說話的眾人都漸漸安靜了下來。

  “怪不得那位盧公不願意出來做官!”崔儉玄突如其來的感慨打破了這難得的靜謐,其人卻還仿若未覺似的大聲說道,“要是換了我在這等曲徑通幽處結廬,我也肯定樂不思蜀!”

  見崔儉玄東張西望,那張秀美如女子的臉上露出了很不相符的盤算表情,彷彿真打算考慮在這兒建造草屋的可能性,杜士儀想都不想就徑直潑了一盆涼水下去:“十一兄要真的有這打算,我不妨和你小小打一個賭。你要是能夠一個人在這好山好水的地方結廬住上一個月……不,十天,那我便任由你差遣做一件事。”

  “嗯?”崔儉玄鳳眼一揚正要答應,隨即突然覺察到這話中的陷阱,立刻輕哼一聲道,“一個人結廬而居,那豈不是得悶死?我才不上你這惡當!”

  這一路行來雖不艱險,但已經有將大半個時辰,即便風景優美,但畢竟沿途山路頗為不便,因而,杜士儀想到自己此前帶人捕蝗之餘,也打聽過盧鴻的為人事蹟,如今一路行來,他心裡對這位隱逸高士的性子更有了進一步的猜測。盧鴻能夠放下范陽盧氏的名頭,丟下在東都洛陽的安穩生活,到這山野之地隱居,而且並不是一人獨善其身,而是廣收弟子教學,堅持不受征闢,性情堅韌高潔是必然的,就算他和崔儉玄都有份量極重的薦書,今次恐怕也不會那麼容易。

  “阿兄,似乎有人在唱歌。”

  杜十三娘突如其來的說話聲,讓原本打算反唇相譏杜士儀兩句的崔儉玄立時閉嘴,其他眾人頓時更加安靜了下來。那聲音起初只是隱隱約約,但很快,山風就帶來了一個中氣十足的吟唱聲:“山為宅兮草為堂,芝蘭兮藥房。羅蘼蕪兮拍薜荔,荃壁兮蘭砌。蘼蕪荔兮成草堂,陰陰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讀金書兮飲玉漿,童顏幽操兮不易長。”

  這帶著雋永古風的歌聲由遠及近傳來,本就在最前頭的那崔氏家僕側耳傾聽良久,隨即立刻開口說道:“應該是左邊山林裡頭傳出來的,十有八九是樵子。”

  這嵩山樵唱,杜士儀最近常登峻極峰,早已經是司空見慣了,聽到這首陌生的詩也並不奇怪,崔儉玄卻不禁眉頭緊皺。他對詩賦上頭一分興趣也無,更何況這一首詩多有生僻字韻,此刻忍不住沒好氣地冷哼道:“連個樵子都咬文嚼字,無趣!”

  話音剛落,那山林中的樵唱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驚呼,繼而竟跟著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立時開口叫道:“林中似乎有人遇險,田陌,快去瞧瞧!”

  田陌聞言一愣,隨即不假思索地循著聲音就往那邊山林竄去,三兩下敏捷地攀著一處山石消失在了林中。

  “喂,你也快去瞧瞧!”崔儉玄幾乎不假思索地衝著充當嚮導的崔氏家僕吩咐了一句,見其人猶豫片刻,也三步並兩步往那邊山林的方向鑽去,他便對身旁其他幾個家僕喝道,“四下圍起來,萬一跳出什麼大蟲之類的野獸,也好有個預備!”

  “這兒多年有人聚居,應該不會是大蟲,長蟲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見杜十三娘和竹影一時花容失色,杜士儀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一句。然而,等了好一會兒,鑽入山林的田陌和家僕尚未現身,可山林中卻連滾帶爬地鑽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身布衣,乍一看去彷彿是尋常樵夫,可當其人瞧見這邊人多,跌跌撞撞衝到他們近前時,儘管顯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可杜士儀立刻一眼就認出了他。

  不是嵩陽觀中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惜明還有誰?

  幾乎是同一時間,柳惜明也把杜士儀給認了出來。當初嵩陽觀一面之後,儘管據說司馬承禎對其另眼看待,臨行之時還去又見了其一面,可後來他從那些到嵩陽觀中打聽的差役口中得知,杜士儀竟自告奮勇攬下了捕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他立時幸災樂禍,再不把人當成一回事。

  且不說去年山東蝗災,姚崇死活說動了心有猶疑的天子,行文各州縣全力捕蝗,這才勉強維持了下去,眼下今年再起蝗災,姚崇那相位能否保住還未必可知,朝中非議那麼多,誰碰此事誰倒霉,更何況杜士儀只不過區區白身人?

  然而,他在舅父宋福真得來的一封薦書下,終於得以拜入盧氏草堂,原本滿心覺得前途似錦的時刻,剛剛卻遭遇平生最狼狽的一幕,卻偏偏在這種時刻撞見了著絲衣戴襆頭,前呼後擁絲毫不見寒酸氣的杜士儀!更讓他窘迫的是,杜士儀就彷彿在平時尋常場合見面似的,笑容可掬地對他拱了拱手。

  “原來是柳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7 07:12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一章 救人如救火

  什麼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見過兩次面,就沒遇到過好事!

  柳惜明恨得牙癢癢的,反反覆覆告誡自己要從容鎮定,不要丟了世家子弟的風度,這才總算是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來:“原來是杜十九郎,沒想到這麼巧。”

  然而,他恨不得這一句招呼過後立時分道揚鑣,旁邊偏偏傳來了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聲音:“杜十九,你竟然和這樵子相識?你還真夠折節下交的!”

  相比杜士儀剛剛那輕描淡寫的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顆已經極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儀身側那人,見是一個年約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著錦繡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儘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貴,可他仍是餘怒未消地冷哼一聲,索性連看也不再看對方一眼。下一刻,他就聽到杜士儀輕輕咳嗽了一聲。

  “十一兄誤會了,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並非嵩山樵子。”

  柳惜明面色稍霽,可剛剛那一口氣卻吞不下,當即冷冰冰地說道:“杜十九郎,雖說交淺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聲,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淺之輩,你還是離得遠些!”

  崔儉玄從小就是想什麼說什麼的性子,一張嘴也不知道開罪了多少親朋。也就是家中長輩和兄弟勉強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儀相交這些日子,杜士儀從不和他計較,不知不覺他便將其當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氣固然古怪,可畢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顯宦,於朝廷官場瞭解頗深,剛剛聽了杜士儀的話,他正沉吟關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麼人,一聽到柳惜明這指桑罵槐的話,他一時怒髮衝冠。

  “你說誰目光短淺?”

  “我自說目光短淺之人,你何必耿耿於懷?”

  “哼,你這一身破衣爛衫從山上屁滾尿流地逃下來,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說是樵子,否則我還以為是哪兒冒出來的乞丐!”

  “你……”

  “你什麼你!關中柳氏有什麼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裡?”

  杜士儀從前領教過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領教過崔儉玄的冷嘲熱諷,此刻見兩人倏忽之間便針鋒相對大眼瞪小眼,他知道這會兒打圓場也無用,索性岔開話題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暫息一時之怒,正事要緊!柳兄,剛剛山林之中究竟怎麼回事?適才聽到林中動靜,我和十一兄各有一個家僕進林探看究竟了!”

  一聽到這話,柳惜明方才驟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頓時面色大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故作鎮定地說道:“剛剛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撿拾乾柴,卻不防林間突然竄出了一條長蟲來,故而我緊趕著下來找人呼救……”

  他這話還沒說完,崔儉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剛剛又是和杜十九敘舊,又是忙著提醒他別交友不慎,何嘗提過救人一個字?呼救?我看你是拋下那什麼薛六郎,一個人逃命是真的!”

  這一次,柳惜明的臉色頓時漲成了豬肝色,可崔儉玄這話又準又狠,他確實是慌不擇路一個人先逃了下來,此刻怎麼都難以想出反擊的言辭。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頭昏倒,也好避開這難堪的羞辱時,那邊他逃下來的山林處傳來了一個叫聲,緊跟著,就只見那充作嚮導的崔氏家僕從林中鑽出,不多時,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緊隨其後出來。這下子,杜士儀也顧不得柳惜明,和崔儉玄雙雙快步迎了上去。

  “此人眼下如何?”

  “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僕叉手行禮後便急急忙忙地說道,“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時就將他帶了下來,看樣子似乎給蛇咬傷了!”

  聽到是蛇咬,扶著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時打了個寒噤,卻發現自家娘子也同樣是顫慄恐懼。崔儉玄亦是倒吸一口涼氣,但隨即便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快,解開他衣裳看看傷在何處?我記得四伯父提過,被蛇咬了耽誤不得,救人性命要緊……對了,你們幾個,可有帶著蛇藥?”

  眼見得那幾個崔氏家僕七手八腳地把人從田陌背上放下來,又手忙腳亂去解人衣衫,杜士儀立時下馬上前仔細查看,最後卻在其人小腿處發現了一處小小的傷口。若有所思驗過那傷口,又輕撥了其眼瞼看了看瞳孔狀況,聽到崔儉玄正心急火燎地催人找尋蛇藥,幾個家僕卻都吞吞吐吐說,只有驅蛇的藥,並無治蛇咬傷的藥時,他大略算了算從聽到慘叫到找到人的時間,這才站起身說道:“找不到也不用急,應當是無毒的蛇!”

  崔儉玄立時下馬趕了過來,半蹲著說道:“無毒?人都暈過去了,怎會是無毒?”

  “從咱們聽到驚呼,到眼下他被背下來,至少已經超過一刻鐘了,若是有毒早就該有徵兆。但傷口處不曾紫腫,留著的淺淺牙印上,並無兩顆尖鋭毒牙的痕跡,而且血也已經自行止住了。照常理判斷,應該並非毒蛇。而且,我剛剛探過脈息,又看過他的眼睛,並不紊亂虛弱。”說到這裡,杜士儀便抬頭說道,“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咱們還是儘快先把人送去盧氏草堂吧!”

  “說的也是!”

  雖有馬匹,但山路不好走,最後仍舊是田陌自告奮勇把人背了起來,一應人等匆匆前行。沒走幾步,崔儉玄便突然想起了什麼,環目四顧後便皺眉問道:“那個柳惜明呢?”

  杜士儀這才發現剛剛那身穿布衣的柳惜明竟是不見了。可此時此刻,他也沒工夫再去考慮這自私自利的傢伙,當即說道:“不用管他,先把人送回盧氏草堂再說。”

  一行人順著山路又前行了將近一刻鐘,耳畔突然傳來了陣陣隆隆聲響,竟彷彿在打雷似的。頭一回走這條路的崔儉玄一時眉頭大皺:“難道要下雨?這條路原本就不好走,這要是下雨可就更加寸步難行了。”

  “不是打雷,是瀑布的水聲!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這懸練峰的瀑布在夏秋雨季的時候最為壯觀,而到了冬日最冷結冰的時候,但只見四處白雪冰掛,亦是在其他地方瞧不見的好景緻!”

  杜士儀剛剛也隱約覺得那聲音興許是瀑布,聽那領路的崔氏家僕一解說,一時更生好奇。果然,當又拐過一個彎之後,就只見一條匹練一般的瀑布從山崖極高處墜落。儘管今日是大晴天,但因為前些日子有過幾次山雨,那急流直下的瀑布落在崖底的小潭中,澎湃之聲如同震雷轟鳴,而水幕在陽光映射下顯出了五光十色,就如同奇光異彩的珠簾。山風挾著涼爽水霧撲面而來,眾人這一路疾行而出的一身大汗,竟是一下子為之褪去。

  然而,最為醒目的還是瀑布旁不遠處的一座座草屋。乍一看去這七八座草屋彷彿都是差不多的高矮大小,然而只瞧茅草頂便能發現,顯見並不是一個時間建造的,新舊不一。此時此刻,最鄰近山路的那一座草屋前頭,正有七八個年輕人站在那兒說話,其中便有滿臉急躁卻又腳下紋絲不動的柳惜明。當一直留意著山路盡頭動靜的他發現那熟悉的一行人過來,立刻轉身衝了過來。他看也不看杜士儀和崔儉玄,直奔背著人的田陌,不由分說把人放平了下來,便拔開手中瓷瓶的塞子,將瓷瓶的口往那人事不知的薛六郎嘴裡倒去。

  “喂,你想幹什麼!”

  見崔儉玄一把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柳惜明一時怒道:“就算我適才出言不遜得罪了崔郎君,救人如救火,眼下先救人要緊!”

  “什麼救人如救火,你把人丟下溜之大吉的時候,怎就沒想過救人如救火!”

  “你別血口噴人,我是回草堂尋蛇藥的!”

  “都住口!”

  聞聽這一聲大喝,柳惜明和崔儉玄連忙扭頭,卻發現開口喝止的並不是杜士儀。只見剛剛草屋前頭說話的那些年輕人都快步上了前來,此刻開口的,是被眾人簇擁在當中,一個年約二十三四的年輕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身材頎長,容貌俊朗,然而,他臉上那萬年冰山一般從不融化的冷冽表情,卻讓人在這夏日感覺到冬日的酷寒來。而和他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的,便是他那冷淡的口氣。

  “怎麼回事?”

  “三師兄,他們把薛六郎送回來了,但卻不讓我救治!”

  見崔儉玄被柳惜明的惡人先告狀氣得臉都紅了,杜士儀一把攔住了轉瞬就要爆發的崔十一郎,隨即衝著那目光倏然轉厲的年輕男子拱了拱手說道:“這位大兄,此人是被蛇咬傷為我等救下,但我適才探其傷口,診其脈息,應該是無毒的蛇。所以若貿貿然服用藥性猛烈的蛇藥,只怕會適得其反。”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8 09:2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二章 舌戰

  冷麵年輕男子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旋即方才蹲下身來,伸出二指在那薛六郎的脈搏上輕輕一搭,片刻之後又查看了其那裸露在外小腿上的傷口,隨即就站起身來。他看也不看一旁滿臉期待的柳惜明一眼,卻是微微點了點頭。

  “你說得不錯,應該是被山中常見的那些無毒蛇淺淺咬了一口,與其服那些藥性猛烈的蛇藥,還不如清理傷口之後好好敷些外傷藥。從師弟,宋師弟,請你們把薛師弟送去兌字草屋,把西邊幾子上第一個瓷瓶裡的藥給他敷上。”

  “是,三師兄。”

  冷麵年輕男子身後兩個看似更年長的年輕人立刻上了前來,其中那個健碩的彎下腰把薛六郎背了起來,另一個在旁邊幫忙搭手,三人立時匆匆往瀑布東邊的那座草屋趕去。而這時候,冷麵年輕男子方才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詳了杜士儀和崔儉玄一番,隨即開口問道:“二位郎君可是來拜會盧師的?”

  盧氏草堂在這樣的山中深處,到這兒的人無論是官是民,是老是少,全都是衝著聲名赫赫的盧鴻而來,因而這句話幾乎是盧氏草堂弟子面對外來人時的唯一開場白了。然而,杜士儀還沒開口,就只見一旁的崔儉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非也,我們只是聽說這山中有一道瀑布有名,所以特意來觀瞻一二!”

  此話一出,四周其他弟子一時面色各異。柳惜明倒很想冷嘲熱諷幾句,可他更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蠢事已經太多了,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那衝動。而杜士儀完全沒想到崔儉玄來都來了,事到臨頭卻還嘴硬,惱火的同時卻不得不給這該死的傢伙打圓場。

  他乾咳了一聲,當即笑道:“我和十一兄自然都是來拜見盧公的,不過剛剛順著山路行到這瀑布前,先聞其聲再見其形,只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時心神為之奪,因而不免心心唸唸都惦記著一觀飛瀑全貌。”

  看到杜士儀一面說一面警告地剜了自己一眼,這時候,還有些不太情願的崔儉玄張了張嘴,待發覺杜十三娘亦是用又氣又惱的眼神瞪著他,他這才勉勉強強閉嘴不說話了。這時候,那些剛剛被崔儉玄的信口開河驚得魂飛魄散的崔氏家僕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曾經來過一回此番充作嚮導的那個崔氏家僕慌忙對著那冷臉年輕男子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禮。

  “某乃東都永豐坊崔氏家僕。今日陪侍我家郎君,特來拜見盧師求學,還請裴三郎能通融稟報一聲。”說到這裡,他才想到要不是杜士儀解圍,還不知道崔儉玄會出什麼麼蛾子,當即又慌忙添了一句,“和我家郎君同行的這位,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杜士儀這才知道面前這冷麵年輕男子姓裴行三,正沉吟別人對其那三師兄的稱呼,是否因為其在所有盧門弟子中也排行第三,他就聽到一旁的那幾個人中傳來了一聲驚咦:“你就是那江郎才盡的樊川杜十九?”

  這一聲驚咦過後,又是另一個輕輕抽氣的聲音:“就是那跑到登封縣署,自告奮勇攬下捕蝗之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

  “就是那敢當眾吞蝗,不怕傷天和的大膽傢伙!”

  “聽說這一趟死在你手中的飛蝗,足有幾十萬,殺生無數心狠手辣,你就不怕傷天和!”

  就殺了成千上萬的蝗蟲而已,這要算心狠手辣的話,他可是比竇娥還冤!這難道就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可這些人都在山中求學,按理不至於如此消息靈通才是!

  杜士儀見一個個人全都在打量著自己,有的好奇,有的驚詫,有的惋惜,那裴三郎仍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絲毫沒有任何動容,而如柳惜明則是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他立時明白了過來。不消說,必然是這傢伙添油加醋給自己上了一番眼藥!

  就在他定了定神打算開口說話的時候,一旁的崔儉玄卻是冷笑了一聲:“捕殺蝗蟲就算心狠手辣,這話聽著還真新鮮!要這麼說,將來各位萬一上陣殺敵,豈不是也要慈悲為懷,然後直接當了逃兵?”

  幾個崔氏家僕無不深知自家郎君的秉性,此時此刻聽其又是如此出言不遜,看到剛剛那幾個議論杜士儀的人紛紛遽然色變,一時臉全都綠了。所有人都悲觀地認為,太夫人和夫人的殷切希望必然就此落空,他們回東都之後更是鐵定要遭池魚之殃。不敢和崔儉玄置氣的他們只能悄悄拿眼睛去睨視杜士儀,少不得暗自埋怨自家郎君沒事瞎出頭,卻不想杜士儀自己也是為之氣結。

  早已領教過崔十一郎那不饒人的毒舌,然而,對於他眼下拉仇恨的本事,杜士儀不得不歎為觀止——即便這拉仇恨興許只是崔儉玄自個兒的私心,只是破罐子破摔壓根不希望此次求學能成功。面對那些或多或少存著敵意的目光,他索性也豁了出去,當即不動聲色地說道:“十一兄話雖激進,然則蝗患當前而不思力除,就猶如敵軍攻城,守軍不思猛攻退敵,卻想著修德敬天,敵軍就會不戰自退一個道理。”

  “狡辯!盧師常告誡我等,為人處事當敬天法祖,勤慎自省。蝗災乃天災,非人力能阻。古之聖賢行善政,州縣飛蝗不侵,如今一連兩年都是飛蝗蔽日,便應該自省修德,若以殺生求一時平安,去歲捕蝗便是最好的榜樣!今歲不知吸取去歲教訓,那明年後年乃至於今後,皆不得安!”

  見這驟然開口指斥自己的,不是剛剛這些人,而是一個從柳惜明身側大步走過來,分明疾言厲色的灰衣中年男子,而站在其身後的柳惜明雖沒開口,但一臉的贊同和敬服,分明此人在盧氏草堂亦有些名頭,杜士儀眉頭一挑,索性不慌不忙也倏然踏前了一步。

  “蝗未作,修徳以彌之,蝗既作,必捕殺之。便如疽已發於背,而進以調元氣之說,卻不用刀針猛藥,則元氣未及調,而毒已內攻心肺死矣!此二事,事不同而理同。唯有鄙劣惰懦之夫,視生民之死生,國家之存亡,都於己無干,反而於鬼神之道噤若寒蟬,唯恐稍有拂逆則禍將立至。卻不知立身若正,鬼神不侵!至於殺生,莫非不忍於蝗,而忍於民之饑而死?”

  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說得那灰衣漢子一時語塞,而杜士儀卻並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趁勢說道:“而尊兄既言及去歲今年,我也不妨多言幾句。正因為去歲全力捕蝗,所以山東河南河北等地雖不曾大熟,卻無有饑饉!而今年若如去年一般勉力捕蝗,至少很大可能不會有人餓死。至於明年後年,但使防蝗如防虎,視其猶如家常便飯,又有何懼?說一句最簡單的話,只消眾志成城,區區飛蝗,不過一盤菜爾!”

  “好一個一盤菜!”崔儉玄一時撫掌大笑,連連點頭道,“不枉我跟著你奔波十幾日,還演了一場驅鴨滅蝗的好戲!”

  這時候,剛剛一直冷眼旁觀的裴三郎終於開了口:“四師弟,盧師一直說,各人有各道,不要用你自己的道強加在別人身上!”

  說完這話之後,見那灰衣漢子雖有些不服,但還是止口不言,裴三郎若有所思又打量了杜士儀一眼,隨即淡淡地說道:“兩位既是來拜見盧師,還請少待。今日盧師正開講論語,講完之後,我便為二位前去稟報。”

  崔儉玄還以為今天自己一番胡攪蠻纏,就算人家不趕走他們,那盧鴻也必然不會接見,那時候就能順理成章打道回府了,卻不想這看似冰冷不好打交道的傢伙竟然比別人好說話!因見其他眾人都各自散了,再沒人理會自己一行人,他也不在乎,眼神閃爍了一下便嘿然笑道:“杜十九,既然來了,咱們去瀑布底下好好觀瞻觀瞻?十三娘還是第一次見這飛瀑直下的景象吧?”

  剛剛兄長幾乎成了眾矢之的那一幕,杜十三娘看得目弛神搖,想想杜士儀那十幾天早出晚歸奔波不停,卻還遭如此誤會詆毀,再優美的風景她也無心再看了,咬了咬嘴唇便上前輕輕拉住了兄長的袖子。

  “阿兄,若別人都和他們這般瞧不起你,縱使盧公肯收錄你也沒意思,要不然……還是回去吧。”

  “別擔心。”杜士儀給了眉飛色舞的崔儉玄一個警告眼神,隨即才溫和地說道,“這瀑布美景難得一見,就當今日是遊山玩水也不要緊。”

  不由分說把杜十三娘拉到了瀑布之前,眼看其心不在焉地看著那高高的銀白匹練,又在水霧拂面和他的插科打諢下,漸漸放輕鬆了下來,他才笑著說道:“不論如何,今日得見這美不勝收的景色,咱們也不枉那山路崎嶇的一番辛苦。”

  “嗯……對了,剛剛那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可是阿兄新做的?”

  見杜十三娘突然目光閃閃地看著自己,杜士儀不禁乾咳了一聲。然而,還不等他回答,突然無端中了一記肘擊。他正對那下黑手的崔十一怒目以視,就只見對方衝著自己努了努嘴,他循其眼神方向看去,卻見是那白衣裴三郎已大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杜郎君,崔郎君,請問二位可有薦書?”

  “當然沒有!”

  被崔儉玄搶著一答,杜士儀見那裴三郎彷彿揚了揚眉,自己的薦書也就不好拿出來了。因而,見對方一句隨我來轉身就走,他見杜十三娘滿臉擔心地拽著自己的袖子不放,便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低聲道:“且寬心,你阿兄不是什麼都要靠別人的人,司馬先生的薦書,能不拿出來便不拿出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8 07:23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三章 盧氏三考

  草屋七八座,越往裡年數越久,當被裴三郎帶入那一座門前掛著形似竹筒風鈴的草屋時,杜士儀忍不住瞥了一眼旁邊的崔儉玄。此時此刻,這男生女相的美少年也不再是剛剛那大大咧咧沒事人的樣子,那張一開口就得罪人的嘴亦是緊緊抿著。只在發現他那打量的目光時,崔十一郎仍是立刻扭過了頭。

  杜士儀正打量那居中主位上坐著的國字臉濃眉中年人,暗想這位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盧鴻還真是器宇軒昂的人,聽到裴三郎一聲二師兄,他就知道自己是弄錯了。相比他的斟酌,崔儉玄的反應就強烈得多,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莫非盧公不肯見人?”

  “若是來求學拜師,便需過盧氏三考,這是盧師多年以來的規矩。當然,即便不能過三考,只要願意留下來的人,交了束脩一樣能夠附廬聽講,來去自便。”那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人聲若其人,猶如洪鐘一般的說話聲直接把崔儉玄的疑問壓了下去,“從前這盧氏三考都是盧師親自主持,如今草堂求學的弟子太多,所以便由我等三個從盧師最久的主持。適才杜郎君和崔郎君已經得了三師弟的首肯,所以眼下是我有一問請教二位。”

  剛剛竟然已經算是過了一關?

  杜士儀立刻瞥了一眼裴三郎,見其依舊毫不動容,也沒有解說的意思,這一次,他便主動開口問道:“請問裴兄,適才所試我二人的是……”

  “遇人危難能及時相救,且不慌不忙依舊持常心,光這一條便足證二君品行心性。更何況……”裴三郎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看了杜士儀一眼,這才冷冰冰地說道,“捕蝗有利與否暫且不說,能不忍於民之饑而死的人,盧師必然也會取這份悲憫之心。”

  崔儉玄這才恍然大悟。想想輕而易舉便過了第一關,原本擔心要考詩賦策問文章的他立時長舒一口氣。可下一刻,他便聽到那國字臉的二師兄微笑著一指案頭紙筆說道:“二位郎君可隨意在紙上書寫詩賦一首。”彷彿是發現了崔儉玄遽然色變,國字臉的二師兄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拘本人所作,抑或是古今先賢甚至佚名所作。即便不成詩,只為句亦可。”

  聽到不用自己做詩,崔儉玄頓時放下了心。他上前拿過紙筆,想都不想地提筆一蹴而就,將那墨跡淋漓的白麻紙遞給了對方之後,他索性讀出了聲:“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讀完之後,他還帶著幾分挑釁的語氣嘿然問道:“這首詩是昔日駱賓王七歲所作,應也算吧?”

  “自然算。”二師兄絲毫不以為忤,欣然點頭後接過紙掃了一眼,又看向了杜士儀。

  杜士儀聽到崔十一那打頭三個字,就已經明白這傢伙還在故意折騰,此刻輪到了自己,他執筆沉吟片刻,想想之前杜十三娘正糾纏著自己那兩句詩不放,他一時起意,索性就提筆書寫道:“飛流直下三千里,疑是銀河落九天。”

  盧氏三考由來已久,形式也始終不拘一格,但此刻二師兄這一考倘若遇到別人,必然都會欣喜若狂大呼簡單。長途跋涉到這裡來求學的,哪一個人沒有幾首拿得出手的詩賦佳作?然而,崔儉玄偏偏直接拿了駱賓王當年被人稱之為神童的詩湊數。而杜士儀則成句而不成詩,可句中那股凌人氣勢卻撲面而來,再加上那力透紙背的筆力,就連起頭已經聽過那兩句詩的裴三郎也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二師兄接了這兩張白麻紙,斟酌片刻片刻便開口說道:“三師弟引他們去見大師兄吧。”

  這就算是過了第二考?

  本以為到這盧氏草堂求學,必然千難萬難的崔儉玄一時瞪大了眼睛。直到杜士儀拉著他跟上那裴三郎出了這一座草屋,他才猶自不可思議地說道:“竟然真這麼簡單?我一首詠鵝就糊弄過去了?”

  話音剛落,前頭的裴三郎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也不用高興得太早,二師兄宅心仁厚,他那一考幾乎人人都能通過。”

  一句話立時把崔儉玄那神采飛揚給完全打擊沒了,而杜士儀為之莞爾的同時,想起這盧氏草堂的規模,當即又開口問道:“適才聽二師兄所言,即便不過三考亦能聽講?不知如今附廬聽講的,親傳的又有多少人?”

  “盧師授課,素來有教無類,附廬聽講和我等並無區別。”裴三郎仍舊徑直自顧自地往前走,口中卻說道,“只是若過了盧氏三考的弟子,盧師每月考問一次,倘若偷懶耍滑不思進取,則留觀後效一月,若還是如此,日後也就不用留在盧氏草堂聽講了。”

  這樣的規矩並沒有太出乎杜士儀的意料,說穿了也就是正式生和旁聽生的區別,正式生得參加考試才能結業,否則就要記過留級開除不等,而蹭課的旁聽生只需聽講不用考試,僅此而已。只是,此刻見崔儉玄勃然色變,彷彿正在思量是不是該立刻溜之大吉,他索性不動聲色地一把拽住了這傢伙。眼看裴三郎大步走在前頭,須臾已經把他們倆落下了老長的距離,他方才低聲對崔儉玄說道:“你講點義氣,難道打算讓我一個人去見那位傳說中的大師兄?”

  一句講義氣抵得上其他任何大道理,一時間,本來打起了退堂鼓的崔儉玄只能硬著頭皮說道:“什麼傳說中的大師兄,他很有名麼?算了,就衝著義氣,我再陪你一程……不過杜十九,要真的是我答不上來的難題,那就怪不得我丟下你一個了!”

  “這都只剩最後一關了,莫非你怕了?”

  崔儉玄立時挺起了胸膛:“誰怕了?我崔十一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怕字!”

  隨著裴三郎踏進那座幾乎依著山崖壁而建造的草屋,杜士儀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這屋子裡不像先頭那位二師兄房中一樣整潔雅緻,坐席座墊扔得橫七豎八,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也不是好好地擱在小幾上,而是七零八落散落各處,甚至那些外袍襪子之類的衣物,亦隨處可見。面對這種情形,不但崔儉玄的臉色異常古怪,就連裴三郎的臉也黑了。

  “大……師……兄!”

  裴三郎那咬牙切齒冷冽如冰的三個字剛一出口,下一刻,外頭便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來了來了,哎呀,三師弟還是這麼心急!”

  無論是杜士儀還是裴三郎,當瞧見那敞襟露懷衣衫不整赤著雙腳的年輕男子從外頭踏進屋子的時候,全都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見人彷彿絲毫不覺有異似的,笑呵呵走到居中的主位坐下,又熱情地招呼他們落座,兩人方才確信這個不拘小節的年輕男子竟真是盧鴻的首徒。甫一坐下,杜士儀就只聽裴三郎用比剛剛更冷峻的聲音開口說道:“大師兄,他們倆只剩下你那最後一考了。”

  “欸,不著急不著急,二師弟宅心仁厚也就罷了,難得有人能通過三師弟那鐵面考問,不容易不容易。須知這些年來,得以列名草堂弟子的,幾乎都是手持薦書而來的人……”

  “大師兄,光陰寶貴,別再耽擱了!”

  年輕男子見裴三郎打斷自己說話時,那白皙的臉上分明籠罩著漆黑如墨的怒氣,輕咳一聲便彷彿沒看見似的,依舊極其熱情地笑道,“鄙人盧望之,自幼為盧師撫養長大,所以雖無德無能,依舊占了名分。今日這最後一考麼……”他突然東張西望了一番,最後看著地上落著的兩襲衣裳,笑眯眯地問道,“便請問二位郎君,地上那絲衣和布衣,你們更偏愛哪一種?”

  “自然是絲衣!”最初的詫異勁頭已經過去,儘管這問題奇怪得很,崔儉玄仍是不假思索地搶先答了。

  “為何?”

  “絲衣滑爽舒適,遠勝布衣百倍,有絲衣不穿卻喜布衣,豈不是故作簡樸沽名釣譽?”

  聽了崔儉玄這乾淨俐落的回答,那盧望之頓時笑了起來,隨即又看向了杜士儀。

  杜士儀來此之前的那些患得患失,早在到了盧氏草堂,又過了前頭兩次考問後消失殆盡。此刻目睹這位大師兄為人處事出人意料,又親和有趣,他便從容笑道:“不過四個字,量力而行。”

  “何解?”

  “家境貧寒,則穿布衣;家境富足,自然穿絲衣。這就叫量力而行,而不是打腫臉充胖子!”

  “好一個沽名釣譽,好一個量力而行!”盧望之撫掌大笑,隨即便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有請二位郎君,隨我去見盧師。”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9 09:5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四章 當世真隱

  原以為盧鴻亦是住在此前見過的那些草屋之中,然而,當隨著那盧望之和裴三郎一路前行到了山崖之下時,他再一次發覺,今日之行確實是處處出乎意料。山崖旁邊的那些藤蔓就猶如天然的屏障,將其拉開,一個岩洞便呈現在眼前。走入其中,乍然昏暗下來的光線讓他很不習慣,更可氣的是走在最後頭的崔儉玄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突然竄上前來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嚇得他當即打了個激靈。

  “你這是幹什麼!”

  “杜十九,我講義氣地和你一塊過了最後一關,這黑漆漆的地方,你也得講義氣拉我一把……”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忍不住靠近了杜士儀兩步,隨即使勁吞了口唾沫,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道,“我從小就……就怕黑怕走夜路……”

  杜士儀險些沒被這奇葩的緣由給氣樂了,這又不是山洞探險,這是去見未來師長的,而且前頭還有人帶路!

  話雖如此,眼見這個和女子一般牙尖嘴利的崔十一郎還是第一次露出這般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只能沒好氣地任由其按著自己的一邊肩膀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前進。好在又走了沒幾步,前方便漸漸有了些光亮,原本前頭只隱隱約約有個影子的盧望之和裴三郎,也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起來。當他發現眼前已經是山洞腹地,而盧望之和裴三郎行過禮後側身退往左側時,他終於看清楚了居中那一具矮坐榻上的老者。

  那老者年約花甲,與司馬承禎的鶴髮童顏,宋福真的精神矍鑠不同,他看上去彷彿已經很年邁了,高高的額頭上滿是皺紋,眯著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褶皺重重,就連灰白的頭髮也讓其平添幾分蒼老。寬大的袍服穿在他那乾瘦的身上,顯得很不相稱,更不消說那露在袖子之外乾柴似的手了。然而,當他睜大眼睛,隨即露出笑容看人的時候,杜士儀卻能感覺到那笑容中不摻任何雜質的慈和欣悅。

  “盧師,他們是今日前來拜見求學的東都永豐坊崔十一郎,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好幾年沒有人能從望之和宋二郎裴三郎那兒通過考問了。”盧鴻含笑端詳著慌忙行禮的杜士儀和崔儉玄,又嘆了一口氣道,“雖則從學者漸多,但你們也不必每每用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為難人。我即便體力漸弱,給人講課卻還是做得到的。”

  “我等考問再三,只是不欲將心性不純的人列入門牆而已,並不曾禁過人聽講。否則,那些持著薦信慕名而來拜入你門下的學子實在太多,盧師每月親自批答的課業捲子已經有一二十份了,若再多多收錄,不利於身體。我只是沒想到,大師兄此次的題目竟然如此兒戲!”即便是在授業恩師面前,裴三郎的臉上仍是冷冰冰的,只有語氣稍稍有些波動。

  “哎,三師弟,我哪裡兒戲,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到你面前鎩羽而歸,少有人能到我面前來。既然你都已經看好了他們,我瞧著他們都是真性情的人,自然抬手輕輕放過。”

  “你……”裴三郎吃這一噎,好半晌方才板著臉說道,“還請大師兄別忘了為諸位師弟楷模!”

  “你們兩個……與其說是我的入室弟子,還不如說是替我里奇外外掌管一切的管家翁。”盧鴻見裴三郎沒好氣地瞪著盧望之,一時啞然失笑。他搖了搖頭之後,又招手示意杜士儀和崔儉玄上前站到面前,問過兩人郡望名姓之後,他便若有所思看著杜士儀說道,“十日前司馬道兄造訪草堂,言及曾與京兆杜十九郎薦書一封,讓其前來求學,便是你麼?”

  司馬承禎竟然已經來過了!

  杜士儀見那裴三郎突然用刺目的眼神看著自己,知道其是因為此前問過薦書,崔儉玄卻矢口否認而惱火,他也來不及去埋怨旁邊那惹事的傢伙,恭恭敬敬地長揖說道:“正是杜十九!還請盧公寬宥,我得薦書之後恰逢登封飛蝗成災,只因一時血氣方剛,便到縣署求見崔明府言捕蝗之事,瞎忙了好些天。再者我才疏學淺,雖得司馬宗主薦書,可仍有些畏首畏尾,幸好昨日崔十一郎到訪,言及他有普寂大師的薦書,方才商量了一塊前來拜見。而適才也是崔十一郎言道,薦書乃人情,與其掣出薦書以求無往不利,還不如憑著真本事試一試盧氏三考,我便從了他所言,不料僥倖成功。”

  崔儉玄哪裡料到杜士儀突然給他送上了一堆高帽子,見裴三郎看自己的目光沒有了最初的冷意,盧望之則彷彿很讚賞地對自己連連點頭,而主位上的盧鴻更是用一種看有成後輩似的親切目光打量著自己,他一時只覺得頭皮發麻。平生見慣了親長們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聽慣了他們那捶胸頓足嘆息的他,此時此刻他只能心虛地吞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低聲說道:“我也只是一時起意……”

  “普寂大師先在嵩山嵩岳寺,後在積翠峰會善寺盤桓多年,授徒參禪,和我是方外之交。他為人素來莊重少言,到我這兒求學的眾多,卻無人得他舉薦,由此可見對十一郎頗為推重。”

  見崔儉玄深深低下了頭,盧鴻只以為這新晉弟子為人謙虛,也不以為意,又看著杜士儀道,“司馬道兄得知你尚未來,其後我又聽說你攬下捕蝗之事,著實驚訝得很。不過,他與我看了你建言的線裝書,我翻閲之後,著實忍不住叫好。一則不用裝裱,二則不易磨損,三則翻閲方便,於貧寒學子有百利而無一害。捕蝗利弊暫且不提,我只取你仁心,十九郎,所謂江郎才盡,不過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儘管今日不過初見,尚未見識過盧鴻講學,但這位隱士言行舉止無不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杜士儀一時心悅誠服,連忙低頭稱是。緊跟著,他就只聽盧望之開口說道:“盧師,可要將諸師弟一起召來,與大家引見二位師弟,並於此行拜師之禮?”

  “可。”

  眼見盧望之與裴三郎一塊行禮告退,崔儉玄想起今天莫名其妙連過三關,竟是沒有用祖母千辛萬苦求來的普寂薦書拜入了盧鴻門下,一時還覺得如同做夢一般。然而,歡喜過後,一想到旬日就要考察一次,通不過的話只怕會成為笑柄,他忍不住又是愁眉不展。

  而杜士儀就沒那許多顧慮了。儘管還只是初見,但他只覺得盧鴻是那種豁達爽朗的人,絶不會拘泥於所謂隱居形式,因而,他遲疑片刻就開口問道:“山谷之中草屋頗多,未知盧師緣何隱居於這陰暗的山洞之內?”

  “我患眼疾多年,住在這兒也是不得已。就是你二人在我面前,我也不過瞧見個模糊影子。”盧鴻輕嘆一聲道,“嵩陽觀太沖道人曾經為我診治過幾次,但湯藥並不見效,若要動針石,因他所藏的眼科醫書已經有所佚失,再加上行針和湯藥還要斟酌,因而也就耽擱了下來。多年宿疾,我也習慣了。”

  “為何不請人訪求名醫?”崔儉玄疑惑地問了一句,隨即想起盧鴻怎麼也算是桃李滿天下的人,別人怎會不儘力,自己這一問著實愚蠢,頓時訕訕地嘆氣道,“只可惜那位赫赫有名的藥王如今不在世了,否則必能為盧師治好眼疾。”

  “即便藥王,也不是什麼病都能手到病除的。當年我那族兄盧升之,便是因病結緣藥王,一度拜入門下,最後仍是因病痛而投水自盡。天命如此,不可強求。”盧鴻見開口發問的杜士儀一時沉吟不語,崔儉玄則更是垂頭喪氣的,他不禁頷首笑道,“吾不求聞達顯貴,不求長命百歲,只求能傳道授業解惑,吾道不孤,則吾願足矣。”

  杜士儀卻又問道:“盧師,不知當初你發眼疾的時候,是何等狀況?可有痛癢?”

  “嗯?”盧鴻聞言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眼前多見蠅飛,薄煙輕霧,倒是不痛不癢。”

  “盧師,我雖年少不才,但此前卻看過幾部眼科醫書,可否容我看一看你的眼睛?”

  見杜士儀滿臉認真,盧鴻微微一愣,隨即便點頭答應了。一旁的崔儉玄見其上前撥開盧鴻的眼瞼仔細查看,一時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就在這時候,後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旋即就是一聲大喝:“杜十九,你在幹什麼?”

  儘管那聲音來得極其突兀,但杜士儀聽在耳中,雙手卻依舊穩穩噹噹紋絲不動。等到退後一步垂手而立時,他卻看也不看此前才和自己有過一番激烈爭論,剛剛又開口質問的那位四師兄,沉聲說道:“盧師這眼疾,玉翳青白,瞳仁端正,陽看則小,陰看則大,十有八九應是圓翳內障。我雖無能為力,但從前所看那部藥典上所記載的金針撥障術和湯藥方子卻記得清清楚楚。我可立時抄錄出來轉交嵩陽觀的孫道長,請其再次設法。”

  此言一出,剛剛怒容滿面的四師兄先是錯愕難當,隨即面露狂喜。而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裴三郎則是反應更強烈。他一個箭步衝上前來,一把抓住杜士儀的雙臂,滿臉激動地問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19 07:16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五章 盧門弟子

  拜師儀式一切從簡,杜士儀和崔儉玄甚至連束脩都在外頭的牛車上沒送過來,便在盧望之這位大師兄的催促下行了禮。而盧鴻因得知眼疾有望醫治,自也欣喜不已,待兩個新弟子自然更加和煦。在弟子們喜悅的圍觀下收下了兩人後,他笑呵呵地看著被盧望之拉著東行禮西行禮的杜士儀和崔儉玄,突然發現只有裴三郎侍立在身側一動不動,便輕聲說道:“三郎,你這孤僻的性子也該改改了。”

  “多謝盧師關切,我習慣了。”彷彿是生怕自己的口氣太生硬,裴三郎又趕緊添了一句話,“只要盧師高興,我就高興!”

  “你呀……”

  身為眾人之中最後進門,也是年紀最小的,杜士儀只能眼睜睜看崔儉玄搶去了九師兄的頭銜,而後跟著盧望之依次去見過各位師兄。他很快便知道,那位和自己爭得面紅耳赤,剛剛還一聲怒吼,現如今卻對他客氣得不得了的四師兄侯曉,是真真正正出自寒門,儘管如今在草堂讀書,卻還憑著一身力氣不時在山中充當樵子,和同樣魁梧壯健的二師兄宋慎是最投契的。

  而其他弟子中,出身名門著姓的除了他和崔儉玄,便只有裴三郎裴寧和六師兄王威,其餘人不是寒門就是貧家。然而眾人站在一塊,只序入門先後年齒長幼,其餘的全都不論。

  一番廝見過後,已經憋了許久的崔儉玄方才乾咳了一聲問道:“盧師,適才三師兄說過,若入門牆,每月都要考試,考不過就要逐出,不知道……”

  他一面說一面拿眼睛去斜睨杜士儀,希望其幫腔一塊問一問,誰知道就只見杜士儀赫然眼觀鼻鼻觀心沒事人似的,他一時為之氣結。好在盧鴻並沒有賣關子,而是笑呵呵地看著裴寧道:“三郎,剛剛你是這麼對他們說的?”

  裴寧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道:“是,既然正式拜師,他日總不能給盧師丟臉,這條規矩大師兄二師兄都同意,各位師弟這幾年也都是如此。”

  敢情這不是師長定的規矩,而是這冷麵師兄私自定的門規!

  盧鴻含笑看了眾弟子一眼,見人人都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而崔儉玄卻面色發黑,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學而考問,也是應有之義,不過,爾等也不要拿這些嚴規去嚇人。十一郎不用擔心,求學只在勤勉踏實用功,至於真正學得多少,各人各有不同,我還不至於以此衡量進益。盧門弟子多有喜好,你也大可擇選自己的喜好來學,我一個人雖不能通曉百科,但盧氏草堂既然有這許多人,自可博採眾長。”

  此話一出,杜士儀見崔儉玄眼睛一亮,低頭沉吟了起來,他立時上前一步長身一揖道:“盧師,弟子想學律法和史籍,以及試賦。另外,因為年前一場大病過後,少時所覽群書,如此前所說的那眼科醫書還記得,其餘所失頗多,所以,弟子懇請能夠抄錄盧師所藏的各種書籍。”

  崔儉玄正發愁自己該學什麼是好,一聽杜士儀提出要學律法史籍,他連後頭的話都沒來得及聽完,立刻想也不想地說道:“我也和杜十九一樣!”話音剛落,他便聽到杜士儀說要學試賦,還要抄書,這一驚之下連忙又添了一句,“不過試賦和抄書就算了,弟子學不來詩賦,也沒有那份坐性。”
  “好,那便依你二人。”

  盧鴻答應得爽快,而其他人聽到杜士儀提出要抄書,這會兒都沒有初從柳惜明那兒聽說其江郎才盡傳聞時的事不關己,或是單單嗟嘆一聲就丟在腦後了,無不感同身受,上前主動出借隨身攜帶的各類典籍。面對這些善意,杜士儀自然團團一揖連聲謝過,待要辭謝出去時,他猛然之間記起最要緊的一件事,慌忙又轉身對盧鴻深深行禮道:“盧師,弟子另有一事稟報。弟子是舍妹送來嵩山求醫的,能夠痊癒也是她一片誠心。如今樊川家中只餘一二老僕,並無其他親人,而舍妹一介女流,若仍然單身留在峻極峰下草屋,弟子實在是不放心。”

  “此事司馬道兄來時,也曾經提過。不過男女有別,況且此地求學之人實在太多,容留你那妹妹在此,若有紕漏卻不好說。”

  見盧鴻正蹙眉沉吟,崔儉玄便開口說道:“杜十九,這事情要說也不難。峻極峰下的草屋到這兒不算太遠,我留兩個從者在那兒照應,再加上你那兒原就有一婢一僕,大可應付得過來。我再讓我那七叔常常派人過去看看,嵩陽觀那邊也可以請託一下,再說你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去嘛!”

  說完他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代替師長做了決定,連忙訕訕地說道:“還請盧師能夠允准,隔個十數日給杜十九一日假,讓他能回去瞧瞧他家十三娘。”

  “又不是官府,哪有什麼給假不給假。”盧鴻啞然失笑,隨即便點點頭道,“十一郎這主意甚好,就如此,你日後若是想回去,徑直走山路便能直達峻極峰下,讓你二師兄或是四師兄帶你多走幾次就行了。”

  侯曉聞言立時不假思索地說:“只要小師弟能夠趕緊把那金針撥障術的行針要訣和藥方抄錄出來,別說多走幾次,便是次次陪同我也心甘情願!”

  杜士儀自是慨然應諾,眾人一陣說笑後,方才從岩洞中一一辭了出來。這一行九人的大陣仗,再加上此前盧望之出來叫人的動靜,自然而然引來了不少草堂學子的視線。這其中,柳惜明瞧見盧望之對杜士儀拍肩談笑的親切架勢,又瞧見侯曉這樣起初和人有過激烈爭執的,眼下竟也與其相談甚歡,他自然又驚又怒。然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好事的學子上去打聽過後,他便得到了一個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那崔儉玄和杜士儀竟然都拜入了盧鴻門下!而且兩人和他們這些憑薦書來求學的又不一樣!

  “明明已經江郎才盡不復從前才名,憑什麼還這般得意!”

  別人嫉恨還是忿怒,杜士儀自然無心去管。他滿懷歉意地對杜十三娘分說了緣由,可下一刻,他就看見妹妹的臉上綻放出了無與倫比的燦爛笑容。小丫頭甚至忘情地撲在他的懷中。

  “阿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爺開眼,真的是老天爺開眼……”

  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話,又見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杜士儀只覺得心中滿滿噹噹都是暖意,少不得哄了她好一陣子。很快,杜十三娘就漸漸平靜了下來,卻是破涕為笑,拉著杜士儀的袖子叮囑了無數的話。而杜士儀一一點頭答應了之後,又召來竹影吩咐了明日預備行李送來,最後對田陌很是交待了一通。而那邊廂志得意滿的崔儉玄,也領著自己那些從者上了前來。

  “杜十九,待會兒就讓你家十三娘坐著我那牛車回去,我吩咐了他們好生護持。對了,牛車會留在登封縣署,日後若十三娘要用車,只消派個人去說一聲就行了。只要我那七叔在登封縣一日,一定會好生照應十三娘的。至於咱們的行李,明天一併捎帶過來。”

  “那就多謝十一兄了!”

  儘管只是暫別,然而,當看著杜十三娘帶著竹影和闐陌,在崔氏那些家僕從者的簇擁下循山路出谷,看著那些身影漸漸消失,杜士儀仍是覺得心中一陣空落落的。不過一兩個月,他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家人。而現如今,哪怕不為自己,只是為了這個妹妹的將來,他也必須要努力了!

  崔儉玄原本打算留兩個家僕再造一座新的草屋,可在盧望之的盛情相邀下,他想到那每月一次的考問,立時決定好好巴結這位大師兄,死活攛掇了杜士儀一塊搬進了那座草屋。此刻他正在那兒和大師兄套近乎,卻發現杜士儀那邊已經收拾好了,人盤膝坐在那兒,攏紙在左手,右手疾書不停,顯然正在履行之前的承諾。他好奇地湊上前去,卻只見筆下赫然是行針八法。

  “凡針,量其人年形苦樂,預為調停臟腑外,前二三日須少進清散之劑,平其氣血。及時取新汲井泉水一盆,安置架上,患者對盆正坐,醫家側立,以手勻水,頻頻於眼內外澆淋,覺冷氣沁入腦戶,則脂翳越凝,撥而無血。且使肌理頓木,不知痛怯。於以下針,運斤成風,目不粘滯矣。若冬月及老弱人,茲法不施亦得。撥眼要精八法。六法易傳,惟二法巧妙,在於學人心靈手敏,久之自然有得。八法者,一曰審機。患者以冷泉洗眼畢,正襟危坐,以背倚牆,靠定頭項……”

  他一時看住了,等到後頭出現幾個藥方的時候,他才又跟著讀了出來:“防風散:茺蔚子、防風、桔梗、五味子、知母各二兩;黑參、川大黃、細辛、芒硝車前子、黃芩各一兩;上搗羅為末,以水一盞,散一錢,煎至五分,去柤溫服,食後。羚羊角飲子:羚羊角三兩,知母、細辛、車前子、人參、黃芩各二兩防風二兩半;上搗羅為末,以水一盞,散一錢,煎至五分,夜餐後去柤溫食之……就這麼些麼?”

  當盧望之接過那兩張紙,他也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方才目光炯炯地看著杜士儀道:“小師弟,若是盧師能夠就此重見光明,那全都是你的功勞!我這就去一趟嵩陽觀見太沖道長,這屋子裡所有東西你都可以隨意取閲,不用拘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0 09:13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六章 金針撥障術

  時隔近兩月再次見到杜士儀,孫太沖已經絲毫沒了小覷之心。

  江郎才盡也罷,文采不再也罷,可這個來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輕輕巧巧得了司馬承禎的青睞,又在別人避如蛇蠍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見的是縣署眾人出動,四鄉都已經積極捕蝗,而杜士儀即便拿不到這份功勞,登封縣署上下總得承這份情,更不要說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盧鴻門下,還帶挈上了來自東都永豐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盧望之親自送來的那張行針八法以及湯藥方子,孫太沖反反覆覆斟酌了三天,這才最終有今日的懸練峰之行。他早年便行過幾例金針撥障,其中多數都是言明成與不成均在天數,術後他嘗試過多種湯藥,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夠重見光明,有的人卻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過多或是傷口化膿落下隱疾,所以對盧鴻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輕易下手。可如今杜士儀讓人送來的這張輕飄飄的紙,對他來說卻重若千鈞。

  要知道,達官顯貴之中,困於內障的人不計其數。若這一方紙所述都是真的,那麼他日後能結善緣無數!最後,他先去了登封縣內,為一個同樣因圓翳內障幾乎失明的患者行針施藥之後,見效果確實勝過從前,他才終於下了決心。

  這會兒已經淨過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盧門弟子中同樣通醫術的裴寧在一旁仔仔細細燒灼著金蓖,而杜士儀和盧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盧公,此術若成功,則你日後可以看清楚東西,畏光應該也能為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麼紕漏……”

  一句話說得裴寧面色巨變,倒是盧望之鎮定自若地說道:“孫道長儘管放心施為,盧師盼著能重放光明不是一兩天了。更何況,這山洞狹隘,大家進來聽講,每課頂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後盧師若能搬出山洞,每課所有學子一起聽講,這才是真正的有教無類!”

  “望之已經把我的話都說了。”盧鴻笑著點了點頭,又安慰地掃了一眼一旁的裴寧,“三郎也不用顧慮重重。縱使日後真的永墮黑暗,卻還有你們在。那些書的內容都在我心裡記著,斷然不會因此停課,耽誤了大家的學業。”

  “盧師……”

  見裴寧一時雙目通紅,杜士儀也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證自己對盧鴻的眼疾診斷準確無誤,抄錄出來的行針八法出自《目經大成》,湯藥方子也是對症下藥的,然而,這畢竟是要對眼睛下針撥障,存在的風險非同小可。即便孫太沖乃是遠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盧鴻此前所說,縱使藥王孫思邈那樣的千古名醫,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麼閃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這方子給我帶來了希望。”說到這裡,盧鴻便含笑說道,“子方,你動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過針,然而,這對眼睛動針,杜士儀卻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眼見孫太沖用左手大指、食指分開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執針,進而仔仔細細盯著盧鴻的眼周輪廓後,突然進針點睛,他一時只覺得呼吸都幾乎摒止了。至於其後針鋒深入射覆,探驪擾海,捲簾撥障,最後翳淨之後,又用針干於金井中央和週遭滌去殘血及膿血,最終完璧回針,看著這目不暇接動作,他別說出聲,就連心臟都似乎停止了跳動。直到孫太沖滿頭大汗地長舒一口氣,信手將用來撥障的金蓖隨手丟在滿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終於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這時候,還是裴寧出聲打破了那一股難言的靜寂:“太沖道長,盧師這眼疾……”

  孫太沖卻沒有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盧鴻。下一刻,就只聽盧鴻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過東西了!孫道長,多謝了!”

  “無量天尊!”縱使如盧望之,此時也不禁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隨即方才轉身對著孫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謝孫道長令盧師重見光明!”

  “謝就不必了,於我也是多有所得。”

  儘管不是自己動手,但杜士儀卻覺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時竟連雙腿都有些微微發軟。眼看裴寧已經一個箭步到了盧鴻身側,輕聲再問幾句後,便滿臉喜色地扶著人緩緩離座靜躺,他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發現孫太沖和盧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這金針撥障的行針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龍目論》精當許多,今天能夠手到障除,也是多虧了杜小郎君!”孫太沖說著便笑眯眯地對杜士儀拱了拱手,因問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記得全本?”

  “孫道長見諒,實在是我去年那場大病來勢洶洶,從前所覽群書之中,我如今記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儀歉意地笑了笑,見孫太沖失望得無以復加,他方才信口說道,“若是日後能回想起來,我一定抄錄給道長!”

  杜士儀明言記不起其他,孫太沖雖有些遺憾,可那金針撥障八法的珍貴之處,飽讀醫書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當即和顏悅色地說道:“杜小郎君也不用過於逼迫自己,你畢竟身體才好,還是好好休養才是正理。對了,你且讓我再診一次脈,從前你吃過的那方子也該換了。”

  自從自告奮勇去登封縣署攬下捕蝗事之後,嵩陽觀就再也沒人登過門,如今孫太沖既是再次主動提出來,杜士儀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孫太沖診過脈,便微笑說道:“精血漸足,經脈也強健了許多,不用再吃那些補益元氣的藥了,我給你開個方子再調理調理,日後就不會留下病根。唔,對了,此前杜小郎君寫的那防風散和羚羊角飲子,我也讓僮兒炮製好了,待會便請盧公服用吧……”

  盧鴻術後需得靜養,孫太衝出門之際,自然是盧望之親自相送。為了行針,今次盧鴻一大早就被盧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針撥障術一舉功成,草屋外頭圍著的入室弟子和求學士子一時歡呼雷動,從草屋出來的孫太沖也不知道收穫了多少感激道謝。須臾,卻是從屋子裡出來的裴寧用招牌的冷臉和冷言把興高采烈的眾人給壓了下去。

  “不許喧嘩,盧師還要靜養數日!”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後,見眾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又對孫太沖畢恭畢敬舉手一揖道,“太沖道長針到障除,我盧門弟子將終生感激不盡。”

  見孫太沖含笑還禮,他又淡淡地說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師弟抄錄了金針撥障八法以及相應的湯藥方子,盧師也不會得以重見光明。我知道此前於盧師收下小師弟的事,爾等之中有人頗有微詞。捕蝗事是否順應天意,有利於否,自有天意民意評判,但小師弟令盧師得見光明卻是實。今後若有學術之爭無妨,但若有再鄙薄小師弟品行的,那就不用再呆在這盧氏草堂了!”

  裴寧這番話,屋子中盤膝坐在盧鴻臥床前的杜士儀聽得清清楚楚。這幾日他和盧望之最熟,而從前爭得面紅耳赤的四師兄侯曉,還有那位爽朗的二師兄宋慎,他都混了個半熟,只有裴寧整天冷冷的不好親近,卻不想今天竟然是這個冷麵人撂下了一句最回護自己的話。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平躺在那兒的盧鴻輕聲說道:“三郎就是面冷心熱的性子,你別看他如同管家翁似的將谷中上下人等管得嚴嚴實實,但實則最關心人的也是他。他兄長裴寬是刑部員外郎,這鐵面無私的習氣,他和他兄長真是一脈相承!”

  杜士儀聽著盧鴻這評判之言,不禁笑道:“三師兄為人看似冷,其言行卻正,正是君子。”

  “君子坦蕩板正,你讀書若有惑,儘管去找他。”

  “是,弟子明白了。”

  “至於你大師兄……”盧鴻說著竟遲疑了片刻,旋即才笑道,“你和他住在一塊,千萬別只學了他的隨性不覊。他從小為我撫養長大,但性子卻和我大不相同,即便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卻不願揚名,每成一詩一文即立時毀去,連我也對他無可奈何。”

  杜士儀想到盧望之平日的丟三落四不著調,可接待外人的關鍵時刻卻翩翩君子之風,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陪著盧鴻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見人漸漸睡了,呼吸聲也逐漸均勻,他這才悄悄站起身來。他的通身大汗眼下早已經息了,可身上那種黏糊糊的感覺依舊,尋思著今天解決了老師的眼疾,他可以抽空回去見見杜十三娘,他少不得快步出了草屋。可還不等他找到裴寧知會一聲,卻發現那邊通往外頭的山路上擠了好些人,隨即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不多時,崔儉玄排開人群,竟是一路飛奔徑直跑到了他的面前,來不及站穩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杜十九,那個朝廷派下來查看各地蝗災情形的御史來了,說是既來嵩山,務必想拜訪盧師。是我家七叔陪著他一塊來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0 07:48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七章 婉言辭御史

  看到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嘿然而笑的樣子,杜士儀立時明白了這小子的目的,無非是攛掇他趁機表現一二。想著崔韙之倘若知道這侄兒竟然拆長輩的台,那張臉會何等難看,他便乾咳了一聲岔開話題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盧師剛剛才行了金針撥障術。”

  “大師兄也已經對那位御史稟明了,可人家仍是不管不顧堅持要見。”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往後看了一眼,見那邊廂彷彿毫無進展,他方才鄙薄地哼了一聲,“我那七叔多年仕途蹉跎,現如今好容易因為你的建言而賭對了一次,必然趁機表現。聽說這位捕蝗御史留在登封縣署期間,他整日寸步不離,真是什麼風骨都沒了,也不怕別人知道了笑話!”

  兩人沒說兩句話,就只聽外頭騷動更甚,緊跟著便是幾人排眾而出。

  為首的那男子大約三十許的年紀,一身綠袍,白皙容長臉,身材瘦削,容貌秀挺,再加上下頜的三縷長鬚,頗有幾分清逸之氣。而在他身後的,除了幾個明顯從者服色的人之外,便是他曾經見過的登封令崔韙之以及那位錢少府,餘者兩三人,多半也是登封縣的屬官吏員等等。

  他們後頭緊跟著一干盧門弟子,平日裡從來一張和氣笑臉的盧望之此刻面色微沉,裴寧那張冷臉更是如同結了冰似的,反而是那些附廬求學的年輕學子們,有的露出了興奮激動的表情,有的不以為然,也有的則是滿臉的殷羨。

  行至草屋近前,那綠袍男子便開口問道:“盧公在此麼?”

  這時候,落後一步的盧望之立時對崔儉玄和杜士儀解說道:“十一郎,十九郎,這位是本次巡查河南府一地捕蝗事的劉御史!”

  綠袍男子見崔儉玄和杜士儀站在門口,又聽盧望之那稱呼,哪裡還會不知道這亦是盧鴻的弟子,一時笑容可掬地微微頷首。見對方態度客氣,杜士儀生怕崔儉玄再犯老毛病胡說八道,當即上前一步長揖行禮道:“原來是劉御史!還請劉御史恕罪,盧師眼疾多年,今日才剛由嵩陽觀的孫道長行過金針撥障術,服藥之後尚在屋內靜養。”

  待到直起身時,他便看見陪在來人身側的崔韙之微微眯起了眼睛,彷彿不以為意,可一旁的錢少府卻表情緊張,彷彿生怕自己在對方面前拆穿底細搶功勞似的。就連他們身後的一眾盧門弟子學子,不少也都在打量自己。在這些各式各樣的目光中,和他距離最近的那個劉御史則是審視的眼神倏然轉厲,彷彿要在他臉上扎出兩個洞似的。然而下一刻,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目光又一下子猶如冰雪一般消融無形,轉而變成了溫文和煦的笑容。

  “哦,為何盧公眼疾多年,卻在今日方才金針撥障?”

  “金針撥障畢竟是於雙目之上行針,危險性顯而易見,故而民間大夫罕少能有十足把握。此番我正巧尋得金針撥障八法,孫道長有了把握,這才全力施為,針到障除。如今正值行針之後不到半日,還請劉御史明鑒。”

  見杜士儀擋在門口一動不動,劉御史不禁眯了眯眼睛,隨即又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卻是我來得不巧了。不知小郎君名姓,郡望何方?”

  “京兆杜士儀,見過劉御史。”

  聽了這個陌生的名字,那劉御史微微一愣,而他身側的崔韙之和錢少府全都為之鬆了一口大氣。而在場的盧門弟子學子,因為柳惜明此前的廣泛宣傳,無人不知杜士儀就是那自告奮勇擔下捕蝗事的杜十九,此刻聽其隱去了那人人耳熟能詳的字號,一時嗡嗡嗡議論了起來。就在旁邊的崔儉玄怎麼都不明白杜士儀為何非要藏著掖著,才剛想張嘴,卻見族叔崔韙之對他連連眨眼,他只得不情不願地別過了頭去輕哼了一聲。

  “沒想到杜小郎君倒是助了乃師重見光明。”

  剛剛盧望之和裴寧以及其他弟子都說盧鴻剛用過金針撥障術需要靜養,如今杜士儀也是這麼說,而且還道出了嵩陽觀那個道人的名字,劉御史躊躇片刻,最終決定不再堅持求見。他漫不經心地褒揚了杜士儀一句之後,便又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盧公如今已經能重見光明,我回京之後當上書稟告聖人。盧公隱逸高士,宇內聞名,也該出山了。”

  見盧望之裴寧也好,其餘侯曉宋慎等弟子也罷,甚至不少學子都為之遽然色變,杜士儀想到盧鴻的為人心性,當即再次長揖謝道:“劉御史厚愛,然盧師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嘗言只為傳道授業解惑於諸生,而治國平天下之重任,朝廷自有肱股擔當。如今飛蝗再起,如劉公這樣不辭辛勞奔波各地監督捕蝗滅蝗,正是能夠擔負重任的朝廷肱股。”

  劉沼原只見杜士儀年少,有些輕視,此刻聽見這樣一番讓人聽著很舒服的恭維話,走了這麼多山路卻最終落空的那股無名火不知不覺消解了大半。對於這位皇帝徵召不應的隱士,他心中本就頗有不以為然,想想盧鴻也就只是名氣大一點而已,自己來過表達過尊崇的意思也就罷了,人家既然不樂意出仕,他卻沒必要回去多嘴。因而他又打量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矜持地說道:“盧公高風亮節,實在是讓人佩服。只可惜今日我來得不巧,緣慳一面。既如此,我也不打擾,就此告辭了,替我多多拜上盧公。”

  眼見得對方轉身而去,崔韙之使了個眼色讓錢少府等人趕緊追上去,自己卻上前兩步含笑對杜士儀點點頭:“賢侄這份情,我記下了!”

  劉沼一到便在鄉里轉了一圈,當然也曾聽到過主導滅蝗的杜十九之名,可登封畢竟在得到朝中確切消息之後,縣署一眾屬官差役立時全力捕蝗,於是那些屬官口口聲聲只把杜士儀說成了京兆府一個在都畿道遊歷的熱心士子,再加上事事順著劉沼,很順當地就把此事揭過去了。他雖說知道此中名堂,卻也沒理論。即便他出自名門,可要是單靠他一個人,這還是撐不住登封縣這片天的!

  “明公言重了。”杜士儀看著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這位劉御史看來頗具威權,不知道是……”

  “這是監察御史劉沼,不過正八品下,狐假虎威罷了,還不是仗著後頭有姚相國!否則,他一個最好女色的,如何能得御史之職!”

  監察御史才正八品下,崔韙之這縣令卻是正六品上,這些天卻得忍受劉沼的頤指氣使,肚子裡早就憋了一口氣。忍不住一吐為快之後,他見崔儉玄似笑非笑看著自己,杜士儀倒是面色如常,他便輕咳一聲,端著長輩的架子語重心長地告誡道:“十九郎,捕蝗之事朝中非議極多,你撇清也是好事。須知此前諫議大夫韓思復奉旨巡視蝗災各地,回去之後奏說飛蝗成災,當修德以彌之,姚相國這才把這位劉御史給派了出來。總而言之,十九郎如今既然拜入大名鼎鼎的盧公門下,不如一心鑽研學問的好!”

  “七叔倒是好盤算。”

  崔儉玄這一聲輕輕的嘀咕頓時讓崔韙之老臉微紅,而杜士儀便彷彿沒聽見似的,泰然自若謝了一聲。見此情景,這位崔十一郎懶得再理會這麼多,直接縱身從草屋前頭的高台上輕輕跳下,隨即拍了拍雙手,又衝著不遠處尚未散去的學子們喝道:“都散了都散了,讓盧師安安心心靜養!”

  儘管崔儉玄這個族侄實在不討人喜歡,但為了對東都那邊有個交代,崔韙之扭頭看了一眼已經快到那邊路口的劉沼,少不得又對杜士儀說了幾句務必照應崔儉玄的話。面對這託付,杜士儀少不得對崔韙之拱了拱手道:“明公放心,我和十一兄如今既是同門,自然風雨同舟共進退。”

  “那我就放心了!我這些天需得陪著那劉沼,請十九郎替我向盧公問候一聲!”

  等到崔韙之匆匆離去,草屋前頭終於完全清淨了下來。杜士儀索性徑直盤膝坐下,隨即支著下巴出起了神。

  那劉沼一看就是倨傲難以容人的性子,對這種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聽崔韙之的意思,朝中似乎還在因捕蝗而角力,這麼說大名鼎鼎的姚崇,近來似乎不是那麼順當……不過話說回來,眼下的他還遠遠不夠資格去蹚渾水!

  不多時,去送劉沼一行的盧望之就和裴寧一塊迴轉了來。看到杜士儀滿不在乎地盤膝坐在草屋門口,盧望之不禁笑了起來,趕上前兩步就挨著人並肩坐了下來,隨即親昵地說道:“小師弟,今天幸好有你這隨機應變,一番恭維堵住了這李林甫的嘴。盧師嘗言,隱逸山林就該有個隱士的樣子,若視隱居為終南捷徑,談何隱居,不過沽名釣譽而已!所以之前雖朝中持幣禮征闢數次,盧師一直都堅辭不願往。今日也是天意,若沒有金針撥障,盧師總不能一味把人拒之於門外。”

  “為何不能?此人眼神不正,顯然心術也不正。”裴寧看著並肩席地而坐的盧望之和杜士儀,猶豫了片刻,一身白衣的他還是沒有效仿兩人。見杜士儀聽了自己的話面露微笑,他不禁皺眉問道,“十九郎,你笑什麼?”

  杜士儀可不想和裴寧這冰塊抬槓,當即一本正經地說:“沒笑什麼!過幾日等盧師的眼睛養好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十三娘,還請二位師兄準我一天假。”

  請假要趁早,尤其難得冷麵裴三郎心情好!

  盧望之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盧師之前就說了,你要回去只須言語一聲。對了,讓四師兄帶你走山路,雖累些,到底近得多。”

  裴寧想了想,也最終頷首說道:“到時候只需記得早去早回。”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1 11:46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八章 一舞劍器動四方

  登封縣城坊市中,原本高掛免戰牌的那些米行糧號,如今都敞開了大門。

  此前官府態度曖昧,他們自然可以囤積居奇等著糧價上漲,然而,現如今那位朝廷派到各地巡查蝗災情形的監察御史就住在登封縣署,縣署已經讓人下了死命令,讓他們務必保證米面供應,誰敢真的和官府作對?好在如今登封各地捕蝗進行得如火如荼,今年收成瞧著彷彿能夠保住,他們敞開賣了幾天的糧,原本大排長龍的人群就不見了,價格也微跌了一成,一時這些米行糧號掌總的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沒在高位囤積太多,否則萬一米價一路下行,這可就虧慘了!

  而對於杜十三娘來說,曾經聽竹影說過米面難買,聽田陌形容過那一日跟著杜士儀到坊市聽到的抱怨,現如今看到坊市熱鬧喧嘩,那些米行糧號門前秩序井然,她忍不住滿臉高興的笑容:“阿兄,這回你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對了,咱們這樣出來,會有人認出你麼?”

  “你誇我的話已經說過幾百遍了!你阿兄我又不是名滿天下的人,我在登封縣城裡頭可沒露過幾回面,哪有這麼容易被人認出?”

  偷得浮生半日閒,這天杜士儀跟著四師兄從山路回了草屋,正巧牛車載了杜十三娘回來。得知峻極峰下的草屋早已被崔韙之令縣署差役全部翻修了一遍,為此還把杜十三娘給接到縣署住了兩日,如今那青翠的竹林配上煥然一新的草屋,裡頭的陳設也都換了一遭,甚至還在田陌那棚子裡養了一隻看門狗,再不復此前的寒酸氣了,而杜十三娘此前進城卻沒機會好好逛過,他索性帶著杜十三娘又進了一回登封縣城。

  此時此刻,見杜十三娘嬌嗔地搖了搖自己的手,他少不得再次審視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如今的他還是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可行頭早已換過了,一身白色圓領衫整潔而樸素,又不打眼。而杜十三娘身上的衣裳則是此前住在縣署時,崔韙之的正妻王夫人請裁縫量體新做的,圓領白羅衫,綠色荷葉裙,腳上是一雙簇新緞鞋,兩邊小巧可愛的垂髫綴著一對可愛的鎏金銀蝶,雙腕上戴著一對鎏銀臂支,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就猶如塘上新蓮一般。

  “阿兄?”

  “我家十三娘長大了。”杜士儀突然笑了起來,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難得見你打扮得這般俏麗,阿兄看呆了,將來也不知道哪個俏郎君有福氣!”

  “阿兄!”杜十三娘一時俏臉緋紅,然而不過片刻功夫,她便轉嗔為笑道,“阿兄不娶,我也不嫁!我還要替阿兄好好挑一位嫂嫂呢!”

  這大大方方的話噎得杜士儀頓時一愣。想想這是盛唐,女子能頂半邊天,哪會一說到婚嫁就羞澀,他不覺笑呵呵得搖了搖頭,隨即方才帶著杜十三娘繼續往前走。如今家中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不缺,穿的行頭也不用置辦,手頭活絡了許多,這一路走去,但凡杜十三娘稍稍流露出喜愛神情的小玩意兒,他一概都痛快買下,即便如此,這一路也不過花了幾十文錢,最後還是杜十三娘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兄,夠啦,再買竹影就拿不下了,再說我也用不了這許多,別浪費錢!”

  “這最後一句才是你想說的吧。”見杜十三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卻也沒辯駁,杜士儀看了一眼身後頭戴軟腳襆頭,身穿圓領袍,腰佩承露囊,腳踏小蠻靴的竹影,活脫脫一個從者,一時莞爾。既然杜十三娘說是夠了,他也就不再當散財童子,又逛了一小會兒,他遙遙望見遠處彷彿聚集著很多人,間或還有猶如雷動的叫好聲,他便笑著說道,“那邊廂大約有人表演,采聲雷動,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嗯!”

  主僕三人快步上前,這才發現圍觀人群竟是裡三層外三層,別說擠進去看熱鬧,四面八方還有更多的人湧過來。不消一會兒,他們就被前後看熱鬧的人給緊緊貼在了中間,一時竟動彈不得。此時天氣炎熱,酸臭的汗味四處都是,杜士儀不得不伸出臂膀護了杜十三娘,一不留神一腳踩在了前頭那人的腳跟上,險些把人鞋子給踩下來。就只見那漢子憤怒地轉過頭來,對著杜士儀罵出了窮措大三個字,隨即便一時瞠目結舌,老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叫道:“杜……杜……”

  杜士儀前些日子東奔西跑,走了登封縣所轄的不少鄉里,此刻他隱約記得對方那張臉彷彿是宋曲的村民,連忙乾咳一聲道:“我也只是帶著舍妹來瞧個熱鬧,別驚動了外人!”

  那漢子正懊悔把恩人給罵了,一聽到杜士儀如此說,他立時眼睛一亮,慌忙開口說道:“小郎君來得正好,今日是赫赫有名的公孫大家帶著徒兒來登封縣,咱們來得早,回頭就什麼都看不著了。你帶好小娘子,咱們擠進去!”

  聽到公孫大家四個字,杜士儀先是一愣,但只聽杜十三娘喜上眉梢地驚呼一聲,“是公孫大娘”,他立時醒悟了過來。眼見得那漢子不由分說就奮力往裡頭擠,杜十三娘連忙使勁拽了拽兄長的袖子,杜士儀聞絃歌知雅意,立時跟在後頭一路往裡頭擠,緊隨其後的竹影就沒那麼好運了,四周那些人被前頭一擠的怨氣全都發洩在了她頭上,她也只能低垂著頭當那些罵罵咧咧不存在,直到踉踉蹌蹌撞在了一個人背上,她才慌忙抬頭,卻發現杜士儀就在身前,他們這一行竟然已經到了人群的最前頭。

  寬敞的場地中,兩邊是兩個操琵琶的樂師,而中央一個身穿白色窄袖圓領衫,腰繫蹀躞帶,石榴過膝短裙下露出一條緊口條紋褲,腳踏軟錦靴的女子正背對著圍觀人群,淡然若定地蹲著擺弄著地上那皮囊中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劍器。遠遠望去,一時竟瞧不出這些劍器是否開過鋒。聽著四周圍那些議論聲,杜士儀得知旁邊的女徒弟剛剛已經表演過了一場,如今竟是輪到公孫大娘本人,他忍不住目光炯炯。然而,待到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站起轉過身來,他不期然與其對視一眼,一時不勝詫異。

  彷彿是此前在宋曲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女子!

  那一次在昏暗的屋子中,他只是大略窺見其人眉眼,那雙沉靜而冷冽的眼眸,絶世而獨立的風致讓他印象深刻。而如今在明媚的陽光之下,看不出年紀年紀的她彷彿一座不為烈日所動的冰山,只略掃了他一眼便不動聲色地信手高高一拋,手中寶劍竟猶如一道銀練似的倏然衝天而起。幾乎與此同時,一旁傳來了一聲急促的琵琶弦響,而人群中亦是有人發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嘆,就連杜十三娘都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兄長的胳膊,臉上滿是緊張。

  一個騰躍輕舒手臂握住了劍柄,凌空舞出了幾個劍花,公孫大娘這才穩穩落地。

  然而,隨著琵琶聲分外急促,就只見她的足尖猶如蜻蜓點水似的在地面輕點,整個人已經是再次騰挪舞動了起來,那一團銀光彷彿乍然間爆裂了開來,在陽光下迸射出無數懾人的耀斑,晃得人群中最前列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更不要說分辨寒光劍影中那一團矯若游龍的身影。

  杜士儀竭力眯著眼睛試圖看清那劍光人影,也只能隱約看到那一襲白色羅衫。好在那疾若迅雷的動作很快就慢了下來,可即便是劍器繞身極慢,可每次見那劍鋒彷彿差之毫釐便會一個不慎傷及那冰肌玉骨,圍觀人群仍然不時發出了陣陣驚呼。

  極慢之後又是極快,倘若說最初那一團劍光彷彿鳴雷驚電,那麼此時此刻的劍勢便彷彿疾風驟雨。但只見那一團白衫身影彷彿在翻江倒海一般,在場中四處攪動風雲,尤其是站在最前頭的杜士儀,幾次都能感覺到寒光彷彿就在距離眼前不到數寸許一掠而過。而起初興奮激動的杜十三娘,這會兒也已經被這森冷的劍勢嚇得面色發白,一面緊緊靠著兄長,一面死死咬緊了牙關,而竹影更是連手中捧著的那堆東西什麼時候全都掉落一地都沒發覺。

  琵琶聲漸緩,劍勢亦是徐徐再緩,然而這一次,便彷彿暴風雨之後的江海逐漸恢復了平靜似的,劍影和人影漸漸都能分得清了。待到琵琶聲戛然而止,公孫大娘收劍而立,人群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隨即便爆發出了漫天喝采聲,一時間再次歡呼雷動,卻是比此前那一次更加熱烈。甚至有好事的坊間無賴少年高聲叫道:“再舞一曲,再舞一曲!”

  剛剛那一幕使得圍觀人群無不沉醉其中,這會兒附和的聲音自是不絶於耳。然而,但只見回劍歸鞘的公孫大娘冷淡地叉手揖禮,人群竟是又安靜了下來。她行禮致意過後,便沉聲開口說道:“奴公孫大娘,本欲從東都往豫州郾城,不料一出登封便遇飛蝗漫天,捕蝗使四處征民捕蝗,因而方返登封獻藝。即日起將在登封逗留三日,今日便到此為止,還請諸位看客明日而來。”

  這極其冷淡的一句話,卻讓騷動的人群漸漸平靜了下來。見一眾人等井然有序地排隊,去場地一旁一個敞開口子的錢箱中投入一文錢甚至幾文錢不等,雖也有人悄悄溜走,可就連起初鼓噪的市井無賴竟也不出聲了,杜士儀著實驚嘆於公孫大娘一言九鼎的效應。聽到身邊似有動靜,他低頭一看,發現竹影正在忙不迭地撿拾地上的粉盒等物,不禁為之莞爾。這時候,起頭豁出去帶著他們擠進來的那漢子方才意猶未盡地嘖嘖稱奇。

  “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沒想到竟然能一觀公孫大家的風采,死也值了!”

  他自己也還沉浸在剛剛那一曲劍舞之中,聽到這連聲讚歎,也覺得理所當然。就在這時,就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多時,三五騎人便遠遠從坊市街道盡頭馳了過來。一行人到了近前,為首的人一甩繮繩躍下馬背,打量了尚在整理皮囊的公孫大娘和徒弟琴師三人好一會兒,這才清了清嗓子說道:“明公得知公孫大家大駕光臨登封,有請過府一會。”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1 07:38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九章 詩未過半勢已成

  儘管仍是背對著這一行人,但公孫大娘早已聽到了馬蹄聲。此時此刻,她不動聲色地整理好了皮囊,隨即方才站起身來。見為首那人低頭抱拳,狀似恭敬,她便側身退了一步,隨即開口說道:“奴不過一介舞者,不敢當大家二字,更不敢當崔明府之請。奴在東都曾經拜會過齊國太夫人,承蒙不棄,贈以琵琶劍器,勉之以精益求精。如今劍舞未成,不敢再登大雅之堂。”

  杜十三娘離得近,聞言大為驚怒,咬了咬嘴唇,可還沒等她動作,肩膀卻被人按住了。抬頭發現是自家兄長,她不禁露出了央求的表情。可等到杜士儀衝著她微微搖了搖頭,儘管她心中大為不解,最終還是乖乖地站在那兒沒有動彈。須臾,她就聽見杜士儀低低問了一句:“這幾人你可認識?”

  仔仔細細搜尋著在縣署住了兩日的記憶,杜十三娘最終有些猶豫地說道:“似乎遠遠望見過,但應不是崔明府的家人,似乎是那劉御史的從者……”

  “那劉御史人如何?”

  “這……”杜十三娘猶豫良久,這才輕聲說道,“聽說凡宴必招官妓陪侍,據說……據說極好女色……”

  杜士儀當即眯起了眼睛,許久方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

  兄妹倆說話間,那來人聽到公孫大娘這推託之詞,卻是毫不氣餒,又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孫大家實在過謙了。你這劍舞若是不成,天底下還有誰人堪稱劍舞大成?明公不敢勉強公孫大家,實在是因為奉旨巡視各方捕蝗事的劉御史現如今正在登封縣署,聞聽公孫大家竟然到了登封,一時大喜,所以明公方才特來相請。須知劉御史乃姚相國重用之人,只要公孫大家能讓劉御史滿意,他肯美言幾句,便能讓大家的劍舞名動天聽。公孫大家遊歷天下,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果然,崔韙之那滑不溜手的傢伙怎麼可能派自己人做這種被人詬病的事,聽此人軟硬兼施的口氣,決計是那劉沼的手下!

  杜士儀見公孫大娘的秀眉終於微微蹙了起來,他方才打定了主意。他輕輕放下了剛剛按著杜十三娘肩膀的手,低聲對那看著對面那一幕滿臉不忿的漢子低聲說道:“這位大兄,煩勞先把舍妹和青衣帶出坊市。可以的話,先送她們回去。”

  “小郎君,你這是要……”

  看到杜士儀凝視著那邊廂面如寒霜的公孫大娘,那漢子一時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連忙點了點頭。而杜十三娘聞言大為震驚,眼見得兄長給了自己一個嚴厲的眼神,她方才咬了咬牙,拉了不明所以的竹影就跟著那漢子走了。然而,才走不多遠,她卻忍不住又回過了頭來,見杜士儀目不轉睛盯著那邊廂僵持中的兩撥人,她只覺得心中滿滿噹噹儘是擔憂。

  阿兄……

  她咬了咬牙,隨即對一旁那漢子說道:“這位大兄,勞煩送我們去嵩陽觀!”

  此前圍觀人群本就尚未全部散去,週遭還有二三十人,見那縣署來人強邀公孫大娘,不少百姓都露出了鄙薄的表情,但卻全都敢怒不敢言,一時間,倒是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就又圍了上百人。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整理了一下身上剛剛因在人群中而擠得有些褶皺的衣衫,隨即大步走了上前。見那說話的從者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公孫大娘,他突然重重撫掌,見那清脆的巴掌聲引來了四周圍眾多打量的目光,他這才笑著開了口。

  “黃帝采首山之銅鑄劍,以天文古字銘之,因而劍乃兵之聖者,至尊至貴,人神咸崇!今日見公孫大家這一曲精絶天下的劍舞,我方才體會到了此中深意。非劍不足以見此舞之妙,非此舞不足以彰顯劍之精髓!公孫大家舞技已盡善盡美,卻依舊精益求精,怪不得我在京城時,曾與岐王第和崔中書宅幾番聽聞令名,端的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儘管那出入豪門的景象只不過是腦海中斑駁的記憶,但如今杜士儀徐徐說出,卻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見那本已面露不豫的從者聽到那兩個名字,眼神微微一凝,他方才又曼聲吟道:“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圍觀百姓見杜士儀白衣翩翩驟然出現,一開口便是盛讚公孫大娘劍舞超群,繼而又掣出了岐王和崔中書的名頭,注意力自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待聽得這八句詩,也不知道哪個好事的暴喝了一聲好,一時四周圍再次采聲雷動。這動靜頓時引來了不少聞聽公孫大娘到登封而聚攏來的城中百姓,而剛剛面露冷峻之色的公孫大娘品著這首顯然尚未完結的詩,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一時目露異彩。

  眼見四周圍的百姓越聚越多,杜士儀這才轉身正對著那幾個從者,笑容可掬地說道:“如今公孫大家既然允諾在登封只停留三日,四境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眼下登封境內百姓正奮力滅蝗之際,有公孫大家一曲劍舞,正可謂鼓舞四方士氣!明公與劉御史所求,一觀公孫大家絶妙劍舞而已!既如此,何不與民同樂,移步坊市,與四境百姓同賞這獨步天下的技藝,以此為一時美談!”

  “說得好!”

  “請明公與民同樂!”

  “公孫大家這絶妙劍舞,正該上下同享!”

  在這亂鬨哄的附和聲和鼓雜訊中,那剛剛威逼利誘的從者一時面色極其難看。他惡狠狠地盯著杜士儀,但見四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只能重重咬了咬牙,強笑對公孫大娘拱手道了一句:“還請大家好好斟酌。”旋即便躍上馬背掉轉馬頭帶頭離去。

  他這一帶頭,其餘幾個人自然慌忙跟上。他們這一走,人群中一時爆發出了陣陣歡呼,也不知道是因為杜士儀三言兩語趕走了官府的人,還是因為接下來兩日還能看到公孫大娘的無雙劍舞。

  因見四周人實在是太多,公孫大娘定了定神,這才徐徐上前輕聲說道:“多謝……杜小郎君。”

  “原來公孫大家還認得我。”

  杜士儀含笑低聲答了一句,這才掃了一眼四周圍觀百姓,旋即對公孫大娘拱手一揖,朗聲說道:“今日公孫大家駕臨登封縣,實在是讓此地蓬蓽生輝。坊間旅舍雖好,但畢竟嘈雜不便,峻極峰下嵩陽觀精舍眾多,兼且環境清雅,不失為雅居之地。”

  剛剛那一行人頤指氣使語多威脅,儘管杜士儀替自己暫時解圍,但公孫大娘更知道不論住在坊間旅舍,抑或是寄住城中大戶人家,都很難逃過如今手中握著頗大權力的那監察御史劉沼的騷擾。也只有嵩陽觀這種看似方外之地,實則深受尊崇之所,才能夠讓她暫時有個托庇之所。

  “只恐嵩陽觀清靜之地,不容奴一介舞者。”

  “公孫大家何妨前往一試?”

  見杜士儀嘴角含笑,想起剛剛那從者的嘴臉,公孫大娘只消須臾便做出了決定。而周圍人群雖沒盼得公孫大家落腳在自家坊內的旅舍,但嵩陽觀遠近聞名,一時卻也無話,但仍有不少人主動跟在後頭,竟是浩浩蕩蕩將這位名動一時的劍器舞第一大家一路送到了嵩陽觀外。如此動靜,觀內自然是立時有道童出來查看動靜。杜士儀先是求見司馬承禎,得知這位上清派宗主竟是不在嵩陽觀,他不禁生出了有些失望,隨即便提出求見觀主宋福真。

  那道童認出是杜士儀,想起剛剛杜十三娘才到了觀中求見孫太衝去了,再聽到事由,哪敢怠慢,慌忙快步奔去稟報觀主宋福真。

  “公孫大娘?”

  身為嵩陽觀觀主,對於這個赫赫有名的劍器舞大家,宋福真還是耳熟能詳的。儘管依稀覺得事情彷彿有些古怪,然而,如此盛名女子借宿觀內,於嵩陽觀亦是揚名之事,他思量再三便點點頭道:“你去知會一聲,把東北角的翠竹苑騰出來,請公孫大家入住。”

  孫太沖從杜十三娘那兒聽說了公孫大娘登封坊市獻藝的事,還在斟酌之間,卻得知了杜士儀把公孫大娘一行人送到了嵩陽觀。可他還來不及去見觀主宋福真,宋福真讓人騰出翠竹苑留宿公孫大娘一行人的話,就已經被杜士儀告知了剛剛一路送過來的百姓,外頭一時歡呼雷動。面對那樣的大動靜,眉頭緊蹙的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直到和從觀門進來的杜士儀打了個照面,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小郎君這借勢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

  “東都永豐坊崔家亦曾經挽留公孫大家教導家妓,遭婉拒之後依舊貽贈琵琶劍器,一時傳為美談。倘若公孫大家在登封縣卻為朝中監察捕蝗事的御史強留獻藝,傳揚出去,損的絶不是一個人的令名。”杜士儀泰然自若地看著孫太沖,隨即又是長揖謝道,“還請孫道長勉為其難。”

  “宋觀主都已經答應了,我還有什麼勉為其難?”想到此子事事出乎意料,而且司馬承禎相人極準,雖鮮少揚名,他卻是親眼見過的,於是按捺了一下心緒,他便和顏悅色地說道,“只是你在捕蝗之事上竭盡全力,如今卻因血氣方剛一時衝動,得罪了那位劉御史,興許不但功勞盡皆付諸流水,而且還會妨礙將來前途。”

  撞見這種事情卻袖手不理,縱使日後青雲直上,他這心裡頭也過不去!

  踏入翠竹苑,看著那滿院子和峻極峰下自家草屋幾乎同樣翠綠欲滴的茂盛竹林,杜士儀不禁駐足片刻。他信步來到居中朝南的正屋前,恰巧一隻玉手撥開竹簾,旋即便有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輕女子跨出了門檻,正是公孫大娘。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2 09:3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章 竹林之中論疾苦

  落日餘暉將一整片青翠竹林映照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白天的暑氣也逐漸褪去,微風拂過樹梢,無數竹葉輕輕搖曳,發出一陣陣簌簌聲響,給徜徉竹林中的人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涼爽。因而,這會兒杜士儀站在那兒,無論表情還是心情都愉悅得很,因為他的身邊,便陪伴著一個真正的傳奇。

  “杜小郎君笑什麼?”

  “只是心裡覺得高興罷了。”杜士儀若無其事地翹了翹嘴角,隨即停住腳步,很是誠懇地對公孫大娘說道,“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雖則別人都叫我一聲杜小郎君,可公孫大家能不能省掉當中那個小字?”

  “嗯?”見杜士儀一本正經提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個要求,公孫大娘一時怔住了,隨即不禁莞爾。那難得的笑容出現在她那張一直冷若冰霜臉上,越發顯得閃耀奪目。她卻彷彿一無所知似的,見杜士儀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杜郎今日面對豪奴,先以半首絶妙好詩撩撥民意,而後又建言借宿嵩陽觀,此情此心,奴感激不盡。”

  杜士儀請公孫大娘省掉一個小字,誰料她連一個君字也一併去掉了,這一聲悠悠杜郎,簡直能讓人心中生出無限異樣的期待。然而,想起此前劍舞之時,那幾乎衝著鼻子來的森冷劍勢,他那一絲綺念立時無影無蹤,但卻也不想輕易示弱。

  “衝冠一怒為紅顏,換成別人也會如此。”

  “不,就算是杜郎君提到的那位趙國公在場,也只會暫避鋒芒,不會和那位劉御史正面交鋒。”公孫大娘收起戲謔,徐徐轉過身去,走到小徑旁邊的一棵老竹跟前,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道,“杜郎君身在登封,大概不知道外間是何情形。這位劉御史自從得到旨意從長安出發,一路走得極快。陝州、新安、鞏縣,這登封先頭的一州二縣,全都被他折騰得雞飛狗跳,據說百姓畏懼天譴不肯捕蝗,他便給縣令們都下了死命令,縣署差役用鞭子驅趕百姓下田捕蝗,蝗蟲不盡,不許回家。”

  她說著突然一頓,隨即倏然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而就因為他來到都畿道的消息一時傳遍各方,我本打算去的郾城原本是不願意捕蝗的,捕蝗使催促再三,縣署上下一直抗拒,捕蝗之事一直拖拖拉拉的,而就因為他來了,捕蝗使一時態度極其強硬,強令縣署征民滅蝗,甚至限期極緊,縣署被逼無奈,乃至於不得不下令懸賞。為了那一斗蝗蟲三五文錢的賞錢,坊間無賴故意以此為由踏壞青苗,勒索百姓花錢消災。一面要應官府的差遣捕蝗,一面還要應付這些,就連路上的行旅也受到了騷擾,所以我才折返登封。”

  對於杜士儀來說,公孫大娘所言著實是莫大的衝擊。蝗災的危害性顯而易見,可明明是利大於弊的捕蝗竟然會到這般地步,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原以為劉沼此人不過是倨傲狂妄,仗勢欺人,倘若事實真的如公孫大娘所說那般,那麼,民間可想而知是如何怨聲載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我聽說杜郎君在宋曲召人滅蝗的時候,支起大鍋烹飛蝗,啖之如美味佳餚,一時民眾應者云集,再加上驅鴨吞蝗親力親為,又有飛蝗之利在前,故而鄉民漸漸信賴。倘若這些捕蝗使也是如此親民,而不是一味高壓,自然蝗災消彌,而民心安泰。可他們顯然只是急於求成,而且……”公孫大娘頓了一頓,突然疾步上前,在距離杜士儀不過一兩步之處停了下來,“杜郎君可知道,去年山東各地蝗災,並不曾減免過歲租?”

  “這是真的?”

  見杜士儀滿臉不可思議,公孫大娘方才淡淡地說道:“我這一年多都在北邊各地獻藝,這是親眼所見所聞,自然是真的。倘若減免,自然說明蝗災為害民不聊生,捕蝗於事無補。而不減免,便說明只要捕蝗得力,災情便能夠可控,租賦還能按期上繳。所以,減與不減,於百姓是生死,於朝中那些相國們,卻是政績的問題。雖說姚相國在任數年,多行善政,此次令蝗災州縣大力捕蝗,亦是必行之舉,可惜用錯了人,私心亦太重!”

  面對如此犀利的評判,杜士儀不知道自己該是苦笑,還是露出其他的表情,心裡卻隱隱覺得,公孫大娘仗劍遊歷天下,彷彿竟不是單單劍器舞超拔群類而已。竹林之中不談風月而談這等民生疾苦,乍一看去,怎麼也不該是公孫大娘一個舞者,他一個白身人去管的閒事。可此時此刻,他卻忍不住再次端詳起了那張在星星點點金燦燦陽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耀眼的臉。

  “咳……咳咳!”

  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嗽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杜士儀詫異地扭過頭,卻只見小徑那一頭,杜十三娘正帶著竹影站在那裡,臉上似嗔似喜,瞧見他看過來便使勁皺了皺鼻子。這時候,他一時愣住了,怎麼也沒想到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僕倆竟然沒有回草屋,而是在這嵩陽觀!於是,他也顧不得公孫大娘,連忙轉身朝杜十三娘迎了上去,見小丫頭見了自己還悶悶地不吭聲,他便笑著叫了一聲十三娘,誰知下一刻,他就只覺得一個人影撲在了自己懷中。

  “阿兄,以後有事情,不許把我趕走,我再也不要一個人在安全的地方為你牽腸掛肚!”

  覺得胸口傳來一陣濕熱的感覺,彷彿是杜十三娘哭了,杜士儀見其身後的竹影也轉過身去,顯見是在拭淚,他連忙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背,因笑道:“哪有什麼事情,根本就沒事,你呀,小小年紀就愛瞎操心!你看阿兄我不是好好的嗎,哪裡少了一塊肉……”

  話沒說完,突然被人使勁在胸膛上推了一下,低頭見杜十三娘已經漲紅了臉,顯見生氣了,他知道自己這插科打諢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得嘆了口氣道:“不是阿兄要撇下你,而是我有時候難免衝動,我管閒事也就罷了,總不能再因此牽涉到你……”

  “可那會兒我也想上前打抱不平,阿兄你分明還攔過我!”

  “打抱不平?十三娘,人家不是縣署中人,就是那監察御史劉沼的親信,你憑什麼上前去打抱不平,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杜士儀面色倏然轉厲,見杜十三娘一時瞠目結舌,一張臉上漸漸血色褪盡,他便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十三娘,別以為崔明府敬著我們,我們就真的有什麼了不得。門第貴賤,劉沼那種口含天憲的人就未必放在眼中,而崔明府與其說惦記著我首倡捕蝗給他爭取的時間和功績,還不如說是礙於崔十一郎!”

  “阿兄……”

  “倒是你到嵩陽觀求見,看似是為我尋一個後援,但孫道長不是司馬宗主,其心難測,再加上此前因你的事情,宋觀主還罰過數人,萬一那些人懷恨在心,趁機因此對你不利又怎麼辦?”

  “好,都是我的錯,我認錯就是!”杜十三娘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終究還是忍不住帶著哭腔說道,“阿兄說我不該打抱不平,說我不該到這嵩陽觀來,可你不但助了公孫大家,也還不是把人帶到嵩陽觀來了!”

  眼見杜十三娘抽泣著轉身就跑,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大急。她也顧不上去追杜十三娘,上前一步便不管不顧地說道:“郎君,娘子在家中日夜盼望著你回來,今天能和你一塊進城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就是住在登封縣署的時候,崔明府和夫人甚至說過要收她做乾女兒,衣裳首飾送了好些,娘子推辭再三,只挑了最尋常的,更不曾答應,也從來沒有任何自得之意。她也是為了你這才立時三刻趕到了嵩陽觀來,在孫道長面前也只說了公孫大家到登封,別的隻字未提!她只是擔心郎君這兄長,其他的什麼都來不及去想!”

  說完這話,竹影只是微微屈膝,隨即立時反身去追杜十三娘。

  主僕倆一前一後須臾就不見蹤影,杜士儀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背後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杜小娘子雖年少,待人卻是一片真摯之心,縱使是有所疏失,杜郎君也不該這樣疾言厲色。更何況是為了我一個外人。”

  “這不是外人與否的問題。”杜士儀頭也不回地嘆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是我太心急了,忘了十三娘的年紀。適才能與公孫大家這一番相談,讓我收穫良多。如今我得去和十三娘好好分說,先行告辭了。”

  “衝冠一怒為紅顏……”

  等那白衣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喃喃唸著剛剛杜士儀彷彿是隨口吐出的句子,又想起那半首尚未完結的詩,公孫大娘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那一夜的同屋而眠在她的心裡沒留下多少痕跡,儘管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容貌之後仍是酣然入夢,甚至連她一大早攜徒啟程都沒有發覺,儘管她曾經在前往郾城途中聽說過京兆杜陵杜十九當眾食蝗,又首倡驅鴨吞蝗,繼而四鄉百姓無不大力養鴨蓄豬,膽大的也有人以蝗蟲為食,但她的旅程中,如此過客不計其數。然而,今天他的仗義解圍卻不可避免地深深鐫刻在了她的心中,尤其是那一刻群起喝采的一幕。

  “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不知道,這後頭可還有續……”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2 07:32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一章 手足連心

  杜士儀幾乎把整個嵩陽觀翻了個遍,卻仍是沒有找到杜十三娘的蹤影,最後方才猛然想到了峻極峰下的草屋。問過守門的雜役道人確認人走了,他連忙匆匆向宋福真告辭出觀趕了回去。一路行去,天色已經漸暗,當他拐入那條熟悉小徑的時候,四周更是幾乎完全黑了。

  這時候,那竹林中隱約透出的些許光線便彷彿成了指路明燈,當他到了籬笆前,果然看見草屋之中亮著燈。推開院門的一剎那,他突然聽到一陣狗吠,緊跟著,棚子那邊彷彿有人探了探腦袋,繼而就傳來了田陌的聲音。

  “不用擔心,是郎君回來了!”

  草屋前頭,竹影看著杜士儀快步走來,猶豫片刻方才在他來到面前時低聲說道:“娘子回來之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

  “嗯,辛苦你了。”杜士儀點了點頭,推門進屋之後,又低聲說道,“你在外頭守著,別讓人窺探了動靜。”

  “婢子明白!”

  在杜氏兄妹面前一貫稱呼較為隨便的竹影使勁點了點頭,待到杜士儀進屋掩上房門,她立時便前行兩步,眼睛死死盯著那邊的棚子以及外頭的小徑。

  偌大的三間屋子在整修之後,居中的主位和兩邊的四張客位都由簡陋的坐席換成了矮坐榻,原本用來隔斷東屋的簡陋紙質格扇也變成了素刻木屏風。這會兒明間中的燈台已經點亮,東屋卻是漆黑一片,一點動靜都沒有,彷彿這屋子裡原本就是空無一人一般。進門之後的杜士儀見此情景,腳下只是微微一遲疑,隨即就徑直轉到了東屋。臨窗那張從前杜十三娘睡的竹製臥床卻並沒有換過,此時此刻,正躺著一個對著牆的嬌小人影。

  “十三娘。”

  輕輕喚了一聲,見人紋絲不動,杜士儀便索性轉身坐了下來,同樣背對著上頭的人開口說道:“剛剛在嵩陽觀,是我心急,不該那樣說你。畢竟,要不是你日夜照料,千里求醫,興許我這個阿兄早就一命嗚呼,壓根沒有如今這活蹦亂跳的好日子。”

  “胡說!”床上的杜十三娘雖然沒有翻身,但忍不住脫口迸出了兩個字。緊跟著,她才醒悟到自己剛剛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傷心生氣,可阿兄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很想繼續說幾句氣話,可那些句子根本不能從腦海中浮現出來,更不要說繼而出口了。她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索性又不做聲了。

  “九叔人在仙州西平,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相依為命,所以總怕你一不留神陷於險境。可聽了竹影那番話我才知道,我家十三娘不但富貴不驕貧賤不移,而且還格外聰慧堅忍,是我小瞧了你。沒錯,如果不是你,又怎麼可能讓當初活死人似的我拖延了那許多日子,又怎麼可能把我從京兆府千里迢迢送到了嵩山,又怎麼可能在嵩陽觀前一跪不起,縱使大雨也不肯挪動半步?”

  杜十三娘聽得心中劇烈一顫,從前那種面對兄長重病時的傷心絶望彷彿一瞬間瀰漫全身,頓時讓她的眼睛全數被淚水糊住了。覺察到杜士儀的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用盡了多少力氣,這才終於咬緊了牙關沒吭聲。

  “所以,都是阿兄不好。明知道血脈連心手足情深,你縱使身在安全的地方也會惦記著我,卻還是狠心把你遣走了。明知道你聰明機敏,不會在孫太沖面前不管不顧求援,還責備你。明知道你不是那等因為別人示好,因為金玉俗物動心的人,還只把你當成小孩子……”

  “阿兄,你別說了,別說了……”

  這一次,杜士儀的話沒有說完,就終於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竹床嘎吱嘎吱響了兩聲,一直背對著外頭的杜十三娘終於翻過身,臉上赫然淚痕宛然,眼睛已經是一片通紅。她支撐著坐直身體,聲音哽咽地說道:“阿兄沒錯,是我不好。是我不該當著公孫大家的面向阿兄發脾氣,更不該一個人偷偷跑回來……都是我……都是我以為阿兄討厭我自作主張,以為阿兄討厭我礙事……”

  見杜十三娘說到這兒,突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連忙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想想自己這些天一直在盧氏草堂抄書聽講,師兄們大多都照應得很,而杜十三娘雖有崔儉玄派了兩個家僕在這兒,縣署也有照拂,但畢竟那種孤單是不一樣的。而自己難得回來一次,只帶著她到登封縣城逛了一圈,遇上事情卻又疾言厲色說了她一番,小丫頭心裡過不去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沒事了,沒事了……”他輕輕撫摸著杜十三娘的脊背,連聲安慰了好一會兒,直到杜十三娘那抽噎的頻率漸漸低了,他方才鬆開了她,又塞了一塊絹帕在她手中。眼見得小丫頭背過身去使勁擦揉著眼睛和鼻子,轉過身來後,眼睛鼻子都是紅紅的,莞爾一笑的他方才輕輕揉了揉她那已經散亂下來的頭髮,“以後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可別又像今天這樣撒腿就跑,害得我在嵩陽觀四處找你,後來才知道你早就帶著竹影從大門跑了。”

  “阿兄……”

  杜士儀看著滿臉赧顏的杜十三娘,隨即開口說道:“我也反省過了,求學固然重要,可要老是一丟下你就是十天半個月,我這個做兄長的就實在太過分了,擔心這種話,不能只是說說而已。等明日回去之後,我就對盧師稟明,爭取每隔五日就回來探望你一次……”

  “不要,阿兄,不要,千萬別為了我耽誤你的學業!”杜十三娘幾乎把頭搖成了波浪鼓,又一把按住了兄長的手,“我只要阿兄好好的,只要阿兄將來能前程似錦就夠了,別的都不要緊。阿兄也說過,我聰明機敏,所以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擺出不容置疑的態度,突然只聽到外頭依稀傳來了一聲嚷嚷,緊跟著又是一陣狗吠,彷彿還夾雜著田陌的叫喊。心中詫異的他站起身來,到了門前才剛打開門,就只聽見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杜十九,你吱一聲,在不在家?這大晚上的,要不是四師兄帶著,我差點摔山溝裡了!”

  是崔儉玄!

  大吃一驚的杜士儀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出來之前,裴寧還吩咐過早去早回,而自己遇到那一連串的事情之後,早就把這吩咐給忘在了九霄雲外。他連忙出了草屋大聲說道:“在家在家!田陌,快把崔郎君他們引進來!”

  不用杜士儀吩咐,如今在這兒幫忙看著草屋的崔氏家僕自然認得少主人,這會兒須臾就安撫了吠叫不停的狗,繼而把人迎了進來。就只見崔儉玄的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後頭則是結實魁梧的侯曉。當看見他之後,侯曉卻也罷了,崔儉玄當即氣咻咻地快步趕上前來。

  “杜十九,你怎麼回事!一放出山就沒影子了,左等右等都不見你回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求著四師兄帶我趕了過來!”

  “對不住對不住,今天我帶著十三娘去了城中坊市,而後遇到了一些意外的事情。”

  想到兩人為了自己特意走山路趕過來,而崔儉玄從前又早就暴露過最怕黑的毛病,杜士儀一時大為歉疚,連忙把兩人讓到了屋子裡。杜十三娘親自奉上了兩杯漿水,隨即便帶著竹影退到了東屋裡頭。見崔儉玄一口氣喝完了漿水,隨即用極其惱怒的目光瞪著自己,杜士儀少不得把今日在坊市中觀公孫大娘劍器舞,繼而發生的那一段風波給原原本本解說了一遍。待他說完,四師兄侯曉固然眉頭緊皺,崔儉玄更是氣得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坐著的矮座榻上。

  “該死,真該死,早知道公孫大家會到登封縣來,我今天就早和你一塊出來了!”

  話音剛落,崔儉玄見侯曉投來了不悅的一睹,想到這一路多虧了四師兄生拉硬拽,否則他半路就給那些鳥啼狼嘯嚇得走不動了,他只得訕訕一笑乾咳一聲道:“不過,那個劉沼果然可惡!他究竟是來監督捕蝗的,還是來風花雪月的!”

  說到捕蝗,對此一直持反對意見的侯曉一時眉頭皺得更深了。然而,想到是小師弟治好了恩師的眼睛,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這時候,杜士儀方才開口說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公孫大家借宿嵩陽觀期間這幾日,我不便回去,還請四師兄回稟盧師一聲。”

  “也好。”侯曉天性不善這些複雜的紛爭,點了點頭就開口說道,“我現在就回去。”

  “雖說四師兄常常走山路,可如今入夜,山上伸手不見五指,千萬不可冒險!”杜士儀連忙一把拉住了侯曉,沉聲說道,“這草屋雖不寬敞,但容留你們住一晚上,卻是綽綽有餘,明日一早趕路回去也來得及!”

  “沒事,小師弟不用擔心……我從小就跟著阿爺成天鑽山,是遠近四鄉最好的獵戶!”

  侯曉說著就看向了崔儉玄,崔儉玄卻斬釘截鐵地說道:“那四師兄回去報信,我留在這兒,有什麼事也能幫個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3 09:26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二章 暗鬥

  儘管奉命巡視遭蝗災各州的監察御史劉沼留在登封縣署已經不是一兩天了,但夜色之中,縣衙官舍之中來來往往的那些婢女也好,差役也罷,全都是小心翼翼,每一個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進進出出無不是躡手躡腳。就在之前,一個在縣署應奉許久的差役,便因為一句話不對被轟了出去。儘管性命無虞,但誰都知道,此人這一二十年積攢起來的臉面人緣不但沒了,日後在縣署中也再無立錐之地!

  一頓食不甘味的晚飯過後,劉沼便拂袖而去。他這一走,從縣丞主簿到兩個縣尉,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見登封令崔韙之亦是面色不佳,錢少府有意活絡一下氣氛,當即輕咳一聲說道:“那杜十九也實在是太不知好歹……”

  “天色不早,各位也散了吧!”不等錢少府把話說完,崔韙之便站起身來淡淡吩咐了一句,見屬官們忙不迭地行禮答應,他便徑直轉身離去。待到從剛剛待客的大廳出來,吩咐幾個婢女遠遠跟著的崔圓快步追了上來,他才開口說道,“之前坊市那邊,那杜十九郎究竟是怎麼說的,百姓又是怎麼一個反應,你給我原原本本再說一遍,不要漏掉半個字。”

  崔圓不敢怠慢,慌忙將下頭差役吳九剛剛親自去打探出來的情形一五一十又轉述了一遍。好在吳九記性極好,就連那半首詩也記得一字不差,他這一轉述之後,便只見自家郎主喃喃自語唸誦了兩遍,繼而露出了深深的惱色。

  “這個劉沼,巡視各州縣,不問蝗災損青苗幾何,只問是否征民捕蝗,捕蝗數量幾何,分明不為蝗災事,只為了推翻之前韓大夫那通奏疏!據他的口氣,這次姚相公彷彿還是不打算上奏蠲免受災之地的賦稅!”

  這種關係重大的問題,崔圓自然不敢插嘴,只一聲不吭地隨侍在旁邊。崔韙之自然也並沒有想過區區一個從者能給出什麼建議,餘怒未消的他徑直回到了寢堂,卻極其不耐煩地屏退了要上前服侍自己寬衣的婢女,徑直就在居中的主位上盤膝坐了下來。足足過了許久,他眯起的眼睛方才逐漸展開,隨即撩起衣裳復又站起身來,輕輕振了振袍角。

  四兄崔泰之誅二張有功,六兄崔諤之誅韋氏有功,都是簡在帝心之人,如今這事情他決斷不下,只消寫一封信回去,讓他們去斟酌吧!至於那京兆杜十九惹出來的事情,衝著其和崔儉玄是同門,交情又好,他不妨小小地推上一把。

  “七郎,又要出去?”

  崔韙之回頭看見是妻子王夫人,想到適才自己進來竟也沒理會她,便歉意地笑道:“夫人自請先安歇,我要去見一見劉御史!”

  帶著崔圓又到了劉沼如今暫居的縣署官舍,使人通報了進去,他卻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刻鐘,這才得到了姍姍來遲的答覆。儘管心中暗罵此子得志便猖狂,但監察御史位雖卑職卻重,更何況劉沼背後的姚崇,方才是真正最可怕的那個人,於是,當進了門之後,他臉上絲毫不見被人晾在門外等了許久的尷尬,反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這麼晚了,劉御史還沒休息?真是夙夜辛勞,可敬可佩!”

  儘管臉皮甚厚,但劉沼自從回房之後就一直在生悶氣,聽到這樣的恭維,還是有些不自在。他生硬地欠了欠身請崔韙之坐下,隨即便帶著幾分盛氣說道:“崔明府這麼晚過來,可是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只是有一事相詢劉御史。”在這個官位比自己低了七八級,年紀也小十餘歲的晚輩面前,崔韙之仍舊端著一副和煦的笑臉,“不知道明日公孫大娘坊市獻藝,劉御史可去一觀?”

  “什麼?”

  見劉沼勃然色變,崔韙之依舊笑容滿面地說道:“公孫大娘在北地赫赫有名,每到一地豪門世家無不爭相延請,如今到了登封,百姓一時激動,當街嚷嚷出了與民同樂的話來,我這個登封令若是置若罔聞,傳揚出去不免落一個不親民的名聲。若是劉御史不太方便,那就算了,橫豎這些天你巡視祖籍遍佈鄉里,本就辛勞,不出面也說得過去……”

  “崔明府何出此言,既是你要去,那我自然也樂意去觀瞻公孫大家那劍器渾脫的風采!”

  劉沼原本根本不想紆尊降貴到坊市去和一群庶民擠在一起湊熱鬧,然而,崔韙之這話卻讓他立時改變了主意。在登封縣這幾日,他深知崔韙之為人圓滑世故,儘管對他恭敬客氣,但本質上還是一隻再狡猾不過的老狐狸。要是他明日推辭不去,這傢伙不知道會編排出什麼由頭安在自己頭上!別的縣令沒有人在君前說話,清河崔氏可不同!

  於是,斬釘截鐵應下了此事,等到把彷彿對他的應答有些措手不及的崔韙之送了出去,他迴轉身之後便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想算計我,休想!”

  回到房中屏退了崔韙之送來的婢女,又讓書僮備好了文房四寶在一旁抻紙,提起筆來的他只沉吟片刻,立時行雲流水一般在紙上疾書了起來。

  “敬稟姚相國足下,卑官奉命巡查各州縣蝗災事,今至登封,有民女公孫大娘精擅劍器渾脫,於坊市劍舞一曲,圍觀百姓無數。今蝗災尚未為患,百姓不思全力滅蝗,反沉迷玩樂……”

  搖曳的燈光中,他的臉上晦暗不明,那張原本就抿得緊緊的嘴竟是顯得更加刻薄了。

  回到寢堂的崔韙之卻仍然沒有寬衣。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著王夫人親自在身側,這才開口說道:“勞煩夫人替我掌紙筆,寫一封家書給東都永豐坊齊國太夫人。”見王夫人面露驚疑,他又補充了一句,“是讓齊國太夫人帶給四兄泰之的。”

  王夫人立時恍然大悟,當即去取了筆墨紙硯。待到左手攏紙在手,她右手提筆蘸墨,隨即便用徵詢的目光看向了丈夫。

  “叔母太夫人慈鑒,韙之百拜。今十一郎求學於盧氏草堂,學業精進,韙之不勝歡欣。唯捕蝗御史劉沼過境登封……”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3 07:4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三章 越女傳人

  晨曦乍現,翠竹苑中便傳來了一陣劍氣凌空的破空聲。站在場邊的岳五娘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矯若游龍上下翻飛的身影,尤其是那彷彿活過來的劍光,即便自從跟了公孫大娘學藝已經有好些年了,但她仍然有一種呼吸摒止的感覺。當那人影終於停了下來,她連忙雙手捧著手巾迎上前去。

  “師傅,擦擦汗吧。”見公孫大娘接過手巾,繼而擦了擦臉,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說道,“今日咱們真的要到城中坊市去嗎?萬一縣署那邊餘怒未消,再派人來強請……”

  “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孫大娘微微一笑,輕輕按著心愛小徒兒的肩頭,面上漸漸流露出幾許悵惘,“我當年出師之後,一度女扮男裝去過邊塞,見過幾場激烈的戰事,見過將士浴血戰場奮力殺敵,劍器舞這才得以小成。而後我遊歷各地,除了你之外,也收過幾個徒弟,可最終,留下的只有你一個,你可知道為什麼?”

  岳五娘還是第一次聽師傅提到這件舊事,一時睜大了眼睛:“師傅,為什麼?”

  “那時候我也還年輕,看到路邊貧兒,便忍不住想收容下來,悉心教導技藝。她們憑藉年少和努力,大略學會了劍器舞,便覺得能夠自立門戶,所以多半呆不了兩年就走了。當然,也有些是野心勃勃想要名動天下,於是禁不住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唆,做出不該做的事……所以,兩年前我在汴州一舞過後,便遣散了那些徒兒,只留下了兩個樂師,後來又收下了你。你性子直爽有什麼說什麼,天分和樂感都好,將來興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時候……”

  “師傅!”

  見不過十三歲的小徒弟滿臉震驚地看著自己,公孫大娘再次為之一笑,隨即曼聲吟誦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彷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你還記得入門的時候我誦給你聽的這些話嗎?”

  岳五娘立時使勁點了點頭:“當然記得!”

  “那你可知道這些話出自何處?”

  “出自《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岳五娘還在攢眉苦思,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一時連忙轉身看去,卻發現是昨日仗義解圍的那位杜小郎君帶著一個秀氣若女子的白衣少年進了院子。那一晚在宋曲村正屋子裡的相遇,她早就不記得了,但昨日的事情她實在是刻骨銘心,一時連忙快步迎上前去。

  “杜小郎君,今天還帶客人來了?啊,你是……”崔儉玄的面孔她只是稍稍覺得眼熟,可到了面前,看到那一雙鳳眼,她立時記憶復甦,一頓之後就驚呼道,“你是東都永豐坊的崔郎君!”

  “答對了!岳五娘,聽杜十九說,昨天你的舞劍也引來了滿堂彩,真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崔儉玄笑吟吟地衝著岳五娘點了點頭,隨即便看向了那邊廂的公孫大娘。不過是兩月之前,他還在東都永豐坊的家中觀賞過公孫大娘那無雙劍舞,一時驚為天人,沒想到現如今在登封縣又遇上了!

  眼神閃爍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儀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孫大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看來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儀在崔儉玄身上一直沒發現那些紈褲子弟的毛病,此時見他面對公孫大娘猶敢占嘴上便宜的樣子,不禁大為訝異。然而下一刻聽了公孫大娘的話,他便明白,此便宜絶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這麼想從我學劍?學劍卻不比讀書寫字,要吃的苦不計其數。”

  “在我看來,讀書方才是苦中苦!”崔儉玄想起這些天在盧氏草堂硬著頭皮讀書的日子,只覺得這才是看不見盡頭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隨即便一本正經地說道,“只要公孫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盡全力。”

  “咳!”看見這崔十一郎彷彿又是吃了稱砣鐵了心,杜士儀不得不用重重一聲咳嗽打斷了這不知道何時才能有個結果的談話。他也不理會崔儉玄那惱怒的眼神,看著公孫大娘開口問道,“今日的坊市獻藝,公孫大家可預備好了?”

  “劍器舞於我來說,便好比家常便飯,沒有什麼可預備的。”

  這個答案倒是在杜士儀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這一問起個頭,見公孫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劍器,喚樂師準備出發,他便又開口問道:“公孫大家剛剛援引了《吳越春秋》那一段越處女答勾踐的話,莫非這獨步天下的劍器舞,正是脫胎於千年前的越女劍?”

  剛剛和岳五娘的話被杜士儀聽去,此刻面對這個問題,公孫大娘不禁沉默了下來。良久,她才苦笑一聲道:“時過境遷,越女劍那些動靜之法早已不傳,如今我的這些技藝,不過是些許皮毛而已,再不能用於軍中以為絶藝,所以我輩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還請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儉玄知道杜士儀這些天正在一面讀史一面抄書,既然這麼說便一定有此事,一時兩隻眼睛更是流露出了異樣的神采。而杜士儀不過是聽公孫大娘教徒而靈機一動隨口一問,誰知真的切中事實,心裡幾乎跳出了和崔儉玄相同的念頭。好在他還記得自己今日為何而來,於是定了定神便點點頭道道:“公孫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從?不過,經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劍舞,觀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孫大家不知可有什麼想法?”

  “杜郎君所說的想法,不知所指為何?”

  “公孫大家雖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師二人,徒弟一人,車馬不過一乘,這是不是與名聲不太相稱?”

  聽到這話,正在地上整理劍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來,不服氣地說道:“師傅說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齊!去年師傅在河南道遊歷的時候,不少大戶人家爭相把侍婢送給師傅,師傅卻一個都不肯收!師傅說,達官顯貴家的婢女,比外頭小門小戶還過得優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見岳五娘說著說著,竟然連自己最初說的那些也幾乎要吐露出來,公孫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見她一時低下了頭,她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名聲不過是以訛傳訛,我只是不想辜負當年傳授我一門技藝的師傅,至於人員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與否罷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儀本想勸說多置琴師,廣收弟子,於是可以進一步搞好宣傳做大場面抬高名聲,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從者所說一般名動天聽,這樣日後達官顯貴就會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為。此刻真正體會到了公孫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嘆了一口氣,知道這種包裝絶非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個方法。

  畢竟,得防著別人使陰招中傷!

  “公孫大家昨日劍舞,雖有樂師演奏,但似乎並無配歌詞?”

  話音剛落,岳五娘就又驚又喜地雙掌一合道:“對啊,師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詩若是能續全了,今日一唱,你這名聲一定會更大!”

  杜士儀聞言一愣,見公孫大娘美眸微亮看了過來,他正想辭之以他詞,卻不料公孫大娘隨即卻搖了搖頭:“昨日杜郎君的詩實在是太過謬讚,決不可用來配劍舞。”

  崔儉玄聽到半首詩,又見公孫大娘竟也承認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一時大為驚詫,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儀,旋即嚷嚷道:“好啊,說什麼江郎才盡,原來你小子還能做詩!快說,昨天你做了什麼好詩?”

  “因景生情,只勉強做了半首詩而已。”杜士儀知道那詩興許今後就只得半首絶唱,心中正嘀咕著,見崔儉玄還要糾纏不休,他突然對其說道,“十一兄,你要刨根問底,回頭我再奉陪。眼下卻有一件要緊事,登封縣內那些風月之地你熟,可否給我尋幾個嗓音渾厚的歌姬來?歌童也行!對了,再找個鼓手,要力氣大的!”

  崔儉玄皺了皺眉,見杜士儀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沒好氣地嘟囔道:“就喜歡賣關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頭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可別怪我不客氣!”

  崔儉玄這一走,杜士儀方才上前對若有所思的公孫大娘沉聲說道:“公孫大家一曲劍舞驚天地,若這樣的劍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會平添三分顏色!”

  “好歌?”公孫大娘咀嚼著這兩個字,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儀卻避而不答,只是搖搖頭道:“重要的不是詞,而在於那一曲劍舞之後。須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災不寧,所以,還請公孫大家聽我一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3 11:49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四章 驚雷一舞振人心

  “崔明府佈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後未時,將奉捕蝗事監察御史劉御史同臨坊市,一觀公孫大家劍器舞!”

  隨著差役沿街敲鑼打鼓,這一個消息須臾便在登封縣城各處傳開了來。再加上昨天聽說公孫大娘在登封獻藝而湧進城看熱鬧的鄉間百姓,一時整個登封縣城內多了好幾百人。坊市中那一塊空地,想儘早占一個好位子的民眾早早都給擠了個水洩不通,四周那些臨街的鋪子,甭管本來是不是飯館酒肆,二樓都被出得起錢的有錢人給包了下來,就等著一睹公孫大家的劍器舞。

  此時此刻的縣署後廨一座軒敞大屋內,崔韙之聽說崔儉玄已經離開盧氏草堂到了峻極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從者崔圓見狀,不禁低聲說道:“明公,要不要派個人去,給十一郎送個信?”

  “他是聽勸的人?”崔韙之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見崔圓立時不做聲了,他便嘆了一口氣道,“幸虧不是我的兒郎,否則還不知道會怎樣頭疼!杜十九的功勞,我本就不在乎,是錢昌鑫那幾個沒見識的傢伙非要虎口奪食,怪不到我頭上,今次就隨便十一郎去鬧吧!這劉沼著實是欺人太甚,各州縣都抱著顧慮,是怕姚相國,並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況……”

  想到自己剛剛派人送去王夫人問候齊國太夫人的家書,崔韙之那白白胖胖的臉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測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麼四平八穩!

  而騰出來給的劉沼暫住的那一座小院裡,這會兒也不時有從者前後進出。隨隨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劉沼當聽說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來自城外,他那略顯清臒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陰狠的冷笑:“好,來的人越多越好!回頭那是如何盛況,你們都給我好好記在心裡,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聽!姚相國正苦心捕蝗之際,民間卻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於樂舞,我倒要看這公孫大娘還能矜持多久!”

  午時過後,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經有人來搭好了占地五丈許的高台。見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饑腸轆轆,卻沒有一個人退出去覓飯食的,都在那兒依舊伸長脖子翹首以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遠處有人高聲嚷嚷了一句來了來了,一時間無數個腦袋都往聲音來處張望了過去。

  見是昨日公孫大娘的車馬之外,還跟著一輛裝飾華美的牛車,很多人都忍不住納悶了起來,四處都是竊竊私語,卻都忙不迭主動讓出了一條通路。待到這一行人一一進場,後頭的人紛紛踮起腳尖想要看個清楚,可就在這時候,前方卻傳來了一陣嘩然。

  “喂,怎麼回事?”

  “可是今天和從前有什麼不同?”

  這後頭的人追問前頭的人,不消一會兒,後頭那些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高台,卻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孫大娘的人們便得到了答案。那後頭牛車上下來的,竟是三個盛裝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經認出了人來,道是本縣興華坊中操持此業的馮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儘管誰也不知道今日為何有這些人出場,但獵奇的心思畢竟占了上風,隨著場中隱有琵琶聲傳來,彷彿是在試音,四周圍漸漸鴉雀無聲。誰也沒來得及分神注意,正對這高台的一處酒肆中,從主人到客人都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這會兒崔韙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頭,引了面無表情的劉沼上了二樓,其餘縣署屬官也都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隨著樓上眾人一一坐定,眾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邊,卻只見一個白衣人抄著鼓槌,一下一下地擊起鼓來。一開始,那沉悶緩慢的鼓聲聽在人耳中,彷彿綿軟無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漸漸急促而激昂,彷彿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時,一旁那彷彿一直無所事事的年邁樂師猛然睜開了眼睛,指尖微動,撥若風雨,一時調子極其高亢明亮。

  “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

  在歌姬的歌聲中,但只見一聲馬嘶,竟是一身戎裝的公孫大娘將身一縱合身馬上,一人一馬雙雙躍上高台。只見她頭戴黑襆頭,身穿玄衫,腰束銅色花帶,腳踏烏皮靴,一張素顏不施脂粉,竟是英氣勃勃。面對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場方式,人群中頓時傳來了如雷喝采。一旁已經滿頭大汗的杜士儀眼見這再無詞可形容的一躍,一時竟也跟著大喝了一聲好,手下鼓點一時更疾。隨著這鼓聲和突然呈現出風雷之音的琵琶聲,一時歌聲再變。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樂聲歌聲現風雷之音,公孫大娘手中的雙劍也彷彿幻化成了風雷閃電一般,一時但見馬上劍光不見人影。當最後一個弓字出口,圍觀眾人但只見一道寒光從馬上劍影中破光而出,隨即穩穩噹噹釘在了對面那酒肆二樓高高的橫樑上,旋即倏忽間又和去勢同樣迅疾地回到公孫大娘手中。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後的人也看清楚了,頓時又引來了一陣喧然大嘩。

  劍器舞在民間本就流行,可技藝達到公孫大娘這般本就難得,更何況剛剛這脫手一擲,竟比離弦之箭更顯颯沓如流星?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沖。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隨著公孫大娘那彷彿無處不在的劍影寒光,她身上漸漸滲出那一絲絲嫣紅猶如血跡的痕跡,彷彿沙場負傷依舊血戰,這慘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無數人的感動和共鳴。喝采聲嘆息聲,撫掌叫好聲,匯成了另一曲不下於場中曲調歌聲的讚美歌。舞至酣處,但只見她渾身浴血,頭上襆頭彷彿被人劈落一般墜落於地,滿頭青絲已是垂落在了肩頭。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於是,當最後的曲調鼓點歌詞漸漸響起,眼看那戰馬負著公孫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動轉靜,一幕橫刀立馬,掌聲采聲歡呼吶喊幾乎要把公孫大娘完全湮沒了進去。然而面對這些,一身染血戎裝的她卻只是在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東河南河北各地飛蝗成災,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內卻上下齊心捕蝗,如今飛蝗大減不能為患,就猶如將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場贏得決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賀!望各位父老齊心協力,將飛蝗驅出登封境內,保住今年收成!”

  公孫大娘這一句句聲音洪亮的解說,讓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時更加激奮。隨著人群中一人高呼必勝,其餘人紛紛附和加入,一時間那歡呼吶喊的聲音彷彿能把整個坊市給掀翻了。這時候,腰酸腿軟手臂幾乎抬不起來的杜士儀方才長舒一口氣,疲憊地癱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儉玄那傢伙沒找到好的鼓師,他也不用硬著頭皮客串一把,萬幸萬幸,當年樂感不曾丟下。好在公孫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興演出亦是精采絶倫,充分彌補了這一場只來得及排練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誤。

  酒肆二樓,原本懷著最大惡意來觀賞今日劍器舞的劉沼一時面色鐵青。倘若他不是文弱書生,而是沙場勇士,那關節一定會發出哢哢作響的聲音!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今日公孫大娘竟然會別出心裁地上演了這麼一場與眾不同的劍器舞,更沒有想到,臨到末尾,公孫大娘竟以大戰得勝來形容登封境內的捕蝗,最後甚至為崔韙之和登封上下百姓賀!

  這樣的景象轉眼間就會傳遍整個都畿道,甚至傳到東都河南府,倘若他想回去煽風點火指鹿為馬,也必然會有其他人稟報了姚崇!

  崔韙之雖則也抱著看好戲的念頭,可杜士儀轉眼間送了自己一場這樣的驚喜,他心裡甭提多得意了。當著劉沼的面,他還得使勁按捺住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來,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翹了翹。而那手指頭,卻不自覺地在身前的憑幾上有節奏地敲了起來,赫然是此間最高潮時的鼓點。

  詩是好詩,只最後一句嘲笑文士的有些過了……不過嘛,年少氣盛,十有八九杜士儀就是衝著自己身邊這位劉御史來的!

  “公孫大家著實名不虛傳,只可惜我身負要務,此前已經在登封停留太久了。”劉沼儘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即輕咳一聲道,“今日看過公孫大家這一曲劍器舞,我也了無遺憾,該當前往汴州去見倪使君了。飛蝗過境,崔明府治下卻有這般景象,可喜可賀!”

  劉沼那強顏歡笑的臉看不出任何可喜可賀,可崔韙之此前同樣是陪著笑臉敷衍了他好些天,這會兒好容易找到扳回場面的機會,更何況就算官司打到姚崇面前,他也是絶對有理。當即他便笑吟吟地說道:“哪裡哪裡,只是我運氣好罷了,誰知道上下本就戮力同心的時刻,公孫大家又蒞臨本縣,一曲劍舞振奮人心?哎呀,劉御史這一走,我只怕是無法相送了,我還得下去各鄉里好好看看蝗災的損害。”

  “不用送了!”迸出了這生硬的四個字之後,劉沼終於再也難以忍住心頭怒火,一時站起身拂袖而去。隨著他的從者也紛紛慌忙跟上,崔韙之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陣歡欣的大笑。笑過之後,聽到下頭傳來了隱隱約約嚷嚷杜十九郎崔十一郎的聲音,他方才容色一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面色各異的縣丞主簿縣尉等屬僚。

  “各位,民心可畏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4 09:06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五章 功成以何報

  民心可畏……但民心更可用!

  一晚上思量可以用在今日的詩,又思量著該讓公孫大娘如何消彌可能存在的危機和算計,再加上剛剛那酣暢淋漓的一場鼓點,此時此刻的杜士儀恨不得就此躺倒在地。可他著實沒有想到,前排不知道是誰喊出了一聲“是杜十九郎”,緊跟著,一早上四處找人,剛剛閒坐在一旁搖著蒲扇半點美男子風度也不見的崔儉玄,也被進城的鄉民認了出來。倘若不是更多的人在那喧鬧著請公孫大娘再舞一曲,他又奮起餘力爬起身一把拉了崔儉玄便趕緊退入身後酒肆,外頭也不知道會是什麼動靜。

  “終於完事了!”這是杜士儀如釋重負的感慨。

  “怎麼這麼快就完了!”這卻是崔儉玄意猶未盡的抱怨。

  尤其當瞧見那三個艷妝歌姬都回了屋子,卻是殷慇勤勤上來又是親自擰了涼手巾服侍他們擦臉,又是讓店家取了井水湃過的葡萄,剝了皮送進他們嘴裡,縱使在家受慣了這種伺候,他也覺得今早這番跑腿沒白費,懶洋洋地又含了一顆葡萄在口中,這才含含糊糊地說道:“杜十九,真有你的,剛剛那首詩著實對我脾胃!嘿……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下次月考的時候,三師兄要是為難我,我就拿這話堵他!”

  “你小子別打歪主意,這詩可不是給你用在那種地方的!”杜士儀精疲力竭地吐出了一句話,隨即索性把那一條冰涼的手巾整個蓋在了臉上,“也不知道費了我多少腦子思量……一失足成千古恨,再迴首已是百年身,衝動是魔鬼,果然一點沒錯。”

  話音剛落,他就感覺到有人突然一把掀開了自己臉上那手巾,見是崔儉玄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更是沒好氣地一擺手道:“別鬧,我都快虛脫了,讓我好好歇會!”

  “這麼熱的天,就是躺著也不好受啊!”崔儉玄笑容可掬地抄起了一旁的蒲扇,慇勤地給杜士儀打了好幾下,側耳一聽外頭又是歡呼雷動,卻不知道是公孫大娘還是岳五娘登場,他便在杜士儀身側盤膝坐下,滿臉堆笑地說道,“話說小師弟,看你今天這一出馬就縱橫睥睨,月考的時候你可得拉我這個師兄一把。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

  見杜士儀翻了個白眼只不做聲,崔儉玄瞥了一眼一旁那三個跪坐於地,美眸卻不瞧他這美少年,全都頻頻往杜士儀身上瞟的歌姬,眼珠子一轉便嘿然笑道:“就比如今日這傾慕於你的姊妹三個,我到時候一體贖出來送了你如何?”

  聽到那幾個難以抑制的驚呼,杜士儀頓時為之氣結。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見崔儉玄一臉認真,絲毫開玩笑的樣子都沒有,他便輕哼一聲道:“崔十一,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小師弟吧?讀書是讀書,讓盧師聽見你這話,保管會失望,三師兄抄起戒尺給你一頓還是輕的!少打這主意,你哪兒不行我給你講,在盧師那兒混日子,虧你想得出來!”

  崔儉玄頓時急了:“可我還想向公孫大家學劍呢!”

  “學劍也不可耽誤讀書。”

  隨著這個聲音,就只見公孫大娘反手握劍進了屋子。她依舊穿著此前那一身斑斑點點染著血跡的戎裝,剛剛又舞過一場之後,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晶瑩的汗珠。經過那馮家三姊妹身側的時候,她輕輕點了點頭,一時激動得姊妹三個全都露出了喜不自勝的笑容。來到杜士儀和崔儉玄面前,她停下腳步,突然交手深深屈膝行了一禮,見此情景,杜士儀和崔儉玄同時反應過來,慌忙一左一右閃開了。

  “公孫大家……”

  “今日能有如此聲勢,全仗杜郎君和崔郎君。”

  “這可當不起,我就是跑腿找人幫了點小忙。”崔儉玄嘿然一笑,見杜士儀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他又乾咳一聲道,“而且杜十九偏說不要羯鼓,我連個鼓手都沒找到,還是他親自上的。要說助力,那也是杜十九腦子好使,這些鬼主意都是他想的。”

  “你說誰是鬼主意?”

  見崔杜兩人彼此互瞪,公孫大娘不禁噗哧一笑,那明媚的笑容讓同是女子的三個歌姬也都看呆了。這時候,她方才和顏悅色地對三人說道:“我有幾句話要對杜郎君和崔郎君說,三位可否暫避?”

  然而,馮家姊妹三個彼此互視了一眼,最為年長的馮元娘卻上前一步以頭點地深深叩首道:“公孫大家,今日奴姊妹三人能夠為大家伴唱,實在是三生有幸。奴姊妹三人只是微末浮萍,別無他長,唯有歌喉勉強還能入耳。只希望公孫大家能收留我等陪侍左右,以為劍舞壯色!”

  聽得這順桿爬的言語,杜士儀不禁面色微變,而崔儉玄卻立時怒喝道:“你們三個這是恃功要挾?”

  “奴決計不敢。”

  那馮元娘慌忙俯伏於地不敢抬頭,馮二娘和馮三娘亦然。早上崔儉玄帶人找到他們,直接讓從者撂下身上包袱中的一貫錢,繼而那清河崔氏四個字,她們三個哪敢有半點違逆,可誰曾想竟是如此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她們本就是不入籍的私娼,如果就這樣繼續混跡風塵,老來欲為商人婦都未必可得,倘若能讓公孫大娘收留伴唱,至少再不會掉入更悲慘的境地!

  “不敢就滾出去!”崔儉玄冷冷喝了一句,見三人狼狽起身,他方才沒好氣地說道,“庸脂俗粉,也敢痴心妄想!”

  “且慢!今日若不是她們歌喉果真唱得出那雄詞,也未必有這樣的效果,崔郎君不要苛責了他們。”

  這高台正後方酒肆中的人,也如同對面崔韙之和劉沼觀賞劍器舞的酒肆那樣,從上到下的人都早就被崔儉玄給轟走了,因而,眼下崔儉玄聽了公孫大娘的話,立時怒容盡去連聲應是的樣子,除了杜士儀再沒有別人能看見。看著那三個滿面驚喜的姊妹,杜士儀想了想就開口說道:“她們三姊妹的歌喉,一個渾厚,一個低沉,一個高亢,天生的互補,而且身為姊妹彼此心靈相通,用來伴唱卻是正好。當然,她們畢竟是外人,是否收容聽憑公孫大家。”

  “如今合則留,日後不合則去。”公孫大娘隨口說出了這麼一句讓三姊妹欣喜若狂的話,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今日怎不見杜郎君之妹?可是還因昨日之事……”

  “那倒不是,舍妹很懂事,昨日是我心急,回去一說就好了。”說起杜十三娘,杜士儀想到她沒能看到剛剛那一場樂舞,一時也替她覺得遺憾,“只是她生怕今日會有什麼事故,怕我分心,便呆在家裡沒有出來。沒能看到公孫大家那颯爽英姿,她心裡也一定惦記著。”

  “沒看到我這劍器舞並不可惜,她沒瞧見杜郎君擊鼓時的全力以赴,若知道了方才遺憾。”公孫大娘見一旁的崔儉玄聽了這話,一時也連連點頭,她不禁含笑說道,“若是杜郎君願意,待我再專為她演上一場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

  杜士儀才剛推辭了一句,一旁崔儉玄便連聲叫好道:“好,當然好!剛剛我在一邊只顧著瞧別人的反應,根本就沒看清楚,心裡正癢癢呢!公孫大家一言既出,可千萬要駟馬難追啊!”

  崔儉玄這話都已經接了,杜士儀想想昨日杜十三娘在見到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激動興奮,最後還是決定圓了妹妹這個心願,當即少不得一番致謝。待到公孫大娘又到外間舞過一番作為壓軸,這一場劍器舞便終於告一段落。儘管外間百姓依舊戀戀不捨不願意散去,然而縣署的差役已經悉數出動維持秩序,最終四周圍喧嘩漸止。而早有預備的杜士儀一行人,和換過裝束的公孫大娘一行人,從酒肆後頭的夾道中悄然而去。

  自從一大早杜士儀出門,杜十三娘便始終在倚門盼望,甚至連午飯都只懶懶扒拉了幾口。因而,夕陽西下時分,當聽到小徑盡頭隱約傳來了說話聲,她立時不假思索地奔出了門去。待到推開籬笆邊上的那扇院門,疾步前行不遠,看到了一馬當先的杜士儀,她立時停下了步子,面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下一刻方才看清了後頭跟著的人。

  “崔郎君……啊,公孫大家?”

  見杜十三娘看著後頭的人有些疑惑,杜士儀便寵溺地按了按她光潔的額頭,因笑道:“今日唯有你不曾看見那振奮人心的絶妙劍舞,所以公孫大家特意提出要回來專為你舞上一曲。”

  “這是真的?”

  杜十三娘發出了一聲難以抑制的驚呼,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狂喜。強忍激動把一行人請進了院子,她立時叫來竹影告知了公孫大娘蒞臨之事,不過一會兒功夫,田陌也好,崔氏幾個家僕也罷,紛紛都迎了出來。即便那還種著瓜果菜蔬的院子裡容不下奔馬,可當歌聲鼓聲琵琶聲響起,繼而又看到那無雙劍舞的一剎那,對於杜十三娘來說,她只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沒有之一。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4 07:42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十六章 事了拂衣去

  儘管奉命巡視各地蝗災情況的監察御史劉沼狼狽離去,但公孫大娘的演出卻還剩一日。此前的轟動場面已經足夠,因而接下來的兩天中,她只不過拿出從前遊歷四方時的那些劍舞技藝,就足夠引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喝采和歡呼。面對這種場面,杜士儀和崔儉玄自然功成身退,安安心心地呆在此前崔韙之和劉沼包下的那座酒肆二樓欣賞了連續兩日的精采劍器舞。只不過,崔儉玄掛在嘴邊的拜師學藝四個字,卻是再也不敢提了。

  因為這酒肆二樓上的,並不止他們倆,還有聽了侯曉的報訊匆匆從盧氏草堂趕了過來的大師兄盧望之和三師兄裴寧。生來隨性不覊的盧望之目不轉睛嘖嘖讚歎,時不時還和杜士儀崔儉玄交流兩句。然而,裴寧那臉色和眼神在如今這盛夏時節都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深重的寒意,崔儉玄哪裡還敢多說話?

  這會兒,當看著公孫大娘收勢而立頷首為禮,又言說明日便要啟程赴別地的時候,自打見到杜士儀和崔儉玄後就一直不做聲的裴寧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道:“總算是要走了。”

  崔儉玄一忍再忍,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三師兄你這是什麼話?公孫大家劍舞振奮人心,誰都巴不得她能在登封多停留幾日!”

  “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是不能沉迷,否則便會因小失大誤了大事。公孫大家這三日劍舞,是打著賀登封捕蝗大捷的名號,若是百姓都為了看她的劍舞而耽誤了正事,正好讓那個劉沼有機可趁!”裴寧面無表情地說到這裡,見崔儉玄一時啞口無言,他方才淡淡地說道,“而且,你和小師弟的課業又耽誤了幾日,提醒你們一句,後日便是月考。”

  這話立時讓崔儉玄那張臉變得猶如白紙似的,就連杜士儀也有些尷尬。

  反倒是盧望之笑呵呵地說道:“相比這鼓舞人心的三日劍舞,月考只是小事。有道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有些事情強壓只會適得其反,就好比捕蝗,官府強令很簡單,可百姓心中要是心存抗拒,好事也會變成壞事,現如今小師弟你當眾食蝗奔走四鄉打好了基礎,朝廷的公示又推了一把,再加上公孫大家那一番必勝劍舞,民心士氣都受到了鼓舞,必然事半功倍!盧師倘若知道如今的局面,也必然會拍手叫好。畢竟,這和修德逐蝗有異曲同工之妙。”

  瞧見崔儉玄面露得色,裴寧不禁為之氣結,一時冷冷地提醒道:“大……師……兄!”

  “啊,當然,課業還是最重要的!”盧望之立時變臉,又一本正經地說道,“今天最後放你們倆半日假,明日可一定要回草堂!三師弟,咱們趕緊回去向盧師稟報一聲此間情形。”

  眼看那眼神能凍死人的裴寧被盧望之不由分說拉下了樓,崔儉玄只覺得喜出望外,雙手合十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隨即才突然醒悟到這次的事情和佛門那些和尚可沒關係,倒是嵩陽觀也幫了不小的忙,於是立時改口稱了一聲無量天尊。而懶得搭理這小子的杜士儀站起身走到臨窗處,瞧見對面那一層紗簾也被人高高拉了起來,而後露出了孫太沖那熟悉的面孔,他少不得笑著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子方?”

  “對面應該是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昨日是崔明府包下此地請了那位劉御史一塊觀瞻,今日讓給崔十一郎也在情理之中。”

  孫太沖示意道童再次放下紗簾,這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瞥了一眼面上猶露不自然的柳惜明,這才笑呵呵地對宋福真說道:“這一次的事情,登封縣可以說是得了一個莫大的綵頭,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就只有那個有苦說不出的劉御史而已。”

  “監察御史雖只正八品下,但卻是常參官,他又是姚相國的親信,只要有心,要找崔韙之一個縣令的茬還不容易,更何況杜十九不過區區白身人!”柳惜明一個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當看見宋福真投來了責備的不悅目光,他才不情不願地低下了頭。

  “劉沼是姚相國的心腹不錯,可我記得柳三郎你之前還說過,姚相國如今可不是從前那樣穩若泰山了。”見柳惜明一時啞然,孫太沖這才似笑非笑地搖了搖手中羽扇,“而且,這一次登封真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占了,崔明府這官位就算暫時挪動不了,年後也必然擢升。須知聖人可是耳聰目明,劉沼一個人阻塞不了眾人之口。至於杜十九,他一言一行無不在理,倡導捕蝗又有功,如今還是盧浩然的弟子,劉沼憑什麼去找他的茬?”

  “梓光,你今日本就不該從盧氏草堂出來。”宋福真微微嘆了一口氣,隨即就淡淡地說道,“我讓人備快馬,你立時回去。只要趕在盧望之和裴三郎的前頭,至少不至於讓人詬病!”

  面對舅舅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柳惜明只得欠身答應,面上卻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怨氣。

  對面酒肆二樓除了孫太沖,是否還有什麼其他人,杜士儀卻懶得去揣測。畢竟嵩陽觀在關鍵時刻讓公孫大娘留宿觀中,解了燃眉之急,總是幫了一個大忙。這一日早上,公孫大娘和岳五娘以及兩個琴師三個歌姬收拾了行李從嵩陽觀出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去拜謝過關注宋福真,現如今也不用再去見面。因而,當這一場演出散場之際,他和崔儉玄就便立時把公孫大娘請入了酒肆,置酒慶賀之際,崔儉玄一口氣喝乾了自己手中那小陶杯中的酒,隨即就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

  “公孫大家真的要立時啟程?須知那劉沼說是往汴州去的,但萬一他再打什麼歪主意,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既然有預備,狡兔三窟的本事,我還是通曉幾分的。”公孫大娘微微一笑,隨即站起身來,竟是和岳五娘以及兩位琴師三名歌姬一起交手屈膝,見杜士儀和崔儉玄慌忙都站起身來,她方才直起身開口說道,“今次得以全身而退,多仰仗了二位郎君相助。”

  “唉。”崔儉玄等她落座,失望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隨即方才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在東都時,我家祖母和阿娘都開口挽留,你為何非要如此四海漂泊?這天底下最險惡的就是人心,像劉沼這樣的混蛋,可不僅僅是一個而已!”

  公孫大娘直言不諱地說道:“劍舞原本講究的便是灑脫奔放,雄渾大氣,若是困於一地安享富貴榮華,此生休想再有寸進。吾師也是遊歷天下二十年,又借鑒了軍中劍法,劍舞方才真正得以大成,只可惜那時候已經身體困頓,不久就去世了。我那時候曾經在先師靈前髮誓,當踏遍名山大川,覽遍雄奇山水入劍,不求聞達,只求自由。所以,只能辜負齊國太夫人和趙國夫人,還有崔郎君的好意了。”

  見崔儉玄雖一臉鬱悶,卻還是連連點頭,顯見很贊同這番說法,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離譜的念頭。倘若不是這次無巧不巧盧氏草堂求學成功了,這崔十一郎不會也打算優哉游哉逛遍天下吧?想到這裡,他便舉起了手中酒杯。

  “不自由,毋寧死,這等境界,我等凡夫俗子望塵莫及。我再敬公孫大家一杯,但願此去能夠得償所願,劍舞至臻完美。”

  品味著那最初六個字,公孫大娘一時眼眸大亮,當即舉杯一飲而盡。又小談片刻,她以準備為由,將其他人都打發了出去,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崔郎君此前提到過要學劍,我在此不妨說實話。我的劍器舞只合女子習練,男子習練卻有所不合,而且雖能退敵,可其中有些招式已經不是當年越女的技擊之術了,和軍中舞劍更不可同日而語。若是真要學劍,不妨去五乳峰上少林寺。那裡寄住了吾師從前甚為推崇的一位友人。他複姓公冶,單名一個絶字。”

  說到這裡,她便信手從腰間接下了一枚圓潤光滑的銅牌,見杜士儀搶在崔儉玄之前一抄手接了過去,氣得崔儉玄連連跳腳,她方才笑著說道:“只是他脾氣古怪為人嚴苛,二位郎君可得有個準備。”

  “多謝公孫大家!”杜士儀連忙謝過,想了想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這上頭是幾首堪配公孫大家劍器舞的雄詞,既然帶著馮家三姊妹,將來應該用得上。不過,用歸用,公孫大家只消說是無名氏所作就行了。”

  “哦?”公孫大娘展開了那張摺疊成了四方塊的麻紙,見上頭用蠅頭小楷寫著整整齊齊的字跡,只略讀一二便立時明白了這些詩句的價值。見杜士儀一副認真的樣子,她想了想便鄭重其事地收在了隨身錦囊中道,“好,杜郎君這片好意,我拜領了。”

  “咳,咳咳!”

  眼見杜士儀信物也搶了,又送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東西,崔儉玄頓時覺得一肚子惱火。然而,當公孫大娘轉頭看過來的時候,他那些小小的怨氣頓時無影無蹤。微微一猶豫,他便開口說道:“公孫大家日後在北地遊歷的時候若遇到什麼難題,隨時可以回東都永豐坊。”

  “多謝崔郎君!”

  當站在二樓憑窗處,看著那一行車馬漸行漸遠,接受了公孫大娘的要求沒有送出去的杜士儀和崔儉玄都沉默了下來。良久,杜士儀方才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吟道:“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那後半首詩,最好再也不會傳世……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完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5 11:09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三十七章 山中無歲月,草堂有春秋

  每個月的月考,對於盧鴻的入室弟子來說,都是一場考驗。

  儘管盧氏草堂如今已經有近百聽講的學子,但大多數人都是通不過盧氏三考,也拿不到那些大儒名士的薦書,於是只能附廬聽講,聽憑自由來去,並沒有參加月考的資格。而夠資格參加月考的人,每到最後幾天就已經開始緊鑼密鼓地預備了起來,因為每個月的考問都是盧鴻親自出題,人人的捲子都根據各人選擇的課業而不盡相同,若要想作弊,那不但丟臉,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為如此,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參加月考了,但崔儉玄還是死活拖著杜士儀熬了兩個通宵,當最後好容易答完了,眼巴巴看著大師兄笑吟吟把捲子收上去的時候,眼圈發黑的他忍不住打了大大的一個呵欠,隨即才精疲力竭地往後一仰,叫苦連天地抱怨道:“除了試賦,咱們既然都是學得一樣,為什麼非得兩份不同捲子,盧師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麻煩嘛!真是的,天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把那些書啃完……”

  仰天躺著的他見杜士儀站起身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卻不像自己這樣疲憊,他不禁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又掃了一眼那些書案上摞起老高的線裝書,倒吸一口涼氣說道:“真不知道你這小子哪來這麼好的精神,這幾個月你算算你抄了多少書?要聽講,要定期交課業書卷,要爬山,要回去看十三娘,還要月考,這時間你居然夠用!你小子還任由那個柳惜明在外頭傳揚你江郎才盡,你這是……這是……”

  聽到崔儉玄一下子卡了殻,分明找不出準確的形容詞,杜士儀便笑眯眯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說,我這是扮豬吃老虎?”

  “對,沒錯,就是這意思!扮豬吃老虎……這形容真是妙絶!”崔儉玄立時在身下坐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結果卻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手掌生疼,一面倒吸涼氣揉著手掌,一面沒好氣地說道,“我就說,你肯定沒安好心!”

  “我都是做不出詩來的人了,當然是江郎才盡!”

  杜士儀沒理會崔儉玄的白眼,走到書案邊上翻開那一本本抄錄好又親手裝訂的線裝書,心裡頗有一番說不出的成就感。自從送走公孫大娘之後,他除卻隔三差五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以及在草堂聽講,還有盧鴻單給他開的史籍小灶,便開始了閉門屋中坐,一心只抄書的日子,原因自然是他每抄一本書,就會原原本本記下一本書。現如今好幾個月過去了,從《春秋公羊傳》、《左傳》、《吳越春秋》、《史記》十數卷以及《永徽律疏》二十九卷,只從這滿屋子的手抄書就能看出他這些日子下的苦功夫。

  當然,倘若不是盧鴻和盧望之這些師兄們都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書籍,他也不可能抄了這許多。畢竟,《永徽律疏》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尤其是這大多數人都在求為文學雅士,而不是為法吏的盧氏草堂。

  現如今,草堂附廬聽講的貧家學子,不少都開始學他用線裝書的形式抄書讀書,在這些人當中,肯下苦功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榜樣。

  崔儉玄見杜士儀背對自己摩挲著那一本本的書,突然開口問道:“喂,杜十九,公孫大家說的少室山五乳峰少林寺,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一聽到崔儉玄問這個,杜士儀頓時手上一頓。他對於少林寺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得有些過分了,因而竟是發呆片刻方才轉身笑道:“怎麼,你就打算丟下草堂這邊的學業跑去那兒學劍?”

  “難道不能兩邊兼顧?”崔儉玄自信滿滿地挺起了胸膛,繼而振振有詞地說道,“出將入相嘛!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行,我從小騎得馬射得箭,就是劍術也跟著兩位老師練過一陣子,要不是這回我阿娘說動我祖母愣是把我送了出來,我這劍法說不定已經有所小成了!再說,盧師又不是那種拘泥規矩的人,平時講課也是深入淺出,只要咱們去好好說明,他一定會答應的!”

  “等到這一回月考的結果出來再說。”看到崔儉玄一瞬間變成了一張苦瓜臉,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怎麼,莫非你對自個的考問結果沒把握?”

  “呸呸,你少烏鴉嘴!”崔儉玄氣急敗壞地狠狠瞪了杜士儀一眼,這瞌睡勁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就徑直往西屋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兩天沒闔眼,這一回我非得睡個飽才行!我可警告你,別來吵我,否則我可不客氣!”

  聽到那彷彿是重物砸在竹床上的聲音,接著是翻身,最後則是演變成了一陣陣鼾聲,杜士儀不禁暗嘆崔儉玄人不如其貌,別說錦心繡口,根本就是刻薄嘴直肚腸,就連晚上入睡也比誰都要快。想到《永徽律疏》只剩下了最後一卷斷獄的最後一部分,他揉了揉太陽穴,隨即便來到了臨窗的書桌前。

  既然抄書已經夠累夠繁重了,他可沒興趣再虐待自己,因而早就讓田陌去做了一套桌椅送來。當初東西送進來的時候,還引來了眾多非議,可眼見得抄書方便,那些世家子弟固然大多依舊不齒,卻也有想著趁在盧氏草堂求學之際,多抄幾本書帶回去的貧寒學子厚顏來觀摩了一番,回去立刻自力更生山寨了一套自用。

  不過抄了小半頁,他就立時靜下心來,儘管外頭不時傳來了附廬聽講那些學子的說話聲,月考結束弟子的交談聲,甚至還有讀書聲喧鬧聲,但他幾乎充耳不聞。不時手腕酸了,他便停下來揉揉手肘,繼而默默誦讀剛剛抄下的內容,待到恢復過來便繼續抄錄,若渴了就拿起旁邊白瓷缸裡頭的水喝上一口,不知不覺就已經忘卻了時間。

  草屋外頭並肩站著的裴寧和盧望之看著這一幕,盧望之便含笑說道:“這幾個月小師弟每天抄書不輟,那一本本線裝書已經把書案都堆滿了,我之前一時興起考問一二,他竟都能倒背如流。果然是勤能生巧,剛剛那捲子我送到盧師那兒的路上翻看了一二,他那所答都很有自己的見解。”

  “要是連月考都過不了,也枉費盧師一番苦心造就。只可惜崔十一著實是懶散,他既然和杜十九形影不離,怎就不好好學學杜十九的勤勉?”說到這裡,裴寧只覺得恨鐵不成鋼,突然瞥見盧望之那臉上的微微笑容,他頓時生出了一個念頭來,當即皺眉說道,“大師兄,不會是崔十一不學好的,就偏偏學到了你的懶散不修邊幅吧?”

  “三師弟你這是什麼話,就是十一郎要學,也應該學我的錦繡文章不是嗎?”盧望之笑眯眯地回敬了裴寧,見這位師弟的臉色一時更冷了,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知道大夥兒都把你當成這盧氏草堂的監學御史,可你也別老是板了這麼一張臉。明明連小師弟的筆墨紙硯都是你悄悄留意著,一有不足就給他補齊,為何當著他的面卻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就連十一郎在那熬夜讀書的時候,你也在草屋面前徘徊過,可面上卻老這麼冷冰冰的,這又是何苦?”

  一番話說得裴寧面色數變,最後惱羞成怒地說道:“我只是不想有人墮了盧師的名聲!總而言之大師兄你給他們好好做個榜樣,我先走了!”

  見裴寧走得飛快,盧望之不禁笑呵呵地摩挲著下頜那短鬚,繼而打了個呵欠嘀咕道:“這春天容易犯困,沒想到秋天也容易犯困……也不知道小師弟哪來的這麼好精神……話說這已經好幾個月了,長安城中的大喪,應該差不多了吧?”

  六月太上皇駕崩的消息在盧氏草堂中並未引來太大的波瀾,甚至不如山東河南河北等地的蝗災最終得到控制更引人關切。就連杜士儀,對於那個長安城中退位數載最終撒手人寰的太上皇李旦,也並沒有太大的感受,唯一感慨的就是李旦和中宗李顯這對難兄難弟著實一生坎坷而已。傍晚時分,當他終於將《永徽律疏》第三十捲原原本本抄錄完之後,長舒一口氣的他幾乎想都不想地就把筆丟回了筆洗中,站起身來便做了幾個活動腰腿的動作。

  “小師弟,盧師請你去草廬!”

  聽到外頭的喊聲,杜士儀微微一愣,連忙拿著鎮紙壓了桌上那墨跡未乾的麻紙,隨即匆匆出門。在金針撥障最終成功後,盧鴻就搬出了山洞,由諸弟子合力在瀑布西北又蓋了一座更加軒敞的草廬。眼下他撥開厚厚的布簾子進入屋中,見盧鴻正坐在居中主位上,連忙長揖行禮。

  “盧師。”

  “坐吧,不用多禮。”見杜士儀應命跪坐了下來,盧鴻便開口說道,“你入門已經三月有餘,勤勉用功在眾人之中當屬第一,我看在眼裡很覺欣慰。不過,你這三月每日早起攀山,然後抄書幾近萬字,聽講也都不曾拉下,實在是太拚命了。司馬道兄說過,你這身體本屬大病初癒,不可太勉強。”

  不等杜士儀開口辯解,他就不容置疑地說道:“你這次月考,答問無懈可擊,不過,你也別一心一意只顧著讀書,其他陶冶性情的東西也不妨學一學。從明日開始,你去向你三師兄學琵琶吧。”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一旁書案上的一份書卷,笑吟吟地說道,“那是司馬道兄的一卷樂譜,什麼時候你能將其用琵琶彈好,就算是你琵琶出師了。至於琵琶,我記得你大師兄那裡還收了兩隻,你且先學起來。”

  直到杜士儀臉色微妙地出了草廬,盧鴻方才笑呵呵地捋了捋自己那梳理整齊的鬍子。少年郎勤奮好學自然是好事,可總得一張一弛。再說了,裴寧那太過板正的性子,也該有個人扳一扳,只不過,彷彿單靠杜士儀,卻也未必夠……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5 07:14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三十八章 手撥琵琶亦青春

  琵琶!

  拿著那一把盧望之翻箱倒櫃找出來的琵琶,杜士儀忍不住嘴角抽搐了兩下。

  他上輩子叛逆離家為了找個能交代過去的藉口,便是以音樂為名,為此一度彈過吉他學過鼓,但因為從小學的就是金石針醫這些和時代格格不入的,後來還是更多涉及古典民樂,甚至在一個民樂團混跡過多年,所用的樂器就是琵琶。然而,他從前學的琵琶是六相二十四品,而眼下這把琵琶是四相十二品。這些也就罷了,盧鴻給他的司馬承禎那一卷《清心吟》,樂譜就猶如鬼畫符似的,他基本上就如同睜眼瞎什麼都看不懂。

  然而,應命而來的裴寧卻臉色更黑。他實在不明白,小師弟勤奮好學是好事,盧師為何非要他在百忙之中抽空跟著自己學琵琶!然而,師命不可違,儘管一萬個不願意,眉頭緊皺的他還是勉強開口說道:“從明日開始,你每天日落前隨我學半個時辰。先好好看一看宮商角徵羽的樂譜,明日我要考問!”

  看到杜士儀面色微妙,而裴寧則頭也不回地出門,盧望之少不得輕咳一聲道:“三師弟,盧師讓小師弟卻琵琶是為了修身養性,你這不是為難他嗎?”

  裴寧驟然停步,好一會兒方才頭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好吧,明天我再逐字講解樂譜就是!”

  次日一大清早,當崔儉玄起身之後得知,杜士儀竟然被盧鴻要求去跟著裴寧學琵琶,他一時幸災樂禍大笑連連,甚至極其誇張地打翻了洗臉的銅盆。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早飯之後,四師兄侯曉就親自拿了他的月考捲子回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十一郎,盧師說了,你此次月考尚可。既有餘力,不妨和小師弟一塊,跟著三師兄學一學琵琶。”

  此話一出,崔儉玄一時呆若木雞,起初被其幸災樂禍給噎得半死的杜士儀少不得哈哈大笑了起來。等到崔儉玄氣急敗壞地嚷嚷了一聲這不可能,接過侯曉手中的捲子便徑直去見盧鴻,他方才好奇地看著嘴角露出微微笑容的侯曉問道:“二師兄可知道,盧師為何會讓九師兄也學琵琶?”

  “盧師說,十一郎的性子是沒個人看著便會懶散閒著,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也隨著你。音律固然有助於松乏和修身養性,而且精通音律對於人情往來來說也是必須之事。”說到這裡,侯曉頓了一頓,見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他方才突然鄭重其事地躬身一揖道,“小師弟,此前因為捕蝗之事,我和你一度爭執不下,可如今得知都畿道和河南其他各地的情形,我才知道,若非是你,只怕百姓更加愁苦,租稅更加為難。”

  “四師兄千萬別這麼說!”杜士儀一個措手不及生受了禮,隨即方才慌忙上前攙扶起了他,“只是學術和所求道不同,你不必放在心上。”

  “雖說我仍舊力持蝗災須修德以避之,但小師弟的變通和勵民之法,著實別出心裁,所以我心服口服。”侯曉站直身子,這才笑著低聲說道,“三師兄的音律是自小學的,連盧師都贊為天賦異稟,只是他這些年專注讀書,很少再有演奏,你和十一郎一定要好好學。他家雖是西眷裴正宗,可家中的琵琶絶藝卻據說是貞觀年間宮廷疏勒樂師裴神符傳出來的,立撥法獨步天下。”

  聽到這話,杜士儀想到裴寧那冷麵冷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四師兄,三師兄年紀似乎不算大啊,他跟著盧師多少年了?”

  “這個嘛……三師兄是十歲就拜在盧師門下,至今已經十二年了。”想起自己初見裴寧的樣子,他一樣是冷冷絲毫不肯通融,侯曉也不禁笑了起來,“他長兄裴寬先任潤州參軍事,後來舉書判拔萃科,授河南丞,聽說當初的潤州刺史韋詵把女兒嫁了過去,如今任刑部員外郎。裴家兄弟八個,三師兄排行第三,卻志向高遠,至少我像他的年紀,可未必能在這深山一住十餘年,這些都是大師兄陸續打探出來的。不過,三師兄面冷心熱,嘴裡卻死活不肯承認,日久天長你就知道了。”

  其他師兄們杜士儀都很快混熟了,只有裴寧不好接近,因而他竟是此刻才知道裴寧的家世。此刻笑著謝過侯曉後,他彎下腰把小幾上的琵琶抱了起來,隨手撥弦發出錚的一聲響,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要學,那便勉力去學吧!好在,他的底子很不錯,總比一竅不通的崔十一強!

  崔儉玄那一趟草廬之行果然是徒勞無功,盧鴻笑眯眯有理有據的一番話,繞來繞去,終於把原本滿心不情願的他給說服了,到最後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跟著杜士儀一塊去學琵琶。裴寧的琵琶技藝確實精妙,一曲豎抱手撥過後,兩人都一時心悅誠服,可接下來那些指法和基本功卻折騰得崔儉玄叫苦不迭。就連基礎還好的杜士儀,把從前的功夫一一撿起來,再加上適應這式樣音品大為不同的琵琶,也委實費了不小的力氣。

  一轉眼,秋去冬來,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臘月,眼看朝廷從十月起,下令各州縣官府嚴密監測水塘及鬆土處,挖取蝗卵,還惦記著此前蝗災的杜士儀也就放下了這最後一絲擔憂。

  這一日正練習輪指之際,杜士儀突然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他不過微微一走神,崔儉玄卻已經立時丟下琵琶跳了起來打算出去瞧瞧。然而,這位崔十一郎還沒來得及往外走半步去探聽究竟是怎麼回事,膝蓋上便被裴寧用竹鞭不輕不重敲了一下。見崔儉玄呼痛一聲,最後苦著臉不情不願坐了下來,他不禁暗嘆這傢伙就是教訓沒吃夠,果然下一刻裴寧便疾言厲色地訓斥道:“我說過多少遍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可分心!”

  他這話才剛出口,外頭就傳來了一聲嚷嚷:“三師兄,你家中大嫂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就只見裴寧面色大變,隨即甚至連打個招呼都忘了,起身之後便三步並兩步衝了出去。這時候,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琵琶追在後頭。不為其他,哪怕是瞧著剛剛裴寧那失態的樣子,他們也已經足夠好奇了。要知道,能讓這位冷麵三師兄如此失態的事情,他們倆到了盧氏草堂這好幾個月,還是第一次瞧見!

  到了外間兩人方才發現,好奇的遠遠不單單是他們兩個。外頭那條進盧氏草堂的山路不好行車,卻能騎馬,因而此刻但只見一旁有三五個僕從模樣的男子牽著馬匹,而居中含笑正看著裴寧的,是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年輕少婦。儘管如今風氣使然,但她的手中仍是拿著一頂帷帽,應是剛剛才取下來,雙鬟望仙髻上簪著一對珠釵,淡色紗衣,外頭罩著大紅半臂,一襲及胸渾色石榴裙,一條帔子搭在雙手之間,外頭服著一襲裘衣,輕敷口脂淡掃蛾眉,恰好襯出了天生麗質,卻又不失雍容華貴。而平日裡最是懼怕裴寧冷麵的學子們,這會兒都三五成群地在一旁張望看熱鬧,尤以那少婦身上投注的目光最多。

  裴寧對周圍眾人的圍觀很有些不自在,然而此刻卻發不得脾氣,相見之後只得低聲問道:“大嫂,你怎麼來了?”

  “你都三年不曾回家了,你阿兄公務繁忙脫不開身,又實在記掛,可你二兄正在預備明年的明經科,最後家中商議之後,便是我親自走了這一趟。”韋氏若無其事地看著眉頭緊皺的小叔子,因笑道,“既然來了,不可不去拜會盧公,三郎引路可好?”

  “大嫂這邊走。”

  儘管裴寧領著人去拜見盧鴻了,但他這一位乍然來到的大嫂卻激來了眾多議論。就連站在草屋門口的崔儉玄看著那消失在盧鴻草廬門口的兩人,也忍不住開口說道:“只看他大嫂在這麼多人面前都落落大方坦坦蕩蕩就知道,三師兄那長兄還真是有福的人,嗯,韋氏一族倒是盡出好女兒。話說回來,也不知道三師兄自個兒的親事定下了沒有,就他那張臉,他將來的妻室想必日子難過得很,非給凍死不可……”

  聽到崔儉玄竟然在背後嘀咕非議裴寧的婚事,杜士儀不禁莞爾。儘管裴寧已經二十二了,可在這個時代,女子若晚嫁則必有缺陷,而男子因為讀書科舉前途等任何理由晚娶的卻比比皆是,所以裴寧未曾婚娶也並不奇怪。而且,裴寧那性子,真不是尋常女子消受得起的。

  裴寧和韋氏一進盧鴻的草廬,便是小半個時辰都沒有出來。再加上二師兄宋慎和四師兄侯曉端起架子趕人,漸漸的,那些好奇的學子都各自散了。然而,杜士儀和崔儉玄今天的任務就是學琵琶,這會兒兩人一本正經地拿了個琵琶盤膝坐在草屋門口,無論宋慎還是侯曉都不好趕了他們回屋。最後,還是侯曉上前沒好氣地低聲提醒了一句:“小心別看熱鬧看得三師兄惱羞成怒,到時候逼著你們倆一夜學會哪首曲子,你們可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四師兄就別危言聳聽了,三師兄可不是那樣公報私仇的人。”杜士儀哂然一笑擋了回去,突然瞧見草廬那邊似有動靜,忙出聲說道,“看,三師兄出來了!”

  面如寒冰的裴寧卻是一個人從草廬出來,腳下飛快地走到草屋門口,掃了一眼杜士儀和崔儉玄便沉聲說道:“教你們的輪指法、立撥法、攏弦法,你們自己習練,一個月之內給我先練熟了那首《塞下曲》,我回來便立時要考較。要是生疏了半點,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見裴寧說完轉身就走,杜士儀不禁崔儉玄面面相覷。及至盧望之送了韋氏出來,又在草廬門口說笑幾句,繼而往這邊走來,侯曉連忙迎上了前去。

  “大師兄……”

  “三師弟要回一趟家。”說到這裡,盧望之的臉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年紀不小了,如今他那未婚妻既然即將及笄,他是該回鄉完婚了!”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如今二十三的裴寧,即將迎娶一位年方十五的美嬌娘!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6 08:57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三十九章 訪少林

  裴寧即將回鄉完婚的事情在盧氏草堂引來了好一番轟動。然而,儘管韋氏盛情相邀,但盧鴻如今眼疾才剛痊癒不多久,跋涉前往東都裴氏宅自然不便,再加上草堂弟子學子眾多,自然更不可能耽誤眾多人的學業,最終便不得不婉言謝絶了。至於其他弟子,多數也就是對裴寧說了些祝福恭喜的話,可三兩句下來見裴寧面黑如炭,後頭的人也就中規中矩,再不敢隨便亂開玩笑。

  他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的日子自然松乏得多。崔十一郎乾脆立時撂下琵琶再也不碰,杜士儀想著那一首裴寧下了死命令要考較的《塞下曲》,少不得勤勤懇懇練了好些天。他畢竟基礎極好,不多時就完全熟練了。這小半年抄書抄下來,他最初只抄史籍律例,可盧氏草堂的藏書已經不夠了,因而他索性也雜抄各種前朝文集,這天他才剛剛把某位師兄隨身所攜的《齊民要術》幾卷殘篇給抄了一篇,就只見崔儉玄興沖沖地進了屋子。

  “杜十九,你怎麼謝我,我說動盧師啦!”

  “嗯?”

  “嗯什麼嗯,就是公孫大家提到的少林寺那位高人,難不成你忘了?我對盧師說了,三師兄一走,小師弟立時成天悶在屋子裡抄書讀書,再這麼下去身體非得熬壞了不可。我聽說嵩山少林寺中技擊之術頗為出眾,打算帶著小師弟去那兒尋訪高人。哪怕不為建功立業,強身健體也是好的!”

  對於崔儉玄先斬後奏和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功夫,杜士儀簡直歎為觀止。他沒好氣地瞪著這個洋洋得意的傢伙,想起自己這小半年的勤奮積累非同小可,現如今已經入冬,抄書確實變成了最大的苦事,也不妨鍛鍊一下筋骨,也好松乏一下。話雖這麼說,可他怎麼也不能讓崔儉玄老這麼自說自話,當即丟下筆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說……九師兄。”

  就和崔儉玄幾乎從來不叫杜士儀小師弟一樣,杜士儀面對崔儉玄,也很少叫什麼九師兄,倒是崔十一、十一郎之類的稱呼比比皆是。因此,這會兒崔儉玄聽到這一聲九師兄,立時往後退了一步,滿臉警惕地說道:“喂,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可別辜負了我一片好意!”

  “可是,我最近忙得很。勞煩大師兄從嵩陽觀借出來的那套《漢書》,過年之後就得還回去。還有之前四師兄從前抄錄的一套《後漢書》,也不能一直丟在案上積灰。你說,我哪來的時間跟你上嵩山?”見崔儉玄那眼珠子瞪得老大,繼而就露出了氣急敗壞的表情,杜士儀便趕在他拍案之前,似笑非笑地說道,“要不然,九師兄你一個人先去?喏,這便是公孫大家送給咱們的銅牌。”

  見杜士儀直截了當地從腰間解下了那幾乎從不離身的銅牌,儘管崔儉玄已經眼熱好久了,可此時此刻他卻沒結,臉上反而氣咻咻的。倘若盧鴻是那種一味嚴格要求弟子的嚴師也就罷了,可盧鴻授課精到,待弟子寬和,平素也並不端師長的架子,甚至當他們這些親傳弟子聚在草廬之際,盧鴻還會和他們開開玩笑,平素起居身體亦是常常關心。因而,一想到自己要真的丟下杜士儀一個人去少林寺尋訪高人,必然辜負了盧師的期許,他終於忍不住一拳擂在了杜士儀那書桌上。

  “杜十九,你究竟想怎樣!”

  “不怎麼樣。冬日抄書辛苦,回頭你替我抄一部《漢書》如何?”

  “你……”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惡狠狠地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咬牙切齒地說道,“好,我替你抄!”

  見崔儉玄答應得痛快,杜士儀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恐怕崔儉玄還沒反應過來,只當《漢書》是他之前抄過的那些短書,若是他知道先頭盧望之從嵩陽觀回來是用了好幾匹馬方才把這樣一部書裝箱馱進來,絶對不會答應得那麼爽快!想來這個聒噪的傢伙,回頭應該會消停很多了!

  身在北地,臘月正是北風捲地白草折,一年中最冷的時節。盧氏草堂在懸練峰下,卻還算避風,透風的草屋經過秋日加固之後,平日倒也還捱得過去。然而此刻在風地裡,騎在馬上一路小跑,呼呼大風迎面捲來,即便杜士儀把胡袍的翻領拉起做了護領,依舊還是覺得渾身上下猶如凍僵了一般。更何況那些騎馬的記憶都是他從本主身上繼承得來的,初上馬疾馳還有些不穩當,如今絲毫不敢立時提速。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崔儉玄猶如放出籠子的小鳥,歡騰地四處亂竄,一會兒打馬把他撂得連影子都沒了,一會兒又從前頭打馬飛奔迴轉了來,順便擠兌他兩句。

  “杜十九,回頭你可得好好練練騎射!否則他日回了長安可要被人笑話的!”

  “不用你說!”

  捏著繮繩的杜士儀沒好氣地雙腿夾緊了馬腹,這才隨著崔儉玄漸漸加快了速度。後頭兩個崔氏家僕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氣,依舊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一行四人一路而行,午後時分方才過河抵達了五乳峰下那座占地廣闊的寺院。崔儉玄還是第一次來,望著這座和嵩陽觀不相上下的大寺,好奇的意味倒是更大一些。而對於杜士儀來說,此地卻並不算陌生,只是那記憶中紅磚綠瓦的格局,卻是和此時大相逕庭。

  這年頭的佛寺和道觀不同,李唐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道觀多半供著老子,因而用紅磚綠瓦還過得去,佛寺卻多半都是青磚為牆。當他們繞到了山門之前,就只見即便在這個時辰,到寺中上香的香客仍舊絡繹不絶——甚至比嵩陽觀的香火更旺盛。遙望內間,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焚香禱告頂禮膜拜,甚至還有人從山門一路叩拜進去,虔誠得無以復加。

  崔儉玄心急,甚至也不叫家僕去詢問,而是自個策馬來到山門前,躍下馬背就徑直來到一個知客僧面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寺中可有一位叫做公冶絶的老者?”

  那知客僧聞言一愣,端詳了崔儉玄片刻,這才雙掌合十答道:“施主恐怕弄錯了,敝寺都是僧人,並沒有複姓公孫的俗客。”

  “嗯?”崔儉玄立時瞪大了眼睛。他正要發脾氣,突然瞥見杜士儀也已經下馬走了過來,他便立時反身過去一把將人拉了過來,“杜十九,我性急得罪人,你來問他。”

  原來你也知道你性急!

  杜士儀暗自腹誹,卻根本沒有再去問那知客僧,而是拉著崔儉玄徑直進了山門。這少林寺占地極廣,一路從各殿閣進去,到處都是香客,入鄉隨俗的他少不得一路參拜,待見崔儉玄滿臉不情願,他便低聲說道:“入鄉隨俗,進寺燒香,你到了佛家地頭連個香都不燒,連個善緣都不結,徑直說是來找人的。休說這山門處的知客僧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為何要告訴你?”

  “啊……這些和尚竟然這麼鬼!”崔儉玄這才恍然大悟,雖則仍有些不耐煩,可他還是跟著一路煞有介事地求神拜佛,等到在香火簿上大筆一揮,添上了一萬錢和清河崔十一,京兆杜十九這幾個字眼,掌管香火簿的一個僧人為之一愣,招來一旁的小沙彌言語了一聲,隨即便雙掌合十道:“多謝二位施主廣結善緣,請入精舍奉茶。”

  對於少林寺這樣赫赫有名的嵩山大寺,一萬錢雖不算極其了不得的,但大戶人家都是每年按例佈施,而散客之中能有這樣大手筆的卻少見。再加上清河崔京兆杜都是名門著姓,因而請入奉茶也是常理。而那掌管香火簿僧人陪著說了一小會兒的話,見門外一個身披袈裟的老僧進了屋子,慌忙迎上前去見禮,稱了一聲義寧大師。

  直到這時候,崔儉玄方才悄悄佩服地對杜士儀豎起了大拇指。對於他來說,一萬錢不過區區十貫,並不算什麼,更何況佈施給少林寺這樣佛門之地,家裡人知道了也能糊弄過去。此時此刻,面對明顯算是寺中有頭有臉高僧的這位義寧大師,他正要開口說話,可卻接到了杜士儀的又一個止言的眼神。於是,兩兩廝見各自落座之後,眼看著杜士儀和盤膝坐在蒲團上的義寧如數家珍地探討著少林寺的起源輝煌,又請教佛家經義,他只覺又是驚嘆又是氣悶。

  來找個人還得這樣迂迴反覆,真麻煩!

  倘若不是起頭在山門碰了個釘子,杜士儀也不會圈子兜足面子給足。這會兒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方才笑呵呵地說道:“數月前我和崔十一郎曾經觀瞻過公孫大家劍器渾脫,聽她提起有一位故人長輩借住在少林寺,因而今日遊過寺後,我和崔十一郎也想求見一下此人。因只得公孫大家提到一個名姓,其他的一無所知,不得不求詢義寧大師了。”

  義寧乃是主持義獎的師弟,此刻和杜士儀說了許久的話,對這位小郎君頗有好感,聞言卻是有些驚嘆:“公孫大家的長輩故人?老衲在少林寺幾十年,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知姓甚名誰?”

  “複姓公冶,單名絶。”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義寧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恍然之色:“原來是那位在塔林中隱居的公冶先生。公冶先生當年於前代主持志操大師暮年拜訪,求教武藝後就一直隱居塔林,很少踏出山門,卻不想竟然和公孫大家有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6 03:58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章 銅膽鐵腕

  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崔儉玄自然喜出望外。而杜士儀長舒了一口氣,少不得誠懇地請求帶他們去見一見公冶絶。讓他慶幸的是,義寧並沒有滿面為難地找什麼其人生性乖僻等等託詞,而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召來一個小沙彌就吩咐了起來。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外間突然有人突然匆匆而入,也顧不得杜士儀和崔儉玄在場,那個年輕僧人就深深施禮道:“義寧大師,外間姚家大郎來了,說是想求見主持。”

  此話一出,義寧立時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崔儉玄和杜士儀,笑著微微頷首道:“二位就請跟著那小沙彌前往塔林,公孫先生必然也會因得故人訊息而高興的。老衲還有些事情,這就告退了。”

  “多謝大師,慢走。”

  外人來尋少林寺主持有何要事,崔儉玄絲毫不感興趣,而杜士儀也知道自己沒資格去理會這種層面上的勾當。兩人跟著那引路的小沙彌,很快便出了精舍,尋著一條甬道,繞過幾處大殿後,便來到了塔林。徜徉其間,看著那一座座稀疏的骨塔,杜士儀想到自己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不禁頗為感慨。

  如今的少林寺還不到三百年的歷史,儘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敕封以及功績碑,但聲名遠遠還沒達到後世那般。而少林寺禪宗祖庭的名頭,不過後世所定,此前達摩初創禪宗,入過少林寺面壁,但後來是五祖弘忍弟子法如入少林寺傳法,又稱為六祖,最後圓寂於少林寺,但在時下還只是自稱。

  這會兒禪宗最顯赫的一支,無疑是神秀嫡傳的北宗,神秀為武則天請入京城弘法,一度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弟子如普寂等亦是深受皇家敬重。相形之下,那位吟誦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為後世稱道的慧能,眼下傳道範圍只在南方而已。

  所以,眼下這座塔林中埋葬的先賢並不算多,因而小沙彌的解說也很簡略。等到塔林一角的一處屋子前,趁著他上前去叩門,崔儉玄便一把拉住了杜士儀,低聲問道:“喂,待會兒咱們還是把公孫大家的銅牌藏著不拿出來?”

  “你以為這是當初咱們去盧氏草堂求學?有薦書卻偏偏被你說成沒薦書。盧師是好脾氣,這位卻未必。”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從懷裡取了銅牌在手,當那屋門開啟,小沙彌合十說明了緣由之後,他立時拿著東西快步上前。那門前的老者儘管鬚髮斑白,看上去年約五六十,但體格卻極其魁梧,他站在其人面前甚至還沒到那下頜,即便比他高兩寸的崔儉玄,亦是尚不及這老者個頭高。而其人低垂身側的那雙手,卻和那粗豪的體型個頭顯得很不相稱,竟是白皙細膩猶如女子。

  “見過公冶先生。”

  “是那丫頭讓你們來的?”公冶絶見崔儉玄趕緊點頭,上下打量了兩人一會,瞥了一眼杜士儀手中的東西,隨即便皺眉說道,“一個有些底子,另一個卻弱不勝風,那丫頭什麼眼光!好了,小和尚你先回去,這兒沒你的事情了。”

  那小沙彌卻是乖覺,笑呵呵合掌行禮便立刻離去了。這時候,公冶絶方才自顧自地轉身進屋,發現身後沒反應,他便不耐煩地說道:“愣著幹什麼,進屋說話,莫非你們願意在外頭吹西北風?”

  杜士儀連忙衝著崔儉玄使了個眼色,等其進了屋子,落後一步的他跟了進去,又順手掩住了房門。然而,還不等他把手中緊緊捏著的那銅牌呈上,就只聽公冶絶開口說道:“那丫頭眼高於頂,和她師傅一個性子,早年就發誓說終身不嫁。看你們兩個這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想是世家子弟,應該也騙不了閲遍世情的她,更不用說哄得她透露這地方。說吧,你們幫過她什麼忙?”

  這公冶絶一猜便中,崔儉玄頓時大為沒意思。他看了杜士儀一眼,索性將數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來。除了如何造勢的經過等等,他倒是記性極好,就連杜士儀那前頭半首詩,後頭一首詩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這一解說完,他就聽到公冶絶發出了一陣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罷了,能夠吟出這般雄渾大氣的詩句,也算是好男兒。銅牌我也不用瞧了,就看在這半首詩,還有你們幫了那丫頭一個大忙,我倒可以教你們兩手。不過,進益如何卻得看你們自己的。嗯,且先伸出手來給我看看!”

  聽到這話,崔儉玄立時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可當公冶絶使勁捏了捏掌心肉多的部位時,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呼。等到對方仔仔細細看過,見自己的手從白皙變成了通紅,他不禁變成了苦瓜臉。等看到杜士儀亦是被如法炮製,而且右手中指還被反反覆覆看了好一會兒時,他方才心理平衡了。

  “到底是大家養尊處優長出來的,掌心都沒有繭子……而且到這個年紀,要像那丫頭那樣渾身上下肌肉無處不可用,已經不可能了。她那一脈,是當年越女嫡系女傳人的一脈。我這一脈,卻是傳自越王勾踐軍中甲士那一脈,講的是殺敵制勝,講究固然沒那麼多,基本功卻還是不可或缺的。第一練眼,第二練手,你們如今的年紀卻也使得。”

  說完公冶絶便回身到角落中的一個箱子前,隨手一掀箱蓋,從其中隨手一抄拿出了兩樣東西,看也不看便背對著杜士儀和崔儉玄拋了過來。好在兩人自打進屋就都提著精神,下意識各自伸手一接,緊跟著就都驚呼了一聲。那東西圓溜溜比雞蛋大些,可入手方才發現沉甸甸的,待到定睛一看,杜士儀便赫然發現,這竟是一枚打磨光滑銅球。

  “這兩枚銅膽是一套,你們倆回去之後,等練到能在右手中把玩一個時辰,完全純熟了再來找我。你們倆都是聰明人,想來不用我解說太多。”

  杜士儀看到東西,又聽到兩枚是一套,就已經明白了過來,這和從前看過老人們手中玩著的老年健身球有異曲同工之妙,最是有利於手掌靈巧和手腕腕力。當然,相對於那些空心的健身球,這完全實心的沉甸甸銅膽要想玩好,恐怕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到那邊廂還有裴寧要求的琵琶曲子,求學之路還很漫長,他不由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這還真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見杜士儀上前從崔儉玄手中接過另一個銅球,繼而拉著人長揖行禮就打算告辭,公冶絶突然開口說道:“我看你們倆的手指上有些痕跡,應該是練琵琶的時候留下的。就算你們日後學不成劍術,把這兩個銅膽練好了,練起琵琶時也能事半功倍。還有,杜十九,你的身體尚未完全痊癒,每日最好比崔十一多練一會兒!銅膽鐵腕,練好了對你大有好處!”

  “多謝公冶先生提醒。”

  “去吧。”

  等到出了屋子,眼看杜士儀還幫著掩上了房門,憋得難受的崔儉玄方才忍不住問道:“杜十九,你好歹問清楚這兩個銅膽帶回去該怎麼練……啊?”

  見杜士儀將兩個銅膽放在右手間,手腕手指微動,兩個銅膽竟是緩慢轉動了起來,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盯著杜士儀那緩慢而費勁的動作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品出了門道,連忙二話不說上前搶過了就納入自己指掌之中,結果才動了兩下,他便開始齜牙咧嘴,隨即倒吸一口涼氣道:“這麼重的玩意,要在手中玩一個時辰,胳膊和手都得酸麻了!老天爺,這不是開玩笑吧?”

  話音剛落,門便嘎吱一聲又開啟了,緊跟著便只見公冶絶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出了屋子,卻是開口說道:“另外,你們倆將來若是有機會,替我打聽一下裴旻裴將軍的消息。自從他延和元年隨幽州都督孫佺出征,於敗軍之中獨全其師之後,一度沉寂好幾年沒消息了。”

  “是,公冶先生但請放心!”

  杜士儀立時反應了過來,連忙滿口答應,眼見得人再次回屋,大門關上,他拉起不明所以的崔儉玄轉身就走。待到完全離開了塔林的範圍,他方才鬆開了手,盯著崔儉玄懷中的那兩個實心銅膽輕輕吸了一口氣。此裴旻應當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裴將軍……今天這一趟還真是來得值!

  “喂,杜十九……”

  不等苦著臉的崔儉玄把話說完,杜士儀便笑著說道:“放心,這不是為難人。此物於練手極其有效,總而言之,咱們回去再說!”

  儘管崔儉玄很不樂意杜士儀的賣關子,但他更知道這傢伙年紀小鬼主意多,想想也就暫時不問了。然而,等到他們從塔林出來,去精舍用過素齋後一路往山門出去,卻在半道上發現此前見過的那位義寧大師正送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出來。

  那少年外服麻衣,顯見還在孝期,背影略顯瘦削,待到轉身面對他們倆的時候,便只見眼角狹長,雙頰微豐,眼睛倒是黑亮幽深,搭配在一塊頗有些福相。他倒也罷了,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不想崔儉玄詫異地咦了一聲。

  “我還說是哪個姚家大郎,竟然是他……咦,他怎麼穿著孝,他家裡誰故去了?”

  杜士儀聞言心中一動,連忙問道:“你認得他?”

  “我家和他家雖說交往不深,可他和我年紀差不多,在東都倒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崔儉玄眼神微微閃爍,隨即便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杜士儀道,“你知道他是誰?他是當朝姚相國的長孫姚閎,他那父親便是姚相國長子,爵封虢縣開國子,之前拜光祿少卿的姚彞。”

  崔儉玄正低聲解說著,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姚閎朝自己二人這邊看了過來,顯然也認出了自己。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7 09:30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一章 故人相見未從容

  嵩山少林寺自唐初得太宗文皇帝賜田封賞,並刻碑為記,平時來來往往的貴人也很不少,但姚閎身為當朝宰相姚崇的長孫,從前只是偶爾奉母親前來拜佛,此來捐出重金,意義自然不同。主持義獎送出來,容易讓外頭俗人瞧見,義寧身為執掌俗務的首座,見姚閎說著說著,突然腦袋轉往了其中一個方向目不轉睛地看著什麼,不禁也望了過去。認出杜士儀和崔儉玄,他不禁笑問道:“姚郎君認得那邊二位郎君麼?”

  姚閎從洛陽快馬加鞭趕到少林寺,一則是洛陽城中寺廟雖多,但他身份不同,來往其間極其扎眼;二則是這隆冬臘月,想必到少林寺禮佛的百姓即便不少,能夠認出他的人卻應該沒有。所以,正在孝服中的他代母親送了一筆極其豐厚的香火錢之外,還在佛前供上了一份極其虔誠的願書。

  如此就算回頭此事被人發現,對外頭可以解釋說,祖父姚崇極其不相信佛道,家訓便是不許崇佛敬道,倘若得知他大老遠跑少林寺來敬佛,必然會大發雷霆。這真實地目的卻可以隱下,因為他趁著此次出來,最重要的是還要去見一個人。

  現如今祖父姚崇身患瘧疾,至今還在皇家禮賓館中養病,而外頭的風聲又很不好,父親姚彞又是八月故世,他在私底下甚至聽到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說法。他的父親和二叔父似乎為天子厭棄,連帶得祖父也已經聖眷不再了!

  此時此刻,他看著那邊廂的崔儉玄,佯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只認得其中一個而已,只是在東都時常見的家中世交。”

  說到這裡,他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對著崔儉玄微微頷首道:“崔十一郎,久未相見,想不到你真是在嵩山求學。”

  “這不是姚大郎嗎?”崔儉玄本打算相見不如不見,躲開也就算了,不料想平日眼高於頂的姚閎竟然會主動來和自己打招呼,也只好裝作是才看見似的,恍然大悟地拱了拱手道,“我到嵩山都大半年了,聽說少林寺雪後風景不錯,所以今日和同門師弟一塊到這裡賞玩。倒是你這大冷天不在東都擁裘圍爐賞雪,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好興緻啊!”

  杜士儀在一旁冷眼旁觀,見姚閎的笑容本就有些勉強,聽到最後一句話,更是連嘴角都下垂了,立時明白崔儉玄那口無遮攔的揶揄恐怕得罪了人。然而,他和姚閎素不相識,如今補救也晚了,索性也就裝傻充愣不做聲。果然,就只見姚閎眉頭緊蹙,長嘆了一聲道:“家父新喪不久,雖說祖父不信佛道,但我身為人子,總想盡最後一點孝心。”

  崔儉玄固然天生刻薄嘴,但姚閎既然說是父親歿了,他一愣之後,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深深一揖道:“這……實在對不住姚兄,我著實不知令尊之事,請節哀順變。這雪天路上難走,還請姚兄返程路上多多小心。”

  這賠禮和客套的話從崔儉玄口中說出來,怎麼都彷彿是語帶雙關似的,就連一旁的杜士儀聽在耳中都覺得有些不順。因而,看到姚閎極其勉強地點了點頭,隨後和義寧大師說道了兩句便匆匆告辭,他不禁輕輕蹙了蹙眉。等到義寧送了人回來,對他倆告罪一聲便匆匆迴轉寺中,他才輕嘆一聲道:“我說崔十一,你剛剛說的話,恐怕得罪人了。”

  “我又不知道他家父親歿了!”崔儉玄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隨即悶聲說道,“這小子從前也是嘴上不饒人的主,我今天對他說話算客氣了!”

  “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特地到少林寺來的。如果我沒記錯,洛陽之地佛寺極多,要盡孝心,何至於臘月冬日大老遠地到這少林寺來?”

  被杜士儀一說,崔儉玄也覺得其中頗有古怪,一路往外走時,少不得攢眉沉思。可他素來不善於這些費腦子的事,到了山門,和兩個在外頭看著馬的家僕會合,他也就懶得去想這些麻煩事了,翻身上馬之後便無所謂地說道:“管人家想要幹什麼,反正和咱們無幹!咱們既然見著了人,那就趕緊回盧氏草堂去,哎,這大冷天的,聖人應該又幸溫湯了吧?嵩山什麼都好,可怎麼就沒個溫湯,也好讓咱們松乏松乏……”

  想想姚家有什麼打算與自己確實無干,杜士儀不禁自嘲疑神疑鬼,因而也就丟開了此事。一路打馬返回,才到半途,天上便紛紛揚揚飄下了雪花來,繼而越下越大,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兩個崔氏家僕不敢怠慢,慌忙策騎上前攔住了杜士儀和崔儉玄的馬頭。

  “郎君,杜小郎君,這雪越下越大,再加上草堂前頭那條山路崎嶇不平,積雪之後只怕行馬更加難走。咱們不如先進登封縣城,明日再回草堂如何?”見杜士儀和崔儉玄有些猶豫,這年長的家僕又開口說道,“若是二位郎君擔心盧公有所記掛,我這就趕去懸練峰報個信!”

  “也好,你去報個信,若是風雪大,就在那兒宿一夜,不用趕回來!”

  崔儉玄點了點頭,見那家僕立時打馬飛馳而去,他方才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杜士儀,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十九,看來你除了抄書讀書學琵琶練那兩個銅膽,回頭還給再給你加上一項……多練騎馬!要不是你這一路實在是太慢,咱們早就回去了!”

  僅剩的那個崔氏家僕是才剛剛從東都永豐坊崔家過來替換一個老僕的,今日還是第一次見杜士儀,只知道兩人乃是同門。此刻聽崔儉玄這說話很不客氣,他本還生怕杜士儀會惱羞成怒,可讓他分外驚異的是,杜士儀竟只是沒好氣地攏緊了風帽:“別說廢話了,今天本就是你硬拖著我出來的!這騎馬我回頭自然會加緊練習,可你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抄《漢書》!”

  言罷他在馬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隨即徑直疾馳了出去。崔儉玄一個措不及防,被撂下了老遠方才醒悟過來,笑罵了一聲便趕緊打馬追上。這時候,那如釋重負的崔氏家僕方才慌忙也追了上去。然而,隨著天上的雪漸漸變成鵝毛大雪,一時三人都不敢再緊趕慢趕,放慢馬速徐徐而行。好在終於上了官道,不虞迷失路途,最後一行三人總算趕在城門落鎖前進了登封縣城。

  時值臘月,儘管接下來還有一個閏月,但登封縣城中已經有不少人家開始預備起了過年。大雪之中,路上行人很少,倒是不少院子裡那裊裊炊煙中隱隱傳來陣陣香味,讓中午吃了滿肚子素食的杜士儀和崔儉玄全都感到腹中饑餓了起來。後者更是不由分說地說道:“那些旅舍客館都不潔淨,咱們徑直去登封縣廨,我七叔總少不得咱們一頓飯食!”

  杜士儀倒是並不想再去攪擾崔韙之,人家就算在捕蝗的時候曾經欠他些許人情,可在往峻極峰下杜氏草屋中左一趟右一趟的送禮之下,怎麼也算還乾淨了。倘若不是雪下得實在太大,他恨不得先前不回城,徑直趕回草屋去和杜十三娘團聚,也好過留宿縣廨一夜。然而,在崔儉玄的再三勸說之下,他最終不得已答應。然而,一到縣廨門口,他就看到相熟的差役吳九一溜小跑上了前來。

  “杜小郎君,崔郎君!”

  儘管杜士儀是比崔儉玄小兩歲,可每次聽到這稱呼的差別,他總覺得不自然,這會兒見人主動上來執了自己的繮繩,他就半真半假地說道:“日後把那個小字省了,過了這個年,我也不小了。”

  “杜郎君既這麼說,某改了口就是!”

  吳九最是乖覺,當即便立時去掉了那個小字,見崔儉玄嗤笑一聲策馬走在了前頭,他有意落後幾步,等見前頭崔氏主僕二人已經落下了他們老長一段距離,他方才滿臉討好地說道:

  “杜郎君,某有一件事相求。當初郎君帶著我等四鄉奔走捕蝗的時候,曾經說過這飛蝗餵豬也好,喂鴨也好,都是絶妙好物,所以大夥兒積攢了幾百石的蝗蟲。如今我等幾個喂蓄養的豬鴨都已經極肥,原本等著臘月過年賣個好價,誰知道那會兒郎君的話傳開了來,不少人都照此辦理,這年底市面上的肉價跌了許多。要知道,貴人食羊,庶人食豕,可肉價要是一直這麼賤,大夥就只能養著豬過冬了!”

  杜士儀頓時皺了皺眉:“那般喂養,三四個月就該肥了,怎麼會存到現在?”

  見吳九再不吭聲,杜士儀立時明白,這傢伙必定是貪圖錢財,一茬掙過之後,立時又養了更多的,卻不想想市場需求終究是有限的。再加上如今上層士族多半都是吃羊肉,豬肉本就是更多面向平民百姓,市面上豬肉太多,怎麼可能不賤?而且從登封運到其餘各縣去賣,路費就極其不划算。可即便是賤了,以他們之前賺的錢,再加上收進仔豬的時候價格有限,何至於如此來求他出主意?

  儘管狐疑,然而上一次是要人出力,需得給甜頭,而這一次,他卻不打算慷慨無私地給這傢伙指點迷津了,卻是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課業繁重,也沒工夫管這些,再說我也就是今晚上在縣廨官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要回盧氏草堂了。”

  吳九滿心期望,可聽到這麼一句話,他便猶如當頭一盆涼水把他給澆得透心涼。然而,此刻已經到了後頭官舍的門口,他縱使再想對杜士儀苦苦哀求,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其人下馬進門,繼而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7 07:46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二章 圍爐炙肉話家國

  和前頭縣廨那些公堂廳房相比,縣廨後頭供人居住的官舍卻有幾分小巧雅緻。此時此刻,聞訊迎了一行人進來的崔圓親自打了傘給崔儉玄遮風擋雪,口中卻說道:“郎主本就想趁著年前去盧氏草堂探望十一郎,順帶拜上盧公,可巧知道十一郎和杜小郎君一塊來了,明公別提多高興了。”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了一眼由另一個僕役打傘服侍的杜士儀,又突然用左手輕輕拍了拍腦袋:“看我這記性,好教杜小郎君得知,杜小娘子今早才由我家娘子接到了官舍,誰知道郎君這就來了,這可不是天底下最巧的事?”

  杜士儀正想著吳九所求,此刻乍然聽得杜十三娘竟然也在這裡,他頓時喜出望外。果然,才入三門,他就看到那邊寢堂檐下,杜十三娘正扶著竹影的手站在那兒翹首等待,一看到他,那眼眸中頓時流露出了無比欣喜的表情。

  倘若不是旁邊一個中年婦人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她差一點兒就忍不住直接穿著錦靴徑直踏雪來迎。他見狀連忙加快了腳步,待到近前時,就只見崔儉玄對著那婦人長揖行禮,口稱七嬸。他記得聽崔儉玄提起過,崔韙之的夫人彷彿出自琅琊王氏,連忙也上前行禮道:“拜見夫人!”

  王夫人含笑扶起了崔儉玄,又連忙喚杜十三娘將杜士儀也攙扶了起來,這才親切地說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今日我才剛讓人把十三娘接了過來,卻不想傍晚十九郎又和十一郎聯袂而來,這還真是天意!灶上已經炙好了鹿肉,你們快進屋祛祛寒氣,正好是晚飯的時辰了!”

  杜十三娘緊緊握著杜士儀的手,等到跟著拉了崔儉玄的王夫人進了屋,她趁別人不注意,連忙低聲對兄長解釋道:“阿兄,是王夫人派人多次相邀,我實在是回絶不得……”

  “沒事,你一個人和竹影他們幾個住在峻極峰下,本就寂寞,到崔家走動走動也是應有的往來之義。”說到這裡,杜士儀便輕輕捋了捋杜十三娘左邊那小巧可愛的垂髫,這才輕聲說道,“本來今天大雪紛飛,我還不想回登封縣城,打算去峻極峰下草屋看你。幸好被崔十一給硬拉了來,否則到那兒撲了個空,便後悔都來不及了。所以,你這一趟來得好!”

  杜十三娘被杜士儀說得異常高興,忍不住把頭擱在了兄長胳膊上。而走在前頭的王夫人不經意回頭一瞧,卻瞥見杜士儀右手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皮囊,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下一刻,她就只聽崔儉玄一聲嚷嚷道:“哎呀,這總算是暖和了……一路跑馬吹風,我都快累死了!七嬸,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呢?”

  崔韙之雖有庶子庶女,但嫡出卻只有一子一女,平素只有後者出來見客。這會兒,王夫人便當杜士儀是通家之好似的,笑吟吟對身邊的婢女吩咐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婢女們簇擁著兩人出來。前頭是一個大約七八歲圓滾滾的小胖子,長得憨態可掬,上來見禮過後,立時湊到崔儉玄身邊一口一個十一兄亂叫,等崔儉玄隨手丟給了他一個不值錢的小木人,他立刻如獲至寶眉開眼笑。而落在後頭的崔十七娘約摸和杜十三娘相仿的年紀,和弟弟相比,她顯得有些羞怯,襝衽行禮後,她便躲在了王夫人身後,可仍然不時悄悄好奇地打量杜士儀一眼。

  此刻崔韙之尚未回到寢堂,晚飯自然不便開席,王夫人就吩咐婢女擺上酥酪、乳漿以及四色乳餅。杜士儀雖則饑腸轆轆,可看到崔儉玄二話不說就委實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了起來,他只覺得沒吃就飽了,最後索性只用了半杯乳漿,更多的精神都用在了應付王夫人那些看似隨意,實則帶著考較的問題上。好在這種不好受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不過一會兒,就只聽前頭傳來了一聲“郎主回來了”。不多時,一身便袍的崔韙之便大步進了屋子。

  “我正想親自去一趟盧氏草堂,問問十一郎你年前何時能回東都,沒想到你就和杜十九郎來了。”崔韙之扶起了崔儉玄,又抬手示意杜士儀也坐下說話,等到自己在居中主位上坐下,他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親生兒子,又笑道,“今日都是自家人,熟不拘禮,大家不妨隨意松乏一些。”

  本就只是勉勉強強跪坐的崔儉玄立刻把一條腿從身下挪了出來,很是隨便地垂在了矮座榻的前頭,他這麼一帶頭,崔小胖子自然跟著照做,杜士儀自然也樂得換成了盤膝趺坐,只有王夫人和杜十三娘崔十七娘三個女子依舊優雅地跪坐在那兒,彷彿沒聽見那隨意松乏的吩咐。須臾,婢女們便送上了一具具食案。每具食案上都是一套白瓷碗碟,佐料碟子中盛著花椒鹽粒等等,但菜蔬卻是一樣皆無。緊跟著,方才只聽外間一陣響動,竟是三四僕婦合力抬著一隻串有烤鹿的架子進了屋子。

  東西一進屋,一陣香味便四溢了開來,崔儉玄彷彿是應了那熟不拘禮四個字似的,還使勁抽了抽鼻子,眼睛一時為之大亮。杜士儀則是冷不丁發現,那崔小胖子也學著崔儉玄的樣兒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兩口氣,絲毫沒發現上首的崔韙之已經眉頭緊蹙。使勁嗅了好幾下,崔儉玄便看著崔韙之笑嘻嘻地說道:“七叔不在意我先挑吧?”

  “你還真是不客氣,也不知道讓著十九郎和十三娘。”見杜士儀欠了欠身,杜十三娘亦是笑吟吟的,他方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也罷,你自己愛吃那一塊,自己挑!”

  “先把鹿鞭割下!”崔儉玄毫不客氣地嚷嚷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其他人全都為之瞠目結舌,他這才壞笑道,“然後給七叔呈上來!”

  “臭小子!”崔韙之一下子給氣樂了,脫口而出笑罵了一聲,隨即就嘆道,“還以為你跟著盧公能夠學得文雅一些,居然還是這麼信口開河!”

  “盧師講求的是順其自然,可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

  崔儉玄得意洋洋地做了個手勢,見其中一個廚娘打扮的僕婦瞅了一眼主人和主母,最終小心翼翼割下了鹿鞭,雙手呈到了崔韙之前頭的瓷盤中。儘管如此,當面被侄兒當成了打趣對象的崔韙之哪有興趣當眾享用這樣的壯陽之物,不動聲色將其擱在了一邊。

  好在崔儉玄接下來只是要了一塊腿肉,自己的兒子崔二十五郎也依樣畫葫蘆要了腿肉,杜士儀要了一塊肋肉,至於王夫人則是以主母的姿態,替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各自割了一小塊嘗個鮮而已。這時候,崔韙之方才示意割了一塊前胸肉,揮揮手讓人將剩下的鹿抬了下去。此時此刻,便有人上來上了各色菜蔬,不少都是冬日難得一見的時鮮,再加上一小盅鮮魚湯,各色點心,一小碗白米飯,這便算是都齊了。

  雖說是食不言寢不語,但崔家這一頓飯顯然並沒有恪守那些古老的規矩。眾人一面吃一面談天說地,大部分時間,女人們都是在傾聽男人們的話,而崔小胖子年紀太小插不上嘴,始終都是崇拜地盯著崔儉玄。而杜士儀自然不會在崔家的地盤上和崔十一郎搶風頭,除非崔韙之問到自己,否則他輕易不開口。然而,等到崔韙之彷彿不經意地提到一個人名的時候,他一下子便留了心。

  “盧相公十一月去世,源相公雖說剛拜了相,但姚相公又病了,一直都在養病,源相公竟是政事堂和皇家禮賓館兩邊跑,忙都忙不過來。”崔韙之一面說話,一面審視著崔儉玄的表情,“偏偏紫微省擬好的大赦天下詔書送上去,聖人大筆一揮,偏偏把那個趙誨給圈了出來,一時上下一片嘩然。”

  崔儉玄聽得大皺眉頭,旋即不耐煩地說道:“七叔沒事情說這種朝廷大事幹什麼?你又不是政事堂那些相公,我也還沒入仕呢!”

  “哈哈,大概是白天在公堂之上這些消息看多了,一時忘了這不是和屬僚在一塊。”

  崔韙之自失地拍了拍腦袋,繼而隻字不提剛剛的話題。及至天色漸晚,他便笑呵呵地留了崔儉玄住在從前的那間客房,卻又善解人意地讓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在外間一個小院相對的兩間廂房。等到婢女們把一雙兒女也帶了下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

  王夫人屏退了婢女,旋即不解地問道:“七郎適才為何要提到朝廷大事?”

  “十一郎就是這性子……如今看來應是我想錯了。”

  崔韙之嘆了一口氣,隨即輕聲說道,“崔氏從祖上傳承至今,最是枝繁葉茂的,共有十支,清河崔六支,博陵崔四支。我和十一郎的父親是同一個祖父,同屬許州鄢陵這一房,到如今十一郎這一代,已經是枝繁葉茂人丁興旺。每一代雖有族長,但執掌族中真正大權的,卻另有人在。先父那一代,是十一郎的祖父執牛耳,我這一代,本該是十一郎的大伯泰之為本房之首,可十一郎的父親在誅韋氏的時候異軍突起,奈何後繼乏力,爵位雖高至國公,終究比不得四兄泰之穩穩噹噹一直在中樞。現如今到了十一郎這一輩,若能及早知道這一代本房全力栽培的人是誰,對於二十五郎來說,將來便能少走許多彎路。”

  見王夫人眼睛一亮,崔韙之便嘆了口氣道:“不過也不用著急,相比從前一度到了存亡關頭,如今天下太平,我不求二十五郎將來能執掌本房,只求他仕途穩當,子孫滿堂就行了。更何況事情本就不是一定的,六兄諤之,不就是差點越過了四兄?對了,十一郎在東都時,世家子弟無不繞道走,卻能和杜十九郎相善,足可見這杜十九郎有些不同。我觀其人恐非池中之物,你可知道,崔圓剛剛報了我一件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7 07:48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三章 夜半魅影

  儘管這會兒的雪又下大了,天空中儘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夾雜在寒風中往人脖子裡鑽,但杜十三娘仍然不想進自己的屋子去。這是在縣廨的官舍,不是在自家那雖小卻溫暖的草屋,她剛剛在兄長的屋子裡說了許久的話,此刻卻不得不移步回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這才輕輕吸了一口氣,招了招手就頭也不回地低頭進了屋子。門前那厚厚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她搓著剛剛被寒風吹冷的手,呆呆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低聲說道:“竹影,你說咱們什麼時候回了樊川好不好?”

  “娘子!”竹影一時震驚得無以復加,“娘子怎會有這念頭!”

  “沒什麼!”杜十三娘連忙搖了搖頭,可想想這些聚少離多的日子,儘管她在兄長面前一直嘴上逞強,可心裡又忍不住一陣難受,快步進了裏屋後,隨即就呆呆地抱膝坐在了矮矮的臥床上。每一次見杜士儀,她總覺得兄長彷彿有些不同,哪怕知道那是好事,她卻不免有幾分患得患失,彷彿一眨眼間,兄長就已經成長得她都不認識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來,對著滿面擔憂的竹影輕聲說道,“沒事,我只是胡亂說說,你可千萬別對阿兄提。”

  而同樣閉門坐在臥床上的杜士儀,此刻卻解開了面前的皮囊,拿出了那一對磨得光潤圓滑的銅膽。儘管他對於崔韙之有意透露的那個消息很有些思量,但他更知道飯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對於如今的他來說,那位青史留名的名相姚崇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還隔著無數座大山,去考慮人家是不是處在危機之中,對於他並沒有任何意義。他輕輕地轉動著那一對沉甸甸的銅膽,可不一會兒,手腕就已經油酸又痛,只能擱在膝蓋上暫且休息。可不一會兒,他又毫不氣餒地開始琢磨其中訣竅,不一會兒便忘記了時間,直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杜十三娘還帶著竹影,但他卻婉拒了崔家的婢女服侍,畢竟,他在盧氏草堂也是自己打理起居。記得自己此前說過不希望有人打擾,他不禁皺緊了眉頭,可想想興許是崔儉玄那個多事的傢伙,他思量再三,最終還是站起身來到門前。然而,他才預備去撥門閂,旋即赫然發現外頭插進了一把利刃輕輕地撥著門閂,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他本想高聲叫人,可轉念一想,當即一手按在了門閂上,又低喝了一聲。

  “誰?”

  這一聲喝再加上門閂被按住的結果便是利刃撥動再無效果,而他這一聲低喝,更是彷彿嚇住了外頭的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方才傳來了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杜郎君,某是吳九……深夜不告而至,而且圖謀擅入,確實是大罪一件,可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還請杜郎君撥冗賜見,某感恩戴德!”

  得知這鬼鬼祟祟摸到縣令官舍的人竟然是吳九,杜士儀不禁驚嘆於這傢伙的膽大,但隨即就醒悟到不是有人幫忙穿針引線,就是有人故意縱容,否則摸進縣令內宅被抓到的後果,絶不是吳九承擔得起的。儘管心下慍怒,但他最終還是捏緊了右手中那對尚未放下的那對銅膽,繼而用左手開了房門。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影飛快地閃了進來,一進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某實在是走投無路,還請千萬指點一條活路!”

  見其連磕了三個頭,還來不及關門的杜士儀頓時皺了皺眉,隨即便掩了門,只把門閂輕輕搭上了。低頭盯著吳九看了好一會兒,他方才淡淡地說道:“不要跪在門口了,進來說話!”

  官舍的客房都是兩間,外間起居,內間是寢室,一應佈置並不奢華。不過一床一坐榻,一幾一架而已。此時此刻,爬起身的吳九進了內室,見杜十九在那坐榻上盤膝坐了,他連忙快步上前,又屈膝跪了下來。然而,這一次他還來不及說出那些求懇之詞,就只聽杜士儀開了口。

  “說吧,你此前究竟砸進去了多少錢?”

  吳九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這才一下子臉色刷白。想想這位年紀不大的杜郎君行事每每出人意料,可最終總能事半功倍,他咬了咬牙便一五一十地說道:“九月原本全都出手了,那會兒市面上肉價都還居於高位,所以大夥幾個,平均每人淨賺了一萬錢。別人見好就收了,可某瞧著實在是錢好賺,曬乾的飛蝗還剩下許多用不完,便連本帶利,又問別人賒借了五萬錢,收了五百口小豚租了田舍養著……結果如今年關將近,都砸在了手裡。若是還不能想到辦法,某就只能賣兒鬻女,甚至於自己賣為奴婢去抵債了。”

  見這大男人說著便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涕淚交加,儘管覺得他貪得無厭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但杜士儀還是皺眉問道:“舉息多少?”

  “這個……”吳九沒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看穿自己借了高利貸,遲疑好一會兒,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月息……二十分,已經借了四個月。”

  二十分利?也就是一個月百分之二十?四五個月便翻倍?這種高利貸,這傢伙也敢下得去手!

  吳九窺見杜士儀彷彿一瞬間面色鐵青,慌忙又解釋道:“是借的公廨本錢,今年的公廨本錢一百五十萬,明公放出去與本縣大戶徐家,某從徐家直接借的,絶非利滾利。否則倘若再從別人那兒轉手,三十分四十分的月息都說不好。”

  儘管杜士儀知道吳九是借了高利貸,但所謂公廨本錢是什麼意思,他卻不甚分明,當即眉頭一挑道:“何謂公廨本錢?”

  “就是……就是官府拿出的本錢放與大戶,令人每月交來息錢,以供公私雜用。就比如這登封縣廨上下官吏的吃用開銷,就是從這上頭來的。”吳九也顧不得解釋這些會不會有什麼影響,吞了口唾沫便又添了一句,“登封的規矩是,倘若放公廨本錢四十萬,那麼年納息錢四十萬,舉息在月利十分上下……”

  對於這樣名目的官府高利貸,杜士儀不禁眉頭大皺。然而,他更知道這種積弊不是自己能管的,只能低垂下了眼瞼,隨即淡淡地問道:“如今你應該是連本金都拿不出來,更不用說息錢了吧?”

  “杜郎君神目如電。”吳九本能地恭維了一句,可見杜士儀面色冷冷的,他又縮了縮腦袋,可憐巴巴地說道,“上個月的息錢就已經拿不出來了,某豁出老臉去徐家死活求懇,最終方才得以度過了這道難關。可誰曾想這個月不知怎的,屠夫都不宰肉不收肉了,肉價行情更低,某已經走投無路……只求杜郎君發發慈悲,救我全家人一命!”

  見吳九說著又開始磕頭如搗蒜,杜士儀不禁低聲斥道:“給我止住!若你只是積壓了東西賣不出去,我倒不是沒有辦法。可你眼下立時三刻等著還錢,那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你剛剛說賣兒鬻女,總不成你借這公廨本錢的時候,押的是自己的兒女?”

  吳九瞥了杜士儀一眼,見其神色倏然轉冷,他慌忙把頭搖成了波浪鼓:“自然不是,某押出去的是家傳的一百畝永業田,還有當時欄中所有小豚,以及某自個兒……可某家中還有老母兄弟,要是真的這些田沒有了,他們必然不依。老母素來偏向某兩個弟弟,到時候翻臉上公堂也是某受責。所以小兒和小女迫於無奈,才打算賣身為奴婢償清……”

  “不用說了!”

  杜士儀終於忍不住打斷了這傢伙的話,見其立時把嘴閉得緊緊的,但兩隻手死死摳著地上的青磚,滿臉的祈求之色,他頓時眯起了眼睛。

  縣廨這些滑胥差役,沒一個是好相與的。此前他便是憑著崔韙之的吩咐,以言動之,以利誘之,最後又親身嘗試,這才最終激起了一定的聲勢,得以成功。如今要幫吳九卻也不是不行,畢竟他和杜十三娘身在異鄉,根基淺身家薄,異日要回去,總不能光靠腹中詩書,還得有人有錢,但首先得杜絶吳九他日懷有異心的隱患!

  沉吟許久之後,他便開口說道:“你今夜既然偷偷潛了進來,自然是有人幫你。你想過沒有,就算此刻如願以償見到了我,日後你在縣廨還呆的下去?”

  吳九這些天來四處求告,已經是實在沒辦法了,這才病急亂投醫,想到了最初指點他們這麼一條財路的杜士儀身上。此刻聽到這話,原本他還慶幸素來難說話的崔圓今天破例幫了自己如此大忙,這會兒頓時面色慘白。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杜士儀一眼,一時竟是癱坐在地,渾渾噩噩地說道:“那如何是好?若是沒有縣廨這倚仗,徐家的人非活拆了某不可……”

  “此事我可以幫忙。”一字一句說出了這幾個字之後,見吳九滿面狂喜,杜士儀這才淡淡地說道,“只不過卻不是沒有代價的。你不是說過要賣兒鬻女,甚至自賣自身為奴婢?借券轉了給我,我會替你解決,但你需得把你自己,還有你養的那些豬抵了給我,。”

  吳九死死盯著杜士儀的眼睛,確定這絲毫不像是開玩笑,他不禁心中猶豫不決。然而,想到自己家已經被人盯住了,除非他肯丟下妻子兒女逃跑,否則這一關怎麼也捱不過去,他不得不下決心。更何況,如今連本帶利欠了十萬錢,那五百口豬已經都積壓在了手上出不去,他就是把自家四口人一塊囫圇都賣了也換不得這許多!而杜士儀的性子他稍稍摸著幾分,應不是那種惡主。狠狠捏著拳頭的他猶疑再三,最終重重磕了一個頭。

  “就依郎君此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8 09:24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四章 盛氣凌人

  一大清早,一輛牛車便停在縣廨官舍的後門口。眼看御者已經頭也不抬地垂手下車退到了一旁侍立,杜十三娘竭力忍著心頭的戀戀不捨,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平復了心情:“阿兄,如今這天氣一日日涼了,山中更冷,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多添衣裳。”

  杜士儀一如從前伸出手去想要摩挲杜十三娘的頭,見其面帶微嗔地挪開腦袋,他立時明白小丫頭是不希望自己將其當成小孩子那般看待,當即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壓了壓:“放心,我不是從前那禁不得風吹雨打的身體。倒是你,崔明府和夫人既然說雪天山中住著不便,你就在這兒安心住幾日,待到雪過天晴了再說。”他說著便彎下腰湊近了杜十三娘的耳朵,用極其低微的聲音吩咐道,“別忘了我早上吩咐你的話,我回了草堂便要用心讀書,其他交給你了!”

  “阿兄放心!”

  儘管杜十三娘年紀幼小,但從前在樊川時,杜士儀一心讀書,一有空便跟著幾個杜氏長輩的參加各種豪門飲宴吟詩作賦,家中事務最初是她的乳母秋娘打理,可等到她八歲上下乳母辭了出去,她便開始逐漸留心,待到十歲上頭,除卻必得長輩們出面的,家中其餘雜務她都能料理一二。可是,相比從前上手的那些事,今日大清早起來之後,在院子裡和晨練的杜士儀說話時,兄長和她商量的卻是非同一般的事。點了點頭後,她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都聽阿兄的,一定不會讓阿兄失望。”

  “別說什麼失望不失望的話。”杜士儀直起身後,終於忍不住還是揉了揉杜十三娘的腦袋,見那兩縷可愛的垂髫被自己蹂躪得有些歪了,他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不要勉強,你要記住,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你這個妹妹,才是我最重要的!好了,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向泫然欲涕的杜十三娘招了招手,轉身上了牛車,杜士儀一坐定就看到對面的崔儉玄正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頓時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麼好看的?”

  “我家裡也有姊姊,也有妹妹。”說到這個,崔儉玄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可你和你家十三娘未免太親近了些。她是你這個阿兄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呢,又對她著緊得不得了……”

  不等崔儉玄說完,杜士儀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有她這麼一個妹妹。而且,我這條命也算是靠著她才撿回來的。”

  聽到這兩句話,崔儉玄不禁一愣。他雖說嘴刻薄,但心裡卻不糊塗,知道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就不是玩笑了,登時打了個哈哈再不做聲。然而,車出坊門,他便突然聽到杜士儀輕聲說道:“讓車去坊市。崔十一,回去之前,我得借你做一件事。”

  “嗯?”崔儉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衝著自己勾了勾手,他便把耳朵湊了過去。待聽完了那番話,他不禁眉頭皺得緊緊的,“又不是和你多親近的人,值得你親自出面相助?你什麼時候這般濫好人了!”

  “要只是他一個,我也懶得管,可他家裡還有妻兒老小。”杜士儀頓了一頓,因笑道,“不過那一百貫,我只能暫時欠著你的。”

  “錢算什麼,當得了飯吃?”崔儉玄低低嘟囔了一聲,見杜士儀啞然失笑,他最終便沒好氣地說道,“得了,捕蝗是一回,公孫大家那兒又是一回,反正你就愛管閒事。有熱鬧看,我自然沒意見。橫豎回去之後也是讀書聽講,也就耽誤半天。”

  崔儉玄既有吩咐,那御者自然不敢違逆,當即將牛車轉道前往坊市。待到那一間酒肆前停車,杜士儀和崔儉玄先後下來,事先就得了消息的店主親自帶著兩個酒保在門前迎了,又滿臉堆笑地讓酒保將從者安置在了一樓,自己則是把兩人送上了二樓。將臨窗那兩個早就反反覆覆擦洗過的坐席又用袖子拂了拂,側身讓這兩位難得一見的客人坐了,又端上了兩杯蔗漿,店主方才慇勤地問道:“二位郎君要些什麼?各色好酒好食……”

  還不等他說完,崔儉玄就不耐煩地說道:“不用囉嗦,挑你這店裡拿手的上來!”

  “是是!”

  眼看那店主連忙領了兩個酒保下去,崔儉玄方才把兩條腿垂落在了坐榻下頭,又大大伸了個懶腰,一時有些百無聊賴。可是,一看到杜士儀從一旁的皮囊中掏出那兩個銅膽,他立時想起昨日那公冶絶的吩咐。盯著杜士儀用手指輕輕撥動著銅膽,那沉甸甸的兩個玩意在其手掌之中緩慢卻平穩地挪動著,他忍不住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到杜士儀身側一面觀瞻一面盤問訣竅,最後忍不住出手搶了過來。

  崔儉玄既然把玩起了這東西,杜士儀知道他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覺得無聊,少不得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果然只過了不多時,他就看到吳九帶著一個衣著光鮮管事模樣的男子往這邊走了過來。知道正主兒來了,他隨手拿起面前蔗漿喝了一口,目光又落在了對面的崔儉玄身上。和最初的不適應相比,此時此刻,崔儉玄的動作已經顯見純熟,而且大約是因為從小練過劍術,手腕手指原本就靈活,此刻上手了好一會兒,彷彿已經琢磨出了幾分門道。就在這時候,他便聽得樓下傳來了一個粗魯的聲音。

  “吳九,要是你敢虛詞誆騙我,回頭我扒了你的皮!那樣的貴人會來這種破地方,弄輛牛車便能糊弄過去不成……啊!”

  知道那人想來是被底下那幾個崔氏從者攔住了,杜士儀不禁露出了一絲嘿然冷笑。果然,隨著一個厲聲呵斥,起頭那粗魯的聲音立刻收斂了許多,甚至多出了幾分說不出的諂媚。那低低的詢問和交涉樓上的杜士儀再也聽不分明,然而他本就不在乎這傢伙用何種方法,漫不經心地又喝了一口那鮮甜的蔗漿。他盯著杯中之物看了好一會兒,心中冷不丁生出了另一個念頭。

  “杜郎君,樓下那吳九自稱是您家中奴僕,帶著另一個人求見。”上了樓來的那崔氏家僕昨天方才在縣廨見過這個叫做吳九的差役,此刻聽人又自稱是杜士儀的家奴,他不禁滿腹狐疑,說到這裡又添了一句,“要是此人胡言亂語,我立時就吩咐把他打了出去!”

  “不用打了,他確是才剛投了我門下。你去問他有何事?”

  那崔氏家僕訝異地瞪大了眼睛,最終慌忙下了樓去,不消一會兒又回了來,卻是面色古怪地說道:“那吳九說,下頭的是城東徐家的管事。他以一張借券為身價,賣身投入郎君門下,可對那徐家的管事說,那管事卻不信……”

  “他信與不信與我何干?區區一個管事,也想為這麼一丁點小事見我?你讓吳九滾上來,令此人速去,有什麼事讓他家主人翁來和我說!”

  大家子弟收奴納婢,最是平常不過的事,因而那崔氏家僕見杜士儀如此盛氣,非但不覺得奇怪,反認為是理所當然,答應一聲就再次下了樓。隨著底下傳來了他那大嗓門的呵斥,樓下那起頭粗魯的聲音被完全壓了下去,只有隱隱約約的解釋聲。不一會兒,杜士儀便看到那衣著光鮮的男子有些倉皇地離開了這酒肆,朝著來路步履匆匆而去。緊跟著,樓梯上又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卻是那吳九三步並兩步地上了樓。

  見崔儉玄旁若無人地只顧玩著手中銅膽,吳九想起適才那徐家管事前倨後恭的模樣,不禁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雙膝跪地磕了個頭後,這才訥訥說道:“郎君……”

  “不用多說了。”杜士儀隨口打斷了吳九的話,又淡淡地說道,“起來一邊候著,等人來了再說。”

  說話間,卻是店主親自送了酒食上來,又親自在一旁溫酒篩酒侍奉。直到這時候,崔儉玄方才迴轉神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銅膽,又揉著手腕說道:“著實沉得沒話說,可還真有些意思、確如那公冶絶所說,要能把這兩個銅膽玩好,無論是彈撥琵琶也好,練劍也罷,應該都能事半功倍!”

  他一邊說一邊舉起酒盞喝了一口,覺得這酒味不過勉強能入口,他就沒興緻了。再看桌上那幾樣下酒小菜,光看賣相便只是尋常,他更加沒有多少興緻,一時間很不耐煩地令那店主退下,這才說道:“還要在這等多久?”

  “怎麼,覺得店小粗陋,酒食難以入口?”

  “店小倒是不相干,我在東都的時候,也曾經光顧過永豐坊那些胡店,小小地方卻做得一手好飯食!這店太過尋常,平日肯定也少人問津!哎,到了登封就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就是昨天在七叔那兒吃到的鹿肉也沒什麼滋味,只是個新鮮而已……啊,對了,真說起來,還是你那回在宋曲那兒炮製的香酥蝗蟲真正好味,就是這東西著實太嚇人了些,沒幾人敢吃!”

  “就似你說的,豪門大宅之中庖廚做的菜,固然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卻是多半隻是賣相好,實則入口未必勝過那些小店!崔十一,我家中有一卷從不外傳的菜譜,你可要試一試?”

  “那是自然!”崔儉玄幾乎想都不想便重重一巴掌拍在面前小幾上,滿面放光地說道,“快給我瞧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8 09:00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五章 針鋒相對

  時值臘月,此刻又已經日上中天,坊市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四處都是叫賣聲喧鬧聲。在這種車水馬龍的地方,縱使外頭街道上暢通無阻的馬車,在這種地方也沒法提高行駛速度。此時此刻,一輛黑漆馬車在三五從者的簇擁下在人流之中緩緩而行,馭者不時抬起馬鞭吆喝讓道,可卻始終收效甚微。而車廂之中,皮裘之外罩了一襲藍色袍子的一個中年人卻絲毫沒有挑起簾子去看外頭的情形,閉目養神盤膝坐在那兒,右手腕赫然是一串金黃色蜜蠟佛珠。

  這等品相的蜜蠟佛珠,卻是價值不菲!

  “郎主,已經到了。”

  隨著外頭的喚聲,中年人方才睜開了眼睛。若非風雪天,他也不喜歡坐馬車招搖過市,而今天之所以如此,著實是下頭管事稟報上來的話讓他大為惱怒。此時此刻,踩著車蹬子下來的他看見一旁停了一輛牛車,忍不住盯著使勁又看了兩眼,這才面無表情地進了身前的酒肆。然而,才一踏進其間,目光不過在那幾個清一色整齊衣衫的從者身上一掃而過,他就聽得樓上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這就已經十道了!杜十九,居然還有?”

  “都說了是秘藏食譜,這自然還沒完!”

  這兩個顯見極其年輕的聲音一入耳,中年人便知道這應該就是正主兒。作為登封徐氏的主人,產業遍佈縣城之內乃至於河南府多地,正當盛年的徐繼也算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物,在官面上亦曾經交接了一些人。他很清楚,面對那些久經滄海的老狐狸該用什麼手段和態度,面對那些生性倨傲的世家子弟,又該用什麼樣的態度。然而,管事回來稟報所提到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卻讓他不得不犯了躊躇。

  能夠和那位素來言行無忌的崔十一郎極其交好,總不脫也是性格相仿的世家子弟;然而,無論是自告奮勇帶頭捕蝗也好,還是其後給公孫大娘撐腰,將監察御史劉沼給噎得忍氣吞聲而去,抑或是拜入了赫赫有名的嵩山隱士盧鴻名下——所有這些都足以證明,那個杜十九並非一味飛揚跋扈的人,固然有些少年意氣,可為人卻也有獨到之處。如此之人,何必為了區區一個微不足道的吳九,和自己打擂台?

  於是,他定了定神,便對著一個上了前來問話的崔氏家僕說道:“請敬告樓上杜郎君,登封徐氏之主徐繼求見。”

  樓上的吳九正在小心翼翼給杜士儀抻紙,此刻聽到下頭那個聲音,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手也為之一抖。一旁的崔儉玄對此大為慍怒,可發現杜士儀及時收筆,並未污了這已經滿是淋漓墨跡的紙卷,他方才鬆了一口氣,少不得惡狠狠地瞪了吳九一眼道:“你小心些!”

  說話間,下頭報信的人就已經來了。崔儉玄對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很不以為然,卻還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繼而很沒坐相地垂了雙腿,一手托著下巴。待到杜士儀開口吩咐,那人被帶了上來,他瞧見人也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頓時斜睨了戰戰兢兢抻紙的吳九一眼,隨即撇了撇嘴。

  不就是個承接官府公廨本錢的,算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用得著嚇成這樣子!

  徐繼一上樓就看見了臨窗而坐的這兩個少年郎君。年長的唇紅齒白宛若女郎,尤其那一雙鳳眼讓人一見難忘,然而,如此一個美少年,卻偏偏很沒有儀態地雙腿胡坐,見著他就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通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傲慢。一旁那個年少的卻頭也不抬在紙上專心致志地寫著什麼,而那個平日連求見自己都不夠資格的縣廨差役吳九,正畢恭畢敬地在旁邊為之抻紙,卻是連頭都不敢抬。

  面對這種彷彿被忽視的局面,徐繼更是心中不快,輕咳了一聲便開口說道:“杜郎君,某便是登封徐氏之主徐繼。”

  “敬請徐公稍候片刻,立時就完了。”

  聽到杜士儀頭也不抬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語氣固然客氣,但實則卻顯見頗為輕視的話,徐繼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然而,還不等他開口發話,卻只見崔儉玄懶洋洋地開口說道:“你一口一個登封徐氏,不知道登封徐氏在天下郡望之中排行第幾?”

  “十一郎!”杜士儀此刻終於一蹴而就,一抬頭就看到徐繼在崔儉玄那張刻薄的嘴下變成了豬肝紅的臉。知道崔儉玄拉仇恨的本事素來令人歎為觀止,他立時開口把人叫住了,這才坐直了身子道,“適才徐家門下管事只為了證實我這新進家奴的身份,居然吵吵嚷嚷定要見我辯一個分明,我一時氣惱,方才轟了他走。只為了一丁點小事,沒想到真的驚動了徐公,說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見杜士儀面色溫文語句和煦,誠懇表示歉意的樣子彷彿真是那麼一回事,徐繼只能暫時撇開崔儉玄剛剛那句能把人氣吐血的話,口氣有些生硬地說道:“不敢當杜郎君這不是之稱,要怪只能怪某馭下不嚴。只是,吳九本是縣廨應奉,不知道何時從了郎君?”

  “唔,就在今早才於縣廨辦好了一應文書。怎麼,徐公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杜郎君可知道,這吳九投身恐非真心,須知他數月前曾與我這兒借了五萬錢的公廨本錢,數月下來,連本帶利,已經欠了十萬錢!”

  徐繼本以為捅破這層窗戶紙,杜士儀必然會為之震動,可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杜士儀竟然笑了起來:“原來徐公說的是這回事。我用人還不至於這般糊塗,收了他的投身文書之前,他就已經告知了此事。看來徐公此來,是要他償清你手中那張借券?這事兒卻容易……”

  他這話還沒說完,徐繼就只覺得心中咯噔一下。杜士儀因為吳九那滑胥傢伙的求告,一時心軟糊塗收其為奴替人擋災,這是他設想中最好解決的處境,讓人明白受騙上當,想必其一定會放手。畢竟,杜士儀自告奮勇捕蝗,應該是為了揚名;為公孫大娘出頭,應該是難過美人關;怎也不至於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吳九,招惹一身麻煩!可事情就是這般棘手,這個杜十九竟真的打算這麼做!

  因而,見杜士儀頓了一頓,彷彿要和崔儉玄商量什麼,徐繼不禁定了定神,隨即強笑說道:“這一百貫錢於杜郎君來說自然不算什麼。只是,某承接公廨本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次之事若是傳揚出去,恐怕某實在是不好做……”

  杜士儀也不過做個樣子,實則只要徐繼把借券轉到自己名下,然後銷乾淨就行了,並無意憑一己之力插手這官私皆有涉足的高利貸行業。然而,他願意還錢,對方卻反而語焉不詳地表示不樂意,他不禁生出了一絲明悟。

  恐怕這登封徐氏此前放錢的時候就不懷好意,不但看中了吳九那一百畝永業田,而且還能用那一丁點本錢將那五百口豬一網打盡,好大的胃口!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徐公居然認為傳揚出去,會讓你不好做?”

  見杜士儀陡然加重了語氣,徐繼知道今次若不能掣出殺手鐧來,恐怕會就此僵持,咬了咬牙後便開口說道:“不錯,若是欠債的人全都學這吳九,投身大戶以求庇護,而那些豪門大戶又沒有杜郎君肯擔下債務的擔當,那某豈不是再難做這一行?須知承接公廨本錢本就利潤極薄,登封上下也沒有幾戶人家願意承接,徐家退出,別家自然也會有樣學樣……”

  這話已經不像先頭那樣還有些藏著掖著的含蓄,而是赤裸裸的威脅口氣了。聞聽此言,從來沒和這等地頭蛇打過交道的崔儉玄一時大怒,就在他拍案而起要喝罵的時候,便只覺得杜士儀竟是反身按住了他的肩頭。

  “以登封縣廨而計,一年只不過一百五十萬公廨本錢而已。倘若真的徐家不願意接,登封縣內其他各家也都不願意接,河南府未必就沒了膽大的人。而且,倘若承接的時候月息十分,轉手出去卻是月息二十分三十分,這還叫利潤極薄,天底下恐怕再沒有利潤更豐厚的勾當!”

  徐繼未料想自己已經把話說得那樣明白了,杜士儀竟然非但毫不退讓,反而撂下了更強硬的話,頓時有些進退兩難。想想徐家在登封素來為諸大戶馬首是瞻,此時再不容輕易退讓,他想到家中那位貴客,幾乎來不及細細思量便語帶雙關地說道:“既是杜郎君執意若此,某也無話可說。話說回來,昨夜東都慈惠坊姚大郎正好下榻本宅,今早才剛剛啟程,若是知道杜郎君和崔郎君也在城中,還可以敘一敘話,倒真的是可惜了。”

  不提姚閎還好,一提姚閎,崔儉玄頓時冷笑了起來:“昨日我和杜十九在少林寺倒正巧遇著了姚大郎,他沒說兩句話就以服孝為名走得飛快。他重孝在身,卻不早些回東都,敢情居然和咱們一樣進了登封縣城,而且還夜宿你那徐宅?嘖嘖,回頭我倒要問問他,可是來尋花問柳了!”

  “十一兄別胡亂揣測,恐怕是徐公和東都慈惠坊姚家有些交情,故而姚大郎方才留宿徐宅。”

  見杜士儀似笑非笑,又體諒地替自己說了一句話,徐繼頓時暗道不好。他本意是拿相國公子來壓一壓杜士儀和崔儉玄的氣焰,可卻被人抓到了這語病!一想到萬一牽連到姚閎的後果,儘管丟了那到了嘴的肥肉讓他很不甘心,但他還是當機立斷做出了選擇。

  兩害相權,取其輕!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9 09:21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六章 全肉宴

  手中捧著那張彷彿重若千鈞的借券,吳九隻覺得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似的。從前只看到其他人舉錢之後還不出來,一時不得不賠上田產兒女等等慘狀,他還暗笑那些人不知算計清楚再行事,可這一回他信心滿滿地借了那五萬錢,月息還不算高,還不是險些萬劫不復?可即便如此,好歹不用動家中那一百畝永業田,否則生性彪悍最護著兩個弟弟的母親情急之下,恐怕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郎君……”

  杜士儀見吳九那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便擺了擺手說道:“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記著這一點就是。另外,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幾個條件?”

  “回稟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幾個條件。這家酒肆賣的酒平淡無奇,飲食也比不過鄰近各家,店主幾乎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

  吳九這話還沒有說完,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道:“怪不得剛剛那些酒食都無甚出奇之處!杜十九,你就特意帶我來這種地方!”

  “就因為平淡無奇,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時候,那才稱得上是讓人大吃一驚。”杜士儀微微一笑,旋即便對吳九說道,“你下去把店主叫上來。”

  不多時,那圓臉店主就誠惶誠恐地跟著吳九上了樓。發現食案上的東西都沒怎麼動過,他不禁更加惶然,直到聽見杜士儀問他這店中所用庖廚和酒保時,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訥訥說道:“郎君,我這店小,僱不起人,所以兩個酒保實則是家中兒子和侄兒,後廚做飯食的,便是家裡老妻。她那釀酒造飯的本事其實還行,可翻來覆去就只能做那麼幾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會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這店主帶著酒保奔前走後,此刻又如此說話,杜士儀便明白其人老實。他微微一沉吟,隨即便開口說道:“那你這酒肆打算出讓?”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好一會兒,他才極其沮喪地說道:“不瞞郎君說,我那一家子都是靠著這個小酒肆為生,說是要賣,其實真的不捨得,而且若是沒了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麼過日子。如今成丁授田已經幾乎是一句空話,我這一家子又是多災多難的,祖上傳下來那點田地,現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畝,可稅賦卻還是按照授田的額度交。這出讓酒肆我只打算要價八萬錢,可還是無人問津。其實就算真的錢到手,也熬不過幾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論如何都是名門世族,關於授田,杜士儀的記憶中沒有絲毫印象。當他拿眼睛去看崔儉玄時,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攤手表示自己不清楚。這時候,還是在縣廨中廝混了許多年的吳九彎下腰低聲解說。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時候成丁之男,每人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永業田可世代承繼,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歿後入官。可這年歲久了,人越來越多,荒地越來越少,再加上很少有人真的交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夠分了。到貞觀十八年,說是百畝,但實則分到手的能有三十畝就頂天了。可租庸調都是按照百畝的應授田額度,所以……”

  儘管吳九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杜士儀已經明白了其中深淺。見那店主滿臉苦澀,他少不得躊躇了起來,片刻之後就含笑說道:“原來是有這樣的苦處。對了,還不曾問過店主尊姓大名?”

  剛剛那店主見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攔下,就連親自趕來的徐家之主徐繼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才能夠上樓,再加上外頭停著那輛價值不菲的牛車,因而,此刻見杜士儀竟然對自己這麼客氣,他不禁有些受寵若驚:“不敢噹啷君垂詢,我姓唐,家中爺娘沒起過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叫我唐五。”

  崔儉玄饒有興味地問道:“既有唐五,那豈不是你前頭還有四個兄長?”

  “我那四個阿兄如今都過世了。”店主唐五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黯然,隨即強笑道,“所以我那侄兒方才和我一塊過活。”

  問到了別人的傷心處,崔儉玄不禁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便不說話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徐徐說道:“既是你生怕這酒肆賣了之後,沒了存身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個主意。你若願意聽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讓你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管這種閒事。一想到這騎虎難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隨即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但請郎君示下,我無所不從。”

  “你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賣了換錢,又怕賣出去丟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幫你一把。我這僕從吳九,本在縣廨掛名,如今辭了出來,便由他在你這兒經營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譜,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時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儀只是虛言誆騙,等反反覆覆確定這是真的,他竟是連回答都來不及,一陣風似的蹬蹬蹬下了樓去。而一旁的吳九也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紙,他一時也心熱了起來。於是,等到杜士儀問了他可識字,他立時連連點頭,道是跟著縣廨一個刀筆吏認過,卻是不會寫幾個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儀遣了唐五下去,崔儉玄立時忍不住了:“杜十九,你還真是興緻好,費這麼大功夫,就為了這點小營生?”

  “於你來說是小營生,可我家裡那一場火,家底都給燒沒了。雖則祖上還留著不少田地,可要讓十三娘日後過得舒心愜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飯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學活用,把我少時看過的那些食譜用上。須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既如此,書中亦有好美食!”

  崔儉玄還是第一次聽人拿著聖賢書這樣打比方,一愣過後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罷之後他使勁拍了拍食案,繼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就衝著你那最後幾句話,這事兒我一定要摻一腳!天底下其他事情我都沒什麼興緻,但口舌之慾卻是我之最愛!”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時點了點頭道:“起頭給了那徐繼的一百貫,便算作是你的本錢,到時候你等著收錢就是。不過,要做事,先飽腹,我帶著那食譜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沒有食譜方才翻不出花樣,還是手藝拙劣吧。”

  “那可好,這些飯食淡而無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著你那秘藏食譜能做出些什麼好菜!”

  日上中天時,當獨自在樓上等得整個人都極其不耐煩的崔儉玄聞到一股香味從樓下傳來的時候,他頓時使勁吸了吸鼻子,最後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須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碗上了樓來,臨到面前時,他只覺得其中幾塊大肉由濃油赤醬包裹著,旁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綠色,香味再加上賣相,倒是讓人頗有食慾。等到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隨手拿起旁邊筷子嘗了一口,繼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肉食不一樣,這一道菜卻不知道是用了什麼肉,極其入味,酥爛鮮香,竟是頗為好味。

  “好!”他一口氣又吃了兩塊,這才放下筷子問道,“這是什麼肉?”

  “崔郎君……真的還好吃?”

  見崔儉玄奇怪地點了點頭,唐五頓時心中大定,賠了個笑臉便說道:“杜郎君說,這是醬汁肉,一會兒還有其他的。”

  接下來又是五六個菜,清一色全葷肉菜,崔儉玄最初還饒有興緻,可吃著吃著便不免覺得油膩了。待到發現總共十六道無一例外都是各種各樣的肉,等到眼看杜士儀上了樓,把抹手的手巾撂給了旁邊的吳九,他方才皺眉問道:“怎都是肉?這肉太多了豈不是倒胃口?”

  “你嫌肉多,那些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尋常百姓,卻是求之不得。我這一卷食譜,便叫做全肉宴。”杜士儀信口胡謅了一個名頭,這才施施然落座,卻是對店主唐五道,“你那老妻倒是聰明得很,一點就通一學就會。既然契書已經定下,今後這一年,這小店便由我賃下,交給吳九經營,每月我另與你一貫錢,一年之後便兩清,到時候你那老妻應該也上手了。只不過,你可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開門迎客?”

  唐五立刻答道:“這我知道,自然是立時掛出全肉宴的水牌……”

  “要這麼做,你就錯了!”杜士儀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時值臘月,正是坊市中一年最熱鬧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些小商小販自然都忙著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做些生意,多半都是帶著硬得如石頭的餅子和乾糧。可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乾糧可以下嚥,涼水卻著實會凍死人,所以哪怕他們捱著中午餓一頓,回去之前總會喝些熱湯暖暖身子。所以,你最初要掛出去的只有一塊水牌,那就是……賣鮮熱肉湯,一文錢一碗!”

  “一文錢一碗!那豈不是……豈不是要賠本……”

  “一文錢一碗,碗中得讓人看得到有一兩片肉,附贈白飯一碗。”

  “咦?”

  見崔儉玄亦是詫異難當,杜士儀方才笑著說道:“別的店家都是要到屠戶那兒去買豬肉,而你這肉卻不用額外花錢。吳九數月前養了一批小豚,如今已經長成肥美,今天那些肉便是一大早送進城的,所用不過十斤肉而已。相比農家三兩頭養著的,這些豬吃的是飛蝗,肉質更加細嫩肥美,做菜最相宜。”

  如今的士人很少吃豬肉,只吃羊,原因很簡單,豕肉被許多士人當成是髒肉——這也不奇怪,農家圈養的豬,但使有人看過豬圈情景,決計會倒胃口一輩子絶不再吃,而且入口腥味遠比羊肉的腥膻味更重。而吳九收的仔豬多,又全都是用各鄉捕蝗所得干蝗去養,無論是質還是量都決計不同。最重要的是,橫豎這些繼續屯著也是浪費!

  杜士儀說著看了吳九一眼,繼而方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如是五天之後,再掛上另一塊水牌,三文錢肉食任點一樣,米飯肉湯各一碗,立等可取。須知如今肉價大跌,在三十文一斤上下,別的酒肆飯館顧忌成本,就算有心也沒法效仿。而來坊市的各色人等不少,如是自然有人嘗試。於是你每隔三兩日掛出一塊新水牌,把一樣樣的菜名漸漸掛出去,臨到最後,再換成全肉宴!只記得,每樣肉菜一律三文。那些只有肉絲的,大可量足些,似剛剛第一道那大肉的,一塊足矣。”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而掛出全肉宴的招牌之後,你便可再掛出另一道水牌,寫明全肉宴共有肉食十六道,每人六文,湊足十人,便開一席,眾人以大食案共餐。至於散客,你只令你那個腿腳麻利的侄兒接待,甚至可以徑直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坊市那些攤販那兒去。而店堂有限,坐不了太多人,你大可把調味好的肉賣出去,讓人回家自己做。如此臘月和接下來的閏月正月過去了,待賬目出來了,再作計較!冬日新鮮菜蔬難得,肉食正賤,卻因天寒需要多吃葷腥暖身,所以這幾個月正是做這檔生意的時候。這些肉都是現成的,你這店裡只要多囤一些米面佐料之類的備著。”

  見唐五恍然醒悟過來,又連連點頭,等到將其遣退下去,杜士儀方才看著吳九說道:“你過來管著賬目,每十日直接送到峻極峰下的草堂給十三娘過目。只要你一心一意,我從不虧待人,待過了正月,自然會給你應得的那一份。不過,光靠這一家酒肆,你蓄養的那些豬很難出清,所以,在人們嘗過這些新鮮做法的肉食之外,你也可以在旁擺一個肉架貨賣鮮肉,如此自然有人琢磨著買更便宜的鮮肉回去學著做。另外,今冬肉賤,明年卻未必,你這兩日去懸練峰,找找一個常常上山砍樵的樵翁。我記得他一手醃臘的手藝極其出眾,如是也不虞那些豬賣不出去,最後卻給餓瘦了!”

  吳九早就被此前杜士儀輕而易舉應付了徐繼的態度給震住了,此時此刻聽到前頭那半截話,他打了個激靈,想到自己身家全都捏在對方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便低頭答應了下來。待聽得後半,他頓時眼睛一亮。這時候,杜士儀掃了一眼桌上那些猶自冒著熱氣的菜,隨即笑著說道:“這些剩著也可惜了,你們兩個自己處置吧。”

  待到出酒肆上了牛車,杜士儀方才看著崔儉玄笑道:“怎樣,豬肉並非想像中那般難以下口吧?”

  “你以為我那般孤陋寡聞?家裡偶爾換換口味,也吃過小豚。”話雖如此,崔儉玄還是忍不住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只不過你為何不把那家店盤下來?哪怕僱了唐五一家人做活也好,如今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盤下來自然容易,但這種營生容易被人模仿,還不如見好就收,再說君子不趁人之危,那唐五實誠人,總不能我們把好處給全占盡了。你放心,將來有的是更大的事情咱們一塊做!”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29 08:20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七章 晚輩心意長

  過了臘月,便是閏月,大多數附廬聽講的學子便辭過盧鴻,收拾行裝回鄉過年去了。柳惜明等持了薦書來求學的,也多半都回家團聚。而盧鴻收入門牆的親傳弟子中,也有宋慎、王威和崔儉玄接到了家書。

  崔儉玄倒真的不樂意回去,奈何家中祖母和母親催得急,在杜士儀似笑非笑提點了抄《漢書》的承諾後,他只得沒好氣地把那對銅膽留了下來,卻稱了份量畫了大小,發了狠說回去一定鑄造一對一模一樣的,又千叮嚀萬囑咐杜士儀回頭若是再去少林寺,一定把每一句話都牢牢記下,等他回來轉述,方才耷拉著腦袋上馬出山回家。而宋慎王威往年亦是每年回家,他們卻不像崔儉玄那樣磨蹭,辭過師長後便動身啟程。

  如此一來,偌大的盧氏草堂便只剩下了寥寥幾個學生,杜士儀見這機會難得,便說動了盧鴻,卻是把杜十三娘幾人接了過來。盧望之二話不說騰了自己的房子,搬去與盧鴻同住。

  儘管杜十三娘早就見過杜士儀抄書,可是真正搬過來,面對那草屋中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些線裝書,她仍然為之動容。每日裡見兄長不是抄書,就是去盧鴻那兒單獨聽講求教,回來還不忘撥弄琵琶,琢磨著那對銅膽,她只覺得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因而索性也不打擾他,一有時間便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中針線,又或者仔仔細細翻閲琢磨吳九送來的那些賬本。

  她對兄長素來信服,看著那家小酒肆每天的進賬從最初的三五十文,一二百文,不幾日猛然躍升到五六百,又到一兩千,儘管知道刨除成本,所得並不算極其可觀,她仍然高興得無以復加。

  這天已經是二十七了,她正做著手中針線,突然只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忙吩咐竹影出去看看。這些天草堂讀書的學子雖少,可終究還有幾個男子,因而她能不外出就儘量呆在屋子裡,這會兒也不例外。不消一會兒,她就看到竹影迴轉了來。

  “娘子,是那幾個留在草堂的附廬學子從山溪小潭深處捉了鮮魚回來,說是冬日不得生鮮,等除夕那一日用來給盧師做湯喝。”

  “哦,原來是他們一片心意。這大冷天的,難為他們費如此苦心。”杜十三娘眨了眨眼睛,當縫好袍子上頭那最後幾針,她便歡歡喜喜地站起身拿了起來,左看右看之後便問竹影道,“你看這袍子如何?”

  “娘子做的自然好,郎君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誰說是給阿兄的!”杜十三娘笑得又露出了右頰那個小小的酒窩,這才開口說道,“盧公是阿兄的師長,又容我暫時寄住在此,便猶如是我阿爺一樣。如今新年將至,那些留在草堂的學子都知道千辛萬苦去捉來鮮魚,我總得聊表心意。竹影,用包袱包上,咱們去見盧公。”

  草堂前頭,杜士儀計算著這些天登封縣坊市那家酒肆的收益,計算著裴寧和崔儉玄等人的歸期,一時不禁微微出神。

  “小師弟?”

  肩膀上突然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沉思的杜士儀頓時嚇了一跳,回過頭方才發現是盧望之:“大師兄?”

  “十一郎才走多久,你就這麼惦記想念他了?”

  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瞠目結舌,旋即慌忙解釋道:“大師兄這是哪裡話,我只是在想,三師兄何時回來,到時候見了我那生疏的琵琶技藝,會不會又氣急敗壞數落我一頓!”

  “別解釋了,越抹越黑。你這琵琶我近些日子聽著,以初學者說來何止是很不錯,簡直是突飛猛進。倒是崔十一沒怎麼用心,三郎回來要訓斥也是他,哪裡會捎帶上你?你放心,十一郎雖則在讀書上頭馬馬虎虎,可人卻從不三心二意,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話彷彿怎麼聽,都是話中有話?見盧望之笑得大有深意,杜士儀頓時懶得再解釋了,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師兄可有什麼事?”

  “有事?哦,確實是另有一件事,我都險些忘了!”盧望之這才一拍巴掌,旋即笑眯眯地說道,“正旦佳節將至,如今草堂除卻你我,只剩下三五個尚未回去的學子,我想問問你,該如何團團圓圓過這個除夕!”

  盧望之灑脫地一攤手,突然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方向:“咦,你瞧,那邊十三娘來了!”

  “阿兄!”

  見杜十三娘帶著竹影快步過來,杜士儀立時暫且把除夕怎麼過這個問題擱在了一邊,露出笑容迎了上前。瞥見竹影手中捧著一個包袱,他便好奇地問道:“這裡頭是什麼東西?”

  “快要過年了,這是我親自給盧公縫的一件袍子。也不曾量過尺寸,不知道合不合身,所以趁著今日來請盧公試一試,若哪裡不好,我也好再改。”說到這裡,杜十三娘見杜士儀立時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她連忙又補充了一句,“阿兄的我也在做,只是還得等幾日才能做好。”

  “好,好,那我就等著穿你縫製的新衣了!”杜士儀笑呵呵地上前接過了竹影手中的包袱,隨即便說道,“盧師正好有空,咱們一塊去吧。說起來,還是你比我這做弟子的想得周到。”

  得知杜十三娘竟是親手給自己做了一件袍子,盧鴻頗為意外。然而,見面前那猶帶稚氣的垂髫少女雙手捧著那一襲藍色袍子,滿臉誠意地送到自己面前,他親手接過之後,摩挲著那厚實的衣料和細密的針線,他的面上便露出了親切的笑容:“這是今年過年我收到的最好節禮。十三娘,怪不得十九郎一直在人前對你讚口不絶,你這份心意真是讓人驚喜。望之,你來替我穿上。”

  盧望之連忙上前服侍盧鴻脫下舊衫,穿上新袍。衣服一上身,他就笑著說道:“真的是心靈手巧,大小長短都是剛剛好。盧師,既然穿上了,索性就別脫了,實在再合適不過。”

  杜士儀見妹妹聽了這些誇讚,高興得臉上緋紅,少不得也湊趣說道:“十三娘既給盧師做了一身新衣,索性等到三十那一日,我親自下廚做一頓年夜飯。”

  話音剛落,他便只聽得旁邊傳來了杜十三娘急切的聲音:“阿兄,君子遠庖廚,若真要下廚,還是我來吧!”

  杜士儀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這話你從哪裡聽來的?”

  杜十三娘想都不想地答道:“是阿兄從前讀《孟子》的時候,我在旁邊聽來的。而且,本家三叔公也曾經念叨過。”

  “君子遠庖廚,可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意思。”杜士儀笑吟吟地輕輕拍了拍杜十三娘的腦袋,這才不以為然地說道,“孟子此說,只是規勸齊宣王。君子遠庖廚,不是以下廚為恥,而是君子不忍殺生,因而遠庖廚,於是便可不聽哀鳴,不見血光。可即便遠庖廚,所食禽肉,仍然是殺生而來。所以,歸根結底,這君子遠庖廚,並非什麼值得尊崇的道理,不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

  “好!”盧鴻撫掌大笑,旋即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讚許,“讀書絶不可斷章取義,十九郎此語解讀精妙!既如此,就依你此言,我等你那頓年夜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30 11:43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八章 但願年年好

  即便過年卻仍留在草堂沒有回鄉的學子們,多半都是囊中窘迫擔心路費。然而,平日他們附廬聽講,並不均攤伙食資費,而是由幾個富家子弟請人採買,請人造飯,除了每年那微乎其微的束脩,所費並不多。可現如今富家子弟們帶著身邊的僕役啟程回鄉,他們最初不禁擔心起了這吃用的問題。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天來,盧鴻卻吩咐小廚房連他們的飯食也一塊預備了進去,他們不禁感激不已。

  這一日便是除夕,兩日前他們就得了盧望之親自來知會,道是晚飯時分,所有人都聚在盧鴻的草廬一塊熱鬧熱鬧。平時少有機會向盧鴻請教疑難的幾個人自然喜出望外,候著時辰應當是盧鴻午睡起來,便立刻前往草廬。儘管如今是草堂休課的時候,但裴寧不在,盧望之又從來不是那等鐵面無情的人,幾人圍著盧鴻將平素積攢下來的疑難紛紛拿出來問,到最後一個個又是心滿意足,又是激動難抑。

  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他們這才稍稍安靜了下來。今日除夕為求熱鬧,因而並不是每人面前設一食案,而是一張黑木大食案放在當中,眾人圍坐在食案旁邊。這會兒左右人等聞聲抬起頭,卻見盧望之雙手捧了一個條盤進了門,而為他高高打著那厚厚棉門簾的,卻是一個嬌俏的女童。山中本無女子,但眼下卻有主婢二人寄居,幾人也都遠遠見過,知道是杜士儀的嫡親妹妹和隨侍青衣。今次第一次細看,見杜十三娘雖然垂髫年少,可眉眼如畫,裝扮清爽可愛,一時都看住了。

  “咳……”重重咳嗽一聲讓那些傢伙收了心,盧望之這才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除夕夜宴第一道,百歲羹!小師弟說,謹以此羹,祝盧師長命百歲!”

  “這個十九郎,實在是會討口彩!”口中這麼說,當杜十三娘親自執勺分湯的時候,盧鴻忍不住笑呵呵地又問道,“真的是他親自在廚下忙活?”

  “還有竹影和平日造飯的阿黃在打下手。”杜十三娘想著杜士儀手拿一卷食譜在廚下一本正經施為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見眾人都在看她,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其中滋味如何卻不知道,因為阿兄是按圖索驥,拿著一卷食譜在那指手畫腳,和她們商量做的菜。”

  此話一出,眾人看著那一碗碧綠生鮮的湯羹,一時都有些躊躇。還是盧望之在自己的位子上盤腿一坐,滿不在乎地捧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旋即才笑呵呵地說道:“倘若真的是按圖索驥,那小師弟真是天才。這道百歲羹鮮香暖胃,好得很!”

  他這一說,盧鴻自然第一個取了湯勺用了一口,隨即亦是點了點頭。其他人見狀自也少不得嘗試,一時全都放下了心。下一刻,卻是竹影又送了一道菜進來,這一回,卻是一道生魚膾。擺上桌之後,竹影便垂手說道:“這原是幾位郎君想著除夕年節敬獻師長,因而奮力鑿開山溪冰層捕得的兩尾活魚,我家郎君讓阿黃將其活殺切成薄片,裝盤後淋上了梅子醬以及其他作料調成的醬汁,請盧公和各位品嚐。郎君說,雖不如金齏玉膾用料考究,醬料豐富,可都是大家的一片心。”

  盧鴻見底下幾個學子都是滿臉興奮激動,知道杜士儀讓婢女傳的這話絲毫沒有矯飾,不禁笑著說道:“看來今日這頓飯,不止十九郎一個人費心,你們也都辛苦了!”

  “盧師如此說,咱們就要無地自容了。我等厚顏在草堂聽了這麼久的課,只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相報師長,這兩尾活魚,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遠勝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這杯水酒,於你等共勉!”

  “多謝盧師!”

  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氣氛頓時熱絡了起來,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長,帶著竹影悄悄下去到廚下幫忙去了,盧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讓給了那幾個出身貧家,資質卻還不夠的學子。隨著一道道諸如黃金雞、生羊膾、醋芹之類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裡的氣氛自是更加活絡,就在這個時候,外頭便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

  “雖則接下來還有幾道別的菜,但不食牢丸,總感覺不像是過除夕。各位且嘗嘗這一道熱氣騰騰的湯中牢丸。”

  見杜士儀進了門,幾個學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儘管杜士儀初來盧氏草堂的時候,曾經遭了不少人敵視,可後來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儀讀書聽講無不勤勉,數月間抄書幾乎等身,而他所傳的線裝書法,對於他們這些貧寒子弟來說確實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長,他們不禁對其生出了幾分欽敬。此時此刻,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學子甚至親自上前去接過了那沉甸甸的湯碗,將其安放在食案正中,這才說道:“今夜這頓飯,杜郎君辛苦了。”

  “哪來的話,各位為了那兩尾魚想盡辦法,絶不遜於古人臥冰求魚,我如今這又算什麼?還有,既是同門,我又在各位之後方才到這盧氏草堂求學,諸位不要見外,和其他各位師兄一樣叫我小師弟無妨。”杜士儀一面說,一面掃了一眼那所謂的“湯中牢丸”,想著這餃子在如今竟是叫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絲笑容。盛了一碗送到盧鴻面前,他四下一看盧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給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說道,“各位嘗嘗這牢丸滋味如何。”

  這湯中牢丸無論盧鴻也好,其他人也罷,都不是沒吃過,然而,那碗中的湯卻和平日寡淡的清湯不同,色澤微紅鮮亮,食之微微有些發酸,而牢丸形狀亦是和平日吃過的有些區別,一口咬下去湯汁四溢,雖有人被燙得慘哼一聲,但一個下肚,人人都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十九郎,這湯中帶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這牢丸的內餡……似乎有些特別?”

  “是,加了肉湯,至於菘菜,是此前我那崑崙奴田陌在峻極峰腳下親手種出來的。他閒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這便是菘菜肉餡。其實我本打算再備幾個其他餡料的,今日時間有限,卻是來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師弟你也別再去忙了,且一塊坐下來吃一些再走!”

  說到這裡,杜士儀見幾個學子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按著他坐下,他少不得依著他們,拿起筷子也一一嘗了起來。儘管此前放作料的時候,也都叫阿黃和竹影掌握份量,出鍋的時候他亦是試過菜,可此時此刻再嘗到這些滋味,尤其是這和白菜豬肉餡餃子極其相似的菘菜肉餡牢丸,他仍然只覺得心中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過年的時候……還真的只有餃子方才有那種濃濃的節日氛圍!

  只做了一小會兒,門簾便再次打起,這一回,他卻看見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門簾讓了盧望之進來。而盧望之手中捧著的條盤上,卻是一個蒸籠。當眾人手忙腳亂在食案上騰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籠,盧望之立時上前揭開了蓋子。只見蒸汽氤氳之中,赫然是七八塊方形糕團。盧望之親自挾了一塊送到盧鴻面前的碗中,見其面露怔忡,他便輕聲說道:“當日盧師一糕續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還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盧鴻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搖頭再也不提,只是夾了糕細細品嚐。也不知道是盧望之對於當年舊事印象太深刻,還是這些年一直在嘗試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間回到了當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雙黑亮眼睛的時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搖了搖頭道,“物是人非,虧你還能做出這糕來……十九郎,你們也都嘗嘗,雖則是尋常一道點心,細品之下,卻別有一番香甜。”

  不用盧鴻說,品出兩人之間彷彿有些隱情的杜士儀原本也極其好奇。此刻他挾了一塊糕入口,立時吃出其中應是加了一丁點棗泥,但除卻棗泥,彷彿還有些其他一時猜不透的東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澀口和粗糙,和想像中的可口美食還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學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這時候,盧望之方才漫不經心地笑道:“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盧師剋化不動,所以特意將粒子都磨碎了。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穀雜糧,從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塊做的,一天吃一塊,能夠熬過最難熬的饑荒。比起粥來說,可以算是那時候最美味的食物。為了這樣一塊糕,父親可以賣了兒子,母親可以賣了女兒,天底下最悽慘的骨肉分離,已經不算什麼了。”

  即便家境貧寒,幾個學子也都挨過餓,可聽見盧望之這平靜的話語,幾個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就連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盧望之顯然只是剛剛被勾起了舊日情緒,須臾便岔開話題不再提起。當最後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來,眾人各分了一盞在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低低感慨了一聲。

  “但願年年好,日日似此時。”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6-30 07:35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四十九章 天子徵召

  除夕過後便是正旦,盧鴻並不講課,杜士儀和盧望之賞了結冰瀑布的壯觀景象後,從後頭小路登上瀑布頂端,站在上頭俯瞰那座簡陋的授課草堂,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數枯黃的草木。下山之後回屋,盧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觀冰瀑賦》,文成之後給盧鴻杜士儀和幾個師弟們看過,眾人都讚口不絶,他卻滿不在乎地丟入炭盆中燒成了灰燼,笑說留著也無他用,還是用來祭春正好。

  一晃便過了元宵,盧鴻拗不過杜士儀天花亂墜一陣哄,很是無奈地讓他和一大堆弟子奉著去登封縣城的坊市看了花燈。

  儘管太上皇新喪,但民間在最初的三個月之後,便恢復了一貫的生活,元宵燈會也是照常。登封的花燈比起長安洛陽那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景象要遜色許多,可在山中清淨慣了,乍然看見那熱鬧喜慶鑼鼓喧天璀璨光華的夜晚,盧鴻仍然頗有興緻,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徹夜狂歡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隨即便宿在了杜士儀讓吳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並未驚動登封令崔韙之。

  不過,花燈雖連放三天,但盧鴻畢竟年事不小,次日也就回了山中。隨著年節漸過,數日之中,陸陸續續也有各色學子歸來,除卻一如既往送上束脩之外,也有的帶來了家鄉的特產作為禮物。不過,眾人都知曉盧鴻的秉性,盡心意的成分遠大於送禮。然而,讓杜士儀大為奇怪的是,回家完婚的裴寧也就罷了,卻是連崔儉玄也絲毫沒有任何音信。他本想讓吳九去登封縣廨打聽一二,可聽吳九提到一個消息,立時就打消了那念頭。

  就在去歲年末,為相數載的姚崇與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罷相,接替他們倆的,正是同樣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蘇珽!須知崔儉玄和他這種只需要顧著妹妹,其他不用太多理會的孤家寡人不同,崔家滿門皆為官,在這種政局變動中,說不定會有什麼動作,所以崔儉玄才暫時回不來!

  一晃到了二月初,崔儉玄和裴寧仍尚未歸來,但王威等人卻陸陸續續回來了,草堂之中其他回來的學子已經很不少,杜士儀再留著杜十三娘自然不便,即便心中不捨,但他還是不得不將其送了回去。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僕再加上田陌這一走,他立時覺得身邊冷冷清清,縱使盧望之還是一如既往不拘小節玩笑打趣,可他卻總覺得沒什麼精神,就連一貫能靜心的抄書,也偶爾會一時走神。

  這一天從盧鴻的草廬中單獨求教了一個時辰辭了出來,他才剛把手頭書卷丟在臨窗的書桌上,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大呼小叫。

  “大師兄,大師兄!”

  想起盧望之一大早奉命去嵩陽觀替盧鴻送信給如今去向成謎的司馬承禎,杜士儀立時出了屋子。見外頭那人赫然是去歲自己和崔儉玄初次來此時救過的那個薛六郎,他不禁微微一愣。這個聲若洪鐘卻膽小怕蛇的世家子弟是和柳惜明一樣持了薦書來求學的,雖沒有正式行禮,但每月的課業也是盧鴻親自批答。只是,此人大約是因丟臉的情形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向都避著自己和崔儉玄,和柳惜明也斷了往來,在整個盧氏草堂的眾多學子中,算得上是不甚起眼的。他記得柳惜明至今尚未歸來,這薛六郎似乎也是,不想今天卻突然出現了。

  “是小師弟啊……”薛六郎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便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大師兄可在?”

  “大師兄到嵩陽觀去了。”

  “那二師兄呢?”

  “二師兄和四師兄去山中採摘草藥了,其餘幾位師兄正好也不在草堂。倘若急事,我可以帶你去見盧師。倘若不是急事,幾位師兄傍晚前後必定回來了。”

  聽到這話,薛六郎不禁犯起了躊躇,好一會兒方才強笑道:“沒什麼太要緊的事,我還是回頭再來找大師兄吧。”

  見人匆匆忙忙就走了,杜士儀突然注意到,薛六郎褲腿上滿是泥濘,顯然是在入谷那條小路上一路疾馳。儘管這一冬的幾場大雪都在年前,年後天氣漸暖,那條山路倒也能跑馬,可往日總得慢行,要濺出這樣的泥點子,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薛六郎分明是為了急事而來,這會兒又含含糊糊過去是怎麼回事?想到這裡,他不禁滿是狐疑。可薛六郎的態度擺在那裡,他就算上前追問也未必有用。思來想去,他只得轉身回了屋子。

  要是崔儉玄那傢伙還在,倒是能與其聯手用些其他辦法試探試探,如今也只能等盧望之回來之後再說了。

  回屋之後專心致志繼續抄了幾頁書,杜士儀便漸漸忘記了剛剛心中的疑竇。可就在他提筆又蘸了一次墨時,外間突然傳來了更嘈雜的喧然大嘩,間中還夾雜著不少學子的嚷嚷。情知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丟下筆快步出門,入目的第一件物事便是山路處那高高飄揚的兩面赤旗,緊跟著便是數十騎衛士簇擁著當中一個紅袍官員。那一刻,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心裡冒出了一個本能的念頭。

  這排場遠大於此前奉旨巡視各州縣捕蝗事的監察御史劉沼,再加上那官員赫然服緋,恐怕此行來意絶非尋常!如此說來,之前薛六郎匆忙趕來,怕是就為了在路上遇到了這一行人,可恨竟不早說!

  他腦海中的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只見一騎人排眾而出,策馬到了那些圍觀學子面前,高聲說道:“奉天子詔,征嵩山隱者盧鴻!”

  聞聽此言,杜士儀心中再無遲疑,他一把拎起袍子下襬,一溜小跑往最深處盧鴻所住的草廬奔去,身後那些學子的驚嘆聲和議論聲,他都絲毫沒來得及理會。待到疾步進了屋子,因見盧鴻坐在居中的坐榻上,面上滿是凝重,顯然也聽見了動靜,他連忙趨前行禮道:“盧師,外頭的天使……”

  “我一介世外隱居之士,既未有治國之能,也未有治國之志,何至於天子一再徵召?”長嘆歸長嘆,盧鴻還是示意杜士儀扶著自己站起身,旋即淡然說道,“走吧,看看這一次又是何詔命!”

  當杜士儀扶著盧鴻來到那位業已下馬,此刻正笑容可掬捧著一個銅筒的那位緋衣官員面前時,這才發現此人頗為年輕,約摸只三十歲出頭,下頜唇上蓄著黑鬚,儀表堂堂。兩相廝見之際,其人甚至搶先行禮,緊跟著便含笑說道:“盧公大名,如雷貫耳,僕李林甫,忝為太子中允。今日能奉聖人詔命征盧公出山,不勝榮幸。望請盧公體諒聖人求才若渴之心,受命赴東都,不負聖望!”

  聽到這一番懇切有禮的話,旁邊不少學子都為之動容,可杜士儀卻是大吃一驚。此時此地見到這位異日權傾一時的權相,著實在他意料之外。而且,太子中允是正五品下的官員,再加上身在中樞,相比出身清河崔氏的崔韙之也要高上不止一籌,更何況李林甫更年輕,竟已經如此官運亨通!

  “老朽之身,不敢當如此謬讚。”盧鴻接到徵召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掃了一眼李林甫身後那些托著蓋有紅綢的托盤,一個個猶如釘子一般站得筆直的衛士,他便淡淡地說道,“天下賢士才俊比比皆是,愚一介山野草民,何稱賢才?”

  不等盧鴻繼續謙辭,李林甫便收斂了幾分笑容,雙手掣出了手中竹筒:“盧公請勿一味謙辭,這是聖人的征書,還請盧公一閲之後,再做決斷不遲。聖人一片誠心,盧公還請好生體味才是。須知君臣大倫,不可廢也!”

  這禮法君臣壓下來,杜士儀頓時感到盧鴻的手臂為之一僵。即便是他,也能體味到此言之重非同小可。沉吟片刻,他就悄悄鬆開了手,見盧鴻肅然正了衣冠,凜然雙手接下那詔命,他更是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然而,站在盧鴻身後的他仍然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位師長打開竹筒取出內中那張看似尋常白麻紙的詔書時,面色比先前更加凝重。

  “朕以寡薄,忝膺大位。嘗恨玄風久替,淳化未升,每用翹想遺賢,冀聞上皇之訓。以卿黃中通理,鈎深詣微,窮太一之道,踐中庸之德,確乎高尚,足侔古人。故比下征書,佇諧善績,而每輒託辭,拒違不至。使朕虛心引領,於今數年,雖得素履幽人之貞,而失考父滋恭之命。豈朝廷之故與生殊趣耶?將縱慾山林不能反乎?禮有大倫,君臣之義,不可廢也!今城闕密邇,不足為難,便敕賫束帛之貺,重宣斯旨,想有以翻然易節,副朕意焉!”

  前幾次的征書,盧鴻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相比之下,如今這份詔書的措辭隱隱之中透著凌厲,簡直是斷了他再次謙辭的可能。他當初就是眼看朝中那種你死我活的權力傾軋,對當官沒了絲毫興緻,再加上妻子早故,兒子夭折,這才索性隱居山中。只是沒想到,所謂的名聲一大,竟是又把他推到了這樣尷尬的境地!想著想著,他便只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倦意,就在這時候,旁邊的一隻手穩穩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中允,盧師年前才行過金針撥障術,過冬之際又病了一場,如今身體尚弱,恐怕難以應召。”

  李林甫剛剛就看見了攙扶盧鴻出來的杜士儀,此刻聞言又掃了一眼,見其目視盧鴻滿臉擔心,他自忖話已經說得夠透徹了,當即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道:“這些幣禮都是聖人所賜,還請盧公收下。僕這數日會留在登封縣城,若盧公回心轉意,可遣人告知。”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 12:46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章 禮有大倫

  天使蒞臨的場景,在盧氏草堂求學多年的學子曾經見識過,因而當李林甫一行人離開之後,那些年輕一輩的一時激動難抑議論紛紛少不得便有資歷老的出來笑話他們見識淺薄。其中一個年近四十的老生更是嗤笑道:“你以為盧師是那些把隱居視為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此前聖人幾次徵召,盧師都不曾出山應命,這次定然也不會例外!”

  “可天子誠心徵召,盧師一再抗命,萬一使得聖人震怒怎麼辦?”

  “大師兄又偏偏不在,幾位師兄都還沒歸山……”

  在這些各種各樣的議論聲中,杜士儀攙扶盧鴻回到了草廬。見其拿著那一卷白麻紙面露怔忡,他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在坐榻上坐了,這才輕聲說道:“盧師,畢竟暫且拖延了過去,您不如先休憩一會兒,慢慢再作決斷。”

  “你婉拒劉沼的那一次,他本就不是誠心而來,你敷衍兩句,他也就去了。而此前聖人雖徵召數回,但往往都是秘書省派員下來,此次居然是差遣五品以上官……唉!”盧鴻輕輕搖了搖頭,旋即將白麻紙詔書遞到了杜士儀面前,“這一卷征書,你也不妨看一看吧。”

  杜士儀此前在身後只約摸窺見其中寥寥數語,此刻盧鴻既然允准,他連忙雙手接過,旋即徐徐展開。從頭到尾看完了這短短的詔書,品味著其中字句的深意,他忍不住也是心中一沉。

  從學大半年,盧鴻的性子他已經很清楚了,淡泊名利有教無類,閒時召集學生問難,詩文集會,乃至於與一眾友人互書詩文唱和,書畫娛情,對於史話中那些明君賢臣治國之理也很有自己的見解,但對於官場名利卻一丁點興趣都沒有,所以不應徵召並不是矯情,而是真心。

  想到這裡,他便將詔書交還了回去,見盧鴻揉著眉心滿臉疲憊,他知道自己此時留著也勸慰不了什麼,當即便辭了出來。出了草堂,得知盧望之仍然沒有回來,他不禁眉頭緊鎖,回到屋子裡抄了許久的書也仍然不能平靜心情。

  直到傍晚時分,盧望之方才趕了回來,得知自己不在的時候竟有天使蒞臨,這位素來散漫不拘禮節的大師兄亦是一時眉頭緊蹙。而宋慎侯曉等人先後返回,對於這再次送到草堂的征書,竟都有些一籌莫展。幾個人彙集草堂商量對策之際,既有人勸解盧鴻勉為其難應徵,也有人堅決認為不當應徵,一時各據其詞爭論不下,只有盧望之和杜士儀始終一言不發。

  這一夜,也不知道草堂中有多少人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因而大清早杜士儀頂著黑眼圈出來,一眼看到盧望之亦是眼圈青黑,兩人你眼望我眼,盧望之便笑了起來:“沒想到連聰明絶頂的小師弟也成了這樣子……別想這麼多了,總而言之,昨夜我服侍盧師安寢,他已經做了決定。既然之前一直不應徵召,沒有如今因為詔書嚴厲,就勉為其難應召的道理。當今聖人誅逆韋復社稷,雄才大略,應不是那等無心胸之人。”

  話雖這麼說,這一日盧鴻亦是照常開講《禮記》,然而,杜士儀總覺得心裡放不下。午後時分,他站在冰層融化,水流比起雨季卻大為不如的瀑布前頭,抱著雙手微微發呆,直到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他方才轉過頭去,卻是看到一行人從山路那邊行來。

  他本以為又是李林甫那一行,可細細一看,只見最前頭的那人大約二十出頭,身材粗壯魁梧,一身土黃布衣,身後其他人亦是服色整齊,看上去更像是豪門僕從。果然,不多時,便有人大聲嚷嚷道:“東都永豐裡崔家來人給盧師送年禮了!”

  得知是久未有音信的崔儉玄派了人來,杜士儀自然立時趕了過去。不過,盧望之卻比他早到一步。得知回了東都的崔儉玄這次派出的不是尋常從者,而是讓自己的乳母之子蘇桂領著五六心腹前來送年禮,杜士儀立時忍不住和盧望之對視了一眼。兩人也不再追問其他,當即把蘇桂領到了盧鴻的草廬。而蘇桂在恭恭敬敬致以問候,以及送上那些各色禮物之後,登時毫不遲疑地說出了此行最重要的另一個目的。

  “盧公,盧郎君,杜郎君,我家郎君差遣某前來草堂,一則是問候送禮,二則是為了這些天發生的變故。去歲年底,姚公連番上書請辭,並舉薦了宋都督代己。此後,姚公和源公一併罷相,而宋相公和蘇相公已經拜相。聖人原定年初巡幸東都,誰料想太廟祭室卻突然崩塌,經姚公上書勸解,方才按計劃巡幸東都。為此姚公雖致仕,依舊五日一朝榮寵依舊,就在日前還上書奏請各州縣多舉忠良賢才。尤其是山野草澤多有賢才隱者,應徵召授官,以求再無人才遺漏。”

  一聽這話,杜士儀登時眉頭一挑:“莫非是提到了盧師?”

  “正是。”蘇桂點了點頭,隨即恭恭敬敬地說道,“雖則兩京附近,隱居山野的高士眾多,但若論聲名,無過於盧公。聽說姚公奏疏一上,便有人提到了盧公,故而聖人立刻下了征書。”他猶豫片刻,最後還是直言說道,“我家郎君回了東都之後,因前來求學於盧公的事人盡皆知,慈惠坊姚家大郎還親自來探問過。後來吾家郎君得知聖人打算下詔征隱士,本就急著想要趕回來,誰知道太夫人卻突然病了,最後郎君不得不以送年禮為由,派了某前來報信。”

  “十一郎有心了……昨日,聖人的徵召詔書就已經來了。”

  蘇桂聽了盧鴻這話,一時大訝,見杜士儀滿臉苦笑,盧望之亦是眉頭緊皺,他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不過,該帶到的話已經都帶到了,他行過禮後便知機地提出告辭。杜士儀掃了一眼盧望之,便起身把蘇桂送了出來。到了草廬外,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家郎君差遣你來之前,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蘇桂彷彿早知道杜士儀會有這一問,四下里一看便壓低了聲音說道:“杜郎君,我家郎君說,書信不便,只能帶口信。事已至此,他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回返。您得勸一勸盧公,此前已經辭過三次朝廷徵召了,這次倘若再辭,恐怕朝中會有非議,保不準還有人會藉此為難,還請郎君多多勸說,請盧公其勉為其難應命。

  這次前來徵召的使者李林甫是右武衛大將軍彭國公李思訓的侄兒,宗室子弟,年紀雖不大,可不少公卿都為其姻親,那些王宅公門之中,他也都是座上客。此人應命而來,若有不成,回去之後必然會在朝中顯貴面前添油加醋,對盧公極其不利。郎君還說,此行隨某同來的人,留下二人隨侍盧公左右,以便日後侍從前往東都。”

  聽了這話,杜士儀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崔儉玄儘管對讀書聽講興趣不大,但對盧鴻卻頗為敬重,如果不是被家中絆住,憑著這傢伙的性子,溜都能溜出來,決計不會一去不復返。算算當今天子李隆基登基已經好幾年了,如今甚至連姚崇都說罷相就罷相,足可見天子權威之重。若是要強徵一個隱士,個人意願所能夠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微乎其微。不過,崔儉玄派人通風報信是正常的,可能夠分析得如此絲絲入扣,彷彿不像是他印象中那位崔十一郎。

  當著蘇桂的面,他自然不好表露出如此詫異,點點頭後,又讓蘇桂給崔儉玄帶去口信,道是自己會見機行事,等到蘇桂留下兩人,他遠望著那崔氏一行家僕消失在了山路的盡頭,不禁若有所思地又出起了神。就在這時候,他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可是十一郎給你帶了什麼口信,讓你這麼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樣?”見杜士儀扭頭看了自己一眼,隨即沉默不語,盧望之不禁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如此!你和十一郎平日裡就形影不離,現如今他派了人來給盧師通風報信,少不得會額外囑咐你什麼。不過,你也不要杞人憂天。天底下有的是雄心勃勃,一心想著青雲直上一展抱負的人,也有一心只求鑽研學問有教無類的人,盧師便是後者。朝中風雲如何,和山野之人無干。”

  見盧望之說得這般簡單,杜士儀不禁笑道:“大師兄真豁達!”

  “不是豁達,無慾則無求。盧師亦是如此,周旋朝貴之中,仰人鼻息度日,如此生活,盧師是決計不願意去過的!”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雖說我很想附和大師兄,但今次之事,恐怕無法如此簡單善了。”

  杜士儀苦笑一聲,隨即便大步回了草廬。見主位上怔忡歪坐的盧鴻看也不看旁邊堆著的各色盒子禮物,他便在其面前跪坐了下來,鄭重其事地說道,“盧師屢辭徵召,海內傳為美談,然弟子斗膽請問,盧師辭征闢,如今已經幾次了?”

  盧鴻尚不及回答,杜士儀身後進來的盧望之便代為答道:“不算此次,前後已經三次了。”

  “不錯,已經三次。三次婉辭,聖人卻不以為忤,今次再度使人持幣禮徵召,傳揚開來,人皆會說聖人求賢若渴,而盧師極有可能卻會背上恃才傲物之名。更何況今次征書措辭不比從前,而且朝中風雲變幻,山野之人也未必能夠獨善其身。盧師雖淡泊名利,但正如詔書以及那李林甫所說,禮有大倫,君臣之義,不可廢也,若一味推辭,異日難免有人以此相責

  聽到背後一陣腳步聲,杜士儀知道盧望之也進了屋子。抬頭見盧鴻面露鄭重之色,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此刻受了徵召前往東都面君,盧師大可在御前堅辭出仕!如此一來,不但聖人明了盧師心志,天下人亦會明白盧師的為人。”

  盧鴻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身前那上緣早已被磨得極其光滑的憑幾,輕輕點了點頭:“也罷,那就去吧。不過,你既然此前已經辭之以我去年行過金針撥障術,冬日又病過一場,那便暫且拖著,能拖過今年最好。否則,如今草堂各方學子都已經回來了,若是讓他們一番奔波白費,豈不是耽誤了他們的課業?望之,你到時候隨我同行。至於十九郎……”

  “還請盧師屆時也允准我一併同行。說起來,我和十三娘離鄉久未歸,趁著此次前往東都,到時候我還想帶她順便回長安一趟。”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 11:04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一章 人心向背

  草屋中,吳九見杜士儀隨手翻著那一本本厚厚的賬簿,心裡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其從中挑出什麼錯處來。許久,他才看到杜士儀抬起了頭,合上那最後一本賬簿,看著杜十三娘說道:“也就是說,這三個月間,刨除必要的成本,所得是二百貫?”

  “是,阿兄。因為此前是過年節的關係,接下來應不會有這樣好的所得了。”

  “嗯。”

  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衝著吳九點了點頭:“這樣,我已經讓田陌給崔明府送了信,你把其中一百貫送去縣廨給崔明府,就道這一百貫是償還崔十一郎當初借出的本金,請他代為送回東都永豐坊崔家。那餘下一百貫,你給我設法換成金子。接下來租約還剩三個月,再有產出,你還是將其中一半先送去給崔明府處,權當是崔十一郎的利錢。”

  吳九在縣廨應奉多年,渾身消息一點就動,再加上這幾日登封縣城內也傳出了一點風聲,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郎君,聽說聖人下書征盧公,可是真的?”

  “沒錯,不過盧師如今大病初癒,得休養一陣子,到時候我也要隨著一塊去東都。”見杜十三娘滿臉的意外,杜士儀便笑道,“十三娘,我已經請了盧師允准,出行的時候也會帶上你。若是回頭萬事順遂,我們就再回關中一趟看看。這一出來便是一年多,連樊川家中如何我都快要忘了。”

  “啊!”

  杜十三娘固然喜出望外,吳九亦是吃了一驚,隨即明白杜士儀要兌黃金卻是為了去洛陽後的開銷,心中不禁五味雜陳。此前杜士儀替他還了那筆險些把他逼死的債務,要說不感激那自然不可能,可從自由身到為人奴婢,他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更何況那酒肆的生意如今要多紅火有多紅火,可所得與他再不相干。相形之下,他在那五百口豬上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到頭來辛辛苦苦只是一場空。就在他低頭氣悶之際,突然耳朵又捕捉到了一句話。

  “接下來那三個月的營收,除卻送一半去崔明府那兒,剩下的一半,便是你的所得。”見吳九一下子抬起了頭,臉上赫然寫滿了難以置信,杜士儀便笑著說道,“此前你想來也投入了眾多本錢,該受的教訓也已經受了,那些錢也是你該得的。等我出發去東都之際,便到縣廨給你放良文書,那時你就是自由身了。”

  倘若說最初是難以置信,那聽到放良文書四個字,吳九更是覺得猶如夢中。須知如今小康之家也往往蓄上一二奴婢使喚,終其一身都是主家之人,至少他幾乎不曾聽見有哪家放免過奴婢的。他當初簽字畫押之後,就沒奢望過此生還能豁免。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見杜士儀絲毫不像是說玩笑話,他心頭一熱,不禁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本能地磕了幾個頭。

  “郎君恩重,某無以為報……某雖粗人,卻還知道忠義道理,此生當竭力隨侍左右聽候差遣,絶不敢求郎君放免。”

  “隨你吧。”杜士儀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你只自己好好思量就是。倘若今次錯過,他日你但求放免,我卻未必答應了。好了,我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去吧。”

  等到吳九畢恭畢敬又磕了一個頭後起身告退,杜十三娘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緣何又不要他了?”

  “留一個三心二意的人,還不如不留。所以,等他想清楚了再說。”杜士儀看著攢眉沉思的杜十三娘,忍不住又和從前一樣,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她的眉心:“這些事情你不用去想,盧師說是要應徵,但恐怕要拖到年底甚至明年了。與其思量這些,你倒不如想想自己喜歡吃什麼,這春天一到,正是播種時節,田陌前幾日到草堂來送東西的時候,就已經對我說要多墾幾分地出來,除了種菜蔬之外,他竟還打算種些小麥。”

  見杜十三娘點了點頭就立時叫上竹影出去了,杜士儀這才來到東屋,在自己當初只能一動不動躺著的那張竹製臥床上躺了下來。他一隻手緩緩轉動著手中銅膽,另一隻手輕輕摩挲著那歷經多年光滑無比的床沿,眼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初自己掙扎不能的一幕。

  一晃一年多過去,隨著他做的一件又一件事,他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已經日益增加,更何況,他可不是從前那個杜十九郎!

  當李林甫帶著從人如約在三日後到訪,得知盧鴻身體尚未大好,兼且草堂弟子眾多,需得徐徐安排,動身之日如今無法確定,但卻準備了一份奏疏請其代為轉奏,他雖說有些不悅,但想到此前那幾趟下征書的官員都是無功而返,他思來想去也就姑且答應了。畢竟,即便他覺得此行手到擒來應該理所當然,可盧鴻從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辭過征書,萬一固執勁再犯,他若是真的強徵而惹惱了人,這一趟撲空回去,必然少不了會遭人中傷。與其如此,還不如如實覆命,如此天子惱的也不是他。

  想來盧鴻也是海內名士,決不至於出爾反爾!

  李林甫這一走,那些背井離鄉前來求學的其他學子,也都從最初得知天子徵召時的興奮和激動中回過了神來。畢竟,倘若盧鴻就此出仕,他們再到何處方才能訪求到如此學問精深卻又有教無類的師長?因而,當這一天盧鴻在草堂中為弟子們講課的時候,捱到一堂講完,忍不住就有人嚷嚷了一句。

  “盧師不能辭征不往嗎?”

  這一言起頭,自然少不得有人附和,但也有人譏刺道:“天子征書,豈是說辭就辭?我等學業固然重要,但總不能不顧盧師為難!”

  此說也激來了眾多應和,眼見眾說紛紜,盧鴻少不得舉了舉手,見底下漸趨平靜,他便微微笑道:“我如今身體尚孱弱,就是啟程前往東都,也應在年底或是明年,更何況頂多數月便回,屆時仍會開堂講課,你等不用擔心。”

  聽到下頭傳來了一陣難以抑制的歡呼,他又含笑說道:“治國平天下,非我所能,但日後若你等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我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了!”

  等到那一陣轟然應諾漸漸止息,他方才繼續說道:“正因為學海無涯,我至今尚未體味到學問真諦,爾等也不可稍有懈怠。從即日起,草堂將常開問難,不論我及爾等,彼此印證所學,必然都能夠有所精進!”

  “謝盧師教誨!”

  儘管天子征書一度在草堂引來了眾多議論,然而,盧鴻表示會應徵前往東都,卻不是現在,得等到身體養好,更勉勵上下弟子潛心向學,草堂中頓時一片蔚然成風的好學氛圍。每五日的問難更是由諸學子將近日疑難一一書寫於紙上,屆時彙總一題一題提出,不拘誰人都可踴躍解答,錯者不論。因而,每次說是兩個時辰的問難,一度都會延長到三個時辰甚至四個時辰,自旦達夕,甚至時而會自夕達旦,一時人人獲益匪淺,自然更加樂此不疲。

  轉眼間便是三月,崔儉玄和裴寧先後讓人送了信來。崔儉玄在信中言簡意賅地說,自家祖母病勢沉重,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回返;而一貫冷傲的裴寧也同樣是陷入了麻煩,信中道是兄長給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家中遇到了一些事情,因而身陷洛陽無法回返,很是表了一番歉意。無論前者還是後者,紙捲上的字無不是力透紙背,誰都能看出兩人對於沒法歸來的鬱悶。

  儘管少了個常常語出刻薄,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朋友,又少了個面冷心熱,嚴格卻助益匪淺的三師兄,但既然兩人回不來,杜士儀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充實到緊張的日子。抄書、聽講、問難、琵琶、樂理、騎馬、練銅膽、跟四師兄爬山,再加上還要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他幾乎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半,一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幾乎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經歷著人生中最大的蛻變。

  這一日正值月末,因草堂中又要採買炭米,他便和盧望之帶著兩個崔氏家僕前往登封縣城。甫一進城,沿著城中那條南北向的嵩陽街尚未來到坊市,杜士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疾馳的馬蹄聲,繼而就是嘹喨的大喝。

  “聖人下詔,大赦天下!”

  聞聽此言,杜士儀忍不住和盧望之交換了一個眼色。情知登封縣廨前的告示牌必定會貼出這大赦詔的內容,一行人少不得先折往了縣廨。果然,告示牌前已經擠滿了人,縣廨的刀筆吏貼好了榜文之後,便大聲說道:“聖人詔命,大赦天下罪人,唯謀反大逆不赦;河南府免租庸調一年;河南府及河北道去歲遭水災以及蝗災各地,無用交納今歲地租;武德貞觀舊臣子孫無官位者,令各方官府訪求後人上奏;隱逸山林名聲顯赫卻不願出仕者,州牧上奏舉薦!”

  那一句句原本對仗整齊的駢文詔書被他這一解釋,擁擠在那兒的人們一時間都聽懂了,四處立刻傳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杜士儀想起此前公孫大娘說起前年蝗災之後並未減免賦稅,疑因姚崇一時私心所致,如今儘管這減稅免徭的詔書雖來得稍晚了一些,但確實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聲。苛政猛於虎,善政得民心!這一道詔命,可是德人無數,活人無數!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 09:10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二章 車馬碌碌向東都

  時值盛夏,嵩山少林寺卻依舊香火繚繞人氣旺盛。已經是第二次來的杜士儀如同第一次一樣,先是一面逛一面參拜了前頭各處大殿佛堂之後,方才來到了塔林。熟門熟路找到了一旁那小屋,他卻發現公冶絶正弓腰背對著自己,左手放木料,右手持斧,專心致志地劈砍著身前木樁上那一塊塊圓木。陽光之下,只見其左右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動作除了有力而簡潔,更多一份行雲流水。不知不覺,他就若有所思看住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便只聽得身前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你可想來試一試?”

  聞聽此言,見公冶絶已經站直了身子,隨手拿起脖子上掛著的那條布巾擦了擦臉,杜士儀便若有所思地走上了前。然而,看清了那一把平放在木樁上,斧背厚重斧身寬大,鋒刃更流露出絲絲寒光的斧子,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公冶先生說笑了,恐怕我雙手也未必提得起來。”

  公冶絶似笑非笑點了點頭,“果然讀書人便是眼光不錯,不至於像那些不自量力的遊俠兒一般,看到什麼都躍躍欲試。今日怎就你一個?你那個性子衝動的同伴崔十一郎呢?”

  “他家中祖母病了,因而去年末回了東都就久久都不曾歸來。”杜士儀把崔儉玄量了銅膽尺寸,放言回家要鑄造一對一模一樣的事情說了,這才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了那兩個彷彿更顯錚亮光滑的銅膽,於右手把玩了起來。相比從前最初的小心翼翼,如今他每日但有空閒,走路躺下都常常此物不離手,因而但只聽見兩枚銅膽在指掌之間飛舞,恰是彷彿輕若無物一般。直到公冶絶微微頷首,他這才把這一對銅膽雙手呈了過去。

  “此物於我來說已經沒用了,你留著吧。”話音剛落,公冶絶卻突然迅疾無倫地探手一抓,只用三指便輕輕鬆鬆將這一對銅膽捏起,隨即一聲叱喝,就在他眼前的杜士儀但只見兩道寒光一左一右從雙耳擦過,隨即就聽背後兩聲悶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徐徐轉身,就只見那堅實的青板路上已經出現了兩個深深的凹痕,而兩個銅球已經滾到了靠牆處。一想到這東西若是砸到人時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是我請一個煉丹的道士,用精銅混合隕鐵紫銅鉛鋅等數金所鑄,所以堅硬耐磨,到少林寺之前,我也曾經用此物打過那些飛禽走獸,如今身在佛門之地,用不著了。這手法倒不難,只要你腕力腰力眼力足夠便可,即便打偏,卻也是有打草驚蛇之效,和劍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公冶絶示意杜士儀上前撿起那兩個銅膽,隨即招手把人叫到身前,這才淡淡地演示了剛剛的運力訣竅,等杜士儀記住了,他方才突然開口說道:“聽說天子下了征書,持幣禮征懸練峰盧公?”

  “是。不過盧師身體尚未大好,再加上草堂學子云集,恐怕不能立時應召前去東都。”

  “原來如此。”

  公冶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旋即一言不發徑直迴轉了屋子裡。不消一會兒,他便手持一口劍從屋子裡出來。杜士儀恍惚之間竟是有一種錯覺,就只是手中多了那一口劍,這位原本看上去只是體格魁梧相貌粗豪的老者竟是散發出一股撲面而來的鋒鋭之氣。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這何止是一股鋒鋭之氣。公冶絶只是右腕一抖,疾刺上撩斜劈,劍光乍現,那種鋒鋭之氣一時竟有若實質,隨著那一招一式都在面前漸次演練開來,他彷彿臉上身上都能感覺到那種彷彿要裂膚而入的刺痛感。儘管如此,他仍然竭力睜大眼睛分辨其中變化和招式,儘管眼睛幾乎被劍光所惑,可他仍然拼盡所能,憑著抄書鍛鍊出來的記憶力,硬生生記下了七八成。

  “殺敵之劍,不在招式,而在隨機應變,窺敵漏洞,然後一擊必殺。”公冶絶俶爾收劍解釋了一句,見杜士儀若有所思想了一會兒,隨即點了點頭,他便繼續說道,“但你既然未有與人對戰的經驗,若無固定的招式,窺敵漏洞之前,自己就先被人打趴下了。這驚虹劍是我入門的劍法。你也不要小看這入門二字,只要練純熟了,就是公孫那般看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劍舞,你再見到也會覺得不過爾爾罷了。好了,你練來給我看看。”

  儘管知道公冶絶必然不至於期望他立刻能原樣使出來,但要把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動作在手上復原,對於杜士儀來說仍然是一個不小的考驗。接過公冶絶信手丟過來的長劍,他因為起初那笨拙的動作,引來了無數次惱怒的呵斥,直到最後幾乎脫力坐倒在地,他也不過勉為其難把動作架子給擺熟了而已。

  “好了,我能教給你的便只有這些。招式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若不交戰,一輩子都練不出真正的好劍法。你是讀書人,身若游電,劍若驚虹,這八個字你自己好好體味。”說完這話,公冶絶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回屋,臨關門之前卻又吩咐道,“見了崔十一郎,記得對他說,學劍之心不在一時,而在一生。”

  眼看著那扇門在自己面前徐徐關上,杜士儀看了一眼手中那把樣式樸實無華的長劍,最終一按地面站起身來,顧不得身上酸麻,深深施禮道:“多謝公冶先生這番指點!”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轉眼間便又迎來了一個新年。學子們離山辭別盧鴻之際,想到盧鴻就要應徵入京,大多比往日多了一番傷感不捨,更有多年從學的學子伏地痛哭流涕,這才上路回鄉。這一年的除夕節,除卻尚未回來的崔儉玄和裴寧,其餘入室弟子都沒有回鄉,陪著盧鴻過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新年。

  過了元宵節後,盧鴻便開始預備行程。儘管弟子們人人都願意跟隨,可他仍是只帶了杜士儀和盧望之兩人。一行人乘馬從山路出谷,盧鴻便換乘了那輛崔儉玄留下的牛車,僱了馬車過來會合的杜十三娘和竹影合乘一車,杜士儀則是和盧望之上馬隨從。儘管出身范陽盧氏,但盧鴻多年隱居山中,身邊所餘除卻廚下造飯的老嫗阿黃,便只有一個年邁老僕隨侍。慮及一路車馬勞頓,盧望之便將阿黃和那老僕也留了下來,如此一來,隨行的除卻不到半年躥高了大半個頭的田陌之外,便是前次崔儉玄派來送禮後留下的兩個崔氏家僕。

  順著大路走了不多久,便只見前方一騎人風馳電掣行了過來。此人到近前處勒馬停住,隨即拱了拱手道:“敢問可是懸練峰盧公?”

  杜士儀一眼便認出那正是崔韙之的從者崔圓。面對這明知故問,忙看了一眼盧望之,見大師兄授意自己前去接洽,他當即策馬向前點點頭道:“正是。”

  即便認出了杜士儀,崔圓還是一切依禮行事,此刻得了回答,他方才滾鞍下馬,再次交手行禮道:“盧公,某乃崔明府從者。明公得知盧公今日啟程赴東都,特意具儀前來相送,便在前方十里亭。還請盧公稍緩行程,撥冗一見。”

  崔韙之這登封令既然親自來送,杜士儀到牛車旁向盧鴻稟報之後,盧鴻便點點頭答應了。所幸這一程乃是順路,眾人徐徐行去,到了十里亭前,便發現亭子周圍已經有一二十家僕守著,又設了圍障。崔韙之親自上來,執意扶了盧鴻下車進了亭中,隨即便雙手奉酒道:“懸練峰得有盧公,一時名山生輝;登封得有盧公,方才為學子口中聖地。今日盧公應天子征書前往東都,我身為本縣主官,只能親自送行一程。惟願盧公一路平安,事事順遂。”

  不祝鵬程萬里,而願事事順遂,自然是崔韙之判明了盧鴻的性子。見這位聞名四方的隱士含笑滿飲了自己所敬的水酒,崔韙之少不得又敬了盧望之和杜士儀,又送上了一份程儀。不等盧鴻推辭,他便誠懇地說道:“內中只是幾包登封特產的酸棗以及一些乾菜,禮輕情意重,萬望盧公不要推辭。”

  見盧望之接過之後,點點頭表示那包袱應確是這些東西,盧鴻方才含笑謝過。這時候,崔韙之笑說有幾句話要囑咐杜士儀,順順利利把人拉到了一邊。

  甫一開口,他便正色說道:“十九郎要還錢給十一郎,卻讓那吳九送到我家裡來,這不是認錯了門頭?我知道,恐怕是這些錢太過沉重,你覺得路上難以攜帶,所以,我替你兌成了四十兩黃金。”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邊的兩個僕從,“金子在他們身上,你們此番從者太少,我遣他們和你從行。等到了東都,你自己直接把金子送到永豐坊崔家還給十一郎,那豈不是更好?”

  自己那一百貫錢才兌了十八兩黃金,杜士儀哪會不知道崔韙之這一出手另有添頭。吳九當初蓄養的豬已經完全出清,又分得了錢,喜出望外的同時更不敢要什麼放良文書,安置好了家人便主動先去東都洛陽打前站了。此刻品著崔韙之這話中另有所指的意思,他便含笑舉手行禮道:“既如此,多謝明公好意!”

  “你和十一郎是同門,我也當你是自家子侄,還用得著客氣?十九郎,你這一路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最後道了別,一路目送那一行車馬漸行漸遠,崔韙之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不論如何,前年要不是杜士儀自告奮勇捕蝗,也沒有他今年即將到來的遷轉。在正六品的職官上頭,他呆了太多年,此番一擢升,他便遷轉原州長史,位在正五品上,再磨一兩年,一州刺史便是穩穩噹噹的。所以,不過添了區區幾兩黃金,又加了一二點撥之語,完全是值得的!說起來,崔儉玄那裡,他倒是可以悄悄捎個信過去,想來那位十一郎會領情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 09:38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三章 勛戚相邀約

  由登封往北,再到偃師往西,便是前往東都洛陽的通衢大道。這條官道歷經秦漢魏晉隋唐歷代,一直都勤加整修,再加上唐高宗和武后都曾先後封禪嵩山,因而路途平坦車馬暢通無阻,最適合出行。

  這天晚上在偃師旅舍休息,店主因家中妻子喜得麟兒,極其高興地請了上下住客一頓酒,杜士儀對那濁酒興緻不高,盧鴻年紀大了,也不過淺嚐輒止而已,可不少個性豪爽的客人卻是痛喝一氣。一晚上十幾個客人喝了五六鬥酒,酒酣之際,一個個半醉男人彼此相攜載歌載舞,半醉的盧望之硬按著杜士儀彈了一曲他如今已經練得極其純熟的《樂游原》作為伴奏,那熱鬧的場面一時蔚為壯觀。

  儘管只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但無論盧鴻還是杜士儀盧望之,經過這一夜,心情都為之改觀。

  次日一大清早,他們便啟程出發,從偃師到洛陽不到八十里,一行人一大早上路,直到將近傍晚時分,方才遙見洛陽城。儘管記憶中對洛陽是如何一座雄城依稀有些印象,甚至還記得洛陽牆高九仭,隍深五丈,可畢竟和此刻這番目睹有些差別。當官道盡頭那座城池由遠及近,幾乎完全佔據了整個眼簾,繼而更隨著越行越近,最終抵達建春門的時候,他抬頭看著那綿延看不見邊際,高聳威嚴的洛陽外郭城,終於忍不住為之歎服。

  這便是和長安齊名的東都洛陽!

  建春門有左中右三門道,每門道約摸二丈許,全都是青石鋪地。一行人不過在高大的建春門門樓下稍一停頓,立時便有兩個軍士迎了上來。掃了一眼那當先的牛車,其中一個較為老成的軍士制止了要上前盤查的同伴,客客氣氣的開口問道:“車中是永豐坊崔氏家人?”

  杜士儀少不得徐徐策馬上前說道:“我等從登封來,牛車是永豐坊崔十一郎出借。”

  剛剛看到車廂上頭的崔氏表記,此刻卻得知不是崔氏的人,那軍士眉頭微微一皺,這才正色問道:“那可有公驗路證,或是州給過所?”

  登封縣隷屬河南府,申請公驗或是過所要到河南府所在的洛陽,這便相當於來回跑了兩趟。因而,杜士儀便含笑說道:“因日程倉促,未及到州府報備。然有天子征書一道,可供勘驗。”

  那老成軍士聽到這些人居然未及到官府報備,即便乘的是永豐坊崔氏的車,那也決計不能輕易放行,原本面色一沉,可聽到天子征書,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慌忙行禮說道:“不知是聖人所征賢士,多有怠慢!還請稍候,今日是我左領軍衛戍守建春門,某這便去回稟隊正!”

  那老成軍士行禮之後就一溜煙轉身跑了,剩下的一個則是吆喝指引了後頭等著入城的人繞道而行,又上前請他們移步往最右邊的門道。等到了那右門道一邊的空地等候時,杜士儀這才發現,此門道的青石路上設有四道車轍溝槽,可供兩車同時進城,而再看最左邊的那門道卻出城車馬不絶,而中間的門則僅供行人進出,竟是進進出出秩序井然。不消一會兒,一個身穿戰襖的軍官便隨著此前那個老成軍士大步走了出來。只見他鬚髮微卷,身材高大壯碩,彷彿有些塞外胡人血統。

  “既是登封來人,可是嵩山大隱盧公到了?”

  這軍官顯然消息靈通,一上前便客客氣氣問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又見牛車車簾打起,內中確實坐著一個半百老翁,他少不得又上前數步見禮,恭敬地請了天子征書仔細查看,這才雙手奉還,因笑道:“去歲太子中允李公由建春門回東都的時候,就曾經提過此事,請戍守城門的各衛留意,這日久天長,大家都快忘了,沒想到盧公真的到了,某還真是有幸!如今距離閉門鼓擂響所剩時間無多,盧公想來久未至東都,今日禮部投書恐有不及,既是所乘永豐坊崔氏的車,不如某帶路前往永豐坊趙國公第?”

  盧鴻微微躊躇,隨即便搖了搖頭道:“如今已經天色不早,再去攪擾別家未免不便。我記得南市西勸善坊東北隅,有旅舍頗為清幽,就在那投宿一晚,明日再去禮部。如此一來,宵禁前便可進坊門,不虞犯了夜禁。”

  那軍官也不過提一句,盧鴻既然有主意,他便不再堅持。他領著眾人從右門道進了城,招來一個軍士令牽來馬,隨即便上馬在前頭作為先導。

  建春門大街乃是貫穿洛陽東西的大街,南北寬七十五步,兩邊綠樹成蔭,中央御道供天子車駕出行,兩旁則是車馬所行的馳道,再兩側便是百姓行路的步道。如今天色已晚,杜士儀但只見街頭行人車馬寥寥,多半都是行色匆匆,顯然也都想趕在夜禁之前回家。可巧的是,當那軍官把他們送到勸善坊坊門處時,就只聽暮色之中傳來了一聲鼓響。隨著這一聲,就只聽更多的鼓聲一塊加入了進來,顯見是各條大街鼓樓上的閉門鼓全都同時敲響。

  與坊中武侯明言盧鴻乃是天子下詔所征的賢士,那軍官便立時告辭離去,杜士儀詢問名諱時他本不肯留,只道是順手之勞,禁不住再三追問,這才笑言是左領軍衛隊正康庭蘭。杜士儀想到崔韙之所贈那些登封土產,當即靈機一動,卻是包了一些酸棗讓其帶了回去,果然讓那康庭蘭喜笑顏開。

  這一陣小小的插曲過後,坊門已經完全關閉,天色亦是漸黑,儘管那坊中武侯不像康庭蘭一般聽過盧鴻大名,卻仍是極其恭敬,送到旅舍門口後再三囑咐了店主,這才反身離去。和此前那軍官一樣,盧望之一樣是贈了一小袋酸棗,物雖賤,但那武侯笑著行禮謝過,離開之際便扔了一個在嘴裡嚼了起來。

  登封到洛陽的官道不過二百餘里,這一路走了四日,一行人一路並未投宿驛站,在村莊和偃師旅舍住了三晚,如今終於到了這洛陽城,用過晚飯後自然各自早早回房歇息。然而,杜士儀回屋方才剛剛坐下,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郎君,郎君。”

  這外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因而杜士儀遲疑片刻,這才來到門後問道:“誰?”

  “是某,崔丙。”

  撥開門閂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杜士儀便看到外頭站著的赫然是一個崔氏家僕。那崔丙行禮過後,便滿臉難色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外頭有人送了帖子進來,道是得知赫赫有名的嵩山隱士盧公奉了天子征書抵達洛陽,最是仰慕盧公這樣的高潔雅士,因而派人來請盧公赴宴。”

  杜士儀聞言大訝,皺眉問道:“我等才剛剛安頓下來,誰人消息竟然這麼靈通!”

  “是同住在勸善坊的昭成太后之弟,畢國公竇希瓘。看情形,應是盧公進勸善坊的時候被人窺見,於是往報了那位畢國公。”

  竇希瓘這個名字乍一入耳,杜士儀只覺眼前一瞬間浮現出了一個身材魁梧腰圍肥碩的半百老者,富麗堂皇的大堂中,除了金碧輝煌的陳設,就是無數被珠玉錦繡包裹著的姬人侍婢,高朋滿座觥籌交錯,一派奢靡氣象。情知從前的杜士儀曾經出入過竇家,沒少見過這位畢國公,他微一沉吟,伸手接過了那崔氏家僕送上來的泥金帖子,展開一看,見落款寫著龍飛鳳舞的竇希瓘三個字,他便合上了帖子,點點頭說道:“你先去吧,我去和大師兄商量商量。”

  盧望之的客房中,盧望之接過帖子只掃了一眼,便隨手往旁邊高幾上一撂,似笑非笑地說道:“盧師一路車馬勞頓,恐怕打不起精神來,不用去驚動他了。小師弟,咱們哥倆去見識見識,看看洛陽城中的豪門貴第究竟是何光景!”

  杜士儀很清楚,盧望之素來是疏懶人,平時對這種場合絶對是沒有興緻的。此時此刻見其眼眸中閃爍著說不出是興緻還是別的光芒,他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一時脫口而出道:“大師兄也是一路車馬疲憊,不如就我一個人去吧!”

  “哦?”盧望之瞪大眼睛看著杜士儀,突然笑了起來。他大步走到杜士儀身側,伸出手來重重壓了壓那肩膀,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既如此,那可就全都拜託小師弟了,趕明兒你可千萬別在十一郎面前說我不夠義氣,讓你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呵,真的是困了!”

  眼看著盧望之打了個呵欠,繼而大大伸了個懶腰,竟是徑直到床邊上往後一倒,整個人就這麼仰天躺了下去,杜士儀一時目瞪口呆。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猛然醒悟到,盧望之根本就不是真心打算去湊這熱鬧,不過是以此讓他動念擔心,於是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事情都推到他的頭上。面對這不哼不哈卻最會算計的大師兄,他忍不住拍了拍額頭,暗道自己真是糊塗了。

  這世上最怕麻煩的,恐怕便是大師兄了,他居然還擔心人家去主動惹麻煩!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 07:53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四章 竇宅夜宴下馬威

  六街鼓絶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這是形容日暮閉門鼓響過之後,京城街頭再無行人的景象。然而,如今儘管也是夜禁時分,但洛陽勸善坊中並不是真的一片安靜,橫豎交錯的十字街上,常有裝飾奢靡的牛車馬車乃至於鮮衣怒馬的各色人等行過。坊中巡行的坊正吏員以及武侯們,對此情形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當出現某些陌生的面孔時,方才會上前盤問攔截。

  作為生面孔的杜士儀,便領受到了盤查的待遇。然而,他騎著高頭大馬,馬旁隨侍的崑崙奴田陌手持一盞小巧精緻的琉璃燈,又有畢國公竇希瓘的那張泥金帖子,攔馬盤查的武侯只略看了一眼便客客氣氣地放了行,甚至還熱心指路道:“畢國公竇宅便在西北隅,郎君但請順著這條十字街徑直往西就是。”

  謝過指點繼續策馬西行,等到了畢國公竇宅的時候,杜士儀便只見門前已經有好些車馬出入,和他這般騎馬而行只帶一二隨從的也並不少見,馬上眾人多是衣著綾羅綢緞,行走之間廣袖飄香,認識的人還三三兩兩打著招呼。顯然,這畢國公竇宅的夜宴,早就不是第一天了。他有意放慢馬速,直到門前賓客稀稀落落的時候,這才徐徐靠近,果然便有一個僕從攔住了馬頭。

  他打量了杜士儀一眼,見著實面生,便客客氣氣地問道:“這位小郎君可有柬帖?”

  杜士儀下了馬,又示意田陌上前呈上那張泥金帖子,見其人接過一掃,面上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便知道這門上僕從必是識字的,當即頷首笑道:“竇公具帖相邀,本不應辭,奈何盧師年事已高,一路車馬勞頓,甫一至旅舍便連飯都沒用就歇下了。不得已,我只能代師而來,並面謝竇公厚意。”

  那僕從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恭敬地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嵩山盧公弟子。某這便回稟主人翁,請教小郎君名諱。”

  “京兆杜陵杜十九。”

  “請杜小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僕從轉身一溜小跑進了門內,杜士儀便吩咐田陌牽馬到一邊牆下,自己則是若有所思地抬頭端詳著這座畢國公竇宅。只見門樓三間俱是漆了朱漆,獸面銅環,頂端高懸四盞琉璃燈,照亮了門前大片街道。門內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陣悅耳的絲竹管弦聲,時不時還夾雜著樂人的歌唱。此刻大概時辰已晚,已經鮮少再有抵達的賓客,門上的其他僕從也都懈怠了下來,隱隱還有議論的話語聲。

  “聖人下詔,禁各州縣用惡錢,咱們竇家可會有影響?”

  “有什麼關聯,朝廷三令五申,下頭該鑄錢的還不是照鑄?主人翁可是聖人的舅舅,須知去歲幽國公歿了,如今還不是主人翁最得禮遇!”

  “沒錯,去歲幽國公過世,聖人便是親臨舉哀,更輟朝三日。眼下主人翁宴客,誰人不是趨之若鶩?”

  聽到這些只是稍稍壓低了些,有些肆無忌憚的議論聲,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坐騎的鬃毛。不多時,他便只聽田陌開口說道:“郎君,有人來了。”

  杜士儀抬頭一看,就只見起頭那持了柬帖進去的僕從復又匆匆而出,到了面前時笑容可掬地躬身說道:“杜小郎君,我家主人翁有請,敬請隨這位入內。”

  那僕從帶來的人顯見地位更高,一招手就吩咐將馬匹帶去馬廄,這才若無其事地任憑杜士儀帶著田陌跟在自己身後。

  畢國公竇宅佔據了整個勸善坊西北隅的將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說,幾乎相當於整個勸善坊的六分之一。儘管和高宗時章懷太子李賢盡得一坊之地造雍王第,以及中宗時長寧公主一宅跨兩坊,這規制算不得最奢侈,但自太平公主事敗賜死之後,當今天子對外一直倡導節儉樸素,更何況竇希瓘在長安另有正宅,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在洛陽已經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此時此刻,杜士儀跟隨那僕從進了門樓,繞過中間一座小巧的四角攢尖亭之後,迎面又是一道門。直到再次過了這道門,面前方才豁然開朗。

  只見寬敞的院子足有十餘丈方圓,最前方赫然是一座坐落在離地四五尺許高石基上,通體紅白兩色,屋簷上飾有一對上翹鴟尾,面寬極闊的軒敞前堂。前堂北東西三面砌牆,前方正南面卻沒有任何遮蔽,彷彿一座大看台。

  從他此刻的方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滿座賓客如雲,兩側幾十張食案當中的空地上,正有一個胡裝舞姬在跳著胡旋舞,幾個樂師立在一旁,絲竹管弦聲中夾雜著喝采,竟是喧嘩而熱鬧。他正驚嘆於在如今這乍暖還寒的日子,竟然能這樣開宴,而領他進來的僕從卻突然站住了,隨即有些尷尬地笑道:“杜小郎君,這兒某可不能隨意擅入,您且前行就是。”

  見那僕從深深行禮之後,繼而一溜煙跑得飛快,杜士儀扭頭再一看大堂中載歌載舞無數人拍手叫好的景象,而堂下那些垂手侍立的從者,竟彷彿都未看見自己一般,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儘管他此前通報時,就已經給盧鴻尋了一個藉口,可對於竇希瓘這種屍位素餐的達官顯貴而言,說不定早已在賓客面前大肆宣揚炫耀過今夜請了大名鼎鼎的隱士盧鴻,恐怕聽聞實情之後只會覺得下了面子,眼下應是故意晾著他,來一個下馬威!

  他一沉吟便暫且避到了那軒敞院子中的一棵樹下,不過佇立片刻,突然就只聽堂上傳來了一陣喧嘩。起初有些紛亂不分明,漸漸堂上寂靜,便只餘下一個狂傲的聲音:“一直聽說畢國公府上樂舞無雙,如今看來,舞倒是還尚可,只可惜這樂卻乏善可陳!走到哪兒,都是這麼些陳詞濫調的曲子,聽了卻叫人大不耐煩!”

  此時此刻,杜士儀就只見堂上那胡旋舞顯然已經告一段落,由於這突兀的指摘之詞,那舞姬顯然不知道是該告退還是該留著,站在那兒竟分外無措,而後頭幾個樂師則更是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吭一聲。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賓客彷彿都被這狂言噎住了,那發話的青年卻絲毫沒有就此罷休之意,反而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大聲打了個呵欠。

  “畢國公,我白天公務繁忙,如今夜色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辭了!”

  還不等那青年施施然往堂外行來,主位上的竇希瓘終於怒喝一聲道:“來人,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給我趕出去!”

  頃刻之間,那些樂師剛剛還在堂上為賓客奉獻技藝,此刻卻狼狽不堪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奴給拽了出來。當打頭那個懷抱琵琶的中年樂師滿臉絶望地拚命踢動著雙腿,從自己身邊被人拖了過去的時候,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隨即便心中一動。幾乎沒有細加考慮,他就上前攔阻道:“各位可否暫緩片刻?還有,這琵琶暫且借我一用!”

  那幾個家奴才一愣,就只見杜士儀已經抱著從那樂師手中取來的琵琶揚長上了台階徑直踏入前堂,一時不禁都面面相覷。一個家奴更是皺眉問道:“此人是誰?”

  眾人之中身材最壯碩的另一個家奴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杜士儀留在外頭的崑崙奴田陌,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門上既然能放進來,興許是來遲的賓客,且看看他是誰,究竟打算如何!”

  一踏入前堂,杜士儀就只覺得剛剛外頭的夜間寒氣一瞬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儘管主位上那身材寬肥的畢國公竇希瓘也好,四座賓客也罷,見自己乍然入內,有的驚詫有的狐疑,一時表情不一,他卻從容自若地抱著琵琶又徐徐上前了兩步,這才含笑說道:“今夜是竇公歡宴的喜慶日子,若因為並無新樂怪罪了樂師,豈不是掃興?某雖不才,有新樂一曲,敬獻竇公足下。”

  竇希瓘剛剛得人通報,哪裡會不曾看見駐足堂外的杜士儀。然而,他惱恨盧鴻竟敢接了帖子卻不來,害得他在眾人面前下了面子,因而有心給杜士儀一個下馬威,剛剛索性置若罔聞。可相形之下,那出言譏刺他府中樂師無有新樂的,卻是楚國公姜皎的兒子薑度,這種當眾打臉無疑更讓他怒火中燒,於是聽得杜士儀如此說,他立刻轉怒為喜,撫掌笑道:“既有新曲,請杜郎立時奏來!”

  儘管從頭到尾學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寧這個老師真正只教了數月,但好在其嚴格督促他練了紮實的基本功,裴寧回鄉之後,則由亦頗通此技的盧望之點撥,再加上杜士儀前世根基深厚,於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稱道,如今手指手腕業已靈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卻裴寧當初臨走時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還練熟了盧望之所藏的大多數曲譜。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面對這滿堂賓客,那些時下耳熟能詳的曲子縱使他彈得再純熟,也拿不出手,而能夠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們從未聽過的曲目!比如他這段時日練習最多的,記憶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設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後,他隨手取出隨身革囊中的護指纏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著手上這一具陌生的琵琶稍稍試了幾個音,見調校頗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豎抱琵琶輕輕用手一撥弦。倏忽之間,一串流暢的音符便從手下猶如行雲流水一般傳了出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3 09:13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五章 琵琶聲後胡騰舞

  杜士儀猝然登堂入室,四座賓客最初大多詫異,及至他自告奮勇獻上新曲,而後竇希瓘又大喜過望直呼杜郎立時奏來,眾人哪裡還會不知道這少年郎竟是竇希瓘相識的人。待到那樂聲乍起,曲調明媚婉轉,新奇得讓人覺得簡直聞所未聞,一時之間,賓客們不少都交頭接耳了起來。儘管杜士儀已經有兩年多不曾在人前露面,如今不僅身量漸長,面目也不像從前那般稚氣,但人多眼利,須臾就有人將其認了出來。

  “是樊川杜十九郎!”

  “樊川杜十九?便是那江郎才盡的杜十九?不是說他妹妹攜其出外求醫,如今下落全無麼?”

  “如今看這樣子,分明應是已經痊癒了。真是從未聽過的新樂,尤其這曲調……話說回來,只不知道他還能做詩否!”

  認識或是聽說過杜士儀昔日那點名聲的人品頭論足,其他人卻少不得細細品評著這首確可堪稱新曲的曲子,甚至還有酷愛音律者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杜士儀那指上動作。而剛剛那出言狂傲挑剔竇家樂師名不副實的姜度,最初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杜士儀,但隨即面上表情便專注了起來。竇希瓘雖被天子稱一聲舅舅,但不過愛屋及烏,比不上自己的父親姜皎,他有意下其面子,也不過是瞧不起那暴發戶一般的做派。

  可此時杜士儀這曲子不但是從未聽過的新曲,而且指法節奏,全都無可挑剔!

  他一面用手指輕輕叩擊身前的食案,一面眼神閃爍思量著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姜四郎。”

  姜度稍稍一側頭,見是一個面如冠玉,稍稍有些面熟的年輕人,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不等他開口詢問,就只聽其輕聲說道:“這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家住樊川,頗有才名,可卻因重疾一度江郎才盡,其妹帶其前往嵩山求遍名醫方才得以痊癒,如今是嵩山懸練峰隱逸之士盧鴻的入室弟子。”

  “哦?”姜度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恰逢那邊曲調已經由最初的歡快而轉至低沉,他凝神細聽了片刻,繼而便收回了打量這出言提醒自己的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地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彈出來的曲子有些山野逸氣。果然是新曲,而且這格調更是和別的曲子不同,豎抱琵琶手撥弦,分明是傳承自裴神符的舊技,很難得。”

  隨著他這評判的話出口,那邊一曲已是到了高潮,一時間,四座竊竊私語的聲音也都少了。緊挨姜度身後的柳惜明憤恨地咬了咬牙,這才低聲說道:“今日畢國公夜宴,特邀盧公,卻只他來,若他無有一兩手本事,畢國公這一關如何過得了?”

  “嗯,也是。對了,聽說你也去過嵩山求學,對那位當世隱者可有什麼見解?”姜度隨口問了兩句,聽到柳惜明在耳畔事無鉅細一一相告,他不禁眼眸閃動,臉上露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剛剛那低沉的曲調再轉悠揚,等到徐徐音止時,也不知道是席上誰人高聲叫好,一時間四座采聲四起。

  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施施然站起身來,團團一禮便神情自若地說道:“某今從學於嵩山懸練峰盧公。這琵琶乃是奉盧公之命,由三師兄裴寧教授。某學琵琶不過年許,音律之道亦談不上精通,此曲自成曲之後,卻尚未習練純熟,本不入方家之耳,今日勉力彈奏,謹以此拋磚引玉。”

  聞聽此言,左下首一席中,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年輕人長身而立,因笑道:“杜郎君只一年許便能將琵琶練得如此地步,著實讓人心折。且觀杜郎君適才豎抱琵琶手撥弦,與坊間傳承大有不同,不知師承何人?且此曲先為愉悅,再有激烈,後為哀婉,扣人心弦,最後卻是再轉悠揚,確是從未聞聽的新曲。某太原王十三,便越俎代庖一回,代主客相詢曲名,還請杜郎君不吝賜教。”

  “此曲脫胎於已故梁使君《十道四蕃志》中一則軼事,因名《化蝶》。”

  “果然是裴家琵琶!”那自稱王十三的白衣年輕人將掌一合,卻是喜動顏色,“怪不得杜郎君手法與某平日所見所習均不相同!若杜郎君不介意,他日某登岐王第之時,亦想一奏此曲,不知意下何如?”

  對方不是求取曲譜,卻打算異日在王公貴第演奏這首決計稱不上短的曲子,這顯然表示一遍聽完便已經完全記下了曲譜,杜士儀頓時為之大訝。不過此地明顯不是震驚的地方,他少不得笑著說道:“若能由王兄妙手將此曲傳遍天下,如此幸事,杜十九怎敢拒絶?只是,既有新曲,某自不量力求情,還請竇公寬宥那幾個樂師。想來他們也不過是因為沒有預備,倘若竇公有命,他們必然會竭盡全力,不數日之內奉上新曲!”

  竇希瓘見王十三郎出言捧場,此刻杜士儀與其一唱一和,一時四座倒也有不少附和的聲音,姜度卻沒有插話,他頓時感到臉面都找回來了,自然再也不會計較這盧鴻竟然沒有應邀而至的情形。於是,他故作大方地重重點頭道:“便因杜郎此言,寬宥了那些屍位素餐之輩!”

  此言一出,他又重重擊掌道:“來人,請十郎來!今日高朋滿座,他那胡騰舞久未見人,且讓大家看看是否有進益!”

  一時間采聲雷動,那些樂師被輕輕放過的事情立即被滿堂賓客拋在了腦後,就連起先挑刺的姜度也不例外。竇希瓘膝下兒女之中,唯有這竇十郎酷好樂舞,一曲胡騰兩京之內少人能及,因是國戚之貴,若非節慶之日,等閒絶難得一觀,誰想今日竇希瓘一喜之下,竟然吩咐請竇十郎來獻舞一曲!而杜士儀把琵琶交給了侍婢,應竇希瓘之邀正要入席之際,卻見適才說話的王十三郎盛情相邀道:“杜郎君若不介意,可與某同席!”

  王十三郎之席雖非上席,但還是在最前頭那一排,對於杜士儀來說自然求之不得。今日滿堂賓客之中,多有他記憶之中有些印象的人,然而如今他卻不想應付這些人,於是,他見竇希瓘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少不得欣然到了王十三郎那一席上,毫不拘束地盤腿坐了下來。待到侍婢添了酒後,他便笑著向王十三郎舉杯一敬,輕聲笑道:“多虧王兄一番言語解圍,否則我適才班門弄斧,恐怕還要招致不少挑剔。”

  “哪裡,若非十九郎仗義出場,恐誰也無法在竇公面前為那些樂師求情。說起來,竇宅樂師兩京聞名,畢國公長子竇十郎懶於仕途,唯獨嗜音律樂舞如命,甚至聖人亦愛之不已,樂師之中哪會有屍位素餐之輩?要有新樂,也需得歌姬舞姬合得上。今日本非節慶之日,只是尋常歡宴,怎麼可能臨時預備一出?”

  笑著滿飲了一杯,王十三郎見四座賓客全都在議論著即將登場的竇十郎,他便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十九郎和令師盧公就住在這勸善坊的旅舍?竇宅夜宴,素來自夕達旦,不知你旅途勞頓,今夜能支撐否?”

  聽王十三郎言語親切而真誠,杜士儀頓時苦笑道:“實不相瞞,若不是竇公那張帖子,我早就睡下了。可盧師一路勞頓,早已安歇,身為弟子理當服其勞,我這才不得不來。本指望屆時可以先行辭去,可王兄說這夜宴要自夕達旦,恐怕我是無論如何都吃不消的。”

  “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個最好的辦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繼續說,突然只聽得末席那邊一陣歡呼,連忙輕聲說道,“快看,竇十郎來了!”

  杜士儀連忙抬頭望去,但只見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少年郎寬袖大袍昂然而入,顯然便是竇十郎了。即便他並不算此中行家,卻也知道這一身裝束決計不是跳胡騰舞的。果然,就只見他一瘸一拐來到竇希瓘身前深深一躬,隨即便抬起頭說道:“大人命舞,原不敢辭,然早晨騎射不慎傷了腿,若是勉強為之,恐怕要貽笑大方。”他說著便團團一揖,見眾賓客無不失望,他方才狡黠地一笑,“不過,知道來往竇宅的各家賓客最盼著這一曲胡騰,因而我早早便精心訓練了幾人,今日雖不能親自登場獻藝,卻也想教諸位一觀!”

  “好!”

  “還請十郎快把人叫上來!”

  聽到這此起彼伏的聲音,那竇十郎方才高高擊掌,隨即側身退到了竇希瓘主席一側。須臾,就只見三五僕從搬著一卷東西快步上了大堂,隨即彎腰在地上鋪了開來。不過片刻功夫,原本水磨青石鋪就的地上,便已經覆上了一層色澤燦爛的錦繡地毯,居中又安放上了一個二尺見方的銅盤。東西一一安設完畢,外頭已有幾個深目高鼻的胡人先後進來。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頭戴尖頂帽,身穿窄袖翻領長衫,腰繫寬頻,衣襟掖在腰間,足套錦靴,右側一人執鈸,一人捧著琵琶,右側一人手拿橫笛,一人卻是空著手。五人齊齊深深施禮之後,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邊退開數步,恰是各自佔據了那錦繡方毯的一角。

  隨著執鈸的一人猛然合鈸一聲清鳴,琵琶聲橫笛聲亦是隨之而起,而那空著手的樂師,亦是擊掌用胡語高歌了起來。儘管在座主賓絶大多數都不通胡語,但當那悠遠悅耳的歌聲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腳下縱躍踢踏了起來,眾人無不把那點小小的語言障礙拋在了腦後。

  這舞姿一起,杜士儀便感覺到,如果說此前遠觀的胡旋舞是不計其數的旋轉,此舞便是數不盡的翻騰,且縱躍騰挪之間,全都不能越過足下銅盤。儘管有時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極了踢躂舞,錦靴踏銅盤的時候,也能聽到那節奏和響聲,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騰卻是手足腰胯並用,勾手攪袖,擺首扭胯,提膝騰跳,舞到酣處,那舞者便彷彿飲醉了酒一般,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無論是迴首、搖臂、扭胯、提膝,每一個動作都彷彿搖搖欲墜,偏生卻和樂聲歌聲掌聲鈸聲相得益彰,每每在彷彿就要跌出圓盤的時候奇蹟一般穩住身形,不時激起一陣陣熱烈的鼓掌叫好聲。

  一曲終了之際,那胡服舞者止住身形,竟是面不紅氣不喘地再次深深行禮。此時此刻,滿面紅光的竇希瓘滿意地瞥了一眼兒子,這才笑吟吟地高聲喝道:“賞!”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3 07:41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六章 胡騰舞后胡騰詩

  一旁家奴立時用竹筐抬了青錢上來,然而,那五個胡服男子尚未謝賞退下,一旁便傳來了一個聲音。

  “今日如此妙舞,在座諸位郎君,誰人能做詩為今日盛宴再添顏色!”

  這突如其來的話一時讓滿堂寂靜。再一看那聲音的來處,翹足而坐儀態閒適的不是別人,正是楚國公姜皎之子薑度,不少人都心裡犯起了嘀咕。須知楚國公姜皎在當今天子寒微時與其最為交好,因而登基以來大受任用,不但封楚國公,而且平素御前飲宴必有其的位子,天子甚至親昵地直呼其姜七。相形之下,竇希瓘儘管是天子的舅父,可論親近便大為不及了。

  莫非這兩家如今真的要打擂台,故而姜度方才一計不成又出一計?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姜度面對眾人的矚目,卻是笑容可掬地微微頷首道:“諸位也不要看我,此議並不是我的主意,是我背後的柳郎君一力建議,我聽著不錯,也就順便嚷嚷一聲,看看誰能拔得今夜頭籌,也讓竇十郎精心調教出來的這一曲胡騰不至於白費。”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姜度身後那面如冠玉的年輕人身上,杜士儀也不例外。他適才昂首而入憑著一具琵琶奏了新曲,再加上依稀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也沒再注意還有些什麼熟人,此時此刻方才認出姜度背後那人正是前年年底離山之後再未回返的柳惜明。

  儘管盧氏草堂時常也有學子一去不回,但拿著薦書卻從學沒幾個月便再不回來的卻極其少見,而且崔儉玄裴寧都有信送來,柳惜明卻連個口信都沒有,盧鴻不免深為關切。還是同樣有來自長安的學子回來之後,道是柳惜明平安無事,盧鴻方才放下心來,卻不想今日他竟然在此地再次遇上這位故人!

  因而,看到柳惜明被姜度擺了一道,一時成為了眾矢之的,他不禁拿著酒杯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大口。下一刻,他便看到其人站起身來,那眼眸中赫然透著幾分厲芒,竟是徑直看向了自己這邊。

  “各位都是文林瓊苑之中的前輩,我今日恰逢其會,再加上見適才一曲胡騰舞喜不自勝,這才一時起意,請了姜四郎提出此議。更何況,今日樊川杜十九郎病癒之後第一次復出,便以一曲琵琶新曲贏得四座讚歎。他學琵琶不過一年許,做詩卻是稚齡便聞名樊川,不知道今夜可有好詩,替竇公這夜宴增色否?”

  此話兜來轉去,卻把矛頭又轉到了杜士儀身上,一時間,除非真的不明世事之人,其他人都隱隱品出了其中意味。就連王十三郎見目光倏忽間聚焦到了杜士儀身上,亦是忍不住低聲問道:“這柳十郎和你有過節?”

  “過節雖有,卻是同門。”

  杜士儀隨口一答,見王十三郎眉頭大皺,這才也站起身來,卻是仍然握著那小巧的白瓷杯盞,含笑說道:“原來是柳師兄,請恕我老調重彈,咱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你前年年底一去不歸,音信全無,盧師一度甚為憂切,若不是有同為長安的學子回草堂之際,言及柳師兄一切都好,恐怕盧師寢食難安。如今果見柳師兄豐神俊朗更勝從前,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後定然稟告盧師,請其安心。”

  他這話一說完,那邊廂就只見姜度竟絲毫不給柳惜明面子,突然笑出了聲來,他這麼一帶頭,別人早就看明白這其中奧妙,四座之中也傳來了肆無忌憚的笑聲。在這些嗤笑聲中,柳惜明那張白如玉的臉漸漸漲成了豬肝色,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已經緊緊捏成了拳頭,甚至連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都顧不上了。在這種極度難堪的氛圍之中,他幾乎是竭盡全力方才讓自己保持最鎮靜的模樣,嘴角一挑,還是之前那句老話:“不知杜十九郎還能詩否?”

  剛剛座上賓客在杜士儀彈奏琵琶時議論的那些話,王十三郎也都聽見了。因見對面那柳惜明仍揪著杜士儀不放,大皺眉頭的他忍不住出聲叫道:“杜十九郎已經被我灌了個半醉,這詩我替他做!”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頭,本要按著坐榻站起身的動作不覺停住了。抬頭一看,他卻發現杜士儀正含笑衝著他搖了搖頭,緊跟著就只聽其笑言道:“王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到這裡,他看向眼睛彷彿在噴火的柳惜明,突然高聲說道,“來人,上酒,上紙筆!”

  竇希瓘見姜度分明置身事外,懸著的心頓時就放下了。只要不是楚國公姜皎有意和自己打擂台,別人要鬥詩也好鬥氣也好,於他來說完全都是無所謂的事,因而,他索性舒舒服服往憑幾上一趴,任由一旁的竇十郎饒有興緻地揮手示意僕婢依杜士儀吩咐行事。

  至於座上其他賓客,無論認識杜士儀的也好,不認識杜士儀的也罷,今次夜宴雖則變故不斷,回頭卻也是絶好的談資。於是,見一美婢手捧滿斟琥珀色佳釀,足有一尺高的瑪瑙牛角杯送到了杜士儀跟前,又有另兩名侍婢人各一邊抻紙,一名侍婢磨墨蘸筆,一時更有好事的高聲叫道:“快,再把樂聲奏起來,給杜郎君添些興頭!”

  及至那幾名胡服男子如夢初醒,其中四個樂師立時演奏了起來,杜士儀盤膝坐下,左手執杯飲,右手接過蘸滿濃墨的筆,徑直在那紙捲上奮筆疾書了起來,正在他身後站著的王十三郎便索性高聲吟誦了起來:“石國胡兒人見少,蹲舞尊前急如鳥。織成蕃帽虛頂尖,細氎胡衫雙袖小。”

  四句誦完,四座一時議論紛紛,一片品評之聲。見杜士儀又左手舉著那瑪瑙牛角杯喝了一大口,繼而再次揮毫續上,王十三郎少不得跟著念道:“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路遠。跳身轉轂寶帶鳴,弄腳繽紛錦靴軟。”

  又是四句過後,議論聲已是漸趨消失,更多的輕聲反覆誦唸這八句詩。更有人不品詩也不喝酒,只在那幸災樂禍地端詳著柳惜明幾乎黑如鍋底的臉色。最誇張的是姜度,他索性側頭看著柳十郎,似笑非笑地說道:“柳十郎,這杜十九郎的詩,可做得差強人意否?”

  杜士儀這兩年來的喝酒經歷,早已讓他覺得時下米酒淡而無味,更無後勁。然而,路途勞頓的疲累,再加上此刻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遠比最初和王十三郎喝的那幾杯酒性強烈,初一入口雖綿軟,可漸漸便覺得往四肢百骸發散了開來。再加上堂上極熱,他忍不住拉開了外袍的領子,又咕嘟咕嘟將牛角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這才一口氣寫出了最後六句。

  “四座無言皆瞪目,橫笛琵琶遍頭促。亂騰新毯雪朱毛,傍拂輕花下紅燭。酒闌舞罷絲管絶,木槿花西見殘月。”

  “好一個酒闌舞罷絲管絶,木槿花西見殘月!”

  王十三郎從頭唸完,此刻忍不住擊節讚歎。而一旁抻紙的侍婢見杜士儀丟下了筆,顯見確實是做完了,連忙和那另一個侍婢一塊,將書卷合力送到了竇希瓘座前展開。即便竇希瓘不精此道,可此刻見字亦精神詩更妙,詩名則是畢國公宅夜觀舞胡騰,他忍不住撫掌大笑道:“好,好!得此佳作,也不枉今夜小兒使人獻上的這胡騰舞,來,上酒,起樂,我與各位飲勝!”

  一時間容顏如花的美婢穿梭於各席之間,再上美酒,卻都是與杜士儀適才所飲相同的琥珀色酒液,儘管酒具各有不同,卻幾乎都比此前那杯盞大了一倍不止。等到竇希瓘高呼飲勝,率先一飲而盡,旁人自然紛紛附和。緊跟著,就只見竇希瓘隨手將手中酒具重重撂在了食案上,竟是隨著樂聲親自下場跳起了舞來。儘管他身材臃腫舞步踉蹌,但微微有些醉意的杜士儀仍然能依稀分辨出,這輾轉騰挪之間頗有些西域的風味,竟然也是胡騰舞。

  就在這時候,杜士儀突然感覺到有人一屁股坐在身側,回神一看,卻見是剛剛讓人代自己舞了一曲胡騰的竇十郎。卻見其無拘無束地吩咐人拿來食具食案,就這麼毫無顧忌地說道:“今日若不是知道王十三郎過府一會,我就直接說摔斷了腿在床上養傷,連露面都不用了!沒想到王十三郎之外,還居然有人當堂奏了一曲新樂!《化蝶》……我記得有人捎來那本《十方異志錄》讓我瞧過,怎麼不記得有此等故事?”

  竇十郎這自來熟的侃侃而談,無疑很容易拉近人的關係,杜士儀當即笑著就其中寥寥數語,掰了那一段千古奇譚,一時把竇十郎說得扼腕嘆息。當竇十郎又問起盧鴻情形的時候,他便藉著酒意說道:“盧師直到前年,一直為圓翳內障所苦,正值我那時候入門之際,記得家中一卷古書上的金針撥障八法,方才由嵩陽觀孫道長行針復見光明。即便如此,他畢竟年事已高,再加上隱逸山林慣了,實在懶怠官場。而且盧師嘗言,以隱逸為終南捷徑的,辱沒了隱者二字。”

  “說得好!”竇十郎不禁撫掌大笑道,“我最討厭那等故作清高,尋座山頭就說是隱士,一到徵召卻跑得比誰都快的人!既如此,盧公緣何來了東都?”

  因剛剛王十三郎才說過竇十郎不好仕途愛音律樂舞,杜士儀便索性又進一步道:“竇郎君可聽說過下給盧師的征書?”

  見竇十郎搖了搖頭,而王十三郎赫然頗感興趣,杜士儀便索性原文誦了一遍。果然,兩人都是絶頂聰明的人,王十三郎輕嘆,而竇十郎則是眉頭緊皺。良久,竇十郎便揮手說道:“有人想當官卻求之不得,有人不想當官卻屢接征書……哎!”

  不等他再說,突然只見一個肚大腰圓的人影轉到了他們的面前,不由分說地叫道:“十郎,王十三郎,杜十九郎,可敢下場與我同舞?”

  “大人見諒,我這腿可下不了場。”

  竇希瓘見竇十郎推脫,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便徑直去拖其他人下場,而竇十郎亦是立時藉故落荒而逃溜出了大堂。王十三郎見杜士儀醉眼朦朧,這才輕聲說道:“你若有餘力,此刻不妨下場與竇公同舞,竇公必然更加大悅!”

  杜士儀聞言不禁苦笑:“王兄看我像是有餘力的樣子麼?”

  王十三郎這才笑了起來。抬頭一看,見那柳惜明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離席而去,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這才笑吟吟地說道:“既是沒有餘力,那便得用我剛剛不曾說完的一個法子了……十九郎今日已經是最出風頭的人,若要逃席決不會像那柳十郎那般順利,要真的想脫身……你醉了吧!”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杜士儀直接一頭撲在食案上,緊跟著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一愣之後,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被他這一笑,四座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杜士儀已然醉倒不省人事,頓時有年老長者出言說道:“這杜十九郎既是今日剛到洛陽,旅途奔波再加上不勝酒力,且把他送回旅舍安歇吧!”

  竇希瓘此刻只覺得今夜盛宴酣暢淋漓,早就沒了早先那點芥蒂,當即想都不想便一擺手道:“好,來人,送了杜十九郎回去!”

  話音剛落,王十三郎便也站起身來含笑拱手道:“竇公若能允准,便由我送杜十九郎回去吧!雖則此前那一曲我已依稀記得,可他日真要演奏卻不敢託大,總得向他求得曲譜才好!”

  “好好,那就勞煩王十三郎了!”

  及至王十三郎和兩個架著杜士儀的僕從從堂上出來,與迎上來的田陌會合。他還來不及開口,就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王十三郎,今日你這風頭,可全都被杜十九搶去了!”

  眼見姜度撂下這話便與自己擦身而過,繼而揚長而去,王十三郎面上的瀟灑不覊方才變成了一絲苦笑。

  風頭……這幾年他背井離鄉,遊走於權門貴第,確實是出盡了風頭,可誰又知道他心頭苦楚?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4 11:59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儘管是夜禁的時辰,可大門被人拍響之後,旅舍的店主心中咒罵歸咒罵,卻還是第一時間從床上翻了起來。今天入住的那些客人瞧著不像大富大貴,但前腳住下,後腳畢國公竇宅就讓人送了邀約的帖子,這種人他一個小小開旅舍的店主可得罪不起。披衣掌燈親自到前頭開了院門,他便看到外頭停著一輛牛車,牛車前頭一個家丁手中,那寫著竇字的燈籠格外醒目,後頭還有幾個隨從牽著馬,可晚上出去的那個少年郎君還有那崑崙奴卻不見蹤影。

  他正驚疑之際,忽只見車上御者旁邊的位子,一個人影敏捷地跳了下來。儘管此刻外頭路上漆黑一片,可掌著油燈的他再借助那邊燈籠的光芒,看清了那小子黝黑的頭臉,可不是今天跟出去的那崑崙奴?待到那崑崙奴將車簾高高打起,另一個書僮模樣的少年上前安設了車蹬子,就只見一個白袍年輕人先下了車來,他仔細一看,發現並非是今夜持帖出門的那位少年郎君,不禁愣了一愣。下一刻,他方才瞧見那崑崙奴探身進了車廂,不消一會兒就與那白袍年輕人合力,將車廂中另一個人架了下來,可不是他的那位少年住客?

  “好了,人都已經送到,你們回去向竇公覆命吧。”吩咐了一句之後,王十三郎見自己那書僮上前打賞了那幾個竇家家丁,他方才轉身來到手持油燈目瞪口呆的店主面前,笑著說道,“店家,這杜十九郎的屋子在何處?他在竇宅喝了個酩酊大醉,得趕緊送回了房才行。”

  店主這才如夢初醒,正要開口說話時,他就只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呵欠聲。緊跟著,一個人便悄無聲息地越過了他的身側,伸手扶過了那崑崙奴架著的人,隨即扭頭看向了他。

  “都已經是半夜三更了,還要店家你開門應承,實在是勞動了。小師弟有我送回房,你關上門便早些歇著吧!”說完這話,那人又看著王十三郎道:“也多謝這位郎君送了我家小師弟回來,如今坊中夜禁,若是你回去不便,不如暫且在此留宿一晚上如何?”

  認出這後來的人是與起頭出門那少年郎君一撥的,又見外頭竇宅家丁們驅車掉頭離去,店主樂得偷懶,自然連聲答應,等到看著那崑崙奴牽馬自去安置,他關上門就呵欠連天地回房去睡了。而這樣深更半夜的時節,王十三郎自然不會拒絶盧望之的留客,與其一塊把杜士儀攙扶到了西邊院子的客舍之中,他瞥了一眼彷彿還醉倒未醒的杜士儀,便咳嗽了一聲。可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就只聽旁邊的盧望之慢條斯理地道:“小師弟,你還打算裝到幾時?”

  “瞞過這麼多人,卻偏偏還是瞞不過大師兄!”杜士儀自始至終便是清醒著的,可被盧望之這樣直截了當地拆穿,他還是有幾分意外。見盧望之已經鬆了手,他少不得輕輕晃了晃腦袋,這才抬起了之前一直裝醉酣睡時低垂著的頭,發現王十三郎詫異地看著盧望之,他便笑著解說道,“王兄,這位便是我大師兄。”

  “今日得見盧公首徒,著實有幸。”王十三郎連忙拱了拱手,見盧望之還禮不迭,他又含笑說道,“某太原王十三郎,見過盧大兄。”

  “太原王十三郎?”盧望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對方,突然笑了起來,“可是去歲作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

  此話一出,杜士儀忍不住驚咦一聲,目光忍不住在王十三郎身上上下端詳打量。怪不得此人只聽過一遍新曲便能記下曲譜打算他日演奏,怪不得此人在他被柳惜明逼詩之際,想都不想便自告奮勇代做,怪不得此人令人一見忘俗,原來這便是那尚未弱冠便蜚聲滿長安的一代才子王維!


  見其為盧望之一言道破舊作的時候,一時面上露出幾分落寞,他便笑道:“還是大師兄記性好,我聞名便只覺得耳熟。早聞王兄大名多時,今日方才得以一睹風采!”

  “什麼一睹風采,縱使名聲再大,不過是一無根之人而已!”王維苦笑一聲,此前被姜度勾起的那一絲神傷,再加上盧望之提起他去歲重陽所作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他不禁平添了幾分思鄉情懷。因此,他一時改變了在旅舍留宿一夜的主意,打算隨便尋家酒肆酣暢淋漓醉上一場,抬起頭便說道,“盧大兄,杜十九郎,你們一路車馬勞頓,杜十九郎甚至又因竇宅盛宴耽擱了大半夜,今夜我還是告辭為好。”

  “這是哪裡話!”

  “這怎麼行!”

  杜士儀和盧望之幾乎同時出聲挽留,師兄弟兩個對視一眼,盧望之便歉意地笑道:“是我不好,勾起賢弟這思鄉念弟之情。作為賠罪,不如索性到我房中喝幾杯。小師弟去了竇宅赴宴,我一時睡不著,便到附近轉了轉,卻是尋到一家當壚賣酒的好店,才剛讓其送了一鬥酒回來。今夜不醉無歸!”

  “還要喝!”

  杜士儀忍不住哀嘆了一聲。之前儘管是裝醉,但肚子裡咣當咣當裝了一肚子的酒水卻是真的,更何況最後那瑪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可說是貨真價實,他眼下被涼風一吹,頓時感到整個人有些暈乎乎的。然而,眼見得王維都被盧望之死活請進了屋子,無可奈何的他只能跟著進去捨命陪君子。當看見那一鬥酒的可觀份量時,他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明日一早想要完好無損地爬起來,恐怕是一件天大的難事!

  這一夜究竟拼了多少然後栽倒下來,杜士儀已經完完全全記不得了。當第二天他睜開眼睛之際,發覺自己竟是躺在了床上,身上外袍等等都是摺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了床邊的高幾上,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卻發現腦海一片空白。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從前開始便是酒品極好的人,一醉就睡,絶不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至於王維和盧望之是否酒醉吐真言,他就完全沒有印象了。待到坐起身,他方才感覺到腦袋發脹,彷彿是宿醉的後遺症。

  支著腦袋坐了好一會兒,他忍不住出聲叫道:“外頭可有人?”

  應聲而入的卻是一個頭梳雙螺髻的少女,正是竹影。見杜士儀坐在床上滿臉迷惑,她竟二話不說便轉身出去,不多時就捧了一盆水進來。將水放在盆架上,她方才快步上前展開了那幾件疊好的衣裳,一面服侍杜士儀穿上,一面開口說道:“是我大清早起來遇上盧郎君,這才讓田陌將郎君背回屋裡睡的,那位王郎君如今就睡在盧郎君屋子裡。食案下頭那個足能裝下一鬥酒的酒甕完全空了,郎君和盧郎君王郎君也太能喝了,若不是田陌力氣大,根本就挪不動!娘子去廚下請店家熬了粥,又親自調了醒酒的鮮湯在灶上煨著,說是宿醉之後吃清淡些,如是對腸胃相宜,如今都已經快午時了……”

  絮絮叨叨說到這裡,她才恍然大悟地輕輕拍了拍額頭,為杜士儀束好了腰帶,又站直了身子說道:“不過盧郎君真心海量,一大早精神奕奕地去見了盧公,早上便奉了盧公去禮部投書了!”

  “啊!”杜士儀這才知道盧望之竟然已經送了盧鴻去禮部投書了,頓時暗責酒醉誤事。然而,此時此刻,他走在路上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在銅鏡面前梳頭之際,隱約能看到眼下竟是微微青黑,想也知道這種狀態去官府有多不相宜。於是,他只好定心漱洗,等到杜十三娘親自送來了幾乎相當於午飯的早飯,卻是滿臉的嗔怪之色,他少不得雙手合十誠懇認錯,一勺一勺吃了一大碗黃米粥,繼而又喝下了那醒酒的鮮湯。

  一直等到午後時分,盧鴻和盧望之方才回來,卻是禮部依禮相待,款待了一回午宴,接下來便只消在旅舍安心等待宮中天子召見即可。杜士儀心中稍安,可想起王維仍然宿醉未醒,他忍不住留下盧望之問道:“王十三郎郎究竟喝了多少,如今尚在高臥?”

  “你只喝了沒一會兒就已經睡著了,剩下的多半是他一個人在喝,我不過在旁邊陪飲一口罷了,你說他喝了多少?”盧望之見杜士儀瞠目結舌,便笑著說道,“昨夜若是在其他地方喝酒,王十三郎郎充其量不過是獨酌散悶罷了,說不定還會越喝越愁苦,可如今這一番過後,想來他總會心裡暢快一些。橫豎我那屋子眼下又用不著,由得他去高臥就是。倒是小師弟你,今夜恐怕又不得自由。”

  見杜士儀面露迷惑之色,盧望之便笑吟吟地說道:“我從來不打誑語,你若有那閒工夫去擔心王十三郎,不若好好養精蓄鋭,預備傍晚出門。”

  儘管很不願意相信盧望之這神棍一般的語氣,但想到昨夜在畢國公竇宅那一出,杜士儀索性下午又蒙頭大睡了一覺。等他一覺醒來,就只見枕邊果真擺著一張用毛竹打磨光滑的柬帖。正面是一個崔字,而翻到背面,則是赫然書著“二月初一夜,敬請貴客永豐裡趙國公崔宅赴宴”。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4 08:23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八章 子肖其母,趙國夫人

  勸善坊在定鼎門大街東第二街北第二坊,而永豐坊在長夏門大街北第六坊,因而,為了趕在夜禁之前進永豐坊,杜士儀幾乎是在看到柬帖之後立時一骨碌爬了起來。從盧望之口中得知,送到盧鴻手中的是崔儉玄問候的書信,以及一大堆崔家送的禮,並未請這位師長過府飲宴,這柬帖是單單送給的自己,隨行的幾個崔氏僕役也已經被盧鴻派去送回書了,他只覺得滿心狐疑。

  可昨夜不相干的畢國公竇宅他都已經去了,如今決計不可能推拒崔家的邀約,因而他只得認命地讓人給自己和闐陌備了兩匹馬,隨即立時趕出了門。

  由勸善坊北門出去,上了定鼎門東第三街往南,又轉至建春門大街往西,拐入長夏門大街,往南第二個坊就是永豐坊。他本打算進北門,可坊門的吏目得知他是要去趙國公崔宅,立時笑著說道:“郎君若要造訪趙國公家,不妨沿著坊牆往南。散官職官勛官都在三品以上,這宅門就可以開在坊牆上。趙國公家的大門在永豐裡的南邊坊牆,如今還未夜禁,那道門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後,賓客出入方才走永豐裡內的那道門。”

  昨夜去畢國公竇宅赴宴,杜士儀一時之間也沒注意這許多,如今聽得此語,回想記憶中從前跟著杜氏長輩去那些權門貴第赴宴,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他立時醒悟了過來。謝過之後,他立時撥馬沿坊牆往南走,果然繞了一個圈子,他就看見了那夯土所築的南邊坊牆處,赫然是一座不太顯眼的烏頭門。門上的兩根柱子雖然稍作雕飾,但看上去完全沒有朱門貴第的氣派,不過一路過來,偌大的永豐裡坊牆上就只開著這麼一座烏頭門,只憑這一點再加上門前矗立的四個僕役,就已經彰顯出了此間主人的尊貴。

  果然,杜士儀帶著田陌上前一通報姓名,其中一個僕役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原來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還請郎君不用下馬,某這便帶郎君入內。”

  進了烏頭門,杜士儀方才明白,所謂的不用下馬是什麼意思。原來,外頭那夯土所築的坊牆以及那座烏頭門,不過是趙國公崔宅的外牆,進門之後前方約摸四十步遠處的白牆朱門,方才是真正的正門。

  此刻進來的這條青石甬道左右兩邊,是一個極寬的院子,院子東西分別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樸素,應是這外頭值守的人起居輪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離正門不遠,但只見兩邊戟架兩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頭罩著赤黑戟衣,每竿戟頂全都綁著幡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過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層高的三間五架懸山頂門樓,黑瓦朱門白牆,屋簷上飾有一對上翹鴟尾,在夕陽照射下越發顯得恢弘壯偉。

  直到正門之前,杜士儀方才下了馬。吩咐了田陌照管馬匹,從其手中接過了一方錦匣,他就見引路的僕役滿臉堆笑地領了另一位中年人來,口稱這是蕭管事。昨夜才去過畢國公竇宅,如今再進崔家,他自然已經習慣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見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築相比竇宅更加極端,四面只有立柱沒有牆壁,乍一眼看去空曠軒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見堂中居中一扇木製大屏風以及前頭的一具矮足長坐榻,兩側可見幾個僕役正在搬著坐榻和食案之類的傢俱,彷彿正在為夜間的歡宴做準備,他也沒露出半點異色。顯然,倘若此刻要見崔家長輩,絶不會是在這地方。

  果然,那蕭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夜宴的時辰還沒到,夫人正在寢堂。”

  繞過正堂,便是二門。崔家門禁極嚴,那蕭管事把杜士儀領到二門便止步退下,這一次,卻是一個上穿襦襖,下著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對杜士儀行過禮後,自稱傅媼,隨即便側身走在了前頭。

  這裡顯然已經是崔家內宅,儘管杜士儀記憶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卻本家長輩之外,如這樣徑直進入別家內宅,卻還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綺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禮,不少還好奇地打量他,他素來不喜被人當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無所顧忌地回看過去,見其中甚至有幾個婢女眼神中帶著幾分挑逗,他不禁覺得大沒意思,頓時意興闌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寢堂到了。”

  相比開闊軒敞的正堂,這寢堂四面有牆,門前羅列侍婢,看上去彷彿更為規整。見那傅媼走在前頭上了台階,杜士儀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門前頭,他聽得傅媼稟報了一聲,繼而那厚厚的門簾被人撥開了,卻是探出了一個腦袋來。小傢伙虎頭虎腦,臉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縣見過的崔韙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還有誰?時隔一年多沒見,小胖子躥高了一截,面對他端詳的目光雖是立刻縮回了腦袋,但等他跨過門檻進去,就只見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頭。

  “二十五郎,可不能這樣沒禮數,還不帶杜郎君過來!”

  聽到那溫和的聲音,杜士儀頓時舉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線並不算亮,他只能隱約看見居中屏風前頭的坐榻處,依稀有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婦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敵意地瞪了他一眼,繼而不情不願地走在了前頭,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時,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了一聲驚嘆。

  他一直都覺得崔儉玄男生女相,尤其是一雙鳳眼太過引人矚目,可如今一見這位趙國夫人李氏,他方才明白什麼是一脈相承。儘管按理至少應有四十出頭的年紀了,但她肌膚白皙細膩,雲鬢烏黑,眉心一點鮮紅的花鈿,鳳目流轉之間,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嫵媚,彷彿頂多二十許人。但緊跟著容色一正時,那妖嬈便盡數變成了端莊高華,這俶爾之間的變化快得讓人來不及適應。見崔小胖子在那雙鳳目注視,以及淡淡的責備下,戰戰兢兢地訥訥賠禮,卻硬是辯稱說許久不曾見,怪想念杜郎君云云,即便杜士儀知道今次初至崔家不可失禮,仍是不免嘴角一翹笑了起來。

  李夫人雖是在責備崔二十五郎,但見杜士儀聽著小胖子的睜眼說瞎話嘴角含笑,隨即施禮拜見,她便親切地欠身回禮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禮。說起來,二十五郎的父親即將調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來東都暫住一陣子,他確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沒常對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給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見李夫人鳳目含威地看了過來,他立時噤若寒蟬,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後便悶聲說道:“我去後頭看看伯祖母!”

  眼見崔小胖子就這麼氣咻咻地跑了,杜士儀琢磨著他剛剛那拐跑了三個字,再想想此前造訪登封縣廨初次見到這小子的時候,他也是彷彿一隻小狗似的黏著崔儉玄,什麼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當著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這念頭給壓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後,他更沒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間的問題,只顧著應付李夫人天馬行空一般的各色話題。

  從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課業,從他和崔儉玄跟著裴寧學琵琶,再到當年緣何出頭捕蝗……總而言之,這位李夫人彷彿極其精擅摸底細之道,閒話家常之間套話於無形之間,若他真的只是未諳世事的少年,決計會被人三言兩語把底子掏得乾乾淨淨。然而,他既是有準備,那就應付裕如了,十句話裡頭連真帶假,到最後眼見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彷彿是對自己這個人差不多滿意了,他卻突然拿著身前那錦盒站起身來。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東都之前,我曾經相借了一些銀錢,本待早些歸還,但他這一回鄉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錢攜帶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兌成了金子。”

  杜士儀見趙國夫人面露錯愕,便徑直來到那傅媼跟前,將那錦匣不由分說地遞了過去。緊跟著,他方才退後幾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與大師兄奉盧師才剛抵達東都,卻偏逢畢國公設宴強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師前往,本就多喝了幾杯,結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師兄相邀,三人又一時暢飲長談到了半夜,如今尚還宿醉頭痛。夫人今日設宴相邀,我不勝榮幸,可眼下卻實在是支撐不住了,還請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辭。”

  李夫人聞言頓時面露異色。她瞪大眼睛端詳了杜士儀一番,隨即便微微笑道:“怎麼,杜郎君不見見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儀還來不及回答,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杜十九,你可算是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5 11:32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五十九章 我家有個小九妹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彷彿有些陌生的聲音,杜士儀不禁微微一愣。當他轉身看去的時候,就只見一個頭戴襆頭身材頎長的少年郎大步走進了屋子,那鳳眼看著他滿是笑意,不是崔儉玄還有誰?闊別一年多,他在山間習文練武的時候,也頗為記掛崔儉玄在東都家裡過得如何,可眼下對方大喇喇直衝了過來,他卻不知道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們好容易久別重逢,你就擺出這避如蛇蠍的樣子?”崔儉玄皺了皺眉,很是惱火地哼了一聲,氣咻咻地說道,“虧我撞見二十五郎,聽到你來了,就匆匆從祖母那兒過來見你!”

  瞥見李夫人饒有興緻地含笑而坐,分明對崔儉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縱容的態度,杜士儀不禁暗自腹誹。然而,面對此刻橫眉冷對的崔儉玄,他卻依稀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可思來想去卻總不得要領。既然暫時思量不出一個結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日到此為止的念頭,當即含含糊糊地說道:“十一兄恕罪,適才我還對夫人說,昨夜宿醉,今日前來赴約實在勉強,還請允准我先行告辭。”

  “什麼十一兄!”崔儉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慍色,“杜十九,你忘了咱們不但在登封齊心捕蝗,而且入了盧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讀書,同榻而眠?莫非我回東都不過一年,你就把這些都丟下了?”

  杜士儀聞聽此言,頓時覺得渾身一凜。這一次,他終於體會到那一絲不對勁從何而來。此時此刻崔儉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種隱隱約約的香味依稀得聞,儘管極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氣清新的山野鄉間呆的時間長了,不免極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從眼前這燈光角度,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崔儉玄的面上彷彿敷了一層薄薄的粉,儘管讓其越發顯得膚白如雪,但這年頭男子熏香也就罷了,男子傅粉卻是只有張易之張昌宗這種以色事人的男寵方才會做的事!

  那一剎那間,他的耳畔倏忽間彷彿響起了昨夜自己在畢國公竇宅中託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時打了個激靈。儘管此前崔儉玄離山回鄉的時候,沒有十八相送,沒有我家有個小九妹,可此時此刻的情形著實詭異得有些過頭了,詭異得讓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種錯覺——這崔儉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則是那呆頭鵝梁山伯!

  然而,這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緊跟著,他便立時冷靜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往後又退了一步,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十一兄言重了,咱們確實是同門讀書,確實是一塊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傅媼捧在手中,彷彿覺得極其燙手的那個錦匣,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貫錢,如今已經連本帶利都還給你了。”

  “你……你竟然……”

  眼見崔儉玄氣急敗壞伸手指著自己,彷彿氣得說不出話來,杜士儀原本的那一絲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他鎮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剛剛坐過的坐榻盤膝坐下,旋即笑眯眯地說道:“另外,我得提醒十一兄一句,同榻而眠這種事,咱們無論是在草堂還是在外頭,從來都沒有過;至於同席讀書……對不住,我讀書素來是抄更勝於讀,而十一兄博聞強記,更多的時候都是臨時抱佛腳,所以咱們倆即便同住一個屋簷下,可讀書的時辰很少能合到一塊去。”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掃了一眼崔儉玄脖子上那一襲貂領,一字一句地問道:“怎樣,還要我繼續往下說麼?崔娘子?”

  “你……你怎麼認出來的!”

  聽到這句話,又見“崔儉玄”氣紅了臉,杜士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正笑著,就只聽外間傳來了好一陣喧嘩,緊跟著,便有一個人撞開門簾徑直衝了進來。那人還來不及站穩就氣惱地斥道:“阿姊,九妹,你們倆究竟在搗什麼鬼!啊……”

  一瞬間看清了自己面前那張幾乎活脫脫就是自己復刻版的臉,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蹬蹬連退了兩步,隨即立刻反應了過來:“活見鬼,你們倆這簡直是瞎胡鬧……看我不稟明了祖母把家法請出來!”

  “哼!”見杜士儀看著後來的崔儉玄,滿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崔儉玄”頓時氣惱地一跺腳。她隨手摘了頭上襆頭往地上一丟,蹬蹬蹬來到居中主位上笑得花枝亂顫的“趙國夫人”身邊,抱著她的手臂使勁搖晃了兩下,“阿姊,阿姊,你看十一兄和那杜十九一塊欺負我!”

  “好了好了,是你非得硬拉著我戲耍人家,如今反被人家識破了,還賣什麼乖。”崔五娘這才徐徐起身,輕輕甩開了崔九娘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盈盈斂衽行禮道,“杜十九郎,是我姊妹二人戲謔無狀,還請恕罪。只是十一郎自打從嵩山回來,就天天鬧著不肯呆在家裡,把你誇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咱們兄弟姊妹人人稱奇,所以今日趁著機會難得,方才想一睹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見,果然是見面勝過聞名,居然能把扮十一郎最是天衣無縫的九娘給戳穿了,你還是第一個!”

  說到這裡,崔五娘便一把拉住了滿臉不依賭氣狀的崔九娘,頷首微笑後就不由分說地把人拉走了。而傅媼卻是含笑上前,把錦匣往崔儉玄手中一塞,一言不發追上了那姊妹二人出門。不消一會兒,這偌大的寢堂中就只剩下了臉色微妙的杜士儀和哭笑不得的崔儉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儉玄方才氣沖沖地走到杜士儀身邊一屁股坐下,滿臉惱火地一拳頭砸在了坐榻上:“真是活見鬼!”

  “咳咳!”

  杜士儀使勁咳嗽了兩聲,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話該我說才對!要知道,險些被你的姊妹給當猴子一般戲耍了的,可是我!”

  “別提了,你是第一回來,可我在家裡的時候,她們三天兩頭就要戲耍我一次!”崔儉玄一時恨不得掩面而泣,隨即便哭喪著臉說道,“就為了剛剛這一出,她們倆不知道用什麼花言巧語說動了祖母,竟是讓她老人家硬生生絆住了我大半個時辰!虧得我見二十五郎在祖母面前心不在焉,又躲躲閃閃不敢看我,心裡狐疑,否則我也不會趕過來……啊,對了對了,九娘每次扮成我的樣子,就是祖母和阿爺阿娘都得分辨一陣子,你怎麼看出來的?”

  對於崔儉玄竟然會有這麼一對至親姊妹,杜士儀不得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因而聞言之後便少不得提醒道:“第一,你那妹妹畢竟是女郎,即便和你酷似,但臉上傅粉,身上熏香。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最恨的便是別人說你面若傅粉,至於熏香,至少在草堂從未用過!”

  “對對!”

  “第二,就是我剛剛對你家那九娘說的……”把剛剛對崔九娘說過的話又轉述了一遍,見崔儉玄的臉上立刻黑了,杜士儀方才笑眯眯地繼續說道,“我思量著你總不可能什麼事情都告訴家裡人,但使我所說之事她反應不對,那顯然就是有古怪了。再者,就算是連聲音也惟妙惟肖,習慣畢竟不同,所以等閒也只在外人跟前奏效。如家裡祖母和爺娘,對你們的習慣瞭若指掌,故作沒認出來,不過是平添一樂罷了。更何況這種天在家裡非得戴著圍脖,豈不是怪異?”

  “啊!”崔儉玄想起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崔九娘戲耍過多少回,祖母父母也好,伯父叔父們也罷,彷彿都認不出來似的,他一時間頓時捶胸頓足,“敢情他們都是在看我出醜,氣死我了!杜十九,我怎麼就沒你的運氣,要是我有個十三娘那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妹妹就好了!你瞧瞧我家,阿姊難應付,九妹更難應付,我成天被她們鬧得頭疼,這一年簡直快憋死了!”

  儘管剛剛的切身體會讓杜士儀對崔儉玄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著實愛莫能助,只能陪著掬一把同情之淚而已。等到閒話了一陣子,他便打開了錦匣,見崔儉玄看著裡頭的金子滿臉詫異,他便笑著將進賬的情形說了,見其滿臉興奮,他便繼續說道:“只不過如今這一檔子算是告一段落,吳九也到了洛陽,我卻還沒見過他。待想好了今後做什麼,咱們再作計較。”

  “嗯,這種事情我不在行,都聽你的。”

  崔儉玄對於錢著實沒有什麼概念,在意的只在於杜士儀的點子真能奏效。他想都不想便合上了錦匣的蓋子,隨即關切地說道:“盧師到了洛陽,我本該立時去拜見的,但祖母的病情反反覆覆,大夫說很不好,她老人家從前最疼愛我,我一時離不開,當然最要緊的是……”

  他說著頓了一頓,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可記得我去年二月讓人送去懸練峰的年禮和口信?口信是聽說朝廷征隱逸賢士的事情之後,我和阿姊商量,她讓我那般對你說的。她昨天才對我說,這次盧師應徵到了洛陽,聽說朝中因為盧師聲望崇高名聲顯赫,所以打算授以高官,以表廣納天下俊傑之意。阿爺去歲從滑州刺史任上轉調汾州刺史,今年調回京城,檢校御史中丞,拜少府監。而四伯父也是年初方拜工部尚書,正當任用。而朝中各家對於舉賢令都有些在意,不少都在舉薦家中熟識的隱士高人。阿姊說,我這會兒去拜見盧師,抑或是請了盧公前來,只會給不想出仕的盧師添麻煩!而且……”

  他嘆了一口氣,很是沮喪地說道:“阿姊還說,要不是上一回咱們倆撞上了姚家大郎,說不定前相國姚公那道舉賢疏,未必就把盧公列在最前頭。”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5 07:25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章 家有長者,老而彌堅

  唐朝的官制除了爵位勛官,還有散官職官,算得上是極其複雜。便如同崔儉玄的父親崔諤之,雖因誅韋后功第二封從一品趙國公,食邑一度達到五千戶,甚至連親王公主都未必能與之並肩,但散官不過銀青光祿大夫,勛官上柱國,職官則是頻頻在中樞和地方調動,一直在三品和四品上下轉悠,這對於滿朝官員來說,卻是正常現象。儘管乍一聽少府監不算是太要緊的官職,御史中丞前頭還有檢校二字,但卻表明崔諤之深受恩寵。至於崔泰之,工部雖在尚書省六部之中位居最末,但正當盛年再進一步卻是必然的。

  因而,見崔儉玄說完這話,赫然是嘆氣加沮喪,杜士儀少不得安慰了他兩句,見其精神不高,他便笑著打趣道:“別這垂頭喪氣的樣子了,你這年紀接下來就不能在家裡再吃閒飯了,只怕就要出仕。如今令尊正當任用之際,你在親衛府補一個親衛是輕輕鬆鬆的事。人家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還得從九品熬起,你這一有出身,可就是正七品上!”

  “那都是老黃曆了!”崔儉玄輕哼一聲,隨即便似笑非笑地看著杜士儀說道,“諒你也不知道,如今親衛勛衛翊衛裡頭的人,都是各家子弟另外塞人進去替代的,真要在那裡頭求進身,白首都未必可能!再說我這脾氣,在禁中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否則當年去選了千牛備身,我祖母和阿爺阿娘就不用擔心了。千牛備身都是選的高蔭子弟,還得年少美姿容,不說其他,上次去給盧師下征書的李林甫便是其中之一,上朝的時候羅列御座左右,花鈿綉服,衣綠執像,最是貴冑起家之良選。否則你以為那個李林甫就算是宗室子弟,能升這麼快?”

  “原來你也知道你自己這脾氣不好!”

  杜士儀笑著打岔,見崔儉玄果然立時就拿眼睛瞪他,忘了起頭的憂思不樂,他少不得又說起了昨夜在畢國公竇宅的所見所聞。果然,被他這話題兜兜轉轉一繞,崔儉玄便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丟在了腦後,又是對竇十郎的胡騰舞評頭論足,又是對姜度此人說三道四……好一會兒,他突然使勁拍了一記自己的大腿:“對了,你可知道,三師兄定下的未婚妻家裡鬧騰了好一陣子,前時更是染了重病,婚事一拖再拖,去歲年底竟是突然歿了,所以三師兄才一直沒能回去。”

  裴寧?這位面冷心熱的三師兄竟是如此時運不濟?

  杜士儀正暗自嗟嘆,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咳嗽,緊跟著便是起頭領他從二門進來的那傅媼進了門。她含笑施禮後,也不理會崔儉玄那惱火的目光,親切地說道:“杜郎君,太夫人聽說五娘子和九娘子多有得罪,因而請婢子前來相請杜郎君,道是要當面賠罪。”

  聽說是祖母相請,崔儉玄這才面色稍霽,站起身後便笑道:“杜十九,祖母也是京兆杜陵人,雖說和你並非同宗同族,但同姓之間年長為尊,再說是我祖母,也就和你的長輩差不多!阿姊和九妹剛剛戲弄了你一回,我也正好去尋祖母說道說道,咱們一塊去,難得祖母這幾日精神好!傅媼,你先去回報祖母,我帶著杜十九這就來!”

  既然齊國太夫人杜德身為尊長讓人來請,崔儉玄也這麼說了,杜士儀自然不好再推脫。好在他今天來除了那錦匣,也並不是空著手,懷中還有杜十三娘給他預備的兩把桃木梳,也是峻極峰上那善做醃臘的樵翁因吳九之故得了一筆小錢,因而親手雕琢送到峰下草屋的。想來崔家富貴,此物雖賤,卻總比他費盡心機去備辦什麼厚禮強。此時此刻,跟著崔儉玄一路深入,他但只覺路途繁複,即便他記性已經算相當強了,走到後來也有一種腦袋發脹的感覺。

  “崔家在長安平康裡和洛陽永豐裡都建了宅,因而家中叔伯兄弟們常常都是兩頭住。六房同居,上下最是和睦……”

  崔儉玄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座漸漸近了的二層小樓,說著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冷不丁一樣東西當頭擲來,他慌忙偏頭一躲伸手一抄,見迎面那座二層小樓的台階上,一個琥珀衫子石榴裙的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再低頭一看,發現手中赫然是一枚雲子,他頓時咬牙切齒地說道:“杜十九,我提醒你一聲,我那別的兄弟姊妹都好得很,只有九妹,你最好離遠些!”

  阿姊至少還講道理,九妹可是從來不講理的!

  杜士儀剛剛只見過崔九娘扮成崔儉玄時連語氣帶神態全都是惟妙惟肖的樣子,若不是言行舉止中露出了些許馬腳,他說不定真上當了。然而,此刻見其換上一身女裝,果然麗質天生仍舊酷似崔儉玄,面上似嗔實喜,甚至還白了他們一眼方才笑吟吟地轉身進了屋子,他又聽了崔儉玄這話,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說起來,身邊這傢伙若是換上一身女裝……興許也未必會露餡!須知如今這年頭,可不流行穿耳洞戴耳墜這種損傷身體的事!

  崔儉玄若知道杜士儀此刻在想些什麼,決計會跳起來掐死他,然而他既然不知道,進了屋子之後自然直奔居中榻上。見原本歪著的祖母杜德已經在崔九娘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見客,他便惡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緊跟著便快步上前,順手把錦匣往一邊高幾上一放,隨即攙扶了祖母的另一邊胳膊,卻是忿然說道:“祖母,杜十九還是第一次到家中做客,阿姊和九妹就這般戲耍於人!幸好杜十九火眼金睛,又不和他們計較,否則傳言出去,我們崔家豈不是要被人笑話教女不嚴!”

  “我不過是看著十一兄陪伴在祖母身邊抽不出空,這才勉為其難代你去見一見同門師弟,哪裡戲耍他了?”崔九娘很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才搖了搖杜德的胳膊道,“再說了,祖母,十一兄在長安洛陽這麼多年,可一直都沒交到什麼朋友,得罪的人卻不少,如今好容易有了合性子的至交好友,阿姊和我這當妹妹的自然好奇,所以才想藉著阿娘和十一兄的名義去見識見識嘛。這見面勝過聞名,杜十九郎果然人品風儀盡皆出眾,絶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這頂帽子扣下來,他要是再揪著之前的把柄不肯放,那可不就是小肚雞腸的人了?

  見崔儉玄那一臉氣急敗壞卻又被噎住的樣子,想到這小子在外都是一張不饒人的刻薄嘴,杜士儀頓時明白崔儉玄這古怪脾氣從何而來了。要是他有這樣一個妹妹,沒有堅韌的心臟和利索的嘴皮子,可不是消受得起的!

  於是,面對崔九娘那突然看過來的得意目光,他便彷彿沒瞧見似的,對榻上的杜德深深一躬道:“晚輩京兆杜陵杜十九,見過齊國太夫人。九娘子想來也是一時年少淘氣,故而才會女扮男裝前來相試,不過是一場小小的玩笑罷了。還請齊國太夫人不要苛責了九娘子,否則杜十九豈不是要背上以大欺小之名?”

  此話一出,他果然便發現崔九娘那張酷似崔儉玄的臉上最初滿是驚愕,隨即就露出了深深的不忿。而在她另一邊的崔儉玄則瞬間眼睛一亮,竟是笑得咧開了嘴來,一時連連點頭道:“祖母,你看,杜十九倒是寬宏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如果換一個人,可就沒那麼便宜了!”

  杜德側頭打量著崔九娘,見其被一口一個年少,一口一個小人說得臉上漲得通紅,鳳目嗔怒地瞪著杜士儀,她這才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來,正色說道:“九娘,你往昔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可今日杜十九郎初次登門,你和五娘做得著實過分了。而且最不應該的是,竟是還硬拉了二十五郎給你們打掩護!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你十一兄都知道讀書習字練武,你也不能成天賣弄這些小聰明。你回房去,閉門思過十日。”

  見崔九娘滿面不可思議,最終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一聲,隨即忿然起身離去,崔儉玄在最初的快意之後,想起從前祖母每每都要自己讓著她,今天卻突然大異從前,他不由得又迷惑了起來。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見祖母突然招手示意杜士儀上前,一愣之下,他連忙親自去把一具坐榻搬近了些。

  然而,讓他更出乎意料的是,杜士儀甫一落座,杜德卻看著他說:“十一郎,你去你母親那兒一趟,就說是我說的,九娘今日不合胡鬧,我拘管她幾日。還有,讓五娘不要一直縱著她妹妹。”

  打發走了不情願的崔儉玄,杜德方才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杜士儀,好一會兒方才說道:“雖說五娘和九娘確實是唐突了,但實則就連我也好奇得很,所以才縱容他們胡鬧了一場,還請你別放在心上。十一郎從小便是我行我素不聽勸的人,縱使我和他阿爺阿娘教訓,也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想出去一趟回來,做事不但不像從前那般隨心所欲,就連讀書也不比從前三心二意半途而廢。”

  杜士儀哪裡會把這種功勞攬在自己身上,連忙謙遜道:“都是盧師因材施教,再說十一兄天賦博聞強記,如今只不過是開竅了。”

  “嵩山懸練峰盧公確實是隱逸高士,有教無類,但杜十九郎你也不用謙虛,能讓十一郎推崇備至的人,你是第一個。”杜德微微一笑,隨即便說道,“說起來,先祖杜仁則杜公官居本朝上大將軍,與你家先祖杜君賜杜使君,都在樊川置宅,雖非鄰舍,可因為同姓同源,卻頗也有些交情。沒想到多年之後,兩家後人還能因緣巧合結交。若非我這一年身體所累,一定會遣了十一郎回盧公草堂繼續求學,一為明師,二為益友。”

  杜士儀帶著杜十三娘在外這幾年,除了視若親長的盧鴻之外,別的長輩便再也沒有了。此時此刻,見杜德慈祥和藹,他惦記著心頭那最大的顧慮,便忍不住開口說道:“太夫人,請恕我直言,既是太夫人希望十一郎繼續跟著盧公求學,可否……”

  “十九郎可是想問,緣何不能設法使聖人收回成命?”杜德打斷了杜士儀的話,見其沉默不語,她便坦然說道,“泰之雖則久在中樞,然則因誅二張方才躍居朝中前列,資歷尚淺。而諤之亦是更顯而易見,否則也不會以趙國公爵,而一直在外任上。清河崔氏家名清貴,然則論器重,不及姚宋蘇諸相,論親近,遠不及朝中如楚國公霍國公等等近臣,若貿然行事,只會讓盧公處境更加艱難。其實,此前為十一郎拜入盧公門下,原是我以為盧公隱逸多年,與世無爭,兼且學問出眾天下皆知,必然是最好的師長,如今看來,是我料錯了。”

  “太夫人見諒,是我見識淺薄想左了。”

  見杜士儀起身深深行禮,杜德連忙抬了抬手吩咐其起來。等其再次落座,她便輕嘆道:“如今朝中文武濟濟,論者皆以為是小貞觀,聖人心中亦是如此想的。兼且高位之上都絶非屍位素餐的官員,這也是我一向覺得朝廷屢征盧公而不起,應當就會漸漸揭過去的緣由。卻不想前相國姚公那一道奏疏,讓聖人生出了求賢若渴的心思。畢竟,能讓賢才悉列朝堂為己所用,正是聖明仁君的標誌。”

  杜德對自己剖析得如此細緻入微,杜士儀哪裡還不明白這是存心點撥。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深深欠身道:“還請太夫人再指點。”

  看著面前這少年郎,杜德只覺面前不知不覺浮現出了一個人影,隨即連忙輕輕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鎮定下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輕聲說道:“盧公雖則名聲赫赫,但聖人若是授官,必然不會是實職,而會是那些名義大於實質的虛銜。雖朝中有不少徒具尊榮的官位,但就算這些,朝中公卿大臣也都有意舉薦自己親近的人,所以,對於盧公,實則是否留朝為官,無礙大局,可也對大多數人無利。如若聖人猶豫,這些人的意見便大有可為。”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6 01:24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一章 赫赫崔氏,天子宣召

  這一夜的崔宅夜宴,和前一日畢國公竇宅那高朋滿座賓客如雲的盛況不同,儘管那座軒敞的前堂也同樣坐得滿滿噹噹,但從上到下全都是清河崔氏許州鄢陵房的子弟。上一輩崔知溫等兄弟六個都去世了,下一輩崔泰之崔諤之崔韙之等兄弟眾多,如今同居東都永豐裡的便有崔氏六房,彼此和睦宛若一家,每逢節慶便是合家團聚濟濟一堂,因而今日這般正堂擠滿的場面並非第一次。只是,這樣家宴的場合出現一個外人,杜士儀自然仍是眾矢之的。

  只這個眾矢之的,卻並非敵意,而是善意。可這樣的善意,卻依舊讓他感到頭皮發麻。無論是崔泰之崔諤之這樣的父執長輩,還是崔儉玄長兄崔承訓,抑或是其他老老少少,個個都在頻頻打量端詳他,鄰座的崔儉玄嫡親幼弟崔錡甚至還黏人似的湊了過來,一個勁打聽崔儉玄在盧氏草堂中究竟是怎麼過的,最後被崔十一郎沒好氣地敲了好幾個慄棗,這才不情不願地苦著臉抱頭離去。

  而如此家宴,崔家少不得盡遣家妓歌舞娛樂,作為長輩的崔泰之等人也多有考較晚輩詩文,但卻沒有一個人挑上杜士儀,連帶著崔儉玄也躲掉了往日最怕的事。

  夜宴結束,崔儉玄二話不說拉著杜士儀回自己的院子安置,走在路上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道:“杜十九,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公孫大家近來在河南府都畿道京畿道河北道各地名聲大噪,那本就精采絶倫的劍器渾脫配上壯樂雄詞,還有馮家三姊妹的歌,一時之間連那些想倣傚她的人都沒轍。我可是對人說,那些詩都是你寫的,我還替你改過幾個詞,於是剛剛九妹雖說不服氣地找了好幾個兄弟,可誰也不敢上來挑釁你,就連我也不用絞盡腦汁作詩了!”

  面對得意洋洋替自己揚名的崔儉玄,杜士儀只覺哭笑不得。然而,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說他昨晚上自己也禁不住柳惜明一再相激又破了例,因而也不好說崔儉玄什麼,只是藉故敲打道:“怪不得此前見齊國太夫人的時候,我險些被問得汗流浹背,原來是你這小子嘴也太快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什麼都說,你就不能藏些秘密?”

  “藏什麼藏,就算我不說,你以為七叔在登封當縣令是白當的,風吹草動全都傳回了東都,一個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見杜士儀頓時語塞,崔儉玄方才笑吟吟地藉著酒意和杜士儀勾肩搭背,隨即輕聲說道,“一世人兩兄弟,你好我也好!總之盧師要真的堅辭出仕,回頭啟程回登封的時候,你千萬到這來一趟,把我一塊捎回去!這兄弟姊妹多的麻煩你也瞧見了,尤其是我阿姊和……哎喲!”

  他那話頭突然打住,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咦。杜士儀聞聲抬頭,卻只見傍晚時曾經一度誤以為是趙國夫人的崔五娘笑吟吟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和早先刻意沉穩端莊的裝扮不同,此時此刻,她不施粉黛淡掃蛾眉,滿頭秀髮不用金玉,只用一根骨簪鬆鬆綰了一個墮馬髻,身上一襲大交領胭脂色襦襖,外罩一件泥金蜀錦半臂,下頭一條金泥簇蝶裙,腳踏一雙織錦小頭履,雙臂之間則搭著一條長而寬的銀泥帔子。乍一見樸素華貴並重,再加上她容色殊麗,通身散發出一種介於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別樣風情。

  “十一郎,這是帶杜十九郎去你那兒歇息?”見崔儉玄半捂著眼睛,卻敢怒不敢言地有氣無力答應了一聲,崔五娘方才莞爾笑道,“難得你有個形影不離的友人,阿姊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只你自己別忘了,這一旬要交的功課。唔,正好盧公在東都,我索性讓人把積攢下來的那些都送過去,想來他也一定會滿意於你這弟子上進好學。”

  崔五娘說著便又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卻是只說了一句,十九郎但請把這兒當成自己家,隨即便帶著幾個侍婢飄然而去了。她這剛一走,杜士儀方才發現,崔儉玄仍然無奈地伸手遮住了眼睛,赫然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該為了早點回嵩山去,對她們說盧師要求嚴格,每月都有月考,每旬都有課業要交,我若是錯過將來就慘了,結果被她逮著空子,硬是稟告祖母和阿娘,讓我每旬都把課業交給她,說是彙總了一塊送嵩山給盧師批答!這下完了,我此前交上去的課業好些都是湊數的!”

  “你這是自己作繭自縛!”

  杜士儀嗤笑一聲後,暗道自己在嵩山沒了裴寧那麼個魔鬼師兄,崔儉玄在東都卻有個魔鬼姊姊,不禁暗嘆這傢伙從小吃虧還不長記性。回了崔儉玄那院子,他原以為不拘騰出東西廂房哪一間也就夠了,卻不想崔儉玄早已讓人在正房之中給他另收拾了一具臥榻。知道這傢伙執拗起來擋都擋不住,他也只能由得人去,待沐洗換了一身崔儉玄的衣裳躺下,他勉強打起精神說了公冶絶傳劍法的事,繼而甚至沒精神去聽隔壁另一張臥床上的崔儉玄都說了些什麼,翻了個身須臾就沉沉睡著了。

  連日旅途勞頓,再加上前一夜又是宿醉,儘管白天補過兩覺,但終究是累過頭了,杜士儀只覺得這一覺睡得香甜而又安穩,甚至連個夢都沒有。當大清早被一陣鳥鳴驚醒的時候,他甚至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嵩山懸練峰的草屋,等睜開眼睛看見屋子裡的陳設,這才陡然想起昨夜夜禁,他是留宿在了崔家。

  那會兒聽說是正堂宴崔氏子弟,寢堂則是崔氏女眷,散席的時候他隨著崔儉玄一路回來,因掌燈的時候屋子裡畢竟昏暗,又帶著幾分醉意,並沒有注意到房中格局。此時此刻,就只見這屋子裡擺著兩張矮足臥床,他對面那張上頭是空的,連衾枕都已經收了起來,臨窗是一方長坐榻,顯然是平時崔儉玄看書或是閒坐時所用,角落裡還能看到散落了兩三卷書,此外還有幾本形似他那首創線裝書似的書籍。而在這外頭,則是懸著一道竹簾,影影綽綽能看到有人在外走動,卻是悄無半點聲息。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而這起身的動作自然而然便使得身下臥榻發出了一陣響聲,下一刻,便有一個侍婢挑簾快步進來。只見她白衫紅裙,外頭罩著短半臂,手中捧了杜士儀昨夜換下的那套衣衫,上前行禮後便默默動作輕柔地服侍他更衣,繼而又有婢女捧了銅盆送水洗漱。待到一切都停當了,此前那侍婢才恭恭敬敬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十一郎君去了太夫人那兒,臨走前留下話,說是請您告辭之前,務必再去太夫人那兒一趟。”

  “什麼時辰了?”

  “巳初了。”

  杜士儀在嵩山哪天不是卯初起床,一聽此刻已經巳初,再一見格子窗外,著實已經天光大亮,他不禁暗自苦笑出門在外一個不留神,多年養成的良好習慣就丟了。點頭答應之後從這屋子出去,他就只見外頭已經擺好了早飯,六色白瓷碗碟,一品粥二色點心三色小菜一應俱全,都是家常風味,睡了一晚上饑腸轆轆的他自然二話不說就風捲殘雲掃了大半,等到出屋見是一個大晴天,他忍不住大大伸了個懶腰。

  再見齊國太夫人杜德,卻沒有太多的客套話,一則是代為向盧鴻轉致謝意和歉意,二則是婉轉提點了些洛陽城中需得注意的人家。除卻政事堂那兩位宰相以及朝中重臣之外,杜德還特意告誡道:“有些人能敷衍則敷衍,最好不要開罪,比如畢國公竇家這樣的貴戚,還有楚國公姜家這樣雖宰相建言貶官卻依舊還得寵的,那幾位親王貴主,還有則是……”

  稍稍頓了一頓,杜德便語重心長地說道:“王毛仲王大將軍。這等氣勢正盛御前備受信賴,但卻招怨不少的人,若是能夠,有多遠躲多遠!”

  昨天送出了兩把桃木梳,順便還了崔儉玄該得的那一份錢,此刻回程的時候,杜士儀兩手空空,身後只跟著一個田陌。崔儉玄倒是有意送他兩個婢女,道是不論去服侍盧鴻,還是留給杜十三娘都好,可那天去見崔五娘冒牌的趙國夫人時,那些婢女的眼神讓他反感,因而他想都沒想便婉拒了。此時此刻,騎馬走在寬敞的大街上,他忍不住一路走一路琢磨杜德特意囑咐的那些話,等遠遠看見勸善坊旅舍的時候,竟已經是接近午時了。

  正出神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到田陌突然上前,抓過他那繮繩將馬驅趕到靠牆的一邊,他才發現一騎人從身側飛馳而過,繼而又是一行三四人。幾人在前方旅舍門前停下,為首的那騎手滾鞍下馬,隨即便高聲說道:“奉天子詔,賜嵩山隱士盧鴻車服,二月初五宣政殿召見!”

  此話一出,杜士儀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一下子全都沒了。因見迎出來的店主慌忙拔腿便往裡頭跑,他連忙從田陌手中接過繮繩,快走幾步趕上前去。當他在旅舍前頭下馬之際,四周早有人三三兩兩聚著好奇地圍觀,不多時,就只見盧望之攙扶著盧鴻快步從旅舍中出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7 02:40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二章 帝后之心

  溫柔坊位於長夏門大街之西,由北往南第三坊。無論出城還是進宮,此坊都極為便利,因而坊中自然住著不少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除了蔡國公主宅和瓊山縣主宅以及幾座官員宅邸之外,西北隅還有一座佔據了約摸一坊的六分之一的豪宅,絲毫不遜於畢國公竇宅。此間是當年尚書右丞柳范為官時置辦下來,如今柳范已故,其子柳齊物雖出外為睦州刺史,但關中柳氏世代豪富,偌大的宅邸仍是僕婢眾多,出入冠蓋如雲。

  柳家本宅在長安,此番天子巡幸東都,跟過來的柳家子弟也並不多。這會兒柳宅東南隅的書房裡,柳惜明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直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方才猛然轉身一個箭步衝到門前,一把拉開了門。

  “郎君……”

  “如何,信可送到了?”

  那從者慌忙低頭說道:“柳婕妤正伴駕陶光園,信只能暫且交給了臨波閣中留守的人。不過從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必然會有人送信去給柳婕妤。”

  萬一趕不上的話,那他就白費心了!

  柳惜明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狠戾,隨即就板著臉吩咐了那從者繼續去打聽著,砰的關上了門後,便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了主位的坐榻,隨即一屁股坐了下來。平時在外最注重舉止儀態的他很沒有風度地垂著雙足踢打著坐榻下頭,眼神則不停地閃爍著,緊緊攥著的雙手恰是顯出了他絶不平靜的心情。

  他去嵩山求學於盧鴻,是千方百計請了一位京兆名士做舉薦人,這才得以成行,骨子裡他根本就瞧不起盧鴻這種出身名門著姓,卻躲在鄉野隱居,任憑自己和那些花草一塊老朽的人。

  然而,明明是一趟只為求名的求學之旅,他卻偏偏撞上了杜士儀,去年回了東都後,他索性賭氣在河洛之地四處遊玩,再不歸嵩山,即便聽到天子竟然下了征書,他也沒想到盧鴻真會應徵而來。可現如今盧鴻不但來了,而且杜士儀更與其同行抵達,那天在畢國公竇宅夜宴時,還讓他當眾出醜!短短這麼幾天,他已經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今年要想求京兆府等第,幾乎難如登天!

  “杜十九……你該死……”柳惜明幾乎把拳頭捏得哢哢作響,好一會兒方才鬆開了緊咬的牙關,長長吁了一口氣,“盧鴻,你既然願意教杜十九這個已經江郎才盡的傢伙詩詞歌賦,卻藏著掖著絶不肯指點我。那好,你不是不想做官嗎,我就偏要你出來做官!只要你受了官,便和那把隱居當成終南捷徑的盧藏用是一丘之貉!可你要是不受……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辭!聖人最討厭的,便是沽名釣譽假清高的人!”

  只要姑姑能看到他那封信,事情必然會往他想像的那個方向發展!

  洛陽宮陶光園在徽猷殿之北,和宮城之間由一條長達數里的長廊相隔。長廊南北,南邊是天子后妃的寢宮,北邊則是自隋朝開始便當做是皇宮內苑的陶光園。園內不但有占地近七百畝的九洲池,泛舟賞玩最是妙地,而且遍植各色奇花異草,各廄之中也養了眾多珍禽走獸。如今因為天子駕幸,自然更是日日熱鬧。

  此次伴駕東行的后妃之中,除卻王皇后和近年來最得寵的武婕妤,尚有趙麗妃皇甫德儀以及柳婕妤和劉才人,既有藩邸舊人,也有後宮新寵,雖則天子登基之初便示天下以簡樸,眾女仍不免在服飾上頭爭奇鬥艷,竭力讓自己顯得嫵媚嬌艷。

  儘管王皇后當年也嫉妒過常常爭寵的趙麗妃和皇甫德儀,可如今這些藩邸舊人不可避免地和她一樣年華老去,而宮中自開元初,屢有新人進御,如武婕妤這般更是承恩不久便封了婕妤,風頭甚至蓋過了太子生母趙麗妃,直逼她這皇后。因而,不得已之下,即便她對出身名家,李隆基頗為敬重的柳婕妤亦是頗為警惕,此番卻不得不將其也列入了隨行嬪妃之列,果使得李隆基頗為滿意。

  此刻身在陶光園中的馬場,見李隆基以及宋王岐王薛王申王等一眾人等在場中策馬狂奔揮杆擊球,一時觀戰嬪妃無不歡呼雷動,王皇后卻仍是難免心煩意亂。隨眼四下打量時,她卻發現柳婕妤正從身後一侍婢處言語了些什麼,隨即便起身悄悄離開。留心到這一幕的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登時一面分神觀看場中盛況,一面悄悄注意柳婕妤動向。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她方才看到柳婕妤回了原座。彷彿感應到了她關注的目光,人只坐下一會兒,隨即便起身往她這邊而來。

  “皇后殿下。”

  柳婕妤在禮節上頭從來讓人無可挑剔,因而王皇后見其行禮下拜,忙伸出手把她攙扶了起來,因笑道:“這是在馬場,又不是在外頭,何需如此多禮。”

  謙遜了兩句挨著王皇后坐了,柳婕妤輕輕捏了捏袖子中那一捲紙,這才柔聲說道:“難得皇后殿下帶我等出來看大家打馬球,妾原本不該驚擾。只是因為剛剛家裡那不爭氣的侄兒送了一封信來,妾不得不報給皇后殿下知曉。”

  “哦?”禁中內外不通片紙,這放在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而王皇后素來睜一隻眼閉睜一隻眼。這會兒柳婕妤鄭重其事地把姑侄之間的這種小事都報了給自己,王皇后在滿意之餘,不禁又有些詫異。直到接過柳婕妤遞來的紙卷,展開一看其中字跡,她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嵩山盧公大才,妾當初尚在家中時,便聽家父提起過,而且始終盛讚不止。”

  儘管身在宮中,但宮外發生的事情,柳婕妤雖不能說瞭若指掌,可該知道的也不會遺漏半分。柳惜明那另外一張字條她早就讓從臨波閣送信來的那個婢女吞入了腹中,此刻見王皇后不說話,她便加重了語氣說道:“妾那個侄兒無福,拜入盧公門下不出數月,便因為身體不佳回了東都將養,但對盧公卻推崇備至。且大家如今令天下所有州縣舉賢士,倘若如盧公這樣的大隱尚且不能任用,恐怕別人也未必願意歸心。然則此乃國事,妾備位後宮,不該多言,所以些許所思,便稟報給皇后殿下知曉,而且,侄兒這封信畢竟犯了宮規。”

  王皇后和李隆基曾經共過患難,無論是誅除韋后,還是剷除太平公主時,她都頗預其謀。因而,柳婕妤如此坦言,她不禁欣然點了點頭,隨即把字條交給身旁的宮人道:“將柳婕妤這字條吞了。”

  待到宮人慌忙照辦不誤,她方才和顏悅色地對柳婕妤說道:“此事我自會與三郎商量。至於你那侄兒,既然年紀還小,日後申斥兩句就罷了。”

  當柳婕妤千恩萬謝辭了回座,王皇后見場中那場馬球賽已經告一段落,且勝者恰是李隆基那一隊時,她自然含笑和眾妃一塊起身喝采。不多時,換了一身便袍的李隆基便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她的身邊坐定,輕輕摩挲著唇邊那一縷鬍鬚道:“今日宋哥大失水準,我勝之不武!”

  “三郎既然說勝之不武,下次邀宋哥入宮再比試過就好,如此咱們還能再看一場龍爭虎鬥!”王皇后含笑說了一句,見李隆基果然大悅點頭,她方才一面吩咐人溫酒送上,待丈夫飲了,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自陛下去歲到了東都,大赦天下蠲免租賦,天下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朝中文武亦贊陛下是聖明之君,聽說今歲科舉更是賢才雲集,再加上徵召各州縣的隱逸賢才,觀此盛況,陛下已可追當年太宗陛下!”

  這稱呼從三郎變成了陛下,李隆基原本就因為酣暢淋漓打了一場馬球而容光煥發,此刻面上更湧上了一股激奮的潮紅。他笑著招手示意再滿上一杯,隨即方才笑吟吟地說道:“貞觀之治,二十三年,朕如今即位至今不過數載,倘若真能開創一時盛世,全在卿卿此言。便以這一杯回敬!”

  其餘嬪妃側眼看帝后互飲,一時表情各異。而王皇后卻沒心思理會這些人,滿飲了一杯後,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妾聽得人言,嵩山盧公已然抵京?前時陛下徵召,他屢屢不至,如今終究應徵而來,正是因為陛下德政仁政深入人心。更何況,除了陛下,古往今來還有哪位君王能大度容他這般怠慢?若陛下授其以官,則天下隱逸,盡歸心矣!”

  “他既然來了,朕不信還留不住他一個嵩山隱逸!”李隆基傲然一笑,想起當初姚崇那切中自己心意的那封納賢疏,而宋璟自秉政以來,清正剛直固然不錯,可卻每每不知道變通,他不禁又微微沉下了臉。

  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宰相,還真是難如登天!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7 02:41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三章 師生之心

  儘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過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員,趕考之後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的鄉貢進士,然而宣詔的天使來過之後,店主立時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隱士,少不得苦苦向盧鴻求賜墨寶。拗不過這店主的再三懇求,盧鴻遂以院中一棵梅樹為形,三兩筆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賞梅圖,題字落款時,臉上卻流露出了幾分躊躇。見此情此景,一旁的盧望之不禁眉頭緊鎖,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開口說話。

  恰在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陣叩門,隨即則是杜士儀的聲音:“盧師。”

  “進來吧。”

  杜士儀在天使宣詔,送了盧鴻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許久,此刻進屋子來到盧鴻身邊,見其筆下那一幅橫捲已經幾乎完成了,他頓時沉默地站在旁邊觀瞻。這時候,盧鴻突然頭也不抬地問道:“十九郎,你當初勸我先應徵書,那時候可還有其他顧慮?”

  遲疑片刻,杜士儀便點點頭道:“盧師,我曾於草堂習抄《韓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語。太公望東封於齊。海上有賢者狂矞,太公望聞之往請焉,三卻馬於門而狂矞不報見也,太公望誅之。當是時也,周公旦在魯,馳往止之;比至,已誅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賢者也,夫子何為誅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議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吾恐其亂法易教也,故以為首誅。今有馬於此,形容似驥也,然驅之不往,引之不前,雖臧獲不托足以旋其軫也。’”

  頓了一頓,見盧望之面露陰霾,而盧鴻則不動聲色,他方才繼續說道:“儘管世有光武及嚴子陵那樣千古流傳的佳話,但也有這等同樣千古流傳令人不寒而慄的故事。雖則此言是否韓非託言偽作,尚未可知,然韓非之言,勢不足以化,則除之,畢竟也深入人心。盧師那時屢辭征書,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書再至,且制書嚴厲非比從前,而崔十一郎使人報信,弟子那時候便覺得,盧師此次不能不應徵而出。”

  見盧鴻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來走到案前,正對盧鴻開口問道:“弟子斗膽敢問盧師,後日應詔赴宮中時,倘若聖人授以官職,打算以何相對?”

  這也是盧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見此刻杜士儀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了,他也索性下來走到杜士儀身側站定,這才問道:“弟子也想知道盧師的打算。”

  “十九郎,你還記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書時,你是如何勸我的?屢辭征書是會被人詬病無視君臣大倫,但如今我既然已經到了洛陽,自可面辭君王厚意。治國理政,非我之所能,這是實言陳情。更何況,朝堂傾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與其臨到老卻晚節不保,還不如依舊在山野之間教導弟子逍遙自在。”說到這裡,盧鴻便在那一幅畫捲上低頭提筆落下山野逸人盧浩然的題款,這才放下了筆,“既有嚴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償心願。”

  “那倘若聖人為盧師預備的官職,便是與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齊國太夫人杜德對自己的暗示,杜士儀便索性實話實說道,“如此一來,就算盧師坦陳治國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遺補缺,聖人也好,朝官也罷,必然都會覺得是盧師力所能及之事。”

  “小師弟莫非已經打探清楚了?”盧望之一貫鎮定自若的人,此時此刻不禁失聲驚呼道,“倘真是如此,盧師如何推脫?”

  “鐵面諫勸,朝中已有宋相國。便如同去歲駕幸東都,宋相國已經直言諫勸過,然聖人終究不聽。以宋相國資歷人望聖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興亡得失之諫,聖人十有八九聽不進去。與其屢諫不聽,到時候再掛冠求去,還不如息了此心專心教書育人。”盧鴻半點不以為意地淡然一笑,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兩位弟子面前,“當今聖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濟濟,哪裡用得上我一個徒有傲氣一無是處的山野逸人?”

  傲氣兩個字,再加上剛剛盧鴻口中也提到了杜士儀之前說到的嚴子陵,杜士儀不禁和盧望之對視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這時候,杜士儀便長揖行禮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約不得不去,還請盧師寬宥。”

  等到盧鴻頷首放了杜士儀離去,盧望之方才回到他身側,低聲問道:“盧師真的預備行險?”

  “嵩山懸練峰,還有百多位求學的人,我不為自己,便是為了他們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學之心,也不得不竭盡全力。”

  雖則不比南市行肆眾多,但勸善坊中關了坊門,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貴第之外,閉門鼓之後坊中四門關閉之後,自有不少酒肆飯鋪反而燈火大亮,內中林林總總各色人都有。其中東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時分最熱鬧的地方。那些達官顯貴們最喜愛的胡騰舞胡旋舞,在這酒肆中可謂是司空見慣。尤其是其中那個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們眼中技藝精絶無人能及。此刻當那大大的裙襬再次旋散開來,就只聽四座一片喝采聲。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竇十郎一面撫掌,一面高聲喝采,當這一曲終了,那胡姬行禮之後對著熟客們拋了一圈媚眼,隨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思量著能否把這樂舞改進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這時候,身側一個從者便湊近了來,低聲說道:“郎君,那天來過的杜郎君,在樓上角落獨酌,聽說要了一鬥酒,已經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竇十郎陡然之間想起那一晚上與其和王維說話的情景,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旁邊可有別人?”

  公卿子弟便裝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間妓家尋歡作樂,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當然最忌諱的就是為熟識的人撞見。此刻見從者搖頭,竇十郎微微沉吟,便點點頭道:“帶我去樓上,你帶幾個人清出附近的座頭,我好和他說話。”

  當竇宅的從者們全都料理停當,竇十郎方才上了二樓。到角落臨窗那張小桌前,他委實不客氣地在杜士儀面前盤膝一坐,見其只顧自己喝悶酒,他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抬眼看自己,頓時為之氣結,不禁伸出手來在對方面前使勁拍了一記。

  “嗯?竇……竇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見杜士儀醉眼惺忪,嘴裡酒氣濃重,顯見喝多了,竇十郎頓時皺了皺眉,旋即低聲說道:“不是聽說盧公二月初五入宮覲見嗎?怎麼你還有工夫丟下盧公在這獨自喝酒?”

  “覲見?就因為……就因為覲見,所以我才在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儀吐露的苦衷,竇十郎不禁心中一動,索性站起身換了個位置,就挨著杜士儀身側坐了下來。發覺下頭又換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鬨叫好嘈雜得很,不虞給人聽見他們的話,他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是因為盧公不願意出仕?”

  “盧師好教書育人,喜詩賦書畫交友,視弟子如兒女,哪裡丟得下嵩山那些學生,還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儀一口氣說到這裡,隨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著竇十郎的眼睛,“就猶如竇十郎,讓你丟下音律樂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們之乎者也,可願否?”

  “我才不樂意!”

  掛著個親衛虛銜卻從不去親衛府的竇十郎想都不想便搖了搖頭,下一刻,他就只見杜士儀毫無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領子,這一下頓時愣住了。

  “竇十郎,但使你能讓盧師逍遙還山,我送你兩曲,不,三曲新曲作為酬謝,如何?”見竇十郎張大了眼睛瞪著自己,杜士儀這才鬆開了手,滿臉苦笑地說道,“如此大事,諒你也沒辦法,就當我沒說過……盧師卻只想過閒雲野鶴的日子,我身為弟子卻不能出一點力,不喝酒還能如何?”

  看見杜士儀徑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甕就向嘴裡倒酒,一時衣襟濕透,酒氣更盛,竇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後,終於砰的一拍桌子,奪回了杜士儀手中的酒甕,滿臉沒好氣地說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沒辦法!但使盧公能夠在聖人面前堅辭,別人那兒,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杜士儀一時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補充了一句:“可你記著,答應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許少!”

  “但使你替我達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竇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話,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眼看竇十郎施施然下樓,鄰座那些原本彷彿一心沉醉於歌舞的人,不多時也跟了下去,杜士儀這才把頭埋入雙掌之中,長長舒了一口氣。倘若不是王維言說竇十郎對當官沒興趣,倘若不是因為他曾經一曲動其心,倘若不是竇十郎當初言談之間對盧鴻頗有欽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說盧鴻出仕並非那些公卿大臣所願,所以有可操作的餘地,換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並不希望什麼隱逸賢士出來搶位子,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只不過,這些謀劃都得等到盧鴻入宮之後方才能生效。最要緊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謁見,可惜他不可能隨行!盧鴻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聲卻敵不過朝中權者的一句話。在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護自己重視的人,也得先有相應的權勢,否則寸步難行!趁著這次到洛陽,他得為日後做好準備!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7 08:14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四章 入宮

  洛陽宮本隋時紫微城,唐初改作洛陽宮,武后年間又改為太初宮,等中宗即位又改了回來。時至今日,天子巡幸東都洛陽,這座洛陽宮在空虛多年之後,又迎來了主人,一時內外戍衛嚴明,帝宮氣象盡顯無疑。杜士儀從前那些記憶也只是遠望過這座雄偉壯闊的宮城,此番因盧鴻召見之故,他得以與盧望之過星津橋天津橋黃道橋,將盧鴻送到洛陽宮外,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站在右掖門外,想起剛剛策馬漸近的時候,曾經少許窺見那座當年武后令巧匠所築的恢弘明堂,也就是如今的乾元殿的廡頂,他一時又分神了片刻。

  盧望之就沒杜士儀那許多雜念了,攙扶著盧鴻的他瞥了一眼四周戒備森嚴的甲士,忍不住低聲說道:“盧師,我和小師弟只能送到這兒了,您務必保重。”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不用這般操心。”盧鴻說著便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士儀,見其目視宮闕,彷彿有些出神,他便輕聲笑道,“十九郎這樣子才該是尋常人初到洛陽宮的模樣,你也不用杞人憂天了,和十九郎先行回旅捨去吧!等我出宮,咱們也可以啟程回嵩山了。”

  杜士儀不過也就是在心中設想一番那昔日明堂是何等氣象,此刻正巧聽見盧鴻最後一句話,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面對盧鴻那淡然卻自信的笑容,他只覺得自己再去提醒如此飽經滄桑的老者著實多餘,因而也只能如盧望之一般,輕聲提醒道:“盧師千萬保重。”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撂下這句話後,盧鴻便微微頷首,隨即轉身隨著前頭那引路的官員徑直進了右掖門。眼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在了漆黑而漫長的門道之中,杜士儀忍不住輕聲嘀咕道:“這門道究竟有多長!”

  “洛陽宮牆都是先用夯土所築,然後兩面砌磚,光是那一層夯土便深達二十五步,高約十丈,你說門道有多長?”

  盧望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門道的方向,最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只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是朝官雲集之地,咱們本就因特許才送到這兒來,接下來在此等候反而礙事,就如盧師所言,回旅捨去吧。自從前幾日接了天子召見的詔命,接下來的邀約咱們都藉此推辭了,若是盧師真的能夠回鄉,咱們也得立刻打點準備起來,否則此後這個請那個邀,卻也是麻煩。”

  盧望之那故作輕鬆的表情杜士儀怎會看不出來。盧鴻的性子雖寬厚慈和,但骨子裡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傲氣和執拗。儘管今日要去見的乃是當今天子,可萬一做過了頭,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於是,他嘴上答應著,過了天津橋上了定鼎門大街,他就突然拍了拍腦袋說道:“我都險些忘了,今日崔家五娘子帶著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去逛南市,我總覺得有些不放心,打算去南市找找他們,還是大師兄先回去吧。”

  “也好。可惜王十三郎留宿那一夜之後就走了,否則我還有個酒友!”

  盧望之彷彿不疑有他,說笑兩句後,當即兩人便在路口分道揚鑣。這時候,牽著馬的杜士儀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

  那天他去崔宅赴約,此後便是天使宣召盧鴻二月初五也就是今日入宮,他在請動竇十郎出馬之後,又和崔儉玄商量了兩次,讓其在那些公卿之家探聽口風。今日杜十三娘也是被他哄出門的,小丫頭並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可他讓崔儉玄設法請了崔五娘相邀其一塊逛南市,杜十三娘想著盛情難卻,也就答應了,如此他便有了個打發走盧望之的最好藉口。而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等著崔儉玄那傢伙來和他會合!好在他東張西望,並沒有等太久,就只見大街上一人策馬馳來,到他面前利索地一躍下了馬,東張張西望望,最後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用看了,大師兄回旅捨去了。”

  崔儉玄輕咳了一聲,這才沒好氣地說道:“大師兄雖說散漫,可總是謙謙君子,就算給他瞧見也沒什麼要緊,我這是擔心九妹悄悄跟出來!”

  見杜士儀面色有異,他便嘆了一口氣:“你別看祖母把她禁足了,她在家裡頭可比我兜得轉,就連阿娘也常常由著她性子,萬一有人縱容她跟著我跑出來,天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好了,咱們別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呆著,且到積善坊北門那邊一家胡姬酒肆等著。那地方上下兩層,是霍國公家的家奴置辦的產業。裡頭那幾個龜茲舞孃倒技藝尋常,但因能夠看見宮門進出的情形,因而一位難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訂下的!”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算是洛陽城中地頭蛇,因而自然聽他的。兩人撥馬到往西進了積善坊的北門,果然就在坊門附近看見了那一座二層酒肆。那酒肆高過坊牆一截,正臨右掖門,想也知道,如此產業若光憑財力,是絶對不可能做到的。

  果然,他和崔儉玄因沒有帶隨從,門口迎客的酒保還為此擋了一擋,可當崔儉玄報出一個崔字,他立刻變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把他們倆迎上了二樓一處用屏風單獨隔出來的好位子,恰是正正好好可以隔著洛水看清對岸宮門處的情景。崔儉玄一坐下就沒好氣地打發了酒保下去,和杜士儀相對無言喝了一會兒悶酒,又言說自己令人打探過好幾家動向,得知竇十郎果不曾食言,一一拜訪,見杜士儀長舒一口氣,他頓時沒好氣地伸了個懶腰。

  “只可惜,要打聽宮內的情形是犯忌的,只能這麼幹等!”

  “誰說一定要乾等?”

  隨著外頭傳來這麼一個聲音,杜士儀立刻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少年郎君背著手從屏風外頭轉了進來。若不是此前已經見識過這番扮相,眼下又看到這麼一個活脫脫形似崔儉玄的少年郎,他非得糊塗了不可!

  而崔儉玄瞧見來人,先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便重重以手擊額,哀聲說道:“你怎麼還是跟出來了!”

  說完這話,他彷彿覺得自己太過軟弱了些,連忙抬起頭惡狠狠地說道:“祖母不是禁了你的足嗎?還有,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你也敢來!”

  “我這幾天替祖母抄寫了請普寂大師供奉的佛經,所以今天開始就不用禁足了,只是十一兄你不知道罷了。”

  崔九娘得意洋洋地看著瞠目結舌的兄長,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至於到這兒麼,只是我在此等人罷了,綠蟬和雲翹都在外頭守著,車馬也在坊門外頭,我可不像十一兄你,隨便找了個藉口就偷跑出來。”因見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拖長了音調說道,“十一兄大約不知道,今日是貴主進宮的日子。”

  此話一出,杜士儀只是微微有些意動,崔儉玄卻一下子明白了其中意思。儘管長安洛陽兩城中足有二三十位公主,但能夠常常入宮的公主卻只有兩位,便是和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而崔九娘就曾經在定鼎門東第一街的正平坊安國女道士觀隨玉真公主修過道,頗得那位貴主喜愛,甚至曾經隨其去長安呆過一段時間,入宮見過皇后和諸妃!於是,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喜不自勝地說道:“那九妹可能打聽打聽,宣政殿中的召見……”

  見崔九娘眼神閃爍地看著崔儉玄,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杜士儀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崔九娘深深一揖。起身之際,他見她面露異色,當即誠懇地說道:“九娘子,盧師此前曾接到過數次征書,但一直堅辭婉拒,此次進京,並沒有出仕之心,只想回歸嵩山。盧師對我和十一兄有授業解惑之恩,所以我和十一兄都深為擔憂他此次面君是否一切順遂。倘若九娘子能隨貴主入宮一探究竟,杜十九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必定竭盡所能!”

  看著滿臉肅重的杜士儀,足足好一會兒,崔九娘方才噗哧笑出了聲,見崔儉玄也二話不說起身對她深深一揖,她便嘴角一挑道:“好啦,不和你們開玩笑了。貴主車駕應是就要到了,我得下去候著。這事情我也不能隨便答應你們,貴主若是不去宣政殿,我也打探不出什麼來,若是去了,那我就幫你們一次。不過,你們倆可別忘了,欠我一個人情!”

  說完這話,她便笑著轉身飄然而去。好一會兒,杜士儀方才探頭出去往下頭張望,卻只見崔九娘正好剛走出酒肆,此刻正猶如孩子似的雀躍地輕輕蹦了一步,隨即彷彿心有所感一般,抬起頭來和他對視了一眼,又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這才施施然出了坊門。

  她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都發現了那輛停在坊門不遠處,此前他們只一味注視宮門,因而忽略過去的牛車。隨著那牛車起行,漸漸和定鼎門大街上過來的一行車隊在星津橋前會合,繼而從右掖門緩緩而入,他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崔儉玄便喃喃說道:“只希望,這一回九妹真的能夠幫上忙……”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8 09:36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五章 玉真公主

  車入右掖門,便是皇城。儘管從武後退位之後,洛陽便不再是大周國都神都,但皇城之內一眾官署仍然是五臟俱全。一路行去,左為大社,右為十六衛和門下外省殿中省秘書省等等幾十個官署,前行許久方才是一條南北寬達三百步,橫貫東西的天街,而在天街的北面盡頭,便是宮城四門。儘管剛剛暢通無阻,但此刻一行車隊卻在長樂門前停了下來。下了車的崔九娘見第一輛車上幾個道姑簇擁著一個二十許人的女冠下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無上真師。”

  那女冠頭戴飛雲鳳炁之冠,身穿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下著飛青華裙,行走之間風姿綽約,此刻聞聽崔九娘的聲音而抬起頭時,但只見面上薄施脂粉,秀目流光,紅唇嫣然,嘴角恰是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怪不得你之前不肯登車,原來又穿了這麼一身男子衣衫!崔家家教最嚴,怎就沒人管你?”

  “這不是行動方便嗎?”崔九娘親昵地上前去攙扶了玉真公主的右臂,又笑著說道,“再說,阿兄回來了,我穿上這一身,十個人裡頭九個都會認錯,出來也就方便多了。無上真師,我可在家裡被禁足好幾天了,好容易才托你的福脫身出來,你就行行好,別說我的不是了。”

  她說著便皺了皺鼻子,輕聲嘀咕道:“都是那該死的杜十九,阿兄什麼都聽他的,我不過是戲耍了他一次,他就在祖母面前告了我一狀,害得我幾天都沒能踏出房門一步!”

  “哎呀,還有人能治得了你?”玉真公主詫異地挑了挑眉,見一旁傅母以目示意,她便擺了擺手,吩咐其自去長樂門那邊辦理驗符入宮之事,繼而便饒有興緻地問道,“你說的杜十九,就是那個在畢國公竇宅夜宴之際,獻了一首新曲,繼而又以一首胡騰詩,讓四座嘖嘖稱奇的那個樊川杜十九?”

  “啊,無上真師竟然也聽說過他?這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什麼壞事,這分明是好事……看來,那杜十九可把你惹得不輕啊!”玉真公主雖是公主,但入道以後,隨侍修道的貴女們都不以貴主相稱,而是全都稱呼一聲無上真師,她亦甘之如飴。此刻面對崔九娘這欲揚先抑的說法,本就聽說過杜士儀名聲的她頓時更加好奇了起來。“我倒是聽人說,他此前常常出入宋哥和岐哥還有不少公卿的宅邸,後來卻大病一場江郎才盡,可觀其如今病癒復出,似乎江郎才盡四個字,卻是別人以訛傳訛吧?”

  “誰知道!”崔九娘輕哼了一聲,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不過我瞧他未必有多少本事。就算真有如今的能耐,那也得歸功於拜了一位名師。無上真師可知道,兩年前他病癒之後,可是拜入了如今聖人命人持幣禮徵召的嵩山大隱盧鴻門下!”

  “哦?”玉真公主隱隱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畢竟她雖聽過傳聞,可兩京才俊太多,她原本也沒太多關注,這會兒方才想起來,崔九娘的兄長彷彿也是拜入了那位盧鴻門下。隨著長樂門放行,她揚手吩咐不用肩輿,索性一路和崔九娘步行入內。

  她和金仙公主修道,兩京公卿貴第多有遣女相從,所以她當然看得出來,崔九娘來修道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多是為了能夠從家裡溜出來。然而,崔九娘博聞強記卻是諸女之冠,道家典籍過目不忘不說,個中理解也別具一格,再加上脾氣直爽,她倒是對其頗有幾分真心喜愛。因而數日前崔九娘託人轉述自己被禁足家中請她幫忙,她想都沒想就讓人給崔家帶了個信,今日趁著進宮,便將她一塊捎帶上了。

  快到光范門時,她見門前羅列衛士,便知道兄長正在見人,可此刻卻並非常朝的時辰。這時候,一旁的崔九娘便忍不住輕聲問道:“可是聖人在召見哪位相公?”

  李隆基在洛陽這一年多來,大朝御乾元殿,常朝卻和從前歷代皇帝一樣都是在這宣政殿,下朝之後卻鮮少御此大殿。玉真公主本就狐疑,聽到崔九娘這話,她就更疑惑了。招手叫來門前一個值守的親衛一問,她頓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瞅了一眼旁邊的崔九娘便笑著說道:“你不是想知道里頭的人是誰麼?”

  見崔九娘面露好奇之色,她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就是你咬牙切齒的那杜十九的老師,嵩山大隱盧鴻。別的我倒不在意,只聽說他和上清宗司馬先生有些交情,料想應也是頗具逸氣之人……既然不是國事,咱們索性去看個熱鬧!”

  阿姊真是神了!

  眼見玉真公主信步往前走,面對這麼一個結果,崔九娘頓時心裡對阿姊佩服得五體投地。要不是瞧著崔儉玄這幾天天天都從家裡溜出去,不知道和杜士儀商量什麼,擔心萬一天子召見盧鴻事有不偕,崔儉玄會急躁衝動,崔五娘也不至於讓她出面。如今有了玉真公主,好歹即便有個萬一,也能夠設法挽回。於是,她慌忙快步追上了玉真公主,見把守光范門的那些親衛根本不曾阻攔,頓時更鬆了一口大氣。

  洛陽宮主軸上的三殿為乾元殿、貞觀殿和徽猷殿,宣政殿並不在其中。當年的明堂在武後退位之後,便改作與大明宮那座含元殿只差一個字的乾元殿,其後兩殿中,貞觀殿在太宗時常用作朝會和飲宴,但其後便漸漸只做天子內寢,徽猷殿亦然。於是軒敞明亮而又多次整修的宣政殿常常作為常朝飲宴之所。然而,天子在朝會之外召見臣下,多半卻在其後西北面的同明殿和億歲殿。正因為如此,玉真公主方才會覺得,哪怕盧鴻久負盛名,可在如此大殿中單獨召見,卻有些過於怪異了。

  她自然不會去做聽壁角的事,到了高高的大殿底下台階處一站,瞧見殿門口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在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她便輕輕拍了拍巴掌。在這種一聲咳嗽都聽不見的地方,這聲音雖然輕微,但自然不虞人聽不見。果然,那人立時惱怒地看了下來,待發現是玉真公主,他連忙一溜煙從台階上下來,笑容滿面地說道:“貴主來得正好,我正思量,該去找誰來!”

  “怎麼,是召見的人惹阿兄生氣了?”作為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幼妹,玉真公主自與別人不同,平日仍是習慣以阿兄相稱,見那內侍面色愁苦地點了點頭,她不禁皺了皺眉,“聽說今日召見的是嵩山隱士盧鴻,名噪一時,性子也理應不是衝動急躁的人,莫非他敢當面指斥?”

  “這倒不至於。”那內侍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見玉真公主身後跟著一個男裝少女,面目依稀有些熟悉,料想是其親近之人,而其他女道士都離得遠遠的,他便低聲說道,“是這盧鴻實在太不識趣了。此次召見,是蘇相國領他進來的,可他竟然進殿不拜!這也就罷了,蘇相國問其緣由,他道是禮者,忠信之所薄,不足可依。山臣鴻一敢以忠信奉見,就是不拜。”

  見玉真公主果然瞠目結舌,後頭那男裝少女亦是瞪大了眼睛,他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大家下旨令各州縣舉賢士,因而對此等傲骨錚錚卻又有真才實學的,那也是真心敬重。因而不但不怪罪,又召其入內殿賜酒食,如此恩遇,除卻平日極其親近的,也就只有宰臣方才有此榮幸。

  可是,賜酒食之後,這說話之間,便又出岔子了。大家讚他隱逸大才,他說自己實無治事之能,不堪任用;大家讚他有教無類,他答以弟子向學之心甚堅,自己只是稍稍點撥……總而言之,大家說什麼,他就愣是能讓大家不高興,那真是個固執的老頭!”

  他越說越是大搖其頭,最後便說道:“大家是一心想召其出仕,最後便說欲拜其為諫議大夫,可他竟一味堅辭。大家這就很不高興了,可看他這樣子,十有八九打算硬抗。再這麼僵持下去,大家恐怕……”

  聽到這裡,玉真公主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說道:“力士,你隨我去殿外一窺究竟。”

  見玉真公主和高力士拾級而上,崔九娘自然老老實實等在了下頭,但心裡卻著實七上八下。儘管崔五娘說盧鴻多次不應天子征書,顯然是個傲骨錚錚的人,可她在兩京這麼些年,看多了為求名求利不擇手段,甚至變著法子揚名的人,再加上早有人把隱居當成了仕宦的終南捷徑,她總覺得盧鴻也不過覺得一再辭征,有利於其名揚天下。如今看來,這還真的是她小瞧了人,盧鴻競選擇固辭而不惜惹得天子慍怒,怪不得阿兄和那個杜十九都如此擔心!

  記得諫議大夫可是正五品上的高官!即便是以門蔭出仕的世家子弟,熬到這一層不少也都得一二十年!

  大殿之外,窺見內中天子坐在寶座上,面色晦暗看不清表情,而盧鴻則是背對著自己而立,那蒼老的背影卻顯得極其挺拔,玉真公主忍不住又瞥了一旁的高力士一眼。果然,高力士臉色尷尬地低聲說道:“都快兩刻鐘了。我原本還以為大家會拂袖而去,如此背後方才好勸解,否則萬一那盧鴻指斥宦官干政,我倒無干,大家面上更不好看。可誰知道……竟是就這麼僵持了下來。再拖延下去,恐怕大家慍怒,那盧鴻莫大年紀,也未必支撐得住。”

  “你說得沒錯。”玉真公主輕輕點了點頭,心裡已經是有了主意,“你去取紙筆,我給阿兄寫幾個字,回頭你就當要緊奏疏送上去。”

  “好計,貴主真妙策!”

  不消一會兒,隱在大殿外頭廊柱後頭的玉真公主便執筆一蹴而就。而高力士顧不得墨跡是否乾透,使勁吹了吹便捲了起來,繼而雙手捧著匆匆入內。待到了御座前頭,他便恭恭敬敬地捧著那紙卷雙手呈上道:“大家,京兆府送來了要緊奏疏。”

  “嗯?”一僵持就是兩刻鐘,李隆基心裡已經滿是惱火。伸手抓過那紙卷一把展開,他看清楚那幾行娟秀的字,立時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與其強求,不如賜其官職,放其還山,如此全其隱逸之志,阿兄亦可收天下賢士之心,豈不兩全其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8 09:38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六章 出宮

  在君前紋絲不動一站兩刻鐘,對於尋常人來說興許並非什麼難事,但對於年事不小的盧鴻而言,卻已經幾乎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見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變化,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老了,與其利慾熏心踏入官場漩渦,還不如繼續在山野之間過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遊於權貴中間,小心翼翼地琢磨別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斷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緩緩將手中那張白麻紙再次捲成了紙卷,隨即端詳了盧鴻好一會兒,這才聲音緩慢地說道:“盧卿此前說見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過,盧卿隱於山林多年,傳道授業解惑,莫非將來授業弟子也要如盧卿這般,獨善其身,終身不仕?”

  聽到這個問題,就連此刻侍立在御座旁邊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盧鴻捏了一把汗。而盧鴻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歲接到征書之後,便曾經對諸弟子說過,治國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後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山臣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山臣本無治國輔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隱逸山林老叟而已,更無濟世之志,然則弟子之中若有賢才美玉能為陛下所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山臣只會覺得多年教導終有建樹。”

  聽到這話,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霽。想到玉真公主適才字條上的建議,他雖仍然心中不悅,此刻便勉強微微頷首道:“既然盧卿心意已決,朕雖天子,不能強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現在,盧鴻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對這一句彷彿是解脫的話,他忍不住心頭巨震,立時抬起了頭。見李隆基已經緩緩站起身來,他方才再次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謹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盧卿退下吧。”

  眼看著高力士滿臉堆笑地上前引了盧鴻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著眉心低頭長長吁了一口氣。誅殺韋后安樂,殺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駕崩,他這個君臨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覺已經大權獨攬好些年了,縱使姚宋這樣的元老之臣,現如今他也已經完全能夠運用裕如,卻不想今日在一個小小的山野隱士面前碰了釘子。看來,這世上除卻有那些視隱居為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堅毅的高潔之士。可倘若高潔之士不能為己所用……

  一閃念間,他便想到了幼時所讀韓非子上的那一席話。

  “阿兄的氣可消了?”

  聽到這一個熟悉的聲音,李隆基抬頭看到那個熟悉的道裝女子緩步從外頭進來,不禁笑道:“本來真的是一腔無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來的那張字條,我哪裡還會和一個山野老叟嘔氣!”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計,我那一策,不過是正中阿兄下懷而已。”玉真公主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見李隆基果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不知道是默認,還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輕笑道,“剛剛力士提起時,連我也幾乎不敢相信,竟有這等面君不拜,堅辭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眾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覺得,但凡賢士,待以高官厚祿,誠心信賴,總會留下來。不想那盧鴻卻是異類,生生辭了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不說此人!”

  李隆基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旋即開口說道:“待會兒我還要在同明殿召見宋璟蘇珽,你去見過阿王,不妨去陶光園中賞玩賞玩。今日天氣絶好,正是遊園時節,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凍,恰好泛舟。我見完人之後,也會去陶光園一賞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長是讓自己給宮中后妃一個暗示,屆時便可一覽絶色爭奇鬥艷,她當即含笑答應了下來。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台階,見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台階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將其給忘了,上前吩咐其跟著從光范門出去,這才笑著問道:“怎麼,是等急了?”

  “我還是第一次到這宣政殿下頭,看著就肅穆得讓人望而生畏,畢竟是阿爺他們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說著便東張西望了一眼,隨即悄聲說道,“不過,剛剛我總算是見到那位嵩山懸練峰盧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樣散漫不覊,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分明乍一看不過是一個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蹣跚,可真正從身旁走過的時候,卻能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你也感覺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後頭目送盧鴻離去時的情景,忍不住贊同地點了點頭,“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馬先生引之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應該會賜官放其還山才是。唉,聽說司馬先生此前駐留嵩山嵩陽觀,可阿兄命人去禮請的時候,人卻早已經不知道去哪兒雲遊見友人了……當初我還是隨著阿爺見過他一面,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難道真的是仙蹤飄渺,緣慳一面?”

  乍一聽盧鴻竟是會被放回山,崔九娘頓時放下了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待聽得玉真公主說起那位司馬先生,她少不得笑著勸說道:“無上真師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馬先生便會飄然而至……啊,無上真師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

  她突然雙掌一合,眉開眼笑地說道:“說到司馬先生,我倒是曾經聽我家阿兄說過一個消息。當初他和杜十九一塊去嵩山懸練峰拜訪盧公的時候,兩人實則都是拿著薦書去的,只不過最初都沒拿出來。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師的薦書,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馬先生的薦書!”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綻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見崔九娘連連點頭表示確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訪求司馬先生的下落,卻也不早說!”

  “本以為只是小事,一時沒放在心上,無上真師不要生氣嘛。”見玉真公主無可奈何地伸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顏笑道,“不管如何,總是有個線索。能夠讓司馬先生給他寫薦書,那杜十九總該和司馬先生有些關聯,回頭召他相問也就是了。就是那位盧公,相傳不是也和司馬先生頗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盧鴻在天子面前都是那麼一副樣子,情知從其嘴中問出司馬承禎下落恐是惘然,當即招手喚了一個道裝侍婢過來,沉吟片刻便囑咐道:“回去之後,記得令主簿擬一張帖子,送去那嵩山隱士盧鴻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別館,請其務必光臨。”

  見玉真公主毫不猶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儀,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讓那傢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個指她年少無知,須知玉真公主所開盛會哪一次不是匯聚諸多風流名士,若沒有真才實學,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儉玄讚口不絶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順利請得玉真公主替盧鴻解圍,卻又轉眼間給自己下了一個套子,身在積善坊北門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樓的杜士儀自然一無所知。他和崔儉玄相對無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悶酒,幾樣佐酒小菜和湯餅等等點心,也只是象徵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儉玄已經熱得拉開了領子,急得在完全打開的窗前來來回回踱步,杜士儀方才看見右掖門處依稀又有一行人出來。

  “崔十一,快看,彷彿是盧師出來了!”

  聽到這一聲,崔儉玄立時趴到窗口,眯著眼睛分辨了好一會兒,隨即方才驚喜地叫道:“沒錯,真是盧師!快,我們迎上去!”

  崔儉玄甚至連結賬都顧不得,對酒保徑直撂下一句回頭到永豐裡崔家結賬,旋即一馬當先沖在了前頭。落後一步的杜士儀跟著他出了酒肆,兩人俱是解下馬匹上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橋時,兩人突然只見定鼎門大街上一人策馬疾馳過來,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橋前值守軍士身前三四步遠處,方才猛然勒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們就同時認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師兄!”

  裴寧正盯著從右掖門出來的那一行人,聽到這異口同聲的叫喚,他才詫異地扭過了頭。認出是杜士儀和崔儉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絲少有的驚喜,但隨即就又恢復了那一張冷臉,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又死死盯著那邊廂的盧鴻。不多時,那邊廂一個身穿甲冑的軍官帶著三五軍士護送了盧鴻出來。

  “盧師!”

  裴寧橋前勒馬,杜士儀和崔儉玄匆匆騎馬過來與其會合,縱使盧鴻的眼睛行過金針撥障術,如今復明仍然不能明辨遠物,但他仍然憑著多年的熟悉認出了人來。此時此刻沿天津三橋出來,又請那送行的軍官一行人去預備車馬,見裴寧下馬之後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張了張口彷彿想要說什麼,他便笑著迎了上前。

  “三郎這麼火燒火燎地趕過來,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請大家一頓餞行宴?”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8 07:46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七章 天涯何處無芳草

  餞行宴!

  無論杜士儀,還是裴寧崔儉玄,都深知盧鴻只愛山野不戀浮華的脾氣,因而聽到這踐行宴三個字,三人同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隨即便如釋重負地齊齊舒了一口氣。崔儉玄最是熱絡,上前慇勤地攙扶了老師的胳膊,笑眯眯地說道:“盧師這話可就不對了,三師兄只不過是隨著兄長暫居東都,我可是這土生土長的東都人,這踐行宴要說請也是我請!這前幾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請盧師喝一頓餞行酒!”

  見崔儉玄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裴寧冷不丁插話道:“不知道九師弟的琵琶練得如何了?”

  這大夥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崔儉玄一時呆若木雞。然而,一年多沒經受過那冷冽目光的洗禮,他不自覺地避開了目光,很有些心虛地說道:“三師兄,祖母重病,我這一年多都在洛陽家中侍疾……”

  “琵琶沒練好,卻說什麼餞行酒。”裴寧一句話把崔儉玄噎了回去,隨即便攙扶了盧鴻的另一邊胳膊,輕聲說道,“盧師,我此前因為料理家事一度離了東都,竟連你之前抵達東都的消息都錯過,所幸我今日回來,趕到勸善坊旅舍,方才聽大師兄說今日天子召見。大師兄說是坊中有一家酒肆賣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經請大師兄把那兒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讓弟子先在那裡替盧師置酒餞行,改日再奉盧師回山!”

  此話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儀打眼色希望其幫腔的崔儉玄不禁愣了一愣,而盧鴻忍不住皺了皺眉問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強求。”

  裴寧想起當初因姚崇罷相,他的未來岳父作為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罷京官而遠調廣東,未婚妻亦因一場急病猝爾逝去,容色黯淡了幾分,隨即淡淡地說道:“都說是我命太硬,以至於她定下婚事未曾過門便身染重疾過世了。我家中兄弟眾多,也不用我開枝散葉,索性日後便安心隨盧師在山中讀書做學問。”

  “這是什麼話!”

  盧鴻忍不住皺眉斥責了一句,但見裴寧面色竟比從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嘆如此才俊卻偏偏命運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勸回來的,一時之間卻犯了難。正躊躇之際,他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聲咳嗽,繼而則是杜士儀的聲音。

  “三師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只因為一時受挫便終身不論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鑽牛角尖,古往今來得有多少男女孤獨一生?天涯何處無芳草,總不能因為一棵樹枯死,便放棄一片森林。”杜士儀對於這種事著實沒經驗,此刻硬著頭皮安慰了兩句,見裴寧沉默不語,他便趕緊岔開話題道,“總之,今夜既是給盧師洗塵兼餞行,也是咱們幾個師兄弟久別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師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見底!”

  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見那邊廂車馬已經過來停在面前,他見崔儉玄和裴寧合力將盧鴻攙扶上車,這才上前說道:“盧師,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說定了,午後申時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盧鴻想都沒想便笑呵呵打斷了杜士儀的話,又指著崔儉玄說,“十一郎,你小師弟對洛陽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個人出來,你身為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畢竟,你家阿姊喜歡去什麼樣的地方,總還是你熟悉。這裡有你三師兄,還有宮中這些衛士送我回勸善坊,自然萬無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見盧鴻一掃前些日子那疲憊和陰霾,顯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寧相陪,崔儉玄不得不答應了下來。目送那一行人遠去,他翻身上馬之後就忍不住對杜士儀埋怨道:“眼下距離申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南市才剛開,咱們大可送了盧師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們。再說,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會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寵著妹妹了。再說,盧師進宮情形如何,還沒打探清楚呢!”

  “不單單是為了十三娘,而且也是為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馬的杜士儀見自己一出此言,崔儉玄頓時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著定鼎門大街拐入了建春門大街,他方才勒馬停下,等崔儉玄上來就輕聲說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說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貴主進宮,你覺得事情會真的這麼巧?你不是說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說不定今日這一出就是她們與你家長輩商量停當,瞞著你定下的。今天不論九娘子成功與否,咱們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時出宮不可知,去對五娘子道一番謝意總是應該的。而且,別看如今盧師平安離宮,未得天子詔命,盧師能否離開東都還不知道。”

  崔儉玄這才瞪大了眼睛,許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錯,你說得對,我怎就沒想到!”

  他理了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興頭,許久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麼這次突然管起這種正經事了,還願意幫咱們的忙,原來是因為阿姊!唉,剛剛三師兄那心灰意冷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阿姊當年。只不過三師兄還比她走運些,阿姊那般冰雪聰明美貌如花,嫁過門之後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隱瞞身上惡疾,後來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說到此事,崔儉玄一時扼腕嘆息:“後來祖母做主,阿爺阿娘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卻不願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現在!祖母病倒那會兒,阿爺在外為滑州刺史,阿娘身體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內外井井有條,家裡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祖母和阿娘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溫柔些就好了……”

  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已經變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極尖的杜士儀並沒有錯過,但只見崔儉玄那惋惜中帶著幾分真心畏懼的表情,想起那時候崔五娘假扮趙國夫人李氏,雖年紀相差巨大,卻偏生讓人乍一看難以立時懷疑,便是因為她能夠一瞬間將氣質從美艷嫵媚轉換成端莊高華,他自然不會覺得崔儉玄對崔五娘的評價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詞。

  話說回來,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裡接回,隨即在崔家打理內務,上下不但無人非議,而且人人讚嘆。比起後世一座貞節牌坊鎖女子一生,甚至於夫死妻子自盡相從,掙一個烈女名聲,如今這世道對於女子真是寬容多了!

  今日盧鴻進宮的情景,此前還來不及問,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杜士儀說著話,心裡卻在思量今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能夠讓盧鴻露出那般輕鬆的表情說出踐行宴三個字。這一分神,須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門。

  此刻已經過了午後南市開市的時節,但依舊但只見入市的人絡繹不絶,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著富貴的富商大賈,有粗布衣衫的尋常百姓,也有男裝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頭街道上的整潔安靜,這南市坊牆之中沸反盈天,那種喧囂嘈雜肆無忌憚地越過坊牆,一陣陣朝著人耳鑽了進來。

  杜士儀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儉玄卻顯然是對此極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說道:“這南市本是隋酆都市,是洛陽三市中最熱鬧的,足足佔據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餘肆,東西南北各開三門,總共十二門,出入最是方便,你要買什麼都應有盡有。不過,你家十三娘喜靜不喜動,恐怕會什麼都聽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愛的,是這西北隅一家專賣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的雅齋,如果十三娘看過了熱鬧之後,覺得此地太過嘈雜,十有八九會到哪兒去。怎樣,咱們是先逛一逛,還是徑直去那裡?”

  聽到是賣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的,杜士儀不禁心中一動。此刻進了南市,他但只見摩肩接踵都是人,對於看熱鬧的心思也就淡了幾分,當機立斷地說道:“就直接去那間雅齋吧,至於熱鬧,沿途隨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熱鬧,也已經讓人眼花繚亂。那些從賣金銀首飾到綾羅綢緞的鋪子暫且不提,其餘各肆,有貨賣于闐玉石印章的,有賣皮毛的,有賣瓷器,也有賣各色日常小玩意兒的。有錢的在市內正經開肆,沒錢的也有如同貨郎一般當街兜售各式貨物,至於空地上雜耍的,吐火的,玩繩技耍蛇舞劍乃至於使得一手好幻術的,總有一群群人聚攏觀賞。而杜士儀因為高踞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時間覺得這不啻是大唐民間藝術博覽會,不過是比不上豪門夜宴的排場盛大而已。這一路走走停停,當終於抵達崔儉玄口中那座雅齋時,日頭已經漸漸有些偏了。

  崔儉玄雖並非常來,可他只對迎出來的一個從者報了一個崔字,不消一會兒,那拔腿跑了回去的從者便領了一個衣衫齊整的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儀和崔儉玄進門,隨即便說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九娘子正帶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後頭小樓中品鑒幾方本齋新得的硯台,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賞?”

  對這些文房四寶,崔儉玄卻不比崔五娘熱衷,正要推辭,一旁的杜士儀卻接口說道:“既然來了,自然正要觀瞻觀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9 12:12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八章 蕙質蘭心崔五娘

  偌大的南市,並非只有行肆沒有民宅,因而,在這樣的喧鬧之地營造一片寧靜的清雅之地,便顯得極其重要。杜士儀和崔儉玄隨著那中年人穿過前邊的店舖進入院子,就只見這院子遍植花草樹木,竟彷彿一片花園。乍一看去彷彿有些突兀,可穿過這一片花園到了後頭的小樓,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暗自點頭。便是那一片在鬧市之中不可多得的花園,讓此地顯得清雅而幽靜。不時傳來的一二聲鳥啼,更讓這清淨多了幾分活氣。

  跨過門檻進門,杜士儀就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文翰之香。對於這樣的味道,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嵩山草堂,久久方才回神。環目四顧,只見這三間屋子並未做隔斷,四周圍靠牆處是高低錯落有致的架子,上頭擺著一方方形形色色的硯台,觀賞選購的客人雖有幾個,卻並不見崔五娘和杜十三娘。還不等他發問,那中年人叫來一個從者詢問了兩句,隨即便笑道:“二位郎君,九娘子帶著那位杜小娘子上樓去看墨了。”

  既然杜十三娘就在這兒,杜士儀也就並不著急,索性饒有興緻地一個個架子欣賞了過來。後世他也欣賞過不少私人珍藏的珍品好硯,然而此時徜徉其間,他不免大為驚嘆。除卻寥寥幾方雕工古樸的石硯之外,這裡更多的是陶硯和瓷硯。其中,一方越窯三足瓷硯色澤青翠,釉面光滑,前頭一個顯然非富即貴的年輕人正摩挲著下巴仔細端詳,彷彿極為意動,而一方標著虢州貢硯的陶硯面前,亦是有兩個中年男子在交頭接耳。

  見崔儉玄已經到了一旁專設給客人休息的坐榻上盤膝坐下來等,他便招手把那中年人叫了過來,指著那一方虢州貢硯問道:“此硯幾何?”

  “郎君若是誠心要買,十萬錢。”那中年人話一出口,見杜士儀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便低聲解釋道,“不過,得對郎君說實話。說是貢硯,其實只是出自虢州,但亦是能工巧匠所制的精品,和真正的貢硯並不差絲毫。相形之下,那一方越窯三足硯便要稍稍便宜一些,八萬錢足矣。”

  “哦,那幾方石硯呢?”

  中年人有些詫異地掃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笑著說道:“那些石硯是一個石工送來的,說是端溪硯。雖說從武德年間始有石硯,但比起陶硯瓷硯來,磨墨的時候總不免有偏好。所以送來十幾方,到現在也只以兩萬錢的價錢賣掉了一方,乏人問津。樣式粗陋,非時人所喜。”

  杜士儀先是一陣詫異,可想起自己此前抄書時所用的墨丸和墨螺,一時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今的墨除卻少量堅硬如玉的之外,大多不如此後的墨塊那般堅硬,而且多為圓形,所以在陶硯和瓷硯之中磨墨已經足夠了,石硯沉重,再加上唐初方才開始逐漸使用,還算得上是新奇事物,自然接受程度尚未普及,更不要說貴重了。而由硯台想到墨,他便笑著說道:“那再上去看看你這兒所藏的寶墨吧。”

  中年人瞅了一眼明顯沒興緻的崔儉玄,當即二話不說地陪著杜士儀由一旁樓梯上了二樓。這裡比一樓更加雅靜,四周墨香芬芳,侍婢僕媼都是在一旁牆邊垂手等候,其中便有竹影。看見他時,竹影頓時眼睛大亮,三兩步上前來叫了一聲郎君,繼而便咬著嘴唇輕聲說道:“崔五娘子說是有要緊話對娘子說,都在那兒交談好一會兒了!”

  杜士儀這才發現,偌大的地方並無其他客人,只有角落中背對著他,彷彿正在觀賞架子上一塊墨螺的崔五娘和杜十三娘。儘管看不見臉上表情,但他和杜十三娘相處不是一兩天了,只看其肩膀微微顫抖,就知道其應是遇到了極其為難的事情,於是幾乎想也不想便走上了前去。然而,雖說他腳步極輕,可距離兩人還有四五步的時候,就只見崔五娘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轉過身來,因笑道:“杜郎君竟然找到這兒來了,還真是體貼妹妹的好兄長!”

  “阿兄……”杜十三娘沒想到杜士儀徑直到了這兒來,甚至來不及去遮掩臉上的表情,低低喚了一聲,她這才如夢初醒自己眼中還有幾許水光,慌忙背過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再次轉身回來,強顏歡笑道,“不是說申時在南市南中門等嗎,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三師兄送了盧師回旅舍,所以我便請十一兄帶路到了這兒來。不看不知道,果然是硯海墨香,讓人歎為觀止。”口中這麼說,杜士儀卻若有所思地盯著杜十三娘的眼睛。

  “原來盧公出宮了,真是可喜可賀。此地我是常來常往的老主顧了,杜郎君喜歡這兒就好。”崔五娘抿嘴一笑,招手喚了那此前引著杜士儀和崔儉玄的中年人上來,這才柔聲說道,“日後若是杜郎君來,你可不要虛詞誆騙了他,只管拿出好東西和最實的價,否則到時候連我都再也不來了!”

  “五娘子儘管放心,這吩咐我記下了!”

  玩笑過後,崔五娘便旁若無人地對杜士儀評點了幾塊好墨,見其口中應著,眼角餘光卻一直在留心那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待到一圈看完,她隨口吩咐要了幾塊墨送去永豐坊崔家,這才笑邀了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一塊下樓。一級級下去,她望見坐榻上的崔儉玄一手撐著腦袋彷彿正在打瞌睡,一時不禁嘴角一挑。可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從者突然挑簾進來,繼而快步往她這一行人走來。

  “葉三郎,那端溪石工來了!”

  中年人聽到這一聲,立時歉意地對崔五娘和杜士儀杜十三娘告罪一聲,隨即匆匆出了門去。這時候,崔五娘少不得緩步來到打盹的崔儉玄面前,冷不丁伸出手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下一刻,崔儉玄立時蹭地跳了起來,幾乎到了嘴邊的哎喲兩字卻在看到崔五娘之後,立時又敢怒不敢言地吞回了肚子裡。而崔五娘也不理他,用這種另類的法子把人叫醒了,她便回身對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喜靜不喜動,既然逛過了這兒,其他吵吵鬧鬧的地方也不必去了,這就回去吧。”

  “也好,就依五娘子所言。”

  出了這座二層小樓,又到了前頭那座花園,見四周除卻崔家僕婢和竹影,別無他人,杜士儀突然開口叫了一聲五娘子。見崔五娘止步轉過身來,他便肅容深深一揖道:“今日盧師之事,謝過五娘子費心。”

  崔五娘輕輕咦了一聲,見崔儉玄面色有些古怪,卻也跟著杜士儀對自己一揖,她方才輕笑了起來。上前去毫不避諱地將兩人都扶了起來,她便莞爾笑道:“我就想你二人不到申時,卻特地到南市來尋我和十三娘是何緣故,卻原來是為了這一聲謝。我不過少許思量一番,辛苦的卻是九娘。成人之美本就是應該的,更何況,如今這一關雖然過去,盧公能否順利回嵩山,卻還得看杜郎君的安排,不是麼?”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奔走打探消息的事情被崔五娘查知,也就沒說話,索性只當默認了。而這時候,就只見崔五娘彎下腰整了整崔儉玄剛剛打瞌睡時弄出褶皺的衣裳下襬,又瞅了一眼杜士儀,這才含笑說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說那許多客氣話了。好了,走吧,十三娘,讓他們去騎馬,你還是和我一輛車,我正好送你回勸善坊旅舍!”

  見剛剛就一直默不做聲的杜十三娘聽到這話,低低嗯了一聲,由著崔五娘拉了她一塊走在最前面,杜士儀頓時更覺蹊蹺。等到了前頭店堂處,他卻只見此前那被人喚作葉三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個身穿粗布褐衣的男子爭辯著什麼,到最後便有一個壯碩從者將一個包袱撂給了那男子。

  “三個月不過賣出去一方石硯,還是最初以兩萬錢賣出去的,你還敢要如此高價?十萬錢一方,你以為你這些石硯真是什麼無價之寶?念在你千里迢迢遠道而來,我已經讓人把賣出去那一方的錢給你結清了。我這小地方容納不下你這珍物,眼下既然已經兩清,這些東西你都帶回去!”

  見那布衣男子面上漲得通紅,粗大的雙手抱著那個包袱微微顫抖,隨即轉身便出了門,杜士儀微一沉吟正打算叫住他,卻不想外頭突然另一個人衝了進來,兩人恰是撞了個正著。那布衣漢子一個站立不穩便坐倒在地,手中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響,系好的四角也都鬆散了開來,其中一方石硯更是滾了出來。而他甚至顧不得去追究撞自己的人,立時手忙腳亂翻身去解開了包袱,見幾方硯台完好無損,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石硯也就只有堅固一個好處而已,若是換成陶硯和瓷硯,應該已經跌得粉碎了!”

  杜士儀聽見那邊一個從者露骨的嘲笑,見剛剛進來和人撞在一起的,赫然是早已到了東都卻一直不曾現身,此刻滿臉無措的吳九,他不禁詫異地挑了挑眉,但隨即便走上前去,彎腰將其中一方遺落在地的石硯撿起來,遞還了那布衣漢子,這才輕聲說道:“昔和氏璧雖美玉,然無卞和,不過一頑石而已,今石硯亦然。尊駕不必灰心喪氣。器雖名器,未逢知音,僅此而已。”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9 07:51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六十九章 纖纖決意

  出了這雅齋,吳九見杜士儀也不和自己說話,徑直便走向了坐騎,一時滿心惴惴然。他快步上了前去抓起繮繩,正要和尋常從者一樣牽馬執蹬服侍一二,卻發現杜士儀站在馬側並不上去,而是若有所思看著剛剛那石工離去的背影。

  “郎君,某到了東都之後,一直都是居無定所,最初不知道您和盧公他們抵達的事情,剛剛也是一時不留神……”

  “沒事,倒是你今天來得著實太巧了。”見吳九訥訥還要解釋,杜士儀便搖了搖手道,“別的話不用多說,你跟上那石工,看看他落腳何處,記下報我。”

  吳九聞言一愣,但眼見杜士儀顯然並沒有怪罪自己到了東都卻沒有及時去見,又交給了自己另一個任務,他立刻如釋重負,答應一聲拔腿就走。倒是崔儉玄看見吳九突然出現又驟然離去,納悶地策馬過來問道:“杜十九,這傢伙搗什麼鬼,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我讓他去辦點事。”杜士儀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崔儉玄明顯不相信,他便笑道,“總而言之,就算將來要做什麼,我也不會撇下你單幹,到時候總有你一份,你就別操那份心了!”

  “成天就神神鬼鬼的,每次都這樣!”嘀咕歸嘀咕,崔儉玄還是沒有多問。倒是他後頭車中崔五娘若有所思地挑開窗簾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才輕輕放下了手,又瞥了一眼旁邊呆呆愣愣正在出神的杜十三娘。

  一行人一路出南市,又從建春門大街轉往勸善坊,約摸小半個時辰,這才到了旅舍。崔五娘下車親自進旅捨去拜會了盧鴻,代崔氏表達了一番謝意和歉意,繼而在眾人相送下上車之際,她卻突然停住了步子轉過身來,看著杜十三娘說道:“十三娘,我說的那件事你不妨好好考慮考慮,只消在離東都之前給我一個答覆便可。要知道,你和杜十九郎雖有個叔叔,一時半會卻是指望不上的。”

  “嗯,我知道了。”

  儘管杜士儀對這一番對答以及此前在南市那雅齋中的一幕心有狐疑,但這一晚盧望之和裴寧都早已安排好了,他只能暫且把這些疑慮擱下。酒酣之際,他光是應付盧望之和崔儉玄的灌酒就已經來不及了,並沒有注意到本就在酒肆一樓只有竹影陪著的杜十三娘悄然先行回了旅舍。直到一大清早,他再一次從宿醉之中清醒過來,方才無可奈何地重重揉著依舊脹痛的腦袋和太陽穴。

  崔儉玄也就算了,那小子原本就唯恐天下不亂,恨不得看他露出醜態才好;而大師兄在旁邊煽風點火也不奇怪,盧望之看似散漫不覊,實則總喜歡捉弄他們這些師弟……可是,裴寧那冷麵人實在是太壞了!非但不動聲色地將那一斗米酒換成了另一種酒性極烈的,還面不改色誆他喝酒,他真是被他那張彷彿沒有表情的冰山臉給哄過去了,昨晚上恍惚記得折騰了一宿,還被人硬是攛掇著用琵琶彈了不知道幾首曲子!

  好一會兒,他才勉力支撐坐起身來,捂著腦袋喚了一聲來人。可這一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人。儘管還是竹影捧著沐盆和巾櫛,可他看著那低垂的腦袋,怎麼瞧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待到更衣漱洗完之後,眼見她默不做聲捧著東西就要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下一刻,就只見竹影渾身顫抖雙手一鬆,手中的沐盆連同裡頭的水竟是一同跌落在地。

  咚——

  眼見沐盆墜落,水流滿地,竹影一下子怔住了。她是微不足道的婢女,但一路隨著年少的主人兄妹從長安到嵩山,又從嵩山到東都,一直是最年長的她,竟覺得和他們比當年在家的時候更親近,更密切。正因為如此,此時此刻,心亂如麻的她看著地上那一大灘水漬,看著自己被濺濕的裙襬,卻沒有絲毫去收拾的心思。怔怔站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轉身看向了杜士儀,竟顧不得滿地都是水,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郎君……求求您,求求您去勸勸娘子,讓她不要留在東都!”

  儘管這話甚是沒頭沒腦,但杜士儀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起竹影,隨即二話不說大步往外走。宿醉的後遺症讓他仍然覺得腳下有些發虛,可這會兒他完全沒工夫去理會這些,到了杜十三娘的屋子門前,他伸手叩響了房門,發覺裡頭沒有應答,索性又加大了力道。那砰砰敲門聲沒把門敲開,卻把左右房中的人都驚醒了。昨晚上也歇在了這兒的崔儉玄探出腦袋瞧了一眼,隨即就沒好氣地說道:“大清早的,杜十九你這是要拆房子?”

  然而讓他詫異的是,往日脾氣很不錯的杜士儀,這會兒卻陰著臉一言不發,只是在那使勁拍門,彷彿裡頭的人不開便要如此一直持續下去似的。心中覺得不對勁的他不由得走出了屋子,正要上前去問個究竟,卻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按住了。回頭發現是盧望之,他不禁更加狐疑了起來。

  “他們兄妹的事情,咱們外人還是別去管的好。”盧望之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把崔儉玄拽回了自己房中,隨即就關上了房門。滿心糊塗的崔儉玄張了張嘴,見裴寧正坐在那兒看書,可一本線裝書愣是給拿倒了,分明正在側耳傾聽外頭動靜,他呆了一呆,索性就不做聲了。

  也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那扇始終紋絲不動的門,終於發出了嘎吱一聲。看到徐徐打開的門後,露出了杜十三娘那根本遮掩不住的通紅眼睛,以及雙頰上的宛然淚痕,杜士儀怎還會不明白小丫頭剛剛為何一直都不肯開門應聲!他二話不說進了門去,按著杜十三娘的肩頭讓她坐下,隨即方才去重新關上了房門。見其始終咬著嘴唇一聲不吭,他便在其對面盤膝坐了下來。

  “你如果什麼都不說,我便在這兒等到你什麼時候開口為止。”

  “阿兄……”

  “十三娘,不管你要做什麼決定,我只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不要一個人哭成這樣子卻還要勉強自己!若不是竹影那樣沉著的人在我房裡摔了沐盆,難不成我還要被蒙在鼓裡!”

  “我……我……”

  杜十三娘看著面色嚴肅的兄長,一時喉頭哽咽,再也沒法子接續下去,突然伏在地上痛哭了起來。見她這幅光景,杜士儀頓時愣住了。他想了想便站起身來,到她面前挨著坐下,隨即右手輕撫著她的肩背,許久才低聲說道:“你要真的不願意說,我也不想逼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有我這一個阿兄,我也只有你這一個妹妹……”

  話還沒說完,他便只覺得自己按著坐榻的左手被人緊緊握住了。側頭看到杜十三娘已經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眼睛鼻子都是紅通通的,他不禁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拿著帕子在那臉上輕輕擦了擦,卻沒有再說話。感覺到乾爽的帕子不一會兒就濕了大半,而杜十三娘依舊緊緊攥著他的左手不放,他便低聲說道:“崔家五娘子對你說了什麼,你方才打算留在東都?”

  杜十三娘渾身一震,隨即便垂下了眼瞼。隔了許久,她才輕聲說道:“五娘子對我說,郎君在草堂求學,而我一介女子,不可能同在草堂,若仍是在峻極峰下草屋居住,一來阿兄隔三差五就要回來探望,二來就算加派人手照應,終究是在山野之間,萬一有事便來不及了。不論是為了讓阿兄能夠安心讀書,還是保證我的安全,都不如留在東都的好。”

  得知果然是崔五娘的主意,杜士儀不禁挑了挑眉:“你忘了我本來是要帶你回樊川的?如果你要留下,為什麼是留在東都,而不是回樊川?”

  杜十三娘一時把嘴唇咬得更緊了。直到那股刺痛的血腥味讓她回過神,她方才抬起頭說道:“樊川故地,公卿林立,可如今咱們故宅盡毀,九叔仕途蹉跎,阿兄亦是背著江郎才盡的名聲,我不想阿兄為了我回那種傷心地!而且,我小小年紀又是女子,回去之後不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就是頂多有長輩可憐我接我去住,一樣不是寄人籬下?更不要說跟著五娘子,學到些將來能夠幫助阿兄的本領了,我不想讓阿兄如此勤勉用功,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前頭那些理由,杜士儀怎麼聽怎麼覺得牽強,但到最後,他終於為之動容。看著面前再次淚流滿面的杜十三娘,他只覺得自己的聲音異常幹澀:“所以,你才聽了崔家五娘子的話,打算留在東都……不,應該說是留在崔家?而她,就會教你那些你想要學的本事?”

  “沒錯!”杜十三娘重重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阿兄跟著盧公學經史學問,我跟著崔五娘子,也會努力去學那些日後用得上的東西。”

  杜士儀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十三娘,一字一句地問道:“那崔五娘子可說過,她為何要如此幫你?”

  見杜十三娘頓時愣住了,杜士儀忍不住苦笑著揉了揉那剛剛因為伏地痛哭而散亂不堪的頭髮。就在他和杜十三娘各自想心事的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繼而則是竹影的聲音。

  “郎君,娘子……旅舍外頭有人送了帖子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0 10:48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章 賜官放歸

  此前藉著天子詔命擋了不少下帖邀約的達官顯貴,這種時候又是誰!

  杜士儀這會兒半點心情也沒有,當即沒好氣地問道:“是哪家的帖子?”

  “是……”門外的竹影微微停頓了一下,彷彿是為了整理好混亂的心情,好一會兒,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是玉真公主命人送來的帖子。”

  玉真公主?

  此話一出,就連隔壁一直在偷聽動靜的崔儉玄都吃了一驚。他慌忙上前開門的同時,恰好只見杜士儀也開了門,從竹影手中接過了那張柬帖。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疾步上前湊了過去。見上頭只寫著二月初八別館設宴,敬請貴客光臨的字樣,他忍不住眉頭打了一個結,好一會兒方才氣急敗壞地說道:“那位貴主又不認得杜十九,絶不會平白無故讓人下帖邀約,肯定是九妹耍了什麼花招!我就知道她不會這麼爽爽快快答應幫忙,原來又給你下了個套!”

  “沒事。”

  杜士儀捏著那薄薄的柬帖,回頭看了一眼房中,見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滿臉的關切卻藏都藏不住,他便對崔儉玄說道:“對了,崔十一,你回去捎帶一句話給五娘子。就說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只希望她有什麼主意,先和我這個當兄長的商量,不要直接先蠱惑十三娘!杜十九雖說不才,至少分得清是非善惡,但使人是善意,我總不至於不領情!”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頓時讓崔儉玄莫名其妙。然而,發現屋子裡的杜十三娘聞言巨震,慌忙轉過身去擦著臉上的眼淚,想起今日杜十三娘跟著崔五娘去南市,回來的時候彷彿是有些不對勁,他頓時隱隱約約有些明悟。

  阿姊不知道蠱惑了杜十三娘什麼話,九妹則挑唆了那位貴主下帖相邀杜士儀別館赴宴,他家裡這一雙姊妹怎麼就不能消停一點!

  想到這裡,崔儉玄二話不說拔腿就走。見他動作如此之快,杜士儀有些始料不及,想了想便追了上去,卻是在院門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回去把原話帶到就行了,切不要和五娘子衝突。長兄如父,我只有十三娘這一個妹妹,即使她有所建議,也該直接對我說!至於貴主的邀約,你也不用去責問九娘子。不過是去赴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崔儉玄那一肚子的惱火被杜士儀這一番話沖淡了大半。他扭頭瞪了杜士儀一眼,隨即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我那麼大能耐,我家那兩位何等難對付,就算要去質問她們,我也得勞動祖母或阿娘出馬!真不知道你和她們犯什麼沖……你去對十三娘說,就說我替阿姊九妹給她賠禮,讓她千萬別再哭了!唉,要是我有這麼一個省心的妹妹該多好……”

  見崔儉玄撂下這話便上馬揚鞭而去,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心頭那原本一腔鬱氣頓時消解了許多。

  平心而論,十三娘若是暫居東都永豐裡崔氏,比回峻極峰草屋還是回樊川故居都更合適,嵩山冷清,樊川孤寂,他如今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一旦廢寢忘食,就容易忽視十三娘這個妹妹。而且那些女子需要學的東西,他教不了她,杜家親族中的那些長輩未必能夠傾力教授。

  可是,撇開得失利弊,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露出那樣悲傷的臉!而且,崔五娘這種撇開他這兄長,直接說動十三娘的做法,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玉真公主的柬帖送到,崔儉玄才回去不多久,這座位於勸善坊平日裡清雅幽靜的旅舍,卻再一次迎來了宮中天使。算起來打從天子下詔召見,到中書省派車馬接盧鴻入宮,再到如今的又一撥人,店主數日內接連三次見到這種平素絶難得見的陣仗,一時間忙碌歸忙碌,心裡卻已經有些麻木了。因而,當終於預備好了一切,避到廊房中的他從門後看到裴寧和杜士儀左右攙扶盧鴻從屋子裡出來,卻不見那平日待人可親毫無架子的盧望之,他忍不住頗為納罕。

  “昔在帝堯,全許由之節;緬惟大禹,聽伯成之高。則知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遁》之時義大矣哉!嵩山隱士盧鴻,抗跡幽遠,凝情篆素;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雲臥林壑,多歷年載。傳不雲乎:‘舉逸人,天下之人歸心焉。’是乃飛書岩穴,備禮徵聘,方佇獻替,式弘政理。而矯然不群,確乎難拔,靜已以鎮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辭榮寵,將厚風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會稽嚴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終以病歸。宜以諫議大夫放還山。歲給米百石、絹五十匹,充其藥物,仍令府縣送隱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狀聞。”

  昨日盧鴻出宮之後,只是言簡意賅地說面聖之後固辭官職,天子允其回山,至於御前不拜等等並未對幾個弟子言明。因而,此時此刻當接過這道制書,裴寧和杜士儀都長舒了一口氣,盧鴻亦是如釋重負閉上了眼睛。

  而在後頭的屋子中,盧望之站在窗前,剛剛外頭誦讀制書的聲音他聽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想到這些天的提心吊膽,當送走了天使的時候,杜士儀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疲憊。身為天子富有四海無所不能,終究不能屈一士之志!話雖如此說,也不知道盧鴻在面聖之際是何等滋味。不過,天子能這麼快賜盧鴻官,又命送其還山,竇十郎還真的是幫了大忙!

  杜十三娘和竹影也同樣沒有出屋子,竹影悄悄聽過外頭宣讀制書的情景,一時大為高興,少不得忙著給杜十三娘用浸水的軟巾敷著紅腫的眼睛。敷了一遍又一遍之後,她方才輕聲說道:“娘子,下次有什麼事,可一定要和郎君商量。先前郎君聽說娘子打算留在東都的時候,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咱們當初在峻極峰下住了兩年,不是都那麼過來的?如今盧公授官回山,終究有了官職在身,再不用懼有什麼人來攪擾,郎君也能夠繼續安安心心求學……”

  “你不要說了。”杜十三娘突然一口喝止了竹影,面上決然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已經對阿兄說過,他只管安心求學,你和闐陌隨去,我便留在東都!”

  “娘子!”

  “你既然已經想清楚了,我也不攔著你。”

  杜士儀在門外停留了好一會兒,此刻跨進屋子時,心裡便已經定了主意。杜十三娘雖則年少,性子卻少有地堅韌執拗,否則也不會以那樣的年紀帶著他去嵩山求醫,也不會固執到在嵩陽觀前長跪求醫,而這一次崔五娘一席話便讓她留在東都,說到底也不過是誘因而已。小丫頭總是把他當成從前那個只知道讀書做詩,卻受不得挫折的書呆子,所以才會那麼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法子幫他!

  “只不過,這次田陌跟我回嵩山,竹影留下跟著你。”見杜十三娘立時要反對,他便緊挨其坐了下來,笑著說道,“草堂之中有世家子弟帶著從者的,卻沒有帶著婢女去求學的。竹影就算跟著我回嵩山,也還得住在此前那草屋。相反,田陌可以搬過去和我同住,他既喜愛農事,還可以在那兒繼續墾荒種菜。而你身在東都,難不成連僕婢都要用崔家的人?別再逞強了,否則阿兄就是違拗了你的意思,也要把你帶走!”

  杜十三娘瞥了一眼竹影,見其按著胸口面露懇求之色,最終輕輕點了點頭。隔了許久,她才開口問道:“盧公……幾時回山?”

  “就是後日,二月初八。大師兄和三師兄都說恐怕夜長夢多,早日離開東都也好。所以,我送他們回程,再去玉真公主的別館赴宴,到時候自回嵩山。”說到這裡,杜士儀便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說道,“十三娘,如果眼下你後悔,那還來得及。”

  “言既出,便無悔!”

  “那好,洛陽距離嵩山也就不到兩百里路,等過年我就接你回嵩山團圓。”

  杜十三娘心意已定,傍晚時分,當杜士儀再次來到上次和竇十郎相見的勸善坊內東南隅那座胡姬酒肆的時候,心頭自然輕鬆了許多。此刻天色還早,酒肆內疏疏落落坐了大約一小半的客人,而竇十郎和往日一樣,四周圍的座位上,都被衣著不一身份卻相同的竇家家丁們給佔據了。當他走上前去時,那些人都不免抬頭打量了片刻,隨即便若無其事地別過了腦袋去。

  “此番能有如此結果,多謝竇十郎了。”

  見杜士儀在自己對面落座,旋即輕聲說出了這麼一句話,竇十郎便似笑非笑地說道:“謝我是不假,可你還得先在來日赴宴時去謝那位貴主。據宮中的消息,要不是貴主正好去宣政殿,興許盧公和聖人就這麼擰上了!幸好貴主打了打岔,我又攛掇了幾人在宋蘇二位相國面前說話,結果昨日盧公出宮後,聖人垂詢,連那兩位相國也在御前說,盧公既然更願意隱在山林之間教人學問,不如成全其志,如此又是一段如同光武帝和嚴子陵一般的美談。”

  他說著便壓低了聲音道:“話說盧公進宮那一趟,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面君不拜,聖人讚許他全都不受,這還能囫圇出宮,連我都捏著一把汗……不過真心實意地說,盧公真隱者也!”

  盧鴻入宮究竟是何等情形,杜士儀直到此時此刻方才知曉,一時心中悸動難以置信。等到向竇十郎仔仔細細又打聽了一番,他方才長舒一口氣,從袖子中拿出一卷東西雙手奉上:“竇十郎,此次你義助良多,卻所求極微,除卻這三首曲譜之外,異日若杜十九有能出力之處,必然竭盡全力!”

  儘管這一番東奔西走,確也有看杜士儀順眼,兼且為了自己所需的曲譜,但竇十郎也並未真的一無所得。至少,父親竇希瓘相熟的那位終南隱者,在朝求個一官半職就容易多了,更何況其他幾位趁著這次舉賢要做人情的公卿們,也都大有所得。因而,他笑眯眯接過了那一捲曲譜,隨即便親自給杜士儀斟了一杯酒。

  “好說好說,日後說不定還真的有相求杜十九郎之處!盧公那兒我不便去見,這一杯酒敬你,便算是我敬給盧公的踐行酒!”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0 07:58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一章 龍飛鳳舞書酒籌

  時值初春,迎面吹來的風裡仍然帶著幾分寒意,可離開那座洛陽雄城,杜士儀卻不由得加快了馬速。那種風馳電掣一般的感覺衝擊著他渾身每一處神經,讓憋在洛陽城中多日,渾身不舒服的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愜意。

  “郎君,玉真公主別館是不是就在那兒!”

  後頭風裡傳來的熟悉聲音讓杜士儀恍然回神。抬眼一瞧,他便看到了那座龍門山下的別館。和城中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這別館中不少亭台樓閣都是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待到近處,更是能看見一道不知是天然還是引來的山泉自高處潺潺留下,那一陣陣水聲傳入耳中,使他不自覺地想起了懸練峰的那條瀑布。行到正門,早有家僕迎上前來。不等田陌上前去遞柬帖,那家僕便笑道:“可是杜郎君?”

  見杜士儀點頭,他便主動解釋道:“今日貴主在別館設宴,都是熟客,杜郎君是第一個到的。”

  既然都是熟客,只自己一個生面孔,杜士儀當然明白對方為何會認得自己。跟著那家僕進了別館,其人便喚了人來將馬匹牽下去,見田陌忙不迭解下身上包袱,將其中錦盒禮物呈上,他少不得含笑接過,命人立時送去後頭,又吩咐將田陌領下去安置,恭敬地請杜士儀解下了隨身佩劍,這才引他一路入內。

  隨著陣陣水聲越來越大,又過一門,杜士儀便只見自己此前在別館之外遠遠望見的那一泓山泉從高處落下,雖無赫赫之威,卻是另一番景象。而在這尚稱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個道裝女子背對著他站在那兒,彷彿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貴主,杜十九郎到了。”

  那家僕顯見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稟報了一聲,見玉真公主並未開腔,他便對杜士儀歉意地笑了笑,隨即躡手躡腳悄然離去。此時此刻,見這偌大的地方一個旁人都沒有,安靜無人語,唯有水流聲,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奇異的感覺。他本就是隨性的人,今天送盧鴻一行出建春門到城東南,然後又趕到這洛陽西南的龍門山,一路策馬疾馳一個多時辰還沒歇過,這會兒索性閉目養神出神發呆。

  此番盧鴻回山,有欽賜官職,更有每年的米絹供給,想來盧鴻絶不會用在自己身上,山間貧寒學子看來是有福了!

  坐了許久,他才聽那山泉前站著的道裝女子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聽說杜十九郎與天台山司馬先生是忘年交?”

  面對這麼一句突兀的問話,杜士儀坦然說道:“某與司馬先生只是前後見過兩面,蒙其厚情薦與盧師,不敢說是忘年交。”

  “哦?”玉真公主這才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年不過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別人,既然能夠承蒙司馬承禎薦與盧鴻,她既然相詢,十有八九會順桿爬上來,明指暗指自己與那位道家宗師如何關聯密切,可杜士儀偏偏卻一口否認了。她饒有興緻地上前幾步,這才含笑問道,“可是,聽說司馬先生便是因你建議,方才以線裝之法印醫書藥典數種,坊間號稱杜郎書?”

  “杜郎書?”

  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禮的杜士儀不禁真正詫異了起來。他這兩年在草堂發瘋似的抄書,因盧鴻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學子隨身所攜的書卷頗為豐富,因而從未去過坊間書肆書坊,所以,司馬承禎印書之後,線裝書是否得以推廣,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沒太留意。此時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經在永豐裡崔宅崔儉玄那兒瞧見過一兩本線裝書,那會兒還以為是崔儉玄閒來無事抄錄的,如今想想,那傢伙怎麼可能有如此耐性!

  玉真公主見杜士儀先是驚訝,隨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最後則是恍然大悟,她一時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過打探到司馬承禎令人刊印的那幾本書裝幀與時下流行的書卷截然不同,一時坊間書肆書坊多有倣傚,俗稱喚作杜郎書,聽說是採用此法的司馬承禎親口所言。她將其與杜十九郎聯繫在一起,也只是因為崔九娘的一番話,原本不過試探一二,如今看來,卻竟然是真的!

  於是,她不等杜士儀開口,便含笑說道:“就算司馬先生與你真的只見過兩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書傳世,又揚杜郎書之名,也足可見司馬先生對你之激賞。司馬先生道門宗師,隱逸高士,尋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卻得其青眼,何其有幸!”

  見玉真公主說著便露出了幾分憧憬之色,杜士儀終於明白今日自己獲邀的緣由。他原以為玉真公主貴為天子親妹,入道不過求一個自由,所謂女冠無過於形式而已,卻不想其真的有幾分狂熱。想起從嵩陽觀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司馬承禎,他隱隱約約生出了一絲明悟。

  恐怕司馬承禎便是因為想躲開這些不知道是對修道還是對長生太過狂熱的達官顯貴,這才現身未久就銷聲匿跡了!

  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來的目的,杜士儀情知藏著掖著徒惹人相疑,索性將當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馬承禎到嵩陽觀,以及接下來贈崑崙奴以及抄書薦書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誠懇地說道:“司馬先生確是對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從前年一別之後緣慳一面,再未得見先生仙蹤。”

  “原來如此。”儘管頗有些失望遺憾,但玉真公主須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掃了一眼杜士儀,因見其腰間革帶上赫然還留著一個佩劍的帶鈎,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兩日留宿在安國觀時,對她添油加醋轉述其兄崔儉玄所道的那幾樁事情,一時又沉吟了起來。

  想起杜士儀剛剛提到和司馬承禎的交往時,對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她笑了笑便開口說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晉卿,上谷寇釗,太原王泠然、博州孫迪,此外還有東都世家子弟十餘人,皆為一時才俊。前頭那幾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難下,往日行令之際,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們為監令明府,我親為律錄事,今日我卻有些疏懶沒精神,只打算當個悠閒的監令明府,這律錄事,杜十九郎可願試一試?”

  此話一出,杜士儀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所謂疏懶,這分明不過是玉真公主的託詞,他舊日記憶之中,亦有隨杜氏長輩往權門貴第飲宴的經驗,然因年紀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數時候也就是隨機應變接令,從不曾去做過監令抑或席糾。此時此刻,面對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儉玄今日親自來送盧鴻時,曾經悄悄對他說,當日盧鴻進宮面聖之時,確實是崔九娘說動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竇十郎所言相同,不論如何自己總是欠過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來。

  “貴主既然有命,某隻好勉為其難試一試。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籌?”

  見杜士儀爽快地應承了下來,玉真公主不禁欣然點頭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別館來,不如二令皆行。別人都不認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過俗令若用舊籌未免無趣,不妨重制新籌?至於雅令,全憑你喜好即可!”

  既然剛剛答應了,這雅俗並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籌聽上去固然難為人,杜士儀仍是點了點頭。玉真公主一時眉開眼笑,當即吩咐僕役去取了幾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籌來,又命人去取筆墨紙硯,隨即竟親自捋袖研墨,繼而取了一支竹籌在手,提筆蘸墨,笑眼看著杜士儀。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座上多語處,各飲二十分。”

  一聽此句,玉真公主細思片刻,便讚許地點了點頭,立時提筆疾書。她以一手極其漂亮的飛白一蹴而就後,旁邊的侍婢立時小心翼翼雙手捧到一旁的高幾上,只等上頭字跡乾透。而杜士儀既是起了個頭,接下來便從容了起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請座上二友伴飲一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座上好爭令處,各飲一杯。”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獨坐不言者,各飲五分。”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自飲五分。”

  須臾便是十餘籌書畢,那個替玉真公主將所書酒籌一一拿到旁邊高幾上晾著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卻是更加驚嘆。這十餘籌下來,固然有兩三句乃是從前便有流傳的,但大多數她都是聞所未聞的佳句,此刻杜士儀思量酒令之際卻彷彿信手拈來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離杯中之物。

  “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見江郎才盡,不過虛言而已。”

  “貴主過獎,只是舊時書看得多了。”

  “宮中藏書更多,我怎不曾看過這些?”

  知道越解釋越黑,杜士儀索性嘿然不語。待到須臾二十籌畢,外間報說王郎君到,她立時放下了手中筆,揉著手腕笑道:“好了好了,這二十籌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時辰,其他人恐怕都該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設宴,除卻杜士儀因柬帖上早寫半個時辰而早到了,其餘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來一步。眾人之中,年長的也不過三十出頭,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見玉真公主身側伴著一名年約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數人都頗為驚疑。而夾雜在眾人之中的一個年輕人一眼認出了人之後,面色便有幾分微妙的變化。他本以為杜士儀不會認出自己,但見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際,卻衝著自己微微頷首,他立時明白對方竟還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他。

  兩年前奉旨巡查各州縣捕蝗事的劉沼回京之後,就因為被人告狀而被貶出京。祖父雖然那時候還穩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沒有種下隱憂。而後他遠行少林偶遇崔儉玄和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後祖父雖則罷相,卻因為支持東巡洛陽而重拾聖眷,後更因上書言舉賢,打動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總算平穩了下來,可卻不曾想,受天子徵召的盧鴻竟是辭不就官,就這麼回山去了!

  別館設宴,不論尊卑,一時間玉真公主坐了主位,與眾人一一解說今日諸客,便笑說按年齒為序,眾人自是遵從無疑。待到十幾個侍婢捧了一張張食案上來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難得諸位才俊匯聚一堂,本應燕樂待客,只若是單單樂舞未免無趣,自當行酒令相娛。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籌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會各位,又最為年少,到時候那雅令便由他為律錄事如何?”

  此話一出,那些往來玉真公主別館已有三四次的老客們自是習以為常,然而,去歲方登第,雖未選官,卻自忖為在座諸客中第一人的前進士王泠然卻勃然色變。二十出頭的他傲然起立,居高臨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儀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經聽說過,只是……從前舊事就不說了,這律錄事卻不好當,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讓與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雖不才,願意代杜郎君當此重任。”

  王泠然素來出言無所顧忌,人盡皆知,此刻見他發難,其餘縱使對玉真公主提議不以為然的人,也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絶不發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來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皺眉。而杜士儀原本就是因為玉真公主請託而答應此事,有人打算搶差事,他也樂得輕鬆,正打算就此順水推舟,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侍女輕輕的提醒聲。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1 09:17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二章 天真的狂士

  “杜郎君,王郎君為人自負高傲,得寸進尺。往昔若才有不如其者,其於文會詩會必語多諷刺,事後更大肆宣揚己名,抑他人之聲。若杜郎君想要退讓一步避其鋒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為人可見一斑。”

  杜士儀微微一側頭,見背後一青衣侍婢上來含笑給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書酒籌的時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時回過神來。雖不知這是玉真公主授意,還是此婢自作主張,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他總不好太過示弱,一轉念就索性笑著點點頭道:“王郎君所言極是。既如此,有勞貴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籌可好?”

  眾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點頭,不多時,便又有一個侍婢便雙手捧了一具籌筒上來。只見這籌筒通體鎏金,底下依稀可見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則是雙瓣蓮花負著鐫刻了龜鶴紋的筒身。她抬頭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輕手輕腳地揭開了那鎏金蓋子的蓋鈕,又捧著籌筒團團給眾人瞧看,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頭的一張高幾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來過這座別館不止一次,見其中那些酒籌並非往日見過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尋尋常常的竹籤,一時都有些納罕。這時候,杜士儀的便輕聲對身後侍婢吩咐了一句,見其立時應聲而去,他方才笑道:“適才貴主與我言說,別館中酒籌雖有數套,但一來二去行得多,也就無趣了,請我新制酒籌。不過我並非急智,兩刻鐘方才得了二十籌。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眾,我深以為然,這剩下三十籌,可否請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擬完?”

  王泠然聽到今日俗令竟要擬新籌,一時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後始終不曾授官,也曾經去各家官員府邸碰運氣,但凡有些關係的便寫信自薦,到現在為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緣巧合受人點撥找到了玉真公主門頭,前兩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還在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只消這一次,他能夠將這個玉真公主顯見頗為看重的杜十九壓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會舉薦於他!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見鄰座的一人對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勵。記起別人稱其為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長孫,他立時更加打起了精神,當即滿口答應道:“這還不容易,將那些酒籌拿來!”

  等到兩個侍婢合力將高幾連同籌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個侍婢笑吟吟地捧來了空白竹籤以及文房四寶,他方才滿不在乎地從籌筒中取出了杜士儀已經擬就的那些酒籌。看了一眼上頭的字跡,他便輕笑道:“杜郎君的這一手飛白,倒是有些女兒氣!”

  然而,說完這話,他也看完了那一籌上頭的詩句,面色頓時為之一凝。他沒有注意到四周其他賓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徑直又取了下一籌在手,看完之後又是臉色微變。如是一一看完那總計二十籌,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無影無蹤。接下來還有三十籌,可別說要蓋過杜士儀那二十籌,就是要勉強和這些平齊都難。更何況,杜士儀所擬酒籌字字句句不離杯中之物,雖有少許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卻是新作,他就算把從前的舊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絶不足以湊足三十之數!

  王泠然人雖倨傲刻薄不討喜,但在座的賓客都知道,其人科場告捷,頗有真才實學,更何況在去歲及第者之中,他這個前進士是年紀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滿滿到悵然若失,這種情緒變化人人都看在眼裡,一時間,對於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上究竟都寫了些什麼,好奇的人絶不在少數。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筆良久卻難以下筆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對自己的字亦是敢隨意評頭論足,不禁更添幾分不喜。

  恃才傲物是才高者通病,可此人實在是狂妄得過頭了,怪道聽說此人進出自己之門,岐王會私下裡那樣告誡她!

  而杜士儀見王泠然正在攢眉苦思擬定酒籌,今日一早出門,午飯也只是隨意用了兩口乾糧的他早已腹中饑餓,此刻索性若無其事地吃起了侍婢送上來的串脯,又是小半碗湯丸下肚,繼而滿飲了一杯富平石凍春,這才再次抬起頭端詳王泠然。眼見對方額頭隱現油光,也不知道是這堂上太熱,還是因擬不出新籌而急得冒火。而放眼其他諸賓客,便沒有一個自告奮勇上前去幫忙的,都在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甚至還有人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嗤笑聲。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到面前多出了一隻瑩白玉手,抬頭一看,卻只見是那先前出言提醒他的青衣婢女正跪坐在一旁給他斟酒。等人斟完酒後低頭行禮畢便要站起身來,他突然開口問道:“你此前說王郎君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是什麼緣故?”

  那婢女微微一愣,轉頭先去看了一眼王泠然,隨即方才扭過頭來,輕聲說道:“杜郎君不知,王郎君去歲及第,然吏部選官時而循資格,時而憑機遇,要候一缺,三年守選並非空話。恰好王郎君與朝中高御史同鄉,因而便寫信與高御史求官。其中有字句雲……”

  她頓了一頓,這才流利地誦道:“僕之怪君,甚久矣……公之辱僕,僕終不忘,其故亦上一紙書,蒙數遍讀,重相摩獎,道有性靈雲。某年來掌試,仰取一名,於是逡巡受命,匍匐而歸,一年在長安,一年在洛下,一年在家園。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雖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雲。天下進士有數,自河以北,惟僕而已。光華藉甚,不是不知,君須稍垂後恩,雪僕前恥;若不然,僕之方寸別有所施。何者故舊相逢,今日之謂也。僕之困窮,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僕之今朝……”

  洋洋灑灑背誦了一大篇,她見杜士儀果然面色微妙,微微一笑便說道:“前頭還只是語多怨望而已,然最後數句卻更匪夷所思。‘意者,望御史今年為僕索一婦,明年為留心一官。幸有餘力,何惜些此僕之宿憾,口中不言;君之此恩,頂上相戴。儻也貴人多忘,國士難期,使僕一朝出其不意,與君並肩台閣,側眼相視,公始悔而謝僕,僕安能有色於君乎?僕生長草野,語誠觸忤。並詩若干首,別來三日,莫作舊眼相看。山東布衣,不識忌諱。泠然頓首。’”

  倘若說前頭還只是覺得這傢伙睚眥必報有些沒風度,那麼聽到此信最後所提的要求,杜士儀簡直便是瞠目結舌歎為觀止。不過是同鄉,前時又並無多少深厚交情,這王泠然先是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中了進士,然後就是對人家劈頭蓋臉一通指責,最後甚至語多威脅,不僅要官,而且還要媳婦,若是不給,他日萬一於朝堂平起平坐之際,必然施以白眼!儘管他竭力想忍住,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這王泠然之天真,實在是他聞所未聞!不過,卻也有些率直可愛!

  笑了好一陣子,他方才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婢女道:“如是文章,虧你能夠倒背如流!今日多承提醒了!”

  “郎君言重,貴主早有吩咐,若郎君有言,令婢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叫什麼名字?”

  “承蒙郎君垂詢。”那青衣婢再次深深俯首,隨即方才低聲道,“婢子貴主近身侍婢霍清。”

  觀此婢容貌俊秀談吐清雅,必然是玉真公主喜愛之人,杜士儀點了點頭便收回了目光。見那邊廂王泠然依舊還在冥思苦想,然而那張臉卻憋得通紅,其他賓客多半百無聊賴,議論譏嘲的聲音比之前更響亮了,想想這傢伙恃才傲物卻又天真可愛的性子,他想想解鈴還須繫鈴人,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發現玉真公主心情甚好地看了過來,其餘賓客亦是稍稍為之一靜,他便站起身道:“今日賓客不過十數人,若是單單某與王郎君殫精竭慮,其餘諸位未免太過清閒。與其大家作壁上觀,不如各出一二籌,續完了這一套酒籌如何?”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赫然滿頭大汗,雖厭其自大,但也不想太讓其難堪,當即頷首笑道:“便依杜十九郎此言。霍清,去取那些已經制好的酒籌,與諸位賓客一觀。”

  儘管剛剛不少人都暗笑王泠然誇下海口卻出了醜,可當霍清用木盤捧了那些竹籌給眾人傳看,不過須臾,諸席之上便鴉雀無聲。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在悄悄打量著自己,杜士儀安之若素地拿起手中酒盞呷了一口,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

  有這一次的經歷,日後想來不會有人總以為他江郎才盡年少可欺,非得挑他這個軟柿子捏,他也能輕鬆些!

  酒籌傳到姚閎之手,他一籌一籌看完之後,立時根據筆跡分辨出了哪些是王泠然所擬,哪些是杜士儀所擬。他更能品味得出來,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不但是玉真公主親筆所撰,而且每一句皆是少有的絶妙佳句,否則王泠然畢竟是七歲聞名於鄉,去歲二十六歲高中進士科第十九名的才俊,哪裡會如此狼狽!說起來,祖父這一次罷相之後,儘管保住了姚家榮寵,可姚系一黨在朝已經式微了,如今崔家親近杜士儀分明是在投資將來,他身為姚家長孫,也該儘力挑幾個人親近親近,以備將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1 08:05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三章 盛名之下

  同樣兩刻鐘的功夫,王泠然勉強湊出了十籌,其餘賓客各展所能人人出了一籌,那一套五十籌終於算是滿了。當這些新鮮出爐的酒籌裝入了鎏金籌筒中時,今日赴宴眾人卻沒有往日行令開始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反而又是三三兩兩好一通竊竊私語。

  這俗令幾輪下來,觥籌交錯,人人臉上都帶上了幾分醉意。而王泠然也不知道是時運不濟,還是其他緣由,抽到了兩次自飲四十分,再加上借酒遮掩所喝的那些,他一張白麵已經是紅得如同煮紅的蝦子。

  而俗令完畢再行雅令之際,杜士儀含笑表示自己年少淺薄,擔當不起律錄事,情願當個執杯勸酒的觥錄事。身為主人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四座,見眾人無不如釋重負,她便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了下來,卻是將此職讓給了三十出頭最為年長的潞州苗晉卿。

  苗晉卿本就八面玲瓏,當即選了日字頭詩令,但只見眾人無不藉著酒意苦吟佳句,苗晉卿妙語連珠品評不斷,而杜士儀樂得逍遙,只管執掌旗、纛及一組酒籌,只看苗晉卿的指令上去罰酒灌酒。在場既大多為精通詩賦的名士,大多數時候他實無所事事,恰值別館中的歌舞伎獻上了歌舞,他索性賞酒賞樂賞美人,但只看別人冥思苦想應付那酒令。

  富平石凍春一晃已是沒了三罈,儘管礙於玉真公主這位身份尊貴的女主人在場,沒有人敢放浪形骸地脫去外袍,但大多數人都情不自禁地拉低了領子。而玉真公主則在離席更衣回來之後,換了一身半掩酥胸的紗衣,乍一看去但只見膚如凝脂,在此刻白晝仍舊點著數十隻蜜燭的室內,顯得格外引人矚目。酒酣之際,又一輪酒令行畢,苗晉卿領了玉真公主一個眼神,笑著示意今次到此為止,一旁早有負責謄錄的侍婢霍清將滿寫了各色詩句的白麻紙呈送到了女主人面前。玉真公主卻只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隨即便笑了起來。

  “我這別館設宴,酒令從未如今日這般一行雅俗數輪,料想諸位郎君也辛苦了。剛剛幾輪樂舞相比諸位也不及欣賞,眼下便請諸位賞劍器渾脫一曲!”

  杜士儀眼見玉真公主身側的霍清輕輕擊掌,不多時,就只聽下頭樂師先奏琵琶管簫,下一刻,一個人影從堂外電射一般躍入,穩穩噹噹持劍單腿著地,動作飄逸瀟灑,滿堂初時寂靜,隨即就傳來了漫天采聲。

  既是出場完美,那劍舞女子手持那懸著通紅劍穗的長劍,在旁觀眾人看來,她一時間滿場騰躍,時而如平沙落雁,時而如出水蛟龍,時而動作迅疾如奔雷閃電,時而動作舒緩如老牛慢車,可搭配在一塊卻令人目不暇接。然而,眾人看劍舞,玉真公主卻在若有所思地審視杜士儀,見其雖則觀賞,面上笑容卻只是淡淡的,再想起兩年前監察御史劉沼回京之事,她心裡終於為之確信。

  如今公孫大娘名聲更勝往昔,便是因為劍舞之外更有雄詞相配,那馮家三姊妹不過錦上添花之人,而那背後寫詞的人,除了她眼前那個少年郎不會有旁人!須知公孫大娘以雄詞配劍舞,本就是從登封而起!

  一曲終了,那年輕舞姬面色微紅持劍行禮,領賞之際,座上便有人出聲讚道:“貴主姬人這一曲劍器渾脫,如今看來恐是不遜於名聲赫赫的公孫大娘!”

  那年輕舞姬聞聽這一聲讚歎,激動得臉色緋紅,連連拜謝。而此番喝酒最多的王泠然分明已經醉意醺然,聞聽此言卻忍不住冷笑道:“此女劍舞確實亦屬頂尖,可招式卻猶顯綿軟了些,只可遠觀,近看便少了幾分森冷殺氣。公孫大家的劍舞,某去歲及第為前進士之後,曾經在偃師一觀風采,就只見左近百姓齊集,一時萬人空巷!劍舞之際,驚鴻動天地,再無人能及!而且,前歲公孫大家至登封,為捕蝗事勵登封上下百姓時,據說還有人作小半首歌行贊其那一曲劍器渾脫,雖則詩未過半,卻是流傳甚廣,無人能續!”

  今日王泠然逞強續籌,最後卻是眾人合力方才替他收拾了殘局,那些早就對其恃才傲物頗為不以為然的人自然更加心存鄙薄。此刻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譏刺道:“王兄自己不能續,便以為別人亦不能?”

  王泠然適才受挫,正窩著一肚子火,此刻聽到這極其明顯的譏嘲,他立時霍然起身冷笑道:“公孫大家自從兩年多前離東都之後,便再未行至兩京之地,兼且那小半首歌行惜乎未完,因而並未流傳至兩京之地。然天下才俊,未必盡在兩京,若真有人能續,焉能任其殘缺至今?你既是指某不能續,便是意指自己有此之能,既如此,便聽一聽這在都畿道河北道各州縣流傳極廣的小半首歌行!”

  說到這裡,他也不管那開口質疑自己的人如何紫漲了麵皮,彎腰拿起面前食案上的那一杯美酒一飲而盡,隨即朗聲吟道:“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他猛然間一停頓,又帶著醺然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那席的文士,似笑非笑地說道,“君既狂言,歌行在此,請君接續。”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竟然又為此和人硬頂了起來,忍不住又瞥了杜士儀一眼。卻只見這個分明才該是真正中心人物的少年郎,彷彿更在意的是身前食案上剛剛送來的一道白沙龍,一面旁若無人地伸筷挾菜大吃大嚼,一面和一旁的霍清說著什麼,彷彿根本不在意那一番爭執。這時候,她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眾人皆坐我獨立的王泠然,心中對此人的評價倒是稍稍扭轉了兩分。

  雖則目高於頂傲慢自大,但有什麼說什麼,倒還是個直爽人!

  無疑,這請君接續便沒有後續了。無論文章還是詩賦,續尾無疑是這世上最難的事,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扣上狗尾續貂的帽子,更何況在座諸人都是文壇俊傑,細細咀嚼那八句詩,全都只覺得身臨其境已經圓滿,再難以添進別的。於是,又是苗晉卿出場打了圓場,幾乎把這話頭岔過去的時候,就只聽王泠然鄰座的姚閎突然輕咳了一聲。

  “王郎君如此推崇那小半首未完的歌行,若是我知道做詩者何人,則何如?”

  “姚大郎此言當真?”

  儘管身為姚家長孫,但論文章詩賦,姚崇自己就非頂尖,姚閎自己更是不過中上而已。因而,今日他到此赴宴,多數時候都是坐看別人表現,自己除了必得要行的酒令,否則絶不多言。可這會兒面對王泠然那驚喜的目光,別人的愕然詫異,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下子,就連孫迪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他自負博學,可到東都後多處飲宴,這才發現才俊之多遠遠超過自己想像。剛剛王泠然的那幾句詩亦是激起了他的興趣,此刻便連忙問道:“姚大郎這是何意?莫非意指……人就在我等之中?”

  見姚閎笑容可掬地看向了自己,杜士儀哪裡還不知道,若非當初劉沼回京之後把事情原委都報了姚崇,就是姚崇從另外的渠道打聽到了此事,最後被姚閎給聽說了。即便姚崇已經罷為開府儀同三司,他仍然很不希望被那位太會算計的老相國給惦記上了,可此刻姚閎既然當眾點穿,他便從容舉杯笑道:“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姚大郎真不該在今日席上翻舊賬。”

  杜士儀此言,不啻是承認了那半首歌行為其舊日所作,一時間,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時候,姚閎方才舉杯回敬道:“杜郎君這半首歌行便難倒了無數人,如今於貴主別館再見一曲劍器渾脫,即便不如昔日公孫大家,可那剩餘半首,可能接續否?”

  見自己又成了目光匯聚的焦點,杜士儀深感身處如此場合,真是一時都鬆懈不得。他示意一旁的霍清再次替自己斟滿,笑飲半杯之後便乾脆俐落地說道:“不能!”

  面對那些眼神各異的目光,他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當日只是一見公孫大家冠絶天下的劍舞,一時心中有感而發,遂成此八句。後與公孫大家道別之際,某曾言說,公孫大家劍器渾脫之雄奇,八句詩已然道盡耳。日後若有接續之時,恐怕得是二十年滄海桑田之後的事了。”

  姚閎既指,杜士儀已認,一時人人嗟嘆。一時間,儘管此後更有妙歌艷舞,再無人放在心上。辭去之際,如苗晉卿孫逖寇釗等人,都問了杜士儀下處,得知其暫居勸善坊旅舍,更為嵩山大隱盧鴻弟子,頓時心裡各有計較。得知杜士儀不日便要離東都回山,本想要再下邀約的姚閎頓時改變了主意,微一沉吟便追上了面沉如水向玉真公主道別後就離開了的王泠然。

  而杜士儀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後。道別之際,他正施禮之際,就只聽玉真公主突然問道:“杜郎君的叔父,可是如今任仙州西平尉的杜孚杜若虛?”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2 10:18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四章 禮書經算技,閨門需五藝

  對於叔父杜孚,杜士儀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在記憶之中,杜孚早年便開始為了出仕四處奔走,很少在家中停留。後來出仕,便帶了家人上任,幾乎沒回過樊川。

  樊川之地雖是士族雲集,但大姓卻無過於韋杜。他這一脈,高祖杜君賜曾仕隋朝為官,大唐立國之後,贈懷州刺史。曾祖父杜正謙任慶州司馬,而祖父杜元安,則是只出仕至涇陽尉。他生父早亡,嫡親叔父杜孚在族中幾位長輩的奔走幫助下,費盡千辛萬苦方才以門蔭補皇廟寢郎,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紀,仍只是區區縣尉,仕途艱難自不必說。而他五服之內的其他長輩親戚,官職最高的也不過七品。也就是說,杜氏自家這一支早已沒落了。若非樊川之地尚有杜氏其他各支,彼此提攜一把,當初他根本就不可能尚在年少便出入公卿族第揚名。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他記起這些無論是被以前的“他”,還是被現在的他都丟進角落,很少去理會的家族舊事,便不是因為玉真公主突然提到了杜孚。不要說杜孚只是區區九品縣尉,就算朝中尋常官員,也未必放在玉真公主的眼中,而她在問了那一句之後,竟是還笑吟吟地說,杜孚因緣巧合得了上峰器重,不日即將調任河北道的幽州。想來玉真公主知他之名頂多不過數日,更談不上什麼愛屋及烏,這次擢升調任斷然與其無關。

  而且,仙州西平縣在河南,而幽州卻在河北與奚及契丹交接之處,即便陞官,也可以說是風險與機遇並存!

  從玉真公主別館回到洛陽勸善坊的旅舍,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下了馬的他想到盧鴻和盧望之裴寧清早啟程,如今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了偃師,而杜十三娘明日便要搬去崔家住,心裡恐怕夠難受了,再對其提及杜孚的事情,不過白白讓其多一份憂心,少不得打疊了一番神采飛揚的表情。然而,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影從院門處敏捷地閃了出來。

  “赴個宴居然要這麼久,我都等得快睡著了!”

  見崔儉玄一面說,一面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繼而又打了個呵欠,杜士儀若有所思打量了他兩眼,這才笑著說道:“今日人多,又是行令又是歌舞,所以散得晚。”

  “我想呢,送了盧師和大師兄三師兄啟程我就過來了,一等老半天,十三娘又懶懶的沒精神,悶死我了!喂,別站在門口了,咱們回屋裡說話。”催著杜士儀往院中走,崔儉玄便口中不停地問道,“你快說說,今天貴主那裡都來了些什麼人,別人看到你這個頭一次去的生面孔,可有為難你?你不知道,說是才俊英傑,可他們往往都欺生……喂,你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聽著崔儉玄絮絮叨叨的說話,杜士儀卻始終沒有回答,直到踏進屋子,身後的崔儉玄有些惱火地質問了上來,他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難為九娘子了,扮得這般惟妙惟肖,恐怕我家十三娘都被你騙過去了吧?”

  此話一出,他身後的“崔儉玄”先是一愣,隨即便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不可能,我明明反反覆覆琢磨過阿兄的言行,剛剛肯定沒露出過破綻,你怎麼還認得出來?”

  “第一,你學崔十一的聲線固然像,但你的身量畢竟比他要矮一些,穿上高靴子走路,自然就有些奇怪。”杜士儀轉過身來,見崔九娘頓時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些咬牙切齒,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當然,在你露出這破綻之前,我就已經認出你來了。這次你固然沒有施香傅粉,而且如今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所以你戴一條貂皮領子遮掩那唯一一處破綻並不顯眼,可是,崔十一卻很少戴那玩意。還有,請九娘子不要總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和崔十一到底同窗同屋大半年,不是你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

  “好了,九娘,你這齣戲既然演砸了,也該死心了。”

  隨著這個慵懶而又婉轉的聲音,杜士儀就只見一個人影從杜十三娘屋子裡出來。只見她紅羅衫子郁金裙,蜀錦半臂和帔子在夕陽下映照出五彩的光輝,發間簪了一支隨步輕顫的銀蝶步搖,恰是襯出了其那張薄施粉黛不上面靨的絶色容顏,不是崔五娘還有誰?面對這一位,杜士儀就不像對刁鑽的崔九娘那般輕鬆了,面色微微一沉便走上前道:“原來五娘子也來了。”

  “阿弟既然是把那樣的話都捎帶來了,我怎敢不來賠情道不是?”崔五娘嫣然一笑,眉間花鈿恰是鮮艷奪目,“杜十九郎莫非真打算和我姊妹二人如此屋裏屋外說話?”

  從第一次在永豐裡崔宅相見,到第二次分別在南市雅齋和積善坊的胡姬酒肆分別見到兩人,再到今天,杜士儀和這崔家姊妹二人滿打滿算才只見過三次,然而,每一次都總有形形色色的出人意料。此時此刻,見那邊廂杜十三娘站在門邊,咬著嘴唇面帶求懇之色,他只得安撫地衝著其點了點頭,繼而無可奈何地側身讓兩人進屋。見崔五娘在這陳設頗為簡陋的客舍中,就猶如在自己家中一樣施施然跪坐了下來,而一身男裝的崔九娘則是面帶嗔怒地站在她旁邊,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二位娘子今日來有何見教?”

  “就是我剛剛說的,阿弟回來既是說杜十九郎惱了前事,我自然得親自走一趟。至於九娘,她原是早就溜出來了,本打算去玉真公主的別館,半道上才被我截了下來。”說到這裡,崔五娘瞅了妹妹一眼,見其有些心虛地側過頭去,她這才含笑繼續說道,“此前不經你同意,我便先說服了十三娘,確是我考慮不周,所以,我在此向杜十九郎你賠個不是,日後若再有類似之事,必然先對你挑明,徵得你同意再作計較。”

  見崔五娘真的低了頭,杜士儀也懶得揪著一件已經勢在必行的事情不放,少不得淡淡地說道:“我也知道五娘子好意,只是身為兄長,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左右為難,若是有所冒犯,還請五娘子見諒。”

  “哪裡,都是我的錯,就連祖母也責備過我了。”崔五娘見外頭簾子一動,卻是竹影送了漿水來。情知是杜十三娘擔心他們這邊起了什麼衝突,她取了一杯在手又寒暄了幾句,等竹影默默退下,她才對崔九娘開口說道,“九娘,你先到外頭守著。”

  “為什麼要我去守著,綠蟬雲翹不是都在外頭!”

  崔九娘一時忿然挑了挑眉,等見到崔五娘眼神轉厲,從小就敬阿姊如同神明的她立時不敢再吭聲了,沒好氣地斜睨了杜士儀一眼,當即氣咻咻地出了門。只聽那簾子重重落下的聲音,就知道她心裡有多不痛快。然而,崔五娘卻並不在意,等那蕩來蕩去的簾子逐漸靜止了下來,她方才放下那只輕輕抿了一口的杯子。

  “祖母雖則病情未癒,但卻與家中爺娘商定,十一郎會跟著杜十九郎你一塊回嵩山。只是還得預備一些東西,所以請你在洛陽再少留數日。你若是擔心外間邀約頻繁,不妨明日便和十三娘搬到崔家來。”

  見杜士儀只是微微動容,卻並不吃驚,她知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也就誠懇地說道:“當初阿爺阿娘留十一郎在京,是因為祖母病勢凶險,如今既然祖母精神好了,自然還是以十一郎學業為重。更何況,盧公盛名在外,此番真正得見風骨,崔氏上下無不拜服。正如祖母所言,良師益友,平生難得,十一郎有幸能同時有這兩者,怎還能不知珍惜?至於留下十三娘……”

  頓了一頓,崔五娘便微笑道:“杜十九郎,正因我知道你只得一妹,所以才要留下她。你在山中讀書,能周顧到她的時間很少。身為女子,在這世間立身,也得有一定要學的東西。一曰禮,若不習禮儀,日後待人接物也好,出入宮闕也好,難免會有疏失。二曰書,十三娘的字雖娟秀,然尚未成形,一手好字是必須的。三曰經,朝中公卿中多有暴發,然則真正的世家,哪怕家門一度敗落,若是母通經史,能教子女,則日後必有再起之日。

  四曰算,出入盈餘皆心中有數,日後不至於為刁僕糊弄。五曰技,如今音律之風盛行,你固然精通琵琶,十三娘卻只是幼時粗識樂譜,她不想讓人說兄了得妹卻不過如此。將心比心,你既然能讓十一郎明進退勤學業,我自然也會竭盡全力讓十三娘學會那些將來用得上的東西。”

  這番話一說,原本心中還存著幾分不願意的杜士儀頓時大為觸動。他低頭沉思片刻,隨即便站起身來對崔五娘深深一揖。

  “崔氏六房同居,門風清正,東都人盡皆知,而五娘子又是如此明析厲害,我就把十三娘託付給你了。至於十一兄,也請儘管放心。無論是盧師門下學子,還是入室弟子,講的都是有教無類,十一兄為人爽快慷慨,在草堂人緣極好。至於我和他,同學史話律典,又是一同進的門,本來就更加親近,今後自然還會同從前一樣互相照拂。”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崔五娘笑著站起身來,心裡卻突然想到,九娘頑皮,竟親自悄悄去查看崔儉玄從杜士儀那兒得到的那個錦匣,其中黃金價值何止百貫,少說也有二百餘貫,竟是比放利錢所得更多。這便說明杜士儀此前雖則向其借過錢,非但從未將不把錢放在心上的崔儉玄當過搖錢樹,而且極講誠信,如此方才是真正可以禍福相依的朋友。

  因而,當走到門邊上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一停,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一郎回東都之後,曾經命人打探過幽州軍中一個叫裴旻的將軍。我不欲其分心,便一直都拖延著他。裴將軍乃是幽州節度使帳下勇將,用劍出神入化。當年隨孫佺出征奚人,若非他勇不可擋,總算保全了一些兵馬,恐怕那一場敗仗折損更甚,如今應是率軍鎮守定州西面的北平軍,那一帶這幾年並無戰事。聽說你那叔父即將調任,若要找人不妨請他打探打探。另外……”

  崔五娘突然轉過身又往回走了兩步,這才看著杜士儀說道:“聽說你和柳家六郎有些意氣之爭?關中柳氏本為名門望族,柳惜明祖父乃是已故尚書右丞柳范,其父是睦州刺史柳齊物,其姑母便是宮中柳婕妤。此人心胸狹隘,你日後若再遇上他,切記提防他使什麼麼蛾子。”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2 07:33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五章 掃席待知己

  儘管崔五娘盛情相邀自己和杜十三娘一同搬到永豐裡崔家去住,但杜士儀最終還是辭以即將回山,婉拒了。送走了那崔氏姊妹二人,想到今夜因為盧鴻一盧望之和裴寧都已經在回程路上,院子裡頗為冷清,他索性讓旅舍的店主備了架子和鐵盒,盛了炭火擺放在院子裡,又讓其預備了新鮮羊肉,隨即便叫了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出來,在這炭火邊上烤起了羊肉。

  即便並不是事先就醃漬好的肉,調料也不過是撒上鹽粒茴香薑末蒜蓉之類的東西,有些單一,一開始杜士儀尚未習慣這炭火的熱度,幾串肉都是黑乎乎的,一兩輪過後方才漸入佳境。杜十三娘胃口不大,三四串下來便已經差不多飽了,可每當杜士儀遞過來的時候,她卻總忍不住伸手接過不聲不響地吃著。就當她再次從杜士儀遞來的那一把肉串中分出其中一串拿在手中,還不等入口,她卻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響亮的飽嗝,臉上立時唰的就紅了。

  “好香……杜十九郎可在?”

  杜士儀聽見杜十三娘那一聲飽嗝,又看到她嘴上油光光的,才要吩咐竹影去拿一塊軟巾給她擦擦,就聽到了外頭這聲音。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倘若不是這炭火的光芒和屋子裡透出來的燈光,原本院子裡已經一片漆黑,因而他聽見這有些熟悉的聲音,眯著眼睛盯著門口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笑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十三郎來了!”

  王維一進院子便發現院子裡彷彿正燒著炭火,那陣陣讓他饞涎欲滴的香味便是從那炭火上傳來的。等到再上前幾步,他方才發現是杜士儀在親自烤肉,一旁杜十三娘的臉上紅撲撲的,而那自己曾經見過的崑崙奴和另一個婢女也站在旁邊,顯然是杜士儀親自動手,他們身為僕婢竟只負責吃。心里納罕的他當即笑道:“我正好去簪亭山訪友,誰知道一回來便得知盧公奉詔進宮後,如今賜官還山,盧兄也走了,我竟未來得及相送!遺憾之餘卻又得知你赴玉真公主之邀,今日應該尚在東都,我這便找了過來。誰知道你興緻這麼好,午間才赴了宴,這會兒又在院子裡烤肉自娛!”

  “今日午間貴主別館飲宴,上下賓客十餘人,酒菜固然豐美,但人人大多都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一展所才,只有我埋首苦吃,勉強混了個半飽。可從別館一路疾馳趕回來,又會了崔氏二位娘子,這會兒腹中空空,自然需得大快朵頤。”說到這裡,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王十三郎可要一嘗新鮮否?”

  “還是算了。”王維有些心動地看了一眼杜士儀在烤架上翻動的香味撲鼻的肉串,但人卻避得遠遠的,隨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該當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這時候來找你了!”

  杜十三娘聞言有些好奇地問道:“王郎君緣何食素?”

  “家母師事普寂大師,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所以我隨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維微微一笑,那張俊秀的臉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顯得有幾分安詳,“我雖尚未完全戒斷葷腥,但每月逢雙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來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葷腥。”

  杜士儀聞言一愣,低頭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來:“原來竟是因為有如此干礙,只可惜我眼下一丁點菜蔬也無……十三娘,你請王兄屋裡坐吧,我一會兒就來。”

  “是,阿兄。王郎君請先進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順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帶著竹影把王維請進了屋子。這時候,杜士儀毫不客氣地一邊烤一邊吃,待到把肚子填飽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決剩下的,見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麼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頭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隨口問了旅舍中眼下還有些什麼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過來拜訪時,還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時挑了挑眉。

  看來崔五娘雖邀他和十三娘一塊去崔家住,可其實卻早就知道他不會答應了!

  “崔家送來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時下最難得的。”店主雖知道這些東西輪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過天子徵召的賢士,又有崔氏這樣名聞天下的望族世家來送東西,他少不得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此刻又眉開眼笑地補充道,“其中還有幾根胡瓜!這可是如今這季節民間吃不到的,聽說是溫湯水澆灌,內供宮中的。”

  杜士儀自然不相信什麼溫泉水澆灌的話——要是那樣,瓜非但不能熟,而且顯然死定了,更何況他早就聽說,如今同樣有溫室栽培菜蔬——知道這胡瓜便是日後的黃瓜,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把那胡瓜挑一兩根出來,切成長條涼拌,再挑上三樣其他又新鮮又能涼拌的菜蔬一塊送進來,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維進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長隨身帶著的幾本書,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隨侍以備不時之需,自己卻避到了屏風後頭。王維隨眼一瞥,不禁隨手翻了幾頁,待發現這是手抄,卻和自己近來出入書肆,以及到寺院所見新版佛經的樣式一模一樣,他方才猛然間想起敬愛寺一位禪師曾與自己笑語,這杜郎書的樣式最適合經文,如今東都佛寺刊印經書,多採用如此樣式,他頓時坐直了身子,一頁一頁若有所思地仔細翻閲了起來。然而,他一面看書一面等了許久,卻並沒有等來杜士儀,而是等來了端著食案送上飯菜來的店主。

  “杜郎君說,請王郎君先用飯,他一會兒就來。”

  一碗清粥,四色新鮮的涼拌菜蔬,王維頗感意外,隨即便明白這是杜士儀聽說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別讓人預備的。想想腹中本就饑餓,再加上剛剛在外頭聞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饞蟲,他也就不再客氣,點點頭後便動了筷子。這季節市面上少見這些新鮮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貴第最多的人,每樣嘗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裡送來的內用之物,臉上不禁露出了幾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換卻一身衣裳,頭上還是濕漉漉的杜士儀進了屋子來,王維也已經將那些清粥小菜吃得乾乾淨淨。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著顯見是才沐浴過的杜士儀看了老半晌。最後,還是杜士儀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斷葷腥,我剛剛在外頭烤肉沾了那一身腥膻,若進了這屋子來見你,豈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這些清粥小菜是我臨時讓店主準備的,東西是傍晚永豐裡崔家剛送來的,知道店家手藝未必如意,就索性讓他們都涼拌了送來。”

  不過是那一天晚上在畢國公竇宅方才相見相識相知,今天就因為他隨口一句話說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儀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維這兩年背井離鄉,在兩京周旋於權門貴第,看似風光無限,縱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樣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裡總得費盡思量,而那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背後,更少不了另一種愁緒寂寞。知道此時言謝未免煞風景,他微微一笑後,便指著一旁坐榻上的書問道:“剛剛令妹生怕我獨坐無聊,便取了這幾本書給我看,雖為手抄,可竟是坊間常見的杜郎書樣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緣何如此?”

  見王維面上笑眯眯的,分明心裡已經確定了,杜士儀也就索性直截了當地解釋道:“我此前山居峻極峰下替司馬先生抄書的時候,靈機一動用了這種樣式,又建言司馬先生如此印書更易於流傳,後來司馬先生請人校閲刊印了好些書,所以大概才在坊間流傳了開來。至於所謂杜郎書之名,我真的一無所知。”

  “雖則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維一時撫掌大笑,旋即方才嘆了一口氣,“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豐裡崔家,我宿醉醒來,有幸面拜盧公,請教了心中多年疑難,頗有所得。原本我還想拜訪友人回到東都,再來拜會盧公,卻不想盧公竟然這麼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將到東都,我不能隨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再去拜見盧公,聆聽教諭。對了,不知你何時啟程?”

  “盧師也曾說過,王兄高才,他平生僅見,日後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至於我,等崔十一郎那邊準備好了,便會啟程。東都距離嵩山本就不遠,我們倆帶上幾個從人快馬疾馳兩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聲問道,“你可還記得上次在畢國公竇宅的那個柳惜明?”

  “自然記得。”想起此人從一開始就處處針對自己,杜士儀頓時心生厭惡,“王兄緣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聽塗說的消息。”畢竟和消息來處並不熟,因而王維躊躇片刻,最後還是開口說道,“據說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結果他在畢國公竇宅與你針鋒相對,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結果反而卻自己下不了台。事後,姜四郎也不知道為何緣故,在外頭大肆宣揚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盧公辭不就官,名聲一時大噪,此事近來在東都流傳甚廣。所以至少今歲,柳惜明不但無望一舉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說,明年進士及第就更難了。恐怕他不但記恨上了你,就連柳家亦要對你懷怨,你需小心些。”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3 09:39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六章 蒙塵和氏璧

  因是宵禁之後進了勸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這一夜杜士儀自然便把王維留了下來。前次因為他宿醉之後的第二天就趕去永豐裡崔家赴宴,曲譜也沒來得及留給王維,如今兩人秉燭夜談之際,話題須臾就從正事漸漸轉到了那些風花雪月的風雅事。王維興之所至,又喚店家送了酒來,隨即討來杜士儀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畢國公竇宅彈過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卻幾處無傷大雅的小錯之外,餘下的不差毫分,杜士儀自然不禁歎為觀止。

  到底是天才,和尋常人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即便如此,他仍是當場寫了曲譜相送,繼而又在王維的軟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寧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彈了幾首其他的曲子,順便又欣賞了王維的兩首新詩,話題更是從風花雪月談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彷彿還因為什麼林胡之類的東西爭得面紅耳赤。待到兩人精疲力竭睡了過去,已經是下半夜的事情了。這一覺杜士儀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間依稀覺得有人使勁推搡自己,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張圓圓的黑臉,杜士儀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認出是田陌的他使勁揉了揉額頭,這才發現另一邊的地席上,昨夜來時風度翩翩的王維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還能聽到一陣陣均勻的鼾聲。想到昨夜和這傢伙秉燭夜談,後來興之所至,又讓店家送來了些酒,到最後還爭了起來,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這才支撐著坐起身來。

  “怎麼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說,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帶著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塊隨著去了,留我下來是怕郎君醒來沒人伺候。”

  說到這裡,田陌頓了一頓,見杜士儀點點頭便要起身,他連忙上前去幫著把早起竹影預備好的乾淨衣衫捧了出來,服侍杜士儀穿衣。然而,跟著杜家兄妹,這種隨身伺候的事情他幾乎沒做過,這會兒笨手笨腳不提,捧著革帶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杜士儀啞然失笑地從他手裡把東西拿了過來,他方才忍不住一拍腦袋:“對了,險些都忘了。是因為外頭有人急急忙忙來找郎君,我才進來的。就是那個吳九。”

  聽說吳九來了,杜士儀想起自己前幾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當即點了點頭,三下五除二系好了革帶,又吩咐田陌把人帶到院子裡來。出門之前,他看了一眼那邊廂睡得正香的王維身上還蓋著一床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來時身上也蓋著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經進來查看過,否則昨晚上他們醉倒之後,根本不會記得這些。若非室內燒了炭盆,又喝了那麼多酒暖身,早就凍出了病來!

  再次相見,吳九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恭敬。盧鴻授官送還嵩山的事情,東都上下都已經傳遍了,而杜士儀那一日在畢國公竇宅亦是大大揚名。倘若說他從前對於賣身還有些被逼無奈的感覺,可杜士儀讓出大利,又從不對他頤指氣使,他方才打定主意不回頭時。可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東都的觀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幾乎都煙消雲散了。此時此刻,他行過禮後,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自己跟著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廣東端溪產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硯,在嶺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萬錢,因而宋相國此前從廣東都督任上回朝拜相,這個端溪石工楊綜萬想一揚端石之名,便設法跟著到了長安,後來又輾轉到了東都。他想著這石硯在嶺南尚且一方值萬錢,到了兩京,物以稀為貴,總能賣個更好的好價錢,誰知道兩京之中更流行陶硯和瓷硯,再加上對於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來說,用於石硯總覺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國為之美譽,宋相國何等清正之人,哪裡肯答應。如今他只得了那一點錢,連回鄉路費都不夠,如今極其困窘。”

  聽到這裡,杜士儀頓時沉吟了起來。思來想去,他便開口說道:“你再去一趟,請人前來見我。”

  吳九沒想到杜士儀立時便要見人,不禁為之一愣。知道杜士儀那不容置疑的脾氣,他不敢多問,答應一聲便立刻去了。等看著他離去,杜士儀方才轉身回到了屋子裡,輕手輕腳找出了筆墨紙硯,又研開了墨,最後才持了紙卷在手,仔仔細細回憶著自己從前抄過的那本《墨經》,老半晌方才動筆在紙捲上寫了起來,起初極慢,漸漸的,他的筆下便迅疾了起來,到最後將一蹴而就的那十數張紙平攤在高幾上一一晾乾,他正揉著手腕,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這是什麼?”

  杜士儀剛剛專心致志地回憶默寫,早已忘了屋子裡還有個呼呼大睡的人,更沒注意到那鼾聲什麼時候消失。回頭瞧見是王維站在身後低頭看著那一張張紙箋,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著說道:“這是從前家中藏書上所說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時興起,便抄了出來,打算得空試一試。”

  “哦?”王維饒有興緻地拿起那一張張紙箋,一目十行一一掃過,尤其是其中一張圖紙,最後便摩挲著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興許真的能造出好墨來。說不得今後在杜郎書之外,還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杜士儀隨手奪回那幾張紙,這才笑著說道,“其實要緊的不在於制墨,而在於這墨窯,當然,還有就是墨的形狀。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卻是和不少貢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錠。只希望到時候製成之後,能真的如這書上所言,堅硬如玉。當然,光是紙上談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認識坊間墨工否?”

  “在東都倒是有一二熟識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錠那般堅硬,只能在石硯方才能夠研墨。否則若換成了陶硯瓷硯,恐怕不出數年便要破損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硯!”

  杜士儀看似沒有賣關子,但王維的好奇心卻著實被他勾了起來。他可不相信杜士儀真會一時興起,索性徑直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得知杜士儀命人去請了一個端溪石工來,他不禁攢眉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方才有些不確定地問道:“記得自我朝初年開始,方才漸行石硯,從前兩漢魏晉隋時都不常見。端溪遠在廣東,路途遙遠,怎會有端溪石工到東都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專賣文房四寶的雅齋見過一面,一時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楊綜萬住得距離勸善坊不遠,還是因為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擱了,總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來,吳九就已經將其請來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樣一身褐色粗布衣裳,進屋時臉上有些緊張,兩隻手緊緊攥著面前的那個包袱,眼睛則有些警惕地盯著杜士儀和王維。直到認出杜士儀果然是那個在雅齋說自己的石硯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吳九並非誆騙自己,他方才稍稍輕鬆了一些,卻是抱著包袱低頭行禮。

  “見過二位郎君。”

  “請坐。”杜士儀頷首微笑,見人有些侷促不安地跪坐了下來,他方才笑問道,“上次南市一別,我一時好奇,所以讓從者去打探了你的住處,今日更邀了你來。那一日在雅齋所見幾方石硯,石質頗為不凡,看你這包袱,都帶來了?”

  “是……不不,只帶了最好的一方。”楊綜萬先是點頭,隨即慌忙搖頭,待見杜士儀不以為忤,他方才小心翼翼解開了懷中包袱。王維饒有興緻地探頭一看,就只見那一方石硯通體素淨無瑕,隱隱之中彷彿泛著寶藍色,瑩潔通透,讓人一見便覺得非是凡品。而這約摸為長方形的石硯除卻中央的硯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著一棵蒼勁的青松,青松之上則雕琢著寥寥雲紋,乍一眼看去固然樸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彷彿被吸引住了一般。而這青松雲紋俱是循著石上紋路,彷彿並非以刀雕刻,竟渾然天成。

  “此物彷彿並不在之前雅齋所售的石硯之中?”

  “郎君說的沒錯,這是某從端溪採石琢硯那麼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硯,雕琢更是精心,故而從來不曾示人。”說到這裡,楊綜萬便苦笑道,“我還以為端石在嶺南之地賣得太賤,誰知道到了北地卻是無人問津。這麼久了,也只賣出去了區區一方……這一方石硯本是想敬獻給宋相國求一美譽的,可宋相國為人清正,某幾次求見無門,卻不甘心將其拿出去,如同尋常石硯那般賤賣。今次因為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才將其攜來,只希望它能尋到知音。”

  端溪石工採石無數,可依舊困厄窮苦,他拼著想試一試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兩京走出一條路來,如今看來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聞聽此言,剛剛引了人進來的吳九不禁撇了撇嘴。話說得好聽,但這種言辭怎麼聽怎麼都像是要高價!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3 07:40 P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七章 珠聯璧合

  文房四寶本就是文人最愛,王維乍一見到這方寶硯時,就已經動了心。然而,他雖說出身宦門,周遊兩京出入顯貴門庭,但終究花費也並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硯台若想買下,恐怕不是一兩萬錢就能夠的。於是,他只能勉強按捺那股衝動,用徵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儀。

  “硯是好硯,若是將其攜往王侯貴第,僅憑它這品相,興許也能賣個好價錢。但是……”杜士儀突然詞鋒一轉,卻是頓了一頓方才問道,“你那兒還有其他十幾方硯台,若別人買了這一方去,只是純粹收著束之高閣,你那其餘的硯台仍舊會白白堆在家裡不見天日。兩京之地,石硯流傳不廣,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硯不過是在嶺南之地聞名而已,你可明白?”

  楊綜萬本是想著杜士儀那天好心撿拾了石硯還給自己,又對自己說了那一通讓他心頭大為溫暖的話,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時此刻這又一番話,卻猶如當頭一盆涼水,澆得他透心涼。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謝郎君提醒,是某心氣太高,只以為兩京之地齊集天下才俊,這些端硯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來,只是一場空而已。某從廣東一路跟著宋相國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經是傾其所有,如今只得那一方硯台換來的一萬錢,償清客舍食宿欠賬,已經所剩無幾,更不要說回程。郎君若是喜歡這方硯台,隨便開個價就是。”

  杜士儀見楊綜萬一副心灰意冷的態度,而王維亦是面色有異,他便笑了起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說,這端硯在北地不得流傳,名聲不廣是一大原因,沒有最適合使用這端硯的好墨,卻是另一大原因,這便如同好馬配好鞍,一個道理。而且,我問你,你身邊除卻此一方,還有多少端硯?”

  “這個……還有十二方……”楊綜萬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如實說道。

  “對你來說,興許不少,但若是端硯真的名噪一時,到時候就遠遠不夠了。”杜士儀見楊綜萬一下子張大了嘴,滿臉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說道,“所以,你沒有回程的盤纏,我可以給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硯石,記住,是硯石,而不是已經雕琢好的石硯,然後再回東都。且不忙動刀,只先放著即可。至於那些花費以及來回盤纏,你都不用考慮,我會讓今日去請你的吳九隨你回鄉。你想揚端硯之名,我可以為你揚端硯之名!”

  “郎君這是說真的?”楊綜萬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儀再次重重點了點頭,他一時激動得難以自抑。之前吳九去請他,在路上就已經添油加醋地對他宣揚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門,師長便是天子徵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隱盧鴻,而又與永豐裡崔氏相交,在畢國公竇宅揚名等等,他來時心裡就抱著莫大希望。只是希望成了泡影,繼而卻又變成了更美好的憧憬,這樣忽上忽下的落差,著實讓他有些難以消化。

  杜士儀見他一臉呆滯的樣子,便體諒地笑道:“總而言之,你儘管回去考慮考慮。”

  “不,不用考慮了!”楊綜萬幾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不想卻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來只希望為這一方寶硯尋得知音,如今卻能為端硯尋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這一方寶硯便留在郎君此處,某回去預備一下,到時候將所有石硯暫存於郎君處,不日便可啟程!”

  和這樣一個爽快人打交道,杜士儀自然覺得輕鬆愉快。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門口,目送吳九領著人離去,他回頭一看,卻只見王維正盯著那一方留下的端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彷彿愛不釋手。然而,當他回到其面前盤膝坐下,王維卻抬起頭道:“去廣東的來回盤纏,收硯石的開銷,這一切都不是個小數字。如果我沒弄錯,杜十九郎你家境理應並不寬裕,這麼大一筆錢……”

  “路費的話,有五十貫足夠了,我此前從嵩山出來的時候,身上正好帶著一百貫錢以防萬一。至於收硯石的花費,與路費加在一塊至少不下兩百貫,確實超出我之所能,但永豐裡崔十一郎一定會樂意插上一腳。”

  王維見杜士儀把這樣風險巨大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猶如買一卷書般輕巧,不禁更是驚詫。他低頭看著那一方端硯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打消了繼續探問的念頭,無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兩京,本就花銷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來京,再加上家中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縱使想助一臂之力實在愛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這個人做事,總愛劍走偏鋒,尋常人多半瞠目結舌。你家中尚有母親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過,此事未成之前,還請王兄代為保密。至於墨工,還請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維自然滿口答應,又小坐片刻方才辭去。他走後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來,這些天原本始終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彷彿達成了什麼心願似的,此刻顯見心情很不錯,破天荒和從前一樣到杜士儀屋子中嘰嘰喳喳說了好一番佛寺見聞,這才睏倦上來,勉力支撐用過午飯後便回了房去補覺。而杜士儀吩咐了竹影在屋子裡好好守著,寫了一封信讓田陌送去崔家給崔儉玄。而田陌這一去,卻等到傍晚時分將近宵禁方才回來,帶的卻只有崔十一郎一個簡簡單單的口信。

  “我聽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維都提醒過柳家的事,接下來的幾天,杜士儀幾乎足不出戶,閒時便指點起了杜十三娘練字。期間崔儉玄悄悄來過一趟,撂下金子和兩個從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隨即就立時走了。杜士儀少不得再次讓吳九把楊綜萬找來,得知其已經預備停當,便讓吳九和那兩個崔氏從者帶著錢隨其南下,卻將其暫時保管的那些石硯,都讓杜十三娘將來帶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寫了一封書信,輾轉託驛站送往仙州西平縣。等到這一切都收拾完,王維也薦了兩個制墨熟練的墨工來,已經是二月中了,齊國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轉,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商量過後,終於決定讓崔儉玄立時跟著杜士儀再回嵩山求學。

  臨行那一日,崔家雖不曾又齊集子弟開大家宴,卻是在齊國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裡設了小小的餞別宴。這一次,杜士儀方才第一回見到了崔儉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親趙國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給崔諤之,為其生育了三兒兩女,如今雖然早已不再年輕,但面上那一雙鳳目婉轉流波,仍可見年輕時的風儀。只她性子沉靜,如今身體也並不算好,臉上流露出幾分孱弱的蒼白,只有提到崔儉玄的時候,那面頰上方才顯出了紅暈。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託付給你了。”

  “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拂於他。”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看了鄰席的崔儉玄一眼,見其很是鬱悶地往嘴裡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剛剛從齊國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無不是有意無意提醒他別讓崔儉玄闖禍他不禁笑了起來。等到看見對面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酒,他便開口說道:“舍妹今後寄居崔宅,著實勞煩了。我只有這一個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醫,接下來近兩年始終獨居在山中,從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只希望她隨著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夠多些閨中樂趣。”

  “阿兄……”

  見杜十三娘終於抬起頭來,眼睛裡已經是一片水光,杜士儀便舉杯衝著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別忘了當初你對我說要留下時說的話。”

  “我不會忘。”杜十三娘見兄長一飲而盡,她使勁咬了咬嘴唇,強忍眼睛酸澀,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請一心學業,勿以我為念,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待到起行,討厭麻煩的崔儉玄直接吩咐將家人預備的那些各色行李另外裝車,派了兩人跟在後頭隨同兩個墨工一起,徐徐送往懸練峰盧氏草堂,自己則是和杜士儀只帶著一個隨從和闐陌,一出東都洛陽便在官道上打馬飛奔。直到一口氣馳出去十餘里,他方才勒馬長舒一口氣道:“東都城內除卻天使,不許打馬飛奔,而且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禮儀規矩,繁瑣死人了!如今總算能喘口氣,真不容易!”

  “你呀,和家人分別就沒個離愁別緒?”

  杜士儀滿心都是杜十三娘那強顏微笑的樣子,見崔儉玄這樣子,忍不住覺得這小子實在是沒心沒肺。可他這話一出,就只見崔儉玄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四伯父和阿爺一見我就吹鬍子瞪眼,我也最怕他們,阿姊和九妹我是巴不得離她們遠些。至於祖母和阿娘,我當然想,可我呆在家裡,想必她們還頭疼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不見外人,否則我可是一開口就得罪人!”

  見崔儉玄說著自己這壞毛病,就彷彿優點似的洋洋得意,杜士儀不禁為之氣結,一甩馬鞭便撇下他疾馳了出去。然而,前行不過一小會兒,他便發現官道前方擠了一大堆人,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眉頭大皺的他隨便尋了一個中年男子一問,對方卻搖頭嘆了一聲。

  “聽說是楚國公家的姜四郎奔馬受驚,徑直衝到官道旁邊的麥田裡去了,家奴如今都在下頭救人,還不知道情形如何!”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4 09:00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由後頭趕上來的崔儉玄聽杜士儀說是姜皎長子薑度奔馬受驚衝入麥田,一時間為之大訝。騎在馬上的他眺望了一眼麥田裡那一片慌亂的情景,隨即便乾咳一聲道:“姜家隨從橫豎不在少數,這兒距離洛陽也近得很,用不著咱們多事。趁著沒人注意趕緊走,省得招惹麻煩!”

  儘管崔儉玄常常出言刻薄,脾氣確實不好,可杜士儀與其相處這麼久,深知其骨子裡還是個熱心腸的人,否則也不會和他在前往拜訪盧鴻的路上救了那薛六郎。於是,眼見崔儉玄撥馬要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拽住那繮繩,又低聲問道:“難道你和那姜四郎有什麼過節?”

  “哪有!”崔儉玄惱火地挑了挑眉,拽了一下繮繩沒能從杜士儀手中搶回來,他方才沒好氣地嘟囔道,“這傢伙比我脾氣還壞,從前還當著人的面嘲笑我若是穿上女衫如何如何……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不用瞎操心,這傢伙死不了!他就比我大沒幾歲,要不是憑著他阿爺在聖人面前說得上話,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出仕了?阿姊還讓我學學他,哼!”

  杜士儀這才曉得是這等齟齬,一時不禁莞爾。還不等他找個由頭規勸崔儉玄兩句,就只聽那邊廂麥田中傳來了一陣嚷嚷:“大郎閉過氣去了!”

  下頭姜氏家僕大呼小叫,又是叫去尋大夫,又是喊派人回東都報信,一時亂成一團。隨著上頭官道上過路人圍觀得越來越多,縱使原本執意要走的崔儉玄也為之眉頭大皺。然而,偏偏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卻是傳來一個更大的嚷嚷聲:“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是就在這兒嗎?聽說他頗通醫術,甚至連金針撥障術的要訣都能背誦得一字不漏,與其捨近求遠去其他地方找大夫或是去東都報信,請他仗義援手豈不是更好?”

  此話一出,崔儉玄還有些發愣,杜士儀卻立時第一時間朝人群中掃去。見那出言建議的人極其狡猾,出聲之後便立時貓腰下去,彷彿湮沒在人群中沒了蹤影,他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一遭突發事件有些不同尋常的味道,而崔儉玄亦是反應了過來,當即惱怒地罵道:“哪個混蛋非得給咱們找事!”

  經人群中那人一嚷嚷,地裡頭亂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的姜氏家奴也反應了過來,其中一個衣衫整齊彷彿是管事似的中年男子就揚聲叫道:“杜十九郎若在,請看在同為京兆人氏的情面上,救一救我家郎君,來日姜家上下定然感激杜十九郎恩德!”

  他這一聲叫喊,地裡其他姜氏家奴如夢初醒,紛紛也都七嘴八舌出言懇求。面對這種場面,杜士儀深知自己已經被逼上了梁山,避而不出面是不可能的,遂面沉如水地向崔儉玄和闐陌低語了幾句,隨即策馬上前幾步高聲說道:“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煩勞諸位讓一條道來!”

  人群本是擠滿了官道一側,此刻聽了杜士儀這話,方才紛紛擠著讓出了路。等到排眾而出到了路邊,看到幾個姜氏家奴將面白如紙的姜度合力抬了過來,身上依稀有幾處血跡,杜士儀當即一躍下馬,又從黃土官道上下到了地裡,踩著那鬆軟的土地快步趕到了姜度身邊。不等那急得滿頭大汗的管事開口說話,他便先伸手探了探姜度的脈息,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先把他抬上去,放著平躺下來!再派一個人回東都報信,問問人群中可有其他大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須知我讀過幾本醫書不假,可不是真正的醫士!”

  幾個姜氏家奴慌忙照做,須臾便讓圍觀的路人讓出一塊空地,小心翼翼把薑度放了下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上前蹲下解開他身上衣衫,先再次診了左右雙手腕脈,發覺寸、關、尺三脈所包經脈都理應並無大礙,一時也鬆了一口氣,隨即依次用手大略探了胸前臟腑,這才再次查看四肢和脊柱腰椎。這一路查過之後,他便定神再看外傷,在頭面部的瘀傷和四肢擦傷之外,姜度左前臂赫然有一處極其不自然的扭曲,入手一探便知道是骨折。儘管正骨的手法他還記得,但此刻最要緊的卻是是否有五臟及顱腦內傷,因而他微微一沉吟,少不得仔仔細細查了頭上百會穴,並捏開姜度的嘴看了一眼舌色。

  應是從奔馬中摔下,骨折再加上驚嚇過度,這才昏厥過去的!

  他眯了眯眼睛,抬頭一看,就只見崔儉玄已經依自己的吩咐,帶著隨從去看住了麥田中那幾匹姜家的馬,而田陌則是在圍觀人群中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什麼,他心中稍安,便又扭頭掃了一眼旁邊滿臉緊張的管事。

  “杜郎君,我家郎君究竟如何了?”

  “姜四郎的馬如何受驚的?”

  見杜士儀答非所問,那管事愣了一愣,隨即才期期艾艾地說道:“郎君一路疾馳好好的,身下坐騎不知怎的突然就發了瘋,徑直下了官道就衝入了麥田,不多時就把郎君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那匹受驚的馬可在麥田裡那幾匹馬中?”杜士儀立刻加緊追問道。

  “這個……”儘管不明白杜士儀為何不施救而是問自己這種眼下不必要的問題,但那管事還是搖了搖頭道,“不在其中,受驚的馬把郎君從馬背上掀下,就已經跑了。”

  杜士儀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隨即抬手對看著這邊的崔儉玄打了個手勢,等到人心領神會帶上隨從撥馬順著麥田中的奔馬痕跡追了上去,他方才重新把精神放在了面前的姜度身上。儘管那套金針留在了杜十三娘身邊,但對於昏厥休克的人,針灸本就不是效果最好的。看了一眼姜度瘀傷處處的腦袋,一旁又都是姜氏家奴,他便放棄了按壓人中這種最簡單的辦法,徑直取穴手臂上的合谷和內關,不過擠壓掐按數下,就只聽姜度口中呻吟了出來。下一刻,剛剛那憂形於色的管事慌忙屈膝跪了下來,雙手按著那黃土地面聲音急切地叫道:“郎君,郎君!”

  姜度茫然睜開眼睛,好一陣子之後,方才意識到了此前發生了什麼事情,面色一下子變得更白了。由於周身上下到處都是火燒一般的疼痛,因而他忍不住又痛哼出聲,最後才聲音沙啞地問道:“那匹蹄踏雪呢?”

  見管事在姜度的質問下有些無措,杜士儀眼見姜家家奴在人群中詢問,卻始終無人敢出來診治,他只能定了定神,便從旁代答道:“姜四郎但請放寬心,我已經請崔十一郎帶人去找尋。這一片麥地都是青苗,它若是還在其中,蹄印尚在,一定會很快找到。眼下當務之急是,姜四郎既然醒了,我得重新在檢查一番,若哪裡有疼痛不適,請立時提醒我。”

  姜度還來不及答應或反對,就突然覺得左臂一陣說不出的疼痛,頓時發出了一聲痛呼。然而,這會兒他已經顧不上去想杜士儀為何會出現在這兒了,因為這傢伙一下下找得極準,每次都能讓他忍不住叫出聲來。到了最後杜士儀再次查遍他周身,他已經是痛得滿頭大汗。

  “杜十九,你怎的這麼巧就在這裡?”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杜士儀試探過姜度的反應,確定脊椎等等要緊部位應當沒受到大損傷,除卻那些嚇人的瘀傷青紫之外,從奔馬上摔下來的姜度竟只是左前臂那處骨折最嚴重,心裡也大大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他沒好氣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倒不知道,我竟然名聲大到走到何處都有人能隨便認出來!而且還正好是姜四郎墜馬受傷,需人救治的當口!”

  姜度蹙眉沉思,隨即便艱難地開口吩咐管事低下頭來,又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緊跟著,那管事連忙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衝著仍未散去的圍觀人群團團一揖說道:“我家郎君說,剛剛不知是哪位火眼金睛認出了杜十九郎,還知道他精通醫術,這才堪堪救了我家郎君!救命之恩非同小可,還請那位出聲提醒的大兄出來,我家郎君要重重答謝!”

  此話一出,一時人群中為之大嘩,最後出來拍著胸脯說是自己認出杜士儀的,竟有三個人。然而,杜士儀笑著上前一一詢問,其中兩個前言不搭後語,第三個矮個男子卻將杜士儀來歷說得一清二楚,就連他當初抄錄了金針撥障術的要訣給嵩陽觀道士孫太沖的經過,亦是轉述得一清二楚。正當他洋洋得意看著那幾個姜氏家奴,期冀能得到一份重重犒賞報答的時候,卻發現杜士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金針撥障術的事情,除卻盧門弟子,以及嵩陽觀的孫道長,我從未與別人提過,敢問尊駕是從何聽來?”

  躺在地上的姜度本就惱火於今天的無妄之災,見那矮個男子瞠目結舌答不上來,他頓時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人救命之恩,輕易答謝豈不是姜氏無禮!陳慶,請了人回東都楚國公姜宅,我要好好答謝他!”

  管事陳慶聞絃歌知雅意,讓兩個家奴一左一右看住了那面露驚惶的矮個漢子。正在此時,杜士儀只聽得遠處彷彿傳來了崔儉玄的聲音。扭頭一看,他就只見那邊廂崔儉玄毫不在意地踏著田間青苗疾馳過來,身後的隨從則是赫然還牽著一匹空鞍駿馬。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4 07:43 P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3-7-15 07:23 AM 編輯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七十九章 名動天下

  “郎君,喝口水吧。”

  姜皎本能地伸出左手想去搶過那銀壺,可不過微微一動,他便忍不住再次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想到剛剛自己居然腦袋一熱,任由杜士儀給自己各處傷處敷止血散瘀散,又給左臂正骨上夾板,他就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個巴掌。那種幾乎使他渾身痙攣的劇痛,他這輩子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然而,直到現在都沒個大夫的蹤影,去東都報信的人也尚未迴轉來,那個能夠認出杜士儀的底細不明的傢伙還被人看著,而那匹別人送給他坐騎蹄踏雪上,究竟是不是被人動過什麼手腳也尚未可知……一切的一切都讓養尊處優的他煩躁得渾身發熱,此刻用右手接過銀壺來咕嘟咕嘟使勁喝了幾口,最後便看著一個方向發出了一聲冷哼。

  “那杜十九郎又在幹什麼?”

  官道上圍觀的路人已經漸漸散去,兩邊都已經恢復了通行,而那一片被發瘋的奔馬、姜氏家奴以及來來回回跑了一回的崔儉玄主僕踏壞的青苗前,杜士儀正在和一個滿臉愁苦的農人說話:“……所以,你說既然踏壞了三畝地的青苗,按照一畝地約產一石來計,便是一畝地大約百五十錢,四畝地就是六百錢。雖則你可以補種,但畢竟耽誤了農時,如此打個折扣,賠你錢四百文,如何?”

  兩京貴冑子弟每逢春日踏青時,常有縱家奴踏壞田間青苗,農人往往只能自認倒霉,今日這農人聽說楚國公之子竟是跌入了自家田間受傷,壓根就沒想到真的能夠得到補償。此時此刻,喜出望外的他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聲道謝不迭。一旁的崔儉玄聞言眉頭大皺,正要嘀咕自家既救了人還要替姜度掏錢,卻不想杜士儀又撇下那農人轉身走到了姜度面前,竟是將剛剛對這中年農人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又對姜度轉述了一遍。

  “你說什麼,還要我賠他踏壞的青苗?”

  見躺在地上的姜度果然滿臉慍怒,一旁的姜家那管事亦是不以為然,杜士儀便含笑說道:“姜四郎可否單獨聽我說幾句話?”

  姜度狠狠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陣子,這才沒好氣地讓那管事退遠些。然而,下一刻杜士儀蹲下身來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猛地心頭一縮。

  “姜四郎,楚國公元勛之後,又昔年有匡助聖人誅逆之功,卻因宋相國建言而一時投閒散置,並累兄弟。今日之事說是無妄之災,但若朝中非議再起,小事也會變成大事。我知道姜四郎遭此無妄之災,心中自然慍怒,然農人無端受累,收成有損,豈不同樣是無妄之災?若是所償和真正的損失相差太大,不免為人指斥邀人心,但四百錢足以清償踏壞青苗的損失。以區區四百錢使農人感恩戴德,屆時若再有人在御前美言,自然於四郎聲名有利,何樂而不為?”

  區區幾百錢根本不放在姜度眼裡,然而,杜士儀這一番話卻不得不讓他為之深思,尤其是那償錢多少的分別。只一瞬間,他便嘿然笑道:“杜十九郎真的是好精明算計!好,便依你!”

  等到杜士儀揚手把自家那管事叫來,他當即吩咐其去四百錢補償那農人損失,等到那管事有些不情願地去了,他才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士儀頷首之後轉身離開的背影,暗想怪不得崔氏會如此高看這麼一個已經家道中落的傢伙,卻原來不單單是會彈琵琶會做詩!

  見那姜家管事滿臉不得勁地去和那農人說話去了,杜士儀便低聲吩咐田陌到旁邊去看著,免得這種豪門家奴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待轉過身時,他就看見崔儉玄臉色微妙地站在後頭,知道這小子一直都沒和姜度說過一句話,必然還記著從前那些舊賬,他便笑著說道:“這下你放心了?我可不是做了好事還要替人掏錢的濫好人!”

  儘管也猜過這個可能,但聽到杜士儀真的能說動姜度去賠人的青苗錢,崔儉玄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隨即便勾肩搭背地把杜士儀拉到了一邊,滿臉歎為觀止的表情:“你別看姜四郎已經入仕為官,那脾氣比我還擰,家裡奴婢稍有不如意動輒打罵,在外頭也是我行我素,虧你能說動他!”

  杜士儀聞言莞爾。他只是因為當初在畢國公竇希瓘夜宴那一回,姜度嚷嚷著要人做詩,隨即又反手把柳惜明賣了,後來還在外頭宣揚柳惜明的丟臉事,所以覺得這個貴介子弟固然我行我素,可心如明鏡,應該用道理還能夠說服。當然,身邊還有崔儉玄在,再加上此前那一番救助情分,他也不怕人翻臉!

  隨著楚國公姜宅那撥人一塊趕到的,除了兩位東都有名的大夫,還有姜度的嫡親弟弟姜廣。和性格倨傲我行我素的兄長相比,他卻是一個靦腆的少年郎,此刻極其恭敬地歇過崔儉玄和杜士儀後,他便彷彿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似的卡了殻。而杜士儀不等輕咳一聲的崔儉玄說話,便笑容可掬地說道:“既然姜四郎已經帶人來了,這兒也用不著我和崔十一郎。我們便在此告辭,先行啟程赴嵩山了。”

  “啊……”姜廣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有些為難地說道,“二位對家兄援手之恩,本應該請二位回去再行拜謝的……”

  “路見危難,本就該伸出援手,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崔十一郎也是這麼想的。”杜士儀一口把崔儉玄一塊帶了進去,隨即才誠懇地說道,“更何況姜四郎的傷勢要緊,日後彼此還有相見的機會,到時候等姜四郎傷勢痊癒,再相會暢談,豈不是比如今這樣子來得愉快?”

  想想兄長那樣驕傲的人,被人看到這樣的受傷醜態,如果真的把恩人請回去了臉面更下不來,姜廣立刻醒悟過來,慌忙點了點頭,又千恩萬謝之後,方才回身去了,卻是吩咐將那個兄長親口說要好好“拜謝”的矮個漢子由兩個姜氏家奴形同押送似的送上了後頭一輛馬車,又把兄長抬上了一輛牛車。

  而目送著姜氏這一行人離去,杜士儀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怎麼,不能回東都去看一場雞飛狗跳的大戲,心裡不痛快?”

  崔儉玄頓時氣咻咻地哼道:“閒事都管了,管到底豈不是更好?我倒很好奇,這一番究竟是怎麼回事!”

  “咱們抽身而退,那才顯得是被人硬牽扯進來的路人甲,要是自己再送上門去,天知道還會發展出什麼意料之外的變故來?再說了,真要回了東都,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難道會放過這麼巧的一場偶遇,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脫身出來?有這樣的閒工夫陷在這種無聊的事情裡頭,咱們還不如繼續走咱們的路,到時候東都城裡究竟上演了一場怎樣的好戲,你還愁會不知道?”

  “就屬你有理,怪不得姜四郎都能被你說動!”嘴裡這麼說,崔儉玄卻完全打消回城看熱鬧的主意。須知這一回去,熱鬧沒看成卻被崔五娘和崔九娘戲耍一頓的可能性,確實要大得多!他好容易才從家裡溜出來,再跑回去那就是犯傻了!

  接下來這一程路上卻是平靜無波。幾人加緊趕路,在夜禁之前進了偃師,休息一夜後便立時啟程前往嵩山。因此番沒有盧鴻隨行,第二天夕陽西下時分,他們便已經到了嵩山腳下。然而,當他們熟門熟路地穿過那一條走過眾多次的山中小徑,繼而來到那條水流逐漸湍急的瀑布前頭時,矗立在他們面前的一座座草屋卻全都修繕得煥然一新。不僅如此,那瀑布最高處的一端,此刻依稀可見造起了另一座規模不小的建築。

  然而,相比這些屋舍,最令他們感到驚訝的,還是山谷中那來來回回的老少人等,其數少說也有二百餘,竟是比此前多出一倍!就只見幾個熟悉的面孔正被好些人圍著,尤其是一張冷臉的裴寧身邊人最多。面對這種始料未及的場面,杜士儀不禁和崔儉玄面面相覷。

  “九師弟,小師弟!”

  冷不防一隻大手拍上肩膀,杜士儀和崔儉玄回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四師兄侯曉。這位身材高大的粗豪大漢一手一個按了兩人的肩膀,隨即看著谷中這熱熱鬧鬧的景象說道:“盧師一路被官府車馬送回,再加上封賜諫議大夫的事傳揚了出去,一時河洛之地到處都是特地趕來求學的人!三師兄的冷麵如今都擋不住這些人的求學之心,盧師回來半個月,就這麼些天到山谷求見求學的人就已經超過了百五十人,還有人絡繹不絶往這邊趕來!”

  杜士儀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開口問道:“那盧師怎麼說?”

  “盧師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嗎?”侯曉苦笑著放下手道,“盧師說,只要力所能及,來的人都可隨意聽講。所以登封縣廨奉旨前來修草堂的時候,盧師竟是說讓他們將屋舍修得能容納人越多越好,瀑布上頭還造了另一座學堂……他就不想想自己已經是多大年紀的人了!”

  儘管侯曉發了好一通牢騷,但面上顯見卻高興得很。而崔儉玄則是悄悄溜到各處人群中去湊熱鬧了。這時候,杜士儀抬頭看著那山頂夕陽下,已經映照上了一層金色,顯得格外醒目的那座屋舍,隨即笑吟吟地對侯曉說道:“不管如何,只要盧師高興就好!”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5 07:24 AM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八十章 墨窯制墨

  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就連寒冬之際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們也漸漸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極峰上已經有不少人挑著重重的柴垛從山上下來了。這其中,一個老漢帶著兩個年輕的壯漢卻熟門熟路來到了峻極峰下那座草屋,在籬笆前頭就扯開喉嚨高聲叫了起來。

  “哎,松木送來了!”

  他這一叫,草屋中立時有一個中年男子開門出來。趿拉著鞋子到籬笆前頭開了門,他打量著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來的這些竟是比昨日送來的還多。放下吧……唔,你們三個人送來的這些松木,攏共加在一塊,算六十文錢如何?”

  因杜士儀說過,對這樵翁不妨把價格稍稍放寬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錢,那中年墨工張度自然樂得做個好人。樵翁聞言自然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又吆喝著讓兩個兒子放下肩膀上的擔子,還周到地幫忙把這些松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齊,這才一面擦汗一面問道:“杜郎君在盧氏草堂那邊一切可好?他如今鮮少回來,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這兒,我就連道聲謝都尋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見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來。前一陣子不是還讓你家大郎二郎幫忙砌磚嗎?如今這墨窯總算建好了,接下來就該燒墨了,說起來,今後就我兩個恐怕不夠,你家大郎二郎要是願意,不妨就留在這兒幫忙。杜郎君為人和善,總不會虧待他們兩個。”

  “那可好!”樵翁頓時喜出望外,當即頭也不回地衝著自己兩個兒子說道,“整天在山上掙日子,臨到老就和你們阿爺我似的沒出息。你們就在這兒幫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極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後誇我,我可聽不見!你要謝我,年底的時候再做些腊肉送我,我就領情了!”

  聽到背後的聲音,樵翁慌忙回頭,認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儀,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儀從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時候與其相識的,最初他瞧著這身體瘦弱卻氣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憐,還扶過他幾次,嘮嘮叨叨說了好些告誡的話。後來,杜士儀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詩,以至於他的樵唱在這嵩山峻極峰的樵子之中遙遙領先無人能及,而在他看來,也是因為他一句話,杜士儀方才去了懸練峰的盧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盧公門下,於是與有榮焉。

  再後來,杜士儀還令他的醃臘手藝賺了好些錢,至少小孫子能夠吃得起肉,認得起字了,就連書都是杜士儀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後誇人,當著你的面我也一樣誇!我這兩個兒子可就送到這兒來幫忙了,杜郎君千萬別嫌棄他們笨手笨腳的!”

  “哪裡嫌棄,我正愁缺人手,有他們這樣可靠的正好。其實眼下要他們做的事情很簡單,整根松木燒起來頗為不易,所以,便請他們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將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看著那座依著坡度而建的墨窯,心裡知道,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時刻。這座墨窯,他是根據自己從前抄過的晁季一《墨經》,以及在現代參觀過一個手工松煙墨製造作坊的觀感,結合在一起畫的圖紙。他此前與兩個墨工交談時得知,如今松煙窯多數是立式,建造簡單,但取煙產量不高,而且松煙顆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後製墨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因而,哪怕造臥式窯要困難許多,他仍然採用了這個有些風險的做法。總算歷經一個月的研究和琢磨,這座磚窯終於建造完成,這其中除了兩個深諳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兩個兒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帶著張度和張申兄弟,仔仔細細對照圖紙在墨窯內外從爐膛到煙道再到總共八間大小煙室檢查了一遍,確定其中並無差錯,他弓身第一個從最後一個煙室中出來,站定之後就開口說道:“既然萬事俱備,那就立時開始吧。燒製松炱的時候,不要操之過急,每次兩三片松木即可。燒得一定要慢,火候你們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說。”

  王維很清楚杜士儀的需求,他這次舉薦來的這兩個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帶制墨多年,但所貨之墨卻賣得平平的墨工,一則名氣小,二則沒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處。因而,兩人雖從東都來到這嵩山過著形如隱居的日子,可對於從前也常常長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們來說,這種山居寂寞著實不算什麼。

  此時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儀的要求,輪番到爐膛前燒煙觀火。這一輪便是整整兩個時辰,眼見得杜士儀也一直專心致志守在旁邊,根本沒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倆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著兩個打下手的兒子,時不時去指手畫腳插嘴,這時間過得卻也不枯燥。

  直到一個咕咕的聲音突然傳來,眾人對視一眼,這才發現是樵翁的長子,再接著方才反應過來竟連吃飯都忘了。

  “這幾片燒完先吃午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幹活也是一樣!”

  杜士儀既然這麼說了,張度張申兄弟自然無話,樵翁父子三個亦是連忙點頭。待到眾人回了草屋,張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湯餅,但見杜士儀和其他人一樣吃得風捲殘雲,兩人都鬆了一口大氣。待到匆匆解決了這一頓飯出去,杜士儀卻制止了他們繼續燒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今天先試這些,待會兒進煙室瞧一瞧。雖說只兩個時辰,但應該能看出些端倪。”

  這座墨窯沿山勢而建,燃燒松木的爐膛位於地勢最低處,二尺見方的煙道為五十尺,上方八間煙室中,小煙室不過八尺見方,而大煙室則是有四十尺見方,每個煙室之間用木製擋板阻擋,擋板中間設置一尺見方的小孔供煙氣進出,因松煙由下往上逐漸進入各間煙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顆粒大小就能夠分出等級來。當他小心翼翼地隨張家兄弟進入最尾端的那個小煙室,環目四顧許久,從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跡的磚上,用指甲刮了僅有的一丁點鬆炱顆粒下來在手中一拈,他立時露出了笑容。

  張家兄弟的臉上喜色更甚。年紀小些的弟弟張申更是難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細的松煙,如此燒製果然出眾!怪不得杜郎君不願意去王屋山那種產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裡墨工最多,如此妙法,興許轉瞬之間就被人學去了!”

  帶著兩個兒子進來探頭探腦的樵翁聞聽此言,立時轉身教訓兒子道:“你們倆可記住,回頭哪怕是對自己媳婦也不要說漏了嘴,別給杜郎君招惹麻煩!”

  看到張家兄弟,並那樵翁的兩個憨厚兒子都拚命點頭,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這燒煙的窯固然重要,但合膠之法同樣重要,而且我還要另外加藥,光是學了這建窯也沒用。更何況,制墨講究的是名聲,若是倣傚者都能蓋過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張氏兄弟對這一點感觸極深,聞言自然連連點頭。等到如此又整整折騰了一下午,兩人教會了樵翁的兒子們燒製,等到杜士儀和樵翁父子們都回去了,他們方才鑽入了煙室中小心翼翼分煙室取松炱。

  一晃時間便又是一個月,杜士儀隔三差五前來,按照他從前在那些搨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級的松炱和膠調配,失敗過多少次他和張氏兄弟已經早已記不清了。然而,調配出來的墨質卻越來越出色,縱使半輩子制墨的張家兄弟,隨著這進度心頭也越發高興。

  這一日,杜士儀再次來到草屋。這一次,張家兄弟連鹿膠也已經熬製好了,入草屋之後,三人根據上一次最終定奪的方子調配了煙膠比例,也就是根據時令稍稍減膠增水,等到張氏兄弟開始和制的時候,杜士儀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將其中液體全數倒入,卻再不加其他各類藥材,最後才對兩個墨工吩咐了兩句。

  “和制和杵搗壓模這些工序,你們遠比我熟練,但壓模且暫緩一日,我在登封縣已經讓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兩日便可得,到時候便用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張度使勁抽動鼻子思量這好聞的香味究竟是什麼,可想想這些名門貴族多有獨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納罕,也不好刨根問底。

  須臾又是數日,當杜士儀再次來到峻極峰下這座草屋的時候,就只見張度笑容滿面獻寶似的拿著那一方已經經過了描金的墨錠快步上前,連聲嚷嚷道:“杜郎君,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潤欲滴,其光可鑒,我兄弟制墨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費太多,只得這一錠,其餘各等都有兩三塊不止,只不知道用起來如何!”

  “這卻好辦。”杜士儀接過那一方墨在手,隨即笑吟吟地說道,“盧師工畫善書,若是讓他來用,可不是利弊一試即知?”

  第二卷 一片冰心在玉壺 完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5 10:08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一章 進士科試賦

  儘管前來盧氏草堂求學的人越來越多,多到人們在看到一個熟悉人影的時候,往往還要費心去回憶那人的名字,然而,盧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卻定然會被每個人牢牢記在心裡。這其中,杜士儀絶不是最引人矚目的,可卻是最容易被人記住的。

  一來是盧氏草堂之中早已經普及的線裝書,二來是他屋子裡那些樣式奇怪的傢俱,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稱之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來……

  那就是他下山次數最多,而且每每回來,總能博得等閒人敬畏不敢太親近的盧鴻哈哈大笑!

  這一次也是一樣,盧鴻饒有興緻地看著杜士儀親自捋著袖子磨墨,直到石硯中已經蓄了小半,他便接過一旁盧望之遞過來的筆,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紙上隨手勾勒了幾筆。不過些許功夫,他便放下筆來,看著那一棵已經躍然紙上的勁松,若有所思地說道:“下筆暈染無可挑剔,而且這色澤,用於畫水墨山水是最好不過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幾乎把眼睛湊到了紙上,端詳好一會兒方才再次直起腰來:“而且這墨色更加均勻飽滿……不過,剛剛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點毀了我那一方虢州貢硯!”

  盧鴻這一說,一旁的崔儉玄頓時極其心虛地低下了頭,盧望之趁機笑眯眯地說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腳不是一兩天了,磨墨小事,縱使闖禍也不過一方硯台,可要是日後家國大事,你再這麼不小心,那就得闖大禍了。這樣,我給你一樁任務,如今草堂學子日日有人來去,你三師兄忙得幾乎腳不沾地,你去給他幫忙打打下手。每日裡的聽課記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學子的姓名籍貫記錄,都歸你管了。畢竟這些都是要及時送登封縣廨的。”

  崔儉玄沒想到看熱鬧看出了一樁這樣的任務,一時間倒吸一口涼氣。他慌忙連連給杜士儀打眼色,希望其幫忙拉一把,可杜士儀尚未瞧見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盧鴻卻已經瞧見了,當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師兄所言不錯。你該好好磨一磨性子,這些事情固然瑣碎,卻也別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練起來。”

  大師兄這麼說,如今恩師也這麼說,崔儉玄只得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下來,出屋子之前還給了杜士儀一個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盧望之隨便尋了一個藉口,亦是溜之大吉,這時候,盧鴻方才若有所思地對杜士儀問道:“十九郎,你苦苦鑽研如何制墨,應不止是為了銀錢吧?”

  在盧鴻面前,杜士儀總是會坦然一些。在一個同樣出身名門家道中落,看慣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繼而又選擇了避世隱居這條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從前聲稱不拿薦書出來求學的理由,須臾就被崔儉玄的大嘴巴給戳穿了謊言一樣。

  此時此刻,他在盧鴻示意下,在對面那張簡陋的坐席上坐了,這才笑著說道:“盧師也太高看我了,我連十三娘都厚顏寄在東都崔宅,家中又只一個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為五斗米折腰。”

  “可你這手法,未免太過費事了。”盧鴻含笑捋了捋自己的鬍子,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十九郎,你最初從學於我的時候,就說過要學史籍,學律法,學試賦。前兩樣你勤奮,領悟能力又強,如今已經盡通史話,博曉律法,而後一項,你這兩年多來也是大有進益,所作之賦若是讓別人看了,絶不會有任何人再說什麼江郎才盡。然而,試賦限題限韻,私試之中雖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進士科,你是打算去應進士科?”

  杜士儀不意想盧鴻直接揭出了這一點,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說道:“是,弟子是從當年開始,便有此意。試詩弟子雖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盡興,若要出類拔萃太難。弟子山居數年,卻一直名利之心未滅,不能如大師兄三師兄那樣靜心精研學問……”

  “我自己不願意做官,可從來沒有說過不許你們出仕,再者,人各有志,豈能強求?”

  盧鴻啞然失笑,隨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這才說道:“年初面聖之際,我對聖人也是這麼說的,日後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我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你勤奮好學,當年不過十三歲便能體恤民生疾苦,而後在草堂又對其他貧寒學子多有體恤。你積攢下來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給他們傳抄,而且遇人請教常常與之探討。你不用謙虛,以小見大,若你日後能夠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員!”

  “盧師,再說下去我就要無地自容了。”

  杜士儀忍不住苦笑一聲,待見盧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孩子氣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師竟是在逗自己,一時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來盧鴻便正色說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試賦,卻只能說是私試試賦,而不能說是進士科的試賦。進士科第二場的雜文試賦,考的是冠冕正大,開闔之間見煌煌大氣,而限韻這一條,對格局卻又有所限制。韻腳多用古語一句為韻,好在有時候要依次序,有時候卻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來那些典故等等,盡可用入試賦之中,這對你來說,是最大的優勢。另外,明年按理雜文考的就是試賦,後年許是試詩,至於銘箴贊論,早已多年不考。從明日開始,你每兩日試賦一篇,我與你一一評點……”

  儘管盧鴻教導自己試賦並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這樣細緻入微的惇惇教誨卻還是絶無僅有。因而,杜士儀端坐凝神細聽,只聽盧鴻旁徵博引,從武后年間開始的京兆府和同華二州解試乃至於歲舉的試賦考題,又嫻熟地誦出那些流傳甚廣的試賦名篇,往往從中摘出那些精采的對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來越全神貫注,到最後又和盧鴻探討用句格式,哪怕是當屋子外頭兩人打起簾子向內瞧看,他也渾然未覺。

  這一講便是整整兩個時辰,盧鴻專心致志,杜士儀聚精會神,待到最後,還是悄悄過來看過三四次的裴寧實在忍不住了,挑開簾子進去重重咳嗽了一聲,眼見得那師生二人誰都沒有反應,他又提高了嗓門再次重重咳嗽一聲,這才終於收穫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麼時辰了?”盧鴻開口一問,這才聽到杜士儀的肚子發出了咕咕叫聲,又發現天色已經全然昏暗,他一時不禁哈哈大笑,“樂而忘饑,真的是樂而忘饑……好了好了,一天講這些卻還不夠,十九郎,咱們先去祭了五臟廟,接下來這些天再細細說!天后年間至今的試賦,我這裡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錄揣摩揣摩!”

  這一頓晚飯吃得太遲,當饑腸轆轆的杜士儀終於填飽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時候,卻見盧望之和裴寧正站在草屋門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懸,卻難掩璀璨星光,山間早已經安靜了下來,蟲鳴陣陣,夜風習習,不少草屋中都已經熄了燈,顯見白日求學讀書辛苦的人們已經睡了。盧望之身後的草屋中,隱約還能聽到崔儉玄含糊不清說夢話的聲音。盧望之就這麼披衣敞襟露懷而立,平日裡老是掛著笑容的臉上這會兒赫然是少見的正經,而裴寧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彷彿更冷了。

  二師兄宋慎為人謙和最好打交道,而盧望之看似隨性散漫,其實卻胸中自有一本明賬,至於裴寧就更不用說了,眼下是山中幾百號人,幾乎沒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對這一幕的杜士儀忍不住心裡直犯嘀咕,思前想後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犯錯之處,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

  “大師兄,三師兄。”

  “小師弟,你好啊!”盧望之笑呵呵地抱著手,下一句話卻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話完全不搭調,“你預備何時辭去下山?”

  見杜士儀給盧望之一句話問懵了,裴寧不禁不悅地斜睨了盧望之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大師兄這話,你便只當沒聽見吧。小師弟,你和我學琵琶,前前後後加在一起也不過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一樣,勤學苦練,再加上天分極高,恐怕如今已經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今日盧師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師兄都聽見了。試賦之道,我不擅長,所以我只有一樣東西送給你。”

  接過裴寧遞過來的那一卷東西,杜士儀猶豫片刻方才打開。接著月下光輝,他認得這恰是一捲曲譜,登時連忙抬頭,卻只見裴寧依舊面色平靜地說道:“這是我這些年蒐羅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譜。你既然在畢國公夜宴上頭能夠創出新曲,這些東西對你應該有所助益。更何況,這些曲譜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寧客氣,只會讓其惱怒,因而杜士儀也就不再謙辭,直接收好了納在懷中。等到裴寧頭也不回地離去,這時候,盧望之方才伸了個懶腰,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盧師既然對小師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後咱們這滿山幾百號人,興許可就要全都託付給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儀答應或反對,他便欣然下了屋前兩三級竹製階梯,到杜士儀身側時便低聲說道:“三郎對官場仕途無甚興趣,我這性子,到外頭不惹禍盧師就要額手稱慶了。二師弟四師弟都是出身寒門,看他們似乎對仕途前程並不熱衷,六師弟則是為人中庸。如今草堂雖有天子敕封,然總抵不過政令變遷。你既然有此心,盧師都稱許,咱們這些做師兄的,自然會儘力幫你。”

  說到這裡,盧望之頓了一頓,這才又繼續說道:“開元以來,那幾位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輪流主持歲舉,我也沒別的可幫你,只有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瞭解一二。明年後年應該都是李納,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貪婪成性,且權貴請託必然難以自持,你心裡得有數。不過,要想到李納跟前,你先得過京兆府解試這一關!”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5 07:25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二章 崔氏奔告急,杜郎護馳歸

  又是一年臘月隆冬。

  自打二月裡盧鴻從東都歸來,天子賜官之後,不但令官府修繕草堂廣精舍,更賜下了隱居服,一時朝野稱頌天子氣度的同時,也使盧氏草堂成為了嵩山又一處勝地,求學的拜訪的絡繹不絶,人數最多的時候一度超過五百。眼下這個時節,嵩山懸練峰下那些往日人滿為患的草屋,隨處可見的儒衫學子,便顯得少了許多。初入臘月開始,便有河洛之外其餘各道州縣的學子辭去回鄉,而這幾天裡,河洛子弟們也往往踏上了歸鄉的旅途。

  如今這一清淨,反而倒有些人不習慣了。崔儉玄便是百無聊賴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著下巴,眼睛則看著那邊廂站在一張高高的竹製大書桌後頭,凝神提筆作畫的盧鴻,見其左右盧望之裴寧和杜士儀全都是目不轉睛,他想了想還是悄悄起身湊了過去。見那副長卷已經畫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著下巴,隨即用手撞了杜士儀一下,輕聲問道:“盧師是不是快畫完了?”

  盧鴻這一幅長卷整整畫了數日,他每次都以為已經畫完,可添添補補卻總有其他的景緻加上去。此刻,直到崔儉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這才聽到杜士儀輕聲說道:“盧師這一幅畫,盡顯附近山林勝景,自然需得盡善盡美。”

  “十九郎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山林勝景,豈是區區一支畫筆能夠繪盡?提筆繪山水,說是求意境,但說到底,卻是看人胸中溝壑。胸中有山水,閉目則彷彿就在眼前,再得神韻,下筆則有如神助。你學畫雖不過幾個月,這道理我先教給你。”盧鴻含笑擱下了筆,見杜士儀點頭答應,他這才徐徐說道,“一晃你所制的這墨我已經用了大半年了。其堅如玉,且磨處鋒利可以裁紙,下筆墨暈更是無可挑剔,果然好墨!說起來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讓田陌打造了這麼一張高書桌,我得再讓你們抻幾天的紙,方才能成如今這十景。望之,等墨跡干後,你先將畫收起來。”

  盧鴻既出此語,盧望之自然應命。而裴寧親自將盧鴻攙扶到主位落座,聽著外頭呼嘯風聲時,便開口說道:“幸好如今草堂剛剛經過修繕,比從前更加遮風擋雨,且柴炭也準備充足,否則今歲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來過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卻是不好安排。”

  “可這樣陪著盧師過年的人就多了。”盧望之此刻從書桌後頭走了過來,卻是笑呵呵地說道,“去年是小師弟親自下廚配菜蔬做羹湯,再加上十三娘,攏共留下來的就只有七八個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師弟回來,九師弟也不回洛陽,卻是更加熱熱鬧鬧。明日便是臘月初八,因為去歲今年總算沒有蝗蟲橫行,因而登封縣廨決定隆重官祭八蠟廟,今早還派人到草堂來,問小師弟可願意出席麼?”

  儘管杜士儀還是剛聽說這麼一件事,但還是想也不想便笑著搖頭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書生去幹什麼?還請大師兄替我辭了吧。”

  崔儉玄好容易瞅著這麼一個空子,當即沒好氣地叫道:“你自個算算,你回山之後出去過幾回?除了那幾個墨工隔三差五來找你,神神鬼鬼嘮叨個半天,再加上我強拉你去過兩回少林寺,不是我說你,你都快成書呆子了!”

  話音剛落,裴寧便冷冷地說道:“十師弟固然太過一心向學,你卻隔三差五想著出山偷懶,你們兩個要是能彼此互補一二,盧師就能放心了!”

  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可見盧鴻笑呵呵地看著,他不禁又有些心虛。這大半年下來,草堂學子翻了好幾倍,而盧鴻正式收入門下的又有三人,持薦書而來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學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題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間沒個比較,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好在所修課業之外,其餘盧鴻都是百無禁忌,有時候他也會和杜士儀跟著其到嵩山其餘各峰寺觀草堂拜訪友人,日子過得遠比在東都家中愜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儀學什麼,裴寧就會逼著他一塊學什麼,每當考較琵琶或是畫藝的時候,都是他最最叫苦連天的日子。

  “十一郎雖則疏懶些,但天分不錯。你只需謹記,凡事不要都由著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聽到盧鴻如此訓誡,杜士儀便有意笑著沖崔儉玄擠了擠眼睛,見其沒好氣地衝自己輕哼一聲,隨即老老實實俯首受教,他方才對盧鴻一建議明日開鍋熬粥。這年頭臘八乃是天子臘祭的日子,後世流行一時的臘八粥並不見蹤影,因而聽到杜士儀如數家珍地說著用那一種種豆子熬粥,盧望之笑說天冷驅寒卻是不錯,裴寧卻板著臉皺眉說道:“十九郎這主意也未免太費事了!”

  話雖如此說,次日一大清早杜士儀起床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股撲面而來的豆子香味。他熟門熟路找到廚房一看,便見年紀一大把的廚娘阿黃正指揮著兩個官府派來的庖廚往那口大鍋中加著各色豆子,見他進來,便帶著幾分嗔怪說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來吩咐過了,說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許多種豆子還真是不好湊,我把所有地方都掃遍了,才終於湊了個七七八八。”

  知道這老廚娘阿黃跟著盧鴻日子最長,杜士儀少不得笑著謝過,心裡卻嘀咕裴寧果然面冷心熱,不聲不響便已經安排好了。這一鍋粥一直從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際,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盧鴻雖不再開草堂講經史,卻不時聚齊留下的學子,辯難文會詩社,在這大冷天裡,日子過得很是逍遙愜意。

  一晃又是數日,這天午後,杜士儀和崔儉玄滿頭大汗從谷後空地練劍回來,田陌突然一陣風似的衝到了近前,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郎君,崔郎君,東都永豐裡崔宅派了信使過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一聽到十萬火急四個字,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兩人三步並兩步地趕回了他們和盧望之同住的草屋,卻只見門前一人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一聽到動靜立時抬起頭,見是他們當即疾步衝上了前:“郎君,太夫人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郎君速歸!”

  崔儉玄原本已經讓人送家書回去,說是今歲滯留山中不歸,驟然聽到祖母病重,他頓時面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就往盧鴻的草堂奔去。杜士儀反應過來時,就只見其已經跑出去老遠,突然腳底一滑在那凍得嚴嚴實實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顧不得對那崔家信使說什麼,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儉玄身邊,正打算去扶他,卻不想其已經按著地面艱難站起身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要邁開步子往前跑。

  “不差這須臾之間,要是跌得重了騎不得馬怎麼辦?”

  杜士儀一把拽住這傢伙的胳膊,最後總算把人平安拖到了盧鴻面前。盧鴻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開口就立時說道:“十一郎你且速回東都,若有事,派人回來知會我一聲。”見崔儉玄連連點頭,轉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塵土的袍子下襬,又囑咐道,“你一路切記不要太過急躁。須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這個孫兒能夠平安喜樂!”

  話雖如此說,見崔儉玄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卻一副方寸已亂的樣子,盧鴻忍不住心頭生憂,看了一眼杜士儀正要說話,卻不防杜士儀搶在前頭說道:“盧師,如今天寒地凍,不若我陪著崔十一郎一塊回去。不說十三娘還寄居崔宅,齊國太夫人與我有同姓之誼,我身為晚輩也理當回去探視。”

  “如此甚好。”聽到杜士儀如此說,盧鴻立時心定了,當即點點頭說道,“那你就陪著十一郎回一趟東都!”

  崔儉玄心裡滿是恐慌和憂切,聽得杜士儀這話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見其又過來攙了他的胳膊出門,他才低聲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少囉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闖禍,盧師也不會聽到我跟你一塊回去就鬆了一口大氣!行裝也不用打點了,先回屋換一身衣裳,立刻就啟程!”

  當盧望之和裴寧從登封縣廨回來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時,杜士儀和崔儉玄已經帶著從人啟程出發了。師兄弟兩人趕到盧鴻的草堂,還沒來得及開口,盧望之就看到了盧鴻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開元通寶。知道盧鴻雖則通習這些卜術,平素卻很少使用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皺了皺眉,輕手輕腳來到盧鴻身邊,隨即輕聲問道:“盧師這是在為齊國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邁之人,縱使真的有個萬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時心頭靈動,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盧鴻說著就疲憊地嘆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他們兩人一個勤勉一個疏懶,一個有條有理,一個隨心所欲,一個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一個卻漫無目的隨波逐流,卻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書無數,史話幾乎盡讀,多得其中精髓,試賦亦是別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於其他經義亦觸類旁通……唉!”

  盧望之和裴寧對視一眼,同時嘆了一口氣。緊跟著,盧望之方才突然想起一事,忙開口說道:“對了,十九郎的叔父從幽州送了信到登封縣廨,原本趙明府要請人送來,我和三郎正好過去,便讓我捎帶回來了。”

  “嗯?”盧鴻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樣,再等一兩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東都,讓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著回來,順便把這封信給他送去。對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書也一併送去,告訴十九郎,讓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試賦年,他不妨試一試京兆府解試。”

  見兩人無不大訝,盧鴻卻沒有再解釋,示意兩人退下之後,便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雜亂無章的銅錢。

  杜士儀是小凶大吉,而崔儉玄……卻是顯然的凶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6 09:20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三章 同姓之誼,憶往昔崢嶸蕭索

  早晨天色依舊晦暗之際,隨著第一聲報曉鼓隆隆響起,洛陽城中一座座鼓樓上的鼓漸次敲響,緊跟著則是寺院中的鐘鳴,一時間,整座東都彷彿從沉沉睡夢中被喚醒,一座座坊門漸次打開的同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也逐漸開啟,迎接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門的守卒才一開門,就看到了門外那零零星星進城賣菜賣柴炭的尋常鄉民之外,還有五六匹打著響鼻正噴著白氣的馬。見馬上幾個騎手都是裹著厚厚的皮袍,帶著風帽,即便如此,額前的頭髮上還掛著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趕了夜路到城門口等著開門,幾個守卒不禁都愣了一愣。別說冬日時節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沒幾個人趕在大晚上趕路,萬一遇到山賊盜匪之流,死無全屍就倒大霉了。為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盤查,見前頭一人拿出崔家字樣的符信,他立刻側身一步讓出了路途來。待到一行人二話不說急忙馳馬過去,後頭兩個守卒方才上了前來。

  “是哪家的人這麼不要命?”

  “是永豐裡崔家的人……聽說,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儉玄儘管一直討厭兩京城中不許打馬飛奔的條規,但從來沒有哪一次這麼痛恨這條規矩。若不是進城之後杜士儀就不由分說策馬上前按住了他的繮繩,他恨不得立時風馳電掣趕回家去。當心急火燎的他終於拐入了永豐裡自家烏頭門之際,便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夾馬腹飛也似地疾馳到了正門,滾鞍下馬後就徑直闖了進去。因他頭上還戴著風帽,守門的門丁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人從身旁掠過,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

  “別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儀慢了一步,見崔儉玄已經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想到自己畢竟是客人,不能像崔儉玄這樣胡來,他便索性停步提醒了那門丁一句。那門丁立時恍然大悟,這時候,後頭崔家信使從者和闐陌也趕了過來,那信使見杜士儀躊躇止步,便急忙開口說道:“杜郎君不是外人,還請隨某入內。”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亂,恐怕沒人顧得上自己這個陪著崔儉玄回來的人,杜士儀本打算隨便找個旅舍暫居,可這信使既如此說,他便點點頭把繮繩丟給了田陌。繞過正堂到了二門,他前時見過的那傅媼已經帶著兩個婢女迎了出來,一見著他便面露激動之色,隨即慌忙襝衽施禮道:“多謝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顧日夜趕了回來。如今十一郎君趕去見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兒,杜郎君請隨我來。”

  見傅媼臉色蠟黃面容憔悴,顯見是熬了許久,眼睛更彷彿有哭過的紅腫,杜士儀頓時明白,齊國太夫人杜德的情形恐怕已經極其糟糕了。然而,他沒想到這種時候,傅媼仍然要帶自己去見太夫人,心中雖有些不解,但還是點點頭緊跟上了他。上一次來時,他每每發現有婢女悄悄打量自己,可這一次,卻只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是低著頭腳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禮之際,還有人在悄悄拭淚。

  “太夫人待下寬和,縱使婢僕犯下大錯,也鮮少嚴責,因而如今她病勢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寢堂門口,傅媼對杜士儀低低言語了一聲,隨即眼睛便紅了。許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打起了那一層厚厚毛氈門簾,隨即輕聲說道,“杜郎君請進去吧。太夫人母族雖盛,但這些年來往不多,同輩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經過世。此次驟然舊疾復發,長安那邊還沒有人趕過來,杜姓之人,杜郎君還是第一個到的。就連二位郎主都尚未來得及歸來。”

  杜士儀這才明白傅媼為何見到自己時,竟然那般激動。進屋之後,他解下身上大氅風帽交給婢女,又就著銅盆潔面淨手,這才往東邊屋裡走去。還未來得及踏入其間,他便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哭泣聲,眼見得一旁的傅媼一時面色慘白,他顧不得想那許多,慌忙疾步進去,卻只見崔儉玄背對著他跪在一張矮足長榻前,在他身側是一個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聲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是面露慼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來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嘆息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一旁傳來了一聲女子的厲叱:“九娘,別嚎了!祖母女中豪傑,於多少風風雨雨中一手撐持起了崔家,休說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無需你做這等悲態!”

  杜士儀這才看到身穿藕荷色衣裙,發間身上別無半件配飾的崔五娘。見她一聲叱喝之後,跪在崔儉玄身側的崔五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聲,但仍然能聽見那低低的抽噎聲,他只覺得自己這個外人著實有些多餘。可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卻發現崔五娘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隨即她面上又驚又喜,蹲下身來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語了起來。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滿室皆靜的情況下,這微弱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杜士儀再也沒猶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長榻邊上,見崔儉玄往右邊挪動了一二,讓了個位子給自己,他便就勢跪坐了下來,卻只見榻上的齊國太夫人杜德和前時見到相比,面色蒼白沒有血色,胸口更是劇烈起伏,那竭力睜開的眼睛裡已經黯淡無光。他喚了一聲太夫人,習慣性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脈,見脈象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他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沒想到……還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經極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來。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杜士儀,許久方才輕輕吁了一口氣,“想當年我離家出嫁的時候,十二郎也是你這年紀……真像……真像……”

  儘管杜德口中說著真像,又說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儀看著她那微微有些渙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懷念舊時親人——剛剛傅媼已經說過,這位地位尊貴的齊國太夫人,已經沒有任何同輩的兄弟姊妹在世——於是,他並沒有出聲打斷杜德的思緒,直到她又聲音低沉地開始說話。

  “當初高宗皇帝病弱,則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動輒得咎,十二郎才是剛剛入仕不久,卻因年輕氣盛驟出驚人之言,捲入了那樣一場滔天大禍之中,杜家一再設法,也僅僅是保住了他一條性命長流嶺南,這輩子便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能見上一面……”

  彷彿是念及傷心舊事,杜德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過我這個當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風雨飄搖之際,我生下了泰之和慶之,諤之正在腹中,縱使四郎幾乎忍不住要聯同同僚上書建言,我也死死攔住了他……則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會被連根拔起……後來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卻再不肯理會,沒等四郎設法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長,因為我能忍……”

  聽著這種外人絶不該聽的陳年舊事,杜士儀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儉玄和崔九娘,見這一雙兄妹竟也同樣是掩不住的震驚,他就知道竟連他們也是頭一回得聞,迅速瞥一眼週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樣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瞼,臉上絲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見崔五娘打了個手勢,傅媼便上前恭恭敬敬請人暫退,不多時,除了崔儉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裡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訓崔錡,杜十三娘卻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頭。

  “朝局多變,世事難料,四郎始終隱忍,因而深得信賴,一度任中書令,可永淳三年卻突然撒手去了。後來便是則天皇后稱帝,二張橫行,泰之身為兵部職方司郎中,位卑職小,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還要繼續忍下去,可沒想到泰之卻報知於我,道是要與張柬之桓彥范等一同鋤奸,我知道時機一閃即逝,便默許了他,結果僥倖一舉功成。我一個幾十年膽小怕事的婦人,便因長子的功勛,進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沒想到,不過是短短數年,韋庶人亂政,泰之雖功臣,卻仍一路貶謫為資州司馬,可那時任商州司馬的諤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膽大,他先從商州潛回洛陽,於我造膝密陳說,今欲遠追子房報韓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這樣,膽子最小的我竟然答應了他。王陵之母尚可捨身,更何況我?便是因為那時決斷,諤之帶心腹潛回長安,助先帝和當今陛下平韋庶人之亂,功封趙國公,我又因此進封齊國太夫人……只是當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讓泰之諤之替我多多照應杜家人……”

  這長長的憶往昔之後,杜德停頓了許久,等到緩過氣來,她方才徐徐開口說道:“你們都記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則易衝動,衝動則生變。事不可為,則不可強求,但若勢不可違,則雖艱險,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這些訓誡,她艱難地轉頭看著杜士儀,良久方才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杜士儀就只聽她低聲呢喃道:“五娘,你阿爺和四伯父,還沒有回來嗎?”

  崔五娘連忙搖了搖頭,卻是柔聲又勸慰了兩句,眸子裡卻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6 07:28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四章 臨終囑聯姻

  “阿兄。”

  悵然若失看著面前那株掛雪梅樹的杜士儀聽到這聲音,連忙轉過身來,這才發現是杜十三娘。不過小半年不見,杜十三娘比從前個頭高了不少,站在那兒頗有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舉手投足之間更是大見變化。然而,他才這麼想著,下一刻就只見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紅了,隨即就這麼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懷中的時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來。”

  聽到這一句一如從前的戲謔,杜十三娘這才鬆了口,低頭竭力忍住那眼淚,這才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頭。”杜士儀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從前那樣去摩挲她的腦袋,可是面對她那帶著幾分慍怒的目光,不知不覺就縮回了手,嘆了口氣說道,“前時你捎信還說崔家上下都對你很好,真沒想到,你才在這兒寄住了沒多久就發生了這種事……對了,太夫人是什麼時候發病的?”

  “太夫人是舊疾。”杜十三娘彷彿忘了杜士儀剛剛的警告,又用編貝似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嘴唇,這才低聲說道,“太夫人一直對我很好,常常說,她娘家的親戚都不太走動了,如今有我陪著她,便彷彿想起了當初她在樊川長大的日子。她還常常給我講那些樊川故第的舊事,又問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著這些的時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過去,後來雖醒了過來,可一連換了好幾個大夫都不見效,甚至連太醫署的老醫士都請過了……太夫人最初不讓去驚動十一郎,也不許往長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過去,五娘子才立時命人先往長安送信,待太夫人甦醒過後,又勸說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為太夫人最關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學業,生怕他耽誤了。”

  聽到這話,想到太夫人剛剛在寢堂中猶如囈語似的,說著那些崔家舊事,想想這樣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從高宗初年曆經武后韋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過了多少風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聽她在那種最終時刻,卻依舊唸唸不忘流放嶺南終生未曾再見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內心深處對於當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責,這是後半生再怎麼榮華富貴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聲問道,“若是你遇到當初太夫人的處境,你會怎麼辦?”

  “你是說你或者你將來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麼?”

  見杜十三娘那雙頰突然紅得猶如蝦子似的,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他抬起頭捋了捋她耳畔垂落下來的那一縷亂髮,隨即認真地說道:“要我說,最初不可妄動是對的,總不能幫別人卻先把自己搭進去。然則人到嶺南之際,總能找到空子另外設法。比如當年裴相國的侄兒裴伷先,不就是從嶺南一度潛逃回來,繼而在北庭都護府一度風生水起?

  縱使杜十二郎一時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動人,難道做弟弟的還記恨姊姊一輩子?就算他真的記恨不能忘懷,也大可使人將其悄悄轉到其他地方,先讓他不至於生活困頓,能夠安享平安喜樂。不論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領情或是不領情,至少做到了為人兄姊應該做的。等到時局定後,那就該儘力翻案了,把當年該算的帳算清楚!”

  面對這樣迥異於自己此前設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時秀目異彩漣漣,想要開口讚歎抑或是附和,可喉頭卻一時哽嚥了。好一會兒,低頭想要掩住眼中水光的她方才察覺到,一隻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

  “別胡思亂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這時候,一直守在院子門口,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的竹影卻疾步上前來,屈膝行禮後就慌忙說道:“郎君,娘子,崔尚書和崔府卿回來了!”

  聖駕十一月底由東都回到長安,數月前才剛由工部尚書遷黃門侍郎的崔泰之和身為太府卿的崔諤之自然少不得隨之西歸。可是,面對母親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無不是立時上書請假,所幸宋璟為人雷厲風行,立時轉奏請了天子允准,二人隨即星夜馳馬而回。此時此刻,兩個在朝中位高權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入內,等到了寢堂門口上台階時,崔諤之甚至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儘管崔泰之在旁邊眼疾手快攙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馳馬不曾停歇,最後兄弟倆同時跌倒在地,幾個婢女慌忙上前攙扶不迭。

  崔泰之妻兒都在長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點好京城事務便追來。此刻,他扶著婢女的手艱難站起身來,就看見了崔五娘聞聲出來。不等崔五娘開口,他便急忙問道:“阿娘如何?”

  “四伯父,阿爺。”見過崔泰之和崔諤之,崔五娘卻避而不答崔泰之此問,親自打起了簾子說,“請二位進去見見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舉止,崔泰之和崔諤之不禁都感到一顆心猛然沉入了無底深淵。等到兄弟相攜進了東屋,見矮足長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媼的攙扶下逐漸坐起來,他們慌忙快步上前,一個扶著杜德的肩膀,一個緊緊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聲說道:“阿娘,我和諤之回來了,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卻又欣喜地看見另兩個兒子於千難萬險之中抓住了機會重振家聲,更為自己帶來了一個又一個封號,杜德早已覺得此生無憾。此時此刻,她緊緊握著崔諤之的手,瞧著當年貶到地方後便早生華髮,如今赫然兩鬢蒼蒼的崔泰之,聲音沙啞地說道:“泰之,你才剛遷轉黃門侍郎,正當任用之際,我卻要連累你了。”

  “阿娘這是什麼話!”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擠出一絲笑容道,“若阿娘真的體恤我,就好好養病,那樣我就能儘快銷假回去了。諤之,你說對不對?”

  “對對,四兄說得對。”崔諤之想也不想便連連點頭,也和崔泰之一樣強笑道,“不過是尋常小疾,阿娘安心養病就好。阿娘,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們還拿騙小孩子的話安慰我?”杜德苦笑一聲,卻是沒有依言躺下,而是對兩人一字一句地說道,“該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經交待了,你們兄弟二人早已能夠獨當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說。只有一件事,你們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諤之對視一眼,幾乎想都不想便異口同聲地開口說道:“但請阿娘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雖多,但你們嫡親兄弟兩個,終究都老了,下一輩中論才具,論膽色,全都遠遠不如你二人。別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這麼一代代下去,興許就此沒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沒有長輩,看上去彷彿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性子都是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和十一郎相交莫逆,且才具不凡,品行出眾,杜十三娘亦是聰慧懂事,內外事務五娘稍加點撥她便能心領神會。所以,不妨定一門親事,無論是娶了杜十三娘為崔家媳婦,還是嫁了女兒過去,讓杜十九郎為崔家女婿,將來應是臂助!”

  她不會看錯人的,雖則只是同姓,但兩家祖上畢竟有些交情,相比她娘家那些晚輩求官時異常熱絡,平日裡卻有意保持距離,唯恐別人說道杜家巴結權貴,不卑不亢的杜士儀實在是強多了!

  “阿娘……”崔諤之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立時重重點頭道,“此事我明白了,我會擇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與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詳談!”

  杜士儀這一支顯然已經式微,而且又並非母親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裡有一絲不樂意,可見崔諤之答應得乾淨俐落,分明願意讓自己的子女來結這一門親事,他不禁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長安給家中三個適齡兒女相好了門當戶對的人家,他也就只當默許似的沒有做聲。

  得到幼子的承諾,杜德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緩緩躺下。儘管心裡還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在兩個兒子的陪伴下,她只是微微闔上了眼睛,面上浮現出了一絲笑容。恍惚之間,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出嫁時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門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官宦,關中著姓,兩姓聯姻時,賀客如雲高朋滿座。丈夫知書達禮志向遠大,而她操持家務教導兒女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樣的驚濤駭浪,無時不刻需要他們殫精竭慮,他們興許能白頭偕老。如今雖晚了這麼多年,但她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兒子她是不擔心了,只希望她的孫輩能夠爭氣,能夠對得起祖輩父輩創下來的家業!

  握著母親逐漸冷下來的手,崔諤之突然渾身一顫,隨即高聲叫人。等到兩個醫士從外頭慌忙衝進來,圍著長榻好一陣折騰,繼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滿面惶恐地說出了那幾個讓他無法相信的字時,崔諤之只覺得眼前一黑,喉嚨口竟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腥苦。他只聽得四周傳來了一陣陣驚呼,繼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7 08:57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五章 弔唁之日,親疏遠近

  臘月十六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縞素,繫著孝帶的從者從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東都各處親朋好友處報喪,更有人騎著健馬匆匆出城,往長安報喪。身為喪主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二人原本該一同操辦喪事,然而,因為崔諤之在得知母親身故的消息之後吐血昏厥,崔泰之只能強忍悲慟獨自操辦。好在弟媳趙國夫人李氏雖則身體病弱,侄女崔五娘卻一貫精明強幹,妻兒都尚未趕來的他也能有個幫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來,守在靈前的他仍然顯得疲憊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儉玄便更加渾渾噩噩了。快馬加鞭從嵩山趕回來,卻只來得及見祖母最後一面,甚至連話都沒多說幾句,人便闔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貫嚴厲的父親竟然因此吐血昏厥,如今雖則清醒了一些,瞧著卻虛弱而蒼老,眼中無神,完全沒有平日裡的那種威嚴。此時此刻,別人在前頭迎接那些弔唁的賓客,抑或是忙碌於其他瑣事的時候,崔儉玄卻獨自一人無意識地徘徊在後花園中,眼中呆滯無神,到最後竟是一頭碰在了小徑旁的一棵樹上,這才一手倚樹軟軟跪了下來。

  “十一郎。”

  直到背後那聲音叫了第三次,崔儉玄才茫然回頭,見是杜士儀,他便又垂下了腦袋,沉默良久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沒用?”

  杜士儀絲毫不覺得崔儉玄如今這幅模樣有什麼奇怪,畢竟,他也是曾經歷過失去至親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著人背靠那棵樹站了,一手按著崔儉玄的肩膀說道:“你可從來都是最最自信滿滿的崔十一郎,怎麼說這種話?雖說你說話一貫刻薄,做事情又衝動,常常不考慮後果,但只要是你肯下決心去做的事,有哪樁做不好?如今齊國太夫人已經過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身體孱弱臥床養病,你就算再難過,也得打起精神來。沒見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這時候你還揭我的短!”崔儉玄先是側頭狠狠瞪了杜士儀一眼,旋即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怎麼比得上阿爺和四伯父?祖母從前常常對我說起阿爺和四伯父,言談間總是帶著驕傲,期許我學著他們,撐持家裡門戶。可我想想我上頭還有阿兄,下頭弟弟也聰明伶俐,哪用得著我去想什麼仕途上進……如今想想,阿爺當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兒子?他要是和我這樣,興許家裡就不是今天這幅樣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還一個人躲在這兒?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殯堂中,讓人發現你這個已經趕回來的嫡孫不在,到時候問起來,你讓他們怎麼答?說起來,你和九娘子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剛剛我在半道上撞見她,她也是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我叫了她兩聲她都絲毫反應都沒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精神迎來送往,甚至連我家十三娘都被她差得團團轉。要不是她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這地方。”

  “阿姊還真的什麼時候都是這般嚴厲!”崔儉玄伸手按著身下地面,終於拍拍手站起身來,這才看著杜士儀說道,“至於九娘,她和我是一個脾氣,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這就去前頭給阿兄和弟弟幫忙……杜十九,這幾天家裡亂,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廢話,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儘管此前慮著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進來頗有不便,杜士儀曾經想過先到外頭找個旅舍住下,然而,杜德當日便過世,從長安匆匆趕回來的崔諤之竟也隨之病倒,接下來崔家治喪,閤家子弟齊齊出動,崔泰之親口請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無人被別人詬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一連數日,崔家又是治喪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攜兒女趕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女眷,喪儀操持得井井有條。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後,盧望之都已經奉盧鴻之命趕來,眼見杜德去世連忙備禮到殯堂弔唁時,杜德的母家方才有人趕到,卻是一個年方弱冠的晚輩杜文若。

  同為京兆杜氏,杜士儀當年在樊川小有名氣,居於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幾乎都認識他,但如今一轉眼幾近三年,他讀書練武強身健體,早已和從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沒有認出人來。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來探視,可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賞玩風景,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根本沒有料到這位齊國太夫人竟然會一病不起!而且最尷尬的是,甫一到東都的他並未打探崔家情形,就直接到了這兒,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門前,還被門丁給認了出來,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備辦一份賻儀都不行!須知他帶來的,就是些絹帛彩錦藥材,根本不能充作送給亡者的賻儀!

  此時此刻,在盧望之身後行禮上香過的杜文若強打精神來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釋一二,卻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就撇下他來到了前頭那個身穿葛袍的年輕人面前,竟極其客氣地拱手道:“家母新喪,不想竟驚動了隱逸嵩山懸練峰的盧公,還勞動盧郎君親來東都。”

  “太夫人博涉禮經,尤精釋典,遠近聞名,盧師亦深為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師弟陪著九師弟馳歸,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將此前草堂所藏山中採擷各色草藥送來東都,聊表心意,卻不料太夫人已經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備了賻儀而來,若有失恭敬處,還請崔尚書寬宥。”儘管盧望之懶散的時候不拘小節,但此刻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看上去卻溫文爾雅,言行舉止無人能挑出絲毫毛病來,就連一旁的杜士儀也不禁暗嘆他人前人後兩個樣。

  盧鴻前時辭不就官,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對於一貫桀驁的侄兒能拜入這等名師門下,心中自然是高興的。而如今盧鴻一派大弟子前來,更表示了鄭重和禮數,相形之下,母親母家的親戚實在是太怠慢了!

  面對態度恭謙的盧望之,崔泰之少不得再次表示了謝意,隨即便含笑示意杜士儀帶著盧望之到裡頭相待。直到兩人離開,他方才回過頭來看著臉色微妙的杜文若,卻是淡淡地說道:“有勞杜郎君遠道從京兆來弔唁了。十一郎,你帶杜郎君去見見你伯母和阿娘。”

  崔儉玄是什麼人?他平素對不喜歡的人就沒個好臉色的,這會兒對待姍姍來遲的祖母娘家親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帶著杜文若出了殯堂,不論人家問什麼,他始終沉著臉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親的寢堂之外,他站在台階下讓婢女通報了一聲過後,聽裡頭傳言,道是母親和大伯母全都精神倦怠不宜見客,他當即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同樣心高氣傲的杜文若終於忍不住那種難堪,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崔儉玄身上那麻衣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來探望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們崔家這幅樣子算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們根本就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否則祖母訃聞已經遍告東都各處,你會就這樣貿貿然找到崔家門前?而且,就算沒有備辦賻儀,何至於帶著半車絹帛彩錦,崔家什麼時候缺過這些!哪怕你只帶些樊川特產,也不至於這般不受歡迎!還有,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阿爺從長安趕回來的時候就說,杜家早已派人到東都探望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過世後方才登門!”

  崔儉玄使勁一甩手,掙脫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這才冷哼一聲道:“祖母彌留之際,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從嵩山趕回來,總算有個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帶著遺憾!你還說崔家這幅樣子……崔家已經對你夠客氣了,別忘了就是你家阿爺的官職,也是大伯父當初竭力成全!你們求官的時候倒是熱絡,過後了就避如蛇蠍,不就是希望名聲好聽些麼?”

  撂下這些話,崔儉玄當即二話不說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氣又羞地站在那兒,想到崔儉玄提到的杜十九郎這四個字,他一時間面色大變。猛然間再想起剛剛陪著崔泰之口稱盧郎君的年輕人出去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和記憶中那個文弱的書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頭緊皺。

  齊國太夫人杜德臨終之際,這個杜士儀竟然又摻了一腳!

  三年前曾經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儀因老宅失火受驚過度江郎才盡,此後更一病不起,幼妹攜其赴嵩山就醫,許久沒有音信,大多數人都以為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誰曾想今年初卻傳來消息,杜士儀竟是拜在嵩山大隱盧鴻門下,且在東都畢國公竇宅和玉真公主別館的飲宴上一舉揚名。若這傢伙萬一打算東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畢竟從來沒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時等第的!須知那位昔日對杜士儀極其看重,曾經帶著他出入公卿貴第的長輩聞聽杜士儀的近況甚是欣喜,即便人並非杜士儀本支,業已致仕退隱,可萬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說不好了!

  不行,他與其呆在這只會給他冷眼的崔家,他得儘快趕回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7 07:33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六章 翁婿or翁媳

  對於姍姍來遲的杜家人,杜士儀並沒有放在心上。帶著盧望之出了殯堂,他便領著其到了殯堂西北角的一處雅靜小院,讓人送來了幾色小菜並黃米飯,他方才陪著盧望之對坐了下來。對於崔家這突如其來的喪事,盧望之沒有多說,只是簡略轉述了盧鴻的囑咐,見杜士儀滿臉驚愕,他又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儀面前。

  “這是……”

  “這是你叔父從幽州送來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縣廨,我就順道給你帶回來了,誰知道你正好一路護送崔十一郎到東都來,正好錯過。所以盧師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師弟到東都崔宅來看一看,我便留著三師弟這個鐵面監學御史在草堂守著,到東都走了一趟。對了,你在草堂抄錄的那些書,盧師特意吩咐我為你一併裝車送來了。盧師說,既然你這次到了東都,便不要急著回去,明年是試賦年,你不如一應京兆府解試。”

  杜士儀頓時愣住了。想到這近一年來的努力練習,他沉默良久,最後點了點頭:“大師兄回去敬告盧師,我必定竭盡全力。”

  盧望之見杜士儀並不急著打開信,想想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這些年來歷經磨難,卻很少聽他們提起杜孚這個叔父,這來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個呵欠道:“總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對了,另有一件事,說與不說原本都不要緊,可我想想還是告訴你一聲。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後,盧師一時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盧師臉色很不好,還說不是為太夫人所卜,而是為了你們兩個算的,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儀被盧望之這種不負責任的口氣逗得一時莞爾,眼見這位大師兄風捲殘雲一般掃蕩了桌上的飯菜,隨即伸著懶腰緩步走到角落中那張長榻上,就這麼合衣徑直躺了下來,他不由得想到這傢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著絶不坐著,能坐著絶不站著,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儉玄的事,一時間,他那心中因為盧鴻口信和杜孚這封信而生出的些許怨尤,不知不覺就丟在九霄雲外了。

  對他來說,盧鴻這位恩師遠比杜孚這叔父要親近得多!

  他二月從東都啟程前讓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後就一直都沒有半點音訊,也不知道是讓驛站轉送的信遺落了,還是杜孚沒有放在心上,直到這會兒臘月方才捎信回來。此時此刻,叫來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後,他信手劃開了竹筒上的封泥開啟了蓋子,從中取出一小捲紙,展開一看,就只見上頭字跡筆力險勁,應是臨的歐陽詢,而就和這筆字一樣,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帶著居高臨下的訓誡。

  頭裡簡單地說自己業已調任幽州漁陽縣丞,如今公務繁忙,恐怕無法回鄉云云,隨即則是讓他身為杜家子弟務必自知上進,維護家聲,對十三娘竟是隻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儀上一次信中詢問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軍裴將軍送。至奚地營中比箭,裴將軍箭無虛發,震懾群胡。今仍守北平軍。”

  那些訓誡杜士儀只當成耳畔風,而看到最後一席話,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這回總算是可以對避居少林寺不問世事的公冶絶交待了。將這一捲紙隨手放回竹筒中,他轉頭一看,見長榻上的盧望之竟已經睡著了,鼻子裡還傳出了均勻的鼾聲,他不禁大為驚異於這位大師兄那隨地可睡的堅韌神經,隨即便起身輕手輕腳往外走,可才打開門,他就看到一隻手幾乎險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臉上。

  大吃一驚的他連忙往後退開一步,卻發現面前的人眼睛紅腫低垂著頭,可不是崔九娘?好在這一次崔九娘並未如從前那樣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聲說道:“我正打算敲門,誰讓你不聲不響就開了門來……阿爺要見你,你跟我來!”

  聽說是崔諤之要見自己,杜士儀倒並沒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讓別人,卻偏偏叫崔九娘來找自己,這就顯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僕婢如雲,何至於讓她這個國公千金親自出面?正狐疑之際,他便只見崔九娘抬起頭,清亮的眸子裡還含著淚光:“多謝你不辭辛苦陪著阿兄一塊回來……否則祖母過世的時候,連個娘家人都沒有,也太讓她傷心了……杜十九,當初我幫你和阿兄入宮打探的那件事,這回一筆勾銷,你之前說什麼日後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見崔九娘的臉上赫然一副極其認真的表情,杜士儀想了想就點點頭說道:“九娘子這般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人情債最難償,他寧可異日無債一身輕,需要的時候再好好還了她這人情,但可不想異日被這古靈精怪的丫頭抓著這一點勒索!

  崔九娘沒想到杜士儀竟然連謙辭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納了自己這句話,一時為之氣結。她一下子沉了臉,惡狠狠地瞪著杜士儀,好一會兒方才氣咻咻地轉身就走,竟是連頭都不回。面對這個翻臉如變天似的小丫頭,杜士儀渾然不以為意,反手掩上了房門就遠遠跟在了她後頭。

  好在這會兒崔家正在忙著操辦太夫人的喪事,來來往往的人無不行色匆匆,沒人有功夫去注意腳下飛快的九娘子臉上是何等氣急敗壞,更沒有人去好奇閒庭信步一般跟在後頭的杜士儀為何那般悠閒。

  直到了寢堂外頭,崔九娘方才停住腳步,眼看杜士儀不緊不慢地上了前來,她便冷冰冰地說道:“阿爺就在裡頭,你自己進去。”

  見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腳扭頭就走,杜士儀不禁看了一眼這座門外竟沒有人守著的寢堂,腦海中奇異地閃過了林沖帶刀闖白虎堂的場面,隨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亂想,抬腳一步步上了台階,到了門前便出聲叫道:“趙國公可在。”

  “十九郎請進來吧。”

  裡頭那個聲音極其低緩,聯想到崔諤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儀不禁有些擔憂,猶豫片刻方才打起簾子入內。就只見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寢堂,反而像是起居見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諤之正盤膝坐在那兒,他上前才一行禮,對方便擺了擺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十九郎坐下說話就是。這裡是我從小所居,因喜闊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劍,這麼多年格局就沒變過。”

  儘管上次到洛陽時,杜士儀曾經見過崔諤之,但那會兒崔家上下三代齊聚,崔諤之也就和他說過寥寥數語而已。此刻這對坐閒談,他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面前這位崔十一郎的父親,也是崔家這一代的雙璧之一。此時此刻,崔諤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變故讓他額頭的皺紋顯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憊倦意也無法掩飾。然而,那猶自帶著血絲和紅腫的眼睛裡,卻仍透著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過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這樣的世家大族能夠從漢時存續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兩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這是極其鳳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諸如開國杜如晦房玄齡魏徵諸相,如今都已敗落,可見要續一族輝煌有多困難。而繼崔知溫為相之後,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隊時都能站隊正確,尤其是崔諤之竟然能從商州司馬任上潛回京城,謀誅韋后,甚至在那許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膽略智勇決計不同凡響。

  “不知道趙國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麼吩咐,只想找個晚輩說說話。”崔諤之見杜士儀愣了一愣,他便誠懇地說道,“夫人與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見過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長兄承繼家業,下有幼弟聰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氣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氣。當年他啟蒙時,正當生死存亡之際,我根本顧不得教導他,而後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著緊的是承訓這長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於是更放縱了他,越發養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會兒送去嵩山的時候,雖說知道盧公大賢,可太夫人也好,我與夫人也好,全都沒抱太大的希望,只想著他若能僥倖拜入門下,日後別闖禍就行了。”

  杜士儀想到自己初見崔儉玄時,那傢伙確實嘴壞性急,我行我素,心裡不禁有些認同崔諤之這做父親的說法。儘管如此,他還是免不了為其辯解道:“趙國公此話只說對了一半,十一兄雖則是有些脾氣不好,但真正做起事來卻不怕辛苦,此前登封滅蝗便是如此。後來求學草堂,他亦是能夠用心,須知盧師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懶的人。就連山谷之中的其他師兄弟,也都很喜歡他率直熱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貴,不曾經歷過挫折而已。”

  “你這話要是早三年說,崔家上下真沒人相信。”崔諤之那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但轉瞬間便消失了,“但現如今,你就算不為他說話,我這個做阿爺的也不會再以從前的眼光看他。兒女成器,比什麼都強。此次幸虧你一路陪他從嵩山趕回來,他嘴上不說,卻一直最敬太夫人,萬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來,就算不闖禍傷了自己……唉!”

  見崔諤之這做父親的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杜士儀不禁想到了當年父親對他這兒子亦是如此,心頭不禁一熱,自然而然地開口說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這本是該當之事,趙國公不用這般客氣。”

  “看我盡說這些題外話。”崔諤之自失地輕輕拍了一記額頭,這才又開口問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來是打算回嵩山,還是……”

  盧望之既然已經帶來了盧鴻的囑咐,這也無需瞞人,杜士儀便如實說道:“盧師吩咐,讓我不用回嵩山,先試一試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說,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後年你便打算應進士科?”

  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崔諤之當即想也不想地說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於東都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著也是空著,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兒。樊川雖好,可進出長安城畢竟多有不便,更何況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謁的時候,有個落款便能夠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辭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這不過讓你在長安有一個落腳之處而已。眼看就要過年,這時節天寒地凍路上難走,你便留在這裡,待過年之後再回長安不遲。”

  面對崔諤之如此盛情,杜士儀想想再拒絶也是矯情,畢竟,樊川杜曲距離長安城還有二十里路,來往兩地確實並不方便。於是,他只能誠懇致謝,卻不料崔諤之又開口問道:“對了,除卻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個嫡親叔父?”

  “有幾位堂伯堂叔,至於尚未出五服的族親,也還另有幾家。”

  “哦?那就好!”

  杜士儀有些納悶崔諤之這脫口而出的後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卻不想崔諤之突然站起身來:“聽十一郎說,他曾經和十九郎一塊跟著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學過劍?”

  知道崔儉玄這傢伙完全是別人不問也會倒豆子直說的性子,杜士儀無奈之餘,只得承認。可崔諤之隨即說出來的一句話,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崔氏杜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雖不能和那些將門子弟一樣,只知道舞刀弄槍,但儒學經史之外,也不可手無縛雞之力。我當年雖以文資舉孝廉,但武藝上頭卻也頗通一二。如今氣血虧損不及當年,但卻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願意就在這裡,試一試所學?”

  “就在這裡?”

  杜士儀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諤之輕輕一擊掌,本以為只有他們倆的屋子裡,突然閃出了一個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漢,他頓時為之心生凜然。想起此前和崔儉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過公冶絶數次,每一次對方都說他如今所學足可舞劍,殺敵卻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徑直站起身來。

  “既如此,我勉力一試。”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崔諤之伸手在坐具下頭一按一抽,一時便是一把劍鋒如一汪秋水一般長劍遞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詳著這位趙國公。怪不得崔諤之自陳頗通武藝,但只見這看也不看取劍遞劍的俐落架勢,足可見此言不虛!接過長劍之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回憶起自己練得極其純熟的驚虹劍,可還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見面前捲過一道寒光。

  此前只說是試一試所學,可這會兒人突然偷襲,那種撲面襲來的殺氣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幾乎是本能的,他側身一個斜步躲過那一道寒光,長劍一記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驚虹一現用了出來。

  變化尚未用盡,那黑衣彪形大漢卻是來勢不減,橫刀擋格攔下他那一劍,隨即整個人連人帶刀往自己懷中撞了過來。面對這出人意料的一擊,一直以來只和崔儉玄練過劍的他只覺得如何回劍自救都來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竟是突然一手棄劍,足尖輕佻將劍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隨即急速後退,繼而雙手探向腰間,竟是往那躲過此前一擊的黑衣人徑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隨著一聲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隨即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後退,最後便隱入了室內一根柱子後頭,竟是一絲聲息也無。面對這種看似玄妙古怪的場景,杜士儀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只是那倏忽之間,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為何膽敢僅憑雙手對陣鋼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當頭,只是想僥倖試一試是否能巧計退敵而已。”杜士儀這才伸出了手,見崔諤之看著自己雙手所持銅膽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實實地苦笑道,“銅膽夾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塊學的,是否能夠一舉功成,我心裡實在沒底。”

  “原來如此。”崔諤之有些訝異地盯著那銅膽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注意到杜士儀腰間一左一右掛著兩個小巧的革囊,當即明白這銅膽竟是他剛剛千鈞一髮之際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儀入座後,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來。

  “若無對手相搏,學劍縱使有成,也不過舞劍的花架子。你雖有膽色,但十一郎絶不是什麼好對手。”崔諤之說著就看向了那隱在廊柱之後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說道,“赤畢當年曾從我於商州潛回,又鞍前馬後隨我平亂,武藝謀略於崔氏從者中亦屬第一。這些日子,你早起練劍的時候,不妨讓他陪練。他動手素來雷霆萬鈞,雖應能及時收手,卻與那些真正的對手無異。”

  杜士儀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後為之大喜,連忙深深拜謝道:“多謝趙國公!”

  “還叫什麼趙國公,不是太見外了?”崔諤之親切地搖了搖頭,這才微微帶怒地說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記住,日後稱我一聲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著杜士儀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放了其離去,崔諤之不禁托著下巴沉吟了起來。杜十九郎固然不錯,但杜十三娘亦是聰慧堅韌,正如母親所言,無論為婿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隨心所欲,都怪他從前太縱容他們兄妹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8 11:01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七章 心悅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為妖。

  儘管自己和崔儉玄相交莫逆,儘管他陪人從嵩山趕回來,在太夫人臨終之際勉強充當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諤之的態度實在有些太熱絡了,讓杜士儀感到的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著實莫名的無功受祿。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只能暫且丟在一旁。

  將送給盧鴻的親筆信交給了盧望之,又請其赴王屋山,尋找此前制墨成功後,離開嵩山峻極峰腳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兩個墨工,請他們設法將盧鴻那草堂十志圖製成模子制墨,然後將成品送到洛陽來,他接下來人固然還是住在崔宅,卻絶少出門。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書本就多,崔諤之又大開方便之門,允他隨意閲覽藏書樓中所有藏書,因而太夫人杜德這一場耗日持久的喪事期間,他除卻禮儀上頭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過年時極其簡單的家宴,其餘時間都泡在藏書樓中。崔儉玄儘管從師盧鴻,但對此地卻素來沒什麼興趣,最初還偶爾來上一兩回,可看到杜士儀仍然像當初在草堂似的博覽群書沒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個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樓找書,和杜士儀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卻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無意地對杜士儀提及朝中各家達官顯貴,並朝堂中有份量的大臣,一來二去,杜士儀受益匪淺不說,對於這位不但精通鍼黹,對這些人事亦是瞭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書樓中一面翻著手頭那一卷書,一面思忖需要抄錄的地方,正入神之際,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歡看史書?可要知道,省試三場,考的是雜文、帖經、策問,但眾所周知,第一場帖經只要十通其四,要緊的是第二場考雜文時,詩賦能夠出類拔萃,第三場策論便能輕鬆許多。十九郎不趁著如今這時節,多看看韻書以及前人佳作,備著將來不時之需,反倒看這些史話,難道不怕耽誤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儀便從容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轉頭含笑說道:“五娘子一開口便是省試,須知如今最要緊的是京兆府解試,這一關過不去,妄談省試豈不是笑話?”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聲已經今非昔比。畢竟樊川杜十九郎從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氣,那些曾經宣揚過你江郎才盡的,因為柳惜明這個撞過南牆吃了虧的,現如今也早已無人敢再提。更何況你在玉真公主別館所擬的二十酒籌,已經傳了開來,據說就連平康坊那幾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採用的。而且,當初在玉真公主別館和你一塊飲宴的人中,苗晉卿不但高中進士第,而且再應制舉文辭雅麗科,一舉奪第二。他可是對人大大褒獎了一番你的詩才,所以你若要應京兆府解試,不中的話,反而有人要取笑試官有眼無珠!”

  杜士儀和苗晉卿不過是在玉真公主別館中一面之緣,苗晉卿為律錄事,談笑風生妙語連珠,無論待人接物還是詩賦急才,都是一等一的,進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並不足以為奇,可他與人又沒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會對外揚他之名?

  見杜士儀面露躊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說道:“潞州苗晉卿,雖則祖輩父輩官職不顯,但他卻是異數,文章詩賦皆為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寬和,最好與人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為親厚,你又著實是有真才實學的,他已經一舉及第,再替你揚一揚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頭青,也難怪及第到現在還在守選,縱使才高也始終無人賞識。就好比從前和你有些齟齬的那個柳惜明,姜四郎墜馬被人送回東都之後,聽說找了他幾次麻煩,去歲京兆府解試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試。省試不舉也就罷了,可若是解試一再落第,關中柳氏的臉面可都丟盡了。”

  “原來如此,多謝五娘子告知。”杜士儀聽出了崔五娘這言下之意,當即拱手謝道,“詩賦之道,重在靈機,卻非平日多試便有佳作。然史話經義,多看卻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經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所以,詩賦做得再好,理政一方興許錯漏處處,而以史為鏡,日後若真的能一舉登科,總結前人經驗教訓,卻能少走無數彎路。”

  崔五娘最初不過打趣,可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聽到這番話,她只覺得杜士儀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連京兆府等第都覺得困難的人,又怎麼可能想到一舉登科的今後?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慮了!”崔五娘頷首一笑,旋即便開口說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請看書,我先告辭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書樓,崔五娘回頭看了這座小樓一眼,想到前時還看到,杜士儀曾經拿著祖母親自校注的《禮記》看得聚精會神,她不禁沉吟了起來。這一走神,她低著頭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便險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嗔怪的聲音,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阿姊!”崔九娘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來在她眼睛前頭搖了搖,這才納罕地問道,“想什麼這麼出神,都險些撞著我了!”

  “沒什麼,不過心裡有些感慨罷了。”崔五娘若無其事地理了理雲鬢,隨即方才說道,“你這是去藏書樓?杜郎君如今正在樓中看書備解試,你若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樓攪擾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這服喪期間四處跑,被人看到了,難免要說你對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見崔五娘說完這些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覺得滿心狐疑。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座不高的兩層藏書樓,突然捏緊拳頭輕輕砸了砸腦袋,可怎麼想也不明白阿姊為何會對裡頭那個傢伙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轉身氣沖衝去了。然而,她找遍家裡也沒找到崔儉玄,崔承訓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飛快,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住心裡頭那疑惑,終於徑直來到了母親的寢堂外頭。

  往日崔九娘暢通無阻的地方,這一次卻突然成了禁區,守在門口的傅媼只是溫和而恭謙地搖頭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無堅決地將她攔在了外頭。本就心裡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裡忍得住,下了台階後望了傅媼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個主意來。她帶著婢女徑直前往後頭祖母那座已經空下來的寢堂,但到了後牆的小門處,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裝婢女綠蟬和她換了一身衣裳,隨即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地又往母親的寢堂去了。

  這一次,她並沒有再去門口碰傅媼的釘子,而是讓另一個婢女雲翹望風,自己竟是從寢堂後頭那高高的欄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裝行動方便,她從小跟著崔儉玄一塊騎馬射箭,身手也頗為矯健,輕輕落地之後,她便根據印象中母親寢堂的格局,一點一點摸到了母親和阿姊此刻應該所處的位置。然而,儘管北牆上開著四扇用於透光的窗戶,可眼下窗戶紙糊得嚴嚴實實,她又不敢冒頭在窗戶上留下影子,只能貓腰躲在下頭竭力傾聽。

  “不可告訴真真……她是急脾氣……”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進士第……崔氏聯姻……名正言順……阿爺……”

  儘管零零碎碎的語句聽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聰明,琢磨來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拼湊了起來,一時面色大變。儘管她還想好好聽聽究竟其中內情如何,可接下來內中只餘母親的嘆氣,以及對父親身體的擔憂,她也無心再聽下去了,原路翻了欄杆穩穩落在地上之後,面對滿面惶恐焦急的雲翹,她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便帶著人徑直沿後牆小門離去。到僻靜處和綠蟬會合換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轉身一聲不吭地又走了,留下兩個婢女在那面面相覷。

  藏書樓中,杜士儀看著那高高架子上一捲一捲的書,目光掃了一眼自己這些天已經一一看過,並抄錄了要點的書卷所在的那幾個架子,輕輕吁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感慨時間不夠。以崔氏藏書之豐,倘若他還像在草堂那樣拚命抄書,只怕是白了頭也未必能夠完成這樣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學的期間,他已經把帖經所需的九經經義全都爛熟於心,如今只需抄錄自己所需,自然比從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門處傳來了細微的動靜。儘管沒有回頭,可背後有人欺近的感覺卻做不得假。依稀察覺到人在距離自己不到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幾乎是本能地,他握著手中那一卷書猛然橫移一步,見背後那突然撲上來的人幾乎一頭撞在滿是書卷的架子上,繼而發出了一聲痛呼,轉過身來的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是女子?會如此不明所以跑來的人,似乎只有一個崔九娘!

  “你這個奸詐的傢伙!”崔九娘捂著磕痛的腦袋站直身子,隨即眼睛噴火似的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方才滿臉不忿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成日裡窩在藏書樓有多勤奮用功,原來是為了吸引阿姊動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指斥讓杜士儀頓時愣住了。見崔九娘那腦門上磕出了一道紅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臉上赫然是氣鼓鼓的慍怒,就連髮髻鬆了都沒察覺,他便挑眉問道:“九娘子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不是你對阿爺提了,但使來日若登進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他便隨手把書卷放在一旁架子上,這才端詳著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說道:“雖說我不知道九娘子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我著實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從孀居之後,不少名門貴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應再嫁,自然不至於看上我一個白身。而論年紀,五娘子比我年長好幾歲,若是我真的向趙國公提出若登進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麼也應該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見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話噎得面上猶如煮熟的蝦子似的一片通紅,杜士儀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九娘子請回吧!”

  “你……”

  崔九娘幾乎咬碎銀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臉上反而更加紅得發燒。偏偏就在這時候,她的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九妹,你怎麼在這兒?”大大咧咧闖進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崔儉玄。他也沒注意崔九娘臉上那表情,三兩步到了杜士儀跟前,一把抓著人就往外走,嘴裡還自顧自地說道,“快走,別整天在這做書呆子。吳九他們幾個從嶺南迴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8 08:05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八章 萬里奔波,啟殯路祭

  齊國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都在第一時間報了禮部,之後便解官守制,因兩人一為黃門侍郎,一為太府卿檢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開始的慣例,崔諤之身為幼子,又並非中書門下這樣的實職,自然是就此丁憂出缺,而崔泰之卻接到了奪情起複的詔命。

  然而,崔泰之半個月內三接奪情詔,卻又三次上書辭讓,最終得以解職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卻崔泰之崔諤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餘四房亦是替杜德這位長輩各服相應喪期,整個過年期間,崔宅便不曾有過燕樂,縱使家宴也是無肉無酒,就連僕婢往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也彷彿比往日輕了。

  因而,頭一次踏入這座簪纓世家大宅的吳九,顯得很有些戰戰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後再次踏入洛陽的石工楊綜萬就更不濟事了。儘管此次護持他和吳九南下廣東的兩個崔氏家奴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一路上替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他也知道杜士儀與崔家關係頗深,可踏入那座烏頭門,繼而又來到了那門前列戟的錦繡朱門前,他心裡不由自主就緊張了起來。這種緊張因為聽說崔家新喪了太夫人而顯得更加劇烈,站在正門左側門廳裡頭等候時,他甚至在想,拿著那些錢去買來那些端溪原石,然後千里迢迢送到洛陽來,杜士儀會不會突然變卦翻臉,讓他從期望的頂峰跌回絶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卻不同的兩個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際,和他們一塊抵達崔宅之後先行入內通報的一個崔氏家僕終於出來了。大約是因為這一路奔波確實結下了幾分情誼,也或許是主人出手賞賜頗為大方,他笑呵呵地衝兩人點了點頭說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見你們。”

  崔儉玄的書房在崔宅東南隅,三間屋子不曾隔斷通透敞亮,但卻沒有尋常書房中那些擺放書卷的架子和瓷缸,東牆掛著雕弓,西牆掛著寶劍,當中的大案上壘著高高的一摞線裝書,正是如今坊間書肆頗受士子歡迎的那種。可杜士儀上前隨手一翻,卻發現竟是一摞佛經,這讓他不禁為之氣結。

  “你這算不算濫竽充數?”

  “當然不算!”崔儉玄理直氣壯地說道,“祖母在世的時候篤信佛門釋道,我還替她老人家抄過佛經呢。如今她雖說仙去,但我平日放兩本佛經在案頭讀一讀卻還是應當的!”話雖這麼說,在杜士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乾咳了一聲,“反正人前說得過去就行了。能學得進去的東西,我在盧師那兒都已經學進去了,虧得我是跟你一樣讀了史話,其餘經義我也不感興趣。你也看見了,我對弓馬劍術的興趣還大些。你得承認,讀書做詩我不如你,可弓馬劍術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爺的爵位自有阿兄繼承,他讀書比我好,至於我,大不了上陣去搏一搏!”

  “你以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儀暗想要是崔諤之和趙國夫人聽到兒子竟然定下了這般志向,會是如何一副臉色,可門外恰在此時傳來了通報的聲音,他也就沒有再繼續打趣下去。眼見吳九當先而入,後頭的楊綜萬則是有些侷促,他便笑著擺擺手吩咐兩人不必多禮,等到崔儉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吳九和楊綜萬也坐下說話。

  “聽說你們來迴路上雖有波折,但總體還算順利?”

  “是。”吳九連忙搶著答道,“因為山高路遠,又怕路上不太平,帶的東西更沉重,所以打聽到接任宋相國任廣州都督的劉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們就請他幫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們買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硯在嶺南之地頗為風靡,價格不菲,若是收石硯,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楊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質極好的原石,而且還帶了兩個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來。”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挑了挑眉,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可是石工採石艱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頭卻都讓那些賣石硯的雅齋給占去了?”

  “郎君只說對了一半。”楊綜萬卻不像吳九那般報喜不報憂,輕輕吸了一口氣便聲音苦澀地說道,“端溪石雖在關中河洛名聲不顯,但在嶺南卻頗受文人雅士喜愛,一方上萬錢並不出奇。所以,石硯素來是幾家豪族壟斷,石工千辛萬苦採石雕琢,所得卻不過溫飽,我家阿爺便是因為採石摔斷了腿卻無錢醫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後,我就發誓不再為那些黑心的傢伙採石雕刻,悄悄帶著十幾塊藏下的精品不遠萬里到了北地,誰知道卻挨了當頭一棒。若非郎君垂憐,我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次我回去如此大張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聲鎮著,又有廣東都督府在,別說那些原石,那兩個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難能平安抵達。許是他們覺得我們既不是在嶺南與其對著幹,也就放了我們一馬。”

  “什麼放你們一馬!早知道有這些黑心的傢伙,我就親自寫信給劉世伯,讓他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見崔儉玄陡然之間迸出這麼兩句話,杜士儀不禁乾咳了一聲:“登封徐氏當年還不是一樣跋扈?強龍不壓地頭蛇,有如今這結果已經很理想了。嶺南之地是別人的地盤,但這河洛關中他們的手卻伸不過來,井水不犯河水,僅此而已。既然你還帶了兩個石工出來,那便先行安頓了他們,把原石也先放著。我讓大師兄捎了口信回去,過幾日我從東都請到嵩山的兩個墨工也會回來,屆時便可以試一試去歲我讓他們制的墨是否與這端溪硯相合了。”

  崔儉玄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東都旅舍雖多,但一來貴賤不一,安全也說不好,二來不方便。我家橫豎不小,多住幾個人也不打緊。杜十九那邊院子裡更是幾乎都空著,就住著他那個崑崙奴,你們都是他的人,不妨搬過來同住著,回頭有什麼事隨傳隨到,省得還要四處找人……蘇桂!”

  他突然扯開喉嚨叫了一聲,外頭一個彪形大漢立時進了書房,正是前次去過嵩山給盧鴻送年禮的崔儉玄乳母之子蘇桂。

  “你把他們帶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頭。另外,派人去他們所說的地方接一下另外兩個人,記住清點好東西,可別落下了!”

  等到吳九和楊綜萬跟著蘇桂下去,崔儉玄方才伸了個懶腰,突然看著杜士儀嘿然笑道:“若是墨與硯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長安用這個做敲門磚?那些公卿大臣處送上一塊,倒是對你去考科舉頗有助益。”

  “我可沒那麼敗家子!”杜士儀笑著搖了搖頭,隨即笑道,“要是單單做人情,我可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崔儉玄安排了幾個人住進杜士儀那院子裡,別人渾然不以為意,聽說此事的崔九娘卻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她如今滿腦子塞得全都是杜士儀那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可瞧見阿姊一如往常,還是隔三差五出入藏書樓,每次都逗留許久,杜士儀也是每日深居簡出泡在藏書樓中,她怎麼都難以相信相信這其中沒有什麼。然而,不論她怎麼試圖從母親李夫人那兒套話,母親都始終三緘其口,急得她一時團團轉。可轉眼間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從前頭三天開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預備了起來,她一時間再沒有時間去關注杜士儀。

  啟殯之日,崔家再次弔客雲集。去冠以紵巾帕頭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帶著諸子以及崔慶之的兩個兒子踉蹌出來,依禮哭過之後,便是升靈柩,設祭奠。發引前五刻,只聽第一通鼓聲之後,柩車之前整整齊齊擺上了各色明器。因齊國太夫人杜德誥封一品,計有引四、披六、鐸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畫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車等等,但只見正門前到烏頭門那寬敞的院子給占得滿滿噹噹。

  第二通鼓響,內外俱立,再次哭過之後,便是徹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後,靈車這才進於內門外。隨著設帷障升柩於車,又是祭奠哭禮,靈車方緩緩出門。其後崔氏闔族男女老少騎馬坐車隨靈車而行,當出殯的隊伍從烏頭門拐上長夏門大街時,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維持秩序,沿途除了過路百姓佇立圍觀,崔家親朋好友設下了一座座路祭。身為外客,騎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輛牛車旁邊的杜士儀也不禁為之動容。

  須知當今天子從即位之初就推崇簡樸,喪儀規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喪事並未大操大辦,如今眾多名門望族擺出了這許多路祭在出殯的路上,足可見那位逝去的長者深得人心敬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9 08:15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八十九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這一支世居東都已經有些年頭了,祖塋在洛陽平陰鄉遷善裡邙山之原。下葬這一日,杜士儀便隨著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資修建的一座寺廟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啟程回東都。然而,甫一回到永豐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孫大娘到洛陽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將於洛陽宣教坊安國寺演劍舞!

  當初齊國太夫人親口延請公孫大娘留家中教導家妓,然則卻被婉拒,離開之後的公孫大娘輾轉登封偃師汴州多地,最遠足跡到過河北道,不到三年,名聲更勝從前。因而,聽說公孫大娘如今到了洛陽,崔儉玄看看身上那一襲扎眼的麻布孝服,隨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儀一記,待到拖著其一路到了自己的書房,他甚至來不及掩門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見公孫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國寺,至少也把當初公孫大家送咱們,咱們卻沒用上的那塊銅牌還給人家。還有……”

  “還有就是捎帶一個訊息。”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前一後兩個人便跨過門檻進來。前頭的是崔五娘,後頭那個板著臉一聲不吭的則是崔九娘。崔五娘緩步走上前來,輕嘆一聲說道:“公孫大家當初曾經禁不住九娘軟磨硬泡,傳過我姊妹幾手劍舞要訣,奈何如今祖母新喪,我姊妹不好見她,杜十九郎請替我和九娘問候一聲。另外,有傳言說連宮中聖人也聽說了公孫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請其入教坊教導內人,你對公孫大家言語一聲,讓她心裡有個預備。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盧公那樣,堅辭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該說的話崔儉玄和崔五娘都說完了,崔九娘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咬了咬滿口銀牙,輕哼一聲道:“話不是這麼說,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嗎?公孫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麼大本事,那就給她想一個婉拒宮中徵召的辦法……”

  “真真,你給我住口!”崔五娘頓時沉下了臉,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見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厲色說道:“不是什麼事都能拿來賭氣或是開玩笑!這和前時盧公堅辭授官不是一回事,從來天子徵召,無論是僧道隱賢,都不得不應召前往。若非盧公名聲太大,玉真公主又從中轉圜,再加上眾多公卿各有私心,盧公前次也不可能輕易放歸還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瘋了,在這種事情上貿然出頭,可不是幫人,而是害人!”

  訓過崔九娘,眼見其咬著嘴唇再不做聲,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厲,和顏悅色地對杜士儀說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無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無知,你們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勁一跺腳,旋風似的衝出了崔儉玄那書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階到了下頭院子裡,她方才抬起手來擦了擦已經忍不住流淚的眼睛,心裡又是不忿又是擔心。

  杜士儀還不承認,阿娘也不對她說實話,可如今看阿姊的樣子,心裡全都是杜士儀,哪裡有她這個妹妹!

  崔九娘突然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隨即若無其事地又交談了幾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辭離去。這時候,崔儉玄方才滿臉納悶地問道:“雖說九娘一直都是這種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還向我婉轉打聽你家裡的事和在山中求學的事,怎麼今天突然就變臉了?”

  “她向你打探過我的事?”見崔儉玄點了點頭,杜士儀想起這丫頭當初質問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還在鑽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對崔儉玄說個清楚,可想想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頭不給他惹麻煩就是好的了。更何況他近日之內便要啟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陽守孝,也不過再捱幾天而已,他就若無其事地搪塞道,“這麼說來,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給我設什麼圈套……說起來,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還想盤根問底的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傢伙!”

  洛陽宣教坊位於長夏門大街東第一街北第六坊。作為遠離洛水更靠近洛陽城南牆的坊,如今達官顯貴建宅造第多會避開此地,所以坊內大多都是開元以前的建築。其中,安國寺本為中宗節愍太子宅,神龍二年為崇國寺,後改為衛國寺,直到景雲年間方才更為今名。

  佛殿中供奉著當陽彌勒,寺東有專供車馬進出的門,亦是洛陽大寺之一。公孫大娘選了此處作為今次抵達洛陽後的舞劍之所,除了因為安國寺主持崇照法師與她昔日有過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嚴,在整個洛陽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請,她不虞到時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會像住在旅舍中那樣常常被貴人滋擾,最重要的便是因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納千百人的寬敞大院,乃是當初中宗節愍太子的演武場。

  此時此刻,她帶著岳五娘兩個新收的弟子親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磚石,還會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腳尖有輕有重地踏上幾步,隨即方才一步一步繼續緩行。等到把中央那塊劍舞之地的每一塊地磚幾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腳步,這時候,卻只見馮家三姊妹中居首的馮元娘親自捧了一盞茶上來,雙手奉給了她。

  “公孫大家,這是崇照法師命人送來的茶葉,我親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日後不用再做這種事。”公孫大娘接了茶盞在手,喝了一口後便皺起了眉頭。儘管如今東都尚佛,據說不少公卿家中也漸漸以茶會客,但這種味道她嘗試過不少次,每次都難以習慣。然而,在馮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緩緩飲盡,隨即便竭力不動聲色地開口說道,“既然是崇照法師送來的茶葉,你烹好了給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東都,明日便要上場,都辛苦了。”

  等到馮元娘喜滋滋地點點頭後轉身離去,岳五娘立刻擺出師姐的派頭,把兩個師妹打發了去整理劍器和服裝,這才上前撒嬌似的挽住了公孫大娘的手臂道:“師傅,這一趟來過東都,咱們下一程是不是往潼關去長安?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長安呢,聽說那裡比洛陽更雄偉……”

  “達官顯貴也更多。”公孫大娘徑直接了一句,見岳五娘面色遽變,她知道徒兒心結,便苦笑道,“長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時容易脫身難……再有那樣的事,我怎麼對得起你?倒是明日還有你帶著你兩個師妹上場,有這閒工夫想別的,還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麼舞得更精采!”

  聽到師傅的口氣不知不覺又轉為了教訓,岳五娘頓時點了點頭。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小沙彌疾步過來,頭也不抬地深深行禮道:“公孫大家,外間有一位郎君求見。”

  “師傅不是早說了嗎?旅途勞頓,再說明日便是獻藝之日,得養精蓄鋭,無論是誰,都得過了明日再說!”

  聽得岳五娘這話,那小沙彌有些惶恐地抬頭偷瞥了一眼。見名動天下的公孫大娘雖則絶色,面上卻頗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卻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動人。一個把持不住的他連連在心中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這才乾咳一聲道:“可那位郎君說,有當初公孫大家贈予的信物要交還,倘若公孫大家無暇撥冗接見,便請收下此物。”

  說完,他就從寬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塊銅牌,雙手呈遞了過去。當岳五娘那滑膩的指尖從他雙手之中輕而易舉地取去了銅牌時,從小為主持收養沒近過女色的他一下子紅了臉,只能死死低垂著頭。

  “師傅,你看?”

  “是他?”公孫大娘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當初送出去的東西,一時又驚又喜,當即想也不想地開口吩咐道,“快去請杜郎君進來!”

  “師傅,真是杜郎君……話說回來,那位比女子還容顏艷麗的崔郎君不知道來了沒有……”

  聽著這師徒的交談,小沙彌一面慌忙應聲轉身往外走,一面卻在肚子裡刻下了兩個名字。那個杜郎君應該和公孫大家關係匪淺,至於那個崔郎君……難道公孫大娘這個美艷的女弟子,喜歡的是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門外,見杜士儀正看著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連忙上前合十施禮道:“杜郎君請隨我來。”

  “有勞小師傅了。”

  一路跟著那小沙彌入內,見寺中不少地方的牆壁和剛剛北院門一樣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蕩蕩,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未知這寺中緣何壁上多數空空?”

  “杜郎君是問這些牆壁?”那小沙彌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後頭東張西望的田陌收勢不及,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後背上。他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心有餘悸又退了兩步,這才恭恭敬敬地說道,“杜郎君,其實這些白壁只是尚未畫好。這是主持大師請了吳道子吳先生繪壁彩,可吳先生說如今未得靈感,畫不出來,都已經好幾個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兒,寺中上下連帶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師卻說,吳先生只要有了靈機,隨時都能一蹴而就,讓大家別瞎操心!”

  見這個腦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歲的矮個小沙彌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杜士儀忍不住覺得他很有趣,當即含笑問道:“不知小師傅叫什麼名字,可有法號?”

  “我是主持大師撿回來的,未受戒律,沒有法號。”小沙彌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名字,臉上竟又有些紅了,聲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師說,包著我的襁褓上寫了一個羅字,那天又是滿月,所以給我起名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聽著彷彿有些女兒氣……”

  聽到杜士儀這話,羅盈一下子漲紅了臉,隨即鼓足了勇氣說道:“杜郎君可別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學過棍術,寺中上下,就屬我的武藝最好!”

  見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結實的肌肉,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19 08:17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章 小僧舞棒,名動天聽

  小和尚羅盈個子不高,生性也有些靦腆害羞,可聽到杜士儀這大笑聲,他誤以為自己精擅武藝這一點被人質疑,一時急得臉上更紅了。他東張西望了一陣,眼見得牆角靠著一把笤帚,一時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兩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兩三下便將其舞得呼呼風聲作響。

  發現杜士儀止住了笑聲,他頓時更來勁了,將這一截算不得長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潑不入,時而拄地人躍其上,時而橫掃斜撞,到最後他一時興起,掄起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卻因為棒子畢竟太短,整個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聽啪的一聲,這一根本就不是練武器具的可憐棒子,很不爭氣地斷成了兩截,頭裡的竹節更是完全裂得開花八瓣,看上去慘不忍睹。

  這一次,杜士儀固然只是莞爾,一旁的田陌卻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這動靜驚動而來的還有一個中年僧人,一看到羅盈坐在地上滿臉呆滯,而一旁笤帚頭子可憐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著半截棒子,地上還有開花的另外半截,他頓時額頭青筋畢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羅盈拽了起來。

  “主持讓你好好看著北院門,你不但偷懶,還在這兒玩這種把戲!走,隨我去見主持!”

  “明光師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這棍子這麼不結實……不對,我只是想讓人知道,我真學過武藝!”

  “學過武藝也不是讓你這樣胡鬧的,主持真是太寵著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讓你這般耍猴的!走,這一次非得讓你面壁一個月不可!”

  見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經是急得語帶哭腔,空有一身剛剛展示出來的好武藝,可卻絲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即緩步上前說道:“這位明光師傅,都是我適才一時言語莽撞,讓這小師傅以為我嘲笑於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藝。他畢竟還年紀小得很,不如寬宥他這一次如何?我這邊廂替他賠個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賠了吧。”

  明光剛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儀,可先前只當他是被羅盈一番胡鬧下驚得呆滯的尋常香客。此時見其上前含笑拱手賠禮,身後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崑崙奴,他一愣之後便鬆開了手。待發現羅盈一落地便閃身躲到了杜士儀身後,還用那種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著他,他那一腔惱火頓時化作了烏有,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向杜士儀合十行禮道:“既有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暫且罷了。只是羅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一把笤帚並不值得多少,但佛門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憐惜,不可隨意浪費,這是主持素來教導的。你既然從小為主持收養,就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回頭自己去把《楞伽經》抄一遍,否則別怪我稟報主持和監寺,讓你再去面壁!”

  杜士儀原本還以為這明光是有意為難小和尚,可是,當聽到末了這一番教訓和懲罰,他不禁對其以及那位素來如此要求的主持肅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後的羅盈苦著臉從他背後閃出來,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他也沒再繼續求情。接下來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沒再多問便告退離去,而小和尚的話也沒那麼多了,一聲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頭一座小門,他方才老老實實低頭合十道:“已經到了,請杜郎君自己進去吧,我還要去北院門值守。”

  “哦,多謝小師傅了。”謝了一聲之後,見羅盈轉身要走,杜士儀看著他光溜溜的腦袋,突然心中一動,又開口叫道,“小師傅留步。”

  眼見人納悶地轉過身來,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剛剛有勞小師傅一路帶路,又因為我的緣故要去抄《楞伽經》,這手串便算是一點謝禮吧。你身在佛門,戴著打坐正好。”

  “啊。”羅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謙辭的時候,卻不防杜士儀已經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將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見對方眼神清澈,儘管他自己也有兩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獲至寶地揣在了懷中,深深躬身道,“多謝杜郎君惠賜,我一定會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禮完畢之後,杜士儀在那家寺廟留宿之際,主持親自送過來的,說是在佛前供奉開光之物,崔氏子弟一個沒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過一時起意。剛剛他是因為覺著這個小和尚實在有趣,若賞賜銀錢未免沒意思,把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適。這時候,看著小和尚興沖沖走得飛快,他便笑看著田陌道:“從前你說你力氣大,剛剛撞上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塊鐵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確實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腦袋,這才轉身盯著那矮小傢伙的背影,“剛剛如果給他一條真正的棒子,他舞起來一定更好看。”

  田陌這話杜士儀只是置之一笑,進了門後,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極其軒敞的院子,他想起來時崔儉玄神神秘秘提過此地的來歷,不禁心中頗有些感慨。洛陽城中,如這樣主人昔日烜赫一時的並不在少數,比如太平公主那座舊宅,如今是安國女道士觀;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時封雍王的李賢舊宅,如今是弘道觀;韓王元嘉宅如今是國子學;張易之宅如今是奉國寺……正可謂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而這種嘆興亡的心情只在他腦海中存在了一瞬間,就在看見那一雙迎上前來的麗人時消解得乾乾淨淨。將近三年不見,公孫大娘彷彿仍是一如昔日光景,歲月和風塵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反而讓她的面龐更多出了幾分瑩如玉的光輝。倒是當年還顯得有些青澀的岳五娘躥高了半個頭,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顏不妝而麗,耳朵眼上還戴著一對時下不甚流行的金環,顯出了一種帶著西域風格的綺麗。而當見到她時,岳五娘竟是比公孫大娘更激動。

  “杜郎君!”叫了一聲之後,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儀身後掃了一眼,見只跟著一個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訝異地問道,“怎不見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東都永豐裡嗎?”

  “崔家太夫人去歲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過來,讓我代致問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讓我向公孫大家轉致問候。”杜士儀見公孫大娘一剎那間變了臉色,隨即露出了幾分黯然,他便又解釋道,“昨日太夫人方才下葬,今日我和崔家人一塊從邙山回來,就得知了公孫大家到洛陽的消息,所以他們就讓我前來代為相見。至於那銅牌,實在是公冶先生還算好說話,沒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歸趙。”

  “沒想到齊國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為人寬仁慈和,當年我逗留洛陽期間,多虧她命人照拂,崔氏兩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誠。請杜郎君回去之後,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齊國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錯過,不敢貿然登門祭奠,便只能在這安國寺中為太夫人祈福了。”說到這裡,公孫大娘衝著岳五娘微微頷首,見其雙手捧著銅牌送回到杜士儀面前,她方才含笑說道,“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連這點心意都不肯留在身邊?”

  “公孫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麼要緊之處,你既然這麼說,我留著便是。”公孫大娘都這麼說了,杜士儀連忙探手抓起那銅牌,將其再次放入懷中收好,這才苦笑道,“一別經年,公孫大家還真是和從前一樣犀利。對了,今次你師徒幾個打算在洛陽駐留幾天?”

  “洛陽不比他地,那些達官顯貴總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則五六天,多則十天半個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孫大娘話音剛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況,因為杜郎君所贈的那幾首詩,師傅在各州縣也曾經求文人雅士做過幾首類似的雄奇詩賦,然則總不如你那幾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僥倖又遇上了,杜郎君還請大筆一揮,再為師傅添幾首詩吧?杜郎君,那邊馮家姊妹三個也正在看著你呢。若非你那些詩,她們三個也不至於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誰人不知馮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孫大家帶挈得她們一舉成名。”杜士儀哪裡肯接岳五娘這話茬,乾咳一聲便岔開話題道,“今次過來,也是為了代崔家五娘子轉致一個消息。公孫大家如今名震河洛,聲名已經直達天聽,據說聖人對於公孫劍舞亦是感興趣得很,對左右說過不妨召入宮來教導教坊司的內人。”

  “啊!師傅的名聲竟是連聖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頓時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喜,隨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一入宮門深似海,那到時候豈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後憂,公孫大娘卻是微微蹙眉,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多謝杜郎君轉告,我知道了。明天首日獻藝,倘若十三娘也在東都,杜郎君不妨請了她一塊前來觀瞻。較之三年前,我自信這劍器舞比從前大有進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0 10:09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一章 夜半春心動

  入夜的安國寺一片寧靜。

  僧人們晚課之後,大多數都已經入眠,少數修為精深的老僧或參詳佛經,或默誦經文,或打坐參禪,總而言之,在外頭走動的,只有偶爾一隊提著燈籠的巡夜僧人。安國寺中並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經有過富甲天下的無盡藏院,自然也就少有奸徒覬覦,如此巡視,往日不過是習慣使然。然而,現如今公孫大娘師徒以及麾下樂師歌姬都住在本寺,為防出事,巡查已經比往日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著燈籠,手持棍棒的僧人從公孫大娘一行人所居的精舍後頭圍牆竹林中穿行而過,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來。那人先是盯著漸行漸遠的燈籠光芒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方才往那精舍並不算高的圍牆望去。好一會兒,他猶猶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彷彿是避如蛇蠍似的縮回了腳。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這一步,這麼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將近月末,天上的殘月又被烏雲籠罩,因而這竹林幽暗,巡夜人剛過,除卻他再也沒有別人。憑著他那些年苦練的功夫,要翻過那堵牆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羅盈卻是猶如雙腳釘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終不能前進一步。儘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見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顰一笑,卻彷彿勾魂奪魄似的,讓他怎麼都難以抑制那顆躁動的心。尤其是傍晚時分,毗鄰這座精舍的另一處院子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種衝動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著公孫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懷好意……對,我是來提醒她的!”

  小和尚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又使勁鼓足了勇氣,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圍牆。然而,手扶著那夯土所築的圍牆,分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翻過去,可他又再次猶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這下子更是苦了臉。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為他武藝好,佛性又高,這才送給他這串手串的,可眼下這事兒要是萬一給人知道……阿彌陀佛,他都在想什麼呢!

  羅盈使勁晃了晃腦袋,想要驅除腦海中那股罪惡感,可這種糾結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滿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著夯土圍牆緩緩坐了下來,心裡卻把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這些佛祖羅漢出來指點自己該怎麼做。然而,拿這種事情求神拜佛的結果只能是讓他更感徬徨,整個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那圍牆下頭踱了好一陣子,這個從小生長於佛門卻第一次動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進退兩難。

  春心一動,就是佛祖駕臨指點迷津,又哪裡是能拉得回來的?

  就當他滿臉痛苦地抱頭之際,練武多年而鍛鍊出來的敏鋭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其中有腳步聲,有兵器在行走之間摩擦衣物的聲音,有衣袂被夜風吹起的聲音。一剎那間,原本還在苦惱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他運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見是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護著朝這邊潛了過來,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節坊間已經夜禁,武侯也應該在四處巡行,安國寺乃是清靜之地,這精舍更是位於寺中腹地,值夜的師兄們都練過武,怎會讓這些人輕而易舉地從外頭潛了進來?

  他正要張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卻突然靈機一動,生出了另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要是就在這裡把這一夥賊人統統收拾了,豈不是能讓公孫大家另眼相看?說不定,岳娘子還會笑著誇讚自己武藝高明,那時候,他就又能多對其說幾句話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這麼一回事,當即也不出聲,只小心翼翼往旁邊朝那幾個人掩了過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經學來的武藝,每日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過多少苦,這會兒自然是絲毫聲音也無。即便他靜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對方竟是絲毫沒有察覺。非但沒有察覺,那幾個人靠近了夯土所築的圍牆之後,竟是還有閒情逸致說起了話來。

  “公孫師徒畢竟是精通劍器的,萬一驚動了她們,或是她們不肯就範……”

  “驚動了就強來,至於反抗……那劍器不過是耍著好看的,真正對敵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擔心!”

  “郎君家中什麼婢妾沒有,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這等名聲赫赫的!”

  “若不是名聲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過一飄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說了,師徒一塊上,那真是……”

  聽到這些竊竊私語之後的淫笑聲,小和尚登時心頭大怒。對於艷若桃李卻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孫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裡卻是敬畏得很。更何況,那可是岳五娘的師傅!此刻確定了他們就是傍晚時分強行要住進寺中精舍的那位王郎君從者,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看準那個隨隨便便把佩刀放在手邊,偏又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突然猛地撲了過去。

  這猶如猛虎撲羊似的一招,頓時打了這幫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當成是玩耍的家丁們一個措手不及。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家丁就被羅盈高舉過頭,繼而摔到了他們幾個當中。這黑燈瞎火的時候猛然來了這下子,他們登時亂成一團,一時間再也顧不上什麼要隱秘要安靜,紛紛彼此呼喝著同伴,又有人手忙腳亂地點亮了一個火摺子。

  然而,沒有這一絲火光還好,就在火光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就只見那點亮火摺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現了一個黑影,緊跟著人就發出了一聲慘叫,不多時便是重重的墜地聲,聽聲響不知道是壓斷了幾根竹子。

  “是個小和尚!”

  “小心,這小和尚厲害得很!”

  “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咱們聚齊圍上去!”

  在這打鬥聲越來越大的時候,那彷彿暫時被人遺忘的精舍圍牆上頭,也現出了一個人影。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那數量與結果絶不對等的一場打鬥,此人突然噗哧笑了一聲,隨即便腦袋一低又不見了。

  “師傅!”岳五娘興沖沖地衝進了公孫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對正在仔細擦拭劍器的公孫大娘說道,“後頭動靜這麼大,師傅你還真沉得住氣!我剛剛去瞧過,就是白天見過的那個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廝打在一起,那些人瞧著像是隔壁霍國公王大將軍家裡的從者!”

  “哦。”公孫大娘頭也不抬,直到徒兒嬌嗔地上來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說道,“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彷彿在那兒徘徊了好一會兒。”

  “肯定是因為被師傅的絶世風采給迷得神魂顛倒了……哎喲!”

  岳五娘敏捷地躲開了公孫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揮的一記,可等退到安全地帶,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時,卻突然只覺得頭上髮髻一鬆,緊跟著,原本綁得嚴嚴實實的頭髮竟是整個披散了下來。意識到自己還是著了道,她也不惱,一面隨手結髮,一面不解地問道:“師傅就真的只當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們,讓他們大聲呼喝……記住,就喊有賊!”

  在那一陣陣吶喊呼喝聲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漸漸都趕了過來,就連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師也被驚動了。當他匆匆帶著人到了這精舍後頭的竹林時,看到就是四處亮著幾個火炬,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好幾個直哼哼不能動彈的人,旁邊的羅盈則是被兩個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時分才剛住進來的那王大郎及幾個從者,則是正和早一步趕過來的監寺等僧人理論。

  “監寺,是他們覬覦公孫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牆潛入精舍!”

  那王大郎惱恨地瞥了羅盈一眼,隨即冷笑道:“他們鬼鬼祟祟,你哪來的證據?”

  小和尚臉色漲得通紅:“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

  “笑話,可有旁證?”見羅盈啞口無言,他便一振袖子滿臉桀驁地說道,“我這些從人是因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孫大家的精舍,卻發現有人意圖不軌,所以方才叫了人出來擒賊,卻不料這意圖不軌的惡僧竟然倒打一耙!這安國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規,真是笑話!”

  羅盈只覺氣得胸口都疼了,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你……你血口噴人!”

  “家父爵封霍國公,官拜左武衛大將軍,檢校內外閒廄兼知監牧使,我也有官職爵位在身,你這連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彌,是誰血口噴人還用問?”

  此時此刻,崇照法師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儘管不知道羅盈怎會出現在這兒,可對於這個從小收養在寺中的孤兒,他卻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斷定必是王守貞欲行不軌。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鬧大,無論是對寺中清譽,還是於上下僧人,都會受到莫大的牽連,王守貞卻決計動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橫上得前去。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精舍那邊傳來了一個清亮而嬌媚的聲音。

  “各位大師,師傅請我來傳一句話。此刻夜色已深,明日還有一場盛會,既然不曾出什麼大事,不如揭過了如何?”

  聽到公孫大娘讓人如此傳話,崇照法師哪裡不知道這息事寧人的背後,必然是公孫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公孫大家如此說,便把這個犯事的小沙彌先押下去,明日一早再作理論!”

  儘管崇照法師息事寧人,但等到散去之後,王守貞滿臉陰霾地看著那公孫大娘所居的精舍,見其中絲毫沒有動靜,他不禁召了一個從者過來,惡狠狠地說道:“居然讓個小和尚來壞了事!給我去查查,這小和尚究竟是什麼來歷,和誰有往來……我就不信隨隨便便一個小光頭就有如此大膽!還有,這公孫大娘既然如此擺架子,我得好好給她一個教訓,讓她明日那一場劍舞休想如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0 07:29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二章 群貴雲集,張顛吳狂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國寺所在的宣教坊東南西北四座坊門便迎來了陸陸續續的車馬。而辰時過後不到半個時辰,安國寺不得不在寺院各處門前入口高掛免戰牌,讓聞風而至的百姓們大為失望。好在艷妝戎服的岳五娘親自出來賠禮,道是接下來三日之後,會在洛陽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場,這才讓一時喧然大嘩的民眾稍稍平靜了一些。因而,當巳時過後,陸陸續續的車馬從寺院東邊的車門徐徐而入時,大清早聚攏的百姓已經散去了好些,只有極少部分存著僥倖之心的,依舊聚在那裡不肯離開。

  安國寺主持崇照法師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在洛陽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親自請來公孫大娘獻藝,因而蒞臨寺中觀賞的,多半都是歷年來香火供奉不絶的香客,或者是與寺中僧人詩文唱和談禪說經的文人墨客。這其中,既有豪門世家,書香門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縉紳,抑或是文人雅士,尋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場四周圍搭起的檯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設好了一處處雅席。

  此時此刻,來得不早不晚的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領路下到了一處雅席,正要入座之際,杜士儀突然對身旁知客僧人問道:“昨日我來時,曾有個叫做羅盈的小沙彌引路,他如今可還在?”

  他本是對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隨口一問,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難色,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檀越恐怕記錯人了,寺中並沒有如此一個小沙彌。請檀越和娘子入內落座,貧僧還要去安頓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來想著崔家正在辦喪事,自己這樣出來看劍舞是不是說不過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訴她不妨事,攛掇她跟出來看看熱鬧,她想起從前在登封所觀那一場,又著實心中癢癢,故而今天就跟了出來。此刻,見兄長望著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彷彿沒聽到她的喚聲,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儀的衣袖,“阿兄,那個小沙彌難道有什麼不對?”

  “沒事。你不用擔心,只是昨天見他有趣隨口一問,許是此人不認得,我回頭再找個人問問。”

  杜士儀見杜十三娘面露關切,便笑著搖了搖頭。等到他攜杜十三娘入座之際,那邊廂正在指揮侍女整理劍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見了他們兄妹二人,立時撇下手頭的事情,興沖沖地往這邊走來。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戰甲,除了頭上沒有罩上頭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戰場上威風凜凜的將軍沒有區別。到了近前的她甚至還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懸寶劍,笑吟吟地對兩人打招呼道:“杜郎君還真的把杜小娘子帶來了!”

  將近三年不見,杜十三娘固然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見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嫵媚嬌艷的面龐五官,勾魂奪魄的眼神,她卻忍不住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警惕感。於是聽到岳五娘這小娘子的稱呼,她忍不住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從前在登封一曲劍舞技驚四座,今日重臨洛陽,我當然要跟著阿兄再來觀瞻觀瞻,當然,名師出高徒,我也想見識見識岳小娘子的劍舞!”

  岳五娘沒料到自己無意中說了一個小字,竟惹來了杜十三娘這般反詰,一愣之後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請杜小娘子好好見識見識。這三年中,我隨師傅輾轉各地,見識了許多從前未曾經歷過的大場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這兩個年歲彷彿的小丫頭暗藏機鋒鬥嘴鬥得不亦樂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儀只覺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見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彷彿就想和岳五娘一較高下,對比人在崔宅時嫻靜大方舉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樣,他不覺更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不管怎麼看,小丫頭跟著崔五娘只學了一個皮毛,骨子裡其實還是存著那種莫名的好勝心,在這種地方就立時表現出來了。然而,摩挲著下巴看熱鬧的他卻絲毫不曾發覺,不遠處兩個正在說話的中年人看見他們這邊的這一幕,交談兩句之後竟是並肩走了過來。

  “杜郎君,就快開始了,我得趕緊回去預備。”岳五娘猶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禮,隨即又衝著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開場和壓軸都是師傅排練的新舞,還請杜小娘子盡情觀賞。須知這雅席是師傅親自請崇照法師讓人安排的,絶不遜色於那些為達官顯貴安排的好位置。”

  轉身翩然而去的岳五娘見那邊兩個面目陌生的人聯袂而來,只當是其他觀賞劍舞的客人,頷首一笑後便不以為意地徑直離去。而那兩人也彷彿並沒有被岳五娘的艷光所懾,閒庭信步地來到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這一座雅席中,年紀大的那個便問也不問坐了下來,稍稍年輕些的那個卻笑看著杜士儀問道:“這位小郎君和那公孫大家的弟子熟識?”

  兩人皆是衣衫隨意,一個不管不顧坐下來便擰開了酒葫蘆的蓋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著酒,絲毫沒在意這乍暖還寒的天氣,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開著,裡頭一件羊皮襖也一樣敞開著;而問話的這個甚至連衣袂處還沾著幾點墨跡,瞧著顯然是不拘小節的人。更何況,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誰人何座,還有杜十三娘這女眷在,兩人貿貿然闖了過來,怎麼看都顯得太過隨便了。

  因而,面對這不請自來,而且還自來熟的兩個人,杜士儀忍不住皺了皺眉,待見那盤膝坐著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蘆,就這麼用大拇指虛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語,彷彿在寫些什麼,他心中一動,便從容一笑道:“數年前某與舍妹在登封有幸見過公孫大家和岳娘子舞劍,因而結下了不解之緣。如今得知公孫大家又到了洛陽,故而方才攜妹再來觀賞。”

  這個賞字才剛出口,他便只聽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爽朗的聲音:“杜十九郎!”

  杜士儀抬頭往聲音來處望了過去,連忙留下竹影和闐陌隨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還以為你必定回長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為去歲聖人回京的時候,天氣已經冷了,我擔心舍弟體弱,所以打算三月啟程,誰知道正好遇到公孫大家蒞臨洛陽!更沒有想到,你不聲不響竟然回來了!”

  一年不見,王維看上去比從前彷彿瘦削了幾分,此刻含笑和杜士儀打了招呼,他就側身讓了一步,指著身後一個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這是舍弟王縉王十五郎,十五郎,這便是我和你說的,京兆杜陵杜士儀杜十九郎!”

  這一對年歲彷彿白衣翩翩的兄弟倆往那兒一站,杜士儀忍不住暗嘆山川靈秀盡鐘於此,因而王縉拱手施禮之際,他微微一分神,隨即連忙還禮見過。既然剛剛自己那邊都已經有不速之客光臨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兩人到自己那邊去,王維一看位置正佳,立時笑著答應了,王縉則是落後一步,趁著杜士儀在前邊引路,輕輕拉了拉兄長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頗佳,應該是安排與那些權貴的,咱們貿貿然過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維乃家中長子,在王氏一族同輩之中行十三,王縉從小就習慣了凡事跟在長兄後頭,眼下卻不禁輕聲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兩人,瞧著彷彿不拘小節……”

  “咦?”王維這才注意到杜士儀帶他們兄弟倆過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還坐著另外兩個人。他定睛端詳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儀的胳膊,低聲問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兩人,難道是張顛和吳狂?”

  “嗯?”杜士儀對這不請自來的這兩人正心存疑慮,此刻聽王維這一問,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時倒吸一口涼氣,“莫非是張旭張伯高,還有吳道子?”

  “雖說我漫遊兩京,只偶爾見過他二人兩三次,但如他們這樣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應該不會認錯。據說他們都極其喜愛公孫大家的劍器舞,可公孫大家行蹤飄忽不定,所以他們遇著如此良機,必然會想方設法地佔據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釋,我正在狐疑這兩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是誰!”杜士儀聞言莞爾,眼見得王縉身後,尚有一個抱著琵琶的僮兒跟著,他便笑說道,“話說回來,王兄真是好雅興,竟連琵琶都帶來了!”

  “那兩位想必都是來觀劍舞找靈感的,其實,我也許久沒有譜出新樂,今日恰逢公孫大家獻劍舞絶藝於安國寺,若能因此得些靈感,那我此行就是一舉兩得了。”

  等到和杜士儀一塊走入那雅席之間,他見杜士儀渾然沒看見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徑直走到杜十三娘旁邊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點頭,一迴首看見王縉正若有所思盯著張旭和吳道子看,他立時拽著人坐到了右後方席中,不等王縉開口說話便低聲說道:“張顛吳狂那兩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認出了最好也只當沒看見。平日達官顯貴去向他們求書畫,常常會碰硬釘子,更何況我們這些後學末進,不信你待會看著好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1 09:03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三章 美人如玉劍氣如虹

  儘管王維尚未提醒,但剛剛只看張旭和吳道子過來之後就旁若無人委實不客氣地佔據了兩個位子,杜士儀也知道貿貿然去攀交情試圖結識這草聖畫聖,恐怕非但沒有效果,一個不好反而會自取其辱。再者他跟著盧鴻學過幾天畫,盧鴻擅長山水,講的是意境和從容,和吳道子的畫風並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臨楷書,再練行書隷書,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幾十年也寫不出張旭一樣酣暢淋漓的草書。

  因而,既然沒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丟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維身邊那小童喚了過來,討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頸琵琶在手。

  見杜士儀正在端詳自己的琵琶,王維便攜王縉到了杜士儀身側坐了,因笑道:“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傳下來的舊物,多年來也就是換過一次琴絃。上頭的捍撥是牛皮所制,鞣質古法據說已經失傳,因而至今不壞。我當初離鄉之日便帶著此物,彈奏時彷彿家鄉景緻母親兄弟盡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鄉之苦。對了,前時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貴第之中都一一奏過,一時得了滿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動,那曲譜我回頭便抄錄給你。”

  說起音樂,王維立時興緻勃勃,杜士儀聞言莞爾的同時,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師兄裴寧人在此處,恐怕也會極有共同語言。然而,他於琵琶上頭固然稍遜王維,但於音樂的演繹卻頗有見解,此刻劍舞未起,王維先說雅俗,他就談起寓情於樂,兩人說到興頭上,卻又彈到了山水入樂,不知不覺更說到了盧鴻關於水墨山水的種種妙處。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顧凝神細聽,而王縉則是時而好奇地看看杜士儀,時而又掃一眼自家兄長,臉上同樣興緻盎然。臨到末了,杜士儀便含笑說道:“我那時候見盧師山水,只覺得用一句話形容何謂恰到好處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好一個濃妝淡抹總相宜!”

  這突兀的一聲喝采打斷了兩人的話,杜士儀和王維幾乎同時往發聲處望去,卻只見張旭仰頭痛喝了一氣,這才隨手把顯然已經空空蕩蕩的酒葫蘆隨處一扔,竟是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道:“不錯,無論寫字,還是畫藝,正是應該濃妝淡抹總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熱死了!”

  他使勁一扯領子,只聽滋拉一聲,那原本就敞襟露懷的衣裳竟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然而,絲毫沒在意的他卻反而長噓一口氣道:“好涼快!”

  就在杜士儀和王維面面相覷之際,只見一個錦衣華服三十出頭的男子笑容可掬地來到了他們這雅席前頭,衝著張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張公也來觀賞公孫大家這劍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邊卻寬敞得很,請張公移步前往一敘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筆墨,苦於無人一試其鋒,今幸會張公……”

  這文縐縐的客套話還沒說完,張旭便沒好氣地打斷道:“你知道我是誰?”

  “張公玩笑了,東都之中,誰不知道張公草書一絶……”

  “那你可知道我這席中其他人是誰?”

  “這個……”那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杜士儀和王維王縉白衣年少,顯見頂多是有些才名的尋常年輕士子,杜十三娘區區女流不足為奇,至於衣衫上還有幾團污跡的男子,多半是個和張旭有些交情的畫師,他便賠笑道,“想來應是張公的友人……”

  “草書一絶?嘿嘿,東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書一絶,可人人都知道我張顛一討厭的便是假客氣,二討厭的就是有眼無珠的人!”張旭突然一張嘴,一時間但只見一股酒箭從他口中噴湧而出,竟是濺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襬到處都是,這時候,他方才再次打了個酒嗝,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何?尊駕還要請我去一會令主人翁否?”

  這中年男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就只聽那邊廂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銅鈸聲,頃刻之間,原本四處交談陣陣的雅席之中頓時一片寂靜。趁著這機會,那中年男子勉強說了一聲屆時再來打擾就狼狽退去,而張旭卻根本沒理會他,側耳仔仔細細聽著那銅鈸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管弦絲竹,帶著赤紅酒暈的臉上哪裡還能看到半點醉意。而在他旁邊,此前剛剛笑問過杜士儀如何識得岳五娘的吳道子,這會兒也專心致志地看著場中,眼中彷彿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對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聖畫聖,杜士儀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場中。

  隨著一個樂師的橫笛聲彷彿從極遠之處緩緩響起,彷彿一股撲面而來的春風,雖說等公孫大娘出場等得幾乎不耐煩,但各處雅席的賓客們臉上神情,卻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而隨著人們逐漸放鬆,就只聽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歌聲隨樂響起。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這彷彿間中能聽到幾聲黃鸝啼鳴,又彷彿能聽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橫笛聲中,但只見兩個矯健身影驟然翻入場中,手中劍器繫著黃綠色綢帶。當那綢帶隨著她們的騰挪之間上下紛飛之際,縱使當初就是自己把這一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數寫給公孫大娘的杜士儀,也是為之目不轉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間,那平緩柔和的樂聲中突然帶出了幾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爾之間一聲戰鼓悶響。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隨著歌聲一時加入了另外兩個女聲相和,只聽一聲戰馬嘶鳴,竟是公孫大娘一人一馬彷彿從天而降一般躍入場中。馬上的她頭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卻持著雙劍。在此時高昇的紅日映照之下,那一對劍器彷彿爆裂出無窮無盡的光芒,在場中上下紛飛,時而脫手擊地,時而凌空射日,那一團團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張旭卻彷彿毫無所覺似的瞪大了眼睛,拳頭已經是捏得緊緊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竟然不是西河劍勢,竟然不是原來那番套路……好,好,這劍舞可以不拘一格,寫字為何不行?沒錯,沒錯!”

  張旭一邊說一邊激動地站起身來,渾然不覺自己這一站幾乎遮擋了背後杜士儀幾人的視線,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來。而他旁邊的吳道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知何時取出執在右手的畫筆已經跌落在地。而他卻根本沒察覺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寫寫畫畫,不時還低聲嘟囔兩句。而在這兩個已經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維無意識地撥了兩下琴絃,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看著那渾身上下連帶劍器都反射著猛烈日光的人影,彷彿連呼吸都一時為之摒止。杜十三娘則雙手緊緊抱著杜士儀的胳膊,緊張激動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至於杜士儀本人,面對此刻這將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極致的劍器舞,在歎為觀止的同時,他突然想到公冶絶評論公孫大娘劍器舞時,說他若是將那驚虹劍練純熟了,便會覺得公孫大娘猶如水銀瀉地一般的劍舞不過爾爾,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公冶絶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孫大娘……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更何況如今已經三年!這三年之中,公孫大娘彷彿脫胎換骨又有莫大進益!

  “天兵下北荒,胡馬欲南飲。橫戈從百戰,直為銜恩甚。”

  歌詞驟然一換,剛剛不知不覺只剩下公孫大娘一人獨舞劍器的場中,驟然間又是三人登場。這一回三人之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銀盔小將卻是帶著面目猙獰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環在烈日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她手持彎刀和另兩人堪堪戰成一團,一時刀光如圓月,劍光如匹練,交相輝映讓人目不暇接。而收勢而立的公孫大娘策馬徐徐退後,隨著驟然接上聲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聲,她手中一對劍器驟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間一夾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剛剛分出勝負,銀盔小將的兩個對手濺血倒地的戰團之中躍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何當破月氏,然後方高枕。”

  眼看那頭戴猙獰面具的銀盔小將差之毫釐地避開了那躍馬下擊,繼而幾個翻滾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如釋重負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響起了無數惋惜的嘆氣聲。就在這時候,一度漸漸壓抑下來的沉悶鼓聲突然間又高亢了起來,橫笛聲和琵琶聲亦是隨之奏出了雄壯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詞聲,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兩個的唱和聲。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

  就在這歌聲連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時候,杜士儀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總覺得那本應和諧的樂聲歌聲舞姿之中有什麼不太協調。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的王維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來:“那琵琶聲音不對!”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1 07:33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四章 救場如救火

  張旭和吳道子都絲毫沒有察覺到王維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王縉和杜十三娘卻都驚覺了過來。然而,看到杜士儀打了個手勢表示讓自己只管定心觀賞,杜十三娘猶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縉眼看杜士儀二話不說就起身帶著王維悄悄從後頭退了出去,繞了一大個圈子往那邊廂一大塊帷幕遮蓋的樂師班子後頭悄悄行去,他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裡卻是一個極其傲氣的人,和這杜十九郎的關係,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場中劍舞正酣,四周觀賞今日劍舞的賓客們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公孫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個舞者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時悄悄隱入了那帷幕後頭的杜士儀和崔儉玄。而他們的突然到來,卻讓馮家三姊妹齊齊嚇了一跳。年紀最小的馮三娘險些把詞都唱錯了,等認出杜士儀,她的臉上方才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一面唱著,目光卻始終隨著這不請自來的兩位客人移動。

  “二位郎君,這裡閒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驟然驚醒,一個激靈便彈起身上前阻攔,然而,他一看到杜士儀便發出了一聲驚咦,下半截話立時說不下去了。等到杜士儀和王維聯袂來到一個正在彈奏琵琶的老樂師面前時,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卻只見那樂師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赫然只見一點點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彈撥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勉力苦撐,頓時心裡咯噔一下。還不等他開口問些什麼,就只聽王維低聲問道,“別硬撐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來的樂譜?”

  那樂師滿頭大汗微微頷首,一時目視身側一軸書卷。王維當即二話不說拿起來展開在手,幾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一旁的杜士儀知道這種臨場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維是最可靠的。因而,他側頭掃了一眼身邊這僧人,若有所思地說道:“明光師傅怎會在這兒?”

  “今日安國寺高朋滿座,主持怕公孫大家這裡有什麼事情照料不及,就囑咐我來看看,若有需要就打個下手。”明光昨日聽說公孫大娘接待了羅盈帶去的那一位男客,聽說人逗留許久方才離開,此刻再見人不禁吃了一驚。然而,看到杜士儀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決的臉色,他想起羅盈眼下的處境,心裡委實決斷不下。然而,還不等他想到什麼由頭開口,就只聽那邊廂王維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杜十九郎,快來幫忙!”

  杜士儀回頭一看,卻發現王維已經接過了起頭那老樂師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撥弦,幾乎天衣無縫地堪堪接上了剛剛的樂曲。他慌忙上去將那整個人委頓於地的樂師攙扶起來,又以目示意明光過來將其扶到一邊,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兩下,見那樂師死死咬著嘴唇,面色更加難看,他頓時心中咯噔一下,隨即低聲問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絞?”

  “是,右邊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彷彿整根筋都繃緊了。”

  他問得直接,那老樂師想起此前在登封時杜士儀相助之情,勉強奮起餘力解釋了兩句。此時此刻,杜士儀再無猶疑,立時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囑咐道:“我眼下沒帶針具,勞煩明光師傅找個懂得行針用灸的,先給他行針肝經的太衝到行間,可以暫緩疼痛,然後再設法找個大夫好好調治。”

  等到這邊廂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頭,瞥見馮家三姊妹雖還在唱歌,三雙眸子卻都盯著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樂聲終於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見一身戎裝的公孫大娘突然闖了進來,面色冷厲地問道:“怎麼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劍舞竟是已經完結,這會兒外頭采聲雷動,可公孫大娘看看站在那兒的杜士儀,又瞧瞧從容坐在樂師位子上的王維,絲毫沒有初演第一幕大獲成功的喜色。尤其是當杜士儀三兩句解釋了那老樂師犯了急症,被明光攙扶了下去安頓,她的臉上更是為之一變。儘管剛剛那曲子的銜接外頭幾乎聽不出什麼變動,但她用這樂師康老已經是許多年了,那細微的樂聲以及感情變化她聽得一清二楚。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衝著杜士儀襝衽施禮道:“沒想到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場,妾身感激不盡。”

  “這一次可不該歸功於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來。公孫大家,這就是在兩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見杜士儀向自己頷首微笑,王維方才抱著琵琶站起身來,等到公孫大娘上前拜謝,他連忙謙辭了兩句,隨即便看著杜士儀說道:“雖則剛剛勉強接上了,但畢竟本來就所剩無幾,所以方才沒出紕漏。這第一曲的譜子我還熟悉,可我剛剛隨眼一掃,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儀頓時忘了公孫大娘就在身邊,指著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說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維從杜士儀那雅席的絶好位置,以及他帶著自己進入此間時,那歌姬三人以及樂師們的反應,還有此時公孫大娘闖進來後的微妙神情變化,便知道杜士儀和公孫大娘恐怕交情極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將道:“別說這會兒沒有別人可以頂的上,就是公孫大家這重臨洛陽的第一場劍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遺憾,杜十九郎莫非過意得去?我的辦法很簡單,其他人不是橫笛便是銅鈸鑼鼓,現找樂師來不及,所以,剛剛送走那個樂師演奏的曲子,我們倆輪流頂上,一來有時間熟悉樂譜,二來也可以稍稍輕鬆一些。”

  杜士儀瞥見公孫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邊馮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聲,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這麼信任我這個才跟著二師兄學了兩年裴家琵琶的門外漢,硬是要趕鴨子上架,那麼我只好豁出去試一試了。”

  “兩年?”王維愣了一愣,隨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說起來,你當初在畢國公竇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學琵琶只一年時候的事了?那還有什麼說的,如今又多學一年,自當更加駕輕就熟。公孫大家覺得可是?”

  見公孫大娘莞爾一笑,馮家三姊妹亦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就連那幾個演奏其他樂器樂師,對他和王維這兩個顯見出身衣冠戶的士人自然敬重備至,沒一個人說喪氣話,也對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儀頓時無話可說。想到自己名義上只學了兩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塊,也不過稍遜於王維的經驗,他不得不點頭答應。因而,等到岳五娘滿頭大汗團團謝完了賓客繞到這帷幕後頭,看到的便是杜士儀和王維這兩個不速之客拿著樂譜輕聲探討的場面,一時目瞪口呆。

  “師傅……這是怎麼回事?”

  “出了點小事,於是杜十九郎帶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來救場。虧得如此,否則接下來就要靠單人琵琶硬撐了。”公孫大娘眉頭一挑,繼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五娘,預備下一場,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場,務必賺一個滿堂彩才行!”

  “師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絲毫沒察覺她進來的杜士儀和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這三年勤學苦練,不就是為了如同師傅一樣傲然綻放的一天?

  第一曲劍舞過後,在經歷了有些漫長的等待之後,一眾賓客方才等來了姍姍來遲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來的女子並非身穿戎裝,只見她一身胡服,面上嬌艷如花,乍一眼看去彷彿尋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靜靜動作嫻熟地在織機旁紡紗織布,不時長吁短嘆。直到那清脆的歌聲再次隨著柔和的橫笛和琵琶聲響起,眾人方才意識到了這新的一曲劍舞為何。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這一首自北朝以來在民間流傳甚廣的木蘭辭,在座眾人幾乎無人不會背誦。因而,面對岳五娘當眾換上男裝,當眾披甲戴盔時,不少貴族仕女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嘆聲。

  自從太平公主以來,女扮男裝已經成為了豪門貴第千金貴婦毫不避諱的風俗,再加上唐初平陽公主便曾經率領娘子軍征戰戍守,於此節分外有共鳴,因而當馬匹上鞍戴轡,岳五娘躍身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聲彩,一時間眾多女子全都為之附和,就連剛剛一直見兄長不歸而心中擔憂的杜十三娘也為之面露激動,拳頭亦是攥得緊緊的。而王縉則心不在焉地想著剛剛兄長派人來命那僮兒拿過去的琵琶,有心也過去瞧瞧怎麼回事,可因為人帶過來的話讓他留著稍安勿躁,他不勉強自按捺繼續盤腿坐著。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馮元娘這歌聲嘶啞中帶著不遜於男子的渾厚。儘管和兩個妹妹相比,她從來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儀那琵琶聲正好用掃指表現那一場場激烈的戰爭,配合她喑啞的歌聲,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協調感。就連趕了杜士儀上這一場,自己正在緊急重溫接下來那一曲劍舞所用長曲的王維,也不禁抬起頭來若有所思望了杜士儀一眼。

  還說才學琵琶兩年,恐怕辜負所托,可他從小浸淫樂理音道,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杜士儀的音感實在是好得很!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2 12:33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五章 驚鴻一曲震天地之上

  儘管公孫大娘並不是第一次來洛陽,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場不少賓客都曾經目睹過她那精采絶倫的劍器渾脫。這其中,張旭當初在河南鄴縣時,更是公孫大娘連演三場,他連看三場,一時靈感大發,一手草書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對今日公孫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彷彿精采不斷的劍舞,他已經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劃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滿了塵土,甚至還有擦破的痕跡,他卻絲毫沒有察覺。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蘭辭》,一曲《鄰里曲》,一曲《西河劍器渾脫》,如是四曲過後,當收勢而立公孫大娘含笑說接下來是最後一曲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發出了驚咦聲。然而,面對顯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們都意識到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逝去,面對公孫大娘悄然退場,原本一片安靜的四處雅席,方才再次傳來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就連一直沉醉其中的張旭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側頭一看,卻發現吳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現出了幾個人物輪廓。

  “你這是……”

  “這安國寺的幾處壁畫我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有動筆,今天觀這劍舞,終於是有了靈感,如今只等公孫大家最後一曲。”吳道子一面說一面興緻極高地拍了拍手,絲毫沒有在意張旭看著自己面前那個涓滴不剩的酒葫蘆,滿臉古怪的樣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發現後頭只有王縉和杜十三娘,王維和杜士儀都不見蹤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問道,“奇怪,那兩人到哪兒去了?”

  張旭懶洋洋地掃了一眼身後,托著下巴思忖片刻,這才嘿然笑道:“管他們幹什麼去了,若非他們讓出了這好位子,咱們也沒有看得這般暢快!你我不妨猜一猜,這最後一曲該當是何等形式?會不會是棄銅鈸戰鼓橫笛琵琶等等全數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反駁的聲音:“絶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來了。”

  眼見張旭和吳道子同時回頭看了過來,儘管知道這二人在洛陽名聲赫赫,但王縉年輕氣盛,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後,阿兄還讓人要走了家傳的紫檀琵琶,應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確定,待會兒絶不會是默舞!”

  否則王維和杜士儀怎肯錯過觀瞻最後一曲的機會!

  杜十三娘眼見張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彷彿透出某種犀利的光芒,而吳道子則是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她咀嚼著王縉這話,不得不承認杜士儀和王維這一去不回,真的極有可能是拿著琵琶到後台去了。因而,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便低聲說道:“二位,還有王郎君,請不要相爭了,橫豎不過片刻便是公孫大家最後一曲……王郎君,你覺得剛剛那樂聲……剛剛那樂聲……”

  “此前一曲,應該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縉自信滿滿地挺直了腰,面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從小習練琵琶,我們兄弟幾個都常常在旁邊聽,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尋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擔保確鑿無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遜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應該就換人了,第二曲《木蘭辭》許是杜郎君,第三曲《鄰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劍器渾脫》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時就要見分曉了!”

  張旭和吳道子對視一眼,面對這個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儘管兩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幾分興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說了,顧不得男女有別,挪過去少許向王縉旁敲側擊詢問了王維的琵琶技藝,待聽說五歲開始學,至今已有十餘年,她不禁露出了極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長不過練了兩年,她那臉上又流露出了幾分擔憂。

  王縉見杜十三娘突然發起呆來,不禁奇怪地喚了一聲道:“杜娘子?怎麼突然臉色不太好?”

  “嗯,沒事,多謝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躊躇片刻方才低低說道,“可我家阿兄……阿兄總共只學了兩年多的琵琶。”

  這聲音儘管不大,但對於王縉來說,卻是足以讓他瞠目結舌的奇聞。而前頭的張旭和吳道子正等著這壓軸大戲,此刻也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吳道子便笑著說道:“哎呀,看來這世間真的是無奇不有,既有張師這樣嗜書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這種學書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畫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兩年就能彈好琵琶的,正可謂是天下何處不英傑?”

  “沒錯,真是天下何處不英傑!”張旭半點不謙虛地將這番讚譽照單全收,隨即才索性無所顧忌地就這麼橫躺了下來,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就等著這最後一曲,能不能讓我多一些收穫了!”

  外頭賓客們正心急火燎等著壓軸好戲的時候,帷幕之後的人們也同樣在糾結這最後一曲壓軸劍舞。除卻王維千鈞一髮之際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儀奏了兩曲,王維卻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過去。雖是杜士儀竟責任重些,但畢竟最要緊的是最後那一曲。

  因為這壓軸的這一曲《楚漢》,乃是公孫大娘在汴州獻藝時,得了一個瞎眼老樂師的古譜相贈,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樂師參詳整整一年多,這才好不容易補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這兒的這個樂師對於彈奏此曲自然是滿臉難色,就連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維,面對中間最高潮部分大段大段高難度指法的樂章,也一時有些為難。

  見杜士儀亦盯著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維忍不住出聲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儀這才恍然回神。見公孫大娘面沉如水,王維則是滿臉躊躇,他突然輕咳一聲道:“王兄倘若不介意,這一段讓與我如何?”

  王維一時大為訝異,就連公孫大娘亦是吃了一驚。然而,當杜士儀拿過那把烏木琵琶,輕撥琴絃試了幾個音時,兩人不覺都是眼睛一亮。此時此刻,他們也顧不上考慮這其中緣由,王維當機立斷地說了一句都交給你了,便去抱著琴譜繼續發狠鑽研,而公孫大娘則是微微一笑,二話不說便去整理那劍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樣的劍器。只有眼下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閒得有些無聊的岳五娘湊到了杜士儀身側,饒有興緻地看著他那手指在曲譜上掐掐劃劃。

  時間須臾便過去了許久,耳聽得外頭漸有催促的喧嘩聲,公孫大娘從劍囊中揀選了一把長度最長,劍柄上並未懸掛劍穗的,又任憑人為自己重新披掛整齊,這才回頭看著王維和杜士儀問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預備得如何?”

  王維長長吐出一口氣,倏然抬頭說道:“應是能應付過去。”

  杜士儀則是再次確定這一段高潮的樂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並不多,此刻他強行記下了幾處變化的地方,便抬頭說道:“我這兒也預備好了!”

  外間各處雅席之中的賓客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東南角一處並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個斜倚著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個下衫帶著明顯酒漬的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敲著一旁的憑幾,好一會兒方才說道:“我讓你去請張伯高,不過是一個由頭。他性子桀驁狂放,否則也不會時值今日也只能當區區一小官。可是,你居然會不曾見到貴主便這樣狼狽地退了回來,你這是辦事還是招禍?”

  “主人翁……”

  “不用說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想到天子駕返京城,因自己剛剛病了一場,憐自己年老體弱,吩咐繼續在東都慈惠坊的私宅榮養,他即便自忖還不到那挪不動的地步,卻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張說從荊州長史任上轉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顯然即將大用。

  他當年費盡心機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將猛虎出柙,他卻已經垂垂老矣再無餘力,焉能不憂?而且,當年他把張說趕出去的時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兩位貴主,對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來對宰相彷彿別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會微服男裝到此觀瞻公孫劍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門,預備以張旭當成由頭,繼而再編排一番偶遇,攀談幾句,可卻被眼前這個愚蠢的傢伙給完全敗壞了!

  連偶遇都不會設計安排,他怎麼就用了這樣的人?

  姚崇已經懶得再吩咐什麼,正要示意人退遠些,突然之間,他就聽得那喧嘩催促的聲音之中多出了悅耳的琵琶聲。儘管今次並不全是為了公孫劍舞而來,可當年太平公主得勢,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時,曾經看過公孫大娘一曲劍器渾脫,和如今比起來無論氣勢身段都遠遠不如。因而,他索性拋開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中。果然,儘管此刻竟沒有銅鈸橫笛戰鼓助陣,可那琵琶聲激揚清越,竟是輕而易舉就讓四周圍平靜了下來。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誰輕呼了一聲:“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2 09:30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六章 驚鴻一曲震天地之下

  劍舞原本有曲無詞,然而,公孫大娘自從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過後,之後輾轉各州縣獻藝的時候,往往都是以雄渾有力的詩賦唱詞,然後將人們耳熟能詳的那些劍舞套曲做出少許改動,再將各種劍器渾脫的套路做出適當變換。因她原本就劍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詩賦無不是蕩氣迴腸,除卻少部分人斥之為離經叛道,大多數觀賞的賓客都讚口不絶。因而,當此刻這琵琶樂聲先行響起,卻並沒有如同此前那樣配上唱詞的時候,各處賓客全都有些詫異。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時仔仔細細側耳傾聽起了曲子。

  “是新曲……”

  “這調子我一二十年前彷彿依稀聽過,只是輾轉多年,竟不曾再聞了,應是古曲無疑!”

  “這彈琵琶的人輪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聞,這彷彿是軍中長號……啊,公孫大家登場了!”

  儘管仍是一身戎裝,但當公孫大娘此番單人單馬持劍躍上場中,在那雄壯的曲聲之中,所有人彷彿都依稀能察覺到一股悲壯淒絶的氛圍。起頭議論琵琶曲子的話語聲都一時消失無蹤,尤其當公孫大娘掣劍在手,隨著那寬廣雄渾的樂聲緩緩舞動,狀如校閲麾下無數兵馬誓師出征的時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覺放輕了呼吸聲。

  前頭師傅那矯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過頭來看此刻抱著那紫檀琵琶專心致志地演奏,渾然不覺額頭上已經油光一片的王維時,她卻忍不住又感覺一顆心高高懸起。下一刻,就只聽原本那雄樂驟然一變,竟是變得深沉而緊張了起來。恍惚出神的她只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天低雲暗,秋風瑟瑟,夜色籠罩四野的殺機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轉頭再去望公孫大娘時,但只見她的劍勢也從最初的沉著雄奇突然變得有些疲憊荒疏,隱隱之中透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大意。

  然而,只剎那間,那彷彿讓人的心綳得緊緊的樂聲陡然直升,號角聲、戰鼓聲、拔劍聲、馬嘶聲……所有聲音彷彿倏忽間都聚集在了一起,進而完全迸發了出來。場中的公孫大娘亦是揮劍四顧縱身殺敵,那一把迥異於往日女子所用輕靈劍器的長劍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現出劈砍刺等等軍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戰甲見此暈染開的處處血跡,以及那奮不顧身的劍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處雅席上傳來一聲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聲音,而琵琶聲恰在此時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緊跟著又是一連串跌宕起伏的音節,彷彿依稀能讓人聽見刀槍劍戟交錯撞擊的聲音。

  正在王維身邊的杜士儀見其不過只奏了這一小會兒,就全身大汗,整個人心無旁鶩眼無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剎弦表現刀劍相擊聲音的技法簡直爐火純青,縱使他也曾經親眼見過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歎為觀止。然而,他知道接下來便是自己自告奮勇接下來的最要緊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便將琵琶豎抱了起來。當王維那邊廂聲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間,他幾乎天衣無縫地用夾掃之音接了上去。

  除卻場下極少數人,正在場中央的公孫大娘知道此處方才是真正的關鍵,當聽到杜士儀竟是堪堪接上的時候,她終於為之如釋重負。今日這一曲《楚漢》,乃是她苦心孤詣預備了將近兩年的大作,此刻耳聽得那樂聲猶如雄兵百萬席捲,又猶如鐵騎雷霆萬鈞撲面而來,她自然而然便展現出了那種徹底放鬆的姿態,手中長劍一改此前彷彿是不遺餘力的奮不顧身,而是帶出了幾分隨意。那一道道彷彿興之所至的劍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條條殘影,直叫人瞠目結舌無以出聲,而直到這一刻,這一曲《楚漢》自開始以來,沒有響起過一次的歌聲終於彷彿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隱隱傳來。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最苦戍邊兮日夜徬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崗。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空床?白髮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家有餘田兮誰裹蒿糧?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壯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漢王有德兮降軍不殺,指日擒羽兮玉石俱傷。我歌豈誕兮天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為渺茫。”

  那悠遠而哀怨的歌詞在場中上空迴蕩,雅席中不少感情豐富的女人們聽著聽著,都不由得為之深深動容,如杜十三娘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淚。而即便是男人們,面對同樣蒼涼刺骨的樂聲,長吁短嘆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擱著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雙手之中,心中對那種英雄末路的蒼涼竟是感同身受。

  如項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窮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幾度沉浮,拼了一輩子,到頭來便是如此下場嗎!

  雖仍是青春年少,但卻看多了生死和傾軋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側頭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說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顧非得來觀瞻一回,這曲樂也好,歌聲也好,劍舞也好,全都是冠絶一時,我竟從未得聞!”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對剛剛故去祖母的想念,這會兒哭得眼睛紅腫,就連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紅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來,是為了瞧瞧杜士儀和公孫大娘之間究竟是什麼關聯,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別人卻還對阿姊糾纏不休。她接過一旁同樣眼圈發紅的侍女遞來的一塊冷巾覆在臉上,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帶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孫大家的劍舞確實是一時絶妙……無上道師恕罪……我失態了……”

  前頭眾賓客感同身受,後頭的杜士儀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還喃喃自語一遍一遍記著的什麼推、拉、挽、搖指之類的手法,此時此刻他早已丟在了腦後,但雙手卻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絃上跳動彈撥,那一個個音符不但重重撞擊在別人心中,也彷彿奏響在他自己的心中。隨著楚歌漸漸止歇,那種金戈鐵馬呼號震天的場面再次重臨,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蒼涼,直到劃下了最後一個音符,旁邊的王維慢起撥弦緩緩再奏,他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竟似乎癱軟了下來。

  這種節奏,這種演繹……竟是他從前至今最淋漓盡致的一首曲子!

  而場中的公孫大娘在那猶如馬蹄聲的樂曲中,俶爾之間竟是頭盔掉落,一頭如雲秀髮便就此散落了下來。然而,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失誤,當她脫手擲出手中長劍,那道劍光帶著猶如風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時候,四周更是一絲聲音也無,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采聲雷動的場面在此刻這一曲中竟是從不得見。只當她踉踉蹌蹌走向那脫手長劍的時候,場下方才發出了聲聲驚咦。而與此同時,歌聲方才再次響起。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連三遍歌聲中,公孫大娘方才輕輕拔起了長劍,一振手腕一抖,卻是再次舞起了劍。和此前那般迅疾劍舞不同,這一套劍舞緩慢而又沉滯,帶著迥異於尋常女子劍舞的雄渾力道,與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歌聲相佐,越發讓人感覺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涼。先頭那一首楚歌,已經讓人明白這壓軸一曲竟是重演楚漢相爭十面埋伏,此刻儘管在座眾人都知道項羽別虞姬,是在突圍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嘆息了起來。

  漸漸地,劍舞由慢轉快,但只見公孫大娘那一頭秀髮在劍光之間跳躍,越髮帶出了幾分凝重的悲意。隨著她的劍光緩緩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個人頽然倒地的時刻,那琵琶彷彿突然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哀鳴,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聲如裂帛的樂聲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圍竟是一片死寂,彷彿連呼吸都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覺中涕淚交加。

  場中公孫大娘久久未起,場後王維抱著自己從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岳五娘和兩個師妹並馮家三姊妹呆呆地看著彼此,而杜士儀則是盯著雙手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猶如雷動的喝采聲方才把他們從夢中拉了回來,岳五娘幾乎不假思索地拉著兩個師妹以及馮家三姊妹出場,就連那如夢初醒的樂師亦是拍了拍雙頰,和笛師鼓手一塊出去,唯有杜士儀和王維你眼看我眼紋絲不動。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聞如此絶妙的曲子!”王維捏緊拳頭奮然起身,眼神中儘是激動的光芒,“雖說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夠僥倖未曾錯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說的沒錯,今天確實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邊,見場中那些人受萬眾追捧的情景,杜士儀若有所思回頭沖王維說道,“咱們該回去了吧?”

  話音剛落,王維尚未來得及回答,就只聽得外頭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今日這壓軸的《楚漢》,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詳。奴一介女子,不及當年霸王萬分之一,然則自小學劍器,不免沾染了幾分男兒意氣。奴蒲柳之姿,飄零之身,這些年多有人提親求娶,故而今日便以這壓軸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劍舞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雖一介女流,不過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鋒伏劍明志而已!”

  這錚錚之語一時讓場中一片死寂,原本心頭已經輕鬆下來的杜士儀更是為之大吃一驚。他原本只以為這一曲楚漢作為壓軸,是公孫大娘希望這一場一鳴驚人,卻不料還有藉此明志之意!

  而公孫大娘環視眾人一眼,彷彿沒看到別人臉上的驚異,從容一笑道:“話說回來,這一曲《楚漢》原本是奴與樂師康老潛心兩年預備的曲目,卻不料適才他突然發病不能奏樂,多虧了杜王二位郎君齊心相助。如今曲終舞結,奴卻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2 07:28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七章 聲名鵲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縉幾乎同時低低驚呼了一聲,隨即都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兒時也學過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後就一度全都擱下了,後來哪怕是在東都寄居崔宅期間,她多數時候如饑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習字讀書,明禮學算,這些兒時技藝卻少有時間習練。可正因為學過,她知道那一曲演繹成功有多難,至少就連學過三四年的她,也絶不可能企及那樣的高度。而王縉畢竟是家學淵源,即便對琵琶沒有兄長那樣熱衷精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難度。更何況,杜士儀王維二人只是去救場,應該沒有事先接觸到曲譜的機會,如此一來,他們這一番臨場發揮決計是令人歎為觀止。

  張旭看著地上那酒葫蘆,面帶惋惜地嘆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當浮一大白……唉,酒帶少了!”

  吳道子同樣滿臉鬱悶地說道:“早知道,就該把那劍南燒春帶上一甕來!”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賓客自然更加一片嘩然。當那邊廂同樣一身白衣的王維和杜士儀聯袂出來,含笑團團一揖行禮,有認得前者的立時出聲叫道:“原來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日這一曲《楚漢》如此絶妙!”

  儘管杜士儀不如王維周遊兩京名聲斐然,前時在東都逗留期間,總共只在畢國公竇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別館的飲宴上露過兩次臉,但此刻仍然有人認出了他:“原來公孫大家竟是請的當初為作劍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聲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遠的一席。他這一發話,四座自然有人相詢,那人便笑著說道:“諸位不知道麼?杜十九郎是嵩山懸練峰盧公高足,去年奉師進京,先在畢國公宅做胡騰詩,又在玉真公主別館一蹴而就題二十酒籌,如今坊間已經多用這新籌行酒令了!而且,當初在畢國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驚四座,為畢國公夜宴增色不少,今日又有這救場之舉,足可見曲藝精妙!”

  杜士儀聞聲望去,見出聲的那三十出頭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別館見過的苗晉卿,想起崔五娘說其上一科進士及第,制舉應文辭雅麗科又奪下第二,卻多次替自己揚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頷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們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會雜談辯難之類的雅事時,見王維神態自若一一應下,他正尋思著,卻不想耳畔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

  “杜郎君,東都亦是權貴如雲,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長安,該長袖善舞的時候還需長袖善舞!”

  這話王維也聽得清清楚楚,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杜士儀笑道:“公孫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過是在眾人中間混個臉熟而已!”

  公孫大娘好意提點,王維亦是如此建議,杜士儀還有什麼話好說,只能一一答應了下來,一路回自己那邊的雅席時,他忍不住低頭屈指一算,竟是接下來十餘日都排的滿滿噹噹。算算近日之內便要啟程赴長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杜十九!”

  會叫他杜十九的人,這天底下極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幾個顯然是男裝女子打扮的人當中,站著那個身形容顏全都異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頭痛了起來。然而,他一聲九娘子剛出口,卻只見被眾人簇擁在當中,年約三十許的男裝麗人衝著自己微微頷首道:“從前曾聽無上真提過,道是杜十九郎急才無雙,今日再見,卻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絶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園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夠匹敵。”

  杜士儀記得玉真公主法號無上真,此刻聽這男裝麗人竟是隨意直呼這法號,又有崔九娘在側,他立時隱隱猜測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時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時謙遜道:“這一曲《楚漢》只有當中一段是我所奏,其餘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詩賦,我已經聞名多時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兩人,見王維行禮不迭,她又微微笑道,“異日若有機會,倒是想請二位郎君為我和無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日賞得好曲好舞,更親眼目睹公孫大家以那最後一曲《楚漢》自抒心志,著實不虛此行。也該回去了……九娘!”

  儘管還想留下來看看,可金仙公主發了話,崔九娘也不好違逆,只能往杜士儀身上瞥了又瞥,最終連話都沒說,只給了一個你小心些的凶巴巴眼神,繼而就跟著去了。她這一走,杜士儀方才看著一旁剛剛見禮之後就沒多說話的王維,苦笑著解釋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來招搖,常有被人認錯的。至於另一位……”

  “可是八仙媛?”

  對於兩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間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卻也顯得隱晦。因而,杜士儀笑著點了點頭,待到回了自己席間,見張旭依舊高臥,吳道子卻不見蹤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見王維被王縉拖到一旁盤根問底去了,他就對滿臉欣悅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讓你擔心了一場。我也不知道陪著王十三郎走這一趟,竟是消彌了一場危機。救場如救火,也沒來得及對你說。”

  “阿兄總是這樣。”雖則皺了皺眉頭,但杜十三娘的眉間立時綻放出了無窮無盡的歡喜,“不過,只要阿兄高興,阿兄揚名,我就歡喜。”

  “只要阿兄名動兩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覺得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麼都幫不上,心裡才過意不去!”那邊廂王縉對王維竟也是說出了幾乎相同意思的話,隨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聲一響起我就聽出來了,只可惜了公孫大家的劍舞,你完全沒見著!”

  “日後總有機會。”

  今日本是來觀劍舞,陰差陽錯之間,卻是親自奏了一首自己從沒聽過的新曲,對於王維來說,已經足以彌補那缺憾了。待到杜士儀攜杜十三娘過來,他急於回去記下曲譜,因而約好再見之日便匆匆帶著王縉告辭。而這時候,杜士儀方才若有所思地對杜十三娘問道:“十三娘,剛剛在這兒的那位吳狂呢?”

  杜十三娘卻不認得張旭和吳道子,聽杜士儀直呼其人為吳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邊廂的張旭耳朵卻尖,他坐起身來,不緊不慢地說道:“吳兄答應畫這安國寺的各壁題畫已經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現在。他剛剛讓人備酒,準備沒日沒夜趕工把這些壁畫給畫完,說來安國寺還真得要謝謝公孫大家這連番劍舞!對了,杜十九郎你要是日後有空,不妨來溫柔坊找我張顛。你那曲子雖說不如公孫大家,但至少聽了之後我還能寫幾個字!”

  見張旭說完之後就頭也不回地站起身,就這麼趿拉著鞋子緩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於色。可一看杜士儀面無慍色,她不禁奇怪地問道:“阿兄,這人好生無禮,你怎麼都不生氣?”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不是狂人,寫不出狂草!”

  杜士儀笑著伸了個懶腰,見四處雅席之間的賓客已經漸次離開,他本待也要動身回去,可才走了兩步卻依稀覺得有什麼事情忘記了。絞盡腦汁思量了好一會兒,他方才記起之前那犯了病的樂師康老,還有那個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時連忙招手叫來一個小沙彌問了一聲,帶著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趕了過去。待一路繞到了寺後一間精舍,他恰是看見明光守在門前,上前詢問後得知康老經過大夫診治,如今已經睡了,應是飲食吃壞了肚子,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即便突然問道:“我還有另一件事要請教,昨日我來時引路的那小沙彌羅盈,人到哪兒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儀突然問到此節,面上一時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慌亂。在杜士儀的目光直視下,他遲疑許久,這才坦言說道:“昨日寺中精舍除卻公孫大家一行人,還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潛入公孫大家精舍,一時間鬧騰了起來,羅盈興沖沖抓賊不成反被人誣,主持不得已之下,答應了王大郎要處置他。”

  說到這裡,見杜士儀面色遽變,明光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無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國公王大將軍之子王守貞王大郎,今早已經走了。若羅盈留在寺中,只會讓人惦記,主持把他暫時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頭打算立時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來就對王大郎說將人逐出了安國寺,他總不至於一味胡攪蠻纏。”

  聽著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頭。而對於昨日見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儀來說,惋惜兩個字卻道不盡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開口說道:“他天性淳樸,無端恐怕遭此污衊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處?”

  見杜士儀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猶豫了片刻,隨即才直言說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個人過去恐怕不便,我帶路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3 09:29 A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八章 色戒嗔戒

  儘管杜十三娘也對杜士儀提到的那個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儀不想帶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說歹說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車,又特意吩咐跟出來的崔家從者務必把她們送回永豐裡崔宅去。等目送著車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頭對明光點了點頭,示意其帶路。

  敦化坊位於長夏門大街東,北第五坊,與永豐坊隔街相對。儘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樣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門,杜士儀便感覺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絶的裡坊不同,這裡進進出出的人彷彿並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閒,大街小巷都瀰漫著一股從容雅靜甚至於有些慵懶的氣氛。而這種懶散的氣氛在馬前頭戴斗笠帶路的明光帶著他和闐陌路過一座宅第大門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他在洛陽見過的其他朱門貴第,門前豪奴無不是極盡嚴整,可這邊已經斑駁掉漆的大宅門口,兩個十歲出頭的僮僕一邊一個坐在台階上,腦袋一點一點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門樓題著陸宅二字,且門前列戟,顯見是有相當權勢的人物,過了其門前之後,杜士儀忍不住開口問道:“這陸宅之中所居的是誰?”

  “這兒是太子詹事陸公的宅子。”明光見杜士儀面露沉吟,便又補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陸公。”

  果然是提倡無為而治的陸像先!

  而當轉過街角的杜士儀再次路過一處規模不遜於陸宅的朱門繡戶,明光解說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東都的宅子時,他的臉色就更微妙了。這兩位都曾經是宰相,一個提倡仁恕教化清靜無為,一個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終於明白這陸宅門口的懶散景象,乃至於這敦化坊中的慵懶氛圍是怎麼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說,這坊中原本還有其他官員,因陸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員遷居此坊,兩家子弟往往前往拜會結交,可話裡話外卻都是一個意思,便是希望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夠正風氣揚風尚,宴飲娛樂都要有所節制云云……長年累月下來,此坊能夠留下來的除了少數個性恬淡的官員,就是那些處士居士,甚至還有不少不願意去大寺之中掛單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師在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為了接待從外地遠道抵達洛陽,卻不願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侶,沒想到這次居然派了別的用場。”

  明光叩響了院門好一會兒,裡頭方才有人來啟門,卻是一個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衝杜士儀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頭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開了門,自己轉身一溜煙就跑了,一面跑還一面在口中叫道:“羅盈,羅盈,寺裡派人來接你啦!”

  一個阻止不及,明光沒好氣地罵了一聲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儀不禁為之莞爾,進門之後示意田陌掩上了門,他便四下掃了一眼。這座宅子顯見是極其常見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種著一棵大槐樹,樹幹又粗又大,冠蓋如雲,彷彿很有些年頭了。如今這時節,枝頭上已經抽出了不少碧綠的嫩葉,看上去顏色鮮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來了!”

  看到明光幾乎拎著人的脖子將羅盈帶了出來,杜士儀想起昨日那幾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讓他詫異的是,那羅盈面對他的到來,面上露出的不是驚奇,反而是一種莫名的心虛,即便在明光的催促聲中,小和尚依舊垂著腦袋一聲不吭,讓明光一時極其惱火。

  “羅盈,我剛剛怎麼對你說的,杜郎君是特意來看你的!”

  杜士儀昨日只是覺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聽說了昨天夜裡那一番變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興趣,可此時此刻,看見羅盈咬著嘴唇死硬不做聲,他的心裡不覺就生出了幾分疑惑來。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掃了好幾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個地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師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麼沒戴在手上?”

  明光聞言不禁鬆開了手,而這時候,羅盈方才如遭雷擊似的徑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會兒,他才哭喪著臉抬起頭來,訥訥解釋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著,索性從床上爬起來到寺後竹林裡溜躂幾步,可沒想到居然遇到幾個黑影鬼鬼祟祟要翻牆。我沒多想就衝上去阻攔,後來就驚動了裡頭的公孫大家她們。可這時候,那幾個傢伙倒打一耙,竟然說我是意圖不軌……”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惱:“手串肯定也是那時候丟的……要不是沒了趁手的齊眉棍,我非得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那個熟悉的名字驟然入耳,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卻沒這麼多體會,見小和尚直到眼下這會兒還在唸唸不忘報仇云云,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腦袋上狠狠敲了兩下,這才怒聲說道:“還說什麼報仇,要是你那會兒直接大聲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驚動了,他們必然會知難而退,哪裡會有接下來的麻煩?主持為了保下你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就應該好好反省反省!再說,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去竹林幹什麼,別人告你意圖不軌難道說錯了?還弄丟了杜郎君昨日才剛剛送你的東西,剛剛只知道一味矇混,連個擔當都沒有!”

  “我沒有意圖不軌,我也不是沒擔當!”

  小和尚使勁嚷嚷了一句,見明光撇下自己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頓時急了,上前使勁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聲明光師兄,他就只聽嘶啦一聲,那僧袍竟是給他拽破了一個大口子,可明光卻絲毫沒有理會,竟是就那麼大步出了門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心中氣苦,一屁股坐下來就把頭埋進了雙膝之間。可下一刻,他就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腦袋上摩挲了兩下。

  “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那位明光師兄應該也是一時被你氣得不輕,回頭就沒事了。”

  “我才沒哭!”羅盈一下子抬起了頭,使勁抽了抽鼻子便支撐著站起身來,昂首挺胸地說道,“杜郎君,是我對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丟了。”

  “丟了就丟了,那種混戰的時候也怪不得你。不過……”杜士儀突然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說道,“昨夜你跑到竹林裡頭究竟是幹什麼去了?”

  面對這個問題,小和尚頓時面色刷的就紅了。原想囁嚅著遮掩過去,可想起明光才罵他沒擔當,他把心一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著牆……只要知道岳娘子在裡頭就好。”想到自己雖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長大,如今卻連犯了嗔戒色戒,羅盈那臉上更是紅得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欲蓋彌彰似的慌忙解說道,“我真的沒想其他,就想隔著牆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圖不軌……”

  “好了好了,不用說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趕出去了,也不會煞費苦心把你先送到這兒。”杜士儀打斷了小和尚反反覆覆就只一個意思的解釋,這才笑著說道,“之前你那明光師兄帶我過來的時候,說起要儘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風頭。你剛剛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學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塊學的棍術。公冶先生只教過我如何站樁,比寺中武僧的站樁累多了。”說起這個,小和尚的臉上立時神采飛揚了起來,“少林寺的師傅們好厲害,怪不得當年曇宗大師他們那些棍僧能夠護持太宗陛下打贏了王世充!日後我要是學好了武藝,也要像曇宗大師那樣當大將軍,讓那什麼連兒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將軍滾蛋!”

  這一次,杜士儀終於難以抑制那股衝動,一下子大笑了起來。見小和尚滿臉不忿地站在那裡,他便和明光一樣,在那光溜溜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氣!不過,你要知道,少林寺這麼多年,也就出過曇宗大師一個大將軍,其他人武藝就算學得再好,也只能用來護寺,你拿什麼去和那位王大將軍比?而且,你小小年紀便對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這向佛之心可堅?”

  “我……我……”

  羅盈本就是直肚腸的人,哪裡禁得起杜士儀這樣步步為營的反問,一時間竟是被問得懵了。而杜士儀卻也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笑吟吟背著手說道:“總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後該當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為僧,就得丟下你剛剛那什麼報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則對不住佛祖,對不住安國寺主持,更對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盡於此,今天來,其實還想真正領略一番你那學自少林寺的棍術,如何,羅小師傅可能為我演示演示?”

  儘管對杜士儀的話還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這最後一個要求對羅盈來說卻是再簡單不過了。他二話不說就回到內院取來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齊眉棍,稍稍熱身之後便在院子裡盡情揮舞了起來。此時此刻,他心中窩著一肚子火,一時一根齊眉棍舞得虎虎生風力道十足,彷彿將從昨晚上開始存下的所有氣都抒發了出來。挑、刺、劈、撩、掃,招招生風式式凌厲,待到他發狂似的怒喝一聲,使出了自己從前還沒有練純熟的亂棍法時,杜士儀終於忍不住脫口讚了一聲。

  “好!”

  他數次行少林都是奔著公冶絶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練武之所輕易不對香客開放,因而不曾見識過其中厲害,今天終於給他見著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3-7-23 07:23 PM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九十九章 何謂大丈夫

  酣暢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幾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固然從小習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憑著心頭那股意氣,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潛力都壓榨了出來。哪怕那些往日習練時有些滯澀難為的招式,竟也憋著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這會兒他緊緊捏著手中棍子,眼前卻冷不丁浮現出了岳五娘那張嫵媚嬌艷的臉,一時間嚇得連聲念叨阿彌陀佛,直到那張臉越來越近,耳畔也同時傳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他這才如夢初醒。

  “小和尚,我難道是洪水猛獸?你看到我就念阿彌陀佛?”

  剛剛羅盈那齊眉棍演到一半,杜士儀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無聲無息出現在了他的身後,著實把他嚇得不輕。得知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時候發現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國寺,隨後悄悄輟在後頭跟來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見其又故意把羅盈嚇了一跳,他不禁輕咳一聲道:“岳娘子,你就別嚇這小和尚了,他剛剛那一套棍子耍下來,人都快累癱了!”

  “他哪裡這麼不濟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風的時候,可威風得緊!”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來在坐在地上的羅盈那光溜溜的腦袋上來回摩挲著,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說道,“那時候我在牆頭看得清清楚楚,後來若不是主持親自現身,怕是王大將軍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頭了!”

  羅盈還在因為岳五娘的突然出現而有些發懵,此刻聽她說自己威風,聽她說自己讓那些豪奴大吃苦頭,剛剛那只柔若無骨的手在腦袋上撫摸著,他的心裡甭提多歡喜了。然而,他幾次想張口說話,卻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說出來的話不討她歡喜,只能一個勁悄悄打量著她那姣好的面容,精緻的五官,只覺得那一顰一笑都勾人極了。當岳五娘說著說著,又朝自己看了過來,他更是覺得一顆心不爭氣地怦怦跳了起來。

  “小和尚,有這樣的一身好武藝,別埋沒了!”

  對於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國寺中來的那個王守貞,岳五娘一丁點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師傅今日藉著最後一曲《楚漢》之中的烏江自刎當眾明志,分明也是被這些年來無數權貴追捧的同時,明裡暗裡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況去年那一次,她險些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儀這個自己人,和小和尚這個還稚嫩的小傢伙面前,她便毫無顧忌地表現了出來。

  眼見得羅盈呆呆愣愣地看著自己,她誤以為這小和尚還不相信自己的話,一時又彎下腰輕輕拍了拍他的面頰,笑吟吟地說道:“我跟著師傅唸書的時候,學過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要知道,那王大將軍從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謂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說完她便放下手來到杜士儀面前,重新鄭重其事屈膝襝衽行了一禮:“杜郎君,此前師傅雖是在人前謝過你,但我自己還來不及說一聲謝謝。此次東都之行,師傅本就是抱著某種決心來的,倘若這第一場便出了紕漏,恐怕師傅會終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兩個人情,日後必當設法回報!我不能離開太久,這就告辭了!”

  見岳五娘撂下這話便含笑轉身離去,一直到出門,都是連頭都不曾回,杜士儀不禁暗嘆這師徒二人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如今的岳五娘哪裡還有當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青澀,無論劍舞也好,人也罷,早已經是在這三年的磨礪中打磨掉了外頭那一層砂質,露出了璀璨奪目的內在。這一點,只從旁邊那臉紅得彷彿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絲毫沒有變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來。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無心,還是故意!

  “羅盈……羅盈!”

  杜士儀連叫兩聲,羅盈方才恍然回神。見杜士儀似笑非笑地端詳著自己,他本能地心虛低頭,但隨即便咬咬牙抬起頭來問道:“杜郎君,要是我學好了武藝……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學好了武藝,有沒有機會將來蓋過那個王大將軍?”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話讓小和尚下了決心,杜士儀忍不住嗟嘆最難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只是有那個可能。不過,你生來便在佛門,是否真的願意拋開過往,上陣去行殺戮之事,去朝一個從前沒想過的目標拚搏,你得自己想清楚。而且,岳娘子說得簡單,但我不妨告訴你,即便你真的武藝蓋世無人能敵,也未必就一定能夠達成所願。西漢飛將軍李廣威名赫赫,然百戰不能封侯;你想想你可及得上那位李將軍否?”

  這話猶如兜頭一盆涼水,把心中被岳五娘一番話撩撥得火熱的小和尚給澆醒了大半。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由得坐在那兒繼續呆呆發起了愣。這時候,杜士儀便笑著說道:“今日一來,看了你這一番齊眉棍,算是彌補了我昨天的遺憾。羅盈,臨走之前我再送你一句話,鍥而不捨,金石可鏤;鍥而舍之,朽木不折。你好自珍重,我走了。”

  一直一聲不吭的田陌見杜士儀轉身往外走,想了想突然快步來到羅盈跟前,認認真真地說道:“小和尚,你的棍子使得實在是好,我很佩服你!”

  說完這話,他轉身拔腿就朝杜士儀的背影追了上去。這主僕二人出了院子,羅盈滿臉茫然地又坐了好一會兒,二門處便探出了一個腦袋,不一會兒,起先那應門的僮兒就鑽了出來。

  “羅盈?那些人不是來接你回去的?”見羅盈不說話,那僮兒竟是又自顧自說起話來,“明明你是被誣陷的,主持也不為你做主!你可是從小就在安國寺的,這要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像之前去學藝那五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真可惡,那個王守貞,不就是仗著自己的阿爺是霍國公王大將軍嗎,自己一個大草包也做了官,這佛祖真是眼瞎了!”

  “住口,不許污衊佛祖!”羅盈脫口怒喝了僮兒一句,見其滿臉不忿,他雙掌合十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最終面色堅毅地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既然連那樣的氣都忍不得,這向佛之心遠未堅定,與其再呆下去給主持惹禍,不如立時就走……紫檀,你幫我去安國寺送個信,求主持給我辦一張過所,我這就啟程前往少林寺,免得有人找到這兒來,到時候他老人家可不好解釋!”

  等到了少林寺再做決定!

  杜士儀自然不知道,自己和岳五娘的先後來臨,會讓那個小和尚下定決心立時就走。然而,今日先是在人前贏得了名聲,可轉瞬間得知的這一段波折,卻讓他真正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危機感。無論公孫大娘有怎樣的赫赫名聲,在那些權貴眼中依舊不值一提,若非她今日借劍舞明志,恐怕此番在東都停留期間,還會有類似於昨夜的事情發生。而他在登封時那借勢而為,把劉沼逼得無以應對那一幕,絶不可能再重演了。而且,那些終究是小聰明!

  今年的京兆府解試,便是他需得過的第一關!

  “杜郎君回來了。”

  從踏入崔宅開始,這種打招呼的聲音便一直縈繞在杜士儀身邊。而到了二門,聞訊出來的崔儉玄更是專程等候在了那裡,一見面便絮絮叨叨地說著崔九娘悄悄溜了出去,回來之後阿爺阿娘氣急敗壞諸如此類云云。要是往常,杜士儀少不得要和他打趣崔九娘幾句,可這會兒卻只隨口解說道:“九娘子和金仙公主一起去的安國寺,雖則她性子跳脫,但應該也不是會在太夫人下葬次日便不顧風評悄悄跑出去看熱鬧的人,想必有她的想法。”

  “你居然替她說話!”崔儉玄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杜士儀說的下一句話,讓他很快便打消了弄明白這詭異變化的心思。

  “崔十一,我預備過了二月便立時啟程赴長安。雖則京兆府解試至少要七月方才開始,但前頭還有萬年縣試,我不想耽誤了。若此前我對你所說的那兩個墨工到了,你讓他們去長安找我!”

  “嗯?”

  崔儉玄聞言一愣,正要追問緣故,卻只見走在前頭的杜士儀停住步子轉過身來,就這麼淡淡地對自己將今日安國寺和敦化坊那小宅子中的一番見聞一五一十合盤托出。他雖容貌宛若女子,但個性卻是烈如火,一時氣得怒髮衝冠。反身氣沖衝往外走了數步,他終究停下了步子。這時候,他就只聽得背後又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

  “總算你還沒昏了頭。”

  “你以為我那麼草包!”崔儉玄倏地轉過身來,有心找什麼東西泄憤,可東張西望,四周最近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都在老遠,他只能惱火地說道,“王毛仲算什麼東西,阿爺跟著聖人誅韋庶人的時候,他直接溜了個乾淨,最是沒擔當的軟蛋!也就是後來他總算是在太平公主那一役建了些功勞!這種首鼠兩端的東西,兒子居然得意了起來……該死!”

  低吼發洩了兩句,他最終很沒有風度地抬腳把面前一顆小石子踢得老遠,老半晌才抬起頭說道:“我讀書比不過阿兄,機敏也比不過小弟,讀書更是比不過你,也就是到軍前興許還可能有所作為。回頭我定要對阿爺說,以門蔭補軍職!大丈夫立身於世,就該建軍功定疆域!杜十九,說定了,咱們兄弟將來一文一武,娶上一雙如花姊妹,乾脆做個連襟!”

  這前頭的話慷慨激昂,杜士儀聽著還暗道是崔儉玄經此一事大有長進,可聽到最後頭那一截,他頓時哭笑不得。

  這娶姊妹做連襟和前頭的雄心壯志有一丁點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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