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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柳岸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0:58 PM     標題: 柳岸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4-8 04:00 PM 編輯

【書名】: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柳岸

【內容簡介】:

  必須申明,本文不是穿越文,而是架空的現代世界。

  於是這是一個虛構的立憲制國家宮廷內與外的故事。

  如果仍不能理解背景,請參照《羅馬假日》……

  P.S本文是偏慢熱的正劇,1VS1,溫馨+非小白……

  現代社會的皇室成員要承擔什麼責任?

  被狗仔隊緊緊追隨?無論如何也要製造出繼承人?

  還是作為國家的吉祥物和八卦的永恆來源?

  關於這些,男主從小都在體會,女主一點兒不想知道。

  * * * * * * * * * * * * *

  「小錦。」他說。「皇儲妃的位置已經空置很久了。」

  沈斯曄抬起了沉黑的眸子,微微含笑。「你,有沒有興趣?」

  然而,何錦書,一個溫柔的好姑娘,對嫁入皇室毫無期待。

  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單純玩不過腹黑……

  終於,她還是戴著五磅重的鳳冠,在無數鏡頭前走進了太廟。

  【關於本文的政治經濟背景】

  簡單說來,就是我家男主的祖上穿越回了元末,隨後發展工商業招募軍隊收買人心佔據江南然後稱帝然後北伐然後遷都燕京一統華夏實施開明專制過了N年後改革為立憲君主制的故事……攤手,其實就是一部QD風YY歷史,作者我無恥的開了金手指。

  套用銀英那句話,就是「傳奇已經結束,歷史正待開始。」

  而本文,就是開始於傳奇結束很久之後的時代。……一個充滿八卦新聞、小報記者的時代。

  於是,這只是一個架空的YY故事而已。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08 PM

卷一、野有蔓草

1.夏末

  八月的波士頓天氣晴朗,機場入境大廳裡熙熙攘攘。

  往返於某旅遊勝地之間的航班抵達不久,乘客們帶著被熱辣陽光親吻過的棕褐色皮膚歸來,個個都是一身長途旅行後的疲憊。玻璃幕牆外的驕陽似乎能烤化世間萬物,各種語言、各種口音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一個無形的漩渦,將因為飛機晚點而煩躁的人群牢牢束縛住,幾乎無所遁形。

  在這種如布朗運動般的人群裡,懶洋洋行進的年輕女子大概是不多的悠閒例外之一。

  帆布波鞋、牛仔短褲、長發梳成馬尾、頭上掛著新款耳機,她的學生身份一望可知;但若不細細觀察,很容易忽略那似乎過於輕盈的腳步。在周圍或黑或白但總之人高馬大的旅客映襯下,她不僅顯得嬌小,更是顯得過於來去自如了。

  默默背誦著中學課本內容,何錦書輕輕吐出一口氣,抬頭凝眸看向幕牆外熟悉又陌生的藍天,一瞬間陷入了茫然。

  與嬌小的身軀相比,她的旅行箱未免過於巨大。東方古典式的清秀面容、象牙白肌膚泛起的淡淡紅暈,與黑夜同色眸子裡的一絲迷茫,很容易就在人心目中營造出不堪重負的柔弱形象,那份憂鬱之色則將氣氛渲染到十成。「春夏的鮮豔,冬的蒼白,觸動我迷惘的心以憂鬱,而歡快,不再,哦,永遠不再!」

  直至得到是否需要幫助的詢問時,何錦書才自發呆中驚醒過來,連忙委婉但態度堅決地謝絕了這一好意。

  一半是出於禮貌,一半則是習慣了自力更生。雖然柔弱外表能激起男性的保護欲,但這些人如果看過她在一秒之內面無表情剪下老鼠腦袋、手起刀落處理實驗用小白兔,大概觀感會有所改變吧?

  有點壞心眼的這樣想著,她對好意的男士報以最溫柔和善的歉意微笑,加入等待過海關檢查的隊伍。

  「何……錦……書,24歲。」

  吃力地念出拗口姓名,巨熊似的邊防警抬頭來看她。「——中國人?」

  錦書眨眨眼睛。「是的。」

  「啊,請不用緊張。你們的皇帝上個月來訪問過,我還去爬過你們的長城……歡迎回來,常春藤學生。」熊警察善意地笑了,揮手放行,藍色目光已越過她投向後面的人:「下一位!」

  輕輕鬆了口氣,錦書的笑容在綻放到一半時卻倏然卡住了。

  小巧的鼻尖微微沁出細汗。當著詫異的警官,她只能抬起手腕,以儘量平穩的口吻對手錶發出一條意味不明的德語口令:「……該醒了,楊提督!」箱子在瞬間重新運轉裕如。錦書正要試圖趁人不備溜走,身後已暴響起一聲吼叫:「freeze!lay down your trunk!」

  錦書立即露出最為安全無害的純良表情,從善如流地乖乖站住。

  事實是她只不過使用了以藍牙語音技術操縱的自動化行李箱、而箱子的滑輪因為驅動問題卡住、需要相應口令才能重啟、口令只是她本人的惡趣味而已……

  開箱檢查之後,即使箱子裡只是衣服和各色零食,安檢人員依舊半信半疑,看著她的目光仍然像是在審視潛在恐怖分子。反覆演示著這個小裝置的功能,錦書哭笑不得地解釋著,越解釋越覺得自己處境荒謬。

  ——正常人誰會在普通箱子上加裝無線語音遙控動力裝置?為什麼上機安檢沒查出來?即使她的初衷只是「為了省力氣」,經歷過9?11的警察們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辯白。

  折騰良久,錦書才終於得以重返自由的陽光之下。

  充滿重重詭譎的十天熱帶海灘之旅,到此結束。

  休息了兩天,錦書特地早起,坐飛機去了華盛頓特區。

  她媽媽昨晚上給她打電話讓她回家,卻沒說原因所在。但聽母親愉快的語調,想必也不是壞事。航程十分短暫,錦書只好嘆了口氣,把遊戲機塞回包裡。

  半年沒見的母親還是老樣子,只不過把以往的盤髻剪成了齊耳短髮。何夫人皮膚極白皙細膩,一雙眼睛澄明有神,走到哪裡都能吸引一片目光,望之不似五十多歲,倒似剛交不惑。她伸手來捏了一把錦書的臉,滿意的頷首:「胖了點,沒白浪費你爸的國際長途電話費。」

  錦書心虛地摸摸臉頰:「這麼明顯?……我在那裡一天都是吃四頓飯的。」

  母女兩個說說笑笑之間便到了家。所謂大使官邸,其實是全大使館工作人員的住處,何大使當年帶著妻女上任也只分得一套兩室一廳,狹小到讓人看了想嘆氣。

  「小錦你現在還是貧血?上次體檢結果出來了沒有?」

  錦書繫著圍裙幫母親剝豌豆殼,不在意的點頭:「只是輕度的,沒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母親柔和的聲音頓時提高,豎起眉毛伸指戳著錦書的腦袋:「你從小身體就不結實,我們在英國那幾年你三天兩頭的感冒發燒,我和你爸之所以讓你學醫,就是為了讓你能顧好自己的身體,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了!你跟你爸你哥哥,一個比一個叫我操心!」

  母親雖氣勢咄咄,實則全是出於關心。錦書固然知道這個,仍是連連告饒:「行了媽,我自己是學醫的我知道什麼有關係什麼沒事……」

  何夫人這才稍微消了點氣。「下午吃菠菜豬肝!我待會給你熬道豬肝白果粥。」

  過了半個小時,何大使打電話回家,問自己是否把某本書丟在了家裡。錦書當下自告奮勇去送材料,臨走前她媽媽又往女兒嘴裡塞了把據說能補鐵的蜜棗。錦書就咬著滿嘴的棗子往辦公區走。她把材料交給父親的助理,得知父親正在會客,便不過去打擾。

  住宅樓與辦公區之間,有一道密閉走廊相連。窗外有片不算開闊的草地,周圍環繞著橡樹、楓樹和銀杏樹,陽光肆無忌憚的直灑下來,把橡樹葉鍍上了一層金亮光芒。錦書把手指貼在玻璃上試了試,連玻璃都是溫熱的。她在窗前駐足,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西瓜汁冰粉,在國內唸書時最熱愛的甜點,學校食堂裡一塊錢一碗的美味……

  錦書歪著頭看向窗外碧綠的濃蔭,遐想著燕京國立一中裡的蟬鳴槐蔭,食堂裡各色層出不窮的小吃點心,好生神往,很是發了一陣故國之思。

  正飄飄然的神遊天外,卻無意間踩到了一攤水痕。高高的鞋跟在光可見人的地板打了個滑,地心引力如一隻無形之手,將她身體重心扯離平衡。錦書措手不及的踉蹌兩步,奈何周圍毫無借力之處,只得眼睜睜看著地面慢鏡頭似的越拉越近……

  抱頭、側翻還是乾脆閉眼?

  錦書只來得及想到對策,卻來不及做出選擇。但預想中的鈍痛並未如期而至,風箏似的晃了幾晃之後,她跌到了一條溫暖堅實的手臂上。拖著那人向前踉蹌半步,她的一聲尖叫還含在嘴裡,兔起鶻落之間,已然太平無事。

  錦書驚魂甫定,心有餘悸的扶牆喘口氣,臉上方慢慢洇起血色。鼻端有淡淡的松木香。她瞬間意識到自己還靠在別人身上,連忙退開一步,對那人輕聲道謝。

  救命恩人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戴著一副眼鏡,斯文清瘦,卻能在電光石火之間把錦書攔腰擋住,免她五體投地之苦。她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粒珍珠母貝光澤的領扣。大熱的天氣,那人卻一絲不苟的穿著白襯衣,望之清爽乾淨。聽到她的感謝之辭,恩人低頭看了一眼錦書,烏眸裡隱隱有清淺笑意。

  「不客氣。你剛才扭到腳了吧,送你去看醫生?」

  「……沒有!」錦書嚇了一跳。她從沒有過度麻煩別人的習慣,這時幾乎是下意識的否認。「這位先生,真的不用麻煩你了。」似乎要證明自己沒事,她還平穩地走了一步。

  似乎看出了受助者的窘迫,那人嘴角一揚,禮貌地不再堅持:「那麼,恕我失陪。」

  方走兩步,他忽又回頭說道:「你的腳是舊傷,平時要多加注意。」

  等那如北地雪松般筆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錦書才苦笑著蹲下,倒吸著涼氣掏出手機。這已經是她今年第三次崴到腳,何夫人接到電話立刻趕過來把女兒救回去,找冰塊給她做冷敷。錦書纖細的腳踝腫起來,裹著毛巾只覺得麻木的疼。

  七年級時,她在花滑比賽中慘烈的摔了一跤,從此左腳落下了習慣性扭傷的病根。何夫人一邊數落她一邊給她找拖鞋,又把錦書換下來的短袖娃娃衫和半褲丟進洗衣桶。看見女兒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不忍心,去廚房搗鼓一陣,端給錦書一杯香蕉酸奶冰沙。

  等到何大使晚上回家吃飯,看見不得不扶牆單腳跳的女兒狼狽境遇,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又忍不住教訓她幾句。雖然在外交工作中以「溫和的強硬派」知名,但他在家一貫是唱白臉的角色,對女兒更是溺愛無方,說教實在沒什麼氣勢。錦書偷偷做個鬼臉,顧左右而言他:「媽媽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麼?」

  「啊,我倒忘了,都是被你給氣的。」何夫人從廚房端出豬肝湯,「你哥哥明年要結婚了。」

  錦書瞪圓了本來就不小的眼睛,震驚說:「——啊?!」

  「把湯都喝了。」先命令錦書喝湯,何夫人在桌邊坐下,「他眼看要奔三十歲,一直嚷嚷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好在還有人能管住他。那女孩子比你大兩歲,我見過照片,人很不錯。等新年我和你爸去見見親家,也就該商量婚禮的事了——你這是什麼反應?!」

  錦書一咧嘴,趕緊低頭喝湯:「沒,就是有點震驚所以僵硬了……」

  她哥哥畢業於哥廷根大學法學院,此後就在慕尼黑一間律所裡做律師,春風得意得很。當年總扯她小辮子欺負她的哥哥,總算也要結婚了麼?

  錦書悄悄看看父母的表情,然後偷笑,低頭吃菠菜——

  飯菜很簡單。除了菠菜燒豬肝、錦書的白果豬肝湯,只有涼拌黃瓜、香煎魚乾。錦書邊吃飯邊繪聲繪色的講熱帶海灘風光,倒把父親逗得莞爾,又被告誡吃飯時說話會肚子疼。她想趁母親不備,把豬肝撿出來給父親吃;結果被母親明察秋毫地發現,父女兩個都被大大數落了一頓。在父母眼裡,她似乎從沒長大,一直都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錦書在父母身邊住了兩天,養好了腳才回波士頓。一位要開小店的朋友要回國結婚,她橫豎閒著,就自告奮勇來幫著看店。她幼年的理想之一就是開家精品店,這個理想如今漸行漸遠,卻始終沒有消磨。

  小店面積不大,出售各種精巧的中國小玩意兒,也代售杭州絲綢,甚至還養了只小貓。錦書高坐在櫃檯後,只覺得萬分新奇。連她的室友瑪麗也好奇跟了過來。第一天晚上關門結算,進賬居然比賬目上以往的成績漲了三成。

  錦書以極大地熱情照料著這家小店,初戰告捷,兩人都興奮起來。儘管這錢不是自己的,但仍然教她們滿懷成就感。此時正是午間最炎熱的時分。路上不見人跡,竹簾放下一多半,木地板上便留下清淡搖曳的花紋。錦書一時淘氣,接過一次性的紙咖啡杯去擠了個冰激凌球,「看,雪頂咖啡!」

  瑪麗失笑:「你總是能做出一些鬼玩意。」

  這時幾乎萬籟俱寂,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靜悄悄的竟不似白晝。竹簾低垂,小店裡光線明明暗暗搖曳,一台老電扇吱吱呀呀的轉著,把空調機製造的冷風攪動出一絲微瀾。瑪麗吃飽喝足,聽了一會舒緩的民樂,睏意上來,支吾了兩聲居然倒頭便睡了過去。

  連推帶撓後未果,錦書只好獨自坐在籐椅上看店。左手端杯冰茶,右手懶懶地翻書。雖則半懂不懂,總是聊勝於無。從本科開始選修至今的東亞文學課程,總算讓她的中文讀寫不至於貽笑大方。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年輕公子。」

  錦書看的有趣,竟沒注意到有人推門進來。

  那人逆光而立,身形瘦削清冷。錦書眨了眨眼睛,先認出那雙波光流瀲的眼,記憶與眼前的人才慢慢重合。

  「……是你?」



2.回眸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酴醾外煙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

  偱著那一縷綸音而來,沈斯曄推門時,剛巧看到女孩子微笑著盈盈起身。六幅素色月華裙飄逸靈動,腰繫博帶,腕懸廣袖,是道地的漢裝,看得見交領上繡的暗紋牡丹連云花樣。耳畔傳來悠悠的崑曲唱腔,杜麗娘一詠三歎、蕩氣迴腸。

  原來是她。

  單手挑起竹簾,側身從容地踏過門檻,他微笑起來:「是很巧。」

  見他環視著店面,錦書便不多言,只在他偶或提出問題時回答幾句。今天她得以看清他的長相,彷彿午後幻夢似的,她總覺得眼前這眉目清朗的男子有幾分眼熟,想是看多了《紅樓》的緣故。念及此,她不覺暗笑。「先生貴姓?」

  沈斯曄正打量著牆上一幅古羅馬占星圖,聞言回眸一笑:「敝姓沈。」他在擺放軟陶飾品的架子前駐足,頗感興趣地研究半天才看向錦書:「這個能不能按照片定做?」

  「當然沒問題。」眼見又是一單,錦書心懷大暢,笑容也多了三分燦爛。「您只要帶幾張近期的照片過來,我們幫您向廠方下訂單,大約三到四個工作日就能交貨。您看如何?」

  像是感於她的推銷熱情,他含笑頷首:「那好,我最近就把照片帶過來。」

  雖然是在笑,卻看不穿笑容背後的心思,這人一望就不好糊弄,錦書也就不提那些蒙人的鬼話,只問他要不要喝涼茶。果然他順水推舟地扯了個蒲團隨意坐下,拿起她一柄紈扇看了幾眼,讓錦書以為他要搧風;但下一瞬間他就興趣缺缺地丟下扇子,開始看案上的石獅子鎮紙,用指尖去捅獅子口內的石球。

  好奇寶寶看上去很無聊嘛。錦書輕微地腹誹著,端給他一杯蜂蜜薄荷綠茶,真心說道:「請慢用,就算是上次你救了我的謝禮。」

  雙手接過茶盞的同時,她看見客人似乎微垂了下眼,讓目光避開錦書戴著白玉鐲子的纖細手腕:「謝謝。」待到看到那玉碗琥珀光,他挺拔入鬢的眉頭微微一揚,抬眼看她,「你的扭傷好了?」

  錦書正拿著冰塊碟子過來,聞言險些把她精心凍了楊梅在裡頭的冰塊打落在地。

  「我對正骨推拿略知皮毛。」沈斯曄笑的意味深長。「請小心一些,否則要踩到你的朋友了。這冰塊裡放了鹽和檸檬汁?」言罷端杯一飲而盡。

  不得不說,錦書一直相當討厭他人明察秋毫的態度。不過眼前這人,倒不容易讓人真心反感。見他露出讚嘆的神色,錦書也拽了個蒲團跪坐在他對面,娓娓的說:「只是普通綠茶,不過我放了檸檬汁和蜂蜜,用的是自己種的薄荷……」

  這位沈先生在蒲團上也能保持端正坐姿,舉手投足之間皆是斯文從容氣度。觸景生情,錦書不由想起剛才看的一段書,心下便好笑起來。若說賈寶玉是「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生來的顧盼風流溫如軟玉;那這位沈先生大概正好相反。

  似乎有探尋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停駐,錦書只作未見,側身去澆茉莉花。此刻,杜麗娘剛好唱到《山坡羊》一折。「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懷春的杜小姐游春感傷、情思睏倦,即將要夢會柳郎,成就一曲牡丹亭上三生路。

  錦書在幽微的竹簾陰影下,莫名其妙想起了哈姆萊特與奧菲利亞,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午後的生意總是很清淡,第二日也是一樣。瑪麗實驗室有點事情沒跟過來,錦書於是獨挑大樑。她的筒裙很緊,只能小碎步走路,腳踝上掛著的一串銀鈴鐺玲琅有聲。兩個美國女生對一切都很有興趣,錦書便微微笑著為她們介紹。

  聽到門鈴清音,她含笑回頭,打了個招呼。沈斯曄亦笑,示意她不必招呼自己,錦書於是從善如流的繼續推銷。高個子女生拿起一個繪製鼻煙壺,左看右看的疑惑道:「這是……壺?」

  「用多次篩選的高嶺土塗上琺瑯又在天然高爐裡高溫燒製了多道工序的工藝品。(英語)」錦書肯定的點頭,其實全是照著常識信口胡扯。「過去的達官貴人用於盛裝從大洋對岸進口的珍貴煙草。」

  矮個子女生愛不釋手的拿起擺在百寶架上的團扇。錦書瞄了一眼,輕描淡寫道:「啊,那個是以多年長成的紫竹劈成細箋製成扇骨,以產於馬可波羅稱為人間天堂之處的絲綢製成扇面,經過十幾道工序才做出來的扇子。」

  兩個女生被震驚的眼花繚亂,深深折服於中華文明的石榴裙下。最後她們看到了珍珠粉。錦書尚在斟酌選詞,門那邊忽然傳來一個清越的男聲:

  「產自深海凝結自然精華富含礦物質的百年老蚌一年才產生一粒的純白色珍珠精細碾磨而成不可多得的美容佳品。」

  錦書一口氣當場噎住,緩慢扭頭看向門邊。那個人斜倚著牆,衝她面無表情的聳聳肩。

  如果不去看那試圖抓著他的褲腿爬上去的小貓的話,這一幕還是頗為賞心悅目的。

  奶牛花小貓爬上去幾尺又跌下去,鍥而不捨地把價值不知幾何的衣料都抓出了線頭。錦書額角流下一滴冷汗。沒等她前去幹涉,沈斯曄已伸手捏住小貓頸後的毛皮,把貓高高拎了起來,含著笑意把不斷掙扎的貓放到了櫥櫃頂層。貓衝他憤怒地喵嗚直吼,奈何因為櫃子太高,小貓不敢下去,只能高一聲低一聲的慘叫,讓另外三個人都陷入了深度沉默。

  一陣混亂之後,店裡終於只剩他們兩個。製造麻煩的人好像還頗為愉快,直把好不容易才安撫住貓的錦書看得暗暗咬牙。

  「讓貓欺負客人,可不是什麼好的待客之道吧。」

  沈斯曄安然坐在籐椅上,含笑輕輕撫著手邊一株茉莉花,這風雅一幕卻讓錦書莫名地擔心,他會不會前一秒還在愛撫花朵、下一秒就把花枝掐下來在指間揉碎。她嚥了口氣,端茶過去,皮笑肉不笑地說:「代我家的小貓給您道歉。想不到沈先生還是位推銷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斯曄端著茶杯輕輕啜飲,聞言頷首道:「哪裡,與君共勉。」

  錦書覺得自己噎了一下:「……我說的至少還是事實!」

  「我說的難道就不是?」他笑著靠回籐椅背,悠閒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鏡。「事實的對立面是謬誤,你難道願意將我的讚美全部視為反面之辭?那樣的話,要將你的珍珠置於何地呢?」

  立刻意識到自己陷進了他故意製造的陷阱,錦書心裡泛起一絲無奈。假如她此時有興趣,詭辯一番亦未嘗不可;但在營業當中與人坐而論道未免也太……

  「首先,我要更正我的錯誤。」下決心終止這個話題,錦書深呼吸一下,擺出應對答辯委員會的防禦姿態。「我之前的話只是部分事實,於是你的話也並非全然謬誤,但我仍然願意接受你對它的讚揚。」說到最後,仍然禮貌的語氣裡已經染上了淡淡的防禦疏離。

  沈斯曄笑著聳聳肩,適可而止地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拿出一疊照片。「這是我妹妹。我為了拍這些照片,編了無數藉口。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會喜歡。」事實是他一直忙於學業,真的不知道小女孩一天三變的心思落在哪裡。

  大概是感覺到了劍拔弩張氣場的消失,女孩子彷彿笑了笑。一縷和風把她的疑慮與防備抹去了。「她一定會很開心。」似是特地加重了語氣,錦書如此篤定地說。「因為我也有哥哥,經歷過相似情形。」

  「哦?」沈斯曄來了興趣,扶了扶眼鏡。「他送你什麼?」

  然後他看見女孩子嘆了口氣。「……籃球,滑板車,拳擊手套,偵探小說。」

  把那疊照片小心地放進抽屜,似懷念又似感嘆,錦書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以上所有禮物,都是他在當時所希望得到的東西。因為體會到他的心意,會很開心的接受。可是畢竟是不喜歡,所以沈先生至少還能考慮一下正常女孩子的愛好,已經很不錯了。」

  沈斯曄聽得有點發怔:「哦。」

  錦書忽然狡黠的一笑:「我們家的家規,得到的禮物一定要在家庭成員之外至少公開使用一次。」端起自己的茶杯,她笑吟吟的補充:「所以在給哥哥挑選禮物時,我會買最可愛的粉色系文具套裝。」

  這大概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矯枉過正版本吧。心裡這樣想著,他微笑道:「可這樣難道不是浪費?」

  錦書淺笑盈盈的回答:「所以我們才會互換所得禮物啊。」

  正在低頭喝茶的沈斯曄胸中氣息猛然不穩,險些沒被嗆到,一時真是啼笑皆非。

  接下去的聊天莫名的愉快合拍。直到他看一眼腕錶、不得不提出預付款為止。

  錦書走回櫃檯後,熟練地操作著終端機。沈斯曄隔著櫃檯看著她,心裡微動。

  「吶,還給你。」

  他還在沉吟,錦書已經拿著他的信用卡走了回來,笑吟吟道:「合作愉快。大約這週末之前,沈先生的軟陶作品就能送過來了,屆時還請多多宣傳本店哦。」這一刻,她倒頗有些精明商人的風範了。

  走出小店門外時,沈斯曄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已經斂起了笑容。他的助理羅傑迎上前來,低聲說:「一處來電。」

  沈斯曄坐進清涼的車裡,淡淡問道:「說什麼?」

  「……請您繼續去勸說東宮殿下。」助理低頭看了看記錄稿,尷尬地說:「陛下強調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忻都那邊的企圖得逞。太子妃這麼重要的位置,怎麼能讓出身殖民地的人佔了?東宮與您關係最好,請您再去勸說一番。」

  在匯報電話記錄時,他的年輕僱主便皺起了眉,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沉默了一時,他慢慢說:「大哥那邊我會接著去勸,但記得回報給父親,我也只能勸一勸,別的不敢保證。」

  羅傑也嘆氣:「那是自然。」他隨即笑笑:「不過您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啊。」

  「是麼。」沈斯曄繫上安全帶,聞言只挑了挑嘴角。「何以見得?」

  助理與他頗為熟悉,這時只聳聳肩。「剛才您走過來時,臉上絕不是現在這種假笑。」

  沈斯曄一哂。「我哭都來不及,還笑。」他翻開車裡的時政報紙,淡淡說:「回去吧。」

  在汽車無聲發動的前一秒,他回頭看了眼那家名叫「花都」的小店。真是個特殊的地方。有趣的店以及有趣的店主,莫名釋去了他數日煩憂。雖說自己的麻煩仍然未解,但難得有個能讓他欣賞起來的年輕女人,居然是在大洋彼岸的去國他鄉。

  真不知是該覺得諷刺還是慶幸。或許是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習慣於不動聲色的觀察他人,多年的磨練已經讓他能在第一眼就判定普通人的性格身份;但那個女孩子似乎是一個例外。家世出身、教育背景、生長環境,無一不像是蒙著一層飄渺薄霧,引著他居然想一探究竟。

  他終於微笑起來:「……真不容易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11 PM

3.兄妹

  直到日暮時分,沈斯曄才回到了威爾斯利鎮。他妹妹即將入讀那所有名的女子學院,祖母便拿私房錢在鎮上購置了一套不大的二層小樓,好方便家人來探望。妹妹畢竟還小,從未單獨離家,他有些放不下心,前來幫著安頓一番。好在妹妹不是那種嬌怯怯的大小姐,他並不需要如何擔心。

  夏末的小鎮繁花似錦,處處幾可入畫。樓房是新英格蘭的傳統建築風格,式樣樸素無華,門前漆成乳白色的柵欄裡,重瓣薔薇花開的正豔,花叢深處支著一架小小鞦韆。鞦韆架旁丟著將干未乾的調色板,畫架上一副水粉畫才畫完三分之二,畫畫的人卻不知所蹤。

  耳邊隱隱有悠揚琴聲傳來。沈斯曄無奈的搖頭一笑,踏上門前的台階。

  開了門,妹妹嘉音果然正站在客廳中間練小提琴,聽得出流暢旋律是《流浪者之歌》。面前並沒有譜架,小姑娘閉著眼,神情陶醉投入,粉白蝴蝶花似的及膝裙襬隨著她動作搖曳。她雖然年齡還小,已經有了十年練琴的歷史,算的是半個專業演奏者。

  然而,客廳裡的氣氛卻有些詭異。

  三個便裝男子正僵坐在沙發上面面相覷,表情都有些僵硬,他們的面容極普通,是能讓人一見即忘的平凡;沈斯曄卻知道,這些人絕非平庸之人。

  他仍然記得小女孩十年前剛開始練琴時,那種十丈之內風雲為之變色的蕭蕭肅殺之氣,足以讓所有聽眾退避三舍,那時候他在軍校住校,耳朵才免於荼毒;好在如今殺氣已經修煉成拂面春風,否則讓他情何以堪。

  如此想著,沈斯曄忍住笑意清咳一聲,琴聲頓止。

  嘉音睜開眼睛,明動的瀲灩眸子一轉,面頰上泛起淺淺的笑渦。沈斯曄不動聲色地從容走近,明知故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此時三位安保人員起身敬禮,早已恢復了八風不動的嚴肅鎮定。

  「老是自己練琴多沒意思,我就請他們當觀眾。你去哪裡了?身上好香!」嘉音笑眯眯迎過來,她才剛滿十六歲,素日秉性活潑,非常依戀兄長。少女有一張極可愛的娃娃臉,而且經常藉此裝可愛以達成目的。這一點,做哥哥的人自然深知。

  順手把還夾在嘉音肩頭的小提琴拽下來,沈斯曄抱歉的對安全人員回以一個端正的軍禮,誠懇道:「辛苦各位了,以後嘉音再找你們陪練,我以兄長的名義請求各位務必不用理她。」

  保鏢們紋絲不動的臉上出現一絲抽搐,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嘉音氣結,沈斯曄只佯裝不見。疲憊之色只是一閃而過,幾乎是下一瞬間,他已經戴回眼鏡,恢復了素日的波瀾不驚。

  「大使館那邊我已經照會過,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但不會主動聯繫你。學校裡註冊的是英文名字,你近兩年又不怎麼露面,偶爾發佈的照片也修飾過,放心上學就好。」

  嘉音默默地點點頭,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沉默了一會,她小聲嘀咕:「我有時真寧可不要這個頭銜,麻煩死了……」

  頰上升起一絲微笑,做哥哥的滿含深意地拍了拍嘉音的頭:「傻孩子。」

  「我既不是小孩也不傻!」嘉音氣鼓鼓的反詰,「還有,剛才你為什麼拆我的台?!」

  沈斯曄懶懶的舉手投降:「是,你又聰明又成熟堪比兩個赫本合體,如何?」他看見嘉音還是滿腹的不服氣,笑著擺手起身。「不說了,今天我來做飯。你想吃什麼?」

  沈斯曄在英國讀書到第七年,期間一直都是住在學生公寓,即便為了自救也無師自通練就了一手精湛廚藝,如今就算是在倫敦開中餐館,他都有信心能養活自己。

  吃飯的時候嘉音十分驚訝。除了寒暑假沈斯曄並不回家,是以他的廚藝她並不知道。她看看菜又看看兄長,清圓的眼裡盈滿驚奇:「你怎麼會做飯?你居然會做飯?你是怎麼學會做飯的啊?!」

  沈斯曄正切一塊牛排,聞言神定氣閒的反問:「你有意見?」

  嘉音低頭吃麵條。「望你繼續保持發揚光大。」

  英國菜之難吃她有領教過,她曾在那裡的餐廳見過一道藿香炒米飯,從那之後就對英國菜喪失了所有殘存信心。咬著根芹菜,嘉音有一下沒一下的攪著湯,神遊天外。沈斯曄只注目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吃飯。

  女孩子終於苦惱地問了出來:「哥哥,你當時為什麼決定學法律?」

  「怎麼?」沈斯曄沒有正面回答,抬眼去看她一眼。「後悔選歷史學了?」

  「沒有。」嘉音否認了,言畢又孩子氣的托腮蹙起眉,「如果……我學一門物理化學之類,是不是更有用?」

  「非得靠所學專業來認可自我價值?」懶得說什麼讀史使人明志,沈斯曄把一杯橙汁遞給她,不以為意的一哂。「照你這麼說,我豈不比你還要沒用?就算有了執業資格,我大概也永遠不能上庭辯護。」

  嘉音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慢慢思忖著。「那你……」

  她哥哥把青花小碗放下,隨意的一推眼鏡,笑容悠然雋永:「沒有用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去做?即使你覺得沒用,那也只是你的感覺而已。」

  嘉音輕輕頷首,忽然冷不防問他:「那你當年高中畢業為什麼去服兵役?」

  沈斯曄回答的毫不停頓:「增加履歷。」

  「……出國上大學?」

  他對答如流。「避嫌。」

  「學法律?」

  「把身邊的制度運行看清楚。」

  「那送我來這裡上學呢?」嘉音至今想不明白原因,不由苦惱的皺起臉。「為什麼?我又不是你,沒有什麼競爭力的……」

  沈斯曄不動聲色的端起杯子。「不為什麼。你還小,在女校自然能穩妥一些。」縱然明知道妹妹問的不是為何「來此」,而是「為何」來此,他卻不打算予以解釋。讓小女孩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四年,遠比留在燕京、聽著各種心思叵測的趨奉溢美之詞有好處,也不枉他費盡口舌說服祖母和父親的一番功夫。

  年輕的劍橋研究生微笑著舀了勺湯。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而是伴著湯一起嚥了下去。

  嘉音扁了扁嘴,揶揄道:「你可別告訴我,你沒有女朋友也有內幕……」

  「這個真沒有。」沈斯曄從容的倚到椅背上,意味深長的笑著。「因為我懶,她們也不值得浪費時間。」

  嘉音一陣啞然。從小她就看不懂哥哥心裡彎彎繞繞的想法,而他此時半真半假的回答,又不像是在敷衍她。少女低下頭,悶悶的吃了兩筷子菜,忽然心念豁然一閃。悄悄抬眼看時,她哥哥正輕輕攪動著一杯紅茶,嘴角噙著一縷意態悠遠似笑非笑,顯見的正在出神,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敏感的覺得,在國外這麼久後,哥哥似乎已與昔日有了什麼不同。

  晚上兄妹兩個在起居室閒聊,沈斯曄才發現,在他離家求學的這些年,妹妹變得越發精靈古怪,滑不留手彷彿一尾游魚,並奉「八卦生萬物」為她的人生圭臬。嘉音一直抬頭偷看他。再而三之後,沈斯曄瞥她一眼:「怎麼?」

  嘉音眯著眼,慢悠悠的說:「哥哥,你一直在笑。」

  沈斯曄不予置評。

  嘉音深沉的搖頭晃腦。「相由心生,你的眼角一直彎著。」她驀地湊過來,眼裡閃耀著八卦之光:「有什麼好事?中彩票了?還是豔遇?難道是異國情緣不成?」

  沈斯曄的嘴角抽了抽,懶得回答。嘉音催促道:「哎呀快說說看嘛~」

  「哪來那麼多豔遇?」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一彎,縱使如此,他的語氣仍維持了清冷淡定的兄長式權威,眼皮都不抬一下。「羅曼小說害死人,你看你都在亂七八糟的想些什麼東西?」

  嘉音撇撇嘴坐回去,一邊腹誹一邊嘟噥說:「那都是名著……」

  沈斯曄淡淡道:「能把一本戰略小說當成帥哥名錄來看,我看那些卿卿我我的所謂名著對你也沒有什麼熏陶教化的作用。」

  嘉音悻悻地哼了一聲。

  「不過啊,大哥就快要結婚了,我都還沒想好該送他什麼呢……」片刻後,嘉音又興奮起來。少女托著腮,烏黑靈動的眼珠滴溜溜轉了轉,目光好像雨珠滑過荷葉的輕巧。「你說,我送他們一本素女經,會不會被打?要不就送一卷白行簡的大樂賦怎樣?」

  ……她的教育的確是出了嚴重偏差。一盞茶本來已送到唇邊又被放下,沈斯曄端著杯子拂袖起身,一徑上樓一徑揚聲挖苦道:「不用費這個心思了,還是看你的Spongebob去吧,『我的水母朋友們』!」

  嘉音憤怒了。「喂!海綿寶寶也是有自尊的!你不可以這樣歧視他!再說海綿寶寶哪裡有和水母是朋友了!他明明是說『我們去抓水母我們去抓水母!』」

  沈斯曄無聲的莞爾,也不和小丫頭爭執,從容步伐未曾一滯。拐過樓梯轉角時看見窗外星河璀璨,便端著杯子駐足看了片刻。

  「——你在波光中清澈流淌,宛若穿過銀河的神的目光。」①

  這是一個平靜的夏夜。天鵝絨般的夜空高而深邃,小鎮上燈光不多,星空格外清晰如洗,億萬的恆星行星們靜靜地與他對視,每個星座都還在熟悉的位置。正當仲夏,英仙座流星雨才過去不久,北斗七星高懸於西北,小熊座和仙后座分列兩側;牛郎星、天津四和織女星構成夏季大三角,銀河從西北延伸向東南,在高天閃著靜穆的光,燦爛輝煌。

  凝視著幾十億年前便已存在的星空,慢慢地,他似乎找回了童年的幾分感覺。

  純淨的欣賞與讚歎,天真的理想和憧憬。

  十年時光飛逝而過,天真的目光逐漸被永遠溫文淺笑的面具代替,他改變了許多,但星星一直在那裡。

  週四那天,嘉音心血來潮出門打網球,不幸中暑,她從小就體弱,住院好幾天才艱難病癒,勞她哥哥很是忙碌了幾天。而此時,初秋的氣息已經悄悄降臨了新英格蘭。陽光依舊明媚,早晚溫度卻已經觸手生涼。沈斯曄安頓好妹妹,自忙亂中抽身退步,才意識到他忘記了那份訂單。等他匆匆趕到那家小店,店主卻已經易人。

  新的店主是個平凡微胖的少婦,那樣的驚鴻一現連痕跡都沒有留下半分。心底莫名的有些悵然。沈斯曄試著向店主詢問那個女孩子的去向,卻只得到不信任的語焉不詳。他只有付了錢,帶著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悄然離開。

  嘉音得到意外的禮物果然萬分驚喜,樂不可支。「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嘉音抱著他的胳膊撒嬌,「禮尚往來,我也送你一個禮物吧~」

  沈斯曄拍拍她的頭,笑一笑:「我什麼都不缺,你少讓我操點心就行。」

  「好啦,那我祝你今年走桃花運怎樣?」她眼珠一轉,狡黠的咕咕笑起來,「喂不要不相信啊!我說話一向很準的!」

  沈斯曄淡定的翻看著本地的報紙,隨口揶揄:「沒錯。我記得你上次說完這話,第二天我就闌尾炎住院了。」

  小神棍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咳……那時候我還沒修煉好麼……真的!我給你看了面相,你今年一定會有轉運!學業事業愛情都會大轉折!」

  ……希望不是倒V型。

  沈斯曄一哂,放下英文報紙,從容的起身走向起居室門口。

  他的助理等在那裡,看見他出來,才揚了揚手裡的電話分機:

  「端王殿下,東宮來電。」



4.秋聲

  「沒錯,我就是出來散心的。」

  沈斯曄站在露營地中間,面對著表情抽搐的羅傑,坦然地說。

  櫸木燃燒起來有特有的清香,枝葉在火中嗶啵作響,便攜煤氣爐上烤的三明治也熟了,抹的是暑假從國內帶來的牛肉辣醬。撲鼻香氣在深夜的森林公園裡溢開,連助理羅傑都忍不住嚥了下口水。

  十月正是英格蘭最美的時光,樹木披上了美麗的秋裝,公園裡擠滿了興沖沖的露營者。在他的帳篷十步外就有一家人,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和一條叫「莎麗」的一歲小狗。這時是深夜,人們都已睡下,那條哈士奇卻聞到了香氣,顛顛跑過來滴著口水直搖尾巴。

  沈斯曄莞爾,拿了片還沒抹辣椒醬的火腿片拋到空中。莎麗一個縱躍,準確的銜住了肉,樂的嗚嗚直叫。吃完了,又在他腳邊趴下。

  一宵好夢後早早睡醒,早到連森林都沒有醒來。

  云雀在絕高天際展示著柔美歌喉,歌聲驟雨似的漫天落下。天色淺藍明淨,風裡瀰漫著破曉時分的涼爽和初開野花的芬芳,讓人感到一種甜美的倦意。莎麗看見他醒了,高興地叫了一聲,撲過來把前爪搭在他腰上,伸出舌頭想來舔他的面頰。

  沈斯曄不由啞然失笑,甩了甩頭上的水珠,便牽著莎麗悄悄溜了開去。

  等到助理羅傑醒來發現找不到他而抓狂時,沈斯曄剛好牽著狗轉完一圈回來。他泰然的對羅傑打了個招呼,便坐到昨夜的篝火灰燼旁邊,拋一個飛盤逗著莎麗飛撲去接,一人一狗都樂不可支。羅傑本來預備了一肚子的說教之詞,這時反倒一句都說不出來,鬱悶了半日才道:「……殿下,您以後能不能別不通知我們就擅自離開?」

  「我見你那時還睡的很香,所以才沒叫你呀!」沈斯曄愉快地回過頭笑眯眯,「擾人清夢,多不道德!再說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我覺得沒必要叫你才沒叫的。」

  莎麗犬坐於前:「汪!」

  羅傑一陣啞然。

  沈斯曄前天忽然說要出來露營,並且早就準備好了一應用具,連反射望遠鏡都打包帶上了,顯然是早有預謀,並且毋庸質疑的幾乎立刻就上了車,他和安全組的同事們只好跟上。那一番話好像很有道理,但問題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隨時跟著他,像剛才這樣,已經是嚴重失職了。森林裡什麼沒有?這附近只有松鼠,可萬一這要是碰上了蛇呢?

  羅傑想到那種粘膩膩冰冰涼的軟體動物,連脖子根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不畏懼一切猛獸,卻對那種嘶嘶吐信的動物有種發乎內心的排斥。

  「——蛇?」沈斯曄詫異道,「蛇有什麼好怕?」

  羅傑這才意識到他把心聲說出了口。

  那邊端王殿下猶在如數家珍:「我外公以前得了風濕,每天都要喝蛇炮製的藥酒,庫房裡全都是大玻璃罐,裡面都泡著一條一條沒剝皮的蛇,盤成一團死不瞑目——」

  羅傑撲到地上吐了。

  沈斯曄眼睛一轉,關切的跟過來為他拍背順氣。羅傑灌下一杯濃茶才覺得胃裡好受了些。轉過頭,端王正面對著朝陽,衝自己微微一笑。金色的晨曦灑在林間,把一切都鍍上了淡淡霞光。碧綠的樹枝在周身交錯,有褐色松鼠輕捷的跳躍其上。沈斯曄迎風立於林中,目光清澈安然的好像他是這片自然之王。

  羅傑於是為自己剛才的懷疑而慚愧。這樣的人,怎麼會故意捉弄他?一定是無心的,他討論蛇時那麼自在,根本就不是怕蛇的樣子。很久之後羅傑才知道自己當年的謬誤有多大。

  而他的年輕僱主,也絕不是個簡單的人。孩童般的好奇心與成年人的明哲保身並行不悖,追求意志自由與極端維護秩序存於一身。有時冷靜理性到近乎冷漠,有時卻又顯露出脈脈的溫情。他為人真誠坦然,然而羅傑從未見他真正對誰敞開心扉。溫文、克制,一成不變的從容微笑,似乎是他最好的面具。

  羅傑有時想,這種面具要是與他的處境無關才是有鬼。

  身為皇帝與第二任妻子的長子,沈斯曄上面還有一個年長八歲的哥哥受封皇儲。而他父母的政治婚姻早已近乎破裂,能勉強維繫多年的分居已是不易。因此他並不受父親的喜愛,儘管背後有勢力強大的外家,但沈斯曄本人幾乎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這一點從他出國讀書、而非如其他皇室成員一樣就讀歷史悠久的燕京大學,也隱約可見端倪。

  望著身邊岩縫裡艱難求生的一束盎然綠草,羅傑憐憫地無聲一嘆。

  上午沈斯曄想去划船,羅傑和安全組的人沒的說自然得跟上,只留了一個人看家;隔壁帳篷的一對雙胞胎這兩天和沈斯曄迅速混熟,也嚷著要去。他們父母對這個劍橋的年輕人充滿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連囑咐都沒有就把孩子放走了。

  沈斯曄一時心血來潮,去牽了租來的棕色馬過來騎上,雙胞胎一前一後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跟著馬兒輕輕躍動的腳步咯咯大笑,讓挽著韁繩的人清峻眉宇間也柔和了不少。

  林中的湖泊並不遠。流水映照著靜謐的天空,清風淡淡拂過面頰,陽光暖洋洋的引人睏倦。羅傑倚著一段木頭坐著,鳥兒清脆的啁啾逐漸在耳邊飄忽,忽而很近,忽而又很遠……

  就在他即將會見周公時,小男孩忽然歡喜的大叫起來:「魚!魚!」

  羅傑一個激靈醒過來。沈斯曄正在收桿,一條肥碩的大魚撲騰著掙扎,濺的他身上都是水花。雙胞胎中的妹妹想去抓大魚,險些一跤栽進水裡,小男孩也不顧的魚了,一把抓住自己妹妹,結果用力過大,兩個孩子都在水邊青苔上摔了個屁股墩。

  「哎喲!」羅傑連忙去扶起他們。兩個孩子倒沒哭,小女孩只是抿了抿嘴,伸出小手幫哥哥抹去褲子上的青苔印。沈斯曄望之一笑,拆了魚鉤把魚放進水桶。小男孩回到他身邊坐著,他在小傢伙肩上拍了拍,認真而悄聲的說了句話。羅傑只能看見小傢伙紅著臉挺了挺胸,臉上的雀斑印更明顯了。

  午後,剖魚的任務就交給了安全組,羅傑則被派去研究烤魚技術。

  金色的陽光暖如醇酒,從山毛櫸和菩提樹的枝葉縫隙裡漏下來,樹葉的顏色越發濃綠深沉,馥郁芬芳的草木氣息令人格外心曠神怡。一個完美的秋天下午就如同一個完美的愛人,讓人只想依偎在它懷抱之中薰然欲醉。但沈斯曄卻只能拿出筆記本電腦,倚在帳篷前開始工作。他出來露營是忙中偷閒,兩篇論文的的最後交稿日已經迫在眉睫,而這裡比他在劍橋的宿舍要舒適的多,沒理由不干活。直到翻到文檔最後一頁,才釋然的吁了口氣。

  「——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進退俱都聽令號,違令項上吃一刀!」

  剛想伸個懶腰,鈴聲被他設成《定軍山》的手機卻響了。

  手機號碼只有幾個至親知道,外人自然會先聯繫助理。沈斯曄皺起眉,有些被打擾的不悅;想到這一點,還是飛快的掏出手機。雖然來電的人地位高貴,但他並沒有客套的打算。橫豎他又不是宰予,既不晝寢,自然也不會心虛。

  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沈斯曄歪著頭,繼續飛速操作膝蓋上的筆記本,與此同時頗為於禮不合地懶洋洋隨口答話,全沒有應該有的恭敬謹慎。這一幕若是給媒體看到,大概又會議論什麼「不友不恭」;不過橫豎他無需介意,而電話那邊的人顯然也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不可能!」

  平穩的聲調驟然拔高,震得打盹的莎麗都汪汪叫起來。羅傑和安全組立刻緊張的看著他,卻只看見端王緊皺著眉頭。「父親會怎麼說,你想過沒有?」

  他越聽電話,表情越是驚訝嚴峻。後來索性甩了筆記本,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與人爭論。

  「……你不想想這可能麼?以蘇家的家世能由得你這樣?何況你那個誰還是忻都……」沈斯曄的聲音頓了頓,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緒,言語間比一月的溪水還要冷。「現在到你結婚只有三個月了,多少人都在盯著你們,輿論會怎麼評論你貿然退婚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蘇家又不是我家!而且你讓我用什麼名義去勸?」

  「——我沒有脾氣不好!」

  他驀地抬高了聲音,幾隻松鼠吱吱叫著逃開。樹葉一陣簌簌亂動。羅傑與安全組面面相覷。沈斯曄深深喘了口氣,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眉頭緊鎖心不守舍的走回來,途中險些被橫生的灌木樹根絆倒。咬著牙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那個笑容鋒利如刀,看的助理一陣心驚。

  「我去騎馬走一走。你們不必跟著。」

  未及反應,沈斯曄已經解開系在樹上的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馬。急雨般的馬蹄聲遠去在林間,羅傑只覺得眼前一花,他已消失的影子都不見。

  端王高中畢業後曾在陸軍服役一年半,這個羅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他的騎術嫻熟至此。這也是兩年多里羅傑第一次見他氣急失態。他嚥了口唾沫,開始撥打沈斯曄的手機。

  自然是沒人接聽。安全組的幾位著急起來,羅傑讀過幾本初級心理學,知道這時不宜火上澆油;雖然沈斯曄有時候有些任性,但這一年多足以讓羅傑大致有信心。他拔腳奔回帳篷,飛快的開啟了便攜定位系統,運指如飛的輸入自己的專屬密碼。

  系統開啟。羅傑緊張的盯著屏幕。但屏幕上卻很快閃現出「對不起,您的定位對方關閉了定位儀」!他原本寄希望於是衛星信號不好,徒勞的重試兩次後才意識到,這台機器是軍方研製的,怎麼可能有信號不好的紕漏。安全組沒有羅傑那麼多的顧慮,當即準備四散前往尋找,要不是羅傑死命攔著,說不定他們連報警的事都幹得出來。

  羅傑苦笑。安全組只需要負責端王的安全,但他的任務還包括維護沈斯曄的公眾形象。這種近於負氣出走的行為,一旦被媒體發掘,以帝國國內對皇室成員不遺餘力的八卦熱情,不鬧的滿城風雨,他就穿上超人服去長安宮門前倒立!何況偌大一個森林公園,又去哪裡大海撈針的找去?

  還好如他所想,不到二十分鐘,離家出走的人自動回來了。

  沈斯曄高高坐在馬背上,一雙眼睛已恢復了看不透的清深,臉上亦無多餘表情。但他承認錯誤還是很誠懇的,說當時一時衝動之下就把腕錶內置定位器拆了,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麼任性,請他諒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半低著頭,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霾。

  事態未明,羅傑只能謹慎的保持著沉默,直覺卻敏銳地感覺到,恐怕有什麼事情不好了。

  羅傑和安全組忙著收拾行李。隔壁的夫婦帶著孩子去林中商店購物,沈斯曄靠著樹幹發呆,只有莎麗戀戀不捨的咬著他的褲腳,濕潤的眼裡充滿悲傷。她用前爪抱住沈斯曄的腿,鼻子蹭著他的手,嗚嗚哀鳴。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沈斯曄低下頭,摸了摸莎麗的腦袋。涼風拂過林間,他站在異國的土地上,心緒複雜。

  不知道喪鐘會為誰而鳴?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15 PM

5.非戰之罪也

  開學前兩天,錦書正在公寓收拾以前的課本和筆記,導師忽然打了電話過來,興沖沖的嚷:「快快!到我辦公室!有禮物!」

  錦書大樂。她飛速趕過去,幾位同門師兄弟都已經到了。錦書笑著與他們打招呼,轉過身偷偷問外號是「粉嫩」的師兄:「是什麼?」

  粉嫩師兄也偷偷回答:「你以為以老頭的品味還能有什麼……」

  她的偉大導師埃德加‧約瑟夫教授整個八月都在南美一家研究所交流。老頭一回來就興沖沖召喚起自家幾個研究生,獻寶一樣分發巴西的咖啡豆。幾個學生先後告辭,教授卻神秘的把錦書叫住。等到房間裡只剩他們師生兩個,老頭才笑眯眯地說:「勞拉,多謝你的薄荷油我才沒有被蚊子叮死!喏,這裡有一個特別的小禮物!」

  「我看您臉上還是有很多斑點,而且準確地說那叫『風油精』。」錦書聳聳肩,笑著道謝然後接過來拆包裝。「可惜您不是二月去,不然還有桑巴舞可以看——咦?」

  她手裡是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盒蓋,赫然是一支鑲嵌孔雀藍鋯石的金色吸管。

  「這是喝馬黛茶的吸管,我記得你們國家好像以青色和金色為標誌,所以就買下了它。」教授得意洋洋,自吹自擂。「有個小販以為我是觀光客,竟然出價50美金,而我是以5美金的價格買下的!最後那個小販被我討價還價的都快哭了!」

  「……」錦書撫額,好一陣無力。「謝謝您。不過那是我們皇室的標誌,您大概記錯了?」

  教授皺起眉頭,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別管什麼皇室不皇室,都二十一世紀了,他們又不能把顏色註冊專利,話說回來,如果他們要這樣做,那一定是一群笨豬。」

  教授對帝國皇室好像總有偏見,以前她就發現了。她固然愛國,但立憲制下的皇室只是存在於報紙上的人,錦書也懶得為他們辯駁,轉而問教授交流效果如何。

  「還不錯——不過勞拉你能不能去煮一壺咖啡?」

  老先生眨著眼充滿期待的看著她,錦書只好恪盡學生之職,認命的起身幹活。老頭樂的享受有事弟子服其勞,一邊看錦書忙,一邊跟她瞎扯閒聊,炫耀他曾經一頓吃了十幾盤烤肉。

  等錦書端著咖啡壺過來,老頭從抽屜底層掏出兩個杯子,翕動著鼻翼希冀道:「啊!多麼芬芳!一杯南國的溫暖,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

  錦書淡定把杯子遞給教授:「您可千萬別去林間隱沒,那裡蚊子最多。」

  老頭大笑不已。錦書當仁不讓的給自己也斟滿一杯,夾了方糖丟進杯子。教授喝了口咖啡,悠然問她:「你明年暑假開始實習,現在是否可以確定了?」

  錦書正注目觀察著迅速融化的方糖,隨口回答:「是的,不過……都有哪些地方接受我們?」

  教授於是放下咖啡杯,伸長胳膊找了個夾子,低頭一頁頁翻開。「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大學、澳洲國立大學、中國燕京大學。當然,還有我們自己的實驗室。我並不建議你留下,每所學校都會為你們提供來回機票,多麼划算!而且按照你以往高的驚人的GPA,也很容易申請到那邊的獎學金。」

  錦書眼睛明顯的閃亮起來!

  老頭大馬金刀的把腿架到桌子上,洋洋自得:「怎麼樣?這可是我們當年扯皮好久才達成的協議!用你們的諺語怎麼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老師您是我們的英雄!」錦書奉承他,似乎看到美好的實習生活在朝自己揮小手,一時心旌飄搖。「哪裡都很好,有點無法選擇……我能不能再想想?」

  「當然可以,鑑於在美國是我負責本項實習,你們可以推遲到明年五月之前再告訴我決定,」教授十分寬容,他很樂意為學生提供這種方便,「如果你選擇去中國,最終的實習地點會安排在忻都欖城。」

  「不是在燕京?」錦書臉上露出一點意外之色。她喜歡那座城市。

  教授搖搖頭,解釋道:「忻都地處亞熱帶,旱季雨季分明,你們是去做當地流行病例研究,那裡取樣最為得天獨厚。而且研究中心的設備都是與燕京大學聯網,分析數據也非常便利。」

  錦書心裡果然一動,抬頭看著教授,欲言又止。

  「但你也要知道,那裡條件不太好。」教授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裡有一瞬間的惘然。他隨即恢復了平靜,注視著眼前的學生,語氣溫緩。「與燕京或者悉尼相比,欖城可不是一個現代化的城市。我讀博士的時候就曾在欖城實習半年,四十年過去了,那裡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發展。」

  「勞拉,你的國家光榮而偉大,但在統治殖民地上,做的似乎不怎麼好。」

  錦書小聲嘀咕:「那裡名義上是海外行省……」

  教授善意的笑笑,合上夾子。「我們不討論政治。我只是想告訴你,假如你選擇去忻都,就要做好防護工作。這個臨行之前我們都會再有培訓,到時候我會通知你們。在你的前幾屆有一位碩士生也選擇去欖城實習,但他在那裡感染了瘧疾,差點沒能回來。」

  一邊思考著實習地點,她在這裡度過的第七個中秋夜到來了。

  整個中秋一天,錦書都泡在實驗室與豬大流感病毒頑強奮戰。她本碩博都在這裡讀下來,因此節約了一些時間,不出意外,後年夏天就能答辯拿到學位。這樣想一想,也能鼓舞一點士氣。對於錦書而言,就是忍受噁心的微波食物,下午還能神采奕奕的進實驗室。

  她從出生就跟著父母駐外,只有十三歲時在國內短暫的上了幾個月初中。但何夫人廚藝頗佳,總能利用各種食材做出正宗的中餐。何大使駐蹕奧地利期間,他夫人還在官邸後花園裡種了蔬菜,錦書甚至記得那一段早餐總能吃上薺菜肉餛飩。對比現在,真是讓人滿懷心酸……

  她和室友瑪麗慶祝中秋的方式是到一家中餐館吃飯。錦書充滿希望的前來一試,結果翻開菜單就失望了,無精打采的點了一道炒麵。瑪麗倒是樂滋滋的點了一份甜酸雞套餐。

  看到錦書一臉絕望地翻攪著面條,瑪麗善意建議:「想想非洲難民……」

  於是錦書木然地吞嚥著炒麵,心裡淚流滿面地想著回國。

  回程路上,瑪麗開著車,錦書坐在副駕駛上喝可樂。夜風微涼,手機在這時滴滴響了。錦書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頗有些意外:

  「爸爸?」

  父親說給她帶了今年的新桂花,囑咐她過幾天給外祖母寫封信。言簡意賅地指示完畢,何大使似乎很忙,連錦書的學習近況都沒問就掛了電話。

  錦書的外祖母家姓吳,世居西湖之畔,年年都給海外的女兒女婿寄來桂花杭白菊新鮮龍井之類的土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錦書至今沒去過杭州,但心嚮往之已久。

  何夫人是她外祖母唯一的女兒,錦書還有兩位舅舅,都陪著老太太住在餘杭。她的幾位表姊妹接受的都是傳統的中式教育,養的溫蘊秀雅。吳家原本就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小姐們都是一時閨秀,幾百年只出了何夫人吳霜這個異類。

  當年吳霜堅決不肯就讀私立女子學校,本科在燕京大學學英語,畢業後考進了外交部翻譯局。她與當時年輕的參贊何麓衡在那裡相識,幾乎以閃電速度便把自己嫁了出去。何家人多半在海外發展,用吳家的話說,就是「根基太淺」,本來是不讚同的,但也奈何她不得。吳霜生性爽朗豁達,與沉穩的何麓衡相得益彰,婚後她隨丈夫駐外,幾十年來婚姻美滿兒女雙全,吳家也就放下了心。

  但這麼一倒騰的後果就是,本來在吳霜身上就不多的書香風流,到了錦書更是所剩無幾。

  她的表姊妹們學的是古琴,錦書學的是鋼琴;表姊妹們幾歲就能熟讀唐詩宋詞,錦書小時候的課本裡是十四行詩;表姊妹們在桂花樹下品獅峰龍井,錦書用實驗室的液氮冷凍香蕉;表姊妹們出口成章文采風流,錦書拿刀切人毫不手軟……

  扯遠了。

  老太太不願坐飛機,錦書因此從沒見過外祖母,何夫人前些年回去過幾次,卻是孤身一人,丈夫兒女都沒隨行,且回來後總會低落幾日。吳夫人雖然對錦書的專業頗有微詞(「勞力者治於人!」,她一直這麼認為),但對唯一的外孫女仍然十分疼愛,年年都寄裁好的絲綢衣裳過來。

  所以晴朗的週末下午,錦書獨自開車去了波士頓總領事館。何大使來出席一個國內企業的併購儀式,錦書從不喜歡張揚,她父親亦不會因私廢公,便讓女兒自己來取。

  才拐進總領事館所在的街區路口,錦書不由得一怔,下意識踩住剎車。

  ——圍繞著領事館淺灰色的辦公樓,照她粗略目測,大概有幾百人坐在門前的草坪上。

  服裝是統一的綠色,人群舉著電子擴音器高喊口號,各色標語旗幟挑的老高。黃色警戒線外是本地負責維護治安的警察,抗議者與警察彼此相安無事。橫豎只要不違反本地治安法規,警察們就不會主動制止。敵意的目光向她投射而來,錦書在發呆的一瞬間,擋風玻璃上已經被潑了兩勺子醬湯。

  錦書張口結舌了幾秒,當機立斷開始倒車。

  好在退路仍在。領事館的側門掩映在一片幽靜的林蔭裡,安靜到只有北飛的候鳥啁啾。但因為局勢緊張,錦書等待了一刻鐘才被允許入內。外交官們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工作的依舊井井有條。她確認了父親在五樓會議室,便按圖索驥的找了過去。推開門,何大使正負手站在會議室窗前,若有所思的俯視著窗外。錦書輕聲喊:「爸爸……」

  何大使招手讓她過去。錦書走到父親身邊,也看向樓下。從這個角度能俯瞰全局,她這才得以看清橫幅上寫的英文大寫粗體字樣——「殖民者去死!」「還我主權!」

  她有點無可奈何的吸了口涼氣,頓時明白了狀況。

  ——帝國二百年前征服了忻都,於首府欖城設立總督府,派駐高級官員,並有軍隊護航。忻都地理位置重要、自然資源豐富,帝國為了保住這塊肥肉下了不少力氣,殖民地自二戰以來亦從未放棄過獨立的努力。「亞穆納河之子」作為獨立運動的領導者,發動幾場遊行已經是家常便飯,去年他們甚至在忻都西北山區建立了根據地,成立了武裝。諸如聚集在帝國駐海外使館門前,更是常見到每到換季就會發生一次。除了別有用心的國外媒體還會報導,如今早已引不起公眾的注意。

  錦書對政治的瞭解不比她對國學的瞭解更多,但從小見這種架勢見得不少,這時也看出一點不同來——這次人數比以往幾乎多了一倍。聲勢壯大的抗議者膽氣頗壯,一遍遍的高喊著口號,群情激奮。這附近又無民居,不會有人投訴擾民,是以人群有恃無恐。儘管隔著兩層玻璃,仍然阻止不了襲人聲浪。

  「這次人多,是因為明年初就有首相大選。」父親看出女兒的疑惑,耐心的解釋道。「要佔據話語權,最好的辦法就是壓住別人的聲音。」錦書點點頭。這個她還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有興趣。「桂花您帶來了吧?」

  當父親的只好嘆了口氣。樓下的抗議者們仍未離去,好像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何大使見慣了大風大浪,平靜的勝似閒庭信步,但錦書定力還不夠,思緒幾次三番都被口號攪亂了。

  她自然是愛國的,但作為一個准醫學工作者,即使是出於人道主義,錦書對殖民地還是十分同情。因為衛生條件和防護措施不夠,一些本來能避免的傳染病年年爆發;那裡初生嬰兒的死亡率也高到了離譜的程度,錦書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個數據時,她還懷疑小數點是不是點錯了位置!所以她對這些只知道喊口號的人有著幾乎本能的反感——在她看來,與其浪費金錢時間在這裡折騰,不如把錢花在為孩子接種疫苗上。

  她曾向父親表達過這種困惑,父親沉默良久,才淡淡的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他這樣說就代表著他不想深談。錦書索性也放棄了追問。父女倆一時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俯視著窗下的眾生相。

  「爸爸什麼時候回國?」

  何大使沉吟片刻,方緩緩道:「小錦,爸爸也不瞞你了。我回國就準備遞交辭呈。」

  錦書一時愕然!「為什麼?」

  大使閣下莞爾一笑,反問她:「你想不想爸爸將來擔任外交大臣?」

  偏著頭思索片刻,錦書搖搖頭道:「不……還是算了。」言罷似有所悟。

  「真乖。」何大使輕輕一合掌,語帶欣慰。「我不想回國參加這次大選組閣,剛好心臟不好,而且兒子又快結婚了,我正該去含飴弄孫,可不想再摻和進去。」他嘆息,但臉上並不見憂色,反倒有種即將如釋重負的坦然平靜。「行已有恥,使於四方而不辱君命,捫心自問,這時候辭職也算問心無愧了。記得不要對別人講。」

  錦書瞭然的點頭,又小聲問:「媽媽呢?」

  「你媽很支持。」何大使笑笑,「她早就勸過我,是我沒下定決心。」

  錦書輕輕舒了口氣。她原本擔心父親是被迫去職,但幸而看起來並非如此。

  「不過,」父親抬一抬眼鏡,看向女兒的目光慈愛裡混雜著歉疚。「以後就只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了,爸爸媽媽都很擔心你……」錦書少不得安慰父親一番。她哥哥獨自在德國讀了近十年書都熬過來了,而且混得很好,連媳婦都騙到了手;何況這幾年她早就習慣了獨立生活,除了偶爾被研究任務和paper逼得想死,日子過得頗為自在,哪有她爸想的那麼慘?

  就像母親曾經說的,她爸爸就愛操心,對於兒女的事情,簡直恨不得考慮的萬無一失。早早辭職,省下點心力,對他的健康必定大有好處。錦書這樣想著,心情也輕鬆起來。每逢節日都是使館最忙的時候,她的記憶裡,父親從沒與家人一起度過一個完整的新年。母親為此不知私下抱怨了多少次,以後一家人團圓……

  「砰!」

  就在她冥想的時分,窗玻璃忽然被猛然擊中。錦書未及反應,已經被父親一把拖開,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粉碎的番茄,鮮紅汁液淋淋漓漓,粘在窗面上流淌成河。錦書不由由衷的驚嘆道:「哎呀呀!」

  何大使原本以為是什麼暴力襲擊,這時也不禁苦笑,嘆氣說又得給保潔人員增加麻煩。能把番茄砸中五樓玻璃,這人臂力可委實不簡單,為什麼不去參加奧運會?

  錦書額角滴下一滴冷汗,嘀咕道:「幹嘛不扔雞蛋呢?蛋清幹了還能補玻璃……」

  父親睨了她一眼:「怎麼,你想做番茄蛋湯?」

  ……她有時真心覺得,自己性格中某些惡趣味是遺傳自父親。

  等到錦書參加的校際藝術社團開始一年一度的招新,她也是多年資深會員了,就過去幫著捧場。醫學院不在主校區,而本校與MIT和威爾斯利學院向來關係友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雖然按錦書的看法,兩校男生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人氣就是這樣高上去的啊。

  東方人總是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輕。錦書只是隨便的穿了條牛仔褲過去,好幾次被誤以為是新生而搭訕。等她笑眯眯地往副社長席上一坐,當即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歡迎加入我們。」錦書第不知多少次微笑著把一本材料遞給眼前的新生,想想又補了一句,「明年春天請注意花粉過敏。」

  「好的,謝謝你。」

  對面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說的卻是一口純正的國語,聲音既柔且清,一字字如有珠玉聲。錦書這半年幾乎沒在學校說過漢語,不由有些訝異的抬頭。那個女孩兒大概以為她聽不懂,連忙用英語道歉。女孩子長的極可愛,五官精緻到臻於完美,看的錦書暗暗讚嘆。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一雙慧黠靈動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眸中若有水光流轉,隱隱透出三分熟悉。

  世界真是小。

  「真巧,」她也改用久違的漢語,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白衣的小女孩。「我見過你哦。」

  女孩子輕輕「啊」了一聲,圓眼睛裡露出既困惑又措手不及的神情,看的錦書不好意思再開玩笑,當下解釋清楚。少女輕輕舒了口氣,眼珠兒一轉陡然明亮:「就是你把泥人賣給我哥哥的?」

  錦書說:「對,當時是我看店。」想了想又補了句:「對成品還滿意麼?」

  小女孩滿足的籲口氣,使勁點頭。錦書很滿意,這大概算是為朋友的小店拉到了一個潛在回頭客吧?她低頭看看女孩子填寫的申請表。姓名一欄上,用流暢清雋的花體字寫著「Anne Shen」。

  「Anne?」錦書念了出來。很普通的英文名字,倒是挺符合主人的甜美氣質。「你漢語名字呢?」

  女孩子有些煩惱的歪了歪頭。

  「……我叫斯允。」



6.結束與開始

  十六歲的承華公主,謝皇后的小女兒,端王的妹妹,在國外上學。

  這就是皇室對外公開的關於嘉音的所有資料,未成年的孩子並不需要對家庭承擔什麼責任,相反,他們被嚴密的保護起來,保證不受到不希望的打擾。通常情況下,安全都被放在第一位,然後照顧的才是皇室成員的情感需求;於是嘉音沒有朋友。

  小時候還不覺得,總有幾個同齡的玩伴;但如今,她只能與幾個室友用英語聊天。甚至連中秋,她也是第一次一個人度過的。哥哥似乎很忙,而且心情也不怎麼好;嘉音不敢使勁打擾他,可是真的是寂寞啊……

  第無數次從窗邊走回來,嘉音終於懊惱地撿起了書本。是詩人華茲華斯的詩集。她選修了英國文學課程,磨蹭到現在也沒讀完。隨手翻開,就是這樣一句「我曾在陌生人中間做客,在那遙遠的海外;英格蘭!那時我才懂得,我對你多麼摯愛。」

  托著腮深深嘆了口氣,嘉音終於把書本放下,決定出去走一走。

  可是在這種國際都市裡,想找到個安靜的地方也不容易。不像長安宮,幾乎時時處處都安靜的只有鳥鳴聲。月色倒是很好,下弦月高高掛在天邊,像一抹閃亮的微笑。

  想了想,嘉音還是給哥哥打了個電話。

  「……嘉嘉?」接通的時候,沈斯曄聽起來有點疲憊。「什麼事?」

  「不……沒什麼。」嘉音怔了怔。「哥哥,你最近很忙麼?」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下。隨即她哥哥苦笑道:「是啊。」他並不肯多透露自己在忙什麼,只囑咐她要注意身體、千萬別生病云云。嘉音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換季時的確容易感冒。她掛了電話才覺得有點冷,吸了吸鼻子,對助理說:「我想去海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嘉音無聊地坐在沙灘上,手指深深埋在沙子裡,歪著頭看天空。深藍色的夜空深深淺淺,時有輕絮般的云彩遮月。低沉悅耳的潮水聲裡夾雜著歡歌笑語,每個人似乎都有伴。一個金發女郎牽著條哈士奇在她面前停下,嘉音羨慕地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走上去,用英語問:「可以讓我和它玩一會麼?」

  「當然。」美貌的女郎一怔,隨即友善地笑了,把狗繩遞給她。「它叫貓。」

  嘉音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貓、貓?」

  不待女郎回答,大狗已經興奮的汪嗚一聲,前爪著地坐下了。嘉音先是覺得哭笑不得,隨即就樂不可支地與「貓」玩在了一起,連又有人走了過來都沒注意,直到聽到一聲含笑的「斯允」。她轉過身,正對上了那雙柔和而秀麗的眼睛。

  「來這裡玩?在學校習慣吧?之前我去參加了社團的活動,怎麼沒看見你?」何錦書頗為熱情,但她的熱情並不會讓嘉音覺得不舒服。然後又囑咐了她一些留學注意事項,耐心又溫和的態度倒讓嘉音頗為心折。錦書微微喘了口氣,笑著拍了拍金發女郎的肩。

  「啊,這是我的室友瑪麗。以及,這是我們房東的狗……貓。」

  貓嗷嗚叫了一聲。嘉音撲哧笑了。瑪麗又氣又笑的接過狗繩:「你們聊,我帶它走一走。」

  「沈斯允,這個名字不像女孩的名字啊。」

  錦書沉吟著,笑看不安的女孩子一眼:「像是個小男生哦。對了,你哥哥叫什麼?」

  嘉音呆了呆。「你不認識他?」她哥哥已經成年,照片在網上一搜一堆。得到了何錦書略帶茫然的確認,嘉音放鬆地輕輕吐了口氣。惡作劇的心理忽然冒起來,她歪著頭,天真無邪地笑了:「我哥哥啊,叫……沈思思。」

  何錦書終於輕輕嘆了口氣,微微垂下睫毛,看著被萬古海潮沖刷過的沙灘。

  「我昨天才把父母送回國,所以來散散心。」

  這個週末,連任兩任的帝國駐美大使何麓衡任滿歸國。大使館為他舉辦了聲勢頗大的歡送晚宴。何麓衡駐美十年,於政商文化界交遊不淺,儘管錦書當時忙著實驗沒有參加,但事後和母親電話聯繫的時候,也能想像得出那種盛況。他準備辭職一事並不為外人所知,別人多半以為他這一回國就要參加工黨組閣,不久或能成為帝國新一任外交大臣,是以言語之間多有趨奉之意。若是知道他馬上要去辭職,不知又會做何感想?

  以後就是自己一個人了。

  錦書發怔的當兒,嘉音瞄了她一眼。錦書微微蹙著眉頭,她的皮膚偏白而血氣不足,在月色下這個缺點被彌補了。她並非嬌豔絕色的麗人,容貌和氣質卻渾然天成,就算在不笑時嘴角也總是微微彎起,柔和清雅如一抹流水明月光,教人望之便心生親近之意。

  嘉音怔了片刻,悄悄轉回眼來。

  那天她缺席社團活動,其實是為了參加一位堂姐的婚禮;貴夫人們認為她還是個孩子不懂事,在宴席上總是旁敲側擊地問起她三哥的私事——諸如有沒有心儀對象之類,直問得嘉音煩不勝煩,藉口胃疼提前離席了事。從嘉音讀中學開始,幫哥哥收到的粉紅小紙條情書就足足裝了一麻袋。那些情書她多半偷偷看過,無非是表達一心仰慕的少女情懷,還不招人討厭;現在可好,人家想的都是送上門來結婚了!

  為她擋風遮雨的三哥,在她面前多半時間既強大又冷靜。但每當他流露出些微的倦意與孤獨、不過須臾便恢復溫文平和,她看在眼裡,都會難過好久。某種層面上,哥哥更像是妹妹的精神旗幟。他能做到的,她便堅信自己也能做到;倘若連沈斯曄都被迫接受政治聯姻……

  嘉音打了個寒噤。再看身邊從容安然的醫學院研究生何錦書時,心思就有了些變化。有個之前都不曾想到的念頭慢慢萌生,其可能性也被她一廂情願地放大。

  小公主托著腮,望著開始漲潮的海上生明月,無聲的許了個願望。

  然而一件突如其來的爆炸性新聞,卻無情地打碎了嘉音試圖撮合哥哥和何錦書的念頭,並將該計劃近乎無限後延。那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混亂局面會降臨的如此突然。

  長達三個月的亂局,吊足了帝國人民八卦胃口的皇儲悔婚事件,肇始於沈斯曄在露營地接到的那個電話。而把皇室打得措手不及的名譽危機,則到了幾乎半個月之後才災難性的急轉直下。這期間的熱鬧,足以拍一出混雜了忠誠與背叛、責任與逃避的倫理劇,和大灑狗血賺小女生們眼淚的悲情青春偶像劇,以及大宅門恩怨的豪門相爭劇,甚至還是半部商戰片。不幸的是這不是電視劇,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身在其中的當事人們,可半點都笑不起來。

  ——這件事開啟了長達半年的亂局,江湖稱「照片門」;也正是此事,徹底打亂了帝國皇位繼承順位的微妙平衡,成為未來皇位繼承法改革的第一塊磚石。

  其實事後嘉音想了想,還是有不少蛛絲馬跡可尋。比如給母親打電話時,她的欲言又止;給未來大嫂蘇嫻預祝新婚,蘇嫻那聲隱隱的嘆息;大哥那次不著痕跡的轉換話題;沈斯曄沒時間給她回覆郵件……

  但一切事實災難性的徹底揭開、不可挽回,是十月下旬的那個下午。

  嘉音那天有一節藝術類選修課。她曾是中學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對音樂天生有一份靈氣。選課對所有學生開放,課上有幾張東方面孔,嘉音不認識他們,也無心去結交;雖然隱約感覺到了來自某個女生的敵意,也只當作不知道。

  課後有人打開了壁掛電視。嘉音揉著有些痠痛的肩膀,無聊的掃了一眼電視,全身的血液瞬間如墜冰窟般凝結。

  她的長兄,已經訂婚的長兄,即將在明年開春與蘇家小姐喜結連理的皇儲,臂彎裡親熱的挽著一個妙齡女子,喁喁低語情投意合,兩個人含情脈脈的對視,但那個女人卻不是他的未婚妻。更糟糕的是,照片下方清清楚楚的顯示出了拍照時間,就是今年的七月底。

  嘉音蒼白著臉,死死地盯著電視機。本來有些小嘈雜的教室這時也安靜了下來,畢竟八卦消息人人都愛。主持人展示完這張引起軒然□的偷拍照片之後,笑著進行了一番充滿暗示意味的評論,甚至還把准太子妃蘇嫻的照片拿來做了一番比較。

  新聞在這時結束了,專欄節目接續其後。這個時代的皇室仍然享有尊榮,但充其量不過是國家的吉祥物,也是娛樂版永不過時的話題;可是拿別人家的不幸說事,有意思麼?八卦起來固然開心,八卦完了各自散去,只當是看了一場現實版的鬧劇,誰會真正在乎當事人的悲歡?

  節目開始討論嫁入皇室的女性們的不幸經歷,而不幸的人遠遠比幸運的要多。嘉音鎮靜的扣上了琴盒。她站起身,烏黑的眼被纖長的睫毛遮住,面無表情的走向門口。她至少還不想在節目裡聽到母親的過去。

  「……活該。」

  耳畔飛入一句輕描淡寫的笑謔,嘉音步伐為之一滯。說出這句話的,是個一樣黑髮黑眸的女生。她手裡玩著米奇圓珠筆,眼裡閃耀著奇異的光芒,看見嘉音冷冷眼神時稍有些底氣不足,片刻卻又不甘示弱的回視:「看什麼?」

  嘉音盯著她嬌俏的蘋果臉,忽然模糊的覺得面熟。無暇去思考,她經過那女生身邊時,丟下淡淡一句:「看猴。」

  沒有回學生公寓,嘉音驅車去了鎮上的別墅。這種非常之秋,還是暫避的好。她的助理和保鏢們顯然也聽說了這一爆炸性新聞,一個個面面相覷震驚無語。

  嘉音有些疲倦。閉上眼睛帶來的只是黑暗,並無此刻她所最為需要的平和安眠。眼前又浮現出長兄與那神秘女子相擁的一幕。雖然只是個擁抱,但誰都能發現他們看彼此目光的繾綣眷戀。平心而論,神秘女友比起正牌准太子妃漂亮不少。蘇嫻只是清秀,而那一位可稱傾國傾城。縱使長在繁花似錦的宮廷,嘉音仍覺得,她是自己生平所見最美之人。

  可她是誰?

  「她是忻都前任財政署長的女兒。畢業於燕京大學,曾經是大哥的同學。」

  電話裡,沈斯曄沒有對妹妹再隱瞞下去。嘉音聽著這堪稱標準答案的回答,怔了片刻才慢慢說:「……你早就知道?」

  她哥哥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嘉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別胡思亂想。」

  嘉音氣極反笑:「那是怎樣?大哥不可能按計劃結婚了,他倒好,蘇嫻表姐怎麼辦?萬一國會不批准怎麼辦?你不想想你怎麼辦啊?」

  沈斯曄沉默下去。

  蘇家歷代勳貴,蘇嫻的曾祖父是二戰英雄,父母都曾是高級軍官;而祁家小姐卻出身殖民地,有一位堂兄是「亞穆納河之子」的心臟人物、指揮過多次打擊政府軍的戰鬥。縱使祁家已聲稱與「不肖子弟」脫離關係,但游擊隊似乎遊刃有餘的財力支持,足以將懷疑的目光吸引到其門楣之上,從中讀出某種「非我族類」的不信任。縱使祁家歸化帝國前是西南部的王公、又是第一批受封公爵,但這又如何?

  從皇儲下定決心坦白到現在始料未及的事態,其間只有半個多月。此前在內部的反覆斡旋、力求溫和的解決,一切努力如今都成了水月鏡花。首發在某門戶論壇的這張偷拍照片,可謂是一柄利刃,一下子把皇室推到了極為不利的被動境地。若說原來還有可能獲得諒解,如今卻是當著全天下狠狠摑了蘇家一巴掌,他們再有如何激烈的反應都不為過。

  退婚是為不信,忤逆尊長之言是為不孝,娶敵酋之女,是為不義。三宗罪在上,足以把皇儲壓得永世不可翻身。這張照片抖出來,儘管不知背後主使是誰,卻是逼著皇儲立即給天下一個交待了。

  嘉音死死握著話筒,掐的掌心刺痛,渾身都在微微顫抖。終於她無力地跌坐回沙發裡,抬手掩住了眼睛。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20 PM

7.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助理羅傑小心翼翼推門進來時,很意外的看見端王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下桌前練字。房間裡漫著墨汁的氣味,縱使芬芳卻陰鬱,恰如窗外連綿的霏霏淫雨。

  這種深陷其中卻被束縛住、無能為力的滋味,的確不怎麼好受……

  文學青年羅傑正在暗自感嘆,沈斯曄回頭看他一眼,淡淡問:「有消息了?」

  「是。」年輕的助理穩了穩心神,低頭看著手裡簡報。「——最新民調顯示,有31.23%的民眾表示震驚和不滿,26.7%的民眾表示這種行為不可接受,只有12.88%的人表示可以理解。到目前為止,陛下與皇太后陛下均未明確態度。這裡有一份東宮傳真過來的信件,請您過目。另外,燕京時間昨天上午十點,祁家發佈了一份聲明。」

  沈斯曄頷首示意他繼續。

  「大意是如果此事傷害到了他人的感情,祁家對此深表歉意,但令怡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支持她自己做出選擇。」 祁家倒抖起來了!羅傑心道,這不明擺著是支持自家女兒去搶麼?但投入水池的石塊連一絲漣漪都未攪起。羅傑看著他無動於衷的表現,不免有些擔憂。遲疑片刻,終究無聲的一嘆,微微欠身。

  有些事情,並非他能說的。連眼前的年輕僱主尚且被迫緘口沉默,何況自己?

  「下官告退。」

  門輕輕的關上。橡樹葉子在雨中吟唱著哀婉的曲調,連綿秋雨為灰色的古老建築蒙上輕紗,是海洋氣候國家典型的秋晝。

  沈斯曄把研好的徽墨放回墨盒,懸肘提筆。需要靜下心思考時,他會選擇練字。從初入蒙學至今已有二十年,若將洗筆的墨汁收集起來,也足以築起一座洗硯池了——當然他沒有這麼無聊的打算。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耳畔似乎又迴響起皇儲打來的電話。「三弟,我和蘇嫻的婚約,只怕要取消了。」

  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她有家人如此,我們必不能為國會批准,所以我想,你大概要做好準備。」

  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如果得不到解決,我會考慮辭去皇儲職務。」

  至若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我本來已經做好坦白和道歉的準備,但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

  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

  「三弟,這件事的錯誤皆因我而起,我會承擔這些責任,但世人未必會這樣以為。他們可能會誤會你,但我不會。」

  登斯樓也,則由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無心去寫「春和景明」,沈斯曄皺著眉片刻,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把筆擲下。在明如金石的端硯裡,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一縷譏誚。

  由於此事實在尷尬,皇室、蘇家和祁家暫時都沒有什麼明確表態,保持著所謂「驚訝的沉默」。然沒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越發引得民眾好奇爆棚,一時間簡直到了凡有井水處、必聊三角戀的程度。沈斯曄晚上開電視看國內新聞,換台時就有一檔講這個的談話欄目。

  「……皇儲殿下與祁小姐在燕京大學相識相戀,迫於家族的壓力,殿下被迫訂婚,祁小姐則從研究生院休學……」

  沈斯曄被主持人甜軟的嗓音膩的胃裡一陣發酸,尤其他下午才吃下了兩片黃油麵包。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居然皺著眉頭看了下去。

  「……可是,這一對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能不能走到一起,還充滿了變數……」

  他若有所思的放下遙控器,目光深思。

  「畢竟殿下使君有婦,啊,當然還沒結婚,這位觀眾謝謝你的提醒;而祁小姐有那樣一個堂兄,居然和我們的駐軍交火!當然,我們不能把叛軍頭目和祁小姐混為一談,但這卻給他們的愛情之路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困難……」

  為了避免下午吃的飯吐出來,沈斯曄果斷的換了財經頻道。皺著眉頭灌了一杯紅茶,才把胃部的不舒適感壓下去。照片攝於七月,曝光卻在十月,其間若無人刻意操縱才是咄咄怪事。這才是最令人心驚的部分,不過暫時輪不到他操心。兩個女孩子的背後是兩個影響力巨大的家族,立場不說針鋒相對也絕不一致;所有的輿論都不可能完全始於自發形成,再過一陣,所謂的「民意」也只堪付之一笑。

  可不論被如何操縱,民意對上層的決策永遠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他恍惚想起,上午祖母給他打電話時嚴厲的語氣。

  「暫時不要回國。什麼都別主動做。什麼態度都別公開。」不復往日慈愛,皇太后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冷然,警告之意極為明顯。「阿曄,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別的想頭,但是皇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條你給我牢牢記住。」

  而他當時平靜回答:「孫兒知道。」

  雖然腹誹不已,沈斯曄還是在明面上遵守了祖母的要求,謹慎的保持著緘默。有些權威,他在挑戰前必須先考慮後果。在體制的框架內保護自己並謀取最大利益,這一點他很小就懂。雖然不回國意味著被隔離在核心決策圈以外,但他並不多麼在意。

  事態看來會往皆大歡喜的方向走,只是可惜了蘇嫻。

  沈斯曄小時候常在蘇家盤桓,更與蘇嫻以姐弟相稱了十年。他來英國的第二年,蘇嫻被正式確認為太子妃人選並定下婚約,婚期一拖再拖,好事將近卻飛來噩耗。她本人保持著沉默,但已有報紙聲稱,因受打擊過大,目前仍是東宮准未婚妻的蘇嫻正在某寺院或者道觀靜養。但她自事發至今一直閉門謝客,卻是不爭的事實。

  無論如何,蘇家大小姐都曾是得到皇太后和皇帝認可的未來太子妃。她在這次事件裡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再怎麼用「真愛最高」的辯解都沒用。正因為這樣,沈斯曄發現自己無法對兄長真心的致以祝福。連他尚且如此,祖母和父親的心情想必更為複雜。

  算準了時差,沈斯曄在燕京的下午四點給母親打電話。謝皇后大概是如今最沉靜淡定的一個人,反倒安慰他不必想太多,無愧於心就好。

  「媽媽只願你能隨心所欲的活著。」母親在遙遠的電話那端輕輕嘆息,「是媽媽無能,沒能讓你有個快樂的小時候。想做什麼就去做,媽媽總會支持你。」

  沈斯曄沉默了一會。

  「我記得小時候寫日記,寫的是我想成為長安宮的主人,那篇日記被您沒收了。」

  像是並不驚訝兒子重提舊事,謝皇后淡淡道:「可你那時才只有九歲。」

  「媽媽您……」苦笑一聲,沈斯曄似乎有些不想繼續說下去。「您最近心絞痛有緩解沒有?上次那位老中醫給您診過脈了?」

  自那張照片發佈後,足有兩天時間,官方沒有任何回應。輿論逐漸分為兩派,分別力挺「忠誠」與「真愛」,嘵嘵不休,硬是把本來涉及深遠的事情染上了一層粉桃色彩。充斥紙面的愛情故事只要換個名字就是一本三流小說。即使偶或有媒體提及殖民地的下院席位、礦業股權分割,總是難敵眾口,吸引不了少女們的注意,很快就湮沒在了汪洋大海少女心裡。

  陰謀論者從書房出來倒咖啡時,順便瞥了一眼國內新聞。

  皺著眉頭思索片刻,他揚聲道:「羅傑!」助理應聲而至,面對的是端王沒什麼表情的臉:

  「下個月,記得把這個頻道的衛星電視付費取消。」

  他忍這個頻道很久了。

  好像有一群歡快的意大利天氣從南方飛來,陰霾的天氣暫時放晴。陽光溫暖了秋天柔和的白日,在窗前放眼一望,深綠的橡樹枝葉間已經染上一點秋意,青天下的古老建築格外寧靜深沉。數日沒有新聞,就在沈斯曄以為警報暫時解除的當天凌晨——在帝國本土是下午,皇儲在國內發佈了一則簡短的電視聲明,誠懇的請求解除婚約、取消婚禮,請求蘇嫻的原諒,並表示如果有必要,他會考慮辭去皇儲職責。

  可以想見,這條聲明又攪起了多大的波瀾!

  窗外天色微明,沈斯曄被硬拖起來,睡眼惺忪咬牙切齒的看完了主持人難掩興奮的國內新聞,轉頭就給他哥打電話,一接通就拍桌子吼:「皇兄,你再有什麼動作之前,能不能先通知我一聲?!」

  皇儲在電話那端好脾氣的笑:「我不是和你通過氣了?告訴你與告訴公眾,沒什麼區別吧?」

  「……算了。」沈斯曄一陣無力,抱著話筒跌到沙發上。「父親和祖母的態度呢?」

  皇儲微微苦笑:「父親勃然大怒,說我是不肖子孫,把皇室幾百年的顏面都丟光了。祖母沒說什麼,可她盼望四世同堂盼了多少年。」

  沈斯曄沉默了一會。「蘇家那邊怎麼說?」

  「老爺子想拆了我,蘇夫人攔著我不讓我去見小嫻。你表哥恨不得把我胖揍一頓。」皇儲苦笑,「瞧,做壞事就是有報應。」

  沈斯曄哼哼冷笑。

  「不過,你一定想不到。」皇儲頓了頓,聲音裡摻了一絲複雜。「我下定決心告訴小嫻要退婚時,你猜不到她說了句什麼——她說,謝天謝地。」

  這句話讓兄弟兩個都默然了片刻。

  「也罷。中秋那天打電話給你時,我就已想好,若國會不批准就去辭職,沒想到……」皇儲輕嘆一聲,「我若與小嫻退婚之後還安坐在東宮寶座上,自己都會良心不安。善惡有報,或許這次是冥冥天意,能讓我對自己的作為得到報應。」

  沈斯曄冷冷道:「你在得到報應之前,怎麼不想想我的處境?」

  皇儲有些心虛的說:「要不你還是暫避一下……」

  暫避已經無法避免了。他身為第二順位繼承人,眾矢之的都不足以形容可能面對的局面,如今的事態如同一潭髒水,把但凡沾染的人都潑的猶如落湯雞。在輿論自由的社會,想洗清事實,若非掌控絕對的話語權,就只能等待時間流逝。而對於他,不管是現在還是可預見的將來,都絕不會擁有這樣一種權力。

  「我不能回國,去投奔嘉音好了。她在那裡的住址到現在還是機密。」沈斯曄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樓下,險些草木皆兵的把攝像頭當作照相機,苦笑之餘,卻也暗暗心驚——祖母執意出錢為嘉音購置一套房屋,是巧合還是隱忍不發?

  皇儲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斯曄笑了笑,又囑咐了兄長幾句。儘管年齡相隔近八歲、又非一母所出,但他們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沈斯曄來英國的一應事項都是哥哥為他處理的,就如他今天為嘉音操心一般。

  「大哥?」臨掛電話之前,沈斯曄像是忽然想起來。「到事態完全明朗之前,我可能不會對你公開表示支持,這個你得清楚,不能怪我!」

  皇儲立刻表示心領神會。電話兩邊同時陷入沉默。過了片刻,沈斯曄才慢慢說:「保重。」

  「你也一樣。」

  一旦決定逃亡之後,行動就順利多了。

  沈斯曄收拾了兩身換洗衣服,帶上存儲著他所有研究資料的筆記本「小黑」,把無邊眼鏡換成粗黑框大方鏡,堂而皇之的下了樓,輕輕揮袖,一片云彩都不帶走;登機八小時之後,於凌晨平安抵達波士頓國際機場。

  去時陌上花似錦,不過相隔兩個月,這裡的薔薇已然凋零。房間還是一如既往的舒適,只不過凌亂了許多。沈斯曄皺著眉把一堆毛絨玩具推到沙發一側,長舒一口氣安然坐下。嘉音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問他:「喝水麼?」

  沈斯曄於是從善如流的提出要求:「咖啡加錫蘭紅茶,放五匙牛奶兩塊糖,不要放煉乳。」

  穿著粉紅小貓睡衣的嘉音明顯還有起床氣,聞言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開水沖下去,蓋上蓋子燜一會,混合了奶油和蘭花香的圓潤飽滿茶香裊裊升起。沈斯曄端著杯子,心滿意足的喟嘆一聲,倒在大號泰迪熊上裝死。嘉音抿抿嘴,一句挖苦剛到嘴邊,想到他如今處境,心裡一軟便閉口不言,只默默遞給他一盒餅乾。

  不知道沈斯曄是怎麼折騰的,本來清朗端正的眉目變得很平凡,卻又和他的真面目頗有相似;相似到安檢人員看護照都不會覺得違和,又普通的教人一見即忘。

  ……為什麼他身邊都是會易容術會奇門遁甲的奇人,她的助理們只會禁止她半夜出門?

  嘉音提壺給自己也斟一杯茶。她端著杯子卻不急著喝,慢慢撥著茶葉,若有所思的眯著眼,只盯著她哥哥看。等到沈斯曄一杯茶下肚,她才悠悠道:「到底是怎樣,現在能告訴我了麼?」

  沈斯曄無言的揉了揉額頭,「還以為你剛才祖母附身。」

  小朋友瞬間擺脫了面癱造型。「故意的,我在試著變得有氣場一點。你怎麼說?」她面無表情時的確頗為高深,有皇太后的隱隱風範,只可惜一笑起來就露了餡。

  「也不生氣了?」

  嘉音睫毛微垂,淡淡道:「反正於事無補,所以想通了。」她壓住一個呵欠。

  「那好。」沈斯曄笑笑,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斟酌一下,緩緩道。

  「我所瞭解的情況,從中秋那天開始……」

  他捧著手繪紫菀花的溫熱茶杯,開始儘量不帶個人感情的敘述。皇儲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那些徬徨與無奈、掙扎和困惑,仇恨與救贖,皇儲當時就是用淡淡的語氣講出來,卻聽得他驚心動魄,連吐槽的反應都遲鈍了幾分。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上一輩人一些複雜的恩怨,連他也不完全清楚,只能把他所知的儘量告訴嘉音。至於皇儲是如何與祁家姑娘相識,想必嘉音知道的比他更多。

  伴隨著流水般平淡的敘述,在裊裊茶香裡,十幾天來,他第一次完全拋下了壓在心頭的重荷。看著嘉音安靜的聽著他說話,時而瞪大眼睛或者眉頭緊皺,反倒暗暗有了一種莫名的輕鬆。

  嘉音沉默的點點頭。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哥哥,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強烈的情緒,她深深吸了口氣,迎著他擔憂而關切的目光,大聲道:「快去把臉洗了吧我看著難受!」

  沈斯曄無語凝噎。

  一一回答了他對於自己學業的關心,嘉音不意外的看見哥哥淡淡欣慰的笑容。

  那種笑容暖如秋日,雖清淡卻明朗,是她還是小女孩時的最高獎賞。能夠克服對黑暗和空間的恐懼而獨自入睡、能夠鼓足勇氣與陌生的同學交流並成為朋友、能夠站在競選學生會長的台上侃侃自如、能夠游完一千五百米、能夠對著鏡頭展現自己的自然笑靨——

  儘管有時不想承認,但哥哥對她的影響,比自己想像的都要多。

  「能習慣就好。」沈斯曄滿意的摸摸她的頭,「你對這個專業不討厭,這就更難得。」

  嘉音沉默著,沒有立即說話。在她童年的記憶裡,只有長兄才需要時刻光芒萬丈的面對鏡頭和公眾,而三哥則內斂沉靜的不像個孩子,讀書、騎馬、練習劍術,總是完成的令人讚嘆卻又低調的默默無聞。只有擺弄他那些儀器或者望著夜空的時候,才會露出他那個年紀應有的模樣。

  他是孝順而出色的兒子,是優秀而溫和的哥哥,他面對所有人都能做到最好。

  「……根據我們以上的分析,這次發佈神秘照片的人,究竟是誰的可能性比較大呢?」

  換頻道居然換到了這種節目,嘉音愕然。聽著主持人充滿興奮的語調,她一陣反感,便去拿遙控器,沈斯曄卻沒有放手。

  這節目走向不枉他一番守候。

  他若有所思的微眯著眼睛看向電視,神色平靜的可怕。電視上西裝革履的評論員正侃侃而談:「最大的得利者是誰?按照這個思路,我們就能找出幕後指使者。這個人一定能從皇儲辭職事件中得利,那麼,端王恐怕不無干係。他的繼承順位排在第二位,如果皇儲放棄繼承,他在法律上將毋庸置疑成為第一繼承人……」

  嘉音憤怒的滿臉通紅!她想起身去關掉電源,手腕卻被沈斯曄一把錮住。

  「你鬆手!」嘉音使勁甩他,尖聲道,「鬆開我!」

  「關電視有用?」沈斯曄淡淡的看她一眼,「關了電視,他們就能不說了?」

  「可他們在朝你潑髒水!」嘉音渾身發抖的站著,她恨恨的擦了一把眼睛,胸口急速的起伏:「都是胡說八道!大哥明明知道會這樣,為什麼不出來澄清事實?」

  「他自保尚且不及,哪還顧的上我。」沈斯曄平靜的捧杯飲茶,趕在節目可能把嘉音也扯進來之前鬆開手。嘉音立即撲到電視前,一把扯掉了電源。

  「這樣會縮短電器使用壽命。」沈斯曄微微皺眉,「以後別這樣。而且靜電對人體也不好。」

  嘉音怒道:「看著這個節目我還會短壽呢!」她憤怒的好像一頭渾身炸毛、脊背弓起的貓。沈斯曄反倒笑起來,很沒誠意的安撫她:「乖,消消氣,否則容易出皺紋啊。」

  嘉音氣鼓鼓的坐倒。沈斯曄拍拍她的頭:「其實換個角度看,沒有足以支撐結論的證據,僅靠某種猜測就定論,未免不信。」他淡淡道,「如果由我來主持,雖然有了猜測方向,至少不會把定案根據建立在不實的基礎之上。」

  「——你知道是誰?」嘉音驀然扭頭看過來。

  沈斯曄誠摯的回答:「不知道。」

  嘉音被噎住了。沈斯曄不再多言,淡淡端起茶杯。

  具體到哪個人尚未確定,但這背後的財團勢力,他卻能猜的八九成。

  蘇家旗下的投資公司,是世界頂級軍火企業的控股股東,在忻都多有慈善援建。此事一出,蘇家已經削減了對殖民地明年的慈善捐贈額度,坊間甚至有傳言說他們會對那裡進行經濟報復——只要關閉在當地的工廠,就足以讓幾萬人失業無著。

  誰最希望看到這種結果?

  單指一推滑落到鼻樑的眼鏡,他微微冷笑。

  把他拉出來做幌子雖然拙劣,但因為格外驚悚,反倒讓不明就裡的民眾覺得真實,障眼法虛晃一招,當真是一招好棋。政治和商業利益一旦掛鉤,就是這麼齷齪。想必至此,謝家不會再沉默下去。他的母族從來都不茫然等待,他們等候最好的時機。

  這麼多年最大的挑戰就是考試和論文,真正面臨陰謀、危機和鬥爭的時刻,體內的野心因子似乎漸漸甦醒,他竟然有些興奮的期待起徹底翻盤那一天。權勢固然對操縱者是莫大的危險,但很少有人能抵禦住誘惑。他想,他大概也不是例外之一。

  收斂了心神,沈斯曄對有些驚疑的妹妹安撫一笑:「你餓不餓?我去做飯。」

  煮了一鍋陰米粥,鍋子燉在爐火上,沈斯曄坐在餐桌邊閒閒翻看本地的報紙。陰米是蒸熟晾乾封好的新糯米,煮好後撒點白糖就十分香甜,只可惜此處沒有桂花糖,讓某種意義上身為完美主義者的沈斯曄頗為遺憾。

  想到桂花糖,於是又想到了另一種美食。「我還會做江米藕,哪天可以做給你吃。」

  嘉音捂著臉哀嘆一聲:「不要活了,我好想回去……」她吃了一個月三明治之後,覺得自己都快要變成夾心面包了。沈斯曄笑的有點不懷好意。他好整以暇的捏了塊餅乾,本想繼續進行陰險的美食回憶之旅,卻詫異的止住了話頭。

  「唔?」

  從半塊幸運餅乾裡抽出一張小紙條,沈斯曄看著看著,表情逐漸變得有些古怪。

  【你會在三年內結婚】

  「……開什麼玩笑。」

  正確預測了未來的紙條本應得到獎賞,卻被粗暴地揉作一團,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後落進了垃圾箱。而做出此等暴行的人並不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將會為輕率丟棄了珍貴的紀念品而後悔萬分。

  ——如同舊日的好時光,再也找不回來,永遠杳無蹤跡。



8.衣香鬢影

  錦書感冒了。幸而症狀不重,她只帶了個口罩就照舊去實驗室。由於這時候本市正好流感肆虐,她的同學們紛紛報以一種「哎呀真好可以取樣」的心態,歡樂地前來探望,順便做個咽拭子檢測,反正實驗室就有設備,用起來極其方便。錦書開始還抱著一種為醫學獻身的精神加以配合,在連續被三個人取樣後終於翻臉勃然大怒,把姍姍來遲的粉嫩師兄趕了回去。

  粉嫩師兄武力值尚且不如錦書,只能高舉雙手被掃地出門,嘴裡嘀嘀咕咕:「說不定他們的取樣被污染了呢?別人想做檢查都沒有這麼方便的機會的……」

  錦書反駁道:「我每次都用鹽水漱過口!」

  「哎呀這也不能排除在此過程中它們發生了基因突變……」粉嫩師兄試圖狡辯。

  錦書忽然安靜下來。她抱起胳膊,靠到牆上衝著粉嫩師兄抬抬下頜,燦爛一笑:「比爾,我這裡有一個好消息,你要不要聽?」她笑的有如二月春風:「好消息就是,我們項目組決定用你的名字,為新發現的一種疑似可致人智商銳減的病毒命名。」

  半天后三份檢測相繼出了結果,幸好只是普通感冒。由於擔心會造成污染,錦書沒敢進實驗室,強撐著看了一會書,終於頭暈到支撐不住,只得跟教授請了假,溜去找自己在內科實習的同學。

  去了還被嘲笑呢,說你們不是專門研究這個麼?怎麼還來開藥?怎麼不乾脆自己開發疫苗一針打下去?錦書虛心的點頭說是是知道了,回去就去培養,保證一針下去立刻就到了西方極樂,啊換成你們的宗教體系就是見到基督耶穌,當然我更願意覲見飛天面條大神……

  話雖這麼說,藥吃了很快就見了效果。她謝絕了粉嫩師兄給她買雪糕的提議,借教授的電咖啡壺煮了一壺熱水,抱著杯子喝了一個多小時。這種時候,她寧可相信古老的智慧。

  晚上她團在沙發上看電視,鼻頭通紅噴嚏不止。瑪麗遞給她一塊削好的蘋果,嘆氣道:「你爸要是知道了,準得擔心死。啊哈,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天天打電話?」

  錦書發出鼻音濃重的某種聲音。瑪麗懶洋洋的把水果刀丟進盤子,揶揄道:「我說的沒錯吧,daddy的小甜心?」

  錦書有氣無力的瞪了她一眼。

  何麓衡在月初回國,立即遞交了辭呈。但時隔半個月,首相才正式批准了他的辭職,等到月中錦書從新聞上看到,她爸的辭呈已經報皇帝簽署了。她不知道這其中又有多少阻折,但父親給她打電話的時候,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輕鬆。

  國內對於自家駐美大使的忽然請辭頗為驚訝。錦書在實驗間隙偶爾上網看兩眼國內新聞,眾說紛紜不一而足,多半是猜測與此次首相大選有關。在這個政治娛樂化的時代,身為公眾人物本來就有義務忍受這些,但身在其中就不太妙了。好在不久這條新聞就為皇儲的爆炸性新聞所取代,何家人的生活很快重歸平靜。

  錦書和瑪麗常看的夜間頻道本來就靠娛樂節目的收視率存活,當然不會放過這麼轟動的消息。瑪麗盤膝坐在沙發上,望著電視直嘆氣:「看看,又一個仙度瑞拉。」

  錦書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就氣質風度,那位緋聞女友頗有費雯麗的風致。

  瑪麗咬著餅乾,含含糊糊的問:「你們國家的皇儲叫什麼名字?」

  錦書慚愧道:「忘了……」

  瑪麗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恨鐵不成剛:「我們一起住了這麼久,你怎麼對娛樂事業就一點興趣都沒有呢?枉費了我年年拖著你看學院獎頒獎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讓我很有失敗感?」

  錦書顧左右而不言他的裝死。這時電視上鏡頭一轉,換成了帝國國內的街頭採訪,自然都是有翻譯的。

  「怎麼說呢,那位小姐的確很漂亮,但她的出身要當皇后……好像不太合適……」

  「說句不好聽的話,皇后是一國之母,她、不、夠、格。」

  「她家裡出了反政府分子,害的我們好多大兵犧牲在那裡,還想母儀天下?」

  瑪麗拉開冰箱門拿了盒冰淇淋,挖了一大口,聞言頗為不解道:「為什麼?」

  錦書聳聳肩,隨口說:「可能是不能接受未來的皇帝有殖民地血統吧?我瞎猜的啊。」

  「可惜了,這傢伙的未婚妻,不知該有多鬱悶。」碧藍的眼裡閃過淡淡的複雜,瑪麗沉默了幾分鐘,「所以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將來跟男朋友玩玩就行了,千萬別認真。」

  錦書只好默默地把臉別到一邊去,結束了這個風中凌亂的話題。

  時間過得飛快。約瑟夫教授的長子被公司派駐亞洲分部,去年在那裡結婚,於是頭生子也在華亭出生。老頭非常高興,準備過一陣就去探望孫子,愛屋及烏的對手下學生們加倍的慈愛。錦書趁機向他提出請假,老頭大手一揮就准了。

  中德文化交流年將在這個月閉幕,大使館擬舉辦一場招待會,算是對國內的響應。萬事俱備的前三天,德語翻譯卻因為腸梗阻而住院,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翻譯,無措之際忽然想起了前上司在德語區長大的女兒,只得抱著權且一試的心態來聯繫錦書。錦書接到使館的電話,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儘管動機有點不純——這種自助餐會,那位特級大廚大概會出山吧?雖然說鳥為食亡,不過錦書堅定的認為自己既不圖財又不是鳥,選擇性的無視了這一點。

  所以在晚會主會場自助餐區看到荔枝時,她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滿心裡迴響著「仰天大笑出門去,無人知是荔枝來」,錦書歡快的鑽進密閉同傳室熟悉設備去了。

  她很謹慎的確認了沒有噪音來源,才低下頭看稿。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當然不是什麼高級譯員,但讀一份稿子自信還干的來。她媽媽以前做過交傳,錦書對這個行業並非完全陌生。隔著密封窗,她看見主持人走上台。不意二十多年後,她意外的體驗了一次母親昔年的工作。時光有時就是這麼奇妙。

  錦書無聲的笑笑,喝了口水潤潤喉嚨,戴上耳麥。

  稿子唸得很順,只需要掌握好節奏,不至於台上已經結束、自己這裡還在翻譯即可。但沒想到的是看似不多的幾頁紙,讀起來能望山跑死馬。期間某位官員信口發揮了幾句,錦書滿頭冷汗的意譯出來,幸好還在她的能力之內。

  最後一句恰到好處的與台上的講話同時結束。錦書啪的關掉耳麥,長喘了一大口氣,滿腦子都是單詞亂飛。再抬頭就看見一秘正推門進來,和藹道:「累壞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一時間找不到懂這兩門語言的人,怎麼也不會這麼麻煩你。」

  錦書連忙坐起來,一秘雖然年輕,可怎麼算也是她的長輩,這副德行要是給她爸看到準能教訓她一頓。「不不,我很願意被麻煩,」她跟在一秘背後,輕聲自語。「……可以吃東西。」

  這時候自助餐會已經開始,好在餐點實在不錯,錦書滿懷舒暢的端著盤子,低調的穿梭於衣香鬢影之間,把每種點心都取一點,以免開始就填飽肚子。她一口蝦餃一口蛋黃包,一口榴蓮酥一口云片糕,感動的淚流滿面五體投地,深深地下了畢業就回國的決心。吃完一輪,又貪心不足起身去取。

  「Schwarzwaelder Kirschtorte?(黑森林蛋糕)」

  錦書饒有興致的偏著頭把標籤讀出來,當即不客氣的動手切了一塊。

  這時有人在她身邊用德語說:「你也愛吃這種蛋糕?」

  說話的是一位有著明顯日耳曼特徵的紳士,雪白的頭髮一絲不苟,上衣口袋裡整齊的塞著手帕,儀表堂堂,臉色紅潤。這種形象總能讓她聯想到聖誕老人,錦書不覺微笑,亦用德語回答:「當然。」

  老先生讚許的點頭道:「你的德語很好。」

  錦書笑笑,有點小得意:「我是今天的翻譯,謝謝您的誇獎。」

  老先生恍然,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幸會,弗裡德里希?馮?洪堡。」

  錦書忙放下盤子,也伸出手去:「幸會,何錦書。」

  「沒關係,你繼續吃。」老先生理解的擺擺手,露出和藹微笑。「這種蛋糕原產於我的家鄉,但我有高血壓,告別它已經十幾年了,就算看著別人吃也會感到愉快。」

  錦書不由莞爾,含笑問道:「您是巴符州人?」

  老先生有些驚奇的看了她一眼,頷首道:「是的。」

  巴符州位於德國西南,錦書曾在奧地利生活了五年。因為居住地曾經接壤的關係,老先生饒有興趣的與錦書聊起來,她這才得知,眼前的老先生竟是海德堡大學的終身教授,目前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做一年期的客座。她哥哥當年曾經申請這所學校而不得,給當時還小的錦書留下了「這大學非常難考」的印象或說是陰影,此時不由得高山仰止;這讓老先生覺得孺子可教,樂意與她交談,談著談著居然有了忘年交的投契。

  「你上大學了沒有?」洪堡教授端著杯子,熱心的建議。「如果還沒有,可以來申請海德堡大學,我很願意為你寫推薦信,只要你對這裡有興趣。」

  錦書端著餐盤的手輕微一抖。「……謝謝您。可我已經開始讀博士了。」

  聞言,老先生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你怎麼也是博士?可你看上去很小。」

  錦書尷尬地笑笑。「看上去年輕」的同義讚美大約等於「幼稚」,就在上個月,她還被以為是本科新生。今日穿著職業裝倒還好,平日裡都是為了進實驗室方便的馬尾辮牛仔褲運動鞋;沒被說成像是高中生,大約還是那位意圖搭訕的師弟客氣了。

  「我剛才結識了一位劍橋的研究生,儘管在學術上造詣很深,看上去也同樣年輕。真是可惜——喏,他過來了,我想你或許有興趣認識他?」不待錦書回答,洪堡教授已笑著招呼道:「亞歷克斯,讓我給你介紹一位你的同胞。」

  錦書便向著老先生招手的方向抬眼看去。目光觸及來人,她的眉梢微微一揚。

  沈斯曄端著紅酒杯從容的走來,看到洪堡教授身邊的錦書時,本來流暢的腳步竟而一滯。

  錦書今日穿一身珍珠灰的套裝,柔順的長發披在肩頭,雅緻文靜秀骨姍姍。燦然燈光下,女孩子一雙黑水晶似的眼睛看過來,像是能直看進人心底。迎著他伸出手,錦書嫣然一笑:「真沒想到。」

  心裡的疑惑終於得以部分解釋。沈斯曄顧不得感慨,忙迎上兩步握住錦書的手。並不是柔若無骨的觸感,她的手微涼纖瘦。修長指尖上有薄薄的繭,那是多年彈琴握筆留下的痕跡。

  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斂起眼底些微的笑意。然後若無其事地鬆手,轉身。「關於上次您在劍橋作的講座,我有幾個問題……」

  雖然在此重逢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但錦書並不十分驚奇。能看出嘉音家境良好,有一位同樣就讀名校的哥哥,實在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倒是他在聽說她的學校專業後露出一絲驚訝,卻不知是為什麼。

  那位曾經幾乎把她惹炸毛的人今天倒是認真嚴肅,大概是因為有師長在場的緣故。洪堡教授與他用德語討論著某個法律問題,錦書能聽懂,卻全然插不進嘴,走開又失禮,只好百無聊賴的站在一邊顧盼。高跟鞋磨的腳痛,華美總是與危險相伴而生。錦書素日沒有穿高跟鞋的習慣,默默地在心裡估算著腳掌承受的壓強,萬分無奈;最過分的是,盤子裡的點心吃完了……

  好在那一老一少總算結束了話題,洪堡教授勉力年輕人在法律的道路上繼續努力,隨即微笑道:「我先行一步,你們慢聊。」

  目送著老先生緩步走開,錦書輕輕呼出一口氣,四顧無人注意,悄悄活動了一下腳踝。

  ——可以稱之為悲劇的,一般都會在歷史時期內重演。

  尖細鞋跟滑向重心之外時,錦書眼疾手快的扶住桌子,崴了一下之後總算沒跌倒。幸運的是她平穩的站住了;不幸的是,她的一隻鞋子在電光石火之間也飛出一米開外,眾目睽睽之下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錦書窘的臉頰飛紅,正想勉強跳過去,眼前忽然一花。

  為她撿起一隻鞋子的,仍舊是那個剛剛熟悉的背影。

  俯身撿起那隻玲瓏精緻的銀色高跟鞋時,沈斯曄還沒有多想。他所受的教育是必須禮貌而謙恭的對待女性,正要把鞋子還給她,卻忽然起了少有的戲謔之心。

  不知為何,他想看她紅著臉的模樣,宛如初見之時那種強壓驚惶。

  把這種衝動解釋為自己對她的內在還未全然看清,於是心安理得。未做太多耽擱,他走回錦書身邊,半蹲下去,伸手輕輕捉住她纖細的腳腕。女孩子雙頰暈紅,一時顯得頗為狼狽,但並未對他的舉動加以拒絕。

  很聰明。這時若是拉拉扯扯,只會引得更多人注意。

  雖然動機不那麼單純,他的動作仍是輕柔而禮貌的,接觸到了肌膚,也並不令人感到冒犯。錦書紅著臉穿回鞋子,輕聲說:「……謝謝你。」

  「呵,不客氣。」沈斯曄笑著長身而起。「又不是第一次了,連我也有了經驗。」

  錦書咬咬嘴唇,一時難以辨明心裡的複雜感受——到底是該感激他的幫助,還是該拿餐盤狠狠敲他的頭?清越的目光停駐在她臉上,那人唇角含著一絲笑意:「不過畢竟是有進步,至少這次你沒摔下去。」

  雖然並不令人反感,但一句話就把惡劣的本性顯露無疑。錦書這樣確信著,嘆了口氣。

  「三哥!」

  宛如天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話音未落,一身橘色裙子的嘉音已飄到了他身邊,輕快地嚷:「三哥你在吃什……何姐姐?」

  她睜圓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看錦書又看看沈斯曄,目光滴溜溜的一轉,立刻諂媚道:「你們忙,我去拿點吃的。」還沒拔腳開溜,就被錦書微笑著叫住了。

  嘉音只好一步步挪回來,笑嘻嘻的打招呼說:「何姐姐,好久不見啊。」

  錦書笑笑:「沒多久。我聽說你們最近好像在排練希臘話劇?」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沈家兄妹飛快的交換了一個眼神。嘉音趕忙眼神亮亮的點頭:「我們在排特洛伊戰爭,我扮演赫拉。你有興趣參加麼?」

  「我有興趣沒時間,真可惜。」錦書失笑,「怎麼不是海倫?」

  嘉音幽怨的看了她一眼:「……他們說我太平。」

  錦書啼笑皆非。沈斯曄看她們熟稔的交談,露出一個有些困惑的笑容,打斷了嘉音的話:「你們認識?」

  嘉音拉長聲音,斜斜瞄他一眼:「哦,就許你認識她,我就不能認識了?」一壁心裡卻在後悔。之前皇儲的事把她的心智攪得大亂,自然忘卻了這一茬。只可惜,平白丟了一個能取笑哥哥的機會……

  沈斯曄與妹妹互相挖苦的習慣成自然,只是無可奈何的笑笑,而錦書依舊是笑而不語,並無異樣之色。嘉音暗暗嘆了口氣,心道送佛上西天,何況她哥哥還有那個把柄捏在她手裡,不用一用安知效果如何?當下心念一轉,便笑盈盈的拉著錦書說話。

  因為有真正搞事王嘉音在,三個人很快各自端著盤子坐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嘉音在喋喋不休的介紹她的履歷,用詞誇張到錦書駭笑:「只是實驗室民工而已,沒這麼高端啦……」

  沈斯曄卻頷首讚嘆道:「沒想到何小姐是醫學院的高材生,真是深藏不露。」

  他的笑容在外人眼裡光風霽月,看在錦書眼裡總覺得帶了一絲你知我知的調侃。錦書心知肚明的笑笑,聰明地不肯接他的話頭。但那個人似乎對她很有興趣:「你的德語也非常好,發音很美。在德國住過?」

  「是奧地利。」錦書終究還沒厚顏到接受讚美毫無反應的地步,略略低頭笑了笑。「其實我也就是口語還好,過獎了。」

  沈斯曄揚眉一笑:「哦?」

  錦書一滯,隨即垂下目光淡淡道:「我父親以前在奧地利工作,我在維也納上了初中。高中來美國,德語就沒再繼續學下去。」

  沈斯曄禮貌的點點頭,稍一沉吟後慎重的問:「那不知你和上一任駐美大使是……」

  錦書無聲的嘆了口氣。「……那是家父。」

  難怪。如此,一切疑惑都能得以解釋。

  「我國際法入門讀物就是令尊執教燕京時主編的教材,這麼說我也算他半個弟子。」眼鏡片光芒一閃,沈斯曄釋然的微笑起來,「失敬失敬,沒想到原來是小師妹。」

  錦書莞爾一笑,父親的學生多了去,是以並不在意。嘉音卻險些沒被果汁嗆到。

  她哥哥雖然隨和,可何曾這樣努力地跟人套過近乎?果然是其中內情不足為外人道麼?

  沈斯曄沒再說下去,目光裡有點若有所思,然而恬靜清澈的光芒並不讓她感到冒犯。嘉音把荔枝核握在手裡,慧黠的黑眼睛在她哥哥和錦書身上打著轉,「在轉鬼心眼」的模樣昭然若揭。他們長相固然頗有幾分相似,氣質卻大異其趣。

  若說兄長是沉靜的湖泊,那麼妹妹就是靈動晶瑩的澗底清溪。錦書在心底暗暗品評著,不免對這兄妹倆產生一絲好奇。

  遠處似乎有人招呼他,沈斯曄回望一眼便皺起眉頭。歉意的對錦書微一欠身,他匆匆起身走開。嘉音向她哥哥走去的方向掃了一眼,低低的抱怨道:「怎麼又是……」她把後半句嚥了下去,喝了好大一口果汁。

  輕輕鬆了口氣,錦書看著沈斯曄消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心底鬆弛的同時不知為何有點悵然。收回無謂的心思,又吃了幾個荔枝,她對沈嘉音笑笑:「我去拿點飲料。」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23 PM

9.今夕何夕

  錦書穿過花團錦簇的人群走到飲料機旁,才發現居然只剩黑咖啡了。她從沒有喝清咖啡的習慣,怕晚上失眠,不免有些躊躇。

  「怎麼又沒水了……」

  錦書聽見熟悉的清朗聲音抱怨。她下意識的回過頭,果然看到沈斯曄端著個杯子,眉宇間帶著點淡淡的倦怠,穿花渡柳的一路信步而來。

  彷彿魔法時鐘的時針與分針輕輕相合,他們目光相觸的剎那,背景音樂忽然停止了播放,大廳在一瞬間陷入詭異的安靜。時間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喧譁不入耳,世界的背景都變成了灰色。兩人隔著人群目光相對,不知為何都有點無措。

  這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如春天第一朵花拂過臉頰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好在這尷尬只持續了幾秒。音樂重新響起,沈斯曄輕咳一聲,鎮定的踱步過來。「我就說他們準備不充分……算了。你喝不喝酒?」

  錦書嘆氣,舉了舉空空如也的杯子。「我可以喝一點紅酒,但我還要開車回去。後天有課,不比你是請假出來的。」

  「那這樣吧,」沈斯曄走到她身邊,偏頭看了她一眼,眸光明動,笑意宛然。「你來喝酒,我喝咖啡,然後我開你的車送你回去?——不客氣。」

  錦書盯著眼前瀟灑自若的男人,簡直恨不得自帶X光機,看看他的腦回路到底是什麼構造?一會沉穩一會輕浮,還時不時挑戰一番她的下限!沈斯曄接了半杯咖啡,然後毫不遲疑的加了整整三大勺糖。抬頭看到錦書的眼神,便有點孩子氣的露齒一笑,解釋道:「我怕苦。」

  「……不,我只想問你有沒有齲齒。」

  「以前沒換乳牙的時候生過蛀牙,後來被我媽媽狠狠教訓了一頓,才注意刷牙了。」沈斯曄衝她笑笑,順手又拎起牛奶壺向杯子裡倒了半杯牛奶。

  錦書無奈的撫額,喃喃的說:「那我還是喝牛奶算了。」

  「那是配咖啡的清牛奶,是涼的,而且膩的很。」沈斯曄伸手攔住她,眼裡的光芒是認真或是戲謔,她一時卻難以分辨。「真不考慮一下我剛才的建議?雖說只是舉手之勞,但你也不必為此拒絕。」

  錦書倒退一步,客氣道:「真的,不用了。」這時候一秘剛好經過,大概聽明白了兩人的對話,忍著笑道:「那個……何小姐今晚可以住以前的大使官邸,我們還沒收拾那處住宅,裡邊還保持著原貌。」

  「閣下。」沈斯曄默然回頭,「我覺得您更好的建議應該是給咖啡機加水,而不是建議她今晚上住在華盛頓。」

  一秘攤手道:「是,下官馬上就去辦,反正加水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兒。」他笑著走開。沈斯曄無奈的揉了揉眉心,只好亡羊補牢:「既然你不需要開車,一起喝杯酒如何?」

  錦書向酒水區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酒瓶身上的1982字樣,猶豫了一下,理智終究不敵好奇心:「……好。」

  沈斯曄領著錦書走到酒水區,他愉快的趕走了要過來服務的男侍者,親自為錦書斟了大半杯,紅酒在璀璨的水晶杯裡輾轉,彷彿一塊柔韌的果凍。錦書低頭看看,有點遲疑。她並不習慣喝酒,對自己的酒量沒有太大信心。

  「等一等。」錦書在百忙之中強調說,「我大概喝不了太多!」

  「沒關係,你自便就好。」他微笑著對她舉起杯子,看上去心情頗好。「為了我們的重逢。」

  「好吧……乾杯。」

  水晶杯喀的一聲輕響,酒液在燈下漾起誘人的紅波。錦書淺淺抿了一小口,一瞬間的苦澀酸辣讓她蹙起眉來,幸好那酒沒有辜負它聲名在外,嚥下去時已經是混著紫羅蘭和橡木清香的醇永,直沁肺腑。錦書從丹田裡直舒出一口氣。「好酒!」

  沈斯曄握著杯子輕輕晃動,嘴角上浮起微笑,抬起明亮的眸子看著她。「其實你若不怕涼可以放塊冰,那樣香味會更集中。」

  「我其實對酒瞭解很少,我只會用醫用酒精。」錦書又喝了一口,越喝越覺得醇美,一時竟有些貪杯。「說『好酒』大概是出於某種習慣,像武俠小說裡,看到一把劍不也一定要說『好劍!』麼?」

  沈斯曄怔了怔,大笑起來,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側首問她:「再來一杯如何?」

  「還是算了,我的酒精耐受度大概不高。」胃部已經全然溫暖起來,讓她撿回一點理智,試圖婉拒,「我很少喝酒,這一杯已經——」

  水晶燈粲然明光下,他固執的對她舉著杯子,目光裡有幾分孩子氣的執著。錦書怔了怔,心裡似乎有些異樣。本來可以拒絕他,不知為何卻沒有。

  錦書默然地為自己斟滿杯子,不料剛放下酒瓶,桌對面忽地一聲嬌斥:「喂,這不是給工作人員喝的!」

  說話之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驕傲高貴的臉微微揚著,脊背挺得筆直,墨藍色絲綢晚禮服在璀璨燈下流光溢彩,是個頗為出色的美人。她瞥了一眼身穿套裝的錦書,嘴角微揚:「一杯酒就是平民們一個月的工資呢,要不是蘇伯父贊助,哪能一杯接一杯?」輕輕挽起綴著柔軟流蘇的開司米披肩,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笑盈盈的目光在沈斯曄臉上一掃:「就算是找只小貓打發時間,至少也要維持品味吧?」

  沈斯曄的臉色沉了下去。

  「盧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他克制著不悅的神色,淡淡道:「請禮貌一些。」

  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奇蹟,盧小姐驟然睜大精心描畫的眼睛,愕然的看向錦書。錦書垂著睫毛神色淡然,氣場淡定的讓她氣餒。又羨又妒地,盧小姐掩嘴輕笑:「朋友?只怕是一心攀高枝兒往上倒貼——」

  沈斯曄鏘的擱下酒杯,緊盯著盧小姐,一字一句的道:「伯爵小姐,慎記請勿以己度人。」

  他素來為人友善溫和,能說出這種程度的話已經是怒極了。盧小姐俏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杏眼裡漫起水光,勉強笑道:「是晴宜失禮了。」言罷勉強屈了屈膝,狠狠地剜了錦書一眼,用手絹遮著臉跑了開去。

  絲毫沒有看那嬌柔背影的打算,沈斯曄輕幅度的甩甩頭,像是要把負面情緒趕走。「……沒想到發生這種事情,真對不起。」

  聽出他話裡的歉意,錦書淡淡說:「只怕我不去就山,山會來就我。」她一直生活在單純的環境裡,還沒見過這樣針對自己的人,就是再遲鈍也能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如同看待異世界來客對地球文明的指手畫腳一般,倒不會多麼生氣,她只是覺得荒謬。

  沈斯曄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好嘆了口氣,嚥下沒出口的一句解釋。

  何錦書畢竟還是個家教良好的好孩子,覺得自己一直裝死畢竟不太好,又吃了點水果,便仰頭問沈斯曄:「沈先生有沒有去過忻都?」

  那人正剝荔枝,聞言手指一頓,那枚瑩潤的荔枝就咕碌碌滾到了盤子裡。「去是去過的。」扶了一下眼鏡,他微微眯起眼,笑道,「不過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氣候沒變就沒關係。」錦書頗為可惜的瞄了一眼那個荔枝,「那裡夏天有多熱?」

  「就欖城而言,大暑季節至少有100華氏度,雨季時降水能到280毫米。」他沉吟片刻,準確的報出一組數據。「冬天也就算了,那裡夏天的狀況相當糟糕。如果你準備去那裡旅行,那麼我非常不推薦選擇欖城為目的地。」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經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是去那裡實習,夏天比較便於取樣。」錦書笑著一嘆,卻絲毫沒有被嚇住的意思。「網上的內容都不詳細,給我說下你的經驗好不好?」

  端秀沉靜的面具出現了細微裂痕。沈斯曄皺起眉頭。「——實習?」

  錦書覺得他的態度有點奇怪,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地點點頭:「去燕京大學的欖城實驗室。我們院和燕大醫學院有合作項目,每年交換學生實習。」想起往事,錦書莞爾道:「他們的負責人顧衡飛院士上次來我們學校,還是我做的漢語翻譯呢。老先生高血糖高血壓什麼的一樣不缺還想吃蛋糕,害得我們大半夜的去買降壓藥。」然後她很沒有自覺地塞了一塊蛋黃酥進嘴,全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

  沈斯曄微微閉了下眼,臉上似乎隱約閃過一絲苦笑。

  「我在陸軍服役時,曾在忻都空軍基地駐留四個月。」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地開始講不相干的話題。語氣亦極平淡,卻聽得錦書睜大了眼睛。

  「你參過軍?」

  「七、八年前的事了。」沈斯曄一笑,「那時候我剛高中畢業,服完兩年兵役才去了英國。」

  不動聲色地點頭表示自己在聆聽,錦書將半個無核枇杷塞進嘴,直覺他決不只是想告訴她過去的經歷。關於這一點,她已有過教訓。

  「我曾經在祁連山一帶的沙漠裡迷路兩天,也在十一月掉進過青海湖,感冒後差點轉肺炎死掉。還有一次,我駕駛的戰鬥機在空中時發動機突然失靈,害我只能跳傘逃生。」如是平淡流暢地說著,彷彿言語中提及的那個人並非自己。青年墨玉般的眼眸裡映著難言的光。

  「但這些,都不如在忻都那次凶險。」沈斯曄將一枚水晶般的櫻桃從蛋糕上拔起來,忽然對她笑得如南風拂面、春山花開:「你吃不吃?」

  「……不了,謝謝。」

  「欖城曾經有一次大停電,通信系統全部癱瘓。」把櫻桃丟進嘴,心情像是被柔美酸甜的果實所感動,他的語氣也變得輕快許多。「問題是那時我們在進行野外生存訓練。我們感染了惡性瘧疾,但完全無法歸隊,駐地也找不到我們。」

  「若非停電很快結束,那次我大概難逃一劫。據說險些引發了肝衰竭。」

  並未刻意使用詳細的言辭,但看錦書的表情就知道,她深知那種狀況的凶險。

  「駐地出動了直升機,把我連夜送到欖城最先進的醫院,才把命撿了回來。」

  沈斯曄看向因不忍而微微蹙起眉頭的女孩子,心裡反倒一鬆。「那次痊癒之後,我就被調到了國內部隊。沒多久,就出國了。」

  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他的笑容懶懶散散:「我認為我的身體素質大概不會比你還差。現在還想去忻都麼?其實有人說我跟軍隊八字不合,不過我可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閒閒把玩手裡的水晶杯,他志在必得地等待著。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去那裡。」

  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抬起頭,烏眸直視他的眼睛,清晰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沈斯曄一時怔住。

  就算他疑心自己幻聽,然而那雙明淨眼睛裡清澈地光彩,卻明確地告訴他「不,你沒有。」

  「我知道從非疫區來的人就算服用了預防藥物,也不能完全保證安全。」刻意選擇了非專業術語好讓他聽懂,女孩子的表情格外認真。「你應該也吃過藥,雖然沒什麼效果,可是藥就那麼幾種,除了瘧疾還有流感霍亂,病毒也會變異,還會有抗藥性……如果連研究人員都不去了,以後怎麼辦?今年忻都大區流感的死亡率——」

  錦書及時把更專業的內容嚥了回去。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你被傳染了有飛機送你去急救,那麼,別的普通人呢?並無苛求他的意思。絕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她也是。

  小時候,父親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若我們不以維護良法為己任,則惡法終將波及每個人。那時候她太小,還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十幾年後的今天,她希望至少能做些什麼。不止是為了那些甫一出生便被剝奪生命或父母的嬰兒,她承認自己是心軟,看不得生離死別,尤其看不得父母子女天人相隔。哪怕數據只降低一點點也好。

  一瞬間,那人一動不動,只是凝眸看著她。

  開始錦書並不覺得異樣,坦然自若地吃著櫻桃。半天沒聽到他說話,才抬頭看了一眼,玩笑道:「More questions?」

  似從怔忡裡驚醒過來,沈斯曄匆忙地收拾起表情,挑了挑有些僵硬的嘴角。

  錦書覺得自己也許使用了過於嚴肅的語氣,以至於嚇到了他。這很正常。「其實沒什麼,流行病年年都有,但如果不在高發地區就沒多大關係,而且你會自帶免疫系統,不必擔心。」她如此好心的安慰著,沒發覺自己的話只起了反效果。

  「我不是害怕這個。」意識到她完全理解錯了自己的沉默,沈斯曄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番無奈。「雖然我個人確實比較容易倒霉,但也不至於來一場就被傳染上。」

  「那麼對不起。」錦書於是從善如流地道歉。

  莫名其妙的,似乎陷入了溝通不暢。

  沈斯曄的嘴唇動了幾動,終究化作一個苦笑,放棄瞭解釋。照目前的情形來看,他說或不說,其效果都沒什麼差別。

  「……沈先生。」相對安靜了一時,女孩子忽然抬起頭懇求地看向她身邊唯一方便求助的人,明眸裡水光飄忽。「我好像……喝醉了……」

  沈斯曄怔了怔,心裡慢慢湧起一股啼笑皆非。之前看她貪杯的架勢,還以為她酒量很好。

  些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伸出右臂從她肘後穿過,扶住她的腰。錦書只能勉強維持身體平衡,為了扶穩她,他不得不用了更為親密的肢體姿勢。淡淡的茉莉馨香拂過鼻端,溫熱的肌膚熱度隔著不算厚的布料,準確地從指尖一路傳到大腦皮層,提醒著他溫香軟玉在懷這一事實。

  從眾人各異的目光中坦然經過,沈斯曄帶著臂彎裡醺然的女孩子,走向角落裡的沙發。嘉音不知去哪鬼混(吃喝)去了,角落十分安靜。他把錦書扶到沙發上坐好,倒了杯冰水給她。錦書輕聲道了謝,端著杯子小口小口低頭喝著,長長的睫毛垂下,他只看得見她臉上有如桃花暈染的嫣紅,醉態安靜而可愛。

  眼前的女孩子斯文清秀,氣質澄澈柔和,這並不少見。可在他的認知裡,這樣的女孩大抵是需要細緻呵護的折枝花朵,彈琴唱歌換衣服,坐在花叢裡吃下午茶,沒事和家人鬧一番彆扭。甚至他小強似的的妹妹,也脫不開這種嬌柔大小姐的影子。

  而眼前的姑娘,她的氣質更像一株玉蘭樹。比較貪吃的玉蘭樹。

  沈斯曄輕輕扶了一下眼鏡,幾乎沒有察覺,自己唇邊掛著淡淡的微妙笑意。

  春風似乎拂開了如煙楊柳,在他眼前展開一個隱約的美麗新世界。

  那時候,沈斯曄還過著低調的日子,縱使流言四起,仍然沒人認為他真的能接過那頂皇冠,青史留名;

  那時候,何錦書身邊的父母親友、師長同學,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一定會成為出色的醫生,享譽學界。

  而以後的事情,誰也沒能預料到。世事無常,莫過於斯。



10.一夜北風緊


  晚會結束的當晚,沈斯曄跟著嘉音回了威爾斯利鎮上的房子,任誰也沒驚動。他們回去的很晚,嘉音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強撐著草草洗漱。小女孩在夢中喃喃夢囈,很安穩的睡了過去。少女害怕純粹的黑暗。沈斯曄輕輕關了檯燈,只留了一盞地燈的淡黃燈光照亮她床前。

  嘉音睡得很沉,嘴角帶著淺淺笑意,似乎在做一個好夢。她的臉陷在柔軟的絲綢羽毛枕頭裡,臉色有點蒼白,在昏黃燈下宛如一支單薄的茉莉花枝。只有在夢裡,她才不會設防,卸下了或冷淡或天真或伶牙俐齒的各種面具,回歸十六歲本來該有的模樣。

  無聲一嘆,沈斯曄走出房間,輕輕掩上門。

  深夜的小鎮寂靜無聲。路燈寂寞的照著無人的街道,深嚴的高空沒有一點兒雲霧,天穹下滿是星星,星光似乎因為嚴寒都變成了淡淡的,像是撒在天幕上的冰晶。他站在窗前,想起幾小時前的悸動,心情複雜的思索了一會,終究微笑起來。

  希望她在從前的大使官邸做個好夢,第二天不要宿醉頭疼。

  第二天早上,嘉音呵欠連天的走下樓梯,她揉著眼睛抱怨:「好困……」

  「起來了?起來了就吃飯,我烤了面包片。自己倒牛奶。」沈斯曄端了盤切好的葡萄柚從開放式廚房出來,縱使繫著圍裙,仍不減斯文溫雅:「記得飯後半小時吃藥。藥片我放到你包裡了。」

  「三哥,你真是新好男人的典範……」嘉音咬著面包,含糊的感慨說,「真賢惠……誰娶了你得多好福氣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沈斯曄額角跳了跳,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今天有課?」

  「嗯。今天上歷史學導論,讀恩斯特的《歷史、歷史學和史學史》,下午有我選修的音樂課。」嘉音把柔嫩的柚子肉倒進手邊的小碗,撒進一點砂糖,然後推給沈斯曄,「給你,我不愛吃柚子。」

  沈斯曄揚眉微笑,接過來不客氣地一口吃了。嘉音嚥下最後一點牛奶,忙忙的起身穿外套。「午飯你自己想辦法啊,我中午在學校吃。」

  沈斯曄淡定的抹著黃油,點頭表示知道了。只聽大門砰的一響,嘉音已經不告而別。

  沈斯曄此來就是為了躲避記者,當然不會主動出門招惹。他悠閒自在地看了一天書,又開電腦收看國內新聞,聽著外邊大風颳的呼呼作響,越來越覺得這所房子的舒適。

  嘉音直到傍晚才回來。沈斯曄正在起居室看書,聽見門響,抬起頭來微笑:「這麼晚?」

  「音樂教師突發奇想,讓我們組隊練習維瓦爾第的四季。」嘉音踢掉靴子,沒好氣的說,「練了一下午,春都沒練完……而且有個拉琴的女生老是跟我作對,害得我重複了好多遍才通過。耽誤別人時間什麼的最討厭了!」

  沈斯曄不在意的笑笑,這種事情他見的多了,早就能一笑而過。「快去洗手,吃飯了。」

  嘉音果然把不快丟到腦後,歡呼一聲衝進廚房,肉醬意面和蜜汁烤翅已經擺在了餐桌上。等她洗完手回來,桌上又多了一道蝦仁蘆筍濃湯。儘管菜色簡單,嘉音看著這一桌美食,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中午……就吃了一個三明治……」

  沈斯曄擦乾手在嘉音對面坐下,不忘囑咐她:「先喝湯。」

  嘉音只好丟下雞翅,拿起勺子。她從小就有胃寒之症,沈斯曄也已習慣了十幾年如一日的照顧她、時時警告她不許偷吃不易消化之物。房間裡溫度很高,空調調到二十度。沈斯曄半捲起襯衣的袖子,額上有一點細汗。嘉音啃了一個雞翅就嚷著熱,上樓脫了毛衣才回來,桃花般粉撲撲的面頰甚是可愛。

  「哥哥……你會一直在這裡?」

  嘉音吃到半飽,看看端坐對面的哥哥,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沈斯曄正叼著雞翅,百忙之中差點掉到身上,手忙腳亂的點頭說:「等這陣風頭過去吧。我回去不是添亂麼。」

  嘉音很開心,因為這意味著她以後每天都能吃上合胃口的飯,而且也不至於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食慾全無。她心情舒暢,胃口比平日裡大了三分之一有餘,吃完了直嚷著胃脹,趴在沙發上哼哼唧唧。沈斯曄無奈,只好又給她找助消化的藥片。嘉音要手機,沈斯曄便上樓去給她拿來。音箱裡放著輕緩的音樂。嘉音安靜的躺在沙發上,看著兄長為她忙這忙那。

  沒有瘋狂的娛記和好奇的人群,沒有進退有度尊卑有序的繁瑣禮儀,只有家人在一起。在離燕京幾萬公里之遙的太平洋對岸,在這樣樸實無華的房間裡,卻最有「家」的溫暖。

  不是不感到諷刺和荒謬,但她不願去想,也不想去想。眼前歲月靜好,足夠了。

  沈斯曄終於裡外忙完,長出一口氣坐下,端著咖啡慢慢啜飲。嘉音收起方才有點飄忽的心思,仰起臉問他:「你最近見沒見過大哥?」

  「我去哪見他?他在國內。」沈斯曄笑笑,夾了兩塊方糖丟進杯子。「大概還在鬥智鬥勇吧,怎麼了?」

  嘉音搖搖頭。她望著刻著卷草的天花板出了一回神,又轉過臉若有所思的盯著沈斯曄看。她哥哥被她看得詫異不已,半天嘉音才慢慢的說:「……我在想,如果真是最壞的結果,你怎麼辦。」

  沈斯曄聳聳肩,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沒形象的架起二郎腿。「你所謂的最壞是?」

  嘉音沒好氣的移開目光:「你明白。」

  沈斯曄一哂。「兄長不是輕易妥協的人。他的弱點無非就是結婚需要國會批准,先不說民意如何,國會又肯不肯同意,父親怎麼可能答應他們?這麼兩方角力下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大哥棄位,不然鬧得兩敗俱傷,又有什麼意思。」

  雖然心底隱有憂慮,但他仍刻意將語氣變得輕鬆。嘉音一陣默然。沈斯曄靜靜地攪著咖啡,也沒有再說下去。

  他身為第二順位繼承人,與皇儲又非一母所出,兼之父母關係近乎破裂,面對的尷尬遠比嘉音要多得多。之所以在高中畢業後去服役,之所以出國而非按照皇室慣例就讀燕京大學,之所以沒有女友,除了自己的選擇,亦有收斂鋒芒、不與長兄搶風頭的因素在內。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內心遠沒有外在表現的那樣甘於平淡。

  「進則居廟堂之高,退則處江湖之遠,其實對你而言,哪種結果都不錯。」

  她哥哥只是云淡風輕的付之一笑,把咖啡一飲而盡,並不多加評論。

  「我忽然很好奇,大哥哥的女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沈斯曄搖搖頭:「我也沒見過,不過能讓兄長不顧江山,想必有過人之處。」

  嘉音小聲嘟噥說:「……而且更漂亮。」

  沈斯曄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這話讓蘇慕容聽到,小心他跟你翻臉。」

  事實上,這也是媒體攻擊皇儲的賣點之一,誰讓祁家小姐姿容美豔,蘇嫻只稱得上眉清目秀?雖然他相信長兄並非好色之徒,可這畢竟是不爭的客觀事實。

  東宮的前未婚妻、悔婚事件的受害人蘇嫻,就是出身江北高門蘇家的大小姐。蘇氏一門人才輩出,蘇嫻姐弟的父親生前是皇家航天局副局長,官至少將,母親則是航天研究院最年輕的女研究員,本是神仙眷侶,卻同時罹難於十五年前一次失敗的火箭發射。蘇嫻被選為太子妃,本來也有撫卹烈士遺孤的意思,皇儲不論人品還是前途都是上上之選,結果卻出了這麼檔子事,鬧得三方都尷尬不已。

  蘇慕容對他姐姐的感情,與沈斯曄對嘉音的愛護類似,容不得別人對她們一點不好。對柔弱姐妹的回護說是天性,毋如說是因為沒有父母的照看。如今蘇家正在忻都援建一家現代化的醫院,蘇慕容邊當醫生邊當監工,叫囂說要挖一條地道把祁家祖宅炸了,「讓他們也知道什麼是挖牆腳!」沈斯曄與蘇慕容同窗十年,深知他的脾氣,如今真是連笑都笑不出來。

  晚飯後嘉音回書房學習,沈斯曄監督著她吃了藥,方回到自己房間。他給自家導師同學們發了幾封電子郵件,就換到了晚間國內新聞。頭條大字標題,「忻都欖城抗議廉價收購農產品與軍警衝突,已有3人受傷」。

  沈斯曄毫不意外的迅速瀏覽完這條新聞,嘆了口氣正準備點右上角紅叉,驀地想起何錦書,手就停住了。他慎重的重新看了一遍,心裡不由升起擔憂。刻意搜索之下,關於忻都的新聞嘩啦啦都跳了出來。

  「承天醫院二期工程動工,總督出席剪綵」,蘇慕容如今正在那裡。

  「西北部山區騷亂,反政府武裝進攻瓦拉穆赫州市政廳」。反政府武裝(本地人稱游擊隊)的領導人裡,就有祁家的一個年輕人,認真論起來是他大哥的大舅子,還是畢業於燕京大學的物理學博士。祁家近年低調不少,多半是這個原因所致。

  「傳家中可能出太子妃,祁律對此保持沉默」,這位是嫂子的叔父,前任忻都商會會長。

  「世衛組織表示,今年雨季忻都地區流行病發病率有所提高」。

  何錦書大概就是為此而去。好在據他所知,年內帝國本土政府對忻都不會有大動作,那麼到時候要提醒她注意安全……每一條新聞,與他竟然都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沈斯曄揉揉額頭,不想感慨世界真奇妙,只覺得自己又開始隱隱頭痛。他起身去找阿司匹林,出門倒熱水時嘉音的門縫裡還透出燈光。他端著杯子走過窗前不經意一瞥,頓時一怔。

  下雪了。

  玻璃上因寒冷而凝結起冰霜,在路燈下若隱若現的閃爍著。寧靜嚴寒的小鎮上,雪片悄無聲息的覆滿了小鎮的道路,白色帷幕仍然不間斷的重重飄落。沈斯曄在窗前駐足,看著雪迴旋飄舞,心裡慢慢泛起難言的欣喜愉悅。

  猶豫瞬間,他飛快的回房間穿上大衣圍巾,衝下樓去。

  嘉音揉了揉耳朵,覺得自己一定是幻聽了。讀了三小時西方物質文明史,她連耳朵都似乎在嗡嗡作響,可窗子上卻再次被打得砰一聲響,絕非錯覺。嘉音遲疑著,樓下已經小聲的喊起來:「嘉嘉!嘉嘉!看樓下!」

  她頓時反應過來,刷的扯開窗簾。就在嘉音向下看的瞬間,一個拳頭大的雪球又砸到了玻璃上,留下一大團模糊印跡。沈斯曄帶著帽子圍巾手套,正站在一人高的雪人旁邊衝她招手。那個雪人很簡陋,左手挎著個小桶,右手舉著一把花鏟,鼻子和眼睛都是胡蘿蔔。嘉音撲哧笑了起來,伸手推窗。

  「——別開!」

  晚了。寒風裹著雪片直撲進來,瞬間把嘉音吹了個透心涼。她打了個噴嚏,嚇得趕緊關好窗子。沈斯曄手舞足蹈的比劃,嘉音看了半天才明白他要求合影留念,連忙抓起數碼相機,鏡頭緊緊貼著玻璃,按下快門。

  嘉音衝他比了個OK,沈斯曄很得意,結果樂極生悲,一跤滑倒在雪地裡。

  樂極生悲的第二個結果是,第二天嘉音發起了低燒。沈斯曄也感冒了,不過他身體底子好,吃了片藥就沒事,但嘉音是新病舊病交相輝映,不得不請了病假。她還挺高興的,額上蓋著毛巾窩在窗前吟誦「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被她哥哥賞了一個大爆栗。

  沈斯曄的躲避戰略進行得很成功。生活好像被靜置在了一面玻璃鏡子裡,他隔著一層玻璃向外看,自己卻生活的與世隔絕。嘉音這處住宅彷彿世外桃源一般,讓他待得樂不思蜀。

  他很喜歡嘉音搶拍的那張照片。背景是街對面哥特式的小教堂,月光斜斜映在兩個雪人身上,琉璃世界白雪清澄。嘉音對這張照片很得意,拿作圖軟件改了又改,沈斯曄一看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嘉音把他的頭換到了雪人身上。

  ……

  雪後空氣清新,屋簷上還蓋著厚厚的白雪,可惜街道上都被清掃乾淨了。沈斯曄堆的雪人還立在原處,嘉音用彩花紙為它剪了一套花環戴著,引得不少小朋友跑來嬉笑拍照。沈斯曄堆完雪人就不再關心它,任由小朋友們拿來各色旗幟插在雪上,見狀只是付之一笑。嘉音站在書房裡俯瞰雪景,看了半天回頭問:「我能不能把你那張照片放在我的Facebook裡?」

  沈斯曄正在書櫥前信手翻閱辭書,隨口答應:「記得打馬賽克。」

  嘉音坐到電腦前一陣鼓搗,過了幾分鐘忽然驚呼一聲。她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腦,興奮道:「快來看快來看!」

  沈斯曄就俯身到電腦前,一看之下也蕩漾了——嘉音只是隨手搜搜,居然真的找到了何錦書的空間。只不過那空間配的照片十分另類,大概是在無菌實驗室拍的。何錦書的防護服外還有一層塑料圍裙,帶著防護鏡和面部保護罩,寒光閃閃,威風凜凜,陰氣森森。

  「這個……其實就算裡面裝上別人也看不出來吧?」嘉音小聲說。

  沈斯曄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個惡趣味的空間的訪問量不算高,經常是一個月才有一篇流水賬。嘉音善解人意的一一點進友情鏈接,鎮定的發送了申請加為好友的短信,轉頭就看見了自家哥哥莫測的表情。嘉音察言觀色,小心的問:「要不我幫你也申請一個?」

  沈斯曄怏怏的說:「算了。」

  不過還是有了意外發現,何錦書的MSN和郵箱都公佈在這裡。嘉音藉故下樓喝水,回來時沈斯曄已經淡定的坐在了她的粉色蘋果電腦前,頭也不回的說:「剛才她接受了你的好友請求。」

  「她在線?」

  「已經下去了。她說她只是偶爾上線看一眼,恰好遇上。」

  「……你怎麼知道的?」

  「MSN,」沈斯曄冷靜的敘述。「用的你的號,我裝作是你。」

  嘉音不由得萬分好奇她哥哥到底是用什麼樣的語氣說的話;不過沈斯曄已經刪掉了聊天記錄,大概事實確如她想像的那樣。為防他惱羞成怒,嘉音也沒敢追究下去。

  有了這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發現,沈斯曄一下午心情都很好。一會說要給這所住宅題名「葦園」,取威爾斯利鎮之諧音——然後他真的動手研墨,揮筆寫了顏體的牌匾;一會說嘉音的英文名其實該取Scarlet(斯嘉麗),那麼她其實應該叫「沈思嘉」;一會又說要自己煮火鍋吃,兩人正說得開心,幾乎打算列個購物單子驅車去中國城,起居室大門卻響了。

  兄妹兩個同時望向門口。羅傑正站在半開的門外,神情凝重:

  「殿下,國內急電!」

  嘉音的臉瞬間失了血色。她有些倉皇的看向哥哥,卻只看到他淡然的笑了笑。笑容背後的東西,她卻看不懂。心裡一酸,便輕輕喚道:「哥哥……」沈斯曄安撫的摸了摸妹妹的頭,一壁拿過羅傑手裡的傳真飛快地掃了一眼。

  「群情生疑,令王速歸。」

  只一瞬間,羅傑看見他的目光一閃,迅即平復。他轉頭宛若無事的安慰嘉音,總算讓小姑娘半信半疑的回了樓上。直至此時,沈斯曄面上才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28 PM

11.空難時刻

  沈斯曄當晚就趕往波士頓機場,上飛機就開始睡覺。不論財富地位多麼驚人,要飛越太平洋也得十幾小時,他索性什麼都不去想。頭等艙寬敞舒適,他裹在毯子裡戴著眼罩睡的昏昏沉沉。座椅柔軟溫暖,彷彿他從未離開過母親的懷抱。

  不知睡了多久,飛機忽然猛地晃了晃。

  沈斯曄被驚醒,探頭看了看窗外暗沉的天色,轉臉問:「快到了?」

  他的助理羅傑從後座伸過頭來,頭髮凌亂,顯見的也剛睡醒不久:「是,我們現在在日本海上空,遇到了氣流。機長說華北天氣不好。」

  沈斯曄從毯子裡伸出手,抬起窗簾。機翼下方是無盡的云海,灰白的云朵綿延到天邊。看不見陸地也看不見青天,彷彿白日的逢魔時刻。羅傑出去片刻,給他端回來一杯綠茶。沈斯曄道了謝接過,捧著杯子翻了幾頁雜誌。印製精美的雜誌上充斥著珠寶、巴黎時裝、房產、賽馬……他百無聊賴的隨手翻了翻,等到看到自己位列「魅力單身王老五榜」頭名時,表情頓時扭曲的十分好看。

  羅傑剛好起身看見,縱使心情輕鬆不了,還是一樂:「殿下你難道不知道?當時為了排這個榜,論壇上都打起來了。」沈斯曄悻悻的把雜誌插回去:「我怎麼會知道這麼無聊的東西。」

  「可不無聊。」羅傑戲謔道,「我妹妹和她一幫女同學可天天為了殿下你的名次發短信投票。說起來您為帝國電信事業的發展也算做貢獻了。什麼時候把打賭輸給我的簽名照給我?」

  沈斯曄把毯子拉高一點,閉上眼裝睡。

  或許黃曆上寫的是「不宜出行」,他們乘坐的班機打了一個多小時轉,始終不能降落。羅傑很不滿,出去投訴,過了一會氣呼呼回來:「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落下去,還說實在不行就到天津降落,再不行就迫降——哪有這樣的航空公司?!」

  沈斯曄正聽音樂,順口安撫他道:「這又怎樣?讓他們送我們免費晚餐好了。」

  「……晚餐本來就是免費送。」

  沈斯曄摘了耳機,伸了個懶腰:「實在不行就讓他們連明早的早餐一起送……別生氣啊,我不是安慰你麼。」

  「多謝,可您這個安慰實在不怎麼樣。」羅傑翻著白眼說,「喲,有電話。」他清咳一聲迅速的接起來,聲音立刻變得沉穩嚴肅:「您好,皇宮文秘司三處。……我們的航班遇到了氣流,飛機暫時無法降落……是的,我會向殿下轉告……好的,好……再見。」

  「是一處。」羅傑掛了電話,看向端王。「陛下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晚上八點前回不去,就明天再去覲見。」

  沈斯曄望著窗外,聽到這話連一動都未動,漠然的說:「知道了。」

  ——文秘司一處是皇帝的個人助理團,二處則隸屬東宮。

  這時飛機忽然猛烈地顛簸起來。羅傑一個沒站穩,險些從走廊一頭滾到另一頭。他翻了個白眼,剛想諷刺兩句,機艙裡忽然迴響起了機長的聲音:「……各位乘客,f40-1次航班遇到氣流,由於機上攜帶的燃料不足,機組決定二十分鐘後在燕京國際機場迫降。為了保證您在撤離時的安全,請您取下身上的鋒利物品……」

  機艙裡一片死寂。羅傑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疼。他低低咒罵一句,快步走到沈斯曄身邊:「您還好吧?」

  沈斯曄咳嗽著點頭:「我沒事,不小心嗆到了。」他把毯子折好放回去,迅速收起桌子和耳機雜誌,又系好安全帶,抬頭看著羅傑:「你快坐回去,小心再顛一下。」事實被他不幸言中。羅傑抓緊扶手固執的站著,沈斯曄頓時急了:「趕緊坐回去!」

  羅傑死死抓著扶手:「下官的工作就是隨時保護殿下,在這種時候不能失職——唉喲!」不知是從哪個乘客手裡蹦出來的藥瓶擊中了他的頭。

  「死腦筋。」沈斯曄頭疼的低聲抱怨一句,「那麼,我以憲法第一章十四條規定的權限命令你執行以下任務,立刻回到你的座位上,繫緊安全帶!」

  「……是。」

  羅傑乖乖坐下。解決掉一個麻煩,沈斯曄安下心來,回頭看著窗外呼嘯的風暴,飛機顛簸的如同幼年坐過的過山車,他心裡反倒一片空明。坐在他前面的一對外國老夫婦正忙著吃心臟藥,右邊座位上的年輕夫妻緊緊護持著襁褓中的孩子。只有他是孑然一人。

  「Thou on whose stream, 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羅傑無奈的扶住額頭,抹去一滴冷汗。

  「If I were a dead leaf thou mightiest bear; If I were a swift cloud to fly with thee: A wave to pant beneath thy power , and share the impulse of thy strength, only less free than thou, O uncontrollable!」

  沈斯曄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的一詠三歎,然後飛機真的就uncontrollable了。

  他緊緊抓住扶手,胃裡有些翻湧。身體和座椅彷彿被一把拋起又落下,心臟似乎要從嘴裡飛出來,巨大的飛機好像只是片枯葉般的隨風顛簸。身邊的嬰兒哇哇哭起來。老夫婦緊緊地互相扶持著,妻子在低聲的祈禱。不安的騷動充斥著頭等艙,直到被廣播打斷。

  機長的聲音依舊很平穩,渾厚的男中音讓聽眾得以稍稍寬心。

  「各位乘客,我們將在五分鐘後迫降燕京國際機場。為了做好緊急撤離工作,我們將在旅客中選擇援助者,如果您是軍人、警察、消防員、民航內部職工,請與乘務員聯繫……」幾乎與此同時,乘務員小姑娘從前門急匆匆進來,抓著安全把手大聲問:「有沒有乘客願意協助我們緊急撤離?」

  頭等艙裡多半是老人婦孺,乘客們面面相覷。乘務員滿面焦急,羅傑猶豫一瞬,咬了咬牙霍然站起來:「——我是現役軍人,請問有什麼工作?」

  他沒敢回頭看沈斯曄。乘務員鬆了口氣,扶著座椅小心的挪了過來:「迫降的時候,希望您能幫助老人和孩子從緊急出口撤離。別的工作會有我們機組成員來做,希望您在保護好自己的同時能救助他人就行——哎喲!」

  飛機再度抖了抖,穿著高跟鞋和鉛筆裙的乘務員險些栽倒在地,羅傑眼明手快的一把拖住了她。乘務員抓緊扶手站穩,對羅傑嫣然:「謝謝您。」她回過頭,大聲問:「還有沒有哪位乘客願意協助我們?」

  「算我一個。」

  羅傑愕然回頭,沈斯曄端坐原處,衝他們安然一笑:「我也有軍籍。」

  迫降幾乎立刻就開始了。沈斯曄按照乘務員所說的,緊緊抓住前面座椅的靠背,把頭埋在胳膊中間。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和衝擊力,以令人膽寒的速度咆哮著俯衝。他甚至聞到了著火汽油的氣息。機艙裡瀰漫著煙霧,等到這令人絕望的一分鐘過去,所有人都像是從地獄門前走了一遭。

  「各位乘客!請立刻解開安全帶,跟隨乘務人員撤離!緊急出口在第八排座位後側,請儘量迅速離開機艙……」

  乘務員小姑娘的嗓子有些嘶啞了。羅傑迅速解開安全帶,扶著一位帶孩子的年輕女士往出口走。沈斯曄和前排的老先生左右扶持著老太太,因為老婦人腿腳不便,他索性一蹲身把她背了起來。老先生在後面扶著自己的妻子。機艙裡除了幾個孩子的哭聲,沒有人說話。

  沉默,沉默。

  沈斯曄焦灼的等待著飛機完全停穩。

  「孩子,你記得雪萊的西風頌?」老太太忽然用英語問。她的聲音頗為沉靜,讓沈斯曄不自覺的點頭:「是的,我很喜歡他的詩。」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new birth。」老太太低低念了兩句,呵呵一笑,「年紀大了,記憶力和身體都不好,真羨慕你們能夠如此年輕。」

  「……new birth?」

  「是啊,新的生命。我們的孫子在中國出生,我們從美國專程來看望他。」

  沈斯曄不由笑笑:「那真好。」

  老太太輕聲禱告,語氣沉緩柔和:「願萬能的主保佑,能讓我們順利的回到地面。」

  飛機猛地一頓,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戛然停住。沈斯曄被慣性往前甩了半步,煙霧越來越濃,聽得到消防車尖銳的鳴笛。死寂了十幾秒後,乘務員高聲喊:「緊急出口已經打開,請大家立刻順序出艙,千萬不要擁擠……」

  沈斯曄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隊伍開始緩緩蠕動,著火的氣息也越來越濃。老太太伸過手,拿著一方浸濕的手帕摀住他的口鼻,「孩子,千萬要小心。」

  沈斯曄嗯了一聲,俯身從安全出口鑽出去,火焰的灼熱撲面而來。視野非常模糊,他也顧不得看是哪邊著火,沿著消防梯深一腳淺一腳的小跑,直到腳踩上堅實的機場地面時,才松了口氣。老太太需要做緊急檢查,沈斯曄一直把他們送上了救護車,才覺得自己手心全是冷汗,眼鏡也不知掉到了哪裡,視野一片模糊。

  他滑坐到地上,喘著氣,有些茫然的看著遠處著火的飛機。燕京已是深秋,夜風凜冽,警車救火車急救車燈光閃耀,救火人員和醫務人員在他身邊奔忙,高亢刺耳的鳴笛響徹了夜空,像極了拍災難電影的現場,讓他在瞬間竟有些分不清幻象和現實。

  「殿下!殿下!」羅傑的聲音從哪邊傳來?沈斯曄茫然四顧,直到羅傑撲過來語無倫次的又哭又笑。「我還以為您沒跑出來!剛才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們——」

  沈斯曄安撫的拍拍他的肩,「沒事了。」他撐著地面站起來,羅傑連忙扶住他。沈斯曄攏了攏衣領,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風。

  「走吧。」

  車隊本來就等在候機大廳外,差點沒被剛才的迫降事故嚇死,看到沈斯曄平安出來,才集體鬆了口氣。他有些倦怠,上了車也不想說話,一直閉目養神。

  「殿下,我們馬上要到霖泉宮了。」

  後座毫無反應。羅傑發現他大概沒理解這句話,只好補充道:「現在都九點多了,按陛下的意思,今天就不必再去覲見,您的狀態不太好,我們是回城,還是就近去霖泉宮?」

  沈斯曄拿手捏著眉心,含糊道:「哪都行。」

  羅傑有些尷尬的咳嗽:「我們需要提前通知對方,您看……」

  「那就回去。」 沈斯曄淡淡說。

  羅傑答應一聲,不再多話,握住通話器開始與長安宮聯繫。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路邊是很好的綠化帶,遠處才是居民區,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直堪與天上星海呼應。沈斯曄睜開眼沉默的看著窗外,等到車隊馬上要經過霖泉宮的時候,忽然改了主意。

  羅傑有一點愕然,但沒表現出來。他迅速聯繫了前後幾輛車,又聯繫了霖泉宮的警衛隊,不一時幾輛車就全部下了高速。沈斯曄默然看著羅傑急匆匆聯繫各方,片刻才說:「……抱歉。」

  羅傑無聲一笑,回答:「為殿下服務是下官的榮幸。」

  沈斯曄拄著額頭長嘆一聲。

  霖泉宮位於燕京西郊,謝皇后生下嘉音後即與皇帝分居,別居於此已十五年。已經得到了消息,庭院佈景燈光全亮,照出夜幕下巍峨的主樓。沈斯曄的座車繞過華美的大理石噴泉,停在門廊前。警衛隊長過來為他拉開車門,立正敬禮:「殿下!」

  迎著冬風彎腰下車,沈斯曄微笑著回以軍禮:「辛苦你們了,我這時候才臨時決定過來。」

  隊長和沈斯曄向來熟悉,也不拘泥於禮節,「下官沒事,但夫人已經為殿下擔心了一晚上。喏這不下來了?」

  一行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謝皇后果然已經從樓梯上匆匆下來,身後跟著一群侍女,卻幾乎跟不上她的腳步。謝皇后挽著領羊絨披肩,眼光須臾不離自己的兒子,越發加快了步伐。

  沈斯曄怔了片刻,快步迎過去,和母親深深地擁抱在一起。謝皇后把他抱得很緊,彷彿失而復得,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她身形嬌小,在兒子懷抱裡顯得越發小巧。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卻仍然驚人的美麗。

  羅傑和警衛隊一行靜靜的看著母子間的擁抱。隊長欠身退出了門庭,帶走了他的大部分同事。羅傑有些進退兩難,還是撿了個機會上前低聲道:「殿下,明天幾點回城?」

  「吃完早飯。」 沈斯曄看了一眼母親,沒發現她反對,「大家今天都住在這裡,明天我們一起回去。」

  「是。」羅傑不再多話,欠身退下。謝皇后這才似笑非笑說:「就這麼急著回去?」

  「我要真這麼急,今晚就不過來看您了。」 沈斯曄挽著母親的胳膊扶她上樓,不著痕跡換了個話題,「我想洗澡,還想吃飯,您都準備好了吧。」謝皇后好氣又好笑,拍他一下:「得了,多大了還撒嬌。你的房間我都沒動,洗完澡讓衛醫生給你做個檢查。」

  沈斯曄趕緊說:「不用了,我沒受傷。」

  「不行。」謝皇后睨他一眼,「在飛機上逞能,險些被燒到的是不是你?」

  沈斯曄還想狡辯,謝皇后笑著嘆了口氣,語氣卻堅定得很。「一身的煤煙味……我已經請衛醫生準備好了,如果你不想耽誤他的時間,現在就去洗澡。」

  沈斯曄只好謹尊母后懿旨,被趕進浴室洗白白,然後乖乖聽憑保健醫生為他做了簡單的檢查,等到起居室裡終於只剩母子兩個的時候,他才松了口氣,舒服地往沙發上一倒。片刻間熱氣騰騰的骨湯拉麵和四碟小菜就端了上來。謝皇后噙著笑意看他把飯吃的一乾二淨,遞給他一方絲綢餐巾,「都吃到臉上去了,擦擦嘴罷。」

  沈斯曄瞧瞧那方真絲刺繡雪白柔軟的手帕,訕笑:「我還是用紙好了。」

  謝皇后感慨道:「你小時候可沒這麼節儉,為了看經緯線的結構還拆了我一條披肩。」言畢一笑,倒也沒強求他。沈斯曄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的蹭到母親身邊坐下。謝皇后叫人收拾了餐具,慢慢問道:「你真的想好了?」

  言及此,沈斯曄收斂起了嬉笑表情,點點頭:「嗯。不過我還想看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謝皇后片刻才悠悠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將來也跟你大哥一樣,遇到心儀之人卻不能迎娶,又當如何?」

  沈斯曄閉了閉眼,不知為何心裡浮起了何錦書的秀致容顏。謝皇后看著兒子的表情,心下暗自嘆息。「你不用顧慮別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謝皇后柔聲道,「比起皇位,媽媽更希望你一生家庭和睦。皇儲對婚姻自擇的餘地更小,你將來的妻子也會面臨更大的壓力,這些,你可明白?」

  她的孩子沉默著,沒有立即回答,側影在燈下愈發清冷。

  謝皇后憐憫的看看兒子,嘆息道:「這樣一來,你就把自己的後路都斷了。」



12.父子君臣


  不論外界如何疾風驟雨,霖泉宮的生活總是十分愜意。次日早上,沈斯曄在滿室陽光的從前臥室醒來,謝皇后已經幫他配好了一副輕巧的新眼鏡,早餐都備好了,是他喜歡的廣式早茶。謝皇后坐在對面微笑著看他吃飯,偶爾拿起銀製小噴壺向桌上鮮花灑幾滴清水。

  沈斯曄心滿意足的把最後一個蝦餃嚥下,侍女們進來收拾桌子。謝皇后旁觀片刻後,不禁一笑:「你看看,你這一回來,小姑娘們都湊過來了。平常她們可沒這麼爭先恐後的。」

  沈斯曄呵呵傻笑,忽然想起前幾天的事,不禁嘆了口氣:「別提了,上次盧晴宜還給了我個好看,差點沒害死我。」

  謝皇后挑眉奇道:「哦?」

  「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本來聊的好好的,然後她諷刺人家……倒貼。」厭惡於這個詞眼,他有點孩子氣的皺起臉,把松子糖咬的咯吱響。「真是樹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

  「別這麼說。」謝皇后微微蹙眉,「你也太刻薄了。盧家小姐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喜歡不是理由,我又沒求著她喜歡我!」

  謝皇后聞言輕嘆,覷著兒子臉色問:「你呢?在外面這麼多年,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子?」

  沈斯曄撓撓頭。「似乎有一個……但才見過幾面,不好說。」

  謝皇后理解一笑,沒再說什麼,轉而與難得回家的兒子閒聊。

  沈斯曄在霖泉宮盤桓到十點鐘,終於還是戀戀不捨的啟程回城。

  長安宮位於過去的皇城內,是皇室如今的居處,連花園一起佔地約八百畝。宮內建築大致以白色為主,這和帝國的傳統很不相稱,然而卻和它的修建者非常合拍。太祖六百年前驅逐強元暴政得天下,遷都燕京後一直居于禁城。到了沈斯曄的曾祖父敬宗皇帝那一代,卻在禁城外修了今天的長安宮。這件事所在那段歷史,在帝國史課本上被稱作「正興(敬宗年號)革新」。

  建於晚近的長安宮已是鋼筋混凝土建築,一應水電設備頗為完備,亦引入了西洋建築的風格。沈斯曄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帶他們參觀故宮,他就想過如果沒有搬家,他會住在故宮裡的哪個小院?(八成是東六宮那鬼影重重的地方)機車開進太和殿門前會是什麼樣子?空調安在哪?琉璃瓦上怎麼架電線?下雪之後怎麼清掃俄羅斯套娃似的廣場?……

  所以幸好搬出來了。

  敬宗皇帝被稱為Reformer(改革者)。他在位時,二元君主制改革成了徹底的君主立憲,奠定了今天民主政體的基礎。他喜歡交響樂,一手組建了今天的燕京青年交響樂團,並且贊助修建了國家音樂廳;他還對科學很感興趣,對飛機的研究非常關心。他做的另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就是修建了玻璃鋼架結構的、據說更能溝通神明祖先的水晶宮式宗廟。

  但是儘管他有英明之美稱,長安宮的藝術價值卻一直受到批評家的冷嘲熱諷。糅合了各種建築風格,長安宮像是「不倫不類的大雜燴」,幾乎成為建築藝術的經典反面案例。沈斯曄修過一門世界近代建築史,每次看到對自己家的評論,都得痛苦萬分的扭過頭去。

  「端王殿下,陛下在二樓書房等您。」

  迎下宮前台階,皇帝首席秘書的態度是自然地友善,並不因眼前年輕人可能有的身份變化而刻意如何。他不過三十餘歲,卻頗有淵渟嶽峙的沉著氣度。雖然接觸不多,沈斯曄還是心生好感,微笑道:「多謝。」

  服務於皇室的行政人員至少有公職人員的身份,像羅傑那樣同時有軍方背景的也不在少數。是以即使作為僱主,命脈握於政府的皇室對他們態度一向十分客氣。沈斯曄自然深知這一點,儘管心事重重,還是微笑著與一秘愉快交談,一路踏上樓梯。

  秘書帶著沈斯曄走到二樓書房門前,輕叩兩下門環,隨即欠身讓開。

  門一開便有蘭花幽香。書房十分寬廣,地下皆鋪著厚密的地毯,蓋皇帝罹患神經衰弱日久,很不耐煩聽到雜音。書案邊立著一柄國旗,似乎在無言地顯示著主人的身份。案上陳列文房四寶,凡是當由皇帝簽署的文件,他從不肯換用硬筆書寫,一筆二王書體的好字在國內也甚有名望。皇帝精於典籍書畫,素日以「文治天子」稱道,實非虛言。

  這時皇帝正坐在堆滿文件的書桌前,皇儲侍立在側,似乎剛才還在爭論些什麼,這時同時看向他,神態各異。沈斯曄心裡有點嘀咕,臉上卻沒露出來,從容的鞠躬行禮:「父親。」

  皇帝只點了點頭,臉上猶有怒色未消。皇儲倒是一臉輕鬆的迎過來:「三弟!」

  「大哥。」沈斯曄笑著回拍他一掌。皇帝顏色稍霽,示意他坐下。沈斯曄落座之後才發現他大哥一直站著,不免有些不安;悄悄以眼神詢問,只得到了一個無奈的白眼。

  抬頭看著次子,皇帝臉上多了些關心之色。「昨天飛機迫降,沒有大礙吧?」

  「沒什麼,謝父親關心。」沈斯曄於座椅中欠一欠身,微笑著回答,「只是把眼鏡丟了,別的無妨。」

  皇帝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近視又嚴重了?右眼還是零點四?」言及此,他似乎有些不悅,習慣性的開口教訓。「要不是你小時候天天熬夜眯著眼看什麼星座,哪會早早的近視了?」他倒沒想,視力不好是遺傳。

  並沒有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沈斯曄恭謹地回應:「是。」

  不過是父子間普通的問候,偏偏總是會變味成君前廷對的架勢——他微微垂下眼瞼,心裡泛起一絲苦笑。但對皇帝竟然知道他的眼鏡度數這事,頗有幾分驚奇。

  這個話題結束之後是一時的沉默,正題不是那麼好啟口。偌大的書房裡只有琺瑯座鐘輕微的滴答聲,萬籟俱寂。終於還是皇帝打破了這個僵局。他輕咳一聲,上下審視著沈斯曄:「你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

  「你怎麼看?」

  沈斯曄有些為難,然皇帝探究的目光穿過鏡片盯過來,他只好應付道:「我覺得也沒什麼吧,大哥和,咳……祁小姐兩情相悅,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只要善後工作做得好也不是沒有出路……」

  「你也這麼想?」皇帝難掩失望之色,「為了一個女人,連家國都不要——」

  沈斯曄謹慎的保持著沉默,這個話題確實不該他置喙。這時皇儲在傍淡淡的說:「牛不喝水強按頭,我好歹還是個人,也是有人權的。皇室不願接受令怡,那我也沒有辦法。」

  皇帝瞪著他,氣惱道:「難道還沒跟你說清楚?繼承人問題怎麼辦?不是我們不接受,是民眾不能接受!光國會投票就不可能同意你們結婚!本來皇室的支持率就一路走低,你還要添亂?」

  「所以我不干了。」皇儲無奈的攤手說,「我已經跟您說得很清楚了,可以馬上就到國家電視台去發表聲明,底稿都不用拿的。只要我辭去公職,輿論反倒不會對我們不利。」

  皇帝一滯,隨即拍案怒道:「不告而娶,目無尊長,你說她到底哪點配的上你?她是你什麼人,讓你連家國都不要?身為東宮的責任就比不過一個女人?這麼多年的書你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並沒有回應皇帝的怒氣,皇儲平靜地道:「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未來孩子的母親。」

  彷彿平地裡一聲炸雷,皇帝瞬間臉色鐵青!

  良久,他才冷冷的問:「多久了?」

  「兩個月。」顯然不像是才得知這一喜訊,皇儲神色安然寧和,恰與皇帝形成鮮明對比。

  偌大的書房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沈斯曄低下頭,掩飾住自己震驚的表情,已迅速冷靜下來。掐指一算,便知道如今距離那條辭職聲明剛好一個多月,而懷孕後最早能查出來,也是一個月的時間。

  難怪。

  「呵,還真是妖孽橫生。」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皇帝忽地冷笑道,「這還沒當上太子妃,倒是先當了未婚母親,勾引的你五迷三道。朕看,你那位的德行只怕也沒有你說的那麼端莊賢淑罷?」

  沒有回應,皇儲只是淡淡道:「不算未婚,我們已經在欖城的教堂舉行過了儀式。」

  皇帝和皇儲各自不肯妥協,國會不太可能批准他們結婚,皇室不願意接受這樣的長媳,孩子已經懷上就絕不可能打掉,未來的皇位繼承人不可能是私生子,幾方較力之下,此事頓成難了之局。沈斯曄想著,不由有些頭疼。

  「那你這是逼著朕承認了?」皇帝銳利的看了長子一眼,語帶諷刺,「覺得你既然有了孩子,遲早會有個名分是不是?」

  房間裡死寂了片刻,皇儲抬起明淨的眼,靜靜看向父親:「是,但與是不是太子妃沒關係。我只需要令怡被承認,讓我的孩子不至於成為私生子。把他們擱置在一邊轉頭另覓新歡,這等卑劣事體,恕兒臣難以從命。」

  這句話算是誅心之語,皇帝的臉色瞬間就沉到了底。剛斟滿一盞熱茶的茶杯被無意拂落地面,碎瓷片混著滾燙的茶水飛濺開來,多半濺到了皇儲身上,而他只是微微一晃,依舊保持沉默。眼看事情不諧,已顧不得自己的立場,沈斯曄溫言勸道:「父親,我想此事也沒有那麼嚴重……」

  皇帝霍然回頭盯著沈斯曄,冷冷一哂:「是啊,你不覺得嚴重,謝家也不覺得嚴重。」

  沈斯曄出言圓場本是好意,沒想到皇帝會這樣說,登時一陣錯愕。皇帝冷哼道:「從機場出來,哪都不去就直奔霖泉宮……呵,就這麼等不及要這個位置?劍光藏龍匣,朕還真是養的好兒子!」

  因為謝家的緣故,次子自幼不得他的心意,這時候疑心他在背後搗鬼,更是增了一分厭棄。不管他如何出類拔萃,在皇帝看來,總是與「處心積慮」脫不了干係。這時一腔怒氣無處發洩,便都遷怒到了沈斯曄頭上,這怒氣便發的有些沒道理。

  沈斯曄微微蹙眉,總算忍住了沒有硬碰硬的頂上去。

  「——您跟謝姨的恩怨,與三弟何干?」

  出言打抱不平,皇儲拂了拂衣袖上莫須有的灰塵,語氣裡有些清淡的譏刺:「我不需要三弟幫我背黑鍋,也不希望看到這種結果。我自己尚且明知這一點,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東宮不要了,對我而言不算什麼,但您可經受不起兩次這種後果罷?」

  似是被長子的無所謂激怒了,皇帝勃然道:「好,好……就這點出息,也對得起你母親?」

  「對不起媽媽的人是您!」

  皇儲似被狠狠戳到痛處,眼裡的憤怒幾乎瞬間點燃。「父親,您捫心自問,就不對媽媽的去世心存一點歉疚?媽媽一心繫在您身上,您是怎麼報答她的?不是傷透了心,媽媽怎麼會拒絕治療直到不治?!」語如連珠,字字誅心。拋棄溫良恭儉的套話,剩下的真相也不過是醜陋的一攤污點。皇儲長在萬千寵愛之下,習慣了肆意飛揚,從不在意用最尖刻的言辭表達自己對家庭的不滿。

  沈斯曄微垂下眼,在心裡嘆了口氣。

  「要不是您那位抱著孩子去見謝姨,小妹又怎麼會從小三天兩頭的生病?這麼多年了,您關心過我們這些孩子沒有?要是這就是您所謂的皇家氣度,我根本就不願意要!」皇儲冷笑道。「兒臣是不是還該恭賀父皇您寶貝女兒下個月生日快樂?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您為什麼不願體諒一下我?」

  皇帝一臉鐵青地瞪著長子,嘴唇微微顫抖,氣到說不出話。

  皇儲沒理他,冷笑一聲作總結陳詞:「要是您覺得我們不順眼,沒關係,我下午就去發表電視聲明,和皇室脫離一切關係,再不行我就改姓楊,省的我的孩子玷污了您高貴的血統,正好我外祖父一脈子嗣單薄——」

  「夠了!」

  皇儲的話被一聲怒喝打斷,皇太后怒氣衝衝的拄杖疾步進來,盯著皇儲怒道:「這種忤逆祖宗的話你也講得出來?我以前是怎麼教導你的?你自己去宗廟跪著反省,我沒說話你不准出來!」

  皇儲自幼喪母,皇帝對長子期望極高。皇儲又是個飛揚跳脫的性格,以往這樣的口角出的也不少,可哪次都沒鬧到這個地步。皇太后顫巍巍的指著他,斥責道:「就算你父親再不對,你也不應該這麼指責長輩!平心靜氣的說話不行麼?養移體居移氣,我看你是把性子都瘋魔了!」

  然後她轉向皇帝,嘆了口氣,面上掠過淡淡的失望與疲憊:「你以前那些荒唐事我暫且不說你,難道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說話?子不教父之過,阿煜如今這樣,你怎麼不想想你也有責任。」

  皇帝臉色黯然,沉默不語。

  「還有阿曄你,」太后回頭瞪著正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沈斯曄,「父兄吵起來了,你就在這裡坐山觀虎鬥?」

  沈斯曄小聲嘀咕:「小杖則受,大杖才走……」被太后警告的瞪了一眼,只好做乖巧受教狀低頭。懿慈楊皇后早逝,謝皇后別居京外,這一輩四個孩子都在太后身邊待過不短的時間,要說在家庭裡的權威,這位老祖母絕對比皇帝要高得多。

  畢竟,昔年親赴前線戰地醫院的勇氣,可不是每個初為人母的女子都有的。

  皇太后性格堅毅,當韶華之年選為太子妃,婚後一年二戰爆發,她隨丈夫輾轉各地激勵軍民,又以皇后之尊入戰地醫院擔任護工,一時乃為國之旗幟。戰後不久,丈夫就積勞成疾。她以攝政皇太后名義執掌多年國務,直到兒子成年還政乃止,在帝國享有極高聲望。到如今,眼看大喜在即卻橫生變故,最先冷靜的還是老人家。

  太后看看默不做聲的父子三個,嘆息道:「父子天性,有什麼不能商量?何必一見面就跟仇人似的。」

  皇儲撇撇嘴,沒吭聲。太后疲倦的按壓著太陽穴,拿枴杖點點他。「還不快去?」

  皇儲只好站起來,「……是。」

  沈斯曄背過身子,偷偷朝他做了個愛莫能助的鬼臉。

  「阿曄你也去。」太后在他頭頂拍了一巴掌,放緩了語氣,「去把弟子規抄五遍,到晚上來跟我匯報心得。」

  沈斯曄頓時傻眼,張口結舌了一會才訥訥道:「我也要罰跪?」

  太后哼道:「不然你以為呢?」

  迅速拖走還想爭辯的弟弟,皇儲連聲道「我們馬上就去三省吾身不勞您再費心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千萬別再生氣」,連拽帶拖的把尚在掙扎的沈斯曄拉走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37 PM

13.殘酷而慷慨的時光

  幸好宗廟裡有暖氣有地毯。話說回來,這麼厚的地毯大概是為了歷代主人在此罰跪才鋪設的吧。小時候他沒少在這裡反省思過,可他如今連冠禮都行過七八年了……

  沈斯曄踏進水晶宮宗廟的正門,只覺得沮喪至極。他臨行前沒查黃曆,大概那天的確是諸事不宜,霉運一直綿延到現在,如今更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擺著紙筆的書案已經放在太祖太宗神位下,皇儲先行一步過來,正坐在地毯上淡定的聽MP3,全無方才的激憤之色。他笑眯眯地站起來伸出雙臂:「哦哦,三弟!歡迎回家!」

  沈斯曄冷冷的說:「謝皇兄掛心。」

  「好久不見!」皇儲笑,「怎麼樣?這大半年有沒有想我?」

  沈斯曄伸出一個指頭把他撥開,從他身邊昂然而過:「恕臣弟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還在生氣?」

  沈斯曄面無表情的說:「臣弟不敢。」

  皇儲被那樣清冷無波的目光瞪得心虛,賠笑道:「實在不行,我幫你抄三遍如何?」

  沈斯曄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迸出來:「有勞,可咱倆筆跡不一樣!」他瞪著已經擺放好的紙筆,好一會才恨恨的脫了外套,在書案前直直的跪了下去,奮筆疾書。

  皇儲只是笑,也在他身邊盤膝坐下,重新插上耳機,過了一會居然開始哼唱《國際歌》。

  抄了半天沈斯曄先憋不住了,餘光瞧著他大哥泰然自若的樣子,落筆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你剛才……是說真的?」

  皇儲正低頭調MP3音量,隨口道:「你說哪句?」

  沈斯曄將一雙劍光一般鋒利明澈的目光靜靜看住他,卻沒有言語。皇儲先是微怔,隨即會過意來,不由淡淡苦笑。

  「我給父親提建議說我要辭職,他就怒了,根本不願意聽我解釋。現在還沒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不過我想,照如今這麼誰都不肯妥協,遲早總會有那一天。」

  縱使已有心理準備,沈斯曄仍不由倒吸一口氣:「——寧可放棄一切?」

  皇儲那雙與他有八分相似的眼裡閃過淡淡嘲諷。「我沒有父親那麼英明神武,一邊當皇帝,一邊跟不喜歡的女人生孩子,一邊在外面置外室養私生子。我所求不多,令怡已經是我的底線了。」他反問,「假如是你,你能受得了?」

  沈斯曄怔了怔,在皇儲洞明溫煦的目光下,抿了抿嘴,終究緩緩搖頭。倘若已有心屬之人,光是想一想這種可能,他都覺得是種羞辱。某種程度上,他有強烈的精神潔癖,大概是遺傳自母親。

  「令怡如今已有身孕,我不能把她們母子拋下。倘若真不得如願,我離開就是。」

  沈斯曄半垂下眼,對話的內容不予評論。「父親一直對你寄以厚望……」

  他大哥只是略帶譏諷的笑笑。「那是他自以為的。對父親而言,子女的絕對服從、親權的絕對權威才是正常的家庭關係吧?父親覺得每週把我叫過去訓斥一頓,我就能長成合格的儲君,他怎麼不想想,這樣我連健全的人格都無法形成?」

  說到此處,皇儲推了推眼鏡,低頭莞爾:「父親還罵我是李承乾……他怎麼不想想他的身邊人,豈是文德皇后和晉陽公主。」

  「……皇兄,」沈斯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發現你這些年說話越發刻薄了。」

  皇儲大笑起來,拍拍地面。「坐下吧,規矩是死的,難不成你還真想跪著一直抄完?」

  「那還不是受你所累。」

  皇儲沒在意這句更近於賭氣的話。「阿曄,東宮的責任,以後就要辛苦你了。」

  那個他看著從小豆丁一點點長大的孩子停了筆,若有所思的用筆支著挺秀的下頜,微微垂下濃密的睫毛,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不算是負責的未來君王,但你可以做到。」

  聞言,沈斯曄終於忍不住反駁說:「你怎麼知道我能做到?這麼決定之前,有沒有想過我會怎麼做?」情緒忽然遇見了宣洩口,他盡力克制著自己,聲音仍不禁微微揚起。「我到底是什麼?替罪羊還是煙霧彈?」

  皇儲的眼裡閃過一絲歉然,他伸出手。

  但並未如童年時把自己的手交給兄長,青年沉靜如水的烏眸裡終於沾染上了淡淡地悲哀。一路的疲憊,方才的壓抑,幾個月乃至十數年來的隱忍忽然從閘門流瀉而出,他發現自己並非全然不在乎。似是悲哀又似自嘲,他挑了挑線條分明而優美的唇角。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能斬斷一切感情糾纏的性格。洞察力僅在純粹的利益牽扯方面才能如此敏銳精準,是因為能冷眼作壁上觀。一旦有複雜的人類情感在內,不論是誰,不管是深思熟慮還是感情用事,其選擇絕不必然是利益最大化的那種。而倘若自己也牽涉其中,縱使再克己自制,又怎麼可能完全擺脫感情的影響?

  「我不能支持你,會有人說我圖謀上位;我也不能反對你,那樣我就成了家庭強權的代言人。因為我什麼都不能說,所以他們覺得我心懷叵測。」倚著書案滑坐下去,沈斯曄扶住自己的額頭,同時也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任人擺佈還無法作為,這些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這個存在幾百年、除了造成不幸沒有任何用處的特權?」

  皇儲清咳一聲。「但這畢竟是我們的家。」作為一個要蹺家的人,說這種話本來沒多大說服力。但皇儲只是垂著眼皮淡淡道來,卻平白有種毋庸置疑的肯定意味。「你可以不愛它,但不能棄它不顧。」

  沈斯曄有點想笑,嘴角卻無法輕鬆的彎起來。

  因為國內質疑他遲遲不出現,他才被急召回國。

  「……我失態了。」良久,他低聲說,「哥哥,對不起。」

  皇儲寬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空氣裡浮著貢墨的淡淡芬芳,或許添加其中的名貴香料有安神的作用,使他得以重歸冷靜、面對現實。「……那麼,祁家那邊現在是什麼態度?」

  皇儲聞言目光一黯,淡淡的說:「他們當然更希望家裡能出未來的皇后。但於公於私,你覺得可能?」

  沈斯曄一時無言。

  皇儲既已與祁家小姐結婚,他現在還是名正言順的皇儲,他的妻子卻沒有走國會批准、皇室冊封的程序,並非合法的太子妃。祁家儘管近年收斂,但仍是忻都勢力中主要的一支。他們希望的是女兒能被皇室認可,但這樣一來,將來帝國對忻都殖民地只怕難以強硬。這與執政的保守黨內閣政策不符,且現任首相亦是有名的鷹派,由當政黨佔大多數席位的國會態度會是如何,簡直不言而喻。皇儲去意已決,只怕也是看明白了這一點。

  沈斯曄垂下眼瞼,沉默的拿起筆。

  「我性涼薄,所愛的不過是令怡一人罷了。」用手撐住微微後仰的身體,皇儲望著玻璃穹頂,淡淡道。「但我固然自私,也不能為一己之私讓帝國蒙受隱患。祁家看似安分,其實志向絕非限於從商。」儘管身處泥沼,皇儲顯然沒有被辱罵、譏諷或是愛情遮蔽眼目。說是「涼薄」,不如說是淡泊更合適。他不再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湊過來看看,驚奇:「喲,字寫得不錯啊。」

  「還不是小時候被祖母逼著練的。」拿筆的人心不在焉,但字跡仍然保持了水準。「小孩子沒耐性,一張大字有一個寫錯了就要重寫,居然都二十年了……」說著一笑。

  皇儲想起往事,不由莞爾:「記得你有一次求我幫你寫幾張充數,結果被祖母看了出來,害得我跟著你一塊受罰。好像也是在這裡反省吧?還多虧了小華偷偷來給我們送飯。」他用拳頭拄著下頜,唇邊笑意逐漸加深。「讓你罰跪你就真跪著,最後站都站不起來,還是我——」

  「因為我那時才剛開始描紅,你都開始臨九成宮了!」立即打斷他未出口的話,沈斯曄神色尷尬,幾乎惱羞成怒。「不是說好再也不提這事了麼?!」

  皇儲報以寬容的一笑。沈斯曄對兄長怒目而視了片刻,洩氣地坐回去寫字。一時偌大的水晶宮裡只有軟筆落在紙面上的沙沙聲。

  「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我自知此事問心有愧,上負先人下負臣民,雖然這些我都不在乎。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蘇嫻。」良久,皇儲緩緩說。「我先認識了令怡,然後渾渾噩噩的和蘇嫻訂了婚,之後才發現已經心有所屬。雖然我們倆都覺得解脫,但我還是個,」他的拳頭握的鬆鬆緊緊,最終化作一個苦笑,「……混蛋。」

  提到這個沈斯曄忍不住有氣:「你也知道這樣不地道?那為什麼不能好聚好散?就算你倆是硬被捏到一起的也不該這樣!上次蘇慕容在倫敦碰見我,提起來簡直恨不得把你掐死,我還替你挨了好幾拳頭!」

  皇儲苦笑:「你姨母在蘇家也算二三把交椅了,你好歹幫我說幾句好話唄……」

  沈斯曄想到蘇家人可能的反應,只好嘆氣。「好了,人家又不會真揍你,到時候也就吃點臉色、挨頓臭罵,你好好討好老元帥別跟他頂嘴,我姨媽那裡,我去求情試試看。」

  「畢竟,你還沒有把蘇家表姐娶過門,然後冷落在一邊不管不問。」

  沈斯曄轉過頭看著窗外寒風裡的松柏,聲音裡有些悵惘。「在矛盾發生之前就解決掉它,其實是對你們兩個都負責。」

  「在未來無盡的可能裡,你已經選擇了最好的一種了。」

  他的這句話說完,玻璃穹頂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隔著窗子,聽得見冬風尖利的呼號。萬物凋零,草木枯黃,長安宮裡除了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員,杳無人跡。

  許久,皇儲輕輕笑了一聲:「是啊。」

  他轉過臉,水晶凝雪般沉靜的眼眸看向伏案抄書的幼弟,光澤逐漸柔和:「阿曄,你其實很想要這個位子吧。」

  沈斯曄的脊背輕微的一僵。一瞬間,皇儲幾乎以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臉蛋像包子似的孩子不好好練字、偷偷開小差被自己捉個正著的美好年代。

  「我看得出來。」如此簡單的解釋著,皇儲輕拍弟弟的肩膀。「畢竟虛長你八歲,你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言罷莞爾。這孩子在與他相處時並不設防,那點情緒糾結都寫在了眼裡。否則以端王素日的好涵養,就算比他年長個十八二十八歲,也難以確定他的心思。

  「是!我哪次做了壞事都瞞不過你!」賭氣似的說出這樣一句話,沈斯曄懊惱地把被墨汁染污的字紙揉成一團。「可我沒想過搶你的東西!這次真的沒有!」

  「你從我這搶的東西還少?」皇儲一笑,「不過這次不用你來搶,我把它送給你。」

  「似乎我只要提出要求,你都會割愛。一直都是這樣。」

  默不作聲地拿筆在紙上涂來抹去,半晌,沈斯曄抬頭瞥了一眼神色安閒的兄長,「我問過你為什麼。你說我太小不會懂。」

  皇儲報以一笑:「好像是有這回事。」

  「——那,為什麼?」

  「需要有原因?」皇儲微笑,「我是你哥哥,讓著你不是應該的麼。」

  「那如果你還穩坐在東宮位置上呢?」發了幾分鐘呆,沈斯曄再次追問,目光緊追著兄長的眼睛。「沒有嫂子的因素讓你想辭職跑路,在這種情形下我如果想要皇位,你還會讓著我?」

  皇儲一怔,隨即笑了:「可問題是你也搶不到啊,我的繼承權排在你前面。」他頓了頓,扶了扶滑落到鼻樑上的眼鏡,唇邊升起淺淡笑意,「除非——我死了。」

  沈斯曄打了個寒噤。但像是仍然對這個話題充滿孩童般的興趣,他不依不饒地繼續問:「那要是沒有繼承法案呢?或者說,乾脆是在過去?比如故唐?」

  「你這是詛咒我不成?」皇儲投來似笑非笑一瞥,「故唐的儲君沒幾個下場好。」

  沈斯曄一想對啊!好像是這麼回事,便從善如流地改口:「那在故宋如——」他噎了一下,忽然憶起燭影斧聲來。

  「別胡思亂想了。皇位之爭哪有不腥風血雨的?」皇儲單看他的表情,就能把他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心下嘆息一聲。「我一直覺得,立憲制最大的好處就是少死人。你何必去做無意義的假設。」

  「不如來玩背景設定如何?」完全沒聽進去他的話,沈斯曄莫名奇妙的興奮起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中燃起灼灼光彩。「就假設是在故唐好了,那時候的宮廷鬥爭比較黑暗。如果我跟你搶儲位,你會怎麼做?不會拱手相讓吧?」

  皇儲保持不變的微笑,緩緩道:「一巴掌把你打醒,送到邊疆歷練幾年再說。」

  沈斯曄一呆。

  「就憑我比你年長七歲,如果我不放手,你能搶得過我?」頓了頓,皇儲補充道:「不止是皇位,你小時候還搶我的遊戲手柄,搶我的書,搶我的——」

  沈斯曄覺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身外之物就算了……不准跑題!」

  「好,但你給出的背景太過寬泛。」皇儲攤手道,「你沒有說清楚我們的力量對比如何,這個問題的基礎就不牢固。就算是故唐,也有不同階段,士大夫、宗室勳貴和內官各佔什麼樣的地位?科舉考試是否全面開始?法令是否嚴苛?清議是否風行?國力是否強盛?軍隊戰鬥力和忠誠度怎樣?朝廷與地方關係如何?有沒有藩鎮割據?」

  結束如數家珍,皇儲好整以暇地盤膝坐好,看向目瞪口呆的弟弟:「——以上。」

  「我不是想跟你討論『論故唐皇位更迭的歷史必然性』……」

  皇儲將領帶扯松,端起他自帶的茶杯輕輕啜飲:「這個話題就不應該開始。」

  「別管背景了。」沈斯曄氣餒了一會兒,不肯放棄地追問,「我只會被發配邊疆?」

  「你還想怎樣?」對著光看了一眼腕錶,皇儲漫不經心道,「在故唐,這算好待遇了。」

  「那終生幽禁呢?或者……直接賜死?」

  皇儲啞然的扭過頭:「三弟你是電視劇看多了還是受了什麼刺激?該好好休息才——」

  「你會不會殺我?」

  一語落下,房間裡似乎凝固了一瞬。

  「你做了什麼,讓我非除掉你不可?」皇儲輕嘆了口氣,耐心的回答,「如果真是到了玄武門那種劍拔弩張的敵對,只怕如何處置你亦由不得我。」

  「未必會有什麼了不起的過節吧。」沈斯曄托著下頜,想了想道,「為了統治的穩定算不算理由之一?」

  「那好。」皇儲頷首道,「你來搶儲位,失敗了,現在處置權在我手裡——你是不是就想問這種情況下我會怎麼做?」

  沈斯曄連忙點頭。

  「削去封號,廢為庶人。」出乎他意料地,皇儲回答的非常平靜,「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給你個修史或者別的什麼文職工作,你就在那裡給我一輩子打工好了。」

  「……我現在就想這樣。」啞口無言許久,沈斯曄終於說,「我想去準備畢業論文,明年肯定沒時間。」

  「去吧。」皇儲笑,「瓦爾登湖度假村歡迎你。做過開題報告沒有?」

  「明年五月。」沈斯曄扶住額頭,呻吟一聲,「怎麼辦我現在還沒有頭緒!」

  「你應該把你的時間用於提高個人修養水平,而非這種無聊的假設遊戲。」皇儲微笑,「但既然都說到這裡了,不如假想一下相反情形?假設在奪嫡之爭中,失敗的人是我。」他饒有興致的點了點弟弟,問道,「阿曄,你會怎麼做?」

  沉默。

  「……我是叛亂者。」沈斯曄扭過頭看著窗外。「你才是正統的繼承人,是正朔所在。如果我的聲望不夠高,只怕不得不……斬草除根。」

  皇儲抱著個杯子,從容地聽著。

  「但是我下不了手……可是為了穩定朝野,必須說你才是偽政——天我果然不適合干殺伐果斷的明君!還是立憲制適合我!」

  沈斯曄抱著頭倒下去,把臉埋在地板上,哀鳴一聲不動了。皇儲大笑起身,端著杯子悠然走向門口:「糾結都是你自找的。」

  沈斯曄從地上轉過半張臉:「……大哥你去哪?」

  「回去。」皇儲言簡意賅。「我又不用練字。」

  沈斯曄伸長了胳膊,徒勞地想去抓兄長的腳踝——當然只是徒勞。



14.南瓜,蛋糕,感恩節


  感恩節算是聖誕之前最重要的節日了。總統赦免火雞,超市大降價,全國放假,讓大家有錢有時間去大吃大喝。錦書深深覺得這個節日很不錯,非常符合她的人生觀;但瑪麗嗤之以鼻。

  「我感什麼恩?感謝我一個月付出六百刀的租金?難道我在哪就要過哪的節日?」

  錦書想了想:「……難道不是?」

  「那難道我在阿拉伯就要一個月不在白天吃飯?在日本就要只穿著內褲果奔?」

  「那是男人……」

  瑪麗不耐煩地揮手:「得了得了,我對火雞一點興趣都沒有,肉又粗又硬……傑瑞他們家還要到處扔西紅柿呢。你小心開車,別跟上次一樣走丟了打911。」

  錦書只好放棄了勸瑪麗和自己一起去約瑟夫教授家過節的念頭。傑瑞在這種時候當然要去紐約陪女朋友,錦書去導師家,她原來擔心瑪麗會不會落單,不過現在看來這個擔心好像沒什麼必要。

  約瑟夫教授和夫人艾倫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長子艾伯特是某著名軟件公司的亞洲區高管,常年派駐中國,女兒芬妮則嫁到了西海岸,只有小兒子蘭迪還在MIT讀碩士,能夠經常回家探望。教授雖然做學問的時候嚴肅,私下裡卻是個喜歡熱鬧的美國老頭,這種節日的時候恨不得把大遊行搬到自己家,當然也會經常邀請學生回家做客。教授夫人一手好廚藝,烤的餡餅更是出神入化,引的一干學生趨之若鶩。

  來自美食之國的何錦書當然也在其列。約瑟夫教授門下五個學生,三個碩士兩個博士個個都是饕餮。

  假日第一天,錦書到達教授家的時候是午後兩點。在花園裡就能聽到橄欖球賽直播的巨大聲響,進門之後果然看到一堆人正擠在沙發上看比賽。茶几上堆著幾大桶爆米花,啤酒瓶可樂杯子丟的到處都是。錦書捧著束鮮花哭笑不得的小心繞過他們,省的踩到哪個不明生物的手手腳腳。這時候教授夫人艾倫繫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笑容可掬的過來擁抱一下錦書:「歡迎,親愛的勞拉,哦,鮮花真美!謝謝你,親愛的。」她翻出一個花瓶,把花束插了進去。

  「對了,勞拉,這裡有一個送給你的禮物。」艾倫一拍腦袋,返身回了廚房,不一會拎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來。老太太看著錦書拆包裝,微笑著說:「上週我們去了一次中國,這個是我們送給你的。」

  錦書思唸著美味的中國點心,憧憬的撕開精美的包裝盒,然後歡快的表情瞬間的石化了:

  那是一盒月餅。而且還不是比較好吃的蘇式廣式,是燕京特產,棗泥冰糖餡油酥皮月餅——中秋都過了多久了?

  「埃德加和我都覺得這種餡餅非常好吃。」艾倫沒有注意到錦書表情的變化,「在中國人們叫它什麼……啊,看我這記性。」

  錦書苦笑:「Moon cake。這個您是在哪裡買的?」

  「在機場的商店,艾伯特送我們上飛機前,我和埃德加去逛免稅店。」艾倫非常愉快,「你一定吃過吧?」

  「……是啊,非常喜歡。」

  錦書扣上包裝盒,看著艾倫的綠眼睛,真心實意的微笑起來:「謝謝您,也請您代我向老師道謝。」

  「啊,是勞拉!」話音剛落,約瑟夫教授拎著一隻巨大火雞,興沖沖刮進門來。他兒子蘭迪跟在後頭,手裡抱著一大堆購物袋。老頭指使蘭迪把東西搬進廚房,又跟錦書炫耀他去中國的見聞——如何爬上長城,如何參觀皇帝的宮殿,如何在Xiu Shui Street買了中國話劇的面具。錦書邊聽邊笑,覺得好像又回了一次久違的祖國。

  「啊,我們還險些死於空難。」老頭很得意的炫耀道。

  「什……麼?!」

  老頭看著錦書震驚的表情,越發得意起來,「想不到吧,這種小概率事件我也能趕上一次!那種從高空墜落的感覺真是人生難得的體驗,要不是艾倫心臟不好,我還真想多來幾次,絕對是絕命時刻啊①!」

  「幸好有一個年輕軍人幫助我們緊急撤離。」艾倫在邊上補充說,「那個年輕人如同英勇的蘭斯洛特,充滿了責任感與勇氣。中國人都這麼樂於助人麼?在挑選絲綢的時候店主一直很耐心的向我們介紹。」

  錦書垂下眼睛默默微笑,沒有刻意的解釋。「……也許是吧。」

  這時離晚餐還有幾個小時,但艾倫早已經把大餐的材料準備好了。老頭無所事事的擠進學生堆裡看球賽,留下錦書和老頭門下高徒、如今已然留校的西爾維婭面面相覷,她們對橄欖球都沒有什麼超出女性正常範圍的興趣。後來艾倫找人幫忙裝飾南瓜,西爾維婭立刻激動地撲了過去。

  錦書旁觀片刻,開始技癢:「借我玩一玩……」

  「不——別跟我搶。」西爾維婭目不斜視的拒絕了她,「我最喜歡拿刀切瓜果。」

  錦書覺得這個愛好真不錯,有利環境保護有利心理健康。這時候西爾維婭面不改色的補充道:「當然,我以前也很喜歡切人,不過如今轉行了而已。」

  錦書默默地走開了。

  後來還是找了件事做。老頭忽然想起有幾封信和明信片忘了寄出去。她開車到門口才想起自己不知道郵局怎麼走,只好倒車回去,探出頭問正在花園裡的蘭迪。

  「出了這個街區之後右轉,經過藥店之後的第二個路燈,向左走到教堂然後……算了,我給你帶路。」蘭迪看著錦書茫然不知所以的表情,無語的扔下手裡的花鏟,拉開車門上了副駕駛座。

  錦書嘆口氣,直接建議道:「蘭迪,我想還是你來開車比較方便。」

  蘭迪吹了個口哨,利索的把車開出街區,挖苦她:「女人就是沒有方向感。真到了世界末日你們怎麼辦?」

  「養條狗,再生個孩子。」

  「什麼?!」

  錦書攤手:「這是災難大片的規律啊——寵物不死,孩子不死,我和寵物孩子在一起不就是雙保險了?當然如果我男朋友是男主角更好。」

  「……那都是導演瞎扯。」

  「你不知道跟男主角搶女人的配角一定會掛掉?……」

  兩個人無意義的聊著天,錦書捧著一堆信封明信片,橫豎也是無聊,就開始按照收件人所在地分類。老頭教學多年,這時候要問候的人很不少。十三封國內平信,兩封去英國,兩封去澳大利亞,一封去……瑞士?

  錦書有些驚奇的看著那張寄往日內瓦世衛總部的明信片。老頭寫的花體字很漂亮也很簡潔:Warm wishes at thanksgiving——to my dearest friend。

  「這個啊,我爸每年都要往這裡寄信的。」

  蘭迪用餘光瞥了一眼收件人,「今年不知是忘了還是怎的,這時候才寄出去——等收到信都該過聖誕了!他對美國郵政的信心到底是哪來的呢?」

  收件人的名字叫Cloris Shen,似乎是中國式的姓。蘭迪的表情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他鬼祟張望一下,湊過來小聲說:「這個好像是我爸的初戀,好像都想要結婚了,後來不知怎的又沒成……」

  錦書震驚的盯著他!

  蘭迪聳聳肩,繼續開車。「我媽媽知道她好多年了。反正他們現在也只是朋友,到節日就寄張賀卡什麼的。」

  錦書眨眨眼,出於「不能談論長輩私生活」的意識,岔開了這個話題。然而心裡仍有一種窺探到他人過去的激動——不過蘭迪能拿出來隨便說,大概老頭也沒把這事當什麼秘密。

  克拉莉斯‧SHEN,神秘的舊日戀人。

  錦書忽然覺得成人的世界真複雜。

  他們從郵局出來的時間是三點四十分。蘭迪吐口濁氣,抱怨道:「人真多,大家怎麼都跟老頭子一樣?」錦書抿嘴笑。「那是你還沒去過中國。」

  「願我永遠都不要去……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蘭迪看著錦書冷冷瞪他的眼神,趕緊手忙腳亂的道歉,「我只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小時候在迪斯尼走丟過,從那以後就有心理陰影了……」

  錦書盯著他的眼睛,片刻吐了口氣,慢慢露出一個有如春山花開溫柔至極的微笑:「不,我當然不會生氣。你怎麼會這樣想?」

  蘭迪打了個寒戰,亡羊補牢的說:「看,前面有家蛋糕店,要不我請你喝杯咖啡?他們家的榛果咖啡很有名的,啊三文魚三明治也很好,布丁也不錯……」

  那家蛋糕店果然如蘭迪所說,光聞上去就手藝非凡。只是這時候顧客盈門,兩人排了半天的隊才找到空座。蘭迪跑到前台點單,錦書就無聊的坐著四處張望。這家店養了好幾隻貓,錦書瞧瞧無人注意,就開始小聲學貓叫,成功勾引了一隻虎斑貓過來。那隻肥貓不怕生,任由錦書抱在懷裡左揉右捏毫不反抗,甚至還舔了舔她的手。

  錦書抱著貓玩的樂不可支,這時候身後有人不太確定的小聲說:「……Laura?」

  「——好巧。」錦書回頭看見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忍不住笑了,「你也來這裡吃點心?」

  嘉音忙不迭點頭:「是啊是啊,聽說這家店很有名,特別是牛奶布丁很棒啊好可愛!」她歡呼一聲,伸手去摸那隻大貓,又手忙腳亂的從包裡翻出幾粒貓糧,攤在手心喂貓。看看她對面的空座位,目光有些遲疑的落在錦書臉上:「何姐姐,你是一個人來這裡?」

  「不是……啊,他過來了。」錦書遠遠看見蘭迪艱難的端著一大盤吃的喝的走過來,連忙放下貓起身幫忙。蘭迪抱怨:「排隊排死我了……」然後得意表功道:「不過我們運氣好,拿到了最後一份栗子蛋糕,因為沒有第二份所以老闆很抱歉,給我們加了雙倍的奶油!」

  錦書點頭敷衍他:「嗯,你是我的英雄。」

  嘉音安靜的站在一邊觀察蘭迪,瞧著他和錦書言語熟稔,兼之又是一金發碧眼的高大帥哥,不由得心裡危機感陡然加重,但臉上仍然端著清清淺淺的微笑。錦書放好所有點心,微笑著回頭:「蘭迪,這是我的朋友安妮。」

  嘉音聳聳肩。

  「……斯允,蘭迪是我導師的兒子,」錦書拍了拍蘭迪的肩膀。蘭迪這才看見這個嬌小的亞裔少女,連忙熱情伸手,「見到你很高興,你是勞拉的同學?」錦書在旁邊說:「安妮和路易絲都是威爾斯利學院的學生。」蘭迪補充:「啊,路易絲是我女朋友。」

  蘭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女孩子態度瞬間放鬆下來,剛才還一臉冷漠高傲生人勿近,這時卻開始笑意盈盈的問候他。嘉音跟蘭迪你來我往的寒暄完,錦書問她:「你的座位在哪?要不要過來和我們一起?」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嘉音哀嘆一聲,「我來的不湊巧,沒想到這裡人這麼多,我還是回去吃我的可樂炸雞塊好了。」她把單肩包往上背了背,看著錦書,試探問道:「何姐姐,你還記得我哥哥吧?」

  錦書捧著咖啡杯,想起那個眼睛清亮的高個子青年,心裡波瀾微動,「他還在美國?」

  嘉音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家裡有點事情,他回國了,最近一直忙的要死。」錦書報以一笑:「是麼?我說我上MSN的時候他怎麼一直不在線呢。」

  「他實在太忙了,不過我以後可能要麻煩你幫忙,他覺得應該提前感謝你。」嘉音捏著甜筒,語氣流利的讓人懷疑。「如果他回來,讓他請你——請我們吃飯好不好?」

  不誠實的傢伙……不過倒不討厭。

  錦書帶著合宜的微笑抬起頭。眼前的少女眼睛晶瑩澄澈,看不見一絲欺瞞與陰霾。錦書與她對視一秒,眯一眯眼:「那太麻煩了,照顧低年級的學生本來就是我們同學會的責任。」她輕輕攪著手裡的咖啡匙,莞爾一笑,「不過如果他不嫌麻煩,我就敬謝不敏了。請替我提前謝謝你哥哥。」

  「我代替他說不客氣。」嘉音大喜,「對了,我沒事的時候能不能去你們公寓找你?」

  「當然可以。」錦書嫣然,「回頭我把地址發個短信給你。」

  然後她充滿善意的友情提醒,「還有,你的甜筒化到衣服上了。」

  沈嘉音和他們禮貌的道了別。錦書這才坐下來切布丁。蘭迪有點納悶的說:「為什麼我剛才覺得她對我好像不太友好呢?」

  「你錯覺了。」錦書咬了口布丁,被這美味感動的想哭。

  「也許是吧。」蘭迪咬著三明治,仍然有點不解,「但後來我又沒有這種感覺了,奇怪。」

  「……你真的錯覺了。」

  蘭迪聳聳肩,「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錦書但笑不語,含著甜潤的布丁向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輛黑色凱迪拉克低調的開出車位。擋風玻璃一側迎風招展著一面小小的帝國國旗。沈斯曄並沒有對她隱瞞真名,所以即使那天她一時沒有印象,看了鋪天蓋地的國內新聞,又怎能反應不過來?網絡上對端王的評價褒貶不一,但那些,似乎與她所知的都不一樣。

  ……那是個時而惡劣、時而體貼、在她喝醉酒時幫了她一把、眼神清澈的倒霉傢伙。跟沈斯曄一比,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順利到令人髮指的程度。

  錦書心情複雜的收回目光,開始慢慢挖栗子蛋糕。吃了半天,她覺得蘭迪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問:「有事?」

  「沒有,我在等著你對它的評價。」蘭迪指指蛋糕,「這可是我小學最喜歡吃的,這麼多年味道都沒怎麼變。」

  「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吃。」錦書敷衍他,捏了根薯條送進嘴,沒吃兩口又被看得渾身難受,「……還有什麼事?」

  蘭迪的目光十分的意味深長,他深深地看著錦書,目光裡充滿不可言說的複雜情緒,比如震驚、凝重,以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幸災樂禍的說:「你剛才抱完貓忘了洗手。」

  他的目的達到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43 PM

15.並非一個人的奮鬥

  皇儲沈斯煜的妻子受過洗,他們的婚禮是在神父主持下秘密舉行的,這讓皇帝非常惱火。但皇儲本人態度堅決,上院順勢提出除非他辭職否則不會承認他們婚姻合法,所以不論皇帝如何不滿,皇儲的辭職還是被提上了議案。

  一項並非官方的民調顯示,事實果如皇儲所說,皇室支持率不降反升,尤其是在年輕人群體裡,他不愛江山愛紅顏的行為獲得了幾乎瘋狂的追捧,儘管對他私自結婚的行為仍有不少批評,但輿論已經慢慢地轉向了同情他的傾向。

  皇室對此始終保持著沉默,這時候,多走一步都可能引來民眾的不滿。何況廢立之事非同兒戲,身為第二順位繼承人的沈斯曄因此被格外嚴苛的審視評議。所幸他向來為人低調謙和,人生二十五年不是服役就是上學,娛記們再絞盡腦汁也挖不出他的緋聞劣跡,讓帝國民眾們八卦之心失望的同時,也鬆了半口氣。

  新年是一個坎,所有重大的儀式都會在新年前後舉行,屆時必定會有一個交代。國內的媒體一向以挖掘皇室秘聞為賣點,報紙上鋪天蓋地的討論,沈斯曄已經能把那套話完整的背出來。羅傑總是事先把某些措辭尖刻的報紙扣下,雖然是善意,其實毫無必要。

  那個因為一篇失實新聞就難過到犯胃疼的小男孩,早就已經浴火重生。

  週末下午,皇儲與端王前去京郊拜謁楊皇后惠陵。

  皇陵群坐落於天壽山,埋葬著自太祖起至毅宗止三十餘位君王。帝國自開國伊始即崇尚簡葬,「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物在陵中」①,除太祖昭陵依山而建外,其餘陵墓不過起一陵丘、一石碑而已。帝后循例合葬,毅宗崇陵之側即有預留空位,皇太后百年之後將奉安於此。但楊皇后去世太早,停棺等待顯然不現實,於是議會特別批准,為楊皇后起惠陵。

  柔質慈民曰惠。昔日傳奇般的平民皇后,已在此沉睡二十七個春秋。

  燕京從昨日起就飄著薄雪。車隊在山門前緩緩停下,早已等候多時的記者們嚴陣以待,鏡頭齊齊對準正中那輛車。這次謁陵意義不同於往年,各大報紙都預留了版面,就等著發回去的實時報導。記者們沒有得到進入陵園的准許,只能睜大眼睛,等待著抓拍這一瞬間的玄機。

  須臾,侍從官把車門打開,一身黑衣的皇儲欠身下車,端王也從另一側出來。

  快門聲如潮水般湧來,細碎的機器聲瞬間把冬風都蓋住了。面對稍顯無禮的打擾,皇儲並無不悅之色,淡淡微笑著對攝影記者們揮手示意。記者們越發興奮,紛紛往前擠,幾乎擠破了警衛官組成的警戒線,一時間只聽快門聲哢嚓響成一片。

  將臉轉到鏡頭拍不到的方向,沈斯曄輕微的皺了皺眉。

  媒體期冀得到新聞的心情他能理解,但在這種慎思懷遠的場合,過於興奮的拍照而不考慮當事人的心情,還能理直氣壯的打電話嚷著讓同事「快去查殿下的外套是哪家定製」,是否將作為新聞本身的價值過於放大了?

  「三弟。」

  被皇儲淡淡提醒一句,沈斯曄瞬間驚覺此時斷不該在鏡頭前走神。他低頭輕咳一聲,再抬頭時已經恢復了儀態,向兄長投去感激一瞥。

  皇儲只是微微一笑,對記者們點點頭,舉步向山門走去。

  沈斯曄落在兄長身後半步的位置,緩步邁上皇陵前的石階。石階有二百多級,盡頭是恢弘的祭堂,只用於極重大的祭典,平常的祭祖只在長安宮太廟舉行。石階上積著薄雪,常綠的松柏冬青經冬不調,為肅殺沉鬱的山陵抹上了一絲生機。

  惠陵在墓區西南麓,離正門不近。山風凜冽嚴寒,他不由得緊了緊大衣,心緒飛回了少年時代。楊皇后的祭日在春天四月,小時候他總以為在草木欣欣的春光裡來登山近乎春遊,卻看不懂大人臉上各異的神色;直到父母婚變後的某一天,他才忽然明白了長兄笑容下的淡淡苦澀。一晃,就是將近十五年。

  惠陵已在眼前。環繞陵寢是一片櫻桃樹,春天時花光瀲灩,這時卻只有蕭索枯枝。工作人員已把積雪清掃乾淨,露出淺灰的花崗岩地面。漢白玉石碑簡約素雅,碑文鎏銀,一百多字就寫盡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少而婉順,長而賢明,質性柔懿,淑質惠和」。碑文是皇帝親筆所書。不知道他在為亡妻寫下這篇祭文時,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

  皇儲半跪下去,用手慢慢拂去石桌上的積雪,把自己帶來的一束奶白色康乃馨倚在碑上。初冬的陽光從斜上方灑下來。他仰起頭,凝視著墓碑。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沈斯曄站在兄長身後,默然看著他的背影。

  「媽媽,我要走了。」

  皇儲對著墓碑輕輕的說,像是在與身在天國的母親交談。他的聲音極低,只有在他身後的沈斯曄勉強能聽清,一句話剛出口,似乎就散在了凜冽的冬風裡。

  「明年我會回來看您。」

  此後猜疑聲小了很多。雖然仍有聲音認為這一樣是陰謀的一部分,但借用皇宮事務發言人的話,「我們自己都接受了事實,你們還瞎猜什麼勁兒?」發言人是一位同時擁有法學和新聞學博士學位的御姐,彪悍的一語既出,議論聲終於漸漸變弱。

  週一上午沈斯曄去上院接受質詢。上院原本就是負責一些程序性較強的事項,雖然沈斯曄明擺著將成為儲君,他們還是堅持對他進行嚴苛的評議。因為皇儲那釜底抽薪的結婚,他的辭職已經不可避免,現在外界更關注的是未來的繼承人是否符合要求。

  托他外祖家的福,議員們沒有提出多少讓他太過難堪的問題,謝家作為江南第一世家的地位,在上院到底還是有一些影響力。但近一百年從未有過這種先例。議員們都不知道到底該質詢什麼,出於對限制王權的謹慎,幾次之後,問題還是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尖銳。

  ……

  沈斯曄站在上院報告席後,他的正前方就是一台運作著的直播機。所有質詢都是現場直播,皇帝態度曖昧不明,對此事不置一詞,他只能孤軍奮戰,好在多半時候還能應付裕如。他自己研究憲政制度有年,當然不會陷入圈套,始終客客氣氣的打著太平拳。

  一位議員問:「殿下,如果民調顯示多數人民認為應廢除君主制,您怎麼處理?」

  沈斯曄微微一笑:「民調似乎不具有法律效力?」

  「假如全民公決的結果是這樣呢?」另一位議員問道。

  「我一直認為是人民授予了君主權力,法律高於君權。」沈斯曄誠懇的說,「如果這是人民的普遍意願並符合法律程序,那麼這意味著君主制已經不再適用,我將選擇遵守法律。」

  「您覺得君主制的意義到底何在?」一位工黨議員不客氣的問,「特權階級的存在對社會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沈斯曄沉吟了幾秒。「我想,至少可以凝聚人心。例如在二戰中,我的祖父毅宗陛下始終堅決主戰,大大鼓舞了我們反法西斯的志氣和軍心。君主制的意義,大概就是在國難之際,還能有一個穩定的領導者存在。」

  「……至於您所說的特權階級,」他推了推眼鏡,露出一點苦笑,「這個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百年以降也在逐漸改變,這個制度的價值大小要看您如何看待它了。至於我本人,我想我的生活方式大概還不能稱為奢侈。我自讀本科開始到現在博士二年級,始終住在學生宿舍。」

  「您現在還很年輕——剛滿二十五週歲,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次問話的是一位年高望重的保守黨領袖,白髮蒼蒼,要扶著眼鏡才看得清手裡的簡報。「作為國家元首,是否過於年輕了?需知治國需要的不止是才能,也需要經驗。」

  沈斯曄眨眨眼,笑了,「首先我現在並非國家元首,而皇帝陛下身體康健,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用於積攢經驗。想必到十幾年之後,您就不會這樣看待我了。」

  議員們交頭接耳:這小子,狡猾狡猾的!……

  「您剛才也說了,君主制可以凝聚民心,」剛才說話的工黨議員再次站起來,「毅宗陛下鞠躬盡瘁,在當時的確居功甚偉,但戰後的六十年,這一制度似乎並沒有發揮出您所說的作用,而皇室成員的行為也難以成為國民的楷模,對此您怎麼看待?」

  這個問題的殺傷力,堪比上次「您也面對皇儲的情形時會怎樣選擇」,本來有些小嘈雜的元老院議事廳瞬間安靜下來。

  大廳寬廣開闊,寬廣到連端坐台下的議員們的臉都有些模糊,觸目皆是深沉莊重的黑色鑲金邊長袍。主席台更是格外空曠,沈斯曄獨立在報告席後,似乎天地間獨存一人。直播機的機器聲細微的運作著,在幾百雙眼睛和幾十台鏡頭的注目下,他的心頭忽然湧上一陣疲憊。

  「我個人以為,君主制還是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只是不如戰時那麼明顯。」他凝視著前方,像是在思索著慢慢地字斟句酌。「亂世出豪傑,治世只能出能吏,當然也不容易產生可以作為英雄來崇拜的皇帝。我個人是很崇拜祖父的,但我寧可在太平盛世裡更好的報效祖國。」

  台下一片寂靜。

  「……至於您所說,皇室成員難以為楷模,」此前自信溫和的笑容為一絲淡淡的倦怠取代,他的目光淡淡拂過台下坐席,雖然沒有注視任何人的眼睛,卻毫無疑問是落在作為整體的議員席上。「人無完人,白璧尚且微瑕。生於皇室固然光榮,但所承擔的壓力也非常人所能想像,我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做得更好,但我也只是普通人,也有喜怒哀樂,也需要釋放情感。」

  「我想,大家應該更願意看到富有人情味的君主,而非裝在神龕裡的完美雕像。」

  他不再多言,對台下深深鞠躬。直至走出會議廳的側門,背後仍然寂靜無聲。

  下了幾天的雪,燕京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雪後初霽,陽光明亮的有些刺目。沈斯曄站在元老院長長的石階頂端,清冽冰涼的空氣直衝進肺裡,嗆得他咳嗽起來。

  不待羅傑說什麼,他已快步走下台階,把巍峨宏偉的元老院甩在背後。

  儘管名分未定,在明眼人心裡,時局卻早已有結果了。最終並未如外界所猜測,蘇家沒有減少援建慈善醫院的捐贈額度,一時頗受稱道;與此同時,卻把那裡最大一處鐵礦的採礦權股份回購了接近十分之一。忻都市場上鋼鐵價格漲了三成,並未親自動手,蘇家已經兵不血刃地打擊了以房地產為主業的祁氏,主刀者正是他姨夫蘇韞。宮闈之爭不過是引子,利益才是真正的根基。

  大局已定。

  雪後城中堵車堵的厲害,沈斯曄只好去蘇家姨母那裡順路吃午飯。他姨夫和兩個表哥都不在本宅,蘇夫人謝惠勻見了一臉疲倦的外甥,拉著他的手直嘆氣:「三個小時連把椅子都不給坐,好好的孩子,硬是給他們糟蹋了……」

  沈斯曄的頭上掛下一排黑線。這話說的,跟元老院強搶民女似的……

  蘇夫人與謝皇后年紀只差了四歲,容貌亦有七分相似。不過謝皇后端莊的氣質裡多了幾分閒散清柔,蘇夫人則有一種不讓鬚眉的殺伐果斷。能把這樣一個家庭掌管的服服帖帖,又順利的維持著蘇謝兩家的友好關係,她自有過人之處。囑咐了管家準備幾個清淡去火的小菜,蘇夫人帶他去了一處風景極佳的餐廳。

  透亮軒敞的玻璃牆外,是為白雪覆蓋的庭園,一泓噴泉並未結冰,水霧飄渺掩映著對面希臘復興風格的迴廊。快雪時晴,令人胸懷為之一暢。蘇夫人親手為他盛了一碗百合蓮子粥,覷著他嘆了口氣道:「嘴角有火氣,喝點去火的粥養一養。」

  沈斯曄笑眯眯的雙手接過青花小盞:「謝謝姨媽。」

  「你穿紙尿褲的模樣我都見過,謝什麼謝?」蘇夫人為他端了一盞瑤柱咸排骨燉涼瓜,聞言沒好氣道,「文勝質則史,你這孩子說的好聽是有禮貌,說得不好聽就是個小老頭,天天老氣橫秋,要我說,什麼皇家氣度,都是你家老頭子做的孽!」

  言及尊長,沈斯曄不便接話,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實喝湯。

  菜色雖然精緻,卻實在是簡單。除了他的去火粥,就是諸如榅桲鴨梨絲拌菜心之類素菜。蘇家廚師手藝非凡,可他是個俗人,磨嘴皮子磨了半個上午,這時候倒是寧可熱騰騰地蘸著芝麻醬吃一鍋涮羊肉。不過懾於姨母威嚴,沈斯曄還是乖乖低頭喝粥。否則倘若再被勒令吃苦菜拌苦瓜,大事就不妙了。

  吃完飯,蘇夫人帶他到間小客廳休息。蘇家前後出了不少位軍人,因此整個大宅的裝潢也偏於軒昂開闊,比長安宮硬朗的多。他與姨母聊著天,隨手去拿果盤裡的蜜漬桂圓,卻不料被蘇夫人啪的打掉了,責怪道:「嫌你自己不夠燥熱?吃橄欖都比桂圓強。」一壁又給他一盞決明子菊花涼茶,勒令外甥喝下去敗火。

  茶裡不知還加了什麼料,沈斯曄只嘗了一口就苦的想哭,正想著趁姨母不注意偷偷倒掉,蘇夫人忽然看過來:「今天了了,你還要去元老院?」

  沈斯曄只好邊喝茶邊回答:「不知道。不過這倒不麻煩,真麻煩的是記者會,明天就有一個。」

  眼中掠過淡淡的憐惜之色,像是有些冷,蘇夫人挽了挽旗袍外的披肩。「你還受得住麼?實在難過,姨媽再給你想想辦法。」

  被苦的舌頭髮木,沈斯曄淚眼汪汪的說:「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您別麻煩了……」

  蘇夫人默然良久,方悠悠嘆息道,「這麼多年,你這孩子也受了不少苦。」她擺手止住想插話的沈斯曄,神色間有些不忿。「你小時候怎麼過的,姨媽都記得清楚。要不是為了避嫌,用得著受這些閒氣!」

  沈斯曄摸摸頭:「……我覺得還好吧。」他偷偷拿了塊糖。

  「你不知道你媽媽多擔心你。」蘇夫人頗為尖銳地瞄了他一眼。「嘉嘉出生那次,要不是淑妹妹心裡還掛唸著你們,那次也就熬不過來了。」

  蘇夫人口中的「淑妹妹」,就是斯曄嘉音的母親,謝皇后諱淑勻。

  蘇夫人沒有看他,望著對面多寶格擺著的琺瑯粉彩瓶,似乎在回憶往事,悠悠說道:「你媽媽生嘉嘉那時三次進急救室,你連哭都不會了,就那麼呆呆的抱著我,一聲都不吭也不肯吃飯,只把我跟你外婆嚇得半死,還好後來你們母子都平安。」

  「我一直把你和嘉嘉當成自己的孩子,跟曠逸、景和幾個一樣。」蘇夫人輕輕拍拍他的手背,言語中頗有幾分憤慨。「淑妹妹就是好欺負。他們分居的時候你外婆難過得要死,其實要我說,分的好。再不分,姚氏那賤人還指不定再鬧出什麼么蛾子出來,一次就差點要了淑妹妹的命!」

  原來如此。

  奶糖下肚,沈斯曄瞭然而鎮定的笑笑:「您先別急,聽我——」

  蘇夫人沒好氣的說,「說什麼?別看你爸不管你,人家忙著跟姚鳳凰合計,要把你那便宜妹妹認回來哪!」

  「您先別著急。」沈斯曄安慰的握了握蘇夫人的手,目光清明。「這件事威脅不到我,您也不用太擔心。大哥辭職尚且惹得全國議論紛紛,何況此事?況且我國法律不承認庶出,只有私生子女,父親在此事上失德在先,斷不至於再進一步。即使那位小姐有什麼心思,也越不過公序良俗。」

  「我並沒有多少奪權的心思,但也容不得別人來踩,尤其是矛頭不止對著我,還對著媽媽和小妹。」

  蘇夫人凝視著他良久,慢慢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神色,終於一嘆:「你總算長大了。」

  把一支玉石蜻蜓別針向髮髻裡緊了緊,她理了下鬢角,目光柔和下來。「這樣我也能放心,將來對你外婆也有的交代。假如真的怎樣,以為我們謝家是軟柿子好欺負麼?」

  沈斯曄無聲的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噴水池裡的大理石雕像,一時無言。

  陳郡謝氏當然不好欺負,他若無母族庇護,如今還不知道會怎樣;但他媽媽就是太清傲高潔了才根本不屑與姚氏相爭。就這一點,謝皇后斷不如蘇夫人長袖善舞。

  論起來,謝皇后無論是品貌還是氣質、智商還是情商,都絕對可稱一流的人物,卻唯獨不肯低下身段溫柔承歡。當年出了私生子事件,她帶著病決然與皇帝分居,皇帝心裡只怕未嘗不後悔,但謝皇后做的過於絕情,毫無挽回的餘地,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謝皇后對如今形勢淡定得很,儘管洞明一切,卻已經把曾經的丈夫視作路人。如此,何必再擾亂她的安寧?

  蘇家會支持他,也並不意外。儘管失去了成為後族的機會,但沈斯曄畢竟是蘇夫人的外甥,他與蘇家長房長孫是表兄弟、從小和蘇慕容一起長大,少年時還曾受教於蘇老元帥門下,與蘇氏的關係比起母族甚至更親近一些,畢竟陳郡謝氏根基在江南,有時未免鞭長莫及。蘇夫人今日一番話,三分是為家族利益,七分卻是出自本心,他只有誠心感佩的份。

  他不是只會清議的君子,完全理解利益的安排和交換,且不介意摻和進去。但在心裡,總有幾處維持著幹淨柔軟的聖地,那份冷酷交織間隙下的溫情始終為他珍視,不容侵犯、不容褻瀆。

  這是他的底線。



16.桃源不再


  沈斯曄在蘇家一直盤桓到下午,因為出去探看的傭人回來報告說,路上還是堵得水洩不通。燕京的交通設施並不差,奈何私家車數量太多。尤其皇宮區所在的內環,天氣一差就堵到動彈不得。縱使公共交通極為完備,一時亦難以改善。因為蘇家也在內環,距離長安宮不算遠;沈斯曄本想索性步行回家,被羅傑毫不猶豫地一口否決了。

  「阿曄你急著回去?」蘇夫人正翻看著管家送來的賬目,隨口道,「要實在著急,就用直升機送你一程。那架飛機慕容前些日子才檢修過,據說功能很好。」

  「不必了……謝謝您。」

  在本宅主樓前修建停機坪,還能如此舉重若輕若無其事的,蘇家大概是帝都獨一家。

  不比江南謝氏的低調,蘇家人從來都是以極高調的姿態出場。他到現在仍然記得九十年代初的某個清晨,蘇慕容那被直升機專程送到教學樓頂的事蹟。那件事轟動了半個帝都,學校的女孩子們則足足討論了半個學期,直到蘇慕容又出了新花樣為止。

  有時候他都覺得奇怪,以他和蘇慕容截然相反的性格,到底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這是為謝家朗暉公子婚禮準備的禮單,請您過目。」

  沈斯曄獨自站在窗前,端著杯產自忻都的夏摘紅茶閒看雪景。起居室的另一端,世襲的大管家正有條不紊地向女主人匯報家務。他一直很崇拜這位似乎無所不能的管家,他小時候,管家甚至為他削過一個陀螺。說是管家,這位高瘦的中年人其實更像是蘇家的一份子。

  聽到這句話,沈斯曄豎起耳朵。

  「倒也罷了。」有紙張被翻開的細碎聲音,蘇夫人似是沉吟了片刻。「阿曄,你過來。」

  沈斯曄依言過去,管家側身避讓開。蘇夫人戴上老花鏡,動手在禮單上略作刪改:「朗暉一月結婚,你備的什麼禮?」

  沈斯曄撓撓頭。謝四公子朗暉和他並不算非常熟悉,他也只是從母親那裡才得知這一消息。「二兩母本大紅袍,算我和嘉嘉的。您看合適麼?」他真心請教道。

  蘇夫人聞言失笑,卻也露出讚許之色:「你倒是會投其所好。」

  朗暉的父親、她和謝皇后的兄長、沈斯曄的舅父謝淵之最大的愛好就是品茶。沈斯曄送這麼一份禮物,名貴而不張揚,又不會壓住長輩們一頭,不枉她昔日耳提面命的教導。謝皇后早年多病,沈斯曄的人際關係學多半是蘇夫人所傳授。那時候她只是將年幼的外甥帶在身邊,讓他看她如何處理各種事務,接觸到大家族之間人情來往的現實。

  在某種意義上,蘇夫人是沈斯曄的第一位導師。她一直感到慶幸,雖然外甥念舊重情,總算沒養成一個妹妹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孩子。雖然沈斯曄在這次儲位廢立裡稍顯無為,表現並不十分令她滿意,但這畢竟只是第一役,應對的功力已經不錯了。

  執掌蘇家大權的女性如此想著,目光又溫和了些。

  「畢竟是二房嫡孫,你這份禮還是輕了。」雖然心裡點頭,蘇夫人仍為外甥指出不足之處。「結婚的是暉哥兒,你這份禮卻是衝著你舅舅去。上次朗曜結婚,你送的什麼禮?」

  「好像是一對嵌寶玉如意。」那時候他在英國,禮物是母親代為預備的。

  「朗曜是將來的家主,你那時候還小,這份禮不算輕了。」蘇夫人將擬好的禮單交給管家,口中徐徐道,「但你現在身份今非昔比,這個度要拿捏好。要以長房為尊,又不能顯出重此薄彼。朗曜媳婦是俞家人,暉哥兒的媳婦是吳家人,吳家和謝家一向交好,這一點也得考慮在內。你這二兩茶葉,貴重倒是有,八成得被你舅舅截留私藏,豈不在朗暉那裡落個埋怨?」

  沈斯曄一頭冷汗地聽著姨母有條不紊的分析,慚愧道:「我當時沒想這麼多……」

  「那說明你還缺歷練!」蘇夫人接過賬簿翻開,以秀麗的簪花小楷批閱著賬目。「我這裡有兩塊荔枝凍石印章,你拿去添上。畢竟你是要當皇太子的人了,這份禮,也算是承你外家多年看顧的情分。為你的事,你舅舅他們可操心不少。」

  蘇謝兩家的微妙平衡已存在了很久,沈斯曄自然知曉。是以沒有推辭,只再三向姨母道謝。蘇夫人擺手不耐煩道:「罷了,要是你自己能處理妥當,我才不操這份心。倒是朗暉比你只長一歲。如今他都要成家了,你怎麼打算的?」

  沈斯曄連忙把嘴裡的松子糖嚥下去:「……看緣分吧。」

  「狗屁緣分。」蘇夫人輕斥,「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問你的打算。」

  言及這種私人問題,沈斯曄有一點微微的尷尬,只得笑了笑:「我是想等到畢業之後再說,而且現在也不是時機……」

  「怎麼不是時機?」蘇夫人聞言一哂,「你要是再不早作打算,只怕要被逼婚了。」

  沈斯曄目光一閃。

  「你哥哥一走了之,永安公主早就出嫁了不必提,嘉嘉畢竟是個女孩子。」將目光從賬目移到外甥臉上,蘇夫人緩緩為他分析著其間利害,「只有你盡快娶妻生子,才能保障皇位繼承順位的穩定。說句不好聽的話,倘若你哥哥生個兒子,而你只有女兒,只怕還有的亂。」

  沈斯曄皺起眉頭,心裡稍有些不快的情緒。他對政治聯姻並非陌生,但倘若自己要身涉其中,還是會下意識地反感。

  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賣身罷了,而且還是死契。如此偏激地想著,沈斯曄嘆了口氣。

  「發愁了?」蘇夫人瞥了他一眼,「其實也沒什麼稀罕的,淑妹妹和你爸,我和你姨丈,曠逸、朗曜他們,哪個不是聯姻?就算是小嫻……」她終於逸出一聲嘆息,「如果能順利入主東宮,還不也一樣。」

  「但你將來是皇儲,結婚的政治意義反倒比聯姻意義更大。」 將看完的賬目交給管家,蘇夫人端茶淺飲一口,徐徐言道。「你其實還有一定的自擇權。你家老頭子才不會管你究竟娶誰,這個機會你得把握住。只別逆了你家老太太的意思。」她所謂的「你家老太太」,自然是指皇太后而非謝皇后。

  「總之,別鬧的太過火。我們這樣的人家,總歸還要娶個能扶持你的賢妻。」拋下這麼一句,蘇夫人起身走向露台。「阿曄,你是不是已經有心儀的對象了?」

  沈斯曄沉默著,既沒肯定也未否認。

  「別明著跟家裡對著干。否則沒有好果子吃。」遙望著窗外一片銀裝素裹,他姨母的聲音慢悠悠地聽不出喜怒與否。「你哥哥就是一例。曠逸當年也差點吃了個大苦頭。不過……」

  這孩子與別人還不一樣。就算是有了權謀策略,終究還是他母親的孩子。

  蘇夫人念及此,心裡一嘆。她能教會他手腕策略,卻教不會他硬下心腸。

  因為有客人來訪,沈斯曄便走到花園裡去。

  蘇家的花園極大,小時候他常在此玩捉迷藏。假山,迴廊,涼亭,花叢,處處都留著童年的足跡。雪地上有幾隻麻雀在跳躍著覓食,沈斯曄沿著長廊漫無目的的走著,心緒如麻。寒風凜冽,但他需要冷靜自己紛亂的思緒。

  皇帝才不會管這種事,謝皇后只希望他過得好。唯一能這樣做的,只有皇太后,他的祖母、毅宗皇后顧氏蘊容。

  沈斯曄對祖母的感情其實頗為複雜。她既是嚴師,又是慈母,卻也一手促成了他父母的婚姻悲劇。太后對兒媳頗為照料,允她獨居京外,卻不肯點頭允他們離婚;她疼愛年幼的沈斯曄,但這種慈愛卻與對長孫的期望和倚重迥異。他對祖母,更多的是敬佩、孺慕和感恩,卻獨少了一份親近。

  垂下眼,沈斯曄無聲的嘆了口氣。

  鼻端有幽幽暗香浮動,他沉浸於自己的心思,此刻才留意到這撲鼻清香,不免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沿著迴廊走到盡頭,果然看到了一片初開的臘梅花。花叢成林,遠遠望去竟是一片鵝黃煙靄。細小的花蕾將開未開,香氣卻已沁人心脾。並無梅花的孤冷清傲,臘梅花在繁華之地、富貴人家從從容容地開著,雍容清麗。

  他在花林下踏雪而行,不時有雪粒從枝頭落進衣領。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響,這一方天地萬籟俱寂。直到……

  砰地一聲,雪球砸開凌凌清波,迅速融化在噴泉池水裡。

  沈斯曄滿意地拂了拂身上的雪霰,心裡充滿惡作劇後的愉快。背著人之處,他從不介意做出什麼孩子氣的舉動。正要溜走,他偶往旁邊投去一瞥,頓時愣住。

  隔著花木暖房的玻璃牆,似是看出他的驚訝無措,蘇嫻微微地垂眸一笑。她背光而立,將雙眼襯托地更是沉靜如水,卻也浮現一縷思慮輕愁。對他招了招手,驚鴻般浮現的女子已翩然隱入花叢深處。

  初冬的陽光穿過玻璃屋頂,將一套銀製茶具鑲上別樣光彩。顯然這是為主人侍弄花草之餘而準備的茶室,處處都顯出主人細緻高雅的心思。輕舒皓腕,蘇嫻為他倒了杯茶。「要糖和奶請自己加,我怕不知道殿下現在的口味。」

  沈斯曄本來規規矩矩地坐在對面,聽了不免微微蹙眉,「還叫我阿曄就好,姐姐何必這麼生分?」

  「可你也不再是孩子了啊。」恬靜柔順的神色裡是淡淡的哀而不傷,差一步之遙就能入主東宮的女子輕輕嘆息著,將一支文心蘭遞給他。「……殿下,你和慕容,都不是孩子了。」

  接過花朵,沈斯曄一時默然。

  小時候他時常在蘇家做客,兩個年歲相若的淘氣包在花園裡瘋跑,溫柔美麗的少女總會在陽台含笑注視著他們,為他們擦去臉上的灰痕。蘇慕容時而會很大方,同意沈斯曄跟著他叫「姐姐」;時而又很吝嗇,「姐姐是我一個人的,不准你來搶!」然後又會引發一場戰爭。那時候他總是很羨慕蘇慕容,有個這樣溫柔的姐姐,不但不會以捏他的臉為樂,而且會細心的指點他的功課,絕不會信口杜撰一個聽上去非常逼真的答案,害他被先生斥責。他聰慧而促狹的姐姐永安公主則會做出以上所有行為,把小男孩耍的團團轉。

  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他們曾共同分享兒時的微笑。但所有當事人都已告別童年,已經沒有了放縱的理由和天真的資格。

  「阿曄,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的那位……朋友。」相對沉默了半盞茶的辰光,蘇嫻靜靜地看向昔日親熱地喊她「姐姐」的青年。「所以你不必覺得是從我的不幸裡獲益,我未必肯接受你的這種憐憫呢。」

  沈斯曄怔了怔。

  「冒犯的打個比方,我若嫁進東宮,將來只怕也難以避免陛下、姨母和姚夫人的格局。」蘇嫻輕聲說著,她的眉宇間並無被棄的悽楚傷痛,反倒有一份勘透的寧靜。「你哥哥不是見異思遷的人,心裡裝著祁小姐,卻只能面對著我,將來,大家都得痛苦不堪。如今這樣……真的很好。」最後這句話,像是說給沈斯曄聽,也像是說給她自己。

  沉默了多時,沈斯曄方輕聲問道:「那麼,姐姐以後怎麼打算?」

  蘇嫻秀麗的臉上,漾起一個淡淡傷感的微笑。

  「慕容現在還在欖城。他平日裡嘻嘻哈哈,其實最放不開那間醫院。」她輕輕握住身邊一朵馬蹄蓮,細膩的手指幾與潔白花瓣同色,一舉一動都是無可挑剔的優美婉約。「我從貞儀女子學校畢業後就締結了婚約,自那時起,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未來太子妃的規矩,從不能隨心所欲,也不知道世界是怎樣的……」

  宛若空谷幽蘭的女子抬起頭,看著滿室異域鮮花。

  「婚姻既然不能自主,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爸爸媽媽走過的地方。」

  沈斯曄離開蘇家時,已經是傍晚六點鐘。天色早就暗了,燈光打在雪地上,別有一種明快的粲然生光。坐在寬敞的車裡,他反覆地思考著蘇嫻的那句話:

  「幸與不幸,只有自己才知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細細的品味著,愈發覺得這句話是真理。

  回到他在長安宮西翼的住處,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從沈斯曄的書桌邊投來銳利一瞥,將正在翻看的一本筆記闔上:「——你的架子夠大。朕從四點就在這裡等你,不知道上院那幫以懶惰著稱的人為何忽然如此勤勉,一場質詢能從上午十點拖到晚上七點。」語氣是並不嚴厲的斥責,卻已經把羅傑聽出了冷汗。最初的驚愕後,沈斯曄已迅速鎮定下來,聞言只是欠身從容回答:「是兒臣之過,勞父親久候了。」

  皇帝的神色無喜無怒,目光落在清雋疏朗的墨色字跡上,表情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隔著水晶鏡片,他眯起眼審視著次子,眉頭皺了皺又鬆開。「斯曄。」

  沈斯曄欠一欠身,等待著皇帝的下文。出於禮節要求,他微微低著頭,並未與父親對視,是以也沒能看見皇帝內斂深沉的眼底那一束複雜的光彩。

  一言不發地,皇帝起身走向門口。沈斯曄早就習慣了這種冷遇,不以為意地相送出去。走到高曠的門廊下,皇帝在侍從官的簇擁下登車。世爵車緩緩發動的前一刻,皇帝方淡淡道:「今天的質詢直播,朕看過了。」

  以前的直播,也無一例外的收看過。隔著玻璃,皇帝看見次子因為這一語而睜大了眼睛,露出一絲困惑之情。這個表情還真像他母親。

  微微皺起眉頭,皇帝不再去看次子,淡聲吩咐道:「開車。」

  沈斯曄站在階下雪地裡,恪守禮節地目送皇帝座車消失在轉角,方返身回去。對上羅傑詫異擔心的目光,他也只是笑了笑。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①。但今天他實在是有些累了。

  春天回去就是畢業論文開題,他現在才只有一個初步思路;明天還有一個記者招待會,如何禮貌而不失風度的回答問題也要浪費不少精力,記者們可不會像議員們那麼克制,只怕不是那麼好應對。他默默地思索著可能會有的問題,不覺有些頭疼。不經意的掃了一眼MSN的頁面,心裡忽然砰的一跳。

  一片黯淡當中,唯獨何錦書的名字還亮著。他鬼使神差地打了個招呼。「在實驗室?」

  「嗯,我們教授想看NBA明年的春季聯賽,讓我給他網上訂票。我的VISA卡和MASTER卡都不知怎麼了,試了幾次都支付不成功……」她無可奈何的回覆。「你呢?你家導師會有這種毛病麼?」

  「我在家。」沈斯曄幾乎被她的抱怨逗笑了。「至於我的論文導師,他只看瓦格納戲劇,一上課就給我們講戲劇藝術。」

  錦書發送了一個崩塌的表情。她的頭像是隻虎斑小貓,有著圓滾滾的褐色眼睛。「斯允昨天還來過我們公寓,你不用擔心她。」

  她似乎以為自己是為了嘉音才打招呼的。沈斯曄微微皺起眉,只得回覆:「我知道。」

  錦書說:「現在燕京是夜裡一點吧,還不休息?」

  心裡忽然愉快起來。他半真半假的回覆:「鬱悶的睡不著,能不能推薦一款安眠藥?」

  那邊沉默了一分鐘,讓沈斯曄以為她不會回覆的時候,何錦書貼了份長長的英文藥物說明過來,裡面的化學式看的他一陣眩暈。然後她補充說:「請按醫囑服用,千萬一定不要過量。我不知道你的症狀怎樣,而且專業也不是神經內科,不敢隨便給你開處方。」

  沈斯曄哭笑不得。錦書忽然又發送了一句:「一切都會過去的,否極泰來,要加油哦。」

  「我的否已經極了,可泰說它沒時間來。」

  錦書發送了一個大笑的表情,隨即輕快地說:「有人叫我,先下了啊~」

  只來得及回覆一個「好的,再見」,何錦書的名字就暗了下去。屏幕上隱約映出他的表情,糾結的眉頭舒展開來,笑容也已經不再是那麼僵硬。藉此,他得以暫時擺脫上議院議員質詢、繼承法案、皇室改革、複雜的親戚關係,得以只做本真意義上的自己。

  今天大概終於能做個好夢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5 11:50 PM

17.四人行

  錦書過完感恩節之後胃不舒服了好幾天,那天實在吃得太飽。她不得不幾天都靠牛奶和香蕉活著,一邊嫉妒的看著瑪麗和傑瑞吃海鮮披薩,融化的芝士拉出長長的絲——

  瑪麗嘆著氣說:「你其實是一個很完美的人,如果你不是見到愛吃的就沒完沒了的吃的話就更完美了你知不知道?」

  錦書團在沙發上裹著毛毯淚汪汪的說:「嗯。」

  但下次依然如故。她哥哥寄來些麻辣牛肉乾。錦書邊吃邊看書樂不可支,第二天嘴巴紅腫的去上課。某位女同學盯著她看了半天,八卦兮兮把她拖到一邊的悄悄問:「你男朋友來了?」偏偏嘴唇消腫還不容易。

  錦書很悲摧的忍受著各種好奇的猜測,最後居然也就淡定超脫了。沈嘉音週末過來,看著她欲言又止,錦書一言不發的拎出所剩不多的肉乾,等到沈嘉音的嘴也吃腫,猜測自然迎刃而解。

  說到沈嘉音,這孩子似乎也把錦書的公寓當作蹭飯處了,一有點空閒就樂滋滋往這跑。關於她的身份,錦書一開始就悄悄告訴了瑪麗,正巧那天瑪麗自制草莓蛋糕一塊,頓時征服了小女孩的心……不過錦書對此稍有懷疑。這孩子以前養尊處優的,什麼沒吃過見過?

  但沈嘉音自己不說,錦書也就不點破,照舊心平氣和的和她交往。瑪麗在震驚之後也平靜下來,因為發現傳說中的公主性格上也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大家心照不宣,相處的倒是極好。

  中午上MSN,沈斯曄果然也在,很默契的跟她打了個招呼。

  錦書通常只有下午一點左右能上一會網,休息時間裡,幾乎每天都能遇到沈斯曄。一來二去的聊了幾次,居然好像也熟悉了起來。

  或許他是那種在人群裡不會特別顯眼、但一旦看到了就不會被忘記的人,距離大使館一面之緣已時隔一月,但他在她心裡留下的印象,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減弱些許。

  「斯允昨天又來玩了。」錦書說。既然嘉音不想挑明,她就始終用這個名字稱呼她。

  「真麻煩你了,」沈斯曄很快的回覆,「她就喜歡湊熱鬧攪混水,還是小孩子脾氣。」

  錦書回了個笑容,目光落在新開的一疊窗口上。最近她開始關注國內新聞,以前她對時政可一點興趣都無。「皇儲與端王攜手謁陵,擬打破兄弟不和傳言」「端王遭議員詰問態度冷靜,稱認可廢除君主制被批」「皇帝陛下不表態不出面,端王疑似不得聖心」……

  十天裡,一次上議院質詢,四次新聞記者招待會,兩次記者專訪,鋪天蓋地的花邊消息。

  連番轟炸之下,他保持著從容微笑,眉頭卻始終沒有完全舒展開。幾張記者抓拍的照片裡,他眼睫下一直有淡淡陰影。與中國之夜那天君子如玉的風采相比,他的確是憔悴了。

  錦書莫名的有些心軟。不過嘉音一直沒有表現出太擔心,想必情況還不是太差。

  除了那一次,沈斯曄在言語中從沒表現出他如今的內外交困。他跟錦書有一句沒一句的閒閒聊天,聊到一點四十分才說再見。臨走之前忽然吞吞吐吐的說:「你的Facebook上那張照片……」

  錦書說:「怎麼了?」

  「可止小兒夜啼。」

  錦書的古漢語造詣實在不算很高,那人不等她明白過來,已發送了一連串的大笑捶地表情,飛快的下線了。空留錦書對著屏幕又氣又笑。

  ※※※※※※※

  等到十二月初,錦書開始緊張的準備期末考試,逐漸不怎麼上網。沈斯曄似乎也在忙,但還是通過嘉音向她表達了問候,偶爾在網上遇到,總會互相打個招呼。

  週末,嘉音照例溜了過來,盤踞了一張沙發。傑瑞看了半下午病理生理學,只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忍不住抱頭哀嚎:「啊啊啊完了我要掛科了!重修!延畢!退學啊啊啊!」

  瑪麗暴躁地拿一本磚頭厚的書砍了過去:「別說話!」

  錦書從實驗報告裡抬起頭,目光迷離的問:「幾點了?」

  「六點四十七。」瑪麗看了一眼手機,「你們餓不餓?」傑瑞點頭如搗蒜。瑪麗白了他一眼,開始按手機:「我來叫外賣。」

  傑瑞丟下課本叫囂道:「來一打布列塔尼貝隆生蠔!伊比利亞生火腿!藍黴乳酪醬配小牛排!82年份——」瑪麗不動聲色看他一眼,笑容可掬:「你有膽,就再說一遍。」

  傑瑞蔫了下去:「……兩個大號雞腿堡。」

  這時嘉音抬起頭,臉色在燈光下一片煞白,雙眼無神,倒把錦書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嘉音氣若游絲的搖頭:「沒事,就是看書看噁心了……」

  傑瑞好奇起來:「你看的是什麼?」

  嘉音默不做聲的舉起一本板磚厚的硬皮書,把封面對著傑瑞。

  Civilisation materielle,economie et capitalisme: XVe-XVIIIe siecle(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

  傑瑞磕磕巴巴換了三次氣才唸完書名,真是瞠目結舌,再看看自己手裡的Pathologic Physiology,頓時覺得它也沒有那麼招人討厭。

  錦書微有些詫異,「……你懂法語?」

  嘉音點頭,哀嘆道:「小時候被逼著學的。那時候真是痛苦啊,你說水果分陰性陽性也就算了,為什麼連公交車都分陰陽?這些時態啊格啊陰性陽性變化到底圖的是個啥啊?還有發明法語數數的人怎麼不去死啊!記一個電話號碼要改十幾次,當時把我學的都懷疑自己智商有問題了……」她大概童年陰影嚴重,這時候抱怨起來滔滔不絕。

  錦書不知為啥很贊同:「嗯。」

  「說起來,你小時候都學過什麼?」瑪麗打完外賣電話,八卦精神暫時復活。「會不會像公主日記裡那樣?哎呀~」

  嘉音居然點點頭:「差不多吧,禮儀課我從四歲一直上到高中。」

  瑪麗大為興奮:「都學什麼學什麼?!來說一說!」

  嘉音嘆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還能有什麼。小時候學怎麼走路、坐姿、吃飯,然後就是各種禮節儀態,遇到突發情況怎麼優雅的處理,怎麼搭配合適的衣服,見了什麼人說什麼話,繁瑣得要死。」

  嘉音垂下頭,烏眸裡泛起淡淡落寞。「見到父母必須行禮還不能主動說話,夏天必須穿裙子而且不准短過膝蓋,從來不能吃外面的東西,你以為我過的像電影裡那麼自在麼。」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瑪麗向來最能言善辯的,這時竟也一時無言。

  錦書微微有些不安,輕聲道:「斯允……」

  「叫我嘉音就好。」用漢語說完這句話,嘉音忽然抬起頭,漂亮的眼睛裡隱約有盈盈水光:「但是我現在很開心……很開心,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沒有把我當成怪物一樣的圍觀,沒有因為我不能選擇的身份而對我敬而遠之。

  嘉音想笑,眼睛卻有些模糊了。

  錦書和瑪麗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感嘆。

  「嘉音,你的生日是哪天?」錦書輕輕咳嗽一聲,放平了語氣安慰小女孩。「你還沒吃過瑪麗的經典乳酪蛋糕吧?」

  嘉音吸吸鼻子,破涕為笑:「真的啊……是五月二十號。」

  「難怪你皮膚好。」瑪麗笑起來,站起身去廚房,一邊沖咖啡一邊大聲說,「春天出生的人皮膚就是好,你看我,二月的生日,都二十七了還有痘。」

  錦書開始用力咳嗽。瑪麗端著咖啡壺出來,莫名奇妙的問:「勞拉你感冒了?」

  錦書目光不善地盯著她。傑瑞歪在一邊懶洋洋的說:「你忘了?勞拉的生日是十二月三十一號。」

  「……」瑪麗乾笑起來,「呵呵呵呵……哎呀飯來了!」迅速借開門遁走了。

  錦書好氣又好笑的吐出一口氣,動手把辭典課本堆成一摞。嘉音丟掉手裡的法文書,也過來幫忙。海鮮咖喱飯非常香。金黃的米粒上擺著色澤鮮豔的青紅椒、蝦仁和魷魚卷,熱氣騰騰的讓人食指大動。嘉音吃的眉開眼笑,嚷嚷著說能把皇宮御廚的手藝都比了下去。

  錦書不由莞爾。嘉音通透聰穎,然則嬌而不驕,心性不失天真,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哭泣或者歡笑。可愛的女孩子,這世上有多少都嫌少。

  「對了,」瑪麗吃了幾口飯,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安妮,你還沒有說完你小時候都學過什麼,我要是將來有個女兒,就讓她以你為參考標準!」

  因為咖喱飯的緣故,嘉音此時心情很好,沒有再陷進傷秋悲春裡,笑眯眯的如數家珍:「鋼琴,小提琴,古箏,書法,國際象棋,插花,茶道,馬術……還有法語和俄語,世界歷史,國際局勢,外交禮儀——」

  另外三個人都目瞪口呆!

  「都是堅持學下來的。」嘉音補充一句,「像圍棋、聲樂還有拉丁語這些,我實在受不了它們,就沒繼續了。」

  瑪麗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還是不要生孩子了……」傑瑞深有同感:「真是辛苦……幸好我小時候會打架和打魚就行。」瑪麗啐道:「你就編吧!」

  「真的啊,我說的全都是真的。」傑瑞憊懶的笑著,撓了撓亂蓬蓬的紅頭髮。「我家窮嘛,全靠捕魚供我出國上大學。」傑瑞向來都對自己的家庭閉口不言,這時候含糊過去,瑪麗也就不再逼問他。嘉音咬著蝦仁,笑吟吟的說:「我忽然想起一個笑話,嗯。」

  「有個學生上大學的時候,說我家好窮啊,家裡賣了頭牛給我交學費。」

  「第二年,他又這樣說。」

  「第三年他這樣說的時候,別人忍不住了,問他你家到底有多少頭牛啊?」

  嘉音慢悠悠挖著咖喱飯,露出了不懷好意的一笑:

  「他說,也就有幾千頭吧……」

  瑪麗一下子把咖啡噴了出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傑瑞紅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好在嘉音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若無其事的逕自喝湯吃飯。瑪麗瞧瞧傑瑞尷尬的模樣,好笑之餘終於良心發現,換了個話題:「咳……安妮,你現在還在學這些?」

  「是啊。」嘉音淡定的攪著湯,「我現在在學日語。勞拉懂德語,以後也可以教我啊,我哥哥雖然也會,但他太遠了呀。」

  錦書忽然緩慢的倒吸一口冷氣。

  「嘉音,」她有些不可置信的問,「……你哥哥也學過這些?」

  嘉音嚥下魷魚卷,又喝了口湯才說:「他比我學的還多呢。」

  錦書覺得自己腦子裡的某根弦似乎輕微的錚一聲響。

  「他還要學擊劍啊射擊這些,當然他不用學插花梳頭髮。」嘉音慢悠悠的說,「而且他不像我。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不想學的時候還可以裝病耍賴。我三哥就沒這麼多鬼心眼,讓他抄十遍三字經,他肯定不會少一個字。他看上去聰明,其實腦子特簡單。」

  錦書並不回應,輕笑道:「你看上去,也很聰明啊。」

  「吃完了?」瑪麗沒察覺這邊的詭異氣氛,過來招呼,「吃完了就收拾起來,晚上還得接著看書呢。」嘉音悶悶的唔了一聲,趿上拖鞋,把自己的飯盒拿起來往廚房走去。瑪麗疑惑道:「安妮怎麼了?」

  錦書眯眼一笑:「大概是不想看書了吧。」

  「哎呀我也不想再看書了……」傑瑞趁機湊過來,手裡還哀怨的抱著病理生理學教材,討好的說:「勞拉,把你們那屆的題目告訴我好不好?」

  錦書眉毛都沒抬一下:「忘了。」

  「你怎麼可能不記得!你明明跟電腦他表姐一樣!」傑瑞色厲內荏的悲憤控訴。「上次我問你解剖學,你連哪根神經都記得清清楚楚!」

  錦書終於抬起眼,看不出喜怒的目光輕飄飄掃過傑瑞的臉。傑瑞心虛的坐直,就見錦書伸出一根手指,把他撥到一邊:「擋燈光。」

  傑瑞瞬間就崩潰了。錦書餘光看見瑪麗和嘉音都坐了回來,才換了個舒適的坐姿,懶懶開口:「我給你題目,不等於是幫你作弊?」

  「我只想參考一下過去的考試方式……」傑瑞說的中氣不足。錦書很拉風的打個響指:「我可以幫你劃出一個重點大綱,你看了之後一準能通過。」傑瑞大喜,連忙雙手奉上課本,就見錦書一根鉛筆刷刷劃過幾十頁的目錄,臉立馬垮了下來:「你把所有內容都劃進去了……」

  錦書無辜的說:「因為所有都是重點。沒聽說過『生理生化,必有一掛』?」

  瑪麗在旁邊撲哧一樂,嘉音則毫不客氣的大聲笑了出來。傑瑞當場淚奔。他淚眼模糊的看向另兩個人,那兩個迅速把自己埋到了書後面。

  錦書也不理他,自己看書。過了一刻鐘再抬頭,傑瑞已經乖乖的在燈下發奮,火紅的頭髮似乎要燃燒起來,他緊緊地咬著筆桿,眉頭皺得很緊,倏而又鬆開了。

  錦書無聲的一笑。燈光是明亮的暖黃色,沒有一點陰影,小小的起居室裡只有翻書和落筆沙沙聲。三隻沙發坐著四個人,瑪麗和傑瑞分享雙人座那個。錦書看著他們,只覺得心裡漸漸泛起暖意。她所求不多,只求這片刻的歲月安好,能夠儘可能的長一些。

  她很怕離別。

  到了考試周,整個學校都瀰漫起緊張的氣氛。錦書最大程度削減了吃飯睡覺的時間,恨不得二十四小時撲在實驗室,有時候實在困得不行,就趴在自己工作間桌子上小憩一會,再眼睛通紅的晃回去。直到本學期的最後一天。錦書兩天沒有認真吃過飯,答完最後一門考試,只覺的頭重腳輕,眼冒金星。

  「嘿,勞拉!」約瑟夫教授從辦公室伸出頭,愉快地大聲招呼。「請過來一下!」

  錦書晃晃悠悠飄了過去。教授很高興地對她說:「這門課的試卷我已經看了,你仍然是班上最優秀的,連那個刁鑽的實驗都能想出解決辦法……勞拉!你怎麼了?!」

  錦書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教授的鹿皮椅子上。教授端著杯熱巧克力過來,一臉的憐憫:「先吃點東西吧,我可憐的孩子。」

  錦書虛弱的問:「我怎麼了?」

  「低血糖導致的暫時眩暈。」教授嘆了口氣,「你又是幾天沒認真吃飯了吧,先把巧克力喝了。」坐在她對面,他表情擔憂的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並不理想,如果一直這樣,還是留在本校實習的好。」

  錦書嚥下最後一口醇香的巧克力,臉上泛起一絲血色:「我想好了,我要去忻都。」

  教授瞪大了藍眼睛看著她,半晌才嘆著氣點頭道:「我會儘量幫你聯繫一所條件好一點的醫院。我有一位朋友負責這項實習。」

  文弱、蒼白、心志堅定,家境良好卻不畏艱險,這樣的女孩子,他在幾十年前就遇到過一個。教授看著猶自揉著額角的錦書,無聲的一嘆,看向她身後的世界地圖,目光從東海岸緩緩移過大西洋,最後落在阿爾卑斯山上。



18.揮別舊時光


  Silent night,holy night。All is calm,all is bright……聖誕節前夕,錦書出門採購,正值聖誕大減價,整個商業區都是人潮洶湧。偏偏音箱裡還循環往復的播放《平安夜》,對比人山人海的shopping mall,真是絕佳的諷刺。錦書每次都恨不得把半年的食糧一次買夠從此足不出戶。然而瑪麗對此樂在其中,兩人約好了在C區見面,錦書按清單把一切搞定後早早過去,等了半天仍然芳蹤渺渺。

  手機打不通,人找不到。錦書站在購物中心的巨型聖誕樹下,耳邊聽著循環播放的《holy night》《jingle bells》和《星條旗永不落》,不斷的避讓著南來北往的手推車,心裡真是閒愁萬種水漲船高。

  「啊,抱歉來遲了!」

  錦書正無聊的左顧右盼,瑪麗興沖沖的推著堆積如山的車,以摩西分紅海之勢一路衝刺而來。錦書疾步避讓開,那輛手推車直直撞上她背後的垃圾桶才停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惹得別人紛紛側目。錦書滿頭黑線的拖著瑪麗隱入聖誕樹後,可瑪麗絲毫不在意,還滿面□對錦書炫耀:「看我才買的bra,內衣區全場二折呢!我剛剛給你打電話,你怎麼沒接?我買了好幾件,要不送你一件當聖誕禮物?」

  「致以真誠的謝意。」錦書鬱悶道,「可咱倆尺寸不一樣。」

  「哦我倒忘了。」瑪麗這才意識到這個關鍵問題,遺憾地看看錦書裹著大衣的平板身材。「真可惜,尺碼差太多,又沒法自己改。」

  「……可惜個鬼啊!」

  採購完畢之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盡,尤其是瑪麗,更露出XX過度之後半死不活的模樣。兩人無奈,只好先到購物中心一樓的麥當勞坐一會。店裡人不多,外面洶湧的搶購人群被落地玻璃窗隔開,快餐店好像才是真正的福音之地。錦書慢慢吸著可樂,只覺得小腿一陣一陣的發酸,大腦反倒累得一片空白。她正在茫茫然不知所以的發呆,瑪麗咬著漢堡口齒不清的問:「哪天肥去?」

  「二十三號早上的飛機。」

  「那你得在飛機上過平安夜了。」

  錦書無所謂的說:「我家不過聖誕節,回去只是因為有個長假。你呢?你怎麼過?」

  瑪麗苦笑,咕咚嚥下一大口可樂:「還能怎麼,去教堂吃飯睡覺看電視。」她懶洋洋的把薯條擺成一個猥瑣的形狀,又澆上番茄醬。「去祈禱明年能遇到個好男人,別讓我守著哈勃望遠鏡單身一輩子。要不要幫你也祈禱?」

  「可我不是教徒。」錦書無奈道,「就像你不能買IBM的電腦然後去找蘋果售後。」

  「你總有信仰的某種東西吧?還是學醫的人對宗教都或多或少有懷疑?」瑪麗詫異道,隨即恍然大悟的奸笑起來。「雖然身為新教徒,我對教廷沒什麼好感,但你們這樣解剖人體,在中世紀都得進宗教裁判所,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女巫哦呵呵呵~」

  「我似乎記得布魯諾也是被教廷燒死的。」錦書面無表情的說。「另外,作為首批教眾之一,我虔誠信仰飛天意粉神教骨湯教宗——凡敬奉面條者均遭福報。」

  瑪麗把最後一口可樂噴了。

  錦書伸手把空杯子裡的冰塊都倒出來,堆在餐盤裡擺成一堆。瑪麗手忙腳亂唉聲嘆氣:「完了這件衣服弄髒了,我得去洗手間。你就改不了玩冰塊的習慣?幼稚少女……」

  錦書雙手相握托著下巴,笑眯眯的露出八顆牙齒:「快去洗吧,再過一會更洗不掉了,不過以後吃麵條前虔誠禱告的話,飛行面條大神就會保佑你哦。」

  瑪麗淚奔而去。

  錦書吁了口氣,靠回椅背上。快餐廳的椅子是旋轉式的,轉一轉就是一圈,最後仍然離不開原點。她斂了笑容,只覺得疲倦如潮水席捲而來,偏偏腳邊是無數個購物袋,又不能眯眼小憩,只好無聊的擺弄著冰塊,心不在焉的聽著壁掛電視上的娛樂新聞。

  「……據CNN燕京現場報導,中國皇儲發表了正式聲明,表示將辭去皇儲一職……」

  錦書心裡一震,抬頭看向電視。主持人笑容可掬的臉一閃而過,畫面變成了現場直播,原聲配翻譯字幕。

  「……我深愛我的妻子,這份愛意與她的出身、背景和家人無關。我由衷感謝她過去數年間給予我的最堅實的支持與包容。作為丈夫,我有責任回報她對我的愛,並甘願為此付出一切……」

  鏡頭下的皇儲神情平靜,目光直視鏡頭,讓每個觀眾都能看到他清澈的眼睛。

  「在過去的三十二年,我沐浴在身為皇儲的榮耀之下,卻未能給予民眾與榮耀相稱的回報。國民對我的支持和寬容,我將永遠銘刻在心,無時或忘,不因身份的改變而有所變化……」

  皇儲的目光十分真誠,謹慎的克制著流露出來的情感。他矗立在鏡頭前,衣裝樸素,在金碧輝煌的背景裡並不顯眼,然而面似冠玉,修眉鳳目,鼻直唇薄,竟如溫玉軟冰一般。

  錦書恍惚想起了前些日子在網上看到的八卦,說他的母親生前就是大美人。皇儲似乎還有個同母的妹妹,卻從沒在電視上看到過,似乎前幾年就低調的出嫁了。

  「……在此,我謹向國民請求,希望辭去皇儲一職。有道是有能者居之,無能者退位讓賢。唯有如此,國家方能興旺發達。皇儲需要承擔一國之責任、一國之未來,無論是德望還是能力,我不足以擔此重負。既然如此,我就應當學著做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公民,一個普通的丈夫與父親。」

  「親愛的同胞們,這將是我最後一次以皇儲的身份與你們見面。我力量微薄,唯有在新年即將到來之際,祝願吾國昌隆,吾民幸福。」

  皇儲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深呼吸。他沉靜的眼睛裡終於蕩起漣漪,「我愛這個國家,也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是……對不起。」

  他深深的彎下腰去。

  錦書茫然若失的盯著電視,但鏡頭在這個時候切換了。

  ※※※※※※※

  與此同時,燕京長安宮,宣政殿記者招待大廳。

  「cut.」

  導播對著依舊凝然佇立的皇儲無聲的做了個手勢。在場的人不多,只有導播和兩位國家電視台熟識的記者。皇儲從台上一躍而下,笑眯眯地走向坐在台下的沈斯曄。

  「從此我無官一身輕了……」皇儲放鬆的輕吐一口氣,回頭看看剛才站著的位置,眉間是掩不住的神采。「這大概也是我最後一次發表這樣的講話,以後就要隱居去嘍。」

  「隱……」一直安靜坐著的沈斯曄霍然抬頭:「什麼?」

  「隱居。」皇儲看上去心情不錯,笑眯眯地說,「過幾天我會帶著令怡先回忻都,等孩子出生,然後大概會去看看華音和妹夫過的怎樣,再往後大概會接管昭陽慈善基金,還沒發生的事何必管他們。」

  沈斯曄呆了半天,才啞聲問:「都不在家過年?」

  「傻小子,過新年要發佈全家福。這種敏感時期我還是暫不出現的好。」皇儲安慰一笑。「既然淡出了,就要做得徹底麼。你看姑姑不也是多少年沒回來了。」

  沈斯曄抿緊了唇,黯然的垂下目光。

  「說到姑姑,我想去看看她,小時候她很照顧我和華音。」聲音無悲無喜波瀾不興,皇儲的神色比秋月平湖更寧靜。「好在姑姑本性淡泊,在國外對她更好。這句話同理可適用於我。」他正色看向沈斯曄:「孰輕孰重,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不必為此背負任何道義的負擔。我做不到大隱隱於朝,那麼唯有歸隱他鄉。家國天下,蒼生美人,固然是權力的盛宴,可也是最沉重的枷鎖,被鎖上了,就是一生。

  皇儲倚牆而立,抬起頭看向窗外夜幕裡暗沉沉的太極宮,玻璃窗上倒映出身後精雕細琢的水晶燈,璀璨燈光傾瀉而下如同萬頃銀河,每一幅畫、每一盞燈都是價值連城。這座華美的宮殿,掩埋了多少悲歡離合?

  近百年裡,但凡沾到皇位一點邊的人,都過的不如人意。或生離,或死別。從他的曾祖父那一代起,這座宮殿的歷任主人都沒能白頭偕老。他的曾祖父敬宗皇帝薨逝於戰前,曾祖母五十年代末才去世;祖父毅宗在戰前臨危即位,不到四十歲便積勞成疾,祖母寡居已有半世紀。他母親因為丈夫出軌,心疾難醫直至不治。皇帝與第二任妻子至今分居,皇后之位名存實亡了十五年。

  真正幸福美滿的,竟只有他的妹妹。

  四年前,永安公主沈華音平靜快樂地嫁給了出身平民的外交官男友,主動放棄了繼承權,自此隨丈夫駐外很少回國,就連頭胎孩子也是在國外生下的。從未有一位公主享有實際的繼承權,某位皇帝只有兩個女兒,皇位最後為她們的堂弟取得。沈華音對皇位毫無興趣,她聰明的主動退出了。

  按照《皇位繼承法案》的規定,繼承順位按年齡順排,男孩優於女孩。皇儲(Crown prince)之子女順位在皇儲弟妹之前,除非皇儲無子女,否則不得由皇儲弟或妹繼承。公主需招贅才能在婚後繼續享有繼承權,否則保留皇室尊號,不再列入繼承順位。

  事實上的不公允以冠冕的條文表達,其實才是最大的殘酷。

  皇儲平靜的想著,終究還是忍不住想要苦笑。

  沉默良久,沈斯曄忽然抬頭直視著皇儲。「你有沒有想過,後天國會投票的另一種結果?」

  皇儲半邊臉隱在黑暗裡微笑,聲音低的魅惑:「什麼結果?」

  「最後一次國會未必不支持你,他們也需要安撫忻都!」沈斯曄的聲音又急又快,他的眼睛裡倒映出水晶燈的明光,「假如大多數民意站在你這邊,就不會有什麼阻礙了。剛才你的講話很感人,如果再說一些,這個結果未必不可能——」

  皇儲平和的一笑。

  「如你所說,即使我這次能勉強過關,以後怎麼辦?讓我的孩子再經歷一遍今天的苛責?這除了製造矛盾和混亂,對我,對我將來的孩子,對你和嘉音,對整個皇室都沒好處。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離開,其實是博弈論的勝利。」

  沈斯曄默然。

  「別那麼不高興麼。」皇儲笑起來,眉間陽光頓時驅走了陰霾,「為了安慰我親愛的弟弟,我決定送你一部分多年的手辦收藏!怎麼樣?看我多麼慷慨!」

  你其實是收集太多帶不走吧?「……我要變形金剛系列和銀英系列的全部。」

  皇儲臉上頓時露出痛苦的表情。沈斯曄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心裡充滿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感:「君無戲言,什麼時候給我?」

  「這是我最喜歡的兩個系列……」皇儲撫額說,「給你機器貓行不行?這也是我多年的收藏呀!再不然就搭配上美少女戰士?哎呀,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看聖鬥士了,你還一直堅定的認為你就是星矢的化身,還讓嘉嘉扮成雅典娜!」

  沈斯曄惱羞成怒。只不過一瞬間,他的窘色就化成了春風化雨的微笑,意思意思的彎彎腰:「變形金剛、銀英、聖鬥士星矢,多謝皇兄,卻之不恭。至於機器貓美少女,皇兄就自己留著吧。」

  然後他施施然的撣撣袖子:「臣弟告退。」

  鬱卒的看著弟弟的背影,皇儲忽然笑起來,衝著漸行漸遠的沈斯曄高喊:「燃燒吧,小宇宙!傷痕是你的勛章啊!」

  沈斯曄本來走的四平八穩,這時憑空一個踉蹌,快步走掉了。

  「……其實你不是星矢。」皇儲微笑著靠在牆上,低頭看著手上樸素的婚戒。

  「你更像紫龍。」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09 AM

19.榮耀與束縛

  皇儲的辭職講話發佈以後,短短兩天,帝國民間的輿論就有了微妙的改變。

  比如,祁令怡固然有個當反政府武裝頭領的堂兄,但是這跟她本人沒有關係;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大家要和諧,世界要和平;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云云。另一面,皇儲本人毅然決然的辭職也為他加分不少。

  但一切議論都為時已晚。聖誕節剛過的次日,上議院便對皇儲辭職一事進行了投票。

  全國都在徹夜等待。

  晚上十點,上議院院長終於拿到了投票統計。他接過密封的信封,帶著一點疲憊之色走到主席台前,拿剪刀剪開信封。全場屏息靜氣,只有哢嚓哢嚓的閃光燈不知疲倦的閃耀著。

  議長展開那張紙,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他輕咳一聲,把麥克風掰過來:

  「我謹代表帝國上議院,宣佈本次投票結果。」

  會場裡靜的連呼吸都能彼此相聞。

  「同意票,97票。」

  「反對票,42票。」

  「棄權票,81票。」

  議長肅然抬頭。「同意票佔相對多數。根據帝國《議會法》及《選舉法》,我宣佈本次投票結果有效,帝國上議院批准沈斯煜先生的辭職提案。」

  鏘然一聲,塵埃落定。

  二十七日上午九點,長安宮紫宸殿門前草坪上已經聚集滿了記者,各種攝影器材嚴陣以待,一眼望去烏壓壓一片長槍短炮。

  九點五十分。兩位興奮的國家電視台主持人坐在二樓的直播間,他們的背後就是紫宸殿內實景,可以現場播報。「觀眾朋友們,我們可以看到紫宸殿內已經坐滿觀禮來賓,我們的攝影記者已經準備就緒,等待著記錄下這一歷史時刻。再過大約十分鐘,儀式就要開始了。」

  十點整,儀式開始。

  「軍樂隊奏響歡迎進行曲,來賓們紛紛起立,皇室成員自紫宸殿側門走了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是皇帝陛下,他今天身穿海陸空三軍總司令的元帥軍服,精神矍鑠,對來賓們點頭示意。」

  「然後是皇太后……啊,還有皇后陛下。」主持人的聲音裡有一絲波瀾,與此同時來賓們也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主持人見過不少大場面,這時迅速反應過來,趕緊救場:「大家似乎都感到驚訝,但已經十幾年不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皇后陛下表情很平靜。我們看到皇太后與皇后都佩戴皇冠,據本台資料,兩頂皇冠都有至少一百年歷史。」

  「走在皇后身後的就是我們今天的主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穿的也是軍裝,啊……應該是上校軍禮服,」主持人低頭看見同事遞過來的紙條,有點尷尬,「……我們海陸空三軍的軍常服軍禮服都不一樣,普通民眾很難看出軍銜的區別。請注意他的陸軍一級自由勛章,」鏡頭拉近,給那枚金閃閃的勛章一個特寫。「資料顯示,這是他在陸軍服役時獲得的。」

  「然後是永安公主與她的家人,這個可愛的小男孩是皇室這一輩第一個孩子;以及尚未成年的承華公主,她今年剛剛開始讀大學。」

  「現在參加儀式的皇室成員已經全部進場。」主持人回頭看著直播機,鏡頭拉近,一一從皇帝等人臉上掃過。「軍樂隊開始奏國歌,包括皇室在內的所有人全體起立。我們的國歌已有六百餘年歷史,是太祖陛下所作……下面的儀式將由皇家禮儀官主持,我們的介紹暫時停止,下面就為觀眾朋友們現場直播,熙平五十一年冊封皇儲儀式,馬上開始。」

  萬眾矚目,冠冕堂皇,暗流洶湧。

  皇帝與謝皇后並肩而立,但看上去簡直不在同一時空。皇太后表情淡然,別人完全揣摩不出她的真實想法;謝皇后的表情混合了欣慰和淡淡的憂慮;嘉音面無表情;皇帝神色倒鎮定得很,但偶爾看一眼妻子兒子的目光都十分複雜。

  這裡邊最輕鬆的,大概就是永安公主一家三口,夫妻兩個牽著三歲的兒子,完全置身事外。至於皇儲,他帶著妻子和所剩不多的手辦收藏,已經心酸的上了飛機……

  但不論皇室成員們如何貌合神離,總還要維持表面上的父慈子孝。沈斯曄站在鋪了紅地毯的台階下,目光半垂,聽著白髮蒼蒼的元老院院長顫巍巍的宣讀憲法第一章。皇帝就站在他的前上方,出於禮儀,沈斯曄不能與他平視,但他仍感覺得到,皇帝複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院長轉過來,目光莊嚴肅穆。心思有些散的沈斯曄一凜,不自覺站的更直了些。

  「殿下,現在請面向憲法宣誓。」

  沈斯曄把右手舉到心臟的位置。院長頷首表示可以開始。

  「……我將永遠以公眾的福利為重制定良法,而不以權力滿足私慾;我將始終以法律為我權力的範圍,為國家謀福祉,履行身為皇儲的責任。」

  清朗的聲音在大殿內迴響起來。院長看著面前軍裝的年輕人,他站的筆直,目光乾淨堅定,讓年事已高的院長又欣慰又感慨。

  「……尊重帝國的法律與習俗,不干涉政府、議會及法院的工作。敬天愛民,協助我皇帝陛下理政,為國家奉獻我的一生。」

  殿堂裡寂然屏息。沈斯曄拾級而上,在皇帝身前單膝跪下。耳邊,禮官開始宣讀冊皇太子詔。

  「儲貳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貞萬國。今皇三子端王斯曄,道居嫡允,天縱英姿。恭謙表志,仁孝居心。品質沖華,神鑑昭遠。友於兄弟,睦於宗親……」

  為這封詔書的具體措辭,謝家可沒少跟皇帝扯皮,後來還是皇帝退讓了一步,謝家才終於得以出了一口十幾年的郁氣,直把沈斯曄誇的一朵花也似。

  「……博愛而恕己以誠,慎行而飭躬以禮。朕祗若承憲,惟懷永圖,式昭上嗣之崇,庶葉明離之吉。法三王垂統之規,紹十聖重光之烈,致嚴禋配,俾奉粢盛,宜冊為皇太子,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詔書宣讀完畢。禮官將詔書捧到皇帝面前用印。

  皇帝捧起和田白玉國璽,手在空中卻頓了頓,遲遲沒有落下。

  大廳裡有些不安的死寂。他看了眼幼子,那孩子不急不躁的跪著,姿如修竹、雖折不彎。不動聲色謀到了最有利的處境,卻能讓人指摘不出錯處,只說得出他的優秀。單論在公眾面前的形象,竟然能完美無缺到讓人心悸。這是怎樣的心機深沉才能做得到?

  玉璽重重落下,刺目的硃砂色殷紅如血。一種深深地疲倦湧上皇帝的心頭。

  沈斯曄跪著接過父親手中的詔書,雙手奉過額前,再度俯身。音樂聲漸起,他側身立在皇帝身前下一階上,望著高台下歡呼湧動的萬眾臣屬,竟有一瞬間恍惚。

  至此,便是站在帝國之巔了。

  熙平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沈斯曄經過合法程序,由端王而為東宮,被正式確立為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同一天,前皇儲帶著懷孕的妻子,乘專機悄然離開帝都燕京,前往帝國殖民地忻都。

  兩天後。

  沈斯曄被迫站在嘉音房間巨大的落地穿衣鏡前,由著嘉音上躥下跳的忙。「唉呀怎麼又纏到一起了……」嘉音隨手把梳子綰到自己頭上,小心扯著他肩章上的流蘇。沈斯曄身體僵直的苦笑:「嘉嘉,下午我還得去陸軍學院,你就別越幫越忙了行不?」

  嘉音一口拒絕:「不行。你明知道我是個軍裝控還不讓我幫忙!你剝奪我唯一的愛好不覺得太殘忍麼?!」

  沈斯曄只好閉嘴。

  「再說,又不是我想幫你收拾。」嘉音退後一步眯起眼,滿意的打量他。「你要是結婚了,哪還用我在這裡越俎代庖的操勞。所以你快去追何姐姐不就行了?」沈斯曄本來是在假咳,這時卻真被嗆到了,頓時咳得驚天動地。嘉音毫無同情心的繼續往他胸前掛綬帶,對沈斯曄的咳嗽視而不見。

  「阿曄怎麼了?」

  聽到那個聲音,嘉音一頓,立時變成滿面春風。「哥哥感冒了。奶奶您怎麼過來?」

  「我就是來看看。」皇太后呵呵一笑,由人攙扶著坐到沙發上。看著嘉音忙忙碌碌,她不禁笑問道:「嘉嘉忙什麼呢?」

  「我覺得哥哥這樣特帥所以就忍不住手癢嘛。」嘉音眨眨眼,掛好最後一枚勛章,後退三步看著沈斯曄一身齊整的軍裝,還是忍不住兩眼亮晶晶。「您看是吧是吧?!」

  「……我說,你其實是把我當衣架吧。」

  「算你有自知之明。」

  嘉音胡攪蠻纏起來誰都沒辦法,沈斯曄只好無可奈何的笑笑。

  太后戴上老花鏡,靜靜地看著。

  青年身材筆挺,黑銀相間的帝國軍裝裁剪的無比合身。他逆光而立,眉宇清朗,挺拔的戎裝剪影有如修竹,在午後的冬日陽光下,年輕的女孩子幫他一個個整理著鈕子和勛章,優美彷彿筆觸細膩的油畫。

  這樣的場景,已經多少年沒有看到了?六十年?還是七十年?

  皇太后微微闔了眼,耳畔仍是嘉音清脆的笑聲。陽光有些刺眼,不禁抬手遮了遮。一甲子的時光彷彿就在手一起一落之間洶湧而過,最後定格。她覺得眼睛有些酸。摘下眼鏡,太后對沈斯曄招了招手:「孩子,過來坐下。」

  沈斯曄的半個童年是在幼年軍校度過的,後來雖然轉回普通公立中學,但舉手投足間常有不自覺的軍人氣質流露,尤以穿軍裝時為甚。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后身邊,脊背筆直。太后端起杯子,輕咳一聲:「大家都忙去吧。」

  房間裡的人逐個行禮退出。嘉音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就聽太后溫言道:「嘉嘉,能否麻煩你去我的花房看看,采一束玫瑰回來?」

  嘉音磨磨蹭蹭的走了。

  等到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祖孫兩人,太后才輕嘆一聲:「阿曄,不用繃那麼緊了。」

  並未因此而鬆懈,沈斯曄依舊目光明淨地端坐著,坦然接受太后的審視。

  這次幾乎是倉促的冊封典禮,外界猜測不休,各種謠傳一時甚囂塵上。在言論自由的社會,輿論的影響決不可小覷,愛情鬥士沈斯煜無疑是弱勢一方,皇帝垂垂之年長子離家,也獲得了不少同情;而沈斯曄是未來的國家元首,在品格上決不能有失——事實上他也沒有,因此輿論居然找不出一個可譴責的對象!一時局面甚為混亂,沒有哪一派能完全佔據道德制高點。

  皇帝對此非常不快,稱病不出。沈斯曄亦不辯駁,依舊每天上午向父親問安,下午則承擔公務,頗為沉著。他固然一直為人懶散行事低調,但不意味著他應付不了這局勢。

  至於皇太后是什麼態度,沈斯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對祖母向來是敬愛多過親暱,要知道當年二戰中能把孩子留在後方、自己身先士卒到醫院擔任護士的太后,性格里的堅忍絕不是他能撼動的。

  「你長的模樣,真是很像你祖父。」太后端詳著他,卻先說起了不相干的話題。「比你父親、哥哥都要像。」

  「能附於祖父驥尾,是我的榮幸。」

  太后像是對他這個回答頗為滿意,頷首微笑:「你和他連性格都如出一轍。儘管過了六十年,我也不會記錯。」

  鑑於從未見過祖父真人,沈斯曄只得繼續聽下去。

  「他是那種平常懶散,到了緊要關頭卻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皇太后緩緩的說。「不喜歡承擔責任,但絕不會逃避。四零年夏天燕京大轟炸,多少人勸他出京暫避,都被他拒絕了。一直堅守到日本投降,我們都沒有離開本土一步。」

  「每位皇帝加冕時都要宣誓,但只有你祖父最為堅持。……『我將永遠與祖國同在,無論她是否饑饉、戰亂』。」太后摘下眼鏡,拿出絲綢手絹擦了擦鏡片,「你祖父在三九年臨危受命,自加冕時起至去世為止,無論遇到何種誤解中傷,心志從未動搖。」

  沈斯曄輕聲說:「祖父一直是我人生的榜樣。」

  太后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清明。「如果遇到你哥哥這種情況,你會怎麼處理?」

  這才是祖母的真實目的吧。沈斯曄沉默了一瞬,「我以江山為重。」

  面上不見情緒波動,太后淡淡頷首。「阿曄,你有沒有看中的女孩子?」

  「如果沒有,你還是早做打算的好。何況你也不小了。」太后把沈斯曄的沉默當成默認,她語氣和緩,然而所說的話卻如一顆重磅炸彈,「帝國需要下一代繼承人,這也是你身為皇儲的責任之一。江山為重,首要就是繼承順位的穩定。」

  沈斯曄抿著唇點點頭,目光清冷克制。「我明白。」

  「你從小就懂事。」太后欣慰地拍了拍孫子的手背,「適齡的女孩子不少,合適的可不多。本來蘇家小姐和阿煜極相配的,卻鬧出了這麼檔子事……好在還有別家,你可不能再把信用給砸了。」

  多年的直覺何等敏銳,沈斯曄心裡頓時大震!

  「我不會不考慮你的意思。」太后微微一笑,隔著刺繡手帕端起茶盞。「假如沒有,俞家有一位五小姐與你倒是品貌相當。她母親上次來覲見,還向我提起過。家世人品容貌學歷,那個孩子沒一樣拿不出手,在世家也算不容易。」她優雅地淺淺啜飲一口。「這次新年,俞小姐也會回國。如果你沒有其他計劃,我建議你見見她。」

  潛意識裡湧起反感,沈斯曄極力掩去眼中的不悅,免得冒犯到祖母。但太后一句話就把他的抗辯打了回去。「你不看到真人,怎麼就知道合不合適?」

  等嘉音抱著束玫瑰回來,太后笑眯眯地對她說:「想不想你哥哥給你找個嫂子?」

  嘉音眼睛一亮,拋給哥哥一個「想不到你動作這麼快」的眼神,雀躍道:「好啊!」

  太后對嘉音的態度很滿意。乖巧的嘉音總是很討她的喜歡。「那姑娘也在美國唸書,你沒事就和她多親近親近。俞小姐現在也回國了,過幾天你不妨也認識一下她。」

  嘉音燦爛的笑容瞬間僵硬:「……俞?」

  「是俞家二房的五小姐,單名一個『穎』字。」太后微笑著看著沈斯曄,真是越看越覺得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心裡不禁都想到了重孫子的可愛模樣,「你哥哥過幾天要和她出去吃頓飯,以後你也和她多走動走動,將來對你也能更好。」

  「……誰會對我不好?」嘉音薄怒,死死掐著玫瑰花朵。「這樣的人哥哥會娶麼?!」

  沈斯曄只覺得嘉音的眼刀在自己臉上嗖嗖的刮來刮去,銳利的緊。他苦笑著抬起頭,先沖嘉音使個眼色,才對太后溫言道:「總之人品才是第一位的,我不能娶一個容不下妹妹的人。您容我先和她交往一段再做決定好不好?」

  一出門,確定後面沒人之後,嘉音就爆了:「你怎麼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你還被安了個女人!」

  沈斯曄心情也夠壞了,偏還得好言解釋。嘉音好不容易明白了狀況,只覺得不可置信:「……就這麼急著把你賣掉?我們家財政狀況出問題了麼?」

  沈斯曄很難得沒有形象的翻了個白眼。

  「我跟你講,」嘉音伸指頭戳著沈斯曄的胸口,「我上個月每週都去何姐姐那裡蹭飯,人家那才叫真正的才貌雙全,人又好,除了家裡沒俞家那麼牛,哪是什麼俞小姐比得過的?既然祖母都說了,只要符合那些條件就可以,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沈斯曄頭痛的苦笑:「我們才見過幾次?而且我怕打擾到她。」

  真要說出來,以太后的行事風格,勢必會先把錦書調查的清清楚楚,然後派人到何家不容拒絕的提親下聘禮——幾乎就相當於賜婚。那姑娘無傲氣卻有傲骨,這麼一著之後,本來就不濃厚的情分還不知能剩下幾分。

  「所以你就答應了?」嘉音怒目瞪他,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措辭,「你這個、這個、你這個陳世美!」

  沈斯曄露出一種被雷擊中的表情。嘉音唉聲嘆氣了半日才冷靜下來:「你老實說,到底對她有沒有意思?我還想跟人家繼續做朋友,你別曖昧來曖昧去到最後猴子撈月一場空。」

  她哥哥啞口無言地瞪著她:「我是覺得她很好,可是才見過幾面,似乎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吧?」

  嘉音往牆上一倚,攤手道:「可現在打算跟你談婚論嫁的,你連一面都沒見過。」

  沈斯曄的臉色變得非常之難看。

  他算有些理解長兄當時的感受了,而那一對前未婚夫妻尚且還可算是青梅竹馬。喜歡一個人與成為終身伴侶畢竟還有不少差距,而他尚不敢確認自己的感情。皇室成員的婚姻一向有政治因素在內,這一點他早就清楚。如果沒有認識她,他或者還能平靜的接受一樁婚姻安排,生下繼承人就算完成了使命。但是……

  但是,假如為了逃避政治婚姻而去追求她,這樣未免過於卑鄙。

  「嘉嘉,我自己會處理。」他輕輕拍拍妹妹的小腦袋,挑了挑嘴角,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慕容已經回國,大概會待到十號。你如果想去找他,不妨趕緊抓緊時間。」

  小姑娘眼睛果然一亮。她紅著臉嗔了兄長一眼,猶豫一瞬,跺跺腳往反方向跑去。

  望著她明顯興奮了許多的背影,沈斯曄不由得嘆了口氣。



20.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三十一號早上,沈斯曄早早的起了床。窗外低沉欲雪,遠遠能看見籠罩在云層陰影裡的太極宮。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上午皇帝發佈新年賀詞、到接見陽台會見民眾,下午皇室舉辦招待晚宴,晚上九點乘車去國家音樂廳參加新年音樂會,一天的日程安排的極滿。以前他只是皇室裡無足輕重的孩子,年底總能抽出時間出城陪伴母親,今年卻顯然沒有了這個可能,好在還有嘉音代為承歡膝下,他的歉疚之情也能稍減一些。

  明年就是帝國建國六百五十週年,又是二戰勝利六十週年,為此這次發佈新年賀詞格外隆重。沈斯曄早早去宣政殿安排好一切,恭迎父皇駕到之後,就安靜的坐到角落裡。表情認真的聆聽,實則發呆神遊。

  新年賀詞是現場直播,皇帝的氣色風度都很好。他已經是耳順之年,卻仍當得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讚美。沈斯曄遠遠看著父親,心裡忽然浮現出了已經多年沒有想過的那個問題:

  ……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父母之間到底有沒有哪怕一點點感情。

  他被這個莫名奇妙浮現的念頭鬱悶到了,苦笑著揉揉額頭,拋棄了無所謂的心思。悄悄翻出手機,沈斯曄反覆地看著還沒發出去的那條短信,越看越不滿意,索性刪了重寫。

  「賀芳辰,歲歲年華似錦」——太酸,且有賣弄文采之嫌;

  「慕尼黑下雪了嗎?燕京非常冷……」——關係還沒那麼熟;

  「你好,祝你新年快樂……」——活像是推銷保險的。

  「……祝願帝國在新的一年日新月異,祝願我帝國人民新年快樂安康。」

  冠冕堂皇的新年賀詞發佈完畢。皇帝在原地站立片刻,等著導播示意結束,方才對工作人員們微笑示意,大家則紛紛起立還禮。氣氛並不因此輕鬆,大家都知道皇帝因為儲位之事,最近的心情並不如何愉快。沈斯曄雖然和父親的關係清淡一如涼白開,卻也並不願意起矛盾,還是盡力扮演著孝子角色。他心裡認命的嘆了口氣,收起手機迎了過去。

  回書房的路上,皇帝似乎一路都在沉思。沈斯曄跟在父親身後半步的位置,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他們身後的一應助理秘書人等自然也不敢貿然開口,一行人沉默的走回了太極宮二樓。

  到了書房門口,沈斯曄告退。皇帝面上無波的盯著他看了半天,他只能半低著頭看著地板。彷彿有巨大的無形壓力直迫過來。座鐘秒針和著他的脈搏跳動的節奏,周圍鴉雀無聲。

  過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皇帝才淡淡的開口:「退下吧,別忘了下午的晚宴。」

  一行人大氣不敢出,沈斯曄神情恭謹平靜的答應下,彷彿對奔湧的暗流並無察覺。這個新年下馬威到底是做給誰看的,他既無興趣也不關心;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仍對寄以厚望的長子辭職這件事耿耿於懷。

  有人過來問:「殿下,要不要現在去把公主接回來?」

  沈斯曄看一眼機械腕錶。十一點五十分。

  讓妹妹再多陪一會母親吧。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坐在窗下沙發上心不在焉的翻著報紙。遷到東宮得等到年後,他仍然住在自己原來的居處。翻到國內時政版,終於不再是連篇累牘的八卦花邊消息。沈斯曄端了杯加了牛奶的錫蘭紅茶慢慢喝著,一目十行的瀏覽。正要翻頁,角落裡一篇不大的新聞忽然映入眼簾:

  我前任駐美大使順利當選為國際法院法官;副標題:聯大負責人稱眾望所歸

  沈斯曄怔了怔,仔細讀完這篇報導,跳起來快步走回書房,從書架底層找出本已經半舊的國際法學。翻開結語,作者用溫文的語氣感謝了師長友人。他的目光一目十行的跳過這些套話,把書從後往前翻到扉頁,果然找到了再版序。

  「……感謝我的妻子對我研究工作的支持,還有我的孩子們,是你們給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沈斯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這句話上,良久方珍重地把這本書收到了襯著絲絨的抽屜裡,會心一笑。

  ※※※※※※※

  皇宮晚宴定在下午五點於含光殿宴會廳開始。四點四十,盛裝的賓客們已經全部落座,嘉音卻還沒回來。沈斯曄看一眼休息室裡面無表情的皇帝,心下嘆了口氣,出門去給嘉音打電話。小女孩的手機居然沒開。等到沈斯曄輾轉接通車載電話,嘉音在那邊都快哭了:「我已經到門口了……路上有雪車開不快,你就等我一下好不好?我一定趕得回去……」

  沈斯曄只能答應幫她盡力拖延時間。嘉音果然是趕回來的,一回來就衝進盥洗室。換好白色錦緞禮服,嘉音邊捋絲質的長手套對沈斯曄得意表功道:「我說我就能來得及吧~」

  沈斯曄靠著牆嘆了口氣,指指她的頭:「沒戴穩。」

  「人家不習慣麼,頂了一頭的珍珠鑽石,沉死了。」嘉音梗著脖子喋喋抱怨,「長此以往,我非得頸椎病不可。幸好只有這種場合才要戴著,哎我好像記得哪個國家的王后就是被王冠壓死的,大姐姐多聰明啊昨天就回去了……哎喲!」她猝不及防,險些踩到自己的裙角一跤栽倒。

  沈斯曄面無表情的拖著她的手腕往休息室走:「別廢話了。」

  皇帝並未對女兒的遲到多說什麼,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太后看見嘉音,慈愛的招手讓她過去。嘉音提著曳地的裙襬,小心地繞過茶几走到祖母身邊,沈斯曄看見嘉音小聲對太后說了些什麼,神態親密,太后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頭,好一副慈孝圖。

  沈斯曄挑挑眉,垂下目光無聲一笑。

  皇室成員在簡直可媲美聖子降臨的音樂中出場,賓客們全體起立等待皇帝落座。晚宴在皇帝簡短的致詞後開始。他們一家坐在首席,皇帝和太后坐在正中,兄妹兩個各據一側,作為新生代獲得了不少的注目。尤其是挺拔秀逸的沈斯曄,因為他的單身身份,被不少家裡有年輕女孩的夫人們打量砧上豬肉似的從頭看到腳。他無可奈何的含笑端坐,只覺得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嘉音亦笑容溫婉的挺直腰坐著,心情卻十分不溫柔,反倒很想抽人。

  她早上給蘇慕容打電話,那邊半天沒人接,過了好一會才有個慵懶的女聲接了起來:「找Ted?他去沖澡了。」然後她聽到蘇慕容問:「打鈴,是誰?」

  嘉音當時就摔了電話。冷靜下來才覺得自己的可笑。她和蘇慕容本來就沒什麼約定,他就是再流連花叢也與她無關,但她還是覺得心裡悶悶的很不舒服。這種感覺,好像幼年最喜歡的玩具被討厭的小朋友搶走的心情。

  偏偏這心情又不好對別人講,即使是至親的母親哥哥也不行。她關了手機,就是想冷靜一下自己,免得對無辜之人遷怒,卻沒想到這口氣一直留到了下午,險些誤了事。

  國宴四菜一湯兩甜點,簡單而精緻,菜是炭燒牛排、糟煨茭白、龍井蝦仁、絲瓜核桃,湯是開水白菜。嘉音平常最喜歡這道精工製作的湯,心煩意亂之下卻也覺得食之無味。好在平常禮儀訓練嚴格,這時候她再沒心情,也能把飯吃的優雅動人。別人只能看到承華公主笑意輕淺風姿楚楚,沈斯曄卻看出了妹妹的強顏歡笑,不免擔憂的看了她幾眼。嘉音感覺到了哥哥的目光,抬頭勉強回了個微笑。

  沈斯曄左手伸到桌下,過了一會,無聲的說:「把手機打開。」

  嘉音輕輕搖搖頭,還是從手袋裡翻出手機,開了機。沈斯曄的短信在第一條:「怎麼了?」

  嘉音微微蹙眉,回覆道:「沒什麼。不方便回頭再說。」

  沈斯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難掩關心之色。嘉音心裡一暖,心情也好了些。

  在桌下翻了翻,手機裡有十四個未接來電,九個是蘇慕容打的。還有五條短信。

  「嘉嘉,怎麼了?」「嘉嘉,別不開機」「我又惹你生氣了?」「別不理我啊我錯了還不行麼」以及最後一條,無可奈何的「接你電話的是我女朋友,她說什麼讓你生氣了?」

  不,她什麼都沒說。

  是我自己不好。

  嘉音看著歌舞昇平的宴會廳,心裡悵悵然的,理不清楚是什麼滋味,索性不再去想。

  ※※※※※※※

  新年音樂會在國家音樂廳舉行。這座金色大廳建於十九世紀,一樓坐席二樓包廂,半球形的拱券斗頂擴音設計極為巧妙,襯得樂音既清且亮。演奏新年音樂會的是燕京青年交響樂團,指揮手舞足蹈,遠遠看去只見台上琴絃翻飛。嘉音平常就喜歡音樂,左手一下下輕輕打著拍子,似乎已經完全把白日裡的不快拋到了腦後。沈斯曄本來對古典音樂興趣並不高,也覺得心情隨之一暢。

  這時嘉音眼睛亮晶晶的轉過頭來:「真好聽,是不是?」她回頭看著樂隊,眼裡滿是嚮往。在看到首席小提琴起身接受觀眾掌聲時,嘉音臉上的羨慕之色,連沈斯曄都看不下去了:「你不也會拉琴麼?」

  「……那不一樣。」

  一曲終止,沈斯曄跟著觀眾鼓掌,隨口說:「你要是喜歡的話,也可以參加樂團啊。」

  嘉音的眼睛果然一亮,此後的後半場音樂會,她一直沒有說話,似乎在打什麼主意。

  音樂會一直進行到深夜十一點半,當拉德斯基進行曲前奏鼓點敲響時,音樂大廳的氣氛達到了□。指揮按照慣例請觀眾們打拍子,整齊的掌聲也蓋不住明快脆爽的音樂。那一小段熟悉的旋律被反覆演奏,直到指揮手落,音樂聲止。

  樂團全體起立接受觀眾雷鳴般的掌聲,指揮一遍遍鞠躬謝幕,新年的歡樂氣氛在這一刻奔湧到了頂峰。

  嘉音使勁拍手,臉頰興奮的紅撲撲的。

  坐在回程的車上,街邊依舊白雪皚皚,澄淨流光。時代廣場在燃放焰火,星河華彩盛放在天幕下,恰如東風夜放花千樹。遠處CBD聳入云天的摩天樓明如白晝,隔著幾個街區都看得見,那是人們在縱情狂歡。

  窗外煙花如鑽石璀璨。沈斯曄隔著車窗看著流光溢彩的新年夜,忽然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麼了。

  ※※※※※※※

  何錦書的新年假期過的非常愉快。

  聯大投票之後,她爸順利進入國際法院,也算圓了半輩子的夢想;好幾年沒見的堂兄帶著妻兒從澳洲來探望叔父一家,他家五歲的雙胞胎正是好玩的年紀,錦書帶著他們四處遊逛,很享受了一番作為大人被崇拜的感覺;她哥哥明年春天結婚,未婚妻是本地一位華裔商人的女兒,最近剛進入西門子公司工作。會見了未來親家,雙方都極為滿意。何家人這個新年過的,可謂錦上添花。

  新年前夕慕尼黑下了場不小的雪。公園湖上結了厚厚的冰,錦書每天無事就帶著裹成圓球的小侄子們去滑冰玩雪,樂不可支,自己也彷彿返老還童。

  只是有時候也比較煩。

  「姑姑我們比賽誰滑的快好不好?」「不行!姑姑明明答應了帶我們堆一頭熊貓的!」「你比不過我才這樣說的吧!」「誰說我比不過你!」「……」「……」

  錦書裹著厚厚的大衣,耳朵嗡嗡作響,被兩個小傢伙吵得無可奈何。

  兩個孩子都是在澳大利亞出生長大,中文說的並不很順。吵架吵得急了,就會換用英語吵。錦書出於某些私心,把自己很得意的速滑技術傾囊相授給兩個孩子,然後就經常能抱著杯熱可可,坐在湖邊看他們玩,再偶爾去勸勸架。

  比如這時候就要勸架了。

  錦書費了點口舌,先把扭打起來的兩個小傢伙拽開,再許諾一會帶他們去湖邊麥當勞喝熱奶昔,然後答應老二何諾到家裡的後院堆一隻熊貓,最後安撫大十五分鐘的何熙,許願明天再帶他出來速滑。結果何諾不服氣,扯了一把何熙的衣服,三個人一起摔倒在冰上。

  ……帶孩子真是件辛苦差事啊。

  回到家裡,她堂嫂看著狼狽的一大兩小三隻,既歉意又好笑,拉著錦書直說:「真是辛苦你了,平常我都管不了他們的。」錦書脫了大衣,被熱氣一烤才覺得左腳腳踝腫痛。堂嫂自己也是醫生,連忙查看錦書的傷勢,又去給她找毛巾做冷敷。

  「姑姑!姑姑姑姑!」這時候言歸於好的小哥倆咚咚跑上樓來,一邊一個拉著錦書的手就往外拖,「我們去堆雪人吧!」

  錦書猝不及防,疼的抽了口冷氣。

  「別鬧!」他們的媽咪趕緊把錦書救出來,在兒子們頭頂上各拍了一巴掌,「因為你們太淘氣,害的姑姑都受傷了。假如你們再這麼搗蛋,姑姑以後就不帶著你們玩了,知道不知道?」

  兩個小傢伙愣住了,睜著小鹿斑比一樣的圓眼睛看過來,不知所措的站著沒動。過了一小會,何熙怯生生的走過來,小聲問:「姑姑,還疼麼?」

  錦書捏了捏他的鼻頭,笑眯眯的說:「疼,所以你們要記住,以後在冰上不能打架。」

  「我給姑姑吹一吹吧,吹吹就不會疼了。」何諾也湊過來,伸出小胖手就想去摸錦書裹成粽子一樣的腳。他媽咪趕緊把他拽開。好說歹說才把兩個淘氣包趕下樓去,又叫上自己丈夫去陪兒子玩,姑嫂兩個對視,都是無可奈何的笑。

  「真是頭都大了……」堂嫂掐著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青筋直跳,「也多虧你有耐心,還能給他們講道理;我有時候被他倆吵得頭疼,恨不得塞回去重新生一遍。」

  錦書吃吃直笑:「這話讓大哥聽見該多傷心啊。」

  年輕的母親嘆著氣,去換了條毛巾過來:「他也被煩的不輕。」她無可奈何的聳聳肩:「沒辦法,養兒方知父母恩,生了這兩隻我才知道我小時候多討厭。這麼想想,也就消氣了。」

  錦書只是笑,自己換了條毛巾。房間裡採用地熱供暖,溫度足有二十度,她光腳踩在地板上,秀潔的腳丫在深色地磚上瑩潤如玉。堂嫂給她端來一杯熱牛奶,抿嘴一笑:「我說小錦,你的皮膚真好。」

  錦書誠實的說:「最近變差了。」

  也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堂嫂只好嘆氣:「你再這麼說,把我們置於何地呢……」

  錦書的腳一會就消了腫,不過還走不快。她穿著拖鞋在家裡四處轉了轉,跟父親聊了幾句,又溜躂到廚房去看在包水餃的母親,對正在烤的蛋糕表達了誠摯的期待之情。她哥哥正忙著重裝中毒的電腦,錦書對他表示了不太誠摯的同情,結果險些被追打。

  站在客廳窗前看著皚皚白雪,錦書想了想,拿自己的相機拍了下來。正蹲在地上團雪球的何熙抬頭看見了錦書,大叫:「姑姑——下來玩——」聲音太大,震得身邊松樹枝上積雪撲簌簌往下掉。何熙尖叫一聲,捂著臉咯咯大笑。

  錦書看的忍俊不禁,推開窗子大聲問:「弟弟呢?」

  「他和爹地在後院。」何熙仰著臉驕傲的說,「爹地在堆熊貓!」

  錦書轉到後院那邊的窗子,果然看到一大一小兩個戴著風雪帽的忙碌身影。熊貓的素坯已經成型,何諾高興的拍手大喊大叫。他爹地在他的腮幫親了一口:「乖兒子,去找點墨水,我們給熊貓畫眼睛。」

  何諾蹦蹦跳跳的往門口沖,沒走幾步摔了個仰面朝天。小傢伙比剛來的時候鎮定的多,就地打個滾就爬了起來,一溜煙跑了。

  錦書啞然失笑。堂哥拍拍身上的雪,把帽子摘下來,對錦書露齒一笑:「小錦腳好了?」

  「差不多,」錦書點頭,「多虧嫂子給處理的及時。」

  「你這是缺乏鍛鍊。」她堂哥毫不客氣的說,「你平常都參加什麼健身?跑步?游泳?瑜伽?」

  錦書灰溜溜的走了。

  何家的新年大餐暨錦書的生日宴定在下午六點開始,這時時間還早,錦書窩在自己的臥室裡用筆記本看電影,手機忽然滴滴響起來。她從昨天就開始陸續收到祝賀新年的短信,有好幾條還是半夜裡收到的,大概這幫傢伙沒考慮到時差的區別。

  比較熟悉的人則祝她生日快樂。

  傑瑞發來的是彩信,紅發少年舉著一條鱒魚,站在陽光燦爛的南歐海邊咧嘴傻笑;瑪麗在公寓裡烤了個蛋糕,把照片傳到了Facebook上,雪白的奶油上用櫻桃醬寫著happy 24 birthday;教授則言之鑿鑿的許諾,回去就送她一套妻子親手製作的拼布抱枕。

  錦書心裡暖暖的,撈過手機,屏幕上閃爍著淡藍的漢字:

  短信來自沈斯曄

  她抿了抿嘴,有點驚訝。

  她之前看到了沈斯曄宣誓就職的重播,猜測他會很忙,加上她自己事情也不少,一直沒顧的上網,也就沒能向他祝賀一句。錦書手指按在「選項」鍵上,遲疑片刻,還是按了下去。

  「生日快樂。燕京馬上要到24點了,雖然慕尼黑還不到,但也提前祝你新年快樂,天天開心。另,請代我祝賀令尊。」

  錦書頓了頓,第一反應是抬頭看牆上的電子時區表。

  燕京 東八區 23:53 2004/12/31

  「砰」的一聲,何熙在她窗下放了一個兒童煙花。錦書握著手機,微笑著抬起頭,看著藍天下綻放開的淡淡光焰,縷縷白煙飄散成一個大大的笑臉。

  師母艾倫說過新年前的許願,上帝都會聽見。

  「也祝你新年快樂。」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心想事成。」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14 AM

21.相親約會

  一月二號那天,沈斯曄即使再不情願,在太后軟硬兼施之下,還是硬著頭皮被押去參加相親。俞家本來要把地點定在香山僻靜的白露山莊,他婉拒了,找蘇慕容借到了蘇家一所中隱隱於市的會館。蘇慕容在電話裡笑不可遏,十分可惡:「我說你就這麼去相親了?噗哈哈哈!」

  沈斯曄面無表情的把話筒從耳邊移開,那樣張狂的笑聲卻一點都沒減弱。這時嘉音從前一排回頭看過來,目光澄淨無波的伸手:「把電話給我。」

  沈斯曄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了過去。他後來輾轉知道了嘉音那天心情低落的原因,真是無可奈何,一個是妹妹一個是朋友,哪邊都不好去勸。那兩個從小到大一路吵起來,卻從來沒有隔夜仇,多半還是因為蘇慕容不跟嘉音計較。嘉音算是同齡裡懂事的孩子了,但小女孩的佔有慾哪是那麼容易消除的?

  不過……他嘆著氣看著前排正用英語、法語和還不太流利的日語輪番轟炸的妹妹,覺得蘇慕容身兼出氣筒和翻譯機二職,也真是難為他。

  二十分鐘後,嘉音掛了電話,歪著頭看向窗外華燈初上的市井。

  沈斯曄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笑問:「和好了?」

  嘉音輕輕嗤了一聲,回過頭挑眉道:「你先別管我,想想待會怎麼應付吧!」

  沈斯曄沒話說了。

  太后本來是不同意沈斯曄帶著嘉音去相親的。所謂相親自然就是一男一女,帶著個小拖油瓶算什麼?後來嘉音不知用了什麼藉口說服了太后,對外只說去近距離觀察俞穎人品如何。沈斯曄本來就對這次被迫的約會心有牴觸,見嘉音主動要跟去,自然求之不得,二話不說就帶上了她。

  「我就是去打醬油的。」嘉音笑的眉眼彎彎。

  即使再心不甘情不願,基本的禮節還是要遵守。約了晚上七點見面,他們兄妹到達會館的時間只有六點半。蘇慕容大概提前打了招呼,門童看見他們的車,默不做聲的開了門,引他們到了某個內院。

  「這裡環境不錯呀。」嘉音跳下車,轉了一圈打量這個青松翠竹古色古香的小院,又跑到石橋上向下看,「沒結冰……有魚!哎呀還有鴨子啊!」

  她從手袋裡掏出半包貓糧,蹲在岸邊,揉碎了往水裡灑。一隻綠頭鴨撲著翅膀游過來,張嘴來銜。嘉音嚇得後退一步,猛地一縮手。沈斯曄看的直搖頭,拿過貓糧攤在手心裡喂給被嚇了一跳的鴨子,頭也不回的嘲笑:「看你這點出息,葉公好龍也不是你這樣的!」

  嘉音訕訕的走回來。沈斯曄拍拍手,把最後一點撒進水裡,引得金魚爭先接喋,一時激的水花四濺。

  「我倒是挺喜歡小動物的。」 沈斯曄倚著橋欄站著,感嘆說,「蘇慕容好像還養過藏獒,據說每天光吃肉就得吃掉一頭豬。多浪費,想想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吃不上飯……」

  「他不就是頭蘇牧。」嘉音趁機挖苦。「所以才喜歡大型狗,同類相吸麼。」

  「他什麼沒養過。要不是熊貓是保護動物,我看他都想弄一隻。」沈斯曄忽然憶起某事,即使已經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說到這個我倒想了起來。他在英國的時候領養了條肥頭大耳的松獅,修的跟熊貓一模一樣,還特得意的出門去遛狗,結果被舉報了,差點沒被警察抓走。」

  嘉音大笑:「他怎麼解釋的?」

  沈斯曄淡定的說:「他讓狗對警察汪了一聲。」

  嘉音笑的打跌!

  俞穎走進院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幅景象。穿著桃紅大衣的秀氣少女拉著青年的袖子又說又笑,眉目清朗的青年寵溺的拍了拍女孩的頭,在碧水白橋映襯下,唯美一如圖畫。

  臨行前母親還拉著俞穎囑咐說,這次會面一定要給殿下留個好印象,畢竟她並非唯一的適齡貴族女孩,東宮妃的人選絕非她自己一人,要佔到先機。但這時候俞穎卻有些不知所措,那兩人說的正開心,自己貿然打斷,會不會很失禮?……

  俞穎正胡思亂想,嘉音卻已經看了過來。

  「一級戰備。」

  嘉音不動聲色的挽住表情有點僵的沈斯曄,笑意盈盈的迎了過去。俞穎連忙行了個屈膝禮:「殿下午安。」

  沈斯曄頓了頓,微笑著虛扶她起來,「俞小姐。」然後一時有點冷場,嘉音眼睛一轉,仰起臉對沈斯曄撒嬌說:「這裡好冷,我們進屋好不好?」俞穎連忙表示同意。沈斯曄伸出右臂,嘉音搶先挽了上去,回頭對表情有點僵硬的俞穎嬌笑:「俞小姐,我們進去吧?」

  房間裡是古色古香的中式裝修,硬木八仙桌三面各放一把雕花圈椅,椅子上鋪著織錦墊褥。房間裡很暖和,幾盆水仙臘梅高低錯落的擺在博古架上,芳香沁人心脾。沈斯曄幫俞穎把大衣掛起來,又幫她拉出椅子,俞穎連忙道謝,等他落座了方才坐下。侍者送上菜單,沈斯曄翻了翻,眉頭細微的一跳,隨即微笑著問俞穎:「俞小姐喝點什麼?」

  「我要一杯熱牛奶。」俞穎半低著頭細聲回答,「不用加糖。」沈斯曄示意侍者記下來。嘉音伸頭看了看菜單,嘆氣說:「據說這家自調的雞尾酒很不錯的。」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沈斯曄把嘉音撥開,也沒什麼興趣再挑,隨便指了幾道菜。侍者應聲而去。俞穎一直看他們神態親密,心裡不免詫異。她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嘉音,非常禮貌的說:「不知這位是?」

  「哦,你不認識她,我倒忘了。」沈斯曄莞爾,拍了拍嘉音的頭。「這是我妹妹。」

  嘉音配合的做招財貓狀,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傻笑。

  「……原來是承華公主。」俞穎眼睛睜大,看看嘉音又看看沈斯曄,驚訝的笑著,「真抱歉,竟然沒認出來。我印象裡公主還是個小孩子,沒想到都這麼大了。」

  嘉音眯眼一笑。「沒關係沒關係,時光如飛刀麼。俞小姐是不是在史密斯學院讀書?」

  俞穎謹慎地點點頭。嘉音笑吟吟說:「那我們的經歷很像呢,我在威爾斯利哦。」

  俞穎驚喜道:「真的?」嘉音含笑點頭。沈斯曄一直沒有插嘴,微笑著聽她們你來我往的寒暄。幸好這時候他點的菜端了上來,也好有個不咸不淡的話題。侍者為沈斯曄打開酒瓶,他斟了半杯,舉杯對俞穎一笑:「俞小姐請。」

  俞穎連忙舉杯示意。沈斯曄拿起烏木嵌銀的筷子:「我不知道你的口味,點的都是清淡的菜,應該沒有什麼忌口,請隨意。」

  俞穎含羞帶怯的點點頭:「好。」

  沈斯曄也就沒再多話,只偶爾評論一下菜色。他喝了幾口紅酒,臉上泛起淡淡潮紅,眼睛卻依舊清亮,自有一段倜儻風流氣度。俞穎文雅的小口吃著菜,時不時悄悄看他一眼,又趕忙紅著臉低下頭。嘉音不動聲色打量著俞穎,心裡暗暗嘆氣,悄悄給哥哥發條短信:「她看上你了。」

  沈斯曄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

  這頓飯吃的寡然無味。俞穎話很少,只有沈斯曄問她時才輕聲回答幾句。沈斯曄自己沒心情也不想找話題,只有嘉音不斷努力地試圖讓冷場時間不會太長。他無奈的看了一眼低垂著頭的俞穎,很想把自己灌死,從此長醉不復醒一了百了。如果以後少不了這種經歷,那他真是寧可在國外不回來……

  窗外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走廊上亮起了大紅紗燈,透過窗紗影影綽綽的映進來,在地上留下小片的淡淡陰影,花影扶疏,很有點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韻致,只是沈斯曄卻毫無浪漫心情。這頓飯吃到尾聲,他只覺得胃口全無。就在他忍到極限,正準備叫侍者結賬的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沒好氣的低頭一看,瞬間竟不知所措的一怔,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錦書來電

  像是金色陽光衝破了一整天的層層霧靄,他刷的站起來,碰的椅子砰一聲響。俞穎驚嚇的抬起頭,沈斯曄顧不得說別的,握著還在震動的手機,匆匆道歉出門。俞穎的目光一直跟著他到了門口,才悵然的收回來,只對嘉音勉強笑了笑。

  嘉音報以心知肚明的一哂。

  電話接通了,信號清晰到每一絲聲線都若在咫尺。沈斯曄聽到那個清澈柔軟的聲音,仍然覺得不可置信:「何小姐?」這是事隔幾乎兩個月後,他們第一次直接通話。錦書點點頭才意識到他看不見,「是我。謝謝你的新年禮物,我很喜歡。」

  沈斯曄反倒怔住了:「什麼禮物?」

  錦書立刻聽出不對來:「雙面繡團扇,寄到波士頓我的公寓,不是你送的?」

  沈斯曄尷尬的輕咳,覺得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的唔了一聲。何錦書在那邊靜默一瞬,笑了:「我的室友說,寄送地址是燕京紫宸路一號,發件人填的是你的英文名字,我想,也許是嘉音送的吧。」

  嘉音這孩子最近真是越來越膽大了!沈斯曄倚在柱子上無奈地扶著額頭,還得趕緊說:「其實這個扇子呢它也有我的一份心意,俗話說千里送鵝毛——」

  「那麼也請代我謝謝嘉音。對了,還沒向你表示祝賀呢。」她的聲音染上輕快笑意。「皇儲殿下?」

  再如何逃避,心照不宣的事實還是迎面而來。「……對不起。」他緊緊握住雕花欄杆,心跳瞬間變得清晰而沉重。「我並不是故意……」

  「我知道。」打斷了他的話,何錦書語氣裡有些輕軟的無奈:「我知道,不過還是要祝賀你啊,直播我也看過,殿下。」

  「你不用叫我殿下!」他脫口而出,然後才覺得自己冒昧了。昔日的巧舌如簧也罷、從容詭辯也罷,竟都沒了用武之地。「……這會讓我覺得離大家很遠,但我並不喜歡這樣。」

  何錦書在電話那頭莞爾:「那我怎麼稱呼您?」

  沈斯曄於是期待的說:「叫我的名字就好。」

  「……斯曄?」何錦書於是試探著說,隨即笑了,「啊,真不習慣。」

  沈斯曄正為自己名字為那樣清雅的嗓音叫出來而飄飄然,連忙說:「習慣就好,大家都是平等的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實在沒有必要在稱呼上人為地劃分階級。」

  錦書笑了:「你這麼想?那也不用叫我『何小姐』——」

  沈斯曄搶先說:「錦書,勞拉這個名字是給外國人叫的,我們之間就沒這個必要了。」

  錦書一時無言。

  「錦書,」心情變得很好,他忍不住揮霍剛得到的特權。「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大後天。對了,還謝謝你的短信,這個總不會是嘉音代發的吧。」

  沈斯曄尷尬的笑:「你一直沒回我還以為沒發成功。」

  錦書一笑:「我的手機欠費了,今天才充了值。」

  沈斯曄握著手機,只覺得千言萬語如鯁在喉。錦書也沉默了一小會,淺淺笑著:「那,沒別的事的話,我先掛了?」

  「好。」沈斯曄頓覺悵然,抓住了最後的機會,「再見,錦書。」

  「再見,」何錦書在那邊似乎是無可奈何的說,「……斯曄。」

  沈斯曄直到掛了電話,都還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否極泰來,果然他一直都是運氣好的那一個!他滿臉喜色飄回房間的時候,嘉音和俞穎都安靜的坐著沒有動筷。沈斯曄心情極好,笑容也不再那麼拒人千里之外:「抱歉失陪了,剛才有點事情。」

  俞穎有些含嗔帶怨的看了他一眼,眼波盈盈,似乎馬上就要化為水滴。「我沒事。」看看神采飛揚的沈斯曄,臉頰又是一紅,心軟了,「……沒關係。」

  「你怎麼回家?」

  沈斯曄看了一眼腕錶,此刻已經是晚上九點鐘。那麼慕尼黑該是下午兩點,隔著四分之一個地球,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那樣柔和的嗓音卻彷彿就在比鄰。

  俞穎期待的看著他,希望他能提出送她回家,等了一會發現沈斯曄心思並不在此,只得輕聲回答:「會有司機來接我。」

  「那我們陪你等司機過來?」嘉音建議道,同時深深地看了一眼哥哥。

  俞穎羞怯的看看沈斯曄,點點頭。



22.乘風乘夢


  等到一月初假期結束開學回來,嘉音回到學校,再去錦書那裡蹭飯的時候,才得知她此前曾經短暫的回國,頓時臉上的表情十分好看。

  「……你怎麼不去找我呢?」嘉音為自己哥哥惋惜的想哭,「我對燕京比較熟悉,也能給你當導遊啊!」

  錦書翻著書淡淡說:「只是轉機停留了幾個小時,所以就沒去打擾你。還有,謝謝你送的扇子,我很喜歡。」

  嘉音尷尬的咳嗽一聲,想裝傻,又覺得裝傻的行為本身就是欲蓋彌彰,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的溜回去看書。

  可惜原以為的好兆頭如今又模糊了。

  第一次約會之後,儘管沈斯曄明白的對太后表示了「不合適」,太后不置可否,俞穎仍三番兩次的向嘉音表達善意,不斷邀請她出去逛街吃飯。嘉音以忙於上課為由婉拒,俞穎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不相信」,看的嘉音十分氣悶。直到她忍無可忍關掉了對外公佈號碼的那部手機,世界才終於消停下來。

  她還在想著將來怎麼把錦書瞞過去,錦書卻搶先一步感冒了。經粉嫩師兄檢測,這次是嚴重的流感,建議她自我隔離。於是錦書就愉快的把自己隔離在公寓裡。作為病號,享受了非常好的待遇。瑪麗每天都給她做一款點心蛋糕。嘉音則給她抱來一大堆唱片和漢語書籍,傑瑞身無所長,就來蹭飯順便講笑話。

  錦書難得的有這樣空閒的時光,每天都足不出戶,只看嘉音帶來的書,趁此機會補一下中國傳統文化。這期間沈斯曄知道了,還打電話過來問。錦書只好客氣的說自己沒事,不勞掛齒。

  這天瑪麗出門買東西,錦書蓋著毛毯窩在沙發上看書,傑瑞在旁邊炫耀說:「看我新買的防水鍵盤!以後再把可樂撒上也不怕了哦耶!」

  「那能不能水洗?」錦書看著書問。

  傑瑞委屈道:「勞拉你真是個壞人……」

  錦書往毛毯裡又縮了一點,目不斜視的說:「我本來就不是人,我只是一堆物質。」

  傑瑞沒話說了,過了一會抱怨道:「瑪麗怎麼還不回來,我好餓。」

  錦書終於抬起頭看著他,關心的問:「餓?」

  傑瑞一臉菜色的點頭。錦書純良的建議說:「我這有一杯感冒藥水,你喝不喝?」

  傑瑞只好淚奔而去。

  「怎麼了這是?」瑪麗從超市回來,帶著法棍若干淡奶油若干,在門口踢掉鞋子。她把食材丟進廚房,出來看著蹲在牆角揪蘑菇的傑瑞,不客氣的在他屁股上輕踹了一腳,「去幫我打奶油!」

  傑瑞意識到有蛋糕可吃,轉悲為喜的走了。

  瑪麗撲通坐倒在沙發上,吐著氣抱怨:「外邊真冷,連我的車窗子上都結了冰花啊上帝……」她從購物袋裡拿出一包葡萄乾,撕開包裝:「你好點了沒有?」

  「早就沒問題了,不過沒到觀察期。」錦書抓了一小把葡萄乾放在手心裡,慢慢吃著,讓甘甜壓住嘴裡的淡而無味。她看見了購物袋裡的泳衣。「怎麼……暑假你也不回國?」

  「不回去。」瑪麗微微苦笑,伸手一掠腮邊金發。「沒有機票錢,而且我還得在這打工。明年就畢業了,到時候沒法再享受學生優惠價格,不如就留在這裡,還能多攢點錢。」

  錦書微怔。她側過頭看著金發的室友,半晌才輕聲說:「……我們明年就要畢業了。」

  「是啊,不比你,今年我就得開始找工作。」瑪麗聳聳肩。「再過幾年,大家就都散了。幾十年後,都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幾年。」

  錦書黯然。因為父親不斷調職,她從小就習慣了轉學,總是剛剛熟悉某一個環境就要離去。她以為自己已經看淡了離別,其實並沒有。

  「我們一起住了四年……」瑪麗望著天花板,手指繞著耳邊一縷金發,蔚藍的眼裡難得的有些感傷,「勞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錦書吸吸鼻子,眼裡有點發澀。

  她從小習慣了不斷地更換生活環境,總是剛剛熟悉就又要離去。那些曾經要好的朋友,大家說好一直都會保持聯繫的夥伴們,如今早無音訊,也不知他們身在何方。經歷過多次離別之後,她逐漸不太敢對必然分離的人付出太多感情,為的是分別時不用那麼難過。有人說她淡漠無情,卻不知道這都是她保護自己的硬殼。

  多情自古傷離別。十年裡她已經習慣了這裡的所有。她像松鼠一樣用尾巴把自己裹住,不願面對離別越來越近的現實。然而此事古難全。她的不多的不安全感,大抵是來源於此。

  「中國有句諺語,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錦書沉默半晌。「像羅馬皇帝們那樣通宵達旦的喝酒作樂,最後也不免曲終人散。可是,瑪麗,我不會忘記你。」

  瑪麗扭過頭看著她。

  「我們的人生有四年是互相平行的,再過幾年、幾十年,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不論將來是畢業、工作還是結婚生子,不管我將來走到哪裡,都會記得這幾年。」

  瑪麗繼續看著她。

  錦書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的臉沒洗乾淨?」

  瑪麗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在想,到底有什麼事情是能讓你失態的?勞拉,你在感情上永遠都是這麼克制,什麼事情都想自己處理。但我們並非生活在修道院裡。」

  「你其實很需要一個能讓你大哭大笑的人。可你完全沒這種意識。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麼過下去?」

  「你不像我,你該去找個男朋友的。」

  錦書開始還認真地聽,聽到這一句,本來有點傷感的情緒瞬間崩壞:「……瑪麗,你說這麼多,就是為了最後一句對吧?!」瑪麗大笑,剛想再表達一下把錦書推銷出去的意思,門忽然被敲響了。瑪麗起身去開門:「咦,你沒考試?」

  嘉音裹著寒氣進門來,笑嘻嘻的說:「考完了啊,來找你們玩。何姐姐身體好些了麼?」

  錦書微笑:「謝謝,已經好了。」

  瑪麗去廚房倒了杯熱咖啡出來,順便勉勵了一下還在與淡奶油奮戰的傑瑞,出來把咖啡遞給嘉音:「對了,安妮有沒有男朋友?」

  嘉音真的認真想了想:「男性朋友有幾個,可是能稱為『男朋友』的……」她搖搖頭:「還沒有呢。為什麼要問這個?」

  瑪麗舒舒服服的坐下,打開茶几上的點心盒,拿了塊曲奇塞進嘴:「沒什麼,就是我剛才在勸勞拉去找個男朋友嘛。」

  錦書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嘉音眼睛一亮,眨巴著眼睛連連贊同說:「是啊是啊我也覺得!」

  「——也好有個人近距離照顧她,別再跟這次一樣。」

  嘉音眼裡的光芒暗下去了。不知道隔著北大西洋,算不算近距離。

  不過嘉音倒由此發現了瑪麗和自己的共同屬性,嘉音自封戀愛人生指導大師,倒是和瑪麗臭味相投便稱知己,兩個人相識恨晚,聊的不亦樂乎。錦書在一邊真是無可奈何,只好埋頭看書。

  過了一會傑瑞報告說奶油打好了。瑪麗便放下這個話題,到廚房去烤每日蛋糕。嘉音有些無聊的四顧,忽然想起這次來的目的,連忙從包裡拎出自己的小提琴。錦書從書本上抬起頭,第一眼就看見這把琴,驚喜道:「你的?」

  「是啊,我想把以前學的小提琴重新練好。」嘉音把琴往肩上一夾,左手抹弦右手持弓,熟練地拉了一段變奏曲,「所以,你會彈鋼琴,能不能陪我一起練?」

  「……伴奏倒沒問題,可是難道就在公寓裡練?會打擾到別人的。」

  嘉音把琴豎在膝蓋上,也有點犯難。

  過了一會她忽然有辦法了。「我家在威爾斯利鎮有一套房子,平常也沒人住,要不我們週末就去那裡合練?我記得那裡有一台鋼琴。」嘉音眨著眼睛殷切的說,「開車只要半小時!如果晚了我們還可以住在那裡!」

  「那好。」錦書答應了,「不過,你為什麼這麼急著練琴?」

  「……我想報名參加學校的樂團。」嘉音猶豫了一下,還是承認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讓別人知道,我不是為了一張文憑才來讀書。」

  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即使沒有這個公主頭銜,一樣能耀眼而優秀。

  嘉音臨回美國之前,才得知父親的私生女、名叫「寶如」的同父異母的女孩子,也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她此前從未明確的見過這個人,卻在父親辦公室的桌上看到過他們的合影。那一瞬間她覺得面熟,遲疑了一會兒,才豁然憶起在音樂課上總是能見到的那張面孔。

  「她比你大半歲。」看著面無表情的妹妹,沈斯曄不由有些擔憂的嘆了口氣。「我告訴你這個,只是讓你不至於見到她而毫無準備,不是為了讓你去做什麼。」

  寶如,愛如珍寶,珍如拱璧。皇帝有私生女的事實,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姚氏母女一直沒有得到皇室的承認,但她們才是皇帝心裡真正的的妻子女兒。

  嘉音劇烈的咳嗽起來,沈斯曄連忙幫她拍背:「小心點,吃過退燒藥了沒有?」

  她從小就經常生病,身體一直不好,每到換季氣候變化時都痛不欲生,而這些全拜那對母女所賜。假如不是謝皇后懷孕八個月時受到了抱著孩子的姚夫人的刺激,就不會早產,也就不會在此後好幾年都纏綿病榻。

  雖然沒有正式的見過面,但嘉音早就知道有這個人。謝皇后從未對兒女提起那時候的痛苦,但嘉音只要想想當時的情形——這邊臨產的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急救,那邊姚夫人抱著女兒對父親婉轉承歡——就覺得全身發抖。此後父母分居,她和哥哥不得不兩頭奔波,在長安宮住四天,在霖泉宮住三天。那時候嘉音年紀小,侍女們說悄悄話不會避著只有四五歲的小公主,卻想不到她全都明白。

  她全都聽得懂。

  知道父母的結合完全是政治婚姻,知道哥哥出生當年,作為籌碼,長兄立即被冊立為皇儲,她甚至知道,自己的出生完全是有計劃的。他們需要另一個孩子來挽救這樁搖搖欲墜的婚事,但她的出生,仍然改變不了一歲那年父母的分居。

  她哥哥比她內心強大的多。沈斯曄並不在乎這個人甚至這件事本身,但嘉音做不到。她做不到心平氣和的看著姚寶如比她好。她也不能接受在別人眼裡,她除了一個承華公主的頭銜,一無是處。她必須要比別人更優秀,不光是為了打敗她討厭的人。她想證明,即使放棄了一切皇室能給予的尊榮,仍能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錦書開始還以為嘉音練琴只是出於興趣,還饒有興致地陪練;後來才駭然發現,小女孩那種拚命練習的慾望已經強到了半夜睡不著爬起來背譜的程度。不幾日,嘉音豐潤的娃娃臉就瘦了一圈。

  「我覺得你已經完全能考上樂團了,我也參加過,他們要求沒那麼高。」錦書看著嘉音紅腫的指尖,只能徒勞的勸說,「別把自己累壞了……」

  嘉音拿熱毛巾敷著有些僵的雙手,彎眼一笑:「不這樣練,我怎麼競爭首席的位置?」

  說服不了她,錦書只好繼續陪著她練習。嘉音基礎很好,進度也很快,春假之前就把所有練習曲目練的熟極而流。連帶著錦書的琴技也上了一個新台階,有一度她以為自己如今只能彈神秘園級別的曲子,練了一個月才把學琴十年的底子撿起來。

  沈斯曄知道之後,很抱歉。「……真是麻煩你了。」

  錦書一笑。她已經習慣了每天在MSN上遇到他,而聊天過程一般都非常愉快。沈斯曄耐心的跟她聊,錦書才發現他對音樂的瞭解不比自己少。她想起嘉音那一長串特長,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就問了一句。

  沈斯曄發送了一個苦笑的表情:「我只會大提琴。」

  錦書真心的驚訝起來。

  「小時候被強迫著學的。」他回覆道,「本來應該學鋼琴,但我那時候覺得只有女生才彈鋼琴;我要是也學,就是娘娘腔,所以寧死不從的學大提琴去了。」

  錦書大笑!

  「所以你就學大提琴了?」錦書笑的打字的手都在抖,「這個的確不怎麼……嗯,娘娘腔。」

  沈斯曄回了她一個眨著眼的安閒微笑。

  玉蘭開花的時候,嘉音打電話過來,邀請錦書去觀看樂團本學期的首次會演。

  「我有幫你留VIP票哦。」嘉音在電話那邊開心道,「這個週末下午六點半,在漢尼森音樂廳。」

  「我一定去。」錦書由衷的為她高興,「到時候讓傑瑞去給你獻花?」

  嘉音在那邊大笑,「好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19 AM

23.音樂會之夜

  週末晚上的威爾斯利花枝招展。校園裡儘是娉娉婷婷的女生,環肥燕瘦不一而足。傑瑞一路走一路四處張望,大飽了一番眼福。

  錦書為了嘉音的首次音樂會,特地盤了頭髮,又穿了正式的小禮服和高跟鞋,並勒令傑瑞脫了T恤波鞋換上正裝。紅發的高大少年穿上西裝打了領帶,只要不說話,居然也有了菁英人士的氣質。他抱著一大束花,得意洋洋的對每個路過的女孩子點頭微笑,直到錦書受不了了,把他拖走為止。

  他們到達的時間剛過六點,位置果然很不錯,是第六排中間。傑瑞捧著花坐下,裝深沉。錦書則興致盎然的打量這間建於十九世紀的音樂廳。

  六點二十分,樂隊成員開始上場。樂隊的全體成員都是女生,一色的黑色中袖長裙,她們的袖口都繡著一個校徽。觀眾們報以熱烈掌聲。錦書一面拍手一面翹首以待,等樂隊各就各位後,身為首席小提琴的嘉音果然從側門姍姍走上台來。

  傑瑞輕微的吸了口氣,不可思議的說:「哇哦……」

  嘉音一襲及踝紅裙,平常都梳成馬尾辮的長發今天散在肩頭,髮梢微鬈,塔夫綢的裙子隨著腳步如海水般搖曳,雪膚花貌,人如明玉,原本的少女稚嫩盡化作了灑脫不羈,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淡淡掃了一眼,台下被看到的的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觀眾們被炫惑片刻之後,掌聲裡稍帶疑惑,並沒有剛才的熱烈。皆因前任首席去年夏天才畢業,此後首席之位空懸,如今卻由一個一年級女生擔任,讓她們不免有些懷疑。

  錦書和傑瑞當然不管這些。傑瑞用盡了力氣鼓掌,鼓完掌才小聲嘀咕說:「我知道穿不同的衣服是首席的特權,幸好樂團裡都是女生,要不然待會她們是看安妮還是看指揮啊……」

  錦書不滿的捅了他一下:「噓!」

  嘉音似乎並不在意稍稍遲疑的掌聲。她對台下觀眾淺淺一躬,隨即舉起琴帶著樂隊調音。

  此時台下燈光已經調暗,顯得舞台上格外明亮,嘉音的紅裙子在燈光下直似能烈烈燃燒起來。錦書舉起相機,為嘉音拍了幾張照片。似乎是有所感應,嘉音回過頭,清澄目光落到錦書和傑瑞的位置,對著他們輕輕一笑,俏皮的眨了眨右眼。傑瑞大激動,舉起花束使勁搖晃試圖再次引起嘉音注意,但這時她已經回過頭去迎接指揮上場了。

  台下一片嘩然,因為指揮居然是個男人。

  在這樣崇尚女性獨立自由的學校,是絕對不能容忍男人凌駕於女性之上的,因此大部分是女生的觀眾裡起了輕微的騷動,但還是依禮節給予幾下稀落的掌聲。指揮與首席點頭示意,隨即轉過身面對觀眾欠身一禮,大家才看清他是個高大帥氣的白人男生,非議聲也就稍稍低了些。自尊心莫名奇妙的受了打擊,傑瑞不滿道:「什麼嘛……吃飯和看男人是人類的天性,瑪麗說的果然沒錯。是吧勞拉?」

  錦書一哂。「對你來說大概不是。」

  事實是新任的指揮和首席顯然都不負眾望。紅裙子的首席小提琴指法嫻熟流暢,黑髮隨著身體的搖晃滑落到耳邊,她只是隨意一甩,瀟灑而率性。而指揮則既優雅又有激情,把內斂的才華用極有張力的形式表現出來,錦書能看出他受卡拉揚影響的痕跡。

  本次公演上半場是第七交響曲,下半場是皇帝協奏曲,都是錦書很喜歡的曲目。指揮和樂團配合的非常好,既有激情也不乏技巧,把音樂處理的極其豐滿華麗。最後那段反覆重複的旋律熱烈明快,聽眾彷彿都能隨著音樂盤旋飛昇起來。

  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時,台下靜默一瞬,才爆發了暴風雨似的掌聲。

  錦書看見,嘉音不太明顯的鬆了口氣,隨即笑靨如花。

  中場休息是二十分鐘。觀眾們紛紛起身去盥洗室。錦書看看時間,決定到後台去看望一下嘉音。傑瑞當然也要跟著去,於是把花束委託鄰座女生看管,兩人一徑溜進了後台。

  錦書僮年時也在這種新古典主義的音樂廳演奏過,很熟悉這種建築的內部結構,領著傑瑞很快就找到了休息室。因為他們倆都衣冠楚楚,並沒有受到阻攔。嘉音看見他們,很興奮的撲過來又說又笑,她的臉頰都激動的一片緋紅。

  下半場的鋼琴演奏者是個非裔女生。她表情淡漠沉著,指下旋律卻雍容大氣到極致,而且並不用看譜。錦書邊聽邊慚愧,覺得嘉音對自己實在過於溢美了。

  第五鋼琴協奏曲又名皇帝鋼琴協奏曲,本就是貝多芬作品裡最著名的一首,旋律豐滿悠揚,難度也十分之高。有幾段極快的和弦,錦書當年也是練了好久才練熟,因此深知來之不易,對那個非裔女生於是格外佩服。果然一曲終了之時,獲得的掌聲比上半場只多不少。指揮率領全體樂隊成員微笑著鞠躬,又與鋼協和首席特地握手致意。台下歡呼熱烈,蘭迪不得不反覆謝幕。錦書捅捅正在拍手的傑瑞:「快去送花!」

  傑瑞立刻抱著花跳上了舞台,把一大束百合風信子送到嘉音手上,又裝模作樣的送上一個吻手禮。嘉音沒見過傑瑞這麼正經的樣子,忍俊不禁,台下只當他們是情侶,歡呼起鬨更熱烈了。等到指揮過去親吻自己擔任橫笛手的女朋友時,霎時掀起了一個小高潮。

  走在散場的人群裡,嘉音裹著大衣,依舊興奮不已。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憑藉自己的能力,獲得如此多的矚目和歡呼。波士頓三月尚有春寒,但她仍然快樂的雙頰滾燙。錦書和傑瑞都為她高興,傑瑞甚至提議去喝一杯,被錦書嚴詞拒絕,理由是嘉音還是未成年人,飲酒違法。嘉音鬱悶不已:「其實再過一年我就成年了……」

  傑瑞很不給面子的大笑,說身為未成年人的嘉音都沒有完全的責任能力,只適合去麥當勞喝奶昔,酒吧是給他這樣的「大人」開的,引得嘉音怒而追打。傑瑞跳來跳去的躲閃,嘉音拿琴砸他的頭,砸了一下才覺得心疼,連忙打開琴盒在路燈下檢查,所幸並沒事。傑瑞摸著頭委屈道:「按照牛頓第三定律,我的頭和你的琴受力相等,你都不關心我……」

  嘉音翻了個白眼,把琴背回背上:「你的頭只有二十年歷史,我的琴可有二百多年呢!」她深深吸了口氣,正打算邀請錦書今晚住在自家別墅,就看到穿一身裘皮大衣的俞穎笑容可掬的款款走了過來。

  嘉音的表情立馬一僵,不動聲色的向前迎了一步,把錦書擋在身後。

  「公主!」俞穎走近,行了個淺淺的屈膝禮,笑意盈盈。「剛才的演出我看了,非常精彩!……」

  嘉音淡淡的一笑:「謝謝。」

  「她是誰?」在剛才俞穎行禮的時候,錦書就拖著傑瑞避到了一邊。傑瑞瞧著嘉音臉上淡淡的不耐和應酬的微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雖然在學習中文,可目前只學到「你吃了嗎」的寒暄程度。

  錦書聳聳肩,悄聲說:「大概是……有求於安妮的人吧。」

  嘉音和俞穎交談使用的是漢語,儘管是頗為標準的帝都口音,傑瑞還是不明所以。果然俞穎向嘉音表示祝賀之後,就問嘉音是怎麼加入樂團的,並表示自己也會彈鋼琴,可以友情參加演出。

  可你不是在史密斯上學麼?嘉音皺皺眉,剛想開口打消她這個念頭,轉念一想便改了主意,微笑著說:「我是參加的樂團公開招募,每學期會舉辦一次,雖然我們主要對本校學生招募,但也接受校外成員。如果你的琴彈得夠好,她們會同意你加入的。」

  俞穎急急的問:「誰負責新成員的錄取呢?」

  嘉音挑挑眉,把琴拿在手裡倒提著:「樂團團長、常任指揮和我。三個人投票多數決。」

  俞穎當下大喜,拜託她在投票的時候請一定多加關照。嘉音只虛應著。俞穎又與她寒暄幾句,看到安靜的等在一邊的錦書跟傑瑞,不由皺起眉頭:「他們是你的助理和保鏢麼?怎麼我們說話也不避開。」

  嘉音頓時怒了。她剛想出口反駁,看見錦書輕輕的搖頭示意,才嚥了一口氣,但語氣還是很冷:「俞小姐,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

  俞穎不以為然的挑挑纖細的眉。

  「這兩位都是哈佛大學的學生。」她看著俞穎臉色一變,「勞拉是在讀的研究生。」

  俞穎有一點尷尬,卻以為他們不懂漢語,因此並沒有道歉的意思,只跟他們打了個招呼。錦書站在陰影裡,又很巧妙的在自己的英語裡帶上了一點德語口音,因此俞穎並沒注意這是自己的同胞。她再次對嘉音表達了祝賀,表示了自己加入樂團的願望,以及對沈斯曄的委婉問候之後,終於姍姍離去了。

  嘉音很尷尬。她看見從燈下走出的似笑非笑的錦書,連忙道歉。「沒關係,」錦書輕笑,「這與你沒關係。」

  嘉音這才放了心,嘀咕道:「我就是不喜歡她那種紆尊降貴,真是的……」

  而且她為什麼願意跑到另一個城市來,只為了參加一個學生音樂社團?想到這裡,嘉音微微垂下睫毛,掩住了眸中的一絲冷。

  錦書聳聳肩,微笑著沒有說什麼。能與嘉音相識的,想必也是出身國內的大貴族家庭,對他們這些「平民」說話,紆尊降貴倒也不奇怪。還好嘉音並不與她一樣。儘管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她的生活環境與成長經歷卻完全與所謂的「貴族世界」絕緣。沈斯曄兄妹都沒有令她反感的高傲睥睨,她猜想這是她能毫無障礙接受他們成為朋友的原因。

  「其實我忘了告訴她,」嘉音忽地狡黠一笑,「當著全樂團演奏之後的投票,我作為介紹人是要迴避的哦。」

  錦書啞然失笑。她剛才與俞小姐握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那雙手的輕軟柔若無骨,指尖細膩柔滑,絕不是常練琴的手。她練琴二十年,手指雖然還纖細挺拔沒有走形,可也決不是西方騎士故事裡總是讚美的那種「五歲孩童似的小手」了。

  「安妮,」錦書感嘆說,「你也變得很狡猾了。」

  嘉音奸笑。「謝謝,近墨者黑。」

  錦書笑得彎了腰。她們剛才的對話用的仍然是漢語,傑瑞茫然不知所以,完全不知道剛才一來一去的機鋒,看見錦書樂不可支,好奇道:「勞拉你笑什麼?」

  錦書笑著搖頭。

  錦書與嘉音告別,傑瑞開車載著她走了。嘉音目送他們離去,才想起來應該挽留他們留宿的,不由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頭。

  司機在停車場那邊等她。嘉音並不想在學校裡顯山露水,連註冊學籍都用的是英文名字,知道她身份的人除了校長等幾個人寥寥無幾,保鏢等人向來也只是遠遠跟著。剛才俞穎那個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屈膝禮,卻引得不少路人側目,讓嘉音不由得有些鬱悶。好在今天的演出大獲成功,嘉音拂走那些不快的情緒,仍然覺得心情極好。

  這時候燕京大概是上午九點半,只可惜倫敦正是半夜,不好給哥哥打電話報喜的。嘉音背著琴盒,在玉蘭花林下翩然而行,只覺得自己插一雙翅膀就能飄起來。

  這種好心情,甚至在聽到背後一聲嬌吼:「沈嘉音!」的時候,都沒有減少。

  嘉音笑眯眯的回過頭,後面一個跟自己個頭差不多的女孩子正朝著她跑過來。她一站定,就含著眼淚指責說:「你不就是想羞辱我才這樣做的?我和我媽媽哪裡對不起你了,讓你這樣對我?要不是你跟我搶,我怎麼會選不上?」

  嘉音靠著路燈,但笑不語。姚寶如被她這種態度激怒了,跺腳道:「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有個公主的頭銜麼?我還不稀罕呢!」

  嘉音笑意加深,餘光看到自己的保鏢已經走了過來,才微笑著緩緩說:

  「對不起,你是哪位?」

  姚寶如的臉刷的紅了。她氣得渾身發抖,一把抓住嘉音的風衣領子,剛想朝她臉上大吼「裝什麼糊塗」,自己忽然被一雙鐵鉗一樣的手拖了開來。

  「什麼人?!」

  保鏢毫不留情面的拖開姚寶如。嘉音安靜的倚欄而立,沒有制止的意思。姚寶如大怒,拚命掙紮著大哭大鬧:「你們都欺負我——有什麼了不起——」

  嘉音示意保鏢鬆手。姚寶如看看敵眾我寡,恨恨的說:「沈嘉音你等著,看我不去找爹地給我報仇!」

  嘉音挑挑眉:「悉聽尊便。」

  姚寶如一跺腳,哭著跑走了。嘉音不再看那嬌柔的踉蹌背影,轉身走向停車場。

  被寵壞的小孩。

  「真對不起,你爹地,也是我父親。」



24.北國之春

  姚寶如的確去找皇帝哭訴了。皇帝最寵愛他的寶貝女兒,聽了她一番添油加醋的控訴,未免心中不悅。但念及嘉音年幼體弱,心又軟了,因此只打電話警戒遠在倫敦的次子,主題是嘉音年紀小不懂事,身為兄長應該多管教她云云。

  沈斯曄早就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不動聲色的恭謹聽完,就掛了電話。當了三個月皇儲,他現在練得涵養越來越好。

  但還是打電話去問候嘉音。嘉音聽了只是一哂。

  「她沒有被錄取跟我有什麼關係。」嘉音坐在別墅窗檯上,眺望著遠處教堂高高的塔樓,曼聲說,「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別人跟她競爭。她想玩樂團不過是一時起意,自己失敗了反倒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實在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

  沈斯曄微笑:「嘉嘉,你好像很高興。」

  「是呀!」嘉音從窗檯上跳下來,回到沙發上窩著,把腳搭在茶几邊緣上,「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沈斯曄笑:「為什麼?」

  「也許是找到了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方法?」嘉音咯咯笑,「總之這讓我覺得大家喜歡我不只是因為我的身份,當然也有小出一口氣啦。我考樂團之前就知道她也在申請,現在可不是一石雙鳥麼?」

  沈斯曄緊握著話筒,放心的吁了口氣:「你開心就好。」心底卻漫起一絲苦笑。

  他知道的遠比嘉音要多。而那個女孩子——或說,他的異母妹妹,其實與嘉音頗有相似之處,不管是容貌還是愛好性格,她們幾乎像是一面鏡子的兩面。像這次,嘉音既然對參加樂團有極大興趣,那麼姚寶如也想著志在必得,實在並不意外。

  嘉音不肯正視自己與最討厭的人相似這一事實,她憋著一口氣想做得更好。但在他看來,她們實在很像。連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選擇出國唸書都是如此相似,儘管最後的選擇結果雷同。這一點頗為微妙,或許其間夾雜了別人的意志,好讓兩位皇族少女的形象和經歷看上去儘量靠攏。但這對他而言實在並不重要,他需要顧及的只是妹妹而已。

  沈斯曄不以為意地一哂,起身去開電腦。又到與錦書聊天的時間了,這段時間他總是特地留空。錦書的生活非常規律。她每天早上八點半到實驗室,幹活到十二點四十,然後邊吃飯邊瀏覽網絡直到一點半。沈斯曄便趁這一小時難得的時光與她聊天。

  忙於畢業論文前期準備的錦書偶或向他抱怨實驗的複雜,他便安慰她大家都是一樣崩潰。沈斯曄近期一直被公務纏擾,他的論文直到現在還如一團亂麻。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在齊心協力的吐槽時間裡,幾乎成了無話不可以談的好朋友。大概是精神波相當一致,聊天非常愉快,不過令他少許遺憾的是,討論話題往往未免過於理性。

  完全蕩漾不起來的理性。

  嘉音並未把皇帝的話當作一回事,照舊每週去與樂隊排練。四月底又有一次公演,嘉音仍然擔當首席,只是指揮換成了位三年級女生。這次公演打開了嘉音首席生涯的新局面,因為那天有一位著名的音樂批評家也去聽了音樂會,回來就以謹慎的口吻寫了一篇讚美文章。此後樂團演出的售票情況變得更加好了。

  嘉音樂在其中。母親很贊同她的行動,祖母雖然沒明確的公開表示贊成,但從姚寶如此後再也沒有來找過她的麻煩一事,也隱約可見太后態度的端倪。

  沈斯曄對妹妹變得更開朗的事實十分樂見其成,當然更加支持。皇帝在那次衝動之後似乎有所冷靜,態度溫和了些,他一概坦然受之。轉天收到了錦書發來的現場照片,頓覺雙喜臨門。若非自己也忙於學業,否則一定是要來看演出的。

  只不過因為忙於排練,嘉音不得不減少了去錦書那裡蹭飯的次數。等到四月公演終於結束,她鬆下一口氣去錦書她們公寓時,才訝然發現,錦書居然在打包收拾行李。

  「我哥哥要結婚了。」錦書拉上她藍牙行李箱的拉鏈,起身急了些,頓時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扶了扶牆才站穩。嘉音連忙扶著錦書坐到沙發上。「導師還派我去英國替他參加一個年會。」

  嘉音的眼睛頓時閃閃發光。錦書當做沒看見。「在牛津。」

  晚上沈斯曄在MSN上問她:「有沒有時間來劍橋玩?」

  錦書叼著面包,邊給主辦方寫確認信邊回覆他:「只怕很懸。」

  沈斯曄只好說:「那好吧。不過這個季節歐洲都有雨,你要記得帶傘。」

  錦書心裡一暖,笑著回覆:「知道了啦。」

  ※※※※※※※

  錦書拖著箱子走下波音飛機的舷梯時,慕尼黑的天上正在下著濛濛細雨。她抽出為倫敦之行特意準備的雨傘,得意之餘,想想後天的婚禮,心裡未免有些擔心。

  好在婚禮舉行的那個早上,天氣就放晴了。野花開的也更為明豔,風裡帶著一點濕意。大氣能見度極好,風清云朗,從她的臥室窗口,甚至能清晰的看見遠處一碧如洗的連綿峰巒,景緻幾可入畫。

  因為新娘家信奉新教,婚禮便在本地教堂舉行。婚禮之後,親友們會到新郎家的花園裡舉辦露天午餐會。她爸爸已到海牙任職,這次回來便住在當地的酒店裡,沒有如新年時住在兒子家。錦書從昨天就開始手忙腳亂,幸好堂姐何凌波也千里迢迢的趕來,一來就接手了婚禮大總管的職位,否則她自己真是應付不來。

  早上七點。何凌波穿一身精幹的云藍色定製套裝,坐在起居室半人高的的酒櫃上,翻著手裡的冊子,和錦書做最後的核對。

  「車隊。」

  「已經聯繫好了,等我們通知就可以出發。」

  「戒指。」

  「在哥哥那裡。」

  「記得到時候把戒指盒給女方那邊的孩子拿著。」

  「……好的。」錦書趕緊拿出便簽本記下。

  「餐具,桌椅,陽傘。」

  「都擺好了,在花園裡。」

  「自助餐的飯菜水果飲料。」

  「在廚房裡,昨天就準備好了,需要保持新鮮的幾種到時候會有餐館送過來。」

  「要分發的糖果禮物。」

  「在二號車裡,昨天都已經分成小包裝了。」

  「禮服。」

  「……哥哥在穿。」

  「總算差不多了。」何凌波如釋重負的合上本子,從酒櫃上一躍而下,十二公分的Jimmy Choo高跟鞋穩穩落在地上,看的錦書一陣膽顫心驚。莫非她堂姐並不是在華爾街投行工作,而是一位雜技演員?

  何凌波注意到了錦書敬畏的眼神,納悶道:「看什麼?」

  「……沒事。」錦書趕緊轉移話題,「我從來沒想到婚禮會這麼複雜啊。」

  何凌波聳聳肩,把本子塞進鱷魚皮手袋。「阿天這回還是簡單的,真要講究起來,那才能把人煩死。其實要我說,舉辦的盛大一點也好。」

  錦書搖搖頭。「我覺得這樣就很好,和自己家人在一起,又輕鬆又自在。有太多不認識的外人參加,要是我就會緊張死了。」

  何凌波盯著錦書,半晌才嘆著氣搖頭:「你還小,不明白。」她看著自己尾指上的小鑽戒,只是一瞬間的恍惚。「阿天,你穿好了沒有?快八點了別磨蹭!」

  何江天應聲而出。錦書看著他身上一本正經的燕尾服,撲哧笑起來。

  「……別笑,有什麼好笑的?」何江天有點尷尬,臉上泛起淡淡紅暈,責怪的瞪了錦書一眼。準新郎今天氣色非常好,精工製造的黑色禮服越發顯得他豐神如玉,俊朗無儔。錦書笑眯眯道:「沒笑你,笑你這身衣服。」

  「這個領結太緊了。」何江天皺著眉頭說,「凌姐,能不能鬆一鬆?我怕待會在聖壇上心情一激動,被這東西給當場勒死。」

  錦書大笑。何凌波過去幫他調整領結,百忙之中還接了個準新娘家的電話。「唐家通知說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何凌波掛了電話,對在一邊無所事事的錦書說,「小錦快去換你的衣服。」

  錦書今天的工作是女儐相。主要任務就是幫新娘在必要的時候拿捧花,以及在午餐會的時候招待客人。唐家很體貼,事先問好了錦書的衣服號碼,做好了兩套禮服送過來。錦書站在鏡子前,好不容易穿上那條層疊的白綢蕾絲花邊長裙,把頭髮挽起來套上花飾,又戴上紗質長手套,頓覺自己彷彿一頭白雪怪獸。

  何凌波對這件衣服的品味不予置評,但對唐家的體貼周到大加讚揚。

  「肩寬,腰圍,衣服號碼剛剛好。」何凌波圍著錦書看了一圈,嘖嘖讚歎。「連你胸部平坦的事實都考慮周全,阿天真是找了個好岳家。」

  錦書的臉綠了。

  「八點十分。」何凌波看一眼時間,站起身,躊躇滿志。「那麼,現在開始。」

  她打電話叫了車隊過來,派車去接酒店裡的何家父母和雙方從外地趕來的親友們,又打電話與唐家再次確認。等到轎車開到門口,何凌波撣撣身上莫須有的灰塵:「阿天小錦,跟我上車!」

  司機是何江天的一個朋友,今天來友情客串的,看見他這身傻瓜打扮,頓時哈哈大笑樂不可支,被何凌波一個凌厲眼神掃過去,嚇得立刻住了嘴。何江天看著前排仍然不斷接聽電話頤指氣使的堂姐,苦笑著跟錦書咬耳朵:「凌姐越來越有女王范兒了。」

  錦書深有同感的點頭。

  舉辦婚禮的教堂就在隔壁街區。這座教堂還是巴伐利亞王國時期的建築,門庭高廣莊嚴,玫瑰窗精雕細琢,拱形券頂高聳直入湛藍云天。錦書的攝影惡癖又發作了,抓著卡片機哢嚓哢嚓拍照,直到何凌波過來拖走她為止。

  「說不定茜茜公主也來過這裡……」錦書提著沉重繁複的裙襬,亦步亦趨的跟著堂姐,小聲嘀咕道。

  「誰?」何凌波隨即反應過來,「哦,你說的是奧地利的伊麗莎白皇后。」

  錦書點頭:「是啊多浪漫……」

  何凌波不以為然的一笑。「那個傻女人,為了所謂的愛情,背井離鄉跑到維也納去受苦,丈夫又不忠,兒子死的又早,最後自己還死於刺殺,有什麼好浪漫的。」

  錦書鬱悶道:「……凌姐,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何凌波揚眉,沒有說話。

  婚禮在九點鐘準時開始。瓦格納《婚禮進行曲》悠揚舒緩的旋律裡,新娘挽著父親的胳膊一步步走向聖壇,何江天正站在那裡等候。兩側座位上的來賓則紛紛起立致意。錦書捧著一束白玫瑰花,跟在新娘和牽面紗的小花童身後,覺得既新鮮又好玩。

  新娘唐嫣的婚紗和錦書的禮服是同一套,卻比錦書的裙子還要紛繁複雜。她半低著頭一步一步小心的走著,螓首微垂,隔著幾層白紗仍能看到精緻優美的背部曲線,裙襬散開如一朵優雅的馬蹄蓮,面紗輕盈如霧。

  新娘走到了聖壇下。父親鬆開她的手,親吻自己的女兒。何江天在這時快步走下來,唐父鄭重的把女兒的手交在他的手裡。錦書上前接過唐嫣手裡的捧花時,看見唐家爸爸眼裡閃著淚光。何江天臉上有淡淡的緋紅。他對岳父鞠了一躬,隨即牽起新娘的手,走上台階。

  披著紅衣的神父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為新婚夫妻祝福。拿著戒指盒子的嬰兒被抱上來,小男孩黑亮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眼前一臉嚴肅的大人們,看到錦書懷裡的鮮花,伸出。眾目睽睽之下,錦書無奈,只好從花束中抽出一朵玫瑰,掐去刺遞給小寶寶。結果小傢伙接過花,居然還拿著纖長花莖去碰錦書的臉,樂的咯咯直笑。

  這時候婚禮宣誓開始了。神父對新人依次詢問誓約。

  不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貞,直到離開世界。

  錦書目不轉睛的看著這一過程,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她覺得胸中有一種感動的情緒在奔流。她悄悄轉頭看了一眼,看見自己母親和唐家媽媽都在擦拭眼角。

  午餐會開始的時候,錦書換了一身桃紅的套裙,顏色喜慶之極,人面衣服相映紅,只是被燦爛陽光一曬就開始熊熊發熱。來午餐會的客人除了兩邊的親友,還有何江天和唐嫣的同事同學,一時很是熱鬧。何凌波忙碌的要死,錦書也被她使喚的團團轉一頭汗,等到餐會過半,才終於撿了個空閒去吃點東西。

  何江天這時已經換了身日常的西裝,唐嫣也換上了正紅色小禮服,容顏嬌俏可人,很難想像這樣的美人居然是做大型機械設計的。錦書拿了個杯子倒了點橙汁,笑眯眯走過去:「祝哥哥嫂子百年好合!」

  唐嫣臉一紅。何江天看著自己老婆風姿如玉,不光是眼珠直連魂魄都快被勾出來。錦書促狹笑道:「哥哥看你都看傻了哦。」

  唐嫣紅著臉嗔道:「你就開玩笑吧,等你也結婚的時候,還不知妹夫該怎麼傻看你呢。」錦書不以為意,依舊笑嘻嘻的搖晃著杯子:「嫂子想的也太長遠了~」唐嫣新婚嬌羞,不便和錦書計較,只白了她一眼,鬆開挽著丈夫的手拖住錦書:「走,我去給你介紹我家人。」

  錦書就乖巧純良的微笑著,和唐家長輩們一一打招呼。她把本性偽裝的很好,身上還掛著頂級名校的金色光環,唐家人無不很喜歡她。唐夫人親熱地拉著她的手,仔細問過她的年齡學校專業,越看越是喜歡,只恨不得她是自己的女兒。

  唐夫人慈愛的看著錦書,拉著她的手嘖嘖讚歎。「小錦有男朋友了沒有?」

  錦書差點把一口橙汁噴出來,尷尬道:「……哦呵呵還沒有。」

  唐夫人便熱心的要給她介紹幾位青年才俊。錦書訕笑著,應付了幾句,找藉口溜走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25 AM

25.意料之外的重逢

  婚禮結束次日,錦書就起程前往英國。

  從慕尼黑飛越英吉利海峽,幾乎只是聽幾首歌的時間。飛機很快降落在倫敦機場,錦書坐巴士去劍橋鎮,一路看著熟悉而陌生的景色,只覺得滄海桑田。

  「小姐是第一次來英國?」胖胖的司機和善的問她。錦書搖搖頭,仍然貪婪地瀏覽著飛馳而過的英格蘭風光:「……不,我在這裡出生,八歲才離開。」

  久違了,真的是久違了。

  負責接待參會者的是一位中年紳士。他看了錦書的請柬和約瑟夫教授的介紹函,抬起頭微笑著說:「歡迎來到牛津,這是你的房間鑰匙,你會與另一位來自瑞士的女士共用同一套房間。」錦書道謝接過。那位紳士又和藹的提醒她:「這個季節經常下雨,如果出去請記得隨身帶雨傘。」

  錦書回頭粲然微笑:「好的,謝謝您。」

  這次會議由牛津大學主辦,世衛組織和國際紅十字會也派員參會。參會的專家學者約兩百人,都來自世界各地的研究機構,其中不乏泰斗級人物。約瑟夫教授本來要親自參加,結果實驗室裡臨時走不開,正巧錦書請假要來歐洲,教授便把這個機會給了她。

  錦書自知年幼德薄資歷尚淺,誠惶誠恐的推掉了代為宣讀參會論文的工作,把導師的論文交給主辦方,就準備就此只當一個小透明學生。大學為參會者準備的是空閒的學生宿舍。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同住者還沒有來,錦書把自己的行李放下,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準備去帝國駐英大使館辦理手續。

  她到達大使館是午後兩點。何麓衡以前曾在此工作數年,錦書對這裡很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還都是原狀,那棵梨樹卻早已經超過合抱之圍。

  她父親幾十年公務生涯裡唯一一次「以權謀私」,便是這棵樹。錦書出生後第一個春天,當時的帝國駐英商務參贊何麓衡大喜過望,在主樓前花園裡栽種了一棵來自故園的梨樹,以紀念女兒的出生。時隔二十四年,錦書看著這棵茂密濃蔭的大樹,童年時光頓時浮現起來,讓她很是感慨。世事如煙,所幸的是家人都還安好。

  辦事大廳裡人不少,錦書排了半天隊。為她辦理手續的是一位年輕的文員,錦書把自己的護照遞上,那位文員眼睛一亮,抬頭問道:「是何小姐?令尊是國際法院法官?」

  錦書有點詫異的點頭。

  「大使之前囑咐我們,等何小姐過來就告訴她。」

  「……是哪位?」

  「程斐。」

  錦書恍然大悟。程斐以前是她父親的同事,雖然黨派立場不同,私人交情卻很不錯,這次大概是何麓衡打了電話拜託老朋友照顧女兒。錦書對這座樓內部相當熟悉,儘管已經多年不曾踏足。大使館後面就是官邸,她幼年就生活在這裡。沿著樸素的樓梯一路上去,錦書走到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門口,抬手輕輕敲門。

  「請進。」

  錦書推門而入,笑的純真可愛:「程阿姨?」

  「小錦是你?」程大使本來在伏案工作,看見錦書後非常愉快,「什麼時候來的?來坐下吧,喝不喝水?阿姨這裡有從國內帶來的綠茶!」

  錦書對這位程阿姨的印象就是快言快語,多年過去了也沒有變。她笑眯眯地坐下,雙手接過程阿姨遞過來的一杯綠茶:「謝謝阿姨,我今天剛到。」

  程阿姨在她身邊坐下,細細端詳著錦書,感慨萬千:「眨眼功夫,都長得這麼大了……我記得我跟你爸同事的時候,你才六七歲,天天被你媽媽帶著去練鋼琴。」

  錦書笑:「不過程阿姨還是那麼年輕呀。」

  「怎麼可能?我還擔心你第一眼認不出來我,那時候我才三十幾歲,現在都是老太婆了。倒是你媽媽,一點都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錦書有一點訝異。「您最近見過我媽媽?」

  「你爸爸去上任之前,來看過我們這些老朋友。沒想到同學裡現在過得最自在的是他,我們這些人,還都在泥潭裡摸爬滾打……算了不跟你小孩子說這些。你要在這裡幾天?」程阿姨熱心的說,「抽時間去阿姨那裡吃頓便飯吧。」

  「可能沒時間呢。」錦書躊躇道,「而且阿姨您工作那麼忙,還是不麻煩您了……」

  程大使很堅持,錦書推辭不過只好答應了,又再三道謝。程阿姨又與錦書聊了一會,問她學習怎樣,在美國習慣與否;她無意瞥一眼座鐘,詫異道:「這都三點了?」

  錦書忙道:「阿姨您還有事要忙,我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沒什麼大事,」她安撫的拍拍錦書的手。「就是皇儲要來大使館視察,慰問我們這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麼,沒事。這會他大概還沒來,等他來了之後使館大門可能會暫時封閉,你要有急事,就趕緊先出去吧。」

  錦書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沈斯曄可沒說過他要來視察,她也沒提過具體哪天到英國,那今天這件事,未免也太巧合了。假如真的是巧合,連錦書這樣的純粹的唯物論者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瞬間甚至覺得難道這就是所謂猿糞?

  錦書想了想,覺得還是立刻走為上策。她可不想毀掉自己的平靜生活。可是天不遂人願。她走到大廳,卻剛好與迎面而來的沈斯曄迎頭碰個正著。

  沈斯曄身後跟著一群記者攝像師,因為天氣陰沉,旁邊還打著燈光。這時工作人員們已經集合過來,還有些正在這裡辦手續的人也聞聲而至,一時大廳裡很是熱鬧。沈斯曄溫和的微笑著與使館工作人員握手。程大使代表使館全體工作人員向皇帝陛下表示問候,新任皇儲則對辛勞工作的外交人員們表達皇帝的敬意。期間閃光燈不斷閃耀,還始終有攝像機在旁邊運作。

  錦書把自己悄悄向人群後藏了一點。

  但人算不如天算,沈斯曄與使館工作人員們寒暄完畢,就有一位外交官建議他也與在場的華僑華人留學生們握手留念。錦書暗暗腹誹,但沈斯曄認真的聆聽完,微笑著同意了。頓時現場氣氛十分熱烈。

  錦書擠在人堆裡,無可奈何的看著沈斯曄一路走過來。別人都在努力向前擠,她卻恨不得抱頭蹲下。身邊的年輕女孩子們各個興奮的臉頰飛紅,身邊一片歡騰,錦書默默祈禱自己變成小透明,但那人還是順順當當的走過來了。

  錦書無聲的嘆了口氣,認命的抬起頭。目光交匯的瞬間,沈斯曄一直溫文從容的眉宇間終於露出一絲驚訝。或許是握手時間長了幾秒,攝像師們看出端倪,跟過來拍照。沈斯曄的笑容有意無意地變得格外明朗,錦書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

  幸好沈斯曄最後還是鬆開了手,但其間閃光燈也早已閃過好幾次。

  折騰良久,他殿下終於撤離大使館。程斐率眾恭送回來,看見靠在牆上沒精打采的錦書,驚道:「小錦怎麼了?」

  錦書無力的搖頭。等到過了幾分鐘,收到約她吃飯的短信的時候,她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正想著怎麼回覆拒絕,居然又有電話過來。

  錦書瞪著手機,真恨不得沿著信號過去把那人揪出來問問他到底想幹什麼,手機卻一直不屈不撓的震動。她嘆了口氣,按下接聽鍵。「……您好。」

  沈斯曄愉快的說:「錦書,是我。」

  錦書說:「殿下。」

  「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實在是太巧了!」

  「是啊。」

  「要不是親眼看見你,我都不敢相信。我這是第一次來大使館,居然就能遇見你,我以為你還在德國呢。」

  「哦。」

  「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出來吃頓飯怎樣?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中餐館!」

  「謝謝,不過我大概沒時間。」錦書說,「我明天就要開始參加會議。」

  「還有謝謝你上次發給我的照片,嘉音的演出我沒能去參加,多虧你的照片,我才知道那時候是什麼樣的——」

  「不客氣。」

  聲音裡的亢奮低下去了。他默然片刻,才低聲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錦書淡淡地回答:「沒有,您多心了。」

  「我知道那時候失態了。」沈斯曄有點沮喪,「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太高興了……」

  「哦。」

  沈斯曄忽然說:「何錦書,你是不是討厭我?」

  錦書反倒一怔:「呃……」

  「你對別人都那麼和氣,我和嘉音還不是一樣,你對她那麼照顧,為什麼就對我一個人不假辭色?」沈斯曄控訴道,「你這是對我的歧視!身份歧視!」

  「我哪有……」

  「總之,你要是不討厭我,我們就一起出去走走。我就在劍橋,這麼近的距離,你有時間隨時都可以。」

  「喂,那個……」

  「就這麼定了,晚上我再聯繫你!」

  啪的一聲,電話掛了。

  錦書到最後也沒明白自己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那人以退為進,反倒把她心理防線擊倒了。她心思恍惚的回了牛津,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暗自嘆了口氣,錦書收拾了一下心情和表情,推開門。

  「你好,年輕的小姐,我是世衛組織的工作人員。很高興能夠與你共住一個房間。」

  一位頭髮花白、戴金絲邊眼鏡的女士從沙發上起身,微笑著向錦書伸出手,用流利的英音問候。錦書對前輩們向來都很尊敬,連忙含笑說:「您好,我來自哈佛大學醫學院。您叫我勞拉就好。」

  「好的,勞拉,」女士微微一笑,「你可以叫我克拉莉斯,這是我的名片。」

  錦書禮貌地雙手接過來,低頭看時,那張素淨的名片上只印了這麼一行黑字:

  Dr. Cloris Shen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Office:41-03718062-6814

  「這個好像是我爸的初戀,好像都想要結婚了,後來不知怎的又沒成……」

  蘭迪在去年感恩節時隨口說的話,電光石火般炸響在錦書耳邊!

  錦書被這個事實炸的驚駭不已,顫抖著抬起頭看著對面這位女士。她大概六十歲上下,短髮整齊的梳在耳後,一雙眼睛裡是閱盡風波的從容寧和,氣質優雅淡泊,衣著卻十分樸素。忽然意識到這樣盯人十分失禮,錦書連忙收回目光。「我還是在讀的研究生,所以沒有名片,真不好意思……」

  克拉莉斯寬容的笑笑:「沒關係,我在六十年代讀博士時也沒有名片。啊,我與你還是校友呢,我也是在哈佛讀的博士,只不過當時學習的是生理學。」

  年齡對,經歷對。錦書默默想,一天之內兩次遇到意料之外的人,也算小概率事件了,她要不要去買彩票?

  「勞拉,你是代替你的導師過來的?」克拉莉斯微笑著問。

  菜鳥身份果然被識破了,錦書很慚愧。「是的,我的導師沒有空閒時間,所以就派我過來替他向會議提交論文。」然後她才看見,克拉莉斯的左手小指上戴著一枚素金戒指,心裡又是一抖。

  克拉莉斯頷首表示理解,她沉吟一會,問錦書:「你的導師是誰?」

  錦書幾乎是戰戰兢兢的盡力保持著表面平靜,「是埃德加?約瑟夫教授。」

  克拉莉斯沉靜的眼裡果然掀起一絲波瀾!錦書這時只恨不得立即變身鴕鳥。但她很快就恢復了沉著,只是微微一笑:「我在哈佛讀書時,曾經和他在同一個實驗小組工作,還一起去過忻都。他是一個研究學問很認真的人,你跟著他,想必能學到不少書本以外的東西。」

  錦書只能點頭。這時沈斯曄打電話過來,錦書宛如抓住了浮木,連忙出門去接電話,得以逃離這讓她尷尬不已的語境。沈斯曄約她到牛津校園裡某家小店喝咖啡。她回房間拿包,克拉莉斯看她對鏡穿衣梳頭髮,一笑:「你男朋友來了?」

  錦書說,「……不是,只是一個認識的人。」



26.劍鋒


  五月初的英格蘭氣候溫和。錦書把外套抱在胳膊上,慢悠悠走在這所有七百年歷史的校園裡。

  她父親曾在這裡做過訪問學者,對這座悠久而美麗的校園唸唸不忘,只可惜一雙兒女都沒有來這裡讀大學。何江天在德國學民商法,兩大法系之間的鴻溝即使近年逐漸淺了,也不是能輕易跨越的,更何況還有執業資格的限制;而錦書在美國唸完高中,更是順理成章的留在那裡。

  但她爸對牛津的執念依然很深,甚至連聽說錦書要到這裡參加會議,都會十分高興。錦書從小就聽父親講述這裡的建築風情,這時把記憶與現實一一對照,也有不少樂趣,因此不自覺的走了就慢了些。等她找到目的地,天色已經半暗。

  進門就有濃郁的咖啡香,沈斯曄微笑著站起來,為錦書拉出椅子。他的表情十分誠摯,倒讓錦書無可奈何。她本以為自己會覺得拘謹,但是經過白天的崩壞,她很難以對待儲君的態度去看眼前的人。飲料很快就送了上來,錦書用麥管吸著水,看沈斯曄毫不手軟的向他自己的咖啡裡加糖,忍不住職業精神發作,皺眉說:「你這樣會得齲齒的。」

  「沒關係,」沈斯曄咧嘴一笑,向錦書展示他雪白鋒利的牙齒,「我刷牙很認真。記得吧?」

  錦書只好無語。

  店裡已經亮起了並不十分明亮的燈光。周圍座位上的人們聊得十分投機,讓這所不大的咖啡館充滿了學術沙龍的氣氛。錦書在這樣的環境裡,竟然也就不由自主的放鬆了警惕,看著窗外的暮色之城,心情有一點飄忽,但卻絕非不快。

  「……錦書?」

  錦書沒有聽見,仍然含著麥管望著窗外。一縷黑髮從她耳畔垂下來落在臉側,平添了一份柔弱清麗。沈斯曄看的心曠神怡,但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只好戀戀不捨的親手打破這一刻和諧氣氛。「錦書?小錦?」

  聽到自己的乳名,錦書終於回過神。沈斯曄不待她說話,搶先舉起一本書:「我有幾個醫學上的問題需要請教你!」

  ……

  一個半小時後。

  錦書連連咳嗽,喝了幾大口水還是覺得口乾舌燥。沈斯曄若無其事,笑眯眯的說:「再幫你點一杯水?」他招手叫侍者過來,又點了一杯蘇打水,順便點了兩客鬆餅。

  「我餓了。」他笑。等到鬆餅上來,沈斯曄親手抹上果醬遞給她。錦書接過來咬了口,臉頓時皺了起來:「……好甜。你果醬抹太多了。」

  沈斯曄卻吃的很開心:「我覺得很好啊。」他對甜食的接受度一向很高。錦書沒有浪費的習慣,可這點心委實糟糕。她勉強咬了一口就不得不放在了一邊碟子裡。看見沈斯曄露出吃飽的滿意神情,才委婉但沒好氣地問:「你怎麼想知道這些?」

  「因為我最近對法醫學忽然很感興趣,想做一點研究。」沈斯曄愉快的一推眼鏡,「但我對醫學瞭解實在不夠,所以就來請教你。」

  錦書暗中翻了個白眼,假笑道:「你太謙虛了,我覺得你對解剖學的瞭解不比我少。」

  「我讀過幾本中文的教材。」他笑著承認,「讀了很久。」

  「那也不容易。你沒有實踐經驗,有些東西不是靠圖片就能明白的,單純看書就能瞭解到這個程度,真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沈斯曄笑:「我沒有實踐的機會啊。你讀本科的時候是不是解剖過很多屍體?你們醫科生對什麼血腥暴力場面都不在乎吧?」

  「怎麼可能!」錦書一哂。「你沒有親自解剖過屍體,根本不能想像一開始那種可怕的體驗……當然後來已經沒感覺了,我可以坐在解剖台邊吃夜宵,還是澆了番茄醬那種。」

  沈斯曄大笑!「我朋友曾經幹過考古。」他笑完了才說,「據他說一開始挖掘古墓也非常緊張,摸什麼都要帶上手套,可是到最後已經淡定到能直接用手拿棺材裡的骨頭。」

  「可見世事相通。」錦書也笑起來。於是氣氛變得輕鬆了許多。錦書喝著水瞎猜,「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在學什麼,大憲章?權利法案?」

  「都對。」沈斯曄頷首,「主要是行政權與議會之間的權力分配,當然我也在研究英國的君主立憲制,畢業論文就是這個方向。下周馬上就要開題了。」

  「你為什麼要提醒我?」錦書頓時鬱悶了,「真是想起來就抑鬱……」

  「我以為你這種學術達人不會愁論文。」他笑。「你將來是準備留校?」

  錦書微微嘆了口氣。「我總得先通過答辯。不過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回國做研究。」

  沈斯曄若有所思地頷首。

  「雖然有時候累得像條死狗,不過我還是很愛醫學的。」不顧他半好笑半驚訝的目光,錦書把空杯子裡的冰塊倒進盤子開始擺弄。「你猜這是什麼?」

  沈斯曄凝神看了片刻:「DNA雙鏈螺旋結構?」

  錦書嘀咕道:「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沈斯曄是個罪案劇迷,據他自稱收藏了幾乎所有的相關劇集DVD。似乎一旦對某一領域有了興趣,他就會鍥而不捨地認真研究下去。唯一讓錦書稍稍平衡的是,他的藝術造詣固然很高,卻對西方音樂美術都興趣平平。據他自陳,他寧可聽京戲。

  錦書大感興趣,攛掇他唱一段;沈斯曄似乎從不知臉皮薄是何物,於是也不推辭。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算就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他唱的是《失空斬》。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桌面打著拍子,因是清唱,他的聲音不高,在些微嘈雜的人聲裡卻是清楚如洗。「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東西戰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的先生!」

  抬起頭,沈斯曄眼底似乎隱約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閒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不待錦書有何反應,沈斯曄已笑著起身:「我去隔壁買點東西。」過了幾分鐘,他拎著個紙盒回來,低頭含笑看進錦書的眼:「吃吧,黑森林蛋糕。我總不能就請你喝點水。」

  那天他們聊得很晚。錦書回去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十點,是沈斯曄把她送到了樓下。錦書走進大廳,回頭時還能看見沈斯曄站在原地看著她。路燈下,他的挺拔身姿堪比樓下的雪杉樹,她看見他的眸子裡映照著清澈悠遠的一點光。

  ……這是什麼感覺?

  錦書躺在黑暗裡,默默地捫心自問。沈斯曄絕非紈袴,他們的交談天南海北,但不可否認非常愉快。都是廣泛閱讀知識廣博的人,就某個話題聊起來,往往能有「知己」的心有靈犀。拋去他的身份不提,他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很好的聊天對象。

  「你目前的追求是什麼?」她記得沈斯曄如此問。而她也坦誠相告:「格物獎。」

  格物獎是皇室出資設立的自然科學獎項,獲獎者須在三十五歲以下。已經有三百年歷史的獎項既有豐厚獎金又是至高榮譽,錦書自然覬覦已久。「你呢?」

  沈斯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嘴角一挑:「我?或許是試著學習成為好的統治者吧。」

  ……既然是諧謔,那她也開個玩笑好了。

  「祝殿下成為一代明君,享六宮粉黛,擁無限江山。」她似乎隱約看見對面男人的嘴角微微一抽,倒是真心說出下面這句話:「如果我有幸獲獎,希望那時頒獎者已經是你。」

  格物獎的頒獎者是皇帝。沈斯曄挑挑眉,笑著舉杯:「那麼共勉。」

  ……諸如此類既扭曲又正經的話題。但也僅此而已。

  錦書這樣暗示著自己,慢慢睡著,並沒有什麼人來入夢。

  會議議程果然安排的很滿。即使錦書只是抱著筆記本在台下聽,也覺得很累很累,一天下來,尾椎骨都好像要裂紋。加上她整個白天都在全神貫注的聽報告,到了晚上,只覺得身心俱疲,因此婉拒了沈斯曄好幾次邀約,不過倒是偶遇了幾次。

  有一次沈斯曄甚至想把午飯送到錦書聽講座的會場,氣得錦書立即婉言謝絕。她對於被爆花邊新聞可半分興趣都沒有。雖然失去聊天的機會有點可惜,不過還是算了。

  反正在網上也不是不能聊。錦書自我安慰地想。

  然不論如何,錦書很佩服克拉莉斯。她已交耳順之年,在那樣清瘦文弱的身體裡卻似乎隱藏著無比堅韌的力量,即使是疾風亦無法折磨其分毫清勁。

  「只是坐著開會而已,」克拉莉斯神定氣閒的一笑,輕輕推了推眼鏡。「請原諒我提出這種無禮的建議,但是勞拉,你應該多鍛鍊身體。」

  她似乎看穿了錦書的想法,莞爾一笑,「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也不喜歡運動。覺得弄得自己一身汗十分粗野,每天都泡在實驗室不想出來。後來我們去忻都研究當地病例,連生活用水都要自己走幾公里去挑。我在那裡中過好幾次暑,有一次險些死掉。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天天健身,直到現在。」

  錦書聽得有些發怔。她忽然覺得有種淡淡的熟悉感縈繞在心間,卻不知從何而來。

  「勞拉,忻都的條件也並不好。」克拉莉斯很誠懇的建議,「而你的身體狀況並沒有達到最佳水平,你又是在最現代的條件下長大的,去那裡可能會難以適應。」

  「沒關係。」發一會呆之後輕輕吁了口氣,錦書露出淺淺笑容,目光清澈明亮。「那裡總比三十年前要好,您不是說您那時也堅持住了麼?那我應該也沒問題。」

  克拉莉斯一時無言,只囑咐她開始實習後遇到問題可以聯繫自己。

  等到四天後會議全部議程結束,錦書覺得自己的鐵骨功也練到快臻於化境。坐到最後,大概是物極必反,她居然覺得那樣的硬木椅子很舒服,舒服到坐上去就開始犯困。

  她定了會議結束的次日回波士頓的機票。這期間她既沒時間去跟沈斯曄參觀劍橋,也沒時間去程大使那裡吃飯,不多的時間都被她用於整理白天的筆記以及粗粗翻閱會議論文集,免得次日抓瞎。不過沈斯曄還是抓住了最後的機會,邀請她去劍橋走一走。

  沿著劍河一翼美麗的小花園,在春蔭深深的校園裡,他看來沉靜安然,一雙眸子裡清朗澄澈,那些深陷流言時的提防戒備似乎從未存在過。這讓錦書覺得,還是與這樣的他交往來的輕鬆。

  「看,那裡就是三一學院。」

  錦書奔過去上下左右拍照。沈斯曄神定氣閒的站在一邊。「幫你拍幾張留念?」

  「不要。」錦書忙著對焦,頭也不回地拒絕。「我只喜歡拍風景,不喜歡拍人。」

  沈斯曄微笑,也就沒再堅持,亦不主動說話,只是在看到古蹟的時候介紹一句。他把手隨意的插在深灰色長褲口袋裡,配上簡約的Polo衫,倒真有幾分公子哥兒的瀟灑不羈——不過錦書知道,在這種有幾百年歷史的老校,他但凡參加與學術沾點邊的場合就要穿上全套包括白色襯衣、蝶形領結在內的黑色學術長袍……想到這個,她就想笑。

  沈斯曄當然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慶幸自己只需要穿防護服。「這是牛頓那棵蘋果樹。」

  看著她恨不得揪片樹葉收藏的樣子,稍稍有點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在英國住了八年,怎麼可能沒來過這裡?」

  「拜託,你怎麼不說我走的時候也只有八歲!」錦書百忙之中回頭抗議,「那時候就算來了,也不可能知道這些東西的意義好不好?」她不自覺的用上了更為熟稔的語氣,並未察覺眼前人因此微彎的嘴角、眼底的笑意。

  「啊,這裡就是為紀念徐志摩而立的紀念石。」

  沈斯曄在一塊白色石頭前駐足,錦書彎下腰仔細的看著上面的刻字。數碼相機的效果實在差強人意。錦書遺憾地直起身來,揉了揉有些痠痛的頸椎。「可惜拍不清楚。反光嚴重,字跡又太淺。」

  「哪天我們悄悄來做個拓印怎樣。」某個置法令於罔顧的法學院研究生如此無恥的建議,但錦書居然真誠的覺得這建議不錯:「我蠻喜歡他的詩的,那你記得到時候把搨本寄給我。」

  「哦?難得啊。」沈斯曄挑挑眉笑了,宛如春風過楊柳,委實可惡。「不過『種豆南山下,春來發幾枝』的確是好詩。既寫出了對豐收的期待,又寫出了對名利的淡泊,實乃不世出之佳作,對此何小姐你有何看法?」

  「……見好就收吧!」錦書幾乎惱羞成怒,紅了臉瞪他,「嘲笑沒有接受過系統訓練的人算厚道麼?為這個你已經挖苦我兩天了!」

  「不,我是真心的讚美。」沈斯曄笑得越發愉快,讓錦書有種他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的錯覺。「集句詩也很好,作為文學形式的一種。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能自創出來,可見頗具慧根,若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得成大器——」他看見錦書連耳朵尖都紅了,於是從善如流的住了嘴,忽然轉了話題。「說到集句,我倒是喜歡這麼一聯。」

  沈斯曄扶了扶眼鏡,低頭看著她,輕輕揚了揚嘴角。

  「橫眉冷對千夫指,一生孤注擲溫柔。」

  沒有堅決拒絕他的好意,錦書坐沈斯曄的車去倫敦機場。雖然他的助理目光略有奇異,但她想也許是自己那個巨大藍牙箱子的緣故。休伯利安運作良好,自那次機場事件後她痛定思痛加以改進,它就再也沒出過臨陣卡殼的事故。沈斯曄只是仔細看了看它,不予置評;錦書想,也許他是已經懶得吐槽了。

  沈斯曄一路都頗為安靜,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模樣,倒讓錦書有點不適應。她清楚地知道,這個悠閒好相處、喜歡毒舌刺激人的模樣大概也是他的面具之一,可他在她面前一直如此,讓她反而覺得,傳說中那個極度冷靜克制的理性人才是真的不真實。

  走到安檢門前,錦書剛想跟他道別,沈斯曄卻握了握她的手。「等我一會。」

  他不待她回答便快步走開,背影迅速消失在熙攘的人群裡。錦書挽留不及,只好留在原地等他。她有點無聊的翻翻背包,趕在上飛機前給瑪麗發了條短信;抬頭時,正好看見助理又在用眼角偷偷瞄自己,眼底滿是沒掩蓋好的好奇。

  箱子有這麼奇怪麼?錦書有點無奈地想著,還是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幸會,何錦書。」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過於坦然的態度把他嚇了一跳,至少助理滯了一秒才露出虎牙回以微笑:「幸會,我叫羅傑。」卻沒有伸手相握的意思。錦書的手停在空中半秒,連尷尬的情緒都沒來得及泛起來,正主兒就回來了。

  沈斯曄回來的很及時,因為錦書聽到了催促登機的廣播;但問題是,他手裡還拿著枝長柄玫瑰。

  錦書嚇了一跳。

  她正啞口無言地盯著那朵紅玫瑰,正在心裡默默選擇措辭,沈斯曄已笑起來:「拿著,省的你暈機。」言罷不待她拒絕,已將花塞在她手心。勉強接受這個理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錦書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暗笑自己想的太多。如此想著,她抬頭對他嫣然:「謝謝你——」

  她的肩膀在這時被攬住。一個發乎情而止乎禮的擁抱後,沈斯曄半低下頭,下頜在錦書光潔的額上一碰。不待錦書有所反應,他已將她輕輕推開:

  「小錦,一路順風。」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33 AM

27.舊友新朋

  等到上了飛機,錦書才有心情細看那朵花。是最普通的紅玫瑰,細長的柄上繫著柔軟的絲帶。芬芳香氣絲絲入懷,錦書的心情一時比重疊花瓣還要複雜。

  「好漂亮的花!」

  百轉心思被一聲讚歎打破,她才看見鄰座是一位年紀相近的姑娘。笑著打了招呼,金發女郎充滿好奇的問:「是你的男朋友送的?」不待她回答又嘆氣道,「真體貼,我男友從來都沒有這種心思……」

  錦書望著花朵,陷入了困惑。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沒有否認鄰座的話。所幸沈斯曄沒再說什麼,錦書慶幸的同時,也莫名的有些失落。似乎有一扇充滿危險和誘惑的門朝她敞開一條縫,像海妖塞壬一樣引誘著她欲去一探究竟,卻又止住腳步。

  下飛機前,她把那朵花夾進了自己的會議記錄本。

  錦書沒敢跟約瑟夫教授說遇到克拉莉斯的事情。教授如今兒女雙全家庭美滿,像是早把那段過往拋到了腦後,而且他的太太艾倫很喜歡錦書,錦書也不想讓她傷心。幸好她沒有傾訴型強迫症,否則還不得挖個坑去念叨?

  過了幾天,教授讓她去填寫一張實習登記表格,他是這一實習的北美地區負責人。

  「欖城高等師範學校。」教授說,「燕京大學在這裡設有研究機構。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現在那裡的條件還不錯——至少房間裡有空調。」

  錦書低頭在紙上籤下自己的名字,真心的說:「謝謝您。」

  教授皺眉看著她,很想嘆口氣,還是忍住了:「考試結束之後,你會和其他學校的學生一起參加一個當地情況的培訓,大概持續五天時間。」

  錦書把紙折起來裝進信封,抬頭問:「我們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去?」

  教授點頭:「哥倫比亞大學還有一個男性學生。」

  錦書差點栽倒,小心翼翼的問:「……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教授理所當然的回答:「是啊,現在願意去那種地方的人可不多。」

  又過了幾天,她父親知道了女兒自作主張要去「忻都那種鬼地方」實習,頓時又擔心又生氣。他打電話過來教訓錦書,錦書心志堅定自然不肯答應改,於是父女兩個爭執不下,一時僵局。何夫人只好來打圓場。

  「那裡條件很差,」母親勸道,「飯菜也不和胃口,而且你爸說那裡治安也不怎麼好,你自己一個人在那裡怎麼辦啊……爸爸媽媽都在荷蘭,你報荷蘭的學校不行麼?」

  錦書只能一條條給母親分析。她在學校裡不出去,治安再差也無所謂;吃飯不習慣,她從來沒習慣過美國的飯菜;報荷蘭的學校跟留本校差別不大,那還不如留在自家實驗室。然後她拋出殺手一鐧。

  「再說您問問爸爸,他當年都敢去阿富汗維和,為什麼我不能去忻都?」

  父親在那邊沉默良久,終於沒再反對,只是反覆囑咐她,有什麼事一定要給家裡打電話。

  無論如何,錦書覺得,父親退職後已經開通了不少。

  何麓衡雖然脾氣溫和,卻總是執拗的希望孩子做他認為正確的事。他曾希望兒子研究隨便哪門科學,而何江天一聲不吭的申請了法學院。為此父子倆鬧了足足幾年的矛盾,直到前幾年才緩和了。他對女兒嬌寵到見不得她有一點危險,錦書上中學期間,何大使只要在家,總會以警惕的目光注視著來家裡做客的男孩子;她十六歲獨自到波士頓上大學,父親為此長吁短嘆了好久;甚至她開始讀研與瑪麗合租,他還特地前來考察了一番女兒室友的品行。所以錦書被瑪麗嘲笑是daddy的甜心,也並不算污衊。

  第二天晚上錦書在工作室上網查資料,掛著MSN,沈斯曄照例在線。他今天的簽名檔是「只緣感君一回顧。」錦書正不解其意,那人就打了個招呼過來。

  「在實驗室?(*^__^*) 」

  錦書瞬間被炸飛了所有該有不該有的想法,顫抖著手指回覆:「是啊。」想了想補了一句:「你呢?」

  沈斯曄很快回覆:「還在痛不欲生的寫論文,昨天開題了。」

  錦書剛想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沈斯曄已經發送了一個文檔過來。「這是我關於法醫學的一篇小文章,能不能麻煩你看一看有沒有知識性錯誤?」

  錦書舒了口氣。「只要不超出我的專業就沒問題,過幾天給你發回去吧。」

  沈斯曄回覆道:「謝謝,吃過晚飯了沒有?」

  錦書望著屏幕上閃爍的字,怔了怔才回覆:「吃過了。」

  沈斯曄立即回覆:「說謊。小心鼻子會變長。」

  「……」錦書幾乎都要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猛醒過來,惱羞成怒的回覆:「倫敦現在半夜了,你自己不去睡覺,還來說我!」

  「我可不可以把這個理解為你的關心?」

  錦書坐在電腦前一陣無語。

  「好了,我去睡覺了。」沈斯曄大概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很快回覆道,「記得吃晚飯,我下線了?」

  錦書沒有回覆,沈斯曄的名字就頑強的亮著。錦書只好打字:「好的,再見。」

  他的頭像暗下去了。

  ※※※※※※※

  沈斯曄關上電腦,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一臉姦情,必有隱情——你剛才在跟誰聊天?」

  他險些被橫生的椅子腿絆倒。蘇慕容這時從衛生間出來,叼著牙刷懶洋洋的說:「別裝了,我在鏡子裡都看得見。哥哥我經驗豐富,乖,老實交代罷。」

  沈斯曄無言以對,因為他忽然意識到沒法解釋,明智的換了個話題,「給你一把備用鑰匙。我白天要出去上課,別再讓我回來給你開門了聽到沒有!」

  蘇慕容挑挑眉,身手敏捷的接過隔空拋過來的鑰匙,順便把枕頭被子抱到沙發上。沈斯曄看著他一副賓至如歸理所當然的表情,不由一陣牙癢。

  本來因為皇帝與謝皇后開始辦理離婚手續,他心情就夠差了;而蘇三少爺最近不知犯了什麼邪,放著自家有馬場的莊園不住,反倒賴在沈斯曄的公寓。混吃混喝,還用他的電腦和牙膏;沒出三天,已經把沈斯曄養的金魚喂死了六條。

  沈斯曄開始還覺得無所謂,橫豎他白天不怎麼在家,晚上蘇慕容睡沙發也不跟他搶床,而且他只有速溶咖啡也入不了蘇三少爺的眼。兩人相安無事了幾天,沈斯曄就發現自己的信箱裡充斥了內容曖昧的讀物,內容是各種各樣的男人,肌肉型威猛型清秀型;再過幾天,他發現信箱裡塞著「Homosexuality club」的宣傳冊時,猶能嘴角抽搐著把它們丟進垃圾桶;等到信箱裡被塞進潤滑油試用裝時,沈斯曄就是有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爆發了。

  「清者自清唄。」蘇慕容躺在沙發上悠然道,但怎麼聽都像是在為自己找藉口。沈斯曄把潤滑油試用裝拋進垃圾簍,回頭怒道:「你是無所謂!我要是被新聞爆出來你讓我怎麼找老婆?!」

  蘇慕容舒服的翻了個身:「我說你這沙發彈簧真不錯……哎別扔啊,說不定將來你還用得著——別別別衝動我錯了!」

  沈斯曄陰著臉把面包刀拍回桌面:「你知錯就好。」

  第二天吃早飯時,沈斯曄再度逼問他:「你來這裡到底要幹什麼?!」

  蘇慕容聳聳肩:「不都跟你說了麼,來洽談挖掘機生意。」他順手把沈斯曄塗好黃油的面包拿過來塞進嘴,「你今天有課沒課?」

  「……有。」這個理由過於光明正大,讓熟知蘇慕容性格的沈斯曄很不相信。

  「哎喲那可真可惜。」蘇慕容左右開弓往嘴裡塞面包,雖然吃得很快,吃相仍然文雅。「我大伯特派我來談生意,臨走前告訴我說花多少錢他都給我報銷。」

  沈斯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動手在面包片上均勻的涂藍莓醬。

  「我知道倫敦新開了家蘇菜館。」蘇慕容愁眉苦臉的說,「天天在你這裡吃麵包黃油吃的我都想吐,那家館子的材料可都是當天空運來的,絕對新鮮!你想不想吃松鼠桂魚?櫻桃肉?蓴菜羹?」

  沈斯曄死死瞪著蘇慕容,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你簡直是魔鬼撒旦幻化而來的。」

  「你不是一個人這麼說過。」蘇慕容粲然一笑,桃花眼斜斜流波,無限魅惑。他站起來拎上西裝外套:「哥哥出門去啦,你一個人在家要乖哦~」

  沈斯曄拍桌子:「滾!——你給我住手!住手啊!」

  蘇慕容抓起沈斯曄剛抹好果醬的面包,大笑著一溜煙出去了。

  晚上蘇慕容回來時非常愉快,滿臉風騷的邊吹口哨邊換鞋。沈斯曄從磚頭厚的書堆裡抬頭,瞟了他一眼:「又去哪裡鬼混了?」

  「我遇到一個對方公司的大美人!」蘇慕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扯開領帶,笑眯眯的說,「華容婀娜,令我忘餐,難得的是美人居然是工科生。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學理工科的美人哪~」

  「……」沈斯曄回過頭去翻書寫筆記。

  「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只可惜美人已經結婚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啊……」他抱著抱枕哎喲哎喲的叫喚,恨不得掐出水來。

  沈斯曄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居然勾引已婚婦女?看姨夫知道了不打斷你的腿!」

  他知道姨夫蘇韞最看重庭訓門風。前些年,蘇家的嫡長孫、他表哥蘇曠逸隱約跟某位明星鬧出了些花邊緋聞,經證實不虛後,他姨夫勃然大怒,罰長子足足在家祠裡跪了兩天,任誰去給求情都沒用。最後還是謝皇后看不過去,親自去把外甥救了出來,這事才算了結。

  「別說得那麼難聽,我也是有道德標準的!」(沈斯曄插嘴說:它在哪裡?!)蘇慕容翻了個白眼。「純粹的賞心悅目而已,再說美人的老公都陪著來了,我向來不奪人之愛的。而且人家為人都特好,我還跟他們約了明天出去吃飯。怎麼樣?你去不去?」

  沈斯曄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成交。」

  蘇慕容依舊笑得桃花燦爛,哼哼著《蝴蝶夫人》的詠歎調泡澡去了。

  不過送上門來的肥羊豈有不宰之理?上午蘇慕容照例去商務談判,沈斯曄隨他一道去了倫敦,就在大英博物館盤桓;下午蘇慕容開著他的布加迪威龍過來接他,沈斯曄上車後睨他一眼:「談妥了?」

  蘇慕容笑的很奸詐,眸光明轉之間彷彿聚斂了一春的光彩:「市場價的90%,合同明天簽。」

  沈斯曄低頭翻看著博物館的宣傳單。「你這奸商。」

  「什麼奸商?我這可是接近十個億的訂單!」蘇慕容用右手熟練地開車,十分拉風的把左臂搭在車窗上,任春風拂起額發。「等這批機器到貨,我還得待在忻都陪他們調試。大伯固然是商業奇才,在技術上可都得聽我的。」

  ……蘇慕容同學是個全才。

  他是門薩俱樂部的成員,是業餘地質勘探愛好者,他會唱青衣,能拉三弦,能學貓叫勾引的貓跟他一唱一和;他會用洛陽鏟,能駕小帆船,會架無線電;他還是個槍械迷,曾經用一根水管組裝了把後座力不小的步槍,居然還打到了一頭疣豬。

  而這麼一個擁有少尉軍銜的全方位發展的人才,他的本職居然是個外科醫生。

  「承天醫院欖城分部二期工程剛竣工不久,我還在那裡掛了一個醫師的位置。」蘇慕容笑。這時身邊經過一輛金發美女駕駛的蘭博基尼,他百忙之中還沖人家吹了個口哨。「今年我會一直待在那裡,順便試驗軍方新式的輕型戰鬥機。哎呀生活是多麼滋潤啊!」

  「我真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國際主義精神。」沈斯曄看著高速倒退的街景,不知是諷刺還是讚歎的說,「放著本土的正事不干,千里迢迢的去為當地人民的健康福利服務,你再堅持幾年,說不定諾貝爾和平獎就該頒給你了。」

  「殿下過獎。」蘇慕容眯著眼微笑。「另外出於我們的情誼,我必須提醒你犯的這個嚴重的政治錯誤,這不叫『國際主義』,頂多算是支援邊區。」

  「……你不去挖地道了?」

  「挖!怎麼不挖?」蘇慕容冷笑著,猛打方向盤。「你哥最好祈禱他別碰到我!」

  沈斯曄默默地為自家兄長擦了滴冷汗。



28.舊友新朋之二


  那家店果然看起來就很貴。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區,居然能有這麼一片別有洞天。

  蘇慕容熟門熟路的帶著沈斯曄往裡走,侍者們顯然跟他很熟悉,笑著把他們引到了最好的位置。窗外就是一個中式的小花園,柳樹下是清淺池塘,錦鯉悠閒地擺尾撥清波,岸邊青石欄裡開著芍藥花,馥郁流芳。從雕花窗格望出去,竟是一派姑蘇風光。

  「蘇少今天來點什麼?」侍者問,「帕圖斯?拉菲?還是冰酒?」

  蘇慕容於是轉頭問沈斯曄:「你喝什麼?」

  沈斯曄靠著圈椅聳聳肩:「等你邀請的客人來了再說吧。」

  「那好。」蘇慕容把菜單輕輕推開,他對服務人員向來極有禮貌。「松鼠桂魚,青魚甩水,碧螺蝦仁——其餘的你讓廚房裡隨意搭配,湊滿一個整席就好。」

  侍者不卑不亢的答應下,欠身退出。不一時端上一壺茶來,聲明是老闆所贈。沈斯曄只嘗了一口,就無言地別過臉去,那赫然是正宗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這個小包廂並不大,包廂之間以四扇雙面蘇繡屏風相隔,走廊一側則是百寶架,錯落的擺著些瓷器。

  「外國人就喜歡這種調調,弄這些花裡胡哨的看的我都眼暈。」蘇慕容閒閒的蹺著二郎腿,一派風流紈袴的二吊子作風。沈斯曄不予置評,從果盤抓了把桑葚丟進嘴裡。蘇慕容斜斜瞥了他一眼,嘲笑道:「你不是不吃桑葚麼?怎麼在國外這幾年——來了。」

  他迅速由吊兒郎當變成溫文爾雅,起身迎出包廂門外。

  「晚上好,何先生,唐小姐。」他非常禮貌的與兩位來客握手,「請進。」待客人都進了包廂,蘇慕容笑眯眯拉過沈斯曄:

  「來我為你們介紹一下——何江天先生,唐嫣小姐。至於這位,」蘇慕容拍了拍笑的有點尷尬的沈斯曄,對兩位驚訝的客人說,「大概就不需要我介紹了?啊,二位不必吃驚,他今天只是來蹭我飯的而已。」

  唐嫣撲哧笑起來,宛如春風裡搖曳的牡丹花,果真是顏色傾城。本來有些尷尬的氣氛因此而消散不少。沈斯曄與兩位來客都握了手,四人便分賓主坐下。蘇慕容微笑著說:「何先生唐小姐還在蜜月,冒昧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何江天為妻子接過侍者端上的茶盞,聞言莞爾道:「這一站本來就是英國懷舊,小嫣順便給她們公司做翻譯。我這次也是帶她回來看看,好讓她對英國菜徹底死心。」

  唐嫣抬頭微嗔他一眼;沈斯曄嘴角微微一揚,似是想笑又忍了回去。蘇慕容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慇勤問道:「二位下一站還在歐洲?」

  「是,我們的行程幾乎都是為了懷舊。」唐嫣坐在丈夫身邊柔柔淺笑,眸光流轉間婉約動人。「我曾在巴黎生活過一段時間,外子是在維也納讀的高中。只有威尼斯我們都沒去過,但那是歐洲的客廳啊,怎麼都不該錯過的。」

  「所謂『海天之間一座迷人的城,如維納斯出波浪而生』,確實值得一去。」信口引用一句經典,蘇慕容端著細瓷茶盞,笑著朝沈斯曄一揚下頜。「喏,他妹妹也喜歡去那地方。」

  唐嫣好奇的問:「您說的是承華公主?」

  沈斯曄舉杯淺飲,並不太想多討論這個話題,笑了笑。「不然我還哪來的妹妹。」

  蘇慕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這時候點的菜陸續端了上來,先是九道冷盤,冷盤之後第一道菜就是鍋巴蝦仁,然後松鼠桂魚、蜜汁火方、荷葉粉蒸雞等等姑蘇名肴流水一樣擺了上來,每三道菜後都有一道甜點,蘇慕容沒點紅酒,點的是飯館自釀的甜酒釀。每道菜都極正宗,芳鮮膏腴,連蘇慕容都吃的十分感動。可惜宴席氣氛沒有多麼熱烈。

  何江天雖然禮數週全,態度卻淡淡的不見熱絡,明顯的是對君主制不以為然。他生長在環境寬鬆的國外,父親又是政治立場頗為激進的工黨成員,。沒有利益上的需求,沈斯曄通常也懶得格外費心思去微笑找話題,更何況他吃飯時不習慣說話;唐嫣作為唯一一位女性,自然更不方便饒舌。好在有天生就能攪動氣氛的蘇慕容在,誰也不好意思太駁他的面子,這一頓飯還不至於讓眾人鬱悶到胃疼。

  等到宴席中稍事休息,沈斯曄便與坐在身邊的何江天寒暄:「何先生在哪裡高就?」

  「我在慕尼黑做律師。」何江天推了推眼鏡,回以禮貌的一笑。「主要是做企業併購、資產重組方面的業務。沒記錯的話,殿下也是法學院出身?」

  難怪。他就說蘇慕容不會無緣無故與人結交。

  「何先生前途無量。」沈斯曄由衷的讚歎道,然後無可奈何的笑笑。「我天天埋在故紙堆裡考據,這輩子賺的錢大概都比不上何先生一個案子的收入。」

  何江天只當他說笑。「我只是修身齊家,殿下是要治國平天下的,哪裡有可比性。」

  沈斯曄苦笑著搖搖頭:「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他是說真的。」蘇慕容在旁邊慢悠悠旁白,「他沒有選舉權,還是我們這一桌上最窮的人;而且這輩子都別想上庭,連考律師執照的時間都能省下。」

  唐嫣帶了同情的駭笑。沈斯曄長嘆一聲不想再提傷心事,轉頭問:「何先生是何時考下的律師證?」

  「讀碩士的時候。」言及專業問題,何江天的微笑總算熱乎了些。「博士才換到商法專業,之前一直是學民法的。說起來,我也勉強算是拉倫茨教授的隔代弟子。」

  沈斯曄眼睛頓時一亮,開始見縫插針地與何江天討論起他近來很感興趣的物權變動問題,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居然說的很是投契。這期間蘇慕容出去接了個國內的長途電話,等他二十多分鐘後回房間,才驚訝的發現那倆已經吵得面紅耳赤了。

  蘇慕容困惑了。「……怎麼了這是?」

  唐嫣異常淡定的吃著櫻桃,滿不在乎的說:「還在討論學術問題呢,說完了就好了。」

  雖然平常一個賽一個狡猾如列那狐,但僅就純學術問題而言,不管是何江天還是沈斯曄都還沒把「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的書生氣完全丟掉。為了自認為的正確論點而捍衛自己攻擊對方,說著說著不免就有些情緒激動了。

  「他就是這樣,請千萬不要介意。」

  唐嫣安之若素的解釋完狀況,顯見是早就習慣了丈夫精明之外偶爾的憨直。她瞥了爭辯雙方一眼,眼底就含了一絲若有所思的笑意。

  蘇慕容悄悄抹了把汗,嘀咕道:「……嚇我一跳。」

  他的發小最會明哲保身與人為善,除非對什麼看不過眼到極點,絕不會隨意與人爭執;而何江天更是好相處的人,只要對了他的脾氣就會格外隨和。放下心來,蘇慕容拍桌子:「都給我停下!欺負我不懂德語?!」

  爭執雙方同時盯過來,眼鏡上都是一道寒光一閃而過,冰冷效果瞬間雙倍加成。蘇慕容一抖,立刻諂媚說:「不打擾了,您二位繼續繼續。」然後轉頭拉著唐嫣慇勤道:「來唐小姐,我們把這道蓴菜湯五五分了吧~」

  那兩個人都怔了怔,均感好笑,也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沈斯曄長出一口氣,感慨說:「何先生造詣深厚,實在是我拍馬也追不上的。」

  「怎麼會呢,我現在才覺得我是井底之蛙,眼界都侷限在商法裡了。」何江天拊案笑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聊得痛快,當浮一大白!」

  「只有甜酒,多沒氣氛。」蘇慕容立刻湊熱鬧,對聞聲而來的侍者高聲道:「給這兩位先生每人一碗茅台!」

  清醇的茅台酒汩汩倒進大海碗裡時,沈斯曄有點發呆,然後抓狂說:「好了好了停!」

  「你開什麼玩笑?」他揪住蘇慕容,「這是五十多度的酒啊!」

  「我聞文王千鐘,孔子百觚。殿下您的酒量總得向先賢看齊。」蘇慕容大笑躲開,擺明了要看熱鬧。接收到發小不可置信「你敢坑我!」的目光,只裝作沒有看見。

  「算了算了,我與殿下分這一杯酒便好。」何江天笑著潑掉茶杯裡的殘茶,分了半碗酒過來,舉起杯子。「見賢思齊,今日與殿下一唔讓我獲益匪淺。這杯酒用來向殿下道歉,我不該在你宣誓就職那天背後議論,以為你必定是一不學無術的紈袴。」他說這番話時無比坦然,讓沈斯曄一時有幾分哭笑不得。「……沒關係,我接受。」

  「乾杯。」何江天仰頭一飲而盡,他嚴謹的律師外表下,還頗有些六朝人物的風流,倒讓沈斯曄頗為心折。他看看還有點時間,於是想聽聽何江天對另一個問題的看法。結果兩個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

  直到蘇慕容和唐嫣各自把他們拖走。

  從店裡出來已是夜裡九點。沈斯曄在副駕駛位置上吹了一會兒夜風,忽然抱著頭倒向擋風玻璃,臉色頗為難看。若非他的目光和神智都還清明,恐怕光這一身酒香就得被警察攔下。但蘇慕容還是嚇了一跳,趕緊蹩到一條岔道上剎了車:「喂,你怎麼了?」

  沈斯曄沒出聲。蘇慕容大驚:「你怎麼樣?!」真要因為那一大碗茅台而酒精中毒了,別說祖父伯母他們,光炸毛的嘉音都饒不了自己。蘇慕容一連追問幾句,沈斯曄才晃晃悠悠的直起身子,目光渙散。

  「我完了,我剛才應該謙和一些的……」

  「本來就是啊。」並不意外於他提起這個話題,蘇慕容鄙夷道。「我瞧你們倆就是八字不合,文人相輕。為了一個法律問題都能吵成那樣,值得麼?好在人家不跟你計較,後來還跟你喝酒一笑泯恩仇了。」

  沈斯曄沒說話。

  畢業於哥廷根大學,在維也納上中學,懂德語且學民商法,在慕尼黑做律師,還結婚不久正在度蜜月,以及那偶爾給他的莫名熟悉感……

  這分分明明就是何錦書的哥哥啊!

  沈斯曄靠到椅背上,呆呆仰望天上的繁星,心中充滿被命運嘲笑的無力。連星星都好像在眨著眼嘲笑他,星光一會排成S型,一會排成B型。

  他平常還自負反應迅速,今天居然遲鈍到得罪了可能的未來大舅子還不知道。

  「希望時間能倒流,如果太困難,就讓我發現這都是在做夢吧……」

  才嘀咕完,沈斯曄看見星光的排列組合又變了,天幕上亮閃閃排出一行迪斯尼風格大字:

  Rejected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7 10:39 AM

29.命運一無所知

  第二天沈斯曄在MSN上遇到了錦書。他戰戰兢兢的把昨天發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錦書在那邊笑不可遏。

  「不用在意,他不會生氣的。」錦書的回覆過了好一會才過來,「我哥哥不是小心眼的人。」

  「可是他看上去很不快……」

  錦書發送了一個無奈的表情。「他跟他導師或者我爸也能吵成那樣的。真的沒關係。」然後她小心的問:「我哥哥不知道你認識我吧?」

  沈斯曄苦笑:「假如他知道,或者我當時知道,我怎麼會那麼較真。」

  「那就好。」錦書鬆了口氣。「我家人對皇室其實很不以為然,一直都是敬而遠之的態度。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來阻止我。」

  沈斯曄前一分鐘還在為那句「那就好」鬱悶,這時心裡忽然輕飄飄的飛了起來。他慢慢地回覆說:「阻止什麼?」

  錦書沒回覆。過了幾秒她忽然下線,再過一分鐘又爬了上來,不待他問已搶先解釋說:「我把網線碰掉了!」

  微笑從他心底一點點漫起來。「我記得你說過你工作室用的是台式機。想把網線碰掉,可真不容易。」

  「……你那篇文章我看過了,水平還不錯。有幾處不大的修改都有做標記,已經發到了你的郵箱裡。」

  「謝謝。」沈斯曄笑:「不過這次沒掉線?」

  結果錦書真的又掉線了。

  沈斯曄好笑的盯著錦書變灰的名字,又想笑又懊惱;忽然看見錦書說她家人的態度,不禁悲從中來。

  ※※※※※※※

  錦書望著電腦屏幕有點失神,她拍了拍微燙的臉頰,心虛的關了電腦,溜到工作室門外的走廊上吹風。心情剛剛因為晚風而平靜下來,從廊中經過的教授看見了她,大驚道:「勞拉你發燒了?沒有?沒有你這是怎麼了!」

  有種被撞破的莫名尷尬,錦書面紅耳赤的編了一堆理由,好容易才把心存疑惑的教授打發走。想了想還是心虛,錦書回屋給哥哥打電話,不顧高昂的越洋電話費東拉西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把話題繞到了沈斯曄身上。

  「你說到皇儲,我昨天還見到真人了呢。」何江天在那邊不知為何笑的很歡暢,「這人比我想像的好,看起來人品還不錯,也不是草包。對了,小嫣給你買了一個紀念品,我是寄到你的公寓去還是等你暑假回來拿?」

  錦書很鬱悶,再把話題繞回去,只怕她哥哥就有所察覺了。「……那寄給我吧,代我謝謝嫂子。你還記得地址吧?」

  「那當然,那我明天就去郵局。」何江天滿是愉快地說,「大概兩三天就能寄到。」

  錦書好奇起來:「到底是什麼?」

  何江天似乎是摀住了話筒在問唐嫣,然後無可奈何的偷笑道:「小嫣不讓我說。」

  「……」錦書深沉的說,「哥哥也早點休息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你這死丫頭!」何江天頓時狂化。錦書大笑,不待他咆哮搶先掛了手機。臉頰上不多的一點熱度也因此隨風飄散,讓她以為那不過是錯覺。

  五月裡是帝國建國六百五十週年紀念。國內舉辦了各種大型的慶祝活動,錦書所在的同學會也準備組織一場晚會。又因為領事館也要組織慶典,兩下一合計,索性便聯合籌辦。在波士頓讀書的同學們踴躍報名,不幾天就有足足二十個節目備選。

  週末上午嘉音不請自來,進門就興沖沖的嚷:「你們缺不缺伴奏?」

  錦書正在廚房裡泡茶,探出頭說:「你能提供哪些?」

  嘉音坐到沙發上,順手拿了顆提子吃,掰著手指算:「我會小提琴、古箏和二胡,鋼琴肯定比不上你就算了,但我能請我們樂團的人來,那就要什麼有什麼了~」

  恐怕想趁機搞事是真吧?錦書端著茶壺出來,給自己斟了一杯紅茶,笑而不答:「我在茶裡滴了幾滴白蘭地,所以就不請你喝了啊。」

  「紅茶白蘭地?」嘉音好奇的湊過來嗅了嗅,皺著眉頭躲開。「怎麼想到做這個的?」

  錦書起身去拿節目單,含笑搖頭:「沒什麼,前幾天看歐戰勝利紀念,看到你哥哥穿的軍裝,想起了一本以前看過的小說。」

  嘉音咬著提子,若有所思。她忽然回過頭盯著錦書問:「皇帝和楊提督,你更喜歡哪一個?」

  「楊。」錦書下意識地回答了才覺得意外,這本書出版時,嘉音大概還沒出生。

  「難怪,我哥哥也喜歡這書。」嘉音把一顆提子拋向空中,用嘴去接。「只不過他是看戰略,我是看帥哥。」她啊嗚一下接住了提子,咯吱咯吱嚼起來,看得錦書一陣啞然。

  錦書如今對皇室也有了些瞭解,看到這樣樂觀向上的嘉音,只能猜測是那個人很好的保護了妹妹,為她遮蔽了絕大多數風風雨雨。第二天中午聊天時,沈斯曄又向她抱怨嘉音的淘氣,大發感慨:「養孩子可真是麻煩啊。」

  錦書頗為贊同:「就是。」想到新年時在冰上的摔倒,她的腳踝好像又開始隱隱作痛。

  「……」沈斯曄回覆道:「怎麼說的就跟孩子爹媽一樣。」

  錦書默默地回覆給他一個囧臉:「……你自己忙,我要回實驗室了。」

  週六晚上,帝國駐波士頓領事館。

  錦書捧著巨大的盒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好奇的目光跟了一路,錦書但笑不語裝高深;等到盒蓋打開,四周登時一片抽氣:那是一個天壇祈年殿形狀的蛋糕。

  蛋糕足足有十四寸,一眼看去氣勢儼然,仔細看看,祈年殿的琉璃瓦其實是翻糖製作,但裝飾的非常精細,甚至用巧克力屑撒出了殿前方磚。草莓醬堆出彎彎繞繞的「650」和「生日快樂」,引得學生們一片讚歎。過了一會總領事過來看見這個蛋糕,也是大為讚揚。等到自信心已經滿的像快要爆炸的牛蛙,錦書才笑眯眯地走到了角落裡,跟熟識的同學打招呼。

  雖然蛋糕坯是瑪麗做的,她只是負責裝飾,但創意是她自己的嘛。

  「勞拉!」

  錦書一回頭,嘉音正快步走過來,手裡一串裝飾氣球迎風招展。錦書不由得失笑,當看見上次見過的俞小姐也跟過來時,便斂住表情,微笑著靜然而立。

  大概是因為有俞穎在,嘉音表現得十分斯文。俞穎這次卻沒像上次那樣孤傲,很客氣的與錦書握了手,只是仍帶著刻意的親切與疏離。過了幾分鐘,俞穎的手機響了。她道一聲歉,便走到邊上打電話。錦書方對著嘉音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嘉音卻緊張的撲了過來:

  「我來不及解釋,但這幾句話你一定要記住。」

  「第一,我哥哥一會過來。」

  「第二,不管他們表現的怎樣,其實我哥哥一點都不喜歡她。」

  一口氣生生堵在胸口,錦書瞪著嘉音,很想質問她「你哥哥不喜歡她跟我有什麼關係!」但俞穎已經走回來,她便抿住嘴唇,悻悻的收回還沒出口的話。

  嘉音輕咳一聲神色儼然,好像剛才的話題從未發生。「你今天有沒有節目?」

  錦書於是只好也恢復了溫婉微笑,「我出蛋糕。別的不是有你們麼?就不獻醜了。」

  「——那個蛋糕是你做的?」聞言,俞穎漂亮的鳳眼裡終於浮起訝然,重新仔細打量起衣著平凡的錦書:「我最近一直在讀烘焙學教材,真沒想到……連我家廚師都未必能想得到呢,你居然比他還厲害。」

  嘉音在旁邊咳嗽的像是花粉過敏了。錦書倒是直覺覺得俞穎並沒有惡意,莞爾道:「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喜歡吃才做的。」

  俞穎對錦書的神色立時親熱了不少,當下與錦書探討起烘焙學來。嘉音在旁邊插不進嘴,就聽「高筋麵粉」「蛋白霜」「明膠」「植物鮮奶油」「可可粉」「1/4勺」之類可怕的名詞亂飛。她自然知道錦書真實的烘焙水平是用微波爐轉香蕉,未免為她擔憂。但看錦書談笑風生毫不露怯,反倒是俞穎不斷點頭稱是,只差沒拿個本子記下她隨口說的訣竅。嘉音簡直看得目瞪口呆,在心裡不免又把錦書往「神」的方向抬了一格。

  其實無他,錦書跟瑪麗一起住了三年,耳濡目染之下把理論知識拿出來足夠了。

  當下相談甚歡。等到總領事講話、節目開始,學生們便紛紛找位子坐下。

  嘉音是本場的京戲伴奏。第一個節目就是京劇聯唱,嘉音便拎了二胡上台去。台下口哨聲歡呼聲四起,嘉音笑眯眯的在台側坐下,琴弓一抖,起了西皮二六的調子。錦書在台下都看得見小女孩神采飛揚,心裡不免感嘆。

  等到這個節目結束,全場掌聲熱烈,錦書轉頭看見俞穎有些魂不守舍的表情,便善意的問:「俞小姐也有節目?」

  「啊……是。我有一首鋼琴獨奏《夢中的婚禮》。」

  俞穎輕輕點點頭,嬌美的臉上泛起紅暈。錦書不由笑了笑,這時台上一胖一瘦男生開始說相聲,錦書便結束了這個話題,專心的看向台上。

  「……兄弟讀研那時候,有次期末考試砸了鍋。那叫一個鬱悶,同寢的小哥看了萬分同情,說我帶你去個地方吧,旅遊勝地!結果我一看到路標,我就哭了——」他的搭檔捧哏說:「咋了?」

  「我一看那路牌,上面它寫著Yellow Spring啊!」

  現場哄堂大笑。錦書慢了一秒才明白,一口可樂幾乎沒噴出來,還是嗆到了。這時候嘉音已經回到她和俞穎之間坐下,趕緊給她拍背順氣。別人或許不覺得如何,錦書對所謂身份之差沒感覺,俞穎卻不免有些疑惑起來,又不好問的,只能把疑惑嚥下去。

  她自幼嬌貴,本來並不習慣參加平民的聚會,但嘉音既然有興趣,她便也跟過來。更何況,皇儲也會過來?……俞穎半低著螓首,心裡不禁有如鹿撞。她看看身上的定製晚裝,仔細的把裙襬展開,又從鉑金鱷魚皮手袋裡取出鏡子,悄悄對鏡自照。鏡子裡的自己臉色紅潤,妝容精緻無瑕。她滿意的合上鏡子,把脊背挺得更直更優雅了些。

  她的這些小動作,自然避不開一直明裡暗裡留意她的嘉音。

  嘉音餘光瞧瞧正樂不可支的錦書,心下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正籌劃著怎麼才能讓她和自家哥哥先見上一面,大廳後門那個方向卻起了歡呼。不用說,必定是沈斯曄來了。

  沈斯曄從小就沒有被過度包裝,加之還是學生身份,形象頗為自然親民,在年輕人裡一直很有人氣。總領事一行陪著他進來,當即引發一片女生的尖叫。現場一時頗為混亂,嘉音正咬著嘴唇飛快的想對策,俞穎卻扯扯她的袖子,滿眼殷切:「我們也過去麼?」

  嘉音趕緊看向右邊的錦書,錦書無奈的望天。

  她其實不喜歡這種場合,都是上次在倫敦大使館留下的陰影。不過事後的確風平浪靜,想必是沈斯曄去幹涉的結果。但這時全場人都擁了過去,自己留在原地只會引人注目,要把一滴水藏起來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人群自覺地給嘉音讓開一條路。錦書和俞穎得以順利的跟了過去。俞穎自然緊緊伴在嘉音身邊,錦書卻在還隔著幾步就停住了。

  她隔著重重人群,靜靜地望著人群正中的沈斯曄。他精神和臉色都很不錯,微笑著與妹妹擁抱。周圍閃光燈一片亂閃,他在那樣的耀眼白光下坦然自若,對周圍的學生們點頭致意,一舉一動皆從容雅重。看起來,他已經很適應鎂光燈下的生活了。

  錦書為他覺得欣慰,也有幾分不知緣何而來的淡淡失落。

  在鏡頭前笑容燦爛而從容的這個人,大概逐漸不會再有時間與她聊天到深夜。

  俞穎這時候已經站到沈斯曄身前,優雅的行了個屈膝禮。沈斯曄自然要欠身把她扶起來,俞穎滿懷喜悅的向他說了句什麼,引得周圍一片口哨聲。沈斯曄耐心的聽完,又露出那種萬人迷的微笑,緩緩說道:

  「這恐怕不太好,否則就是對其他的女同胞們不公平了。」

  這句話引爆了一片尖叫,現場氣氛頓時格外活絡。

  俞穎又驚訝又委屈。她主動提出要當沈斯曄今晚的女伴,原以為他礙於面子總不會不答應,卻沒想到會被這樣光明正大的婉拒。看看身邊興高采烈的女生們,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可這裡卻不是在家,沒人會顧及她的心情。

  總領事邀請沈斯曄留下來一起看演出,沈斯曄笑眯眯地答應,挽著妹妹走向第一排的貴賓席。人群隨即跟著擁了過去,留下俞穎怔怔的立在原地。她沒法跟到貴賓席,只得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越想越是難過,眼淚就掉了下來。

  這要是在家,母親早就心疼的把她摟在懷裡百般安慰,可在這裡,她的眼淚要是給別人看見,除了笑話什麼也不是。狠狠咬住嘴唇,俞穎拿出手絹小心地拭去淚痕。確認沒抹花了妝容,才重新挺直腰端坐。

  她沒看見嘉音變得有些複雜的目光。

  這時候主持人滿面笑容的宣佈了中場休息,學生們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說笑,大廳裡氣氛十分輕鬆愉快。雖然滿大廳的人都在做布朗運動,錦書坐在位置上可懶得動彈,心思飄到了手邊的實驗上。這次期末成績對她按時畢業事關重大,錦書不敢輕忽,已經高強度做了幾天實驗,沒等她怎麼思考,睏意就慢慢湧上了腦海。

  眼皮黏澀沉重,耳邊的聲音似乎變得忽遠忽近,她只得闔上眼睫小憩。

  沈斯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掩著嘴打呵欠的迷糊樣子。女孩子一臉困頓,頭歪了歪,好像立刻就能睡過去,她四處看了看,發現沒有能靠的地方,只好托著額頭團起來。他不知怎的就很想笑。心不在焉的回答著嘉音的話,沈斯曄舉步往錦書那邊走去。卻沒想到剛邁出一步衣袖就被拽住了。嘉音瞪圓眼睛,急促地小聲問:「你要去哪?」

  沈斯曄摸了摸鼻子,稍有些尷尬。與妹妹討論這個話題,總是有些詭異。好在嘉音善解人意(?),她緊緊拽著沈斯曄的袖口,低聲道:「那誰還在那邊呢,你過去不等於是找事?」

  「有這麼嚴重?」沈斯曄心不在焉地說。他發現錦書已經一臉要睡著的樣子了。

  嘉音啞口無言,半晌方嘆氣扶額道:「我勸你一句,你要還想繼續,至少今天裝作不認識。」

  沈斯曄這才有幾分認真地回頭看了一眼她。若有所思了幾秒鐘,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

  ……夢裡的消毒水味道變成了甜甜的蛋糕香。錦書一個激靈茫然睜眼,險些撞到鼻子下的蛋糕上。原來並不是夢。

  錦書掐了掐太陽穴,還未及說話,嘉音已經回過頭,一手托著蛋糕碟一手拍在錦書肩上,笑盈盈道:「哥哥,這位就是蛋糕的製作者,哈佛醫學院的何小姐。」

  錦書一時有些發暈。然見周圍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投了過來,再遲鈍也知道該怎麼做,只好撐著椅子扶手起身。沈斯曄含著笑意對她伸出手,眼裡滿是歉意。錦書心裡嘆了口氣,回手握住他的手,屈膝欠身:「殿下。」

  久坐著有些腳軟,她險些跌倒,沈斯曄立刻一托她的手肘,。

  「何小姐真是才華橫溢。」沈斯曄誇張的嘆道,「請問芳名是?」

  手被他緊緊握著。五指都握在他的掌心裡,想掐一把都不能。錦書咬了咬牙,抬頭對上他的笑臉,臉上卻只能保持著淑女的微笑:「不敢,是『錦書』兩字。」

  「哦——」沈斯曄恍然讚歎,做好學狀追問:「是哪兩個字呢?」

  演戲很有趣麼?錦書明知道他的心思,偏偏不肯配合,淡笑道:「錦繡的錦,書本的書。」然後她笑容保持略有抽搐的平靜不變,無聲的背著眾人目光說:「放手!」

  沈斯曄權衡幾秒,還是戀戀不捨的鬆開手。錦書趁勢後退一步。她忽然發現嘉音手裡的蛋糕是「祈年殿」的地基,當下大驚。嘉音賭咒發誓的說不是她切的,沈斯曄的臉色忽然尷尬起來:「……是我。總領事請我分蛋糕。」

  錦書霍然扭頭瞪著他,沈斯曄只好訕笑。錦書氣鼓鼓的咬了咬嘴唇,轉過臉去了。

  俞穎疑惑的看看錦書又看看沈斯曄,不由黛眉輕蹙,走過來微微欠身:「殿下,我最近也學了些烤蛋糕的技術,不知道是否有幸請殿下品嚐?」

  她的銀紅色禮服裙襬完美的散開,露出纖細美好的腳踝。俞穎微微彎腰,保持著無暇可擊的淑女儀態,連笑容都是專門訓練過的姣好可愛。嘉音望著她,卻只想嘆氣。

  俞穎這片心思,只怕注定得不到回應了。她這樣有意無意的壓錦書一頭,難道是潛意識裡覺得是敵人?沈斯曄對太后明確表示過「不合適」,若俞穎也只是迫於家族壓力才來相親,只怕也就趁勢罷了;可她明顯是心懷仰慕,才肯放下高傲身段和矜持清高。

  俞穎沒做錯什麼。嘉音不得不想,是自己之前對她過於敵意了。

  家世矜貴、容色秀美,俞穎的確是不錯的儲妃人選,可惜的是她自以為傲的那些,看在自己哥哥眼裡只覺得平常,平常到他根本無法記住。即使俞穎沒有遲到一步,也是注定無法成功的。

  嘉音默然看著俞穎,莫名的起了點物傷其類之感。



30.隨風潛入夜


  那個翻糖蛋糕被搶的乾乾淨淨,錦書最後只吃到了硬糖做的柵欄。這讓她鬱悶了半天,她覺得自己在這個蛋糕上付出的努力不亞於發表一篇SCI,光構建模型就花了很久,就差沒去做個三維立體設計圖。不過「天壇」在被瓜分殆盡之前留下了幾張照片,很快就掛到了網上流傳開來。錦書的名字被模糊為「在美留學生」,她爸爸打來電話才知道那是女兒的手筆,老懷甚慰之餘反覆叮囑她要低調。錦書只好無奈的答應。

  她爸一向不喜歡在公眾媒體上露面,真難為他是怎麼幹了這麼多年外交官的。

  這個週五就是嘉音的十七歲生日。嘉音早就約了她到「葦園」來,連瑪麗和傑瑞亦在受邀之列。錦書答應了,又問:「還有別人參加麼?」

  假如俞穎也在,那她還是迴避的好。錦書自忖沒興趣去與貴族小姐們寒暄。

  嘉音在電話那邊咯咯笑:「沒啦。放心好了~」

  錦書於是擠了擠實驗日程,把週五空出來,一早便往威鎮去。她途徑教授家附近那家咖啡館,又去買了堆甜點帶著。葦園的小花園裡已經繁花似錦。上次來還是雪後初融,如今已經碧草如茵,圍欄上開滿了薔薇花,直把二層小樓環繞的有如童話仙境。

  來開門的卻不是嘉音,是沈斯曄的助理。錦書在倫敦見過他幾次,這時再見頗感親切,笑著打招呼:「還在美國?」

  羅傑本來眼觀鼻鼻觀心,頓了頓方微笑道:「是,殿下留下也是為了給公主過生日,何小姐請。」一邊把錦書手裡的點心盒子接過來。錦書笑著對他說了聲謝謝,才走到起居室去。嘉音這時候從樓梯上飛奔下來。她今天穿一條銀白緞子公主裙,輕盈的紗制裙襬剛過膝蓋,宛如花之精靈。嘉音滿面笑容的撲過來跟錦書一個小熊抱,隨即吸吸鼻子四處張望:「好香?」

  「我帶來的甜點。」錦書婉然一笑,「有好幾種蛋糕,你要不要嘗嘗看?」

  「都有什麼?」

  忽然有人在她們背後幽幽說。

  「……嚇死我了!」嘉音捂著胸口埋怨,「三哥你走路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想演倩女幽魂啊你?!」

  沈斯曄這才笑眯眯直起腰來,笑問一臉心有餘悸的錦書:「難道你也怕鬼?」

  錦書本來就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沒好氣的回答:「我不怕鬼,我怕詐屍。你知不知道我們學院的六大怪談是什麼?第一個就——」

  沈斯曄一臉很有興趣的表情,嘉音打了個寒顫,趕緊蹭過去拉著她的手:「好啦~今天我過生日,三哥要想聽,哪天你單獨給他講好不好?」

  「真可惜,第一個故事和今天很應景的。」錦書遺憾道。沈斯曄也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錦書你先講給我,我再講給嘉嘉不就得了。」

  「三哥你!」嘉音氣結,她從小就怕聽鬼故事。忽然福至心靈有了主意,於是似笑非笑道:「你們倆可真夠有緣分啊,連合夥欺負我都這麼有默契。」她故意長嘆一聲,眼光在那兩人身上打轉。錦書有些不自在的別過臉。沈斯曄打了個哈哈,「……吃蛋糕吃蛋糕。」他轉而正色問錦書,「這是你帶來的?」

  錦書輕輕嗯了一聲:「店裡有好多種,我就挑了比較好吃的幾樣。」

  「正巧我沒吃早飯。」沈斯曄恍然大悟,自然而然到錦書身邊坐下,「下午我們自己做大餐,我得吃的簡單點,省得到時候吃不下。」他為錦書倒了一杯咖啡,錦書接過來小口小口抿著,若有所思的半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斯曄泰然自若的挖著栗子蛋糕,一點都沒有不自在。他心曠神怡的吃了幾口,餘光看著錦書神遊天外的喝著咖啡,略一想就換了把小勺,挖了一塊蛋糕送到她唇邊:「你不覺得苦?張嘴。」

  嘉音本來正在喝奶茶,一下子被噎到了。她瞠目結舌的看著錦書順從的吃了蛋糕,只好艱難的把一口奶茶嚥下,好險沒把自己嗆到。沈斯曄滿意的笑笑,又挖了一塊蛋糕送過去。不過這次錦書回過了神。她斷然拒絕了沈斯曄想繼續喂食的提議,警惕的挪開一點位置,但並無多少生氣的表示。沈斯曄只好哀怨的自己吃,連勺子都沒換。

  到下午兩點多,瑪麗和傑瑞也相攜而來。沈斯曄從嘉音那裡得知了他們和錦書的密切關係,露出他那種花見花開的笑容,刻意結交。傑瑞很快就跌入圈套,跟他樂滋滋聊起籃球。瑪麗卻有些困惑。

  她看看嘉音,嘉音正擠在傑瑞身邊一起打槍戰遊戲,一人一個手柄配合默契;她再看錦書,人家忙著吃蛋糕呢,沈斯曄好像講了個笑話,錦書笑啊笑著就嗆到了,沈斯曄連忙又端水又拍背的,好不慇勤。

  一定有鬼。

  瑪麗不動聲色的坐下,開始慢悠悠嗑瓜子。順便說,這門技術還是錦書傳授的。

  錦書跟沈斯曄開始交頭接耳的低聲說話。沈斯曄掏出便簽本來刷刷寫字。錦書拿過他手裡的清單,「……那我去一次超市吧。好像材料有的不全。」

  沈斯曄看著手裡的擬定菜單,只得承認這一點。「一起去,東西太多怕你拎不動。」

  錦書聳聳肩,沒反對。沈斯曄笑眯眯地囑咐了嘉音兩句,拎起外套搭在肩上,又與另兩位客人道別。傑瑞忙著打遊戲,顧不得別的;瑪麗看著那一雙背影並肩離去,心裡不由生出一份隱隱憂慮。

  她搖了搖頭。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

  沃爾瑪在鎮外的高速公路邊。沈斯曄推著購物車,錦書拿著清單邊走邊看。超市裡人不算多,他們並肩走著,錦書時不時停下來彎腰拿起某樣商品仔細的看看保質期,偶爾與他討論幾句。

  「……怎麼有這麼多?」

  站在咖喱專櫃前,錦書望著幾百種包裝一陣眼花繚亂。沈斯曄仰頭觀望,讚歎道:「壁立萬仞,精彩精彩!」

  錦書不去理他發瘋,仔細尋覓一番後無果,抬眼問:「我們該買哪種?」

  沈斯曄正感慨「蕩胸入層云」,聽了這話一怔:「我以為你知道。」

  錦書無言的把手裡一筒色彩弔詭的咖喱扔下,「……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兩人面面相覷,片刻錦書先移開目光,悻悻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那我可做不了這道菜。」她拔腳離開,剛走了兩步,沈斯曄卻在她背後低低笑起來:「可是我想吃啊。」

  他笑眯眯地推著車站在原地,拿準了錦書會回來似的。錦書背對著他,嘴角一陣抽搐。可是終究無奈,她轉過身嘆了口氣:「那你來挑。」

  沈斯曄就裝神弄鬼的沿著貨架走了一遍,伸手取下一個豔黃色口袋丟進購物車。這個過程快的未免可疑,錦書懷疑地盯了他一眼:「你到底看清楚了沒有?」

  「那是自然。」烏眸裡閃過一絲笑影,他偏著頭看她。「放心,我可自己做了七年飯了,怎麼會這點辨別能力都沒有?你要相信我。」

  錦書沒好氣的嗔了他一眼。

  好在此後的購物過程就沒有這麼難以抉擇了。錦書時不時往購物車裡丟幾樣東西,她看到冷櫃裡有鮮香菇,當下眼睛一亮。這一路上他們想出不少新菜譜來,只好不斷修正原來計劃的購物清單,畢竟這樣能大動干戈的機會不多。

  沈斯曄就在她身邊扶著車子,靜靜地看著女孩子認真而忙碌的背影。她的白風衣下隱約露出一角裙邊,衣帶隨意的結在背後,並沒有刻意的打扮,卻是無比的清新自然。

  一起逛超市買菜,時不時小爭論兩句,多麼像一對平凡快樂的戀人?天上宮闕,瓊樓玉宇,有的只是高處不勝寒。他原以為,這種人間煙火的幸福,他一輩子都得不到。

  既然抓到了一點邊角,就不會再鬆開。

  滿載而歸回到葦園時已近五點鐘,錦書稍事休息一會兒,就洗了手去廚房。瑪麗在下午這段時間裡烤制了不少餅乾甜點,葦園的烤箱比她們公寓的大得多,瑪麗總算有了用武之地,什麼杏仁泡芙、香蕉鬆餅、牛油酥餅堆了滿滿幾個點心盒,香飄十里。她站在廚房裡攪奶油,看著正洗蘑菇的錦書,停了停終於忍不住問:「購物還順利吧?」

  「還好。」錦書把香菇放進漏勺裡濾去汁水。「不過我們不知道該買哪種咖喱,他隨便挑了一種,也不知道是不是。」

  「怎麼可能不是?」沈斯曄在這時笑眯眯地踏進廚房,先湊到錦書身邊看了看,「不要那麼不相信我嘛。」

  錦書輕輕嗤之以鼻,倒也沒拆他的台,手勢熟練地切肉絲。沈斯曄恢復了正常微笑,轉向瑪麗:「梅特夫斯基小姐——」

  瑪麗淡淡說:「叫我瑪麗就好。」

  沈斯曄隨和的一笑:「好的,瑪麗。烤了這麼多甜點,真的非常感謝你。」

  瑪麗聳聳肩,端著打好的奶油向外走去。她坐到餐桌前,開始裝飾蛋糕。抹完一層奶油,撒一層可可粉。廚房裡時不時傳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那兩個交談用的是漢語,儘管她聽不懂,卻也能確定廚房裡氣氛很和諧。

  她的室友生長在無憂無慮的環境裡,天真到願意相信人性本善。瑪麗雖不能僅憑一面就判定這位追求者人品如何,卻敏銳的看出他對錦書心懷愛慕。

  心懷愛慕的一方和尚不自知的另一方在一起,會發生什麼?

  瑪麗無聲的嘆了口氣。

  錦書擅長的是煮湯。她把蓮藕排骨湯燉到火上之後就閒了下來,只好給沈斯曄打下手。沈斯曄正在調製咖喱油,錦書吸吸鼻子,疑惑道:「味道好重……」

  沈斯曄順手擰開油煙機,話音在嗡鳴機器聲裡依舊清晰:「味道重才好吃。來幫我把衣領塞進去。」

  錦書睜大眼睛。沈斯曄翻炒著蒜末,回頭一笑:「我的領子露到外面來了。」

  以捉弄她為樂的某人,偏生能把粉紅兔兔花邊圍裙也穿得玉樹臨風。錦書瞪了他半天也沒能讓他知恥而後止,只好把手擦乾,走過去,踮起腳尖。微涼的指尖觸到溫暖的肌膚,錦書臉上似乎有點發熱。沈斯曄翻動著炒勺,笑問:「再幫我卷捲袖子吧?」

  錦書猛的退後一步,冷聲道:「自己卷!」

  沈斯曄嘀咕了幾句「真兇」之類的渾話,就聽到身後菜板被剁的哐一聲巨響,驟然想到這姑娘解剖小動物時眼皮都不用眨。新任的皇儲殿下可從來都不是不識時務之徒,於是頓時乖乖住了嘴,一邊翻著鍋,一邊納悶這剁刀到底怎麼帶過海關的?……在這樣的混亂中,一桌飯菜居然也成功上桌了。

  「可惜嘉嘉還未成年。」

  沈斯曄笑著為所有人的杯子倒滿可樂,似乎意有所指地一語帶過。錦書頓時警覺,果然看見沈斯曄正朝她含笑眨眨右眼,隨即不著痕跡地移開,笑眯眯招呼客人們吃菜。

  錦書僵了片刻,面無表情的移開目光,嘴角卻不自禁地輕輕一彎。

  嘉音嘀嘀咕咕許完願、吹了蠟燭,親自操刀切開蛋糕。瑪麗出品果然非同尋常,連對甜食興趣不高的錦書都吃的很開心,何況是某人?沈斯曄吃完一塊又吃第二塊,吃的感動不已連連讚歎;嘉音面無表情;錦書忍到最後終於看不過去,用自己的餐刀壓住他的叉子,低聲沒好氣道:「你好歹給我們國家留點面子吧!」

  她這句話自然是用漢語說的。嘉音低頭悶笑的肩膀直抖,沈斯曄無辜的看著她,眼睛眨啊眨。錦書今天都被磨的沒脾氣了,夾了一塊咖喱雞放進嘴裡,沒想到一股辣直衝頂門,險些沒把眼淚催出來。她屏住氣匆匆起身打算去廚房吐掉這塊倒霉的雞肉,百忙之中衝著沈斯曄嫵媚一笑:

  「這雞肉不錯,你不嘗嘗?」

  混亂的晚飯總算結束後,瑪麗忽然接到導師連環急電,似乎是實驗室出了什麼嚴重故障。瑪麗聽了一分鐘後大驚失色,顧不得別的就要趕回去。傑瑞自告奮勇提出送她,瑪麗不置可否,盯著錦書問:「勞拉,你呢?回不回去?」

  錦書還沒來得及回答,嘉音已笑道:「讓勞拉再多玩一會吧,要是太晚,我們就睡一個臥室好了。」她轉頭向錦書嬌憨地笑:「何姐姐,好不好?」

  錦書尚在猶豫,瑪麗的手機再次催命符似的嗶嗶尖叫起來。瑪麗不得已嘆了口氣,在錦書肩上無言的深深拍了拍,與主人告別,匆匆走了。

  傑瑞一走,本來聒噪的房間立即清靜下來。嘉音一杯接一杯的喝發酵葡萄汁,聲稱是沒能喝酒的補償,錦書也忍不住嘴饞喝了幾杯。沈斯曄看看只有1%的酒精含量,就由她們去,笑稱醉死了他是不管挖坑的,建議她們掘地自埋比較好;自然,又引來了小女孩一頓借酒裝瘋的痛擊。今天嘉音似乎玩的過於興奮了。

  無可奈何地,錦書端著杯子,悄悄走到起居室後面的露台上吹風。

  此時已經是夜裡九點鐘,夜風依舊微溫,風裡帶著深深淺淺的花香。錦書倚欄而立,伸手採了一朵薔薇花。馥郁的清香幽幽而至,甜美彷彿她此刻的微醺心情。

  請在今天給我們花叢中的歡樂;

  請不要讓我們思考得太遠

  像那些不確定的收穫;讓我們留在

  這裡,在這一年中最有生機的春天。

  錦書輕輕念出她很喜歡的詩句,無聲的搖頭一笑。

  身後傳來平穩如昔的腳步聲,錦書沒有回頭,抬頭望向粒粒璀璨的星空。沈斯曄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鳥兒在露台下的花叢裡啼鳴,聲聲清脆婉轉,打破了黑絲絨般的安寧。錦書側耳聽了片刻,只覺得異常動聽。「這是什麼鳥?」

  沈斯曄低聲輕笑:「Erithacus rubecul——知更鳥。花叢裡有我去年裝的巢箱,沒想到今年就能把它們引來。」打釘子還不小心打到了手,不過他認為不必對她提起這個。

  「知更鳥?……」錦書凝眸思索了一時,望著星空輕聲說:「我小時候也有這麼一對小鳥,年年都飛來我家花園裡的小屋。我還給它們起了名字,渥夫和瑪莎。」她黯然地輕輕嘆了口氣。「後來,我常去喂的流浪貓把瑪莎咬死了。」

  沈斯曄一震。

  「我知道什麼是物競天擇,可還是傷心了很久……幸好那之後就回國了。」錦書似乎是真的有點喝醉了,難得的在他面前說起自己的童年。「否則我怎麼去面對那隻大貓呢,畢竟也喂了它四年,它沒做錯什麼。後來初中同學寫信告訴我,大貓蹲在我家門口,不吃不喝的找了我很久。」

  花香襲人,錦書帶著一點醉意輕輕喃喃自語,並沒有看身邊的男人。「十年了,大貓大概也不在了吧……」

  這大概是第一次,向來從容獨立的錦書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柔弱。沈斯曄默然地看著女孩子消瘦的側影,片刻後慢慢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念舊。」

  「大概是這氣氛太好了,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來。」錦書自失的笑了笑,轉頭看向他,眸子裡已經恢復安寧。「對你說了這麼多沒用的話,真不好意思。」

  那個人深深地看著她:「——不,我很喜歡聽。」

  錦書微微垂下睫毛,沒有回答,下意識地一片片數著薔薇花瓣。

  「去忻都的實習,定下來了吧。」

  「嗯。」錦書無聊地將鼻尖湊到花朵上。「在欖城高等師範學校。大概七月中旬出發,九月初回來,反正有人同行,也不危險。你有什麼建議麼?」

  沈斯曄扭頭看著她,月色在他溫潤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總之注意安全。萬一有什麼事,記得聯繫我。回去等我發一份攻略給你。」

  錦書點點頭,輕聲道:「謝謝。」

  一陣風吹過,把她臉側的頭髮揚起來,遮住了視線。她左手杯子右手花枝,只得先把花送到左手,未及動作,沈斯曄忽然伸手過來,幫她把那縷碎髮輕柔的綰到耳後。他的手在她臉側停留了片刻,似是貪戀那一點溫柔。

  似乎有溫度從指尖傳到臉頰,錦書的臉瞬間燒得滾燙。好在夜色濃重,可以藏住她的失措。心跳愈來愈急,她在不安裡卻又彷彿隱隱生出一絲期待似的,是通向未知之路的誘惑,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這絲感覺是什麼。

  沈斯曄凝視著她,輕聲道:「錦書,我……」

  錦書微微低頭,片刻方低聲說:「斯曄,我——我要走了。」

  心跳一下下無比真實,他生命的前二十五年裡,似乎從未有過這般感受,欣喜,期待,又有些唯恐唐突的膽怯。身邊的女孩子沉默不語,他走近一步,讓梔子花香籠罩著自己。那種芬芳引誘著他慢慢走近,一點點低下頭去。

  知更鳥和夜鶯的歌聲漫天落下,一朵云彩輕輕遮住了窺視的月,夜色越發寧靜深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5-9 10:40 PM

31.肇事者

  不顧嘉音的挽留,錦書堅持當晚回學校。倒車開出花園門口時,終究忍不住心中悸動,看了一眼後視鏡。那個人在階下迎風而立,目光繾綣溫柔像是柳枝拂過春天的潭水,在她心裡激起一陣顫慄的漣漪。

  心跳又急了起來。額頭上彷彿還停留著一吻的溫熱,錦書握著方向盤的手都有些抖,不得不默念了三遍實驗守則,以免撞到路燈上。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瑪麗不在,房間裡有些冷清。她倚在自己房間的床頭,有些頭疼,卻殊無睡意。方才的事一遍遍在心裡清晰的回放,讓她想逃避現實都做不到。

  沈斯曄看著她的眼睛,說出「我喜歡你」時,表情是她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認真。烏眸裡的光芒清澈坦然,好像壓根就沒想過她會拒絕。這樣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猝不及防,無法作出回應;即使如此,沈斯曄好像也沒有失望。

  她正在心亂如麻,忽然又有短信過來。

  ——「小錦,我願意給你時間。」

  九個字,再無贅述。錦書怔怔無言的看著屏幕,一時不知道心裡究竟是什麼味道。彷彿有些歡喜和甜蜜,更多的卻是困惑難解。手指按在刪除鍵上,卻遲遲按不下去,終於還是嘆了口氣,闔上手機丟到一邊,關燈睡覺。

  所幸這時已是學期末。年內最重要的大考即將開始,錦書以此為藉口把自己與外界隔離起來,不再登陸MSN,每天只埋沒在實驗室之海裡。沈斯曄沒有催促她回答,只是每晚發一條短信:「注意休息」「早點睡」「晚安」甚至是「別忘了吃飯」,信號準時跨越北大西洋,潤物細無聲的提醒著她。

  這件事逼的錦書一閒下來就心煩意亂,讓她不得不把最大的精力花在實驗室。結果她的成績一舉而為實驗室之翹楚,大得教授之褒揚。期末考試因此也非常好,幾乎成為本年級的傳奇人物——幾乎滿點的GPA,可不是容易能拿得到的。

  而等到考試結束後沒幾天,紅十字會的培訓也開始了。

  錦書捧著手機,循著短信裡通知的地址,按圖索驥的找到了位於波士頓大學的培訓教室。去忻都的實習雖然是校際交流,但名義上卻是掛著國際紅十字會志願者的身份。教授解釋說這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又憂心忡忡的告誡錦書,千萬不能直接飲用那裡的自來水云云。錦書感動之餘不免有些無奈,怎麼老頭也有些她爸爸那種囉嗦傾向了?還是說男人其實也有更年期?——當然最後這句只是腹誹。

  這時為時尚早,志願者們三三兩兩的聊天。錦書無聊的坐了一會,覺得口渴,於是溜出去買飲料。網上似乎有人建議去忻都要自己帶水,不過錦書覺得這個未免太誇張了。

  她靠在窗前吹風,懶洋洋的偶爾喝一口可樂。手機忽然響了,傑瑞歡天喜地報告說他之前最怕的一門課拿了A,小朋友聲音裡滿是雀躍歡喜:「勞拉,晚上我請你吃法國大餐好不好?」錦書笑著把他打發走,滿心裡居然都是家有小弟初長成的欣慰(哪來的?!),連鬱悶的心情都淡了些。

  ……要是時光能倒退回一切都沒開始那時候就好了。

  只是互有好感的朋友,而不是如今這種尷尬的狀態。她甚至都不敢上MSN,假如碰到了還若無其事的聊別的話題,未免有些做作;可她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友情與愛情的分界在哪裡?聽到他那句話的瞬間,心裡不是不歡喜的,可她亦能夠確信,那不過是作為女性的虛榮心而已。她並不能確認自己對他是否懷有同樣的感情。錦書不喜歡勉強自己違心的回答,也絕不願意欺騙別人。僅依據一時衝動而輕率地答應,不僅是騙自己,更是對對方不負責任……

  錦書鬱悶的托著腮嘆了口氣。卻沒想到,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天氣炎熱,塑料瓶外沁出一層水滴,她的手沒有握緊,那瓶可樂不偏不倚掉下去,剛好砸在一個正要進樓的亞裔男生頭上。儘管瓶裡只剩小半瓶可樂,她又是在二樓,但光聽那砰一聲巨響,動能加勢能會造成多大衝擊傷害?錦書捂著嘴呆滯的看著那男生被砸的一趔趄。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些發懵。

  最近果然是流年不利麼?錦書哀嘆幾句無意義的話,飛奔下樓時受害人還站在原地。錦書拚命道歉,受害人卻始終一言不發。她越發恐慌,幾乎就要掏手機打急救電話時,黑衣男生終於開口,語氣裡有些無奈:「喂,我沒事,死不了。」

  錦書疑惑的抬起頭,正對上受害人一雙銳利清明的深邃鳳眼。

  他的漢語十分流暢標準。他鄉遇故鄉,錦書既驚且喜:「你是哪裡人?聽你口音是北方吧?我以前怎麼沒在同學會見過你?」

  這一連串的追問卻並未得到回答。男生淡淡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嘲諷的輕哼:「你們的同學會不是向來只有本土學生?見過我才奇怪。」

  錦書輕輕吸了口氣:「那你……」她留意到男生比起本土居民更為深刻的眉眼,心裡已經有了不祥預感。再未看她一眼,他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昂然而過:「忻都人。」

  他剛要踏進樓門,肇事者卻在背後喊:「請等一下!」

  男生腳步一頓,冷冰冰的回頭一瞥。錦書抿了抿唇。「我只想冒昧的問一問,你是不是叫辛格?來自哥大?」

  他這才有些意外的轉過身,微微眯起眼,算作默認。幾步之外,黑髮的女孩子面無表情的衝他伸出手:「幸會,我是哈佛醫學院的何錦書。實習期間請多關照。」

  辛格瞪著她,一時愕然。錦書毫不退縮的回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幾乎能劈里啪啦撞出火花。默念幾遍「好男不和女斗」,暗自嘆了口氣後悔為什麼報這期實習,辛格終究伸出手去:「……幸會。」

  錦書上了幾天培訓課,才對忻都目前的狀況大致有了瞭解。帝國對忻都殖民地的控制,可謂一手抓住了經濟軍事兩大命脈。不過培訓的紅十字會官員也提到,近年來獨立運動風潮愈演愈烈,駐軍不得已不減反增,帝國本土已經有不少怨言了。

  這些與她當然無關,不過錦書想起那次領事館門前的人潮如堵,還是暗暗嘆息。

  而辛格上課時總是面無表情。錦書其實頗為理解他,誰的家鄉這樣都不會心裡好受。幾次課後辛格對她的態度稍有緩和,畢竟錦書算是為當地福利而去的;但這種緩和的程度只是見面時略點一個頭打招呼,話都懶得說一句。

  晚上她回到公寓,開始打包行李。錦書原來有過不少回背包客的經驗,但這次畢竟不同,按照培訓材料的提示,各種常用藥品最好都帶足。傑瑞閒著無事就代她往醫院跑,跑了幾次才把醫保範圍內的藥品買齊全,足足塞了半箱子。

  「……傑瑞!」錦書翻檢片刻,拍案而起,「這是什麼?!」

  傑瑞咬著曲奇湊過來:「Levonorgestrel?……哎呀呵呵呵呵,不小心拿錯了……」他訕笑著想把那半瓶藥片拿回來,錦書瞪了他一會,嘆了口氣把藥瓶丟還給他:「記得注意安全。」

  小朋友的臉瞬間就從牛奶巧克力變成了紅巧克力,灰溜溜的夾著尾巴走了。

  出了這個烏龍,傑瑞好幾天沒敢再來蹭飯。等到瑪麗知道了實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感嘆道:「現在的年輕人……」一壁搖頭嘆息不已。錦書把陽傘塞進箱子,聞言白了她一眼:「別說的自己跟老處女姨媽似的啊。」

  瑪麗大笑著過來幫她把箱子拉上。「那也不是我,是你。」

  過了兩天,錦書正在工作室查資料,導師忽然打電話過來。

  「勞拉,你什麼時候發表的SSCI?」

  錦書聽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研究法醫程序了?」教授也納悶,大惑不解道:「還是發在英國那邊的雜誌上——你哪來的英國同行啊?」

  錦書瞬間明白過來,只得含糊搪塞過去。她飛速登陸數據庫,果然看到了那篇文章。自己的名字赫然與沈斯曄並列,正是此前她提過意見的那篇論文。按說這樣的核心期刊不至於發稿如此之快,錦書細細看了一遍,卻發現自己提出過的那些問題不過是幾個腳註佐證,與定稿正文幾乎無關緊要,或者說,毫無關係。

  ……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盯著屏幕良久,心情十分微妙的上了MSN,沈斯曄果然亮著。錦書不待他有反應,先聲奪人的敲了過去:「關於那篇論文,你怎麼解釋?」

  沈斯曄的回覆迅速來了:「合作作者。有問題?」

  錦書咬著牙回覆說:「可我只給你提供了幾個案例!讓導師看見了還以為我換專業了!」她幾乎能隔著屏幕看到那邊他氣死人不償命的笑容。沈斯曄假意嘆了口氣。「這年頭真是好人沒好報。我還幫你完成了一篇發稿任務,都換不來一聲謝謝……」

  他們的名字第一次在正式出版物上並列,多麼可喜可賀!

  錦書畢竟是個家教良好的好孩子,還是嚥下了這口氣,定了定神:「好吧,那謝謝你。」

  「不客氣。」他隨即又回覆,「小錦,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錦書本來氣勢洶洶興師問罪的心思一霎間被戳破。虛張聲勢的話再說不出,她打了幾個字,又慢慢刪掉,只得回覆說:「好。」

  「我窗外的槐樹開花了。」沈斯曄忽然換了話題。「你見過槐樹吧?」

  「在國內見過。」錦書有些摸不著頭腦,瞬間頓悟,「你回國了?」

  「我在香山。」他發送一個微笑的表情。「采了幾枝槐花,剛才還在想,如果能送給你該多好。采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錦書,我很想你。」

  「錦書?小錦?你還在不在線上?」

  他耐心的等了半日,那邊才回覆道:「我只想說,槐樹會生綠蟲子。」

  沈斯曄忽然有種自己的深情告白一頭撞在了石碑上的感覺。

  氣血紊亂了片刻,他決定繼續。

  「我的窗前就是山澗。每天早上都會有霧,我喜歡看霧氣散盡那一瞬間,滿山的綠色好像都能流淌起來。有時候看著山光會想,如果你也在該有多好。」

  「在這裡,我每天除了讀書寫字,就是到山上廟裡去走走看看。住的地方還是我高祖父當年的避暑別院,聽得到暮鼓晨鐘。這裡的齋菜也很好吃,你如果來嘗一次一定會喜歡。」

  然後近乎報復性的,他貼了幾張照片。晨霧青山,林間小道……松菌豆腐竹筍香蕈。

  錦書忍不住說:「喂,明知道我吃不上還來饞我。」

  沈斯曄大笑:「就是饞你了,你能怎樣?」然後他發了一個壓縮包過來。錦書點開就後悔了,然後一直流著口水看到最後一張。那個惡劣的傢伙發的全是各種中餐美食的照片,個個都好像在招手「來吃我啊來吃我啊」,可她就是吃不到。

  「回國吧,到時候我請你挨個吃一遍。」沈斯曄誘惑她,不過怎麼看都像是狼外婆的口吻,不懷好意且有陰謀。莫名地,錦書心情忽然愉快起來。

  「我畢業是一定會回國的。但那跟你沒關係——我下線了!」



32.西山上,白雲間


  沈斯曄來不及阻止,錦書就已經下線了。他一邊好笑一邊無奈,又想入非非的想能否開發一種強制對方不得下線程序,還在想著編程上的具體操作,胸口又是一陣憋悶。他皺著眉灌下半杯冷茶才壓下那股亂竄的氣流,起身推門,溜到庭院裡。

  檻外就是云海青山。山間凌晨清寒,他剛出門就打了個大噴嚏。正在庭中散步的謝皇后見狀無聲一嘆,讓侍女去拿出一件外套給他披上。

  為兒子擦了擦額上虛汗,謝皇后語帶薄責:「真要不舒服就回去躺著。叫你上山是為了養病,你總是四處亂竄,這病要養到幾時才好?」

  「……別啊媽。」沈斯曄趕緊求饒,「您要我乖乖躺著養病,還不如拿一大錘直接把我敲暈來的方便呢。」

  謝皇后被他逗得展顏一笑,隨即啐道:「都多大了還淘氣。昨晚幾點鐘睡的?」

  沈斯曄扶著母親的胳膊慢慢走出簷下,沿著爬滿藤蘿的彩繪長廊緩緩而行:「……兩點左右?還有半年多就該答辯了,年底事又多,我可不想延期畢業。」

  謝皇后微微一笑,旋即道:「養病第一要務還是休息,痊癒之前不准再熬夜了。」

  沈斯曄只好答應,尋思著怎麼去陽奉陰違。

  他此前倒霉催的得了肺炎,開始還沒在意,不料這病來勢洶洶,一度幾乎要進危重病房插管。好在病情很快得以控制,但病根卻不易去淨,不得已住進西山行宮,藉著山間天地靈氣養養他脆弱的肺。看著兒子病懨懨的模樣,謝皇后放不下心,遂也來照顧他。她似乎對於自己的離婚壓根不在意,倒讓沈斯曄放下了心。

  這處避暑行宮建於百五十年前,位於西山一麓,周圍青山環抱,秋紅葉冬晴雪,景緻極好。沈斯曄幼時暑假沒少被扔到這來「修身養性」,早就對這周圍熟悉的如數家珍。如今借養病故地重遊,樂在其中自不必提。比起京內的鉤心鬥角揖禮如儀,這裡簡直近乎世外桃源了。陪著母親用完清淡的早餐,沈斯曄正欲告退,謝皇后忽然把他叫住:

  「前幾日有人來向我介紹幾位閨秀,你有沒有興趣去見一見?」

  「半點都沒有。」沈斯曄斷然回絕,隨即稍感不快的皺起眉頭:「怎麼都找到您這兒來了?」

  謝皇后不疾不徐道:「誰讓你沒有女友也沒訂婚?先到先得,也怨不得人家。」

  這時侍女端來茶點,她端起常用的鈞瓷盅兒淺淺啜飲,儀態優雅自然,像是頗為享受;沈斯曄沒有風雅的心情,只想嘆氣:「可我真沒興趣,您想辦法推了罷。我回去了啊。」言罷立刻就起身。可他一隻腳剛邁出門檻,母親卻在背後悠然說道:「你這麼排斥相親,難道是性取向上有問題?」

  「……母后!!!」

  沈斯曄險些被這道從天而降的雷劈死,滿臉通紅的繞回來:「您瞎說什麼?!」

  謝皇后笑而不語,待他喘了口粗氣方款款道:「可你再不找女友,外界只怕真的會這麼猜了,其實我對homosexuality並沒有偏見的。——別急,我也只是說說,坐下。」她固然是微笑著,語氣卻是毋庸置疑,毫無回絕的餘地。

  沈斯曄悻悻的坐下去,抓起一枚香油果子恨恨的咬碎。

  「那幾家都有適齡的女兒,幾位小姐的條件我都看過。」謝皇后捧杯飲茶,秀麗眉頭端的是風雨不動安如山。「我知道你不喜歡盧小姐那樣驕矜的女孩子,俞家姑娘倒是文靜,你也沒看中。但吳家兩位小姐都是你舅母介紹來的,你四表哥的媳婦又是兩位吳小姐的堂姐,你總得去見一見才是。」

  沈斯曄苦惱的皺起臉,覺得早飯都鬱結在了胃裡。「怎麼還是兩個?」

  謝皇后輕輕頷首:「堂姐妹,大的二十三,小的二十一。按說不該姐妹一起備選的,多不合適?可你舅母說那兩位吳小姐都是一時閨秀,條件不相上下,才一併介紹了來。」

  沒有回應母親的話,沈斯曄不冷不熱道:「您好像很看重吳家啊。」

  「謝吳兩家算是世交,吳家雖然這幾十年式微了,高華門第還在。」放下鈞窯蓋碗,謝皇后拿手絹輕輕拭了拭唇角,淡淡道,「我少時在金陵,還隨祖母去吳家拜訪過幾次。他家長房有位小姐曾與我頗為交好,可惜已多年沒再聯繫。但家風想必一直如此,他家的孩子至少配得上你。」

  沈斯曄恍若未聞的咯吱咯吱咬著佛門點心,顧左右而不言。

  「媽媽不會逼著你怎樣。」謝皇后安撫的拍拍他的手背,放軟了語氣。「覺得不合適就說出來,但也許合適呢?去見一見總沒有壞處。」

  沈斯曄苦笑:「可也沒什麼好處。」

  然後他轉頭就把這件事忘了。

  在西山的另一個好處是這裡地勢高又遠離市區,大大便利了沈斯曄的愛好。他在後院烽火台上架起一台望遠鏡,一到晴朗的夜晚就過來打地鋪。他小時候經常夜裡偷溜出來,趴在窗前露台上拿小望遠鏡看星星;如今鳥槍換炮還能光明正大,又是難得的偷得浮生幾日閒,很過了一把癮。

  嘉音暑假回來,只在山上住了幾日就嚷著無聊。謝皇后被她纏的頭疼,只得把女兒打發到江南,讓她去外祖母家找幾位表姐妹玩。等到沈斯曄的肺炎養的差不多,謝皇后也下山回了霖泉宮,於是偌大的行宮只剩了他一人。他是習慣了獨居的,這時沒人管束,反倒更愜意了些,有時候索性就在烽火台上通宵給星星拍照。

  沈斯煜自從新年時低調的遷居欖城,就一直沒在公眾露面過。他被降為「靖王」,祁令怡亦始終沒有得到靖王妃的冊封,出來也是尷尬。當然這只是外界猜測,實情是他忙著伺候懷孕的妻子壓根懶得出來,兩人還忙裡偷閒去了趟馬爾代夫,雙宿雙飛的好不恩愛,直把沈斯曄羨慕的冒泡。

  七月二十四日深夜,祁令怡在欖城承天醫院順利誕下一個8.8磅的健康男嬰,是為沈斯煜的長子,皇室的長房長孫,本來的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

  但此時,這已經與他們一家無關了。

  沈斯曄得到消息時,是東八區的次日凌晨。儘管早就預備好了賀禮,他還是由衷的為兄長高興。當即打了電話過去,不料竟打不通,只得托羅傑轉接長兄助理的電話,好容易才把新任父親找了過來。

  「三弟?」剛當了爹的人語氣裡混著興奮與疲倦。「怎麼,回國了?」

  沈斯曄斜倚烽火台女牆,望著連綿峰巒微笑:「我在西山。恭賀皇兄弄璋之喜。嫂子狀況還好?」

  「母子平安。」沈斯煜滿足的喟嘆一聲,「我昨晚抱著孩子,竟然覺得人生圓滿,再無所求,那會兒真是心滿意足。現在寶寶睡了,要不你還能聽到我兒子出生第一天的嚎啕大哭。」

  「……以後還有機會。剛才你的手機怎麼接不通?」

  「我剛剛還在病房,屏蔽電磁信號。」沈斯煜簡短的解釋。他旋即一笑。「聽——」

  話筒似乎被按到了門上,嬰兒中氣十足的哇哇大哭隱約傳過來。「孩子似乎都很容易驚醒?……我也就跟你才敢說,這小東西一晚上吵得我太陽穴都快爆了。」他苦笑道。不過語氣裡卻有七分是初為人父的自豪,三分是愉快的抱怨。沈斯曄大笑,笑完了才想起正事。

  「我看新聞上說,忻都似乎不太安穩。而且祖母和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其實……」他頓了頓,心裡有些五味雜陳,輕嘆口氣道:「他們大概還是很想抱抱長孫的。」

  沈斯煜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有些自失的笑笑:「等滿月了再說罷,孩子太小也不好坐飛機。再說回去再想出來,只怕就不容易了。」收斂起有些複雜的心緒,他淡淡道:「至於這裡的局勢,也就是那樣,十幾年了也沒有大事,不用擔心。」

  沈斯曄只好回頭把這話委婉的稟報給太后和皇帝,當然不提什麼回來就出不去的話。太后除了良久嘆息,別無他言;皇帝一聽臉就沉了下去,卻又找不到出氣的藉口,只得黑著臉揮手把兒子趕走,一晚上輾轉難以成眠。

  皇室對長孫出生的反應不算高調。除了召開一次新聞發佈會、發佈了嬰兒的幾張照片之外,再無其他慶祝活動。這讓年長的人想起孩子爸出生時的焰火全城不夜天,不禁私下裡感慨幾句風水輪流轉;但發佈會是沈斯曄親自主持,他坦然沉靜的應對了種種詰問,倒是引得主流媒體一邊倒的誇他們兄弟情深,「皇儲擔心侄男威脅繼承權」之類的小報消息始終未成氣候。

  這就是媒體的力量。它能把一個人抬到云端,也能將其貶抑到泥裡,至於是褒是貶,卻不是金錢或權力所能完全控制。

  不過沈斯曄並不關心這些。他告別了悠閒的山居生活,頗為不捨的搬回長安宮。燕京的七八月正值炎夏,在山上還有松濤,城裡卻只有刺耳蟬鳴,一併連望遠鏡都用不上了。他只好收了心思,除了參加必要公務,便窩起來寫論文。

  錦書已經在兩週前抵達欖城。欖城與燕京時差三小時,沈斯曄又是一貫的夜貓子,所以幾乎是同步作息時間,可比在波士頓的晝夜顛倒便利的多;但錦書工作時間很緊湊,每天也只有夜裡才能上一會MSN。他每天白天給她發短信總是得不到及時回覆,不過錦書偶爾心情好,會主動發條信息過來。

  今天她新換的簽名是「閣下真不愧是人中赤兔,馬中呂布!」沈斯曄看見時正抱著茶杯,一個沒當心險些嗆水身亡。他顧不得被噴屏的電腦,又好氣又好笑的敲過去:「你掛這樣的簽名檔,想害死人?」

  錦書過了會才深沉的回覆道:「這是我內心的真實寫照。」

  「……你怎麼了?」

  錦書嘆氣:「遇到了很討厭的人,只好這樣出氣。」她的情緒似乎不高,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言,「我看到你侄子的照片了,好可愛的寶寶。」

  「我代我哥說謝謝。」沈斯曄沉吟一下,「不過,能否告訴我怎麼了?」

  錦書在那邊沉默了一會,才和盤托出。

  原來她本以為負責他們實習的是之前認識的世衛官員,沒想到去了才發現實際管理人是當地醫療局的局長。這位大腹便便的先生深諳拖字訣,對他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予處理,不管是申請去醫院採樣還是去社區志願服務;甚至連購置一批藥品的資金撥付申請都遲遲不肯批准,寧可讓庫存疫苗擱在倉庫裡積灰,也不願用於兒童免費接種。

  「我不是來這裡寫畢業論文的!」錦書越說越惱火,讓他得以知道她生氣的樣子是如何。「到了這裡我才明白為什麼死亡率那麼高!這幫人除了拿錢還會幹什麼?他們根本就不關心當地人的死活!——我去喝水。」

  過了一分鐘她回來繼續。「這裡的官僚作風好像很嚴重,特別是在中下層。」她似乎消了消氣,語氣沒那麼激憤了。「說真的,要不是他們,殖民司的聲譽還能好很多。」

  沈斯曄默然。錦書不可謂不敏銳,但這個問題是帝國議會反覆討論過的,最後的結論也只能是繼續任用當地人擔任中下級公務人員。忻都仍是一個等級分明的社會,那些官僚多半出自原本的貴族土王等級,各姓氏間關係千絲萬縷,一刀切下去只能壞事。

  所以這也是他不看好忻都獨立運動的原因之一。帝國至少還有成熟的治理模式和剛柔並濟的手腕。即使江山易主,這些人一樣動不了,最終也只能是換湯不換藥。

  他每年的生日許願之一都有一個「願世界和平」,但或許今生也實現不了。

  沈斯曄望著窗外的仲夏夜,無聲的嘆了口氣。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2:46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3-6-9 02:49 PM 編輯

33.四封信之一

  「斯曄:

  你一定來過欖城,那能不能告訴我你對這裡的印象?

  與破舊的舊城區不一樣,新城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上週末我與幾個同學雇了一輛車,在城裡沿著主要街道轉了一圈。你能理解當我們又熱又累時,忽然看見豪華賓館門前的噴泉那種歡欣嗎?大家歡呼雀躍的撲向清涼的噴泉,但駕駛三輪摩托車的本地人卻被拒絕進入庭院大門——被他的同胞嚴厲的拒絕在門外很遠的地方。我想,你一定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感受吧。

  那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十九世紀的美國南方。這裡有最豪華的飯店,據說就是以前王公們的宮殿,其中有幾家直接命名為某某palace,絕不比任何其他城市遜色。我提到的那一家,據說就是當年藩王的行宮。但與此同時,舊城甚至會有人睡在路上。這個華美的或者貧窮的城市,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很抱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或許是我受到的第一眼震撼太強烈了吧。

  祝好。

  錦書於欖城高師

  合上筆記本電腦,錦書望著窗外的綠樹深深,忍不住嘆了口氣。夏日的午後烈陽照得外頭枝葉綠意盎然,但她莫名的覺得睏倦。來欖城已經半個月有餘,她幾乎要打破二十年的習慣而開始午睡。總是提不起精神。

  「錦書!」

  工作間的門被咚咚敲響,一個嬌小的短髮女孩子探頭進來,笑盈盈道:「顧老師要開會。」言畢不待錦書回答,已親熱地挽著她的胳膊,領她走了出去。女孩子名叫許清如,是燕京大學醫學院的研究生,亦是顧院士的入室弟子。她與錦書一見如故,按照許清如的說法,她們很有緣分,連名字都是化詩句而來都一樣。

  到了餐廳才知道,原來是要發放一批花露水和風油精。

  錦書在欖城時常覺得奇怪,因為明明有很多華人聚居,但一些特產卻不太容易就近買到。前些天她被熱的胃口不暢,想去商店買瓶玫瑰腐乳都沒有。後來才被告知,想吃什麼就去向顧院士寫張紙條打報告,下個月他會從國內買來。至於腐乳,廚房就有一箱……

  為了照顧絕大多數來自帝國本土同學的口味,在實驗樓一樓有一個很不錯的餐廳。裡面備齊了油鹽醬醋乃至蠔油胡椒,雖然許清如表示菜色其實很一般,但錦書已經吃的很開心了,天天跑到餐廳來解決一日三餐。實驗室的通用語言是漢語,錦書很快和新同學相處的極融洽,在這裡生活的如魚得水賓至如歸。

  除了辛格。

  他總是一個人悶頭做實驗,幾乎不與其他帝國本土的同學來往,就連吃飯,也都是端著盤子沉默地坐在角落。熱情的川妹子許清如開始還試著去與他說話,幾次後終於氣餒的放棄。於是辛格徹底淪為獨行俠式的存在。

  但錦書知道,其實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冷漠無情。

  許清如他們住在學校本部,交換生們則住在欖城高師校園,距實驗樓有不近的一段距離。欖城的生活作息頗為緩慢,學校辦公區過了下午四點鐘就人跡杳然。加之治安不好並非傳聞,她來了才知道這一點仍是事實。

  「手機不要在舊城拿出來用,錢包裡只裝零錢,遇到乞討的人時儘量快步離開。」實驗室的前輩們如此告訴她,「以及,女生無論如何都不要在六點之後一人上街,更絕對不要打車。實在沒辦法,就撥打殖民司警署的電話,請求他們派警車護送你回來。」說話的學長非常認真,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初來的那一天,錦書做實驗忘了時間,夜裡八點鐘才出來。她望著毫無人跡、燈光黯淡的主幹道,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勇氣一人獨自穿過林蔭道。在這片土地上會得到優待是不爭的事實,但她還沒有積攢好「打電話請求警力出動」的心理準備。

  正在不知所措間,辛格恰巧抱著一疊書從樓梯上下來。瞥她一眼,他淡淡的諷刺道:「在自己的殖民地,帝國的臣民竟然也會感到恐懼?」

  言罷不待她反駁,辛格已推開玻璃大門,只留給她一個背影:「走吧。」

  那之後錦書總是與辛格一起往來於學校和宿舍之間。有時候他出來的早了些,會在樓下等她。門廳掛著扁鵲華佗孫思邈張仲景們的寫意派畫像,還惡趣味的總是供著一爐香。錦書確信自己在辛格臉上看到過不以為然,但他並沒對值得尊敬的前輩們加以批判。

  除此之外,錦書與辛格再無交集。他們分屬不同的實驗小組,在工作上也走不到一起。有次許清如看到她和辛格在一處走,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偷偷問:「他不是你什麼……吧?」

  雖然她說的隱晦,錦書還是福至心靈的聽明白了。聽到無可奈何的否定回答,許清如輕輕鬆了口氣,「我就說,你們兩個半點都不一樣,他怎麼可能是你男朋友。」

  錦書第一次覺得八卦之心真是可怕。

  到了週末,許清如約她一起出去逛街。

  「有師兄開車送我們去,不用擔心。」許清如在電話裡笑眯眯的說,「湖上王宮酒店有一家很好的茶餐廳,我們逛完去那裡吃飯。」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許清如已經在欖城兩年多,平日號稱對這地方瞭如指掌;既然是她推薦,想必是不錯的。錦書很愉快的答應下,又聽許清如囑咐道:「別穿著短褲就出來啊,你來這裡帶裙子沒有?記得要打扮一下。」

  錦書默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拖鞋沙灘褲,「……知道了。」

  可她來這裡之前沒想到還會有穿裙子需要,行李箱裡只有長褲短褲七分褲。於是只好先去購物街。許清如忙著挑衣服,一回頭卻不見了錦書;等她把溜走的人找出來時,錦書正坐在一家意大利冰激凌店裡,面前是一碟子三個澆著果醬的冰激凌球。

  「你怎麼吃都不胖,真討厭!」許清如充滿羨慕地嘆了口氣,「不像我,吃什麼都得記著減肥。」然後她也去買了一杯巧克力口味。甜點對於女性的誘惑力之大,恐怕直到世界末日也不能削弱分毫。

  錦書含著新鮮芒果出了會神,看看對面許清如一身新衣服,不由笑問:「都買好了?」

  許清如咯吱咯吱咬碎手指餅。「難得的打折季嘛,平常又沒機會穿。」她吸了一口奶昔,滿足地嘆息道,「所以別把欖城那麼妖魔化,這裡還是挺不錯的,對吧?」

  如果只說新城,的確很不錯。錦書想。

  新城足以與國際大都市相媲美了,她一路走過來看見了許多連名字都不認識的名品店,標價之昂令人訝然。可就在兩街之隔的舊城甚至會有不少窮人露宿街頭,其中還有不少孩童。就那樣毫無遮蔽的暴露在低緯度的烈日之下……

  在室內購物街清涼的棕櫚噴泉邊,柔滑的冰激凌忽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嚥。

  錦書看著手裡的雕花銀製勺子,心裡有些奇怪的不安起來。

  毫無疑問,持有帝國護照的人在忻都會得到格外優越的待遇。在這裡帝國臣民會得到殖民司格外關照,賺錢比在本土容易很多。新貴們裝滿腰包之後搖身一變,買房置地僱傭本地傭人,也享受起了衣來伸手的安逸生活,其高傲態度也總是比修養要先行一步。在本土不容易得到的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在忻都則相當普遍。就在剛才錦書去買冰激凌時,店員的格外謙卑甚至讓她有些不舒服了。

  大概是自幼受到父親的影響,錦書一直堅持著眾生平等的樸素信念。是參加白宮為醫學界舉辦的招待晚宴,還是在擔任志願者的孤兒院裡與孩子們共度感恩節,對她來說並無多大區別。但面對著本地店員討好的笑臉,她卻無法安然受之,只好走到儘可能遠的地方去,避開他們的目光。

  不過冰激凌的確是好吃。大概是欖城地處亞熱帶水果產區的原因。

  吃完冰激凌,被許清如拖去看了半天,錦書終於挑中了一條斜肩式連衣裙。淡雅嬌柔的丁香色裙子打著細碎褶皺,細碎的手工刺繡遍撒在裙襬和腰間,輕靈飄逸又襯她的膚色。等她從試衣間走出來,連店員都看的呆了一瞬間,隨即開始滿口誇讚,極力勸她買下來。

  錦書看向鏡中亭亭玉立的自己,一時不免有點小小的得意。至少她並沒有被曬黑,膚色還是健康的象牙白。在店員的大力讚美下,錦書一時頭腦發熱刷了信用卡;買完裙子覺得總不能配運動鞋出去,在狄德羅效應支配下頭腦一熱,又挑了雙高跟鞋。

  等她不管是走路還是休息都有了回頭率時,錦書才很悲哀地意識到,她與其他人並無不同。她的冷靜頭腦在誘惑下一樣不堪一擊。當店員謙恭地半跪下為她整理裙襬時,錦書幾乎是瞬間就躲開了:「不,謝謝……我自己可以。」

  許清如正從衣架邊轉過身,見狀訝異道:「怎麼了?」

  錦書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沒事。」

  好在茶點的確不錯,讓錦書也吃得很開心。她吃了籠蝦餃,又喝了碗魚生粥,意外地獲得了從胃到心靈的雙重滿足。許清如雖然一直嚷著要減肥,可吃的一點不比她少;吃完飯看看時間還早,又到樓上去喝咖啡。

  她一直試圖讓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但各種誘惑卻是紛至沓來。咖啡出乎意料的香醇。在十五樓的玻璃幕牆邊閒坐,窗外就是亞熱帶的蔚藍青天,能在冷氣裡慢慢喝一杯咖啡,耳畔還有樂隊在演奏舒緩的輕音樂——這享受雖然簡單,在欖城卻絕不屬於民眾階層。

  不知道沈斯曄當年在欖城服役時,有沒有來過這裡?

  錦書倚在緞面椅背上,想起那個人輕描淡寫說過的患瘧疾經歷,心裡微微一動。

  恰在這時,有幾位青年軍官說笑著從她們桌邊走過。心有所感,錦書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被許清如笑著打趣道:「怎麼?看上眼了?看中了誰就勇敢的去攔路吧!」錦書哭笑不得的收回目光,伸手去捏她:「胡說八道——」

  正在笑鬧,桌邊卻有人走近過來。兩個女孩子都訝異的停了手。對視一眼,錦書抬頭看向陰影來源。

  那是位頗為英氣的年輕軍官。黑色軍褲和白襯衣都整潔乾淨,令人一望便心生讚許。軍官微微欠身道:「打擾兩位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請小姐喝一杯茶?」

  他的目光落在驚訝的紫衣女孩子臉上,相當真誠的微微一笑。雖然是主動搭訕,但彬彬有禮的態度並不叫人討厭。錦書笑著搖搖頭:「真抱歉。」

  「那麼,打擾了。」

  軍官聽到婉拒,也沒有流露出失望之色。等他走遠,許清如才撲哧笑出聲:「看,說什麼來什麼吧?你要不穿這條裙子,也就沒有這場豔遇了。」她往杯子裡又加了兩塊方糖才壞笑道,「大概是因為有駐軍,欖城就是這種優質潛力股最多,可以考慮考慮哦。」

  錦書沒好氣的嗔了她一眼。



34.四封信之二

  「斯曄: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安全的,雖然這裡治安的確不好,但我並沒有遇到危險。

  實驗進展很順利。另外,上次對你抱怨過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以顧老師的名義向忻都醫療總署提出一份報告。沒想到這次很順利。我們見到了一位很客氣的負責人,他向我們抱怨了很久,因為具體的防疫工作要落到地方醫療局手裡,而醫療局並非帝國垂直管理的部門,有些事落不到實處云云。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比起本地的王公階層,反倒是殖民司更親民一些。

  有人指責帝國對忻都的統治是這裡貧窮落後的根源,我剛踏上這片土地時也以為是如此,但我現在卻有些困惑了。有的人生活非常優渥,或者說是為如何花錢而苦惱,但最底層的人生活在極度貧困的深淵裡,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改觀。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走在安靜的學校裡,有時候會覺得不安。

  八年前你曾走過的地方,我在今天也站在了這裡。有時候會看到一些年輕的軍人,不得不說,他們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當然,這也許只是在我的立場所獲的感受。

  長安宮你的書房窗前紫藤花的那張照片很美,我把它設為電腦桌面了。

  昨天我在新聞頻道看到了你。在這種天氣,穿著厚重的絲綢衣服去祭天……你沒有中暑就好。還有能否為我講解一下關於祭天的典故?祭祀的是某個特定的神,還是作為自然意志本身的存在?你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祭拜天地時會有什麼感想?

  總之辛苦了,記得多喝綠茶消暑。

  錦書於燕大實驗室

  結束一天的工作時,時鐘剛剛劃過鐘面正下方。辛格照舊在實驗樓門口等她。他臉色頗為不佳,右手按住胃部,眉頭皺的死緊。照舊是一言不發地把她送到公寓樓下,辛格不待她道謝便轉身離去,走向夕陽下的芭蕉林。

  望著他的背影,錦書輕輕嘆了口氣。

  那天從醫療局毫無所獲的出來,看見路邊一個患麻風病的少女向過路人苦苦乞討時,辛格的目光讓她很難遺忘。在新舊城的分界之處,在亞熱帶湛湛如洗白雲青空下,悲哀和憤怒映在他的深褐色眸子裡,一如醞釀已久亟待噴薄而出的火山岩漿。

  那天之後他變得又孤僻了些,工作愈發拚命。誰見了他都躲著走,唯恐成為炮灰。可實際上,他並沒有對誰真正發怒。就連某天餐廳服務員不慎把熱湯灑在他身上,他也只是微微皺了眉,沒有多說什麼。

  她覺得,自己似乎很難看懂他。

  這幾天胃口不好,錦書當晚就沒有去實驗樓餐廳吃飯,在自己的房間裡煮了鍋大米粥。因為惦記著次日的實驗,錦書吃的食不知味;直到無意間看見窗外星空,才暫時將實驗撇開,一心一意地看起星星來。

  大概是因為工業不發達、光污染也少,欖城的星空格外清晰明澈。錦書被那種壯麗而嫵媚的景象攫住心神,驚嘆了片刻,慢慢找出了北斗七星。雖然瑪麗是專業人士,沈斯曄據說是個天文愛好者,但錦書在這一方面受到的熏陶實在有限。倘若把她丟到荒原去辨識方向求生,她還不如先自我了斷的好。

  因為看的過於入神,手機鈴聲驟然響起的時候,錦書被嚇了一跳。

  「小錦是我!」數日沒打過電話,沈斯曄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興奮。「不知道你睡了沒有但如果你沒睡就快看窗外!」

  他的聲音太大,錦書不得不把話筒從耳朵邊撤離一點:「……什麼?」

  「英仙座流星雨!」沈斯曄喊,「快看今天是高峰日!嘉嘉別吃西瓜了快拍照!」

  「……斯曄。」錦書只好艱難地打斷他的話,「麻煩你給出具體提示。」

  「東北!」大概是在室外,電話裡傳來風聲,沈斯曄興奮的幾乎難以自持,「沿著銀河看到那一團球狀星團沒有?再往東北看一點!你看到了沒有?」

  對這偶爾發作的抽風習以為常,錦書幾乎可以在眼前描繪出他現在雙眼閃亮、臉頰發紅的模樣。雖然莫名的覺得無奈,還是按照他的話看向北斗星另一側。目光所及的剎那,她淺淺的嘆了口氣。

  他似乎過於興奮,以至於忽略了自己所在地區不是東八區這一事實。

  換而言之,當燕京能觀測到流星雨的高峰時,欖城的流星雨還沒有到來。果然在幾秒之後,沈斯曄忽然一頓,乾笑道:「……啊,其實看不到也不奇怪。如果兩個半小時後還沒睡,記得看一看。」

  但他們正在一起注視的是同一個蒼穹。錦書想。心情也因此奇怪的變好,至少她一個下午的疲倦似乎被治癒了。

  吃完夜宵要去洗碗,錦書剛走出迴廊,便在樓梯轉角與人撞了個滿懷。

  錦書一邊深刻的檢討自己走路不看路這一缺點,一邊趕緊道歉;等看清是誰之後頓時倍感無奈。辛格揉著被撞疼的胳膊白了她一眼,臉色異常糟糕,但眼睛卻驚人的亮。他煩躁的皺著眉,像是對錦書的安全意識徹底絕望了,狠狠嘆了幾口氣拔腳就走。

  錦書歪著頭看著他的背影,思索一瞬就笑了,衝他的背影輕喊:「你吃晚飯了麼?」

  辛格的腳步頓了頓,一言不發的剛要邁出步子,就聽錦書悠然道:「我這裡還有白粥,你不介意的話就來吃一點吧。熬夜做完實驗不吃飯,太傷胃了。」

  辛格猛地回過頭,瞪著錦書。錦書一臉無辜的笑著,眼裡卻是一片清明。

  「習習的夜風正輕輕地吹,燦爛的星星閃耀著光輝。」

  錦書坐在夜色下的陽台上,默默地回憶著學過的課文。似乎很浪漫,但實情是辛格默然不語的埋頭喝粥,一言不發;錦書慢悠悠啃著甘蔗,好整以暇,發現了辛格的輕微不自在,就笑了笑望向窗外。

  耳畔傳來調羹與碗相碰觸的清脆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安靜。公寓的窗下是一片果樹園,成熟果實的芳香絲絲入懷,夜風輕輕搖曳出舒緩旋律,引人睏倦遐思。儘管身處現代化的公寓樓,這片大陸夜色的寧謐卻與過去的幾千年沒有什麼不同。

  在她發呆的時候,辛格推開碗筷,壓在胃部的手不知何時已然鬆開。「……沒想到你還會做飯。」

  「這是必備技能吧?」回過神來,錦書不解道,「難道你都是天天吃三明治的?」

  堪比哈伯克拉底的沉默。

  「……」錦書恍然大悟。「難怪你胃不好。」

  辛格垂下眼皮,冷冷哼了一聲:「故鄉不幸,恕我沒有做飯的閒情逸致。」

  並未被此激怒,錦書悠閒地回敬道:「恐怕那叫出師未捷身先死。」

  劍拔弩張的緊繃氣氛只存在了數秒。大概是吃人嘴短或是別的原因,辛格眉宇間的孤僻也為溫熱綿軟的粥融化了些許。深褐色的眸子閃過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他沉默了一會,終究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你。」

  遲延於驚訝後的一瞬,錦書笑眯眯地擺手道:「不客氣。如果沒有你,這些粥恐怕今晚就會壞掉。為免你攻擊我無視災民浪費糧食,還是給你吃掉的好。」

  她承認自己是故意說出這句話。但辛格難得地並未加以反駁。他保持著緘默。

  錦書這些天和他在一個實驗室工作,明顯的感到了他的內心糾結。任誰在國外接受了頂級的高等教育,回到故鄉卻是滿目瘡痍,心裡都不會輕鬆;更何況,這種狀況還不完全是帝國的殖民統治所致?這裡複雜的社會問題,已然超出錦書能關心的範圍了。

  無聲地嘆了口氣,錦書對他伸手:「把碗給我。」

  在夜裡溫度超過九十華氏度的欖城,如果企圖把飯碗攢起來一次性清洗,下場就是這碗大概可以直接拿去做培養基,對此錦書有慘痛經歷。見他沒反應,錦書便從他手裡把碗抽走,走向水槽。

  「等等!」辛格似乎終於如夢方醒。「……不用你洗。」

  不由分說地,他已把空碗奪回來疾步向水槽走去。似乎要掩飾內心的波瀾,迸濺水聲擾亂了南國之夜的寂靜。終於以清洗實驗器皿的手法把碗洗淨,辛格沉默著擰上水龍頭。「還給……」

  一句話未曾全然結束,冰山般永恆的表情已被驚愕狠狠砸出一條裂痕。

  錦書似乎睡著了。

  她倚在椅背上,長而濃密的睫毛安穩地闔著,唇角含著一絲恬靜弧度。亞熱帶皎潔的月光映在她臉上,她的夢彷彿並非沉睡,而是天堂。

  ——她是他的競爭者,是他所厭惡之地的子民。這是辛格此前在心裡暗暗為錦書貼的標籤。但直到這一瞬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錦書其實首先是一個正當韶華且頗為美麗的女孩子,在生物學和社會學上都與他對等。

  他知道該怎麼做。

  辛格慢慢鬆開了捧著不鏽鋼餐具的手。

  那晚之後,雖然辛格依舊不怎麼愛說話、仍然時不時的諷刺她的實驗毫無價值,但態度已緩和了許多;有時錦書趕時間,他還會搭把手幫著記錄數據。每天下午把錦書送回宿舍,再回實驗室工作到深夜,第二日依舊照常過來。

  連實驗室的負責人顧院士都誇他,說辛格是他見過的最勤奮刻苦的學生。錦書平常也算努力,跟辛格比較仍然自愧不如。至少她還做不到一根生胡蘿蔔就當午餐。那樣的話,他們實驗室明年復活節就不用赦免兔子(效仿總統赦免火雞),赦免她就行……

  她試圖叫上辛格和大家一起吃飯,被冷冰冰地一口拒絕了。

  ……真是彆扭到死的人。

  過了兩天,約瑟夫教授打電話過來親切慰問:「勞拉,在那裡還習慣麼?」

  錦書叼著塊芒果,懶洋洋的回答:「您在巴西那會兒習慣麼?——這不就得了,不習慣也得忍著啊。是,我知道這是我自己選的,可我也沒說後悔呀……除了熱一點也沒什麼。」

  教授只好嘆氣,讓她把電話轉撥給顧院士。

  錦書依言而行,然後無語的看著那位老先生用英語跟她導師嬉笑怒罵,時不時樂不可支的拍案狂笑。等他掛了電話,才對身邊石化的錦書笑說:「你老師怎麼還是這個豬頭德行?幾十年了都不改的?」然後大笑著走了,一路都能聽到他的嗤嗤笑聲。

  互相攻擊似乎是大師們的樂趣之一,至少她導師就嘲笑過顧院士的甜食癖。

  不過辛格對顧院士評價頗高。錦書看見過好幾次他抱著本子追著老先生誠懇請教。她起初還詫異,覺得照他的死脾氣,該對帝國毫無好感的。

  「顧老師是好人。」辛格淡淡的解釋,「他在欖城幾十年了,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我們上次去社區醫院做義工,那支疫苗就是顧老師早年的成果。」

  錦書想想覺得有理,就開玩笑說:「可我也算是來幫助本地人民的吧,怎麼不見你對我這麼親切友好?不能只尊老不愛幼啊,曉得伐?」

  辛格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用拳頭抵著鼻尖咳嗽一聲,訥訥道:「對不起。」

  錦書就笑納了。她自認為心胸寬和,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2:49 PM

35.四封信之三

  「斯曄:

  你的郵件我收到了。謝謝你寄給我開胃的采芝齋話梅糖,味道很棒。

  昨天,我們迎來了在欖城度過的第一個本地節日。這裡的宗教似乎是多神教,而我始終無法理清諸神之間的關係,只好放棄。街邊買的椰子汁清甜的口感很好,喝完了也沒有生病,我其實比你所認為的要健康。

  你問我最近的感想是什麼,我想說,這裡的小孩子實在太多了。

  帶我們去參觀郊區祭典的本地導遊家裡有十個孩子,看完祭典後,忽然開始下暴雨。出門前陽光燦爛,我們沒有一個人帶傘,於是導遊建議說,「來我家暫避吧!」去了那裡我們才開始後悔。他的家只是一間土坯房,我們六個人擠進去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導遊告訴我們,他十五歲就結婚了。他的妻子生第一個孩子時才十四歲。

  不知為何,我當時有種想逃離的感覺。

  你覺得我是因為第一次踏足這裡才會如此不適應,不是的。

  還有一件事。你在上一封信裡指出了我關於「藩王」的錯誤,我們從祭典出來時,真的遇見了一位前藩王。你知道麼?我當時看的目瞪口呆,覺得帝國古代的皇帝們出巡大概也就是這種排場!我不知道這樣認為是否正確,但殖民司在為他們的奢侈買單。這裡的等級制度如此森嚴,森嚴到我想為一個乞討的孩子買一杯水都被導遊阻止了,「她是不可接觸的人。」導遊如此理所當然的說。這種狀況,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改善?

  我不知道。

  「坐擁千萬財富的國王和窮困的百姓」,我曾以為只存在於古代。

  沒有冒犯的意思,但你哥哥的妻子所生長的家庭,是否也類似?

  度過了節日休假,接下來可能會比較忙,如果不能及時回覆郵件,請不要介意。

  錦書於燕大實驗室

  紅十字會招募去學校接種疫苗的工作人員時,錦書沒怎麼猶豫的報了名。她沒給人打過針,不免心虛的找出肌肉注射的要領來背,儘管背熟了,還是有些心虛。坐在前往學校的車裡,辛格看出了她的坐立不安,不由一哂:「害怕了?」

  錦書底氣不足的強辯:「是我比較有責任心。我又不是學護理的……」

  辛格望著車窗外煙塵繚繞的市面,聞言一哂。「你一個醫學博士,難道還不如只培訓過幾個月的護工?連屍體都解剖過還怕什麼。」

  錦書嘀咕:「但願如此。」

  抵達學校是上午十點。這所學校處在舊城區,學生們大多是周邊小手工業者的孩子,在欖城這樣的學校不算很少,但教學條件卻不容樂觀,她放眼一望,只看見幾排石頭砌成的低矮房屋。已集合起來的小孩子們喧嘩笑鬧,時不時有好奇膽怯的目光投在身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們身上。男生們從車上搬下裝疫苗的恆溫箱,每個人分了一大瓶酒精,在菩提樹蔭下一字排開。錦書剛擺好酒精棉球,桌子前已經排起了隊。

  她面前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穿一件洗的發白的背心,大眼睛裡充滿好奇。錦書就對她微微一笑:「你多大了?」

  孩子用不太標準的帝國語回答:「九歲三個月。你呢?」

  錦書把一次性注射器裡吸足藥水,聞言笑問:「我比你大十五歲,九加十五是多少?」

  孩子想也沒想,脆生生的一口回答:「二十四!」

  錦書笑著誇她:「真聰明!你叫什麼名字?」

  「桑蒂亞。」孩子有些得意又有些靦腆,看著錦書拿酒精棉為她擦拭上臂,有點緊張卻倔強的不肯扭過頭去,緊緊盯著自己的胳膊。孩子的肌肉繃得太緊,錦書只好柔聲安慰她,「放鬆一下好不好?疼一下就結束了,別怕。」

  孩子咬著嘴唇點點頭。錦書低低的嘟噥:「希波克拉底保佑。」

  進針,推藥,拔針。

  「好了!」錦書放鬆的舒了口氣,頓時對自己倍感信心十足。她叮囑孩子:「多按一會,不出血了再扔掉。」孩子瞬間笑眼彎彎:「嗯,謝謝阿姨!」

  「不不不,」錦書打了個寒顫,乾笑道:「不用了,叫我姐姐就好……」

  孩子疑惑道:「可是我媽媽和你一樣大,不該叫阿姨麼?」

  錦書正招手叫下一個孩子過來,卻被這句話狠狠戳中。她僵硬的抬頭看向小姑娘:「……你媽媽多大?」

  「我媽媽二十四,爸爸二十五,我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孩子蹲在桌邊,仰頭看著錦書,清澈的目光裡充滿憧憬嚮往:「我以後長大了,也要當醫生!」

  錦書尚在震驚的啞口無言,旁邊的辛格卻冷冷插話道:「多生孩子是為了增加家裡勞力。這裡的貧窮女性結婚普遍偏早,孱弱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

  他動作細緻的抽出針頭、壓上棉簽,忽然換成英語。「這個孩子是家裡的長女,只怕讀完小學就該訂婚了。能讀小學,她運氣還不錯,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還能接受高等教育?」

  錦書抿了抿嘴,不想與他爭執:「免費教育,不是一直到唸完中學?」

  「那是你們本土。」辛格哼了一聲,斜斜瞥過來。「這裡男孩子還能多上幾年學,女孩十四五歲結婚生子,生下的孩子又走了父母的老路,所謂貧困惡性循環。家裡窮,免費上幾年學還耽誤養家,不如早早結婚。」

  錦書深深嘆了口氣,本來的好心情瞬間低落下去。

  上午轉瞬即逝,據錦書的不完全統計,大概給兩百多個低年級孩子打了針。男生們從車上搬下盒飯,錦書夾了幾筷子咖喱就沒了胃口,只好趴在桌上懨懨發呆。菩提樹葉遮出一片陰影,熱風拂面,吹得錦書從腳趾到頭髮絲都分外萎靡。

  「給。」

  眼前忽然伸過一隻拿著桃子的手。錦書偏過頭,目光順著那隻胳膊上去:「……」

  辛格不耐煩道:「吃吧,我帶來的,保證乾淨。」

  錦書懶洋洋的說:「那好,謝謝。」她撐著桌面坐起來,很沒有淑女風範地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瞬間瀰漫開,居然是地道的水蜜桃。不客氣地三下兩下把桃子啃完,錦書順手拿瓶裝水沖乾淨手,仰頭抬眼看著辛格:「還有事麼?」

  辛格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目光,扯了扯袖口的紐扣。

  「我是想說,剛才我只是就事論事。如果冒犯到你了,那麼對不起。」

  錦書一哂,擺擺手重新軟骨頭的歪到桌上:「你冒犯我還少麼?想道歉,再給我個桃子我就原諒你啦。」

  半天沒聽到回答,她翻了翻眼皮往上看去,不由一怔,喃喃道:「原來你會笑啊?」

  辛格臉上原本柔和的表情瞬間消失,他面無表情的說:「怎麼?」

  錦書托著腮看他,笑的有點小小狡黠:「我一直以為你是面癱,對,就是現在這樣——大家還偷偷討論過你是不是有面神經麻痺……」

  辛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錦書衝他的背影撇撇嘴,重新趴到桌上,拈著片菩提樹葉權作羽扇搖啊搖。

  「Man barricades against himself……也不知是在說誰。」

  疫苗接種工作一直進行到下午。學生們紛紛散去,只有不多的孩子還留在校園裡嬉笑打鬧,爭搶著已經漏氣的皮球。錦書慢悠悠收拾著東西,覺得完全沒必要著急。

  白大褂早就脫了放在一邊,長褲阻隔了低緯度的烈日,她裝好包就坐在桌子上,很沒形象的用宣傳冊頁搧風納涼。自從來了欖城、看到穿沙灘褲人字拖工作的前輩們之後,錦書就覺得「個人形象」什麼的,已經完全不必在意了。

  百無聊賴的看著遠處收拾醫療垃圾的男生們,錦書頭一次深深覺得社會給予女性的特殊待遇是多麼感動人心。正在無聊的數著頭頂的樹葉,衣袖卻被扯了扯。

  她低下頭,很有些訝異的看見了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孩子仰面看著她,黝黑的小臉上有些緊張:「姐姐?」

  錦書回過神來,笑著摸摸她的臉:「有事麼?」

  「我……」孩子反倒囁喏起來,小手不安地搓著衣角。看見錦書微笑的鼓勵目光,她終於鼓足勇氣,「我想把這個送給你。」

  她攤開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手心裡是一枚已經磨得油光滑亮的桃核。

  那枚桃核想必是孩子的心愛之物,紋路光滑棱角圓潤,像是還上了一層清漆。小小的孔穿過一條紅線,紅色已經不那麼鮮豔了。小女孩期待的看著讓她仰慕的大姐姐,有點得意又有點緊張的解釋:「爸爸給我的生日買了個桃子。我本來想把核種進土裡,可它沒發芽。我就把它戴在身上了……」

  孩子說話的語速很快,飛快地解釋完了這個桃核的來歷:「姐姐你——喜歡它麼?」

  錦書這時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地處低緯度的忻都似乎的確是不出產桃子的。

  已經變成褐色的桃核正靜靜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彷彿牽起了某種奇妙的緣分。錦書生在充滿愛護的優裕環境裡,從小到大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要求總是能得到滿足。她得到的禮物數不勝數,可在離家萬里之遙的亞熱帶城市郊區,能收到來自陌生人的這種心意,一時讓她頗為動容。

  「很喜歡……謝謝你。」

  錦書對著孩子認真地說出感謝,果然看見她的眼睛立即閃出快樂光彩。這個名叫桑蒂亞的孩子非常瘦,一雙眼睛卻有神而靈動,即使她不說話,眼睛也能起到相同作用。

  猶豫了一下,錦書拆下單肩包上的多用掛件,把桃核掛在波西米亞風格的綠松石和青金石中間。本來很纖細的掛件頓時粗獷起來,與牛仔布包奇異的相襯。「真漂亮!」桑蒂亞驚奇的喊起來,不由伸出小手想來觸摸。錦書便把桃核卸下來,鏈子遞給她,笑說:「那就送給你。」

  可她沒想到桑蒂亞理直氣壯地回答:「老師說壞孩子才拿別人的東西!」

  錦書啞然。「……你也送給了我東西,我也拿了。要是什麼都不能拿,我不也是壞孩子了?還是說……」她笑著看看已經被繞暈的孩子,「你覺得我就是個壞孩子呢?」

  最終,那條來自東海岸的掛件還是戴在了孩子的纖細手腕上。

  說是爛好人也罷、自我滿足感的要求太低也罷,坐在菩提樹蔭下的木頭桌子上,錦書看著因為興奮而紅了臉的女孩,心裡莫名奇妙的格外愉快。聽到身後有人無機質的一聲咳嗽,錦書含笑回頭:「你們忙完了?」

  辛格不答。他淡淡掃了一眼錦書得到的桃核,一哂道:「你的感情還真是廉價。」

  錦書一怔。

  「這是這孩子心愛的東西吧,一眼就看的出來。」雖然並無敵意,他仍習慣性的對她加以嘲諷。「你那條手機鏈呢?在超市裡就能買到。用這種工業產品去交換別人心目裡獨一無二的禮物,還真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喜歡干的事啊。」

  錦書深深吸了口浮著泥土氣息的熱帶空氣。從桌子上跳下來,她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聽到身後辛格有些愕然的幾聲追問,她才回過身,直視著那男人褐色的深邃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說道:

  「抱歉,我半點都不支持殖民主義,我來這裡也不是為了什麼文化入侵。」

  不知為何,一直溫和淡然的態度似乎被他的那句譏刺打破了。錦書覺得似乎有氣血在胸臆之間翻湧,讓她以牙還牙的針鋒相對回去。「我沒覺得自己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征服者,也不認為我的感情有多廉價。我們既然是技術人員,本職就該與政治分離,你有這些意見,何苦還在這裡浪費時間討論,為什麼不去殖民司門口提出來?你口口聲聲譴責我們,為什麼不用這些時間和精力去做點別的?除了研究幾條基因組,你還能為你的家鄉幹什麼?」

  她一口氣說完,自己都暗自驚訝於自己的怒氣和直率。辛格沉默下去。錦書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的時候,他有些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將目光投到更遠的林莽之間:

  「不……我想,你說的對。」

  錦書有些微微驚訝。沉重的氣氛流淌在亞熱帶下午的樹蔭下,辛格的聲音有些暗啞:「我以前還想,救回那些人的命,或許能改善狀況也不一定。」

  他痛苦的沉默了下去。

  前些天的疫苗事件讓錦書很生氣,但真正憤怒的還不是她。

  在忻都已經為帝國控制逾二百年的今天,因為跨族婚姻帶來的民族融合讓這裡的人種或多或少都有了華人血統,國語被普遍的推行應用,而忻都本地的上層人士更全盤接受了本土的文明和理念。商業利益和政治利益千絲萬縷盤根錯節,有錢人日益富裕,但忻都的狀況與二百年前相比幾乎沒有多少改善。主流媒體在不斷宣傳與本土親善,私下裡的不滿情緒在悄悄蔓延,無論如何,錦書都覺得這裡的未來令人堪憂。

  錦書的境界達不到憂國憂民的高度。她選擇來這裡,只是出於研究者的責任感。她甚至考慮過積攢幾年工作經驗之後申請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志願者;至於這裡是殖民地、是自治領還是獨立國家,對錦書而言並不重要。

  但男人們與她並不一樣,他們要掛懷的遠比她要複雜得多。

  錦書低下頭,看著腳下深褐色的肥沃泥土,想起沈斯曄對她來忻都實習的不讚同,想起他在上一封信裡提到過的弊病,發了一會怔,微微嘆了口氣。



36.四封信之四:終章

  「斯曄: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感冒已經痊癒了。

  最近項目進入了攻堅階段,大家都廢寢忘食的撲在實驗室,每天都很累,幾乎是回宿舍就休息,所以不能及時回覆你的郵件了,請不要介意。不出意外的話,這項成果在年底就能得以應用,當然我參與的只是其中極為微小的一部分。至於成果是什麼,雖然很想和你分享,但請允許我暫時保守秘密。

  昨天的電話裡我的態度有些偏激,我沒事,只是情緒有些過於激動了。謝謝你能耐心的和我辯論半個多小時,我猜我當時表現得一定很不理智吧?我想,醫學當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我不會放棄努力。雖然在殖民地的問題上,我們的意見並不一樣,但「我願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所以不用再發短信解釋你的態度了……我沒有生氣你,真的。一定要我說我沒有生氣你才相信麼?

  另外,你曾經告訴我你在欖城服役的事情,怎麼說呢,我發現當地人對於皇室充滿一種神秘的嚮往和敬慕感;這裡的普通人像是對政治民主興趣不大(當然可能是我的錯覺),而習慣於有可以崇拜的偶像;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大概會對帝國的好感度有所上升——忽然覺得我是在為你出謀劃策了?似乎有違我的立場,那麼就此打住好了,我想你的智囊團比我一定想的更遠吧。

  這些天欖城的治安的確不怎麼好,不過我想不會有太大問題,據說每年都會這樣。

  另外,我真的不喜歡吃紅棗,所以請不用再給我寄包裹了……你是怎麼從我的照片裡看出我缺血的?與我相比,背景裡那座一整塊石頭雕刻的神廟更為顯眼吧?還有,我想你要注意合理的作息時間。我真的不介意每晚回去上網時你在不在線的。不,沒有其他意思,雖然我喜歡熊貓,可我也不想總在新聞裡看到有黑眼圈的你啊。

  如果你從我的話裡看出了無可奈何的意思,請務必不要認為那是錯覺……

  明天就是農曆七夕了,節日快樂。

  錦書於欖城高師

  某天中午錦書懶洋洋下樓去吃飯,在樓梯轉角卻看到了大廳裡聚集著一群人。她沒有看熱鬧的興趣,但那是她去餐廳的必經之路。默默想著下午的實驗,錦書低頭高速疾走,她餓了。結果無意之下,很結實地撞到了穿著迷彩作戰服的人身上。

  受過嚴格訓練的軍官警惕地退後一步,目光倏然銳利。看清楚她,在明顯的一怔之後,他緊繃的弦才松弛下來為驚奇取代:「……是你?」

  原來是那天在湖上王宮咖啡廳遇到的搭訕者。

  錦書默默地鄙視著自己的安全意識,也不由笑了:「……真不好意思。不過你居然還能認出我?」她今天可沒穿裙子高跟鞋——當然,幸好也沒穿沙灘褲。長發用魚嘴夾隨意綰在頭頂,短褲T恤軟底鞋的打扮,可與那天刻意的淑女風致大不一樣了。似乎意識到這種令人驚奇而好笑的區別,英俊的年輕軍官開心笑起來,頗為豪氣的對她伸出手:「總督府侍從武官陸軍少校吳雋。」

  「幸會,我叫何錦書。」錦書抱著本子微笑,「是這裡的交換生。」

  吳雋受命來這裡押運一批珍貴藥品,並不能多停留。大概是因為彼此都穿著隨意,他輕鬆地笑著一拍她的肩膀,差點把沒防備的錦書拍到地上:

  「留個聯繫方式行不行?等我休假時再來找你!」

  原來那天的溫文禮貌底下,是這麼的豪爽。還是說不穿那一身軍禮服就沒必要文質彬彬?錦書一時有點哭笑不得。「……可你下次休假時,我可能早就回美國了啊。」

  吳雋有些詫異地揚揚眉頭,語氣裡不覺帶出了一絲遺憾。「原來你不是燕大的?真是,我還以為能遇到校友。」

  「我說過我是交、換、生。」錦書簡直要無奈了,深呼吸一下,微笑:「也許將來有機會去燕大繼續深造,可你也不用這麼瞧不起人吧?」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吳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得走了,給我個手機號唄。」

  ……她就沒見過這種死皮賴臉的人!

  這些日子裡欖城一直有群眾性的示威,好在大學城並未受到太大影響。沈斯曄為此頗為擔心,但這在忻都是常態,他也不好建議她儘早撤離,只得不厭其煩的每天提醒她注意安全。錦書既感動又覺得無奈,便在他的每次「注意安全」短信後回覆「早睡早起」——在她這邊都已是半夜,燕京該是幾點鐘?

  與此同時,燕大的同學們紛紛表示,這點風波他們已不放在眼裡了。

  「我剛來的時候也很害怕。」午飯時,許清如咬著芹菜如此說。「後來就習慣了……真的習慣就好,我還得在這裡為我的學位奮鬥,它可不會管我害不害怕。咦今天居然有苦瓜!老爺子太棒了我們愛你啊!」

  小心地嘗了一口後,錦書的反應不是很積極:「哦。」

  她想起沈斯曄前幾天對她抱怨,他因為上火,被母親勒令連吃了十天苦瓜。那個完全受不了苦味的傢伙,不知道是怎樣的眼淚汪汪著吃下去的?她記得他連黑咖啡都不喝,黑巧克力都不怎麼愛吃。想到那個在公眾面前永遠冷靜從容的人其實也有這種頗為孩子氣的癖好,錦書不由得默默微笑。

  話說回來,她和沈斯曄目前到底算是什麼關係?

  戀人肯定不是,她不記得自己答應過什麼;若說是朋友,關係又似乎過於密切了些。現在隔幾天用郵件與他聯繫已經成了她的樂趣之一,她也沒有第二個可以晚上發短信騷擾的異性朋友,同樣,亦沒有哪位朋友願意打將近一個小時的越洋電話,與她討論其實頗為無謂的話題。對這種理性關係的珍重,讓她無意去打破目前的平衡。雖然有時心裡會浮現起類似思念的情緒,但這種偶爾的低回總是在次日就被忙碌工作甩到腦後。

  你喜歡他麼?有時偶有閒暇,錦書會無聊地看著窗外的綠樹深深這樣想。

  ……或許,是有一點吧。

  這裡沒有雛菊,所以撕花瓣占卜什麼的也可以免去了。

  但無論如何,這種交流相當愉快則是事實。某一次錦書向他抱怨觸景生情卻只能背誦英文詩,沈斯曄於是建議她每天背誦唐詩三百首。如此堅持一個月後,她已經能對著月亮感慨「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持續不斷地通信,讓她不僅對於帝國政經現狀有了更深刻的瞭解,就連中文寫作能力都得到了提升。

  ……雖然聽起來很好笑,但的確是真的。就在精神世界得到昇華、感情逐步穩定加深的過程中,錦書的實習走進最後一個月。

  太陽正在逐步從北迴歸線移向赤道,影子慢慢變長,天氣的炎熱和本地人的激昂情緒卻絲毫未曾減弱。遠在千里之遙的燕京長安宮,沈斯曄憂慮的注視著欖城的局勢,但卻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有時候,錦書莫名的會覺得,倘若今天的皇室還有過去那樣的至高權力,只怕沈斯曄早就親臨欖城把她拎回去了。他雖然氣場溫和,然而大概不是排斥強勢手段的人。

  不過倘若他真的有這種權力,只怕事情就不只是帶她回去這麼簡單。

  想到這裡,錦書不由後背一涼,覺得從未如此感謝那位確立了立憲制的皇帝。

  她天生性格好靜,失去自由的生活並不會帶來多麼實質的影響,但自由意志的喪失卻絕非她所能忍受。至少,她不必被迫參加王子妃人選的損害人格尊嚴的選拔,不必趨奉於宮廷之間,不必去為貴族擔任伴讀或是高級侍從。而幾百年前這都是臣民的義務。甚至以沈斯曄如今的儲君地位、他的這種執念,她或許得被迫入宮。

  有些事情,雖然現在會讓人覺得不可理喻荒謬之極,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事實。

  在錦書的實習期進入倒數第二周時,一個年輕的師範生、獨立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年僅二十三歲的物理系學員,在與警方的大規模衝突中不幸喪生。

  至少在當時,沒有幾個人覺得這是一場暴亂的導火索。

  辛格某天上午出去一趟,足足到了傍晚才得回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臉色一片鐵青,倒把留守實驗室等一項關鍵數據的錦書嚇了一大跳。他一聲不吭的走到水池邊,把頭伸到龍頭下衝了會水,嘩啦一聲抬起頭:「酒精棉。」

  他的胳膊上有一片擦傷,血漬沙石一片模糊,看的錦書太陽穴一跳。辛格面無表情的擰開酒精瓶,傷口遇到酒精本來會極尖銳的刺痛,他卻只皺了皺濃密的眉頭,手上毫不遲緩。這個過程他一言不發。錦書回頭找到消毒棉紗,再回來時他已經收拾乾淨了。

  看到錦書不忍的表情,辛格只淡淡的解釋道:「摔了一跤。」

  錦書微斂起秀眉,咬住嘴唇忍住了沒有詢問,只是小心而輕柔地包紮起他還在滲血的傷口。好在雖然看起來可怖,但並未傷及骨頭。一般人不太容易往一側倒下而摔到上臂外側吧?除非他是被外力推倒的,那麼……

  看出錦書的驚疑,辛格扯了扯嘴角,微微冷笑。

  第二天他就穿了件長袖襯衣來工作,是以別人都沒發現他受了傷。錦書心存疑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不知道該如何相詢,只得把疑惑留在心裡。

  傍晚結束實驗後,辛格照舊步行送她回去。他一貫不愛說話,錦書自言自語幾次之後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也只好保持安靜。兩人沉默的往宿舍區走去,金紅色的夕陽透過橙樹濃郁的枝葉斑駁地落在水泥路上,無限寂寥的安靜中,偌大的校園裡人跡杳然。

  望著高懸在教學樓上凌亂刺目的手寫悼念橫幅,錦書有些惻然。

  「無論如何,需要死亡的事是不對的。」錦書的理念和覺悟僅限於此。這些天她雖然埋頭在實驗室,走在路上卻也能感覺到本地學生不怎麼友好的目光。甚至曾有激進的學生試圖衝擊燕大的實驗樓,不過被門禁系統擋住了。校方一直保持沉默,在私下裡卻給來自本土的教職人員發了安全警示。

  「你在這裡有沒有親戚?」

  耳邊突兀地響起一聲問話,錦書怔了怔才確定,他是在對自己說話無疑。「沒有。」她轉臉看著辛格,「怎麼了?」

  清澄目光落在他臉上,一如最開始的純淨。辛格有些不自在的看向前方的道路。

  「是我母親聽說了你,想邀請你去我家做客。」

  心頭莫名的疑惑似乎散去了,錦書嫣然一笑:「那好啊,不過會不會太麻煩她了?」

  「沒關係。現在你有空沒空?」

  「……現在就去?」錦書有些猶豫的皺起眉頭,遲疑道:「太晚了,明天行不行?」

  ——還能等到明天?辛格抬頭望著血色殘陽,面上依然平靜,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也許不會那麼快……

  「那就明天。」辛格下定決心似的說。「明天早上我開車帶你去,我家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記住帶上你的護照。」他看見錦書霍然轉來的目光,難得的主動出言解釋:「外面現在宵禁,不帶護照走動不方便。」

  錦書微微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好。」

  因為心裡不安,錦書晚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熟。深夜的學校寂靜無聲,她朦朧之間,忽然聽到了一聲轟然爆炸響!

  是聽錯了麼?錦書捂著胸口坐起來,還在想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房間的門已經被砸的砰砰直響,辛格在門外大吼:「何錦書!」

  錦書撲到門口喊:「出什麼事了?」

  「別廢話!」辛格狂怒:「趕緊出來!」

  錦書立刻手腳並用的套上衣服,心臟跳的彷彿要從嘴裡蹦出來,她緊緊咬著嘴唇,竟然還能冷靜的把手機護照筆記本電腦都掃到書包裡背上。窗外遠遠又是一聲爆炸,走廊上響起慌亂的雜沓腳步聲。打開門,雙眼通紅的辛格立刻拖著她的手腕往樓下跑。

  錦書力氣不夠,只能由他拖著一路跌跌撞撞的狂奔向停車場。爆炸聲在城南接連響起,因為隔得遠,聽不到別的聲響,但這卻格外可怖。辛格掏鑰匙發動了車,幾乎是粗魯的把錦書推到後座上,自己甩上車門,一踩油門就衝了出去。

  胸口因為狂奔而火燒火燎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酷刑折磨。錦書喘著氣咳嗽幾聲,撲過去追問:「到底怎麼了?」

  辛格一言不發的加快了車速。欖城高師不大,不用一分鐘就開到了校門口。然後他猛地踩住剎車。錦書猝不及防,揉著撞到的額頭勉強撐起身子,當即驚駭的摀住嘴——本來寧靜的醫院門口已經被持槍的人把守了!看那些人的裝扮,絕非帝國駐軍,那麼……

  辛格冷冷看向承天醫院,手指在方向盤上用力捏到關節發白。他驀地一踩油門,咬著牙把速度加到最快,不顧身後錦書的焦急追問,已飛快的開出大學城。窗外是混亂驚惶的人群,隱隱看得見城南火光。他的額上不由沁出冷汗,剛要拐上大道,車外忽然響起一聲槍響!

  錦書尖叫一聲。辛格看向高速入口處的關卡,仔細辨認片刻持槍者的裝束,面色就沉鬱下去。

  來不及了。

  他終於還是把理想和希望葬送在了自己的猶豫不決裡。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2:53 PM

37.揚眉劍出鞘

  沈斯曄邁出宗宮門檻,正是落日時分。

  高遠的蒼穹上暮云滿天,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微風拂過蒼茫暮色,輝煌的落日照亮了遠近的殿閣樓宇,四望皆是一片無邊的奇麗金輝。他憑欄臨風而立,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夕陽。皇帝的首席秘書看到他無動於衷的表情,心裡叫苦,還是走上來勸道:「殿下千萬不要在意……」

  沈斯曄轉過臉來對他親切一笑。一秘看到他那個笑容,心裡又是一聲哀嘆。

  八月裡皇太后離京到香山避暑,謝皇后遠在霖泉宮也是形同虛設,皇帝就把姚氏母女接到長安宮。沈斯曄對此淡然處之。他除了報告公務,並不往太極宮去;姚寶如雖然受寵,也沒敢到東宮來,兩處人馬井水不犯河水,氣氛一日比一日詭異。

  方才沈斯曄帶著代皇帝處理的公務到太極宮請見,皇帝正哄著女兒享天倫之樂,一聽就有些不悅。寶小姐也撅起嘴,撒嬌說「爹地今天答應只跟我玩的」,皇帝最看不得女兒撒嬌,就揮手吩咐,讓兒子明日再來。

  一秘當時就覺得不妥,但又勸不得。結果就聽沈斯曄微笑道:「既如此,我就在這裡等著吧。」

  正是下午三點鐘,燕京太陽最毒辣的時候。宮前又無遮蔽,皇儲站在白亮荒蕪的太陽地裡,襯衣幾乎瞬間就為汗水濕透了。一秘不敢耽誤,只得回去再稟報一遍。皇帝看看窗外的太陽,心裡也有些不忍,鬆了口叫兒子進來。不料沈斯曄一進門,就拒絕了皇帝讓他坐下的恩旨,開始面無表情的勸諫。

  皇儲學法律出身,說話邏輯性極強。他把太祖定下的規矩一條一條清清楚楚的列出來,有理有據,不卑不亢,雖然沒有明說皇帝耽於享樂不理政事,話裡話外卻都是這個意思。直把皇帝聽得面色鐵青,然竟無法反駁。寶小姐聽不過去:「你不許這樣說我爹地!」沈斯曄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身為皇儲,勸諫陛下是我的責任之一,不知這位小姐對法律有何不滿?」

  然後就在這樣的氣氛裡,沈斯曄把所有公務慢條斯理分門別類的匯報,由皇帝一樣樣用印。直到足足一小時後,他才拿起所有公文,微微欠身:「兒臣告退。」

  他並不喜歡強硬手段,但如果只是一味懷柔,就不是懷柔而是軟弱了。

  異常平靜的吃完清淡的晚飯,沈斯曄端著涼茶,一頁頁翻閱著從皇家檔案館借出的資料。這些資料尚未完全解密,除了立憲制建立前後的歷史,還能看到不少八卦。到了夜裡十二點睏意上來,才洗漱睡下。

  夢裡,似乎回到了他未曾經歷的過去。

  花褪殘紅青杏小,妹妹站在鞦韆上衣袂飄搖,笑聲傳出很遠很遠,荷包飛出去,剛好砸到新科探花郎烏紗帽;母親是端莊的正宮皇后,執掌六宮,把他召去商議選妃一事。他恍恍惚惚的被披掛上紅花拜了天地塞進洞房,一身云錦紅衣的太子妃羞怯的坐在龍鳳喜床邊,他揭開蓋頭,新娘微微抬起臉,二博鬢鳳冠下明眸皓齒,正是錦書的容顏。

  喝了交杯酒,喜娘宮人紛紛退下,偌大的新房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他挨過去湊在她身邊,切切的說了些話,內容卻連自己都不記得。少女芬芳的體香引誘著他,他心裡情動,捧著她的臉,一點點俯身下去。女孩子羞得閉了眼,睫毛輕顫。幾乎都能感到彼此的氣息時,新房的大門忽然被敲響了,內監驚慌的拍門高呼:「殿下,漁陽八百里急報!」

  沈斯曄的心臟猛地一頓,霎時間醒過來。喜氣洋洋的新房不見了,他仍然躺在他東宮的臥室裡,月光把整個房間都映的銀白清亮。床邊的電子鬧鐘顯示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若不是驚醒過來,說不定還能再進一步。最後他還是沒親到。這個夢是如此真實,他回味了一遍,甜蜜之餘真是惋惜的想咬枕頭,叫你拖叫你磨蹭叫你動作慢啊!

  「殿下!殿下!」他剛閉上眼睛,耳邊又響起急急的呼聲。又要入夢了麼?他期待的等了片刻,卻沒再回到那間燃著大紅喜燭的新房,身周依舊是一片黑暗。

  「殿下!您醒了麼?」

  ……這聲音怎麼那麼像羅傑?這時候門鈴和電話齊聲響起,他才不得不正視現實,打著哈欠去開門。果然是羅傑在門外。沈斯曄恍惚想到夢裡叫門的似乎是個小太監,忍不住嘴角一抽,暗暗好笑之餘又在心下道了聲抱歉。他揉了揉眼睛:「有急事?」

  「下官冒昧。」羅傑臉色有些發白,急促地說:「殿下,欖城叛亂了!」

  彷彿一盆冷水從頭上直灌下來,沈斯曄瞬間清醒的如置冰窟。

  東宮在一分鐘內燈火通明。

  羅傑飛快的唸著軍方電話記錄稿。誰也沒有預料到,騷動已久的南部獨立組織選擇了在這個時機挑起叛亂。反倒是久負盛名的「亞穆納河之子」第一時間宣佈了與此事無關。但不管是軍方還是內閣只怕對此事還覺得慶幸。烏合之眾雖然麻煩,可也容易鎮壓下去。沒有成建制的組織,一旦破壞了就會元氣大傷。

  這恐怕是在這個無人入眠的夏夜裡唯一能讓帝國高層們慶幸的事。但沈斯曄臉色非常差,越來越差。在聽到「暴徒圍困華商店舖、專門襲擊帝國臣民」時,他一拳狠狠砸在沙發上!

  正在念稿的羅傑嚇了一跳。沈斯曄臉色鐵青的起身走了兩步,疾步回來扯過電話開始撥號。

  無人接聽,無人接聽。

  沈斯曄的臉色愈發難看,他按下重播鍵,眼神冷如堅冰。電話滴滴幾聲之後忽然被接了起來。那邊一片混亂嘈雜,沈斯曄幾乎撲在了電話上緊貼著話筒喊:「錦書!你在哪?現在怎麼樣?」

  信號十分不清晰。錦書的聲音時斷時續:「街上……沒事……我們跑了出來……」

  電話裡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信號掐斷了。再撥打就是已關機,再也沒有回音。

  失神地跪在茶几邊上,沈斯曄無意識地死死攥著話筒,手心已經流下一絲血痕。羅傑看的滿心不忍,言不由衷的勸:「殿下先別急——」

  沈斯曄驟然回身吼道:「我怎麼能不著急!錦書大哥跟蘇慕容都在那邊!」

  羅傑還沒來得及安慰他,電話又響起來。他按下免提鍵,軍方來了最新消息:承天醫院被武裝分子攻陷,院內醫務人員被控制為人質,傷亡尚未統計。當地有人趁亂放火,但軍事基地未受影響。沈斯曄聽得憤怒之極:「這他媽明明是恐怖活動!」

  羅傑瞥了他一眼。沈斯曄意識到自己失言,只得深深吸了口氣,緊咬住牙關。

  三點鐘,蘇家傳來消息,蘇慕容安全抵達軍事基地。

  三點十七分,沈斯煜從軍事基地打來電話,他們一家目前已經安全轉移。

  沈斯曄搶過話筒喊:「大哥,現在那邊到底什麼情況?」

  「……人間地獄。」沈斯煜沉默片刻,語氣裡滿是不忍。「據說華商聚居區被放了把大火,我在城外都看得見火光。局勢暫時還沒控制住,外面亂的很。街上有槍戰。」

  心裡越發冰涼,沈斯曄近乎失態地大吼:「你趕緊給我回國!省的人家把你抓做人質!」他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骨瓷茶具嘩啦啦亂響。「福華空港現在還在控制之下,你馬上帶著老婆孩子坐直升機過去!」

  「別為我浪費直升機了。」沈斯煜卻堅定地拒絕了。「這裡足夠安全,飛機還是先可著特種部隊用吧。要讓別人知道我們坐飛機逃命,會怎麼想?」

  「再說,只要後續部隊跟上,不出兩天就能控制住局面。」他沉沉嘆了口氣。「關鍵就是這四十八小時啊……」

  這一夜,燕京已經沉睡,帝國的中樞卻終夜未眠。

  燕京時間凌晨三點半,忻都總督府來電,總督與一眾帝國高級官員已安全脫險。三點四十三分,內閣辦公廳來電。忻都總督府已被攻佔,叛亂者旋即宣佈成立忻都戰時臨時政府,號召當地人民起來推翻帝國的統治。「亞穆納河之子」同時表示將加強其控制區的武裝力量。

  「不能再拖了。」沈斯曄咬著牙霍然起身,「跟我去太極宮!」

  羅傑等人自然無話。他們匆匆趕到太極宮門前,正碰上如熱鍋螞蟻在樓前轉圈的第一秘書。他今年五月才調來工作,雖然才華和文筆很好,膽識卻不及已調離的前任。沈斯曄步履匆匆拾級而上,睨了他一眼:「沒把陛下叫起來?」

  「……陛下有低血糖,」一秘苦著臉說,「我們從來沒有把陛下半夜叫起來的先例……」何況姚夫人如今與皇帝同住?

  沈斯曄打斷了他的話。「先例是人造的。去把陛下叫起來,就說我請見。」

  他在夜霧裡迎風立得筆直,宛若石雕。一秘橫了橫心,重新轉身上樓。

  皇帝的主臥室在三層,走廊裡就鋪了極厚的波斯地毯,蓋因皇帝一向睡眠不好,起床氣十分嚴重。一秘躡足走到臥室套間門前,舉手輕輕叩門,再而三之後,只得取出鑰匙,進到套間裡邊。他先側耳聽了聽,確定沒有異樣聲音後才過去輕輕敲了敲。

  臥房門忽然被無聲的打開一線。姚夫人不施脂粉的臉自門後探出來半張。她滿眼睏倦地皺著眉頭,打量一眼滿面焦急的一秘:「這麼晚了還沒睡?有事麼?」

  她身著輕薄的真絲睡袍,露出依舊細緻的修長脖頸。一秘垂下目光道:「皇儲在外面請見,麻煩夫人通報給陛下。」

  「什麼?」姚夫人的聲音驟然提高了幾倍。她立刻收聲,細細描畫過的眉頭皺起來:「明天再說。尚源才剛剛睡下不久。」一壁就要關門。一秘一急,不顧禮節伸手一擋:「殿下是有急事,請夫人不要阻攔。」

  姚夫人薄怒道:「什麼事能比他的睡眠還重?我不管你們有什麼事,出去!」

  一秘咬了咬牙,緊緊扒住門不肯鬆開。姚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與他爭奪門把手,大概是弄出了聲響,皇帝在裡面疲倦的問:「阿鳳,怎麼了?」

  終於還是驚醒了。姚夫人低低嘆了口氣,返身回去,輕聲說了幾句。皇帝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語氣裡充滿睡眠不好被驚醒的戾氣:「他魔障了?不見!」

  門裡的姚夫人瞬間鬆了口氣,門外的一秘卻立即急了。盯著門上的花紋,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還沒積攢起豁出去的勇氣,身後卻傳來一個冷冷語音:「國將不國,焉能遲延?」

  一秘愕然回頭!

  沈斯曄在他身後幾步遠的位置背光而立,臉隱藏在濃重的陰影裡,表情像是被模糊了。理論上,未經傳召他不能進太極宮——不過一秘看了眼雙目赤紅的皇儲,選擇了閉嘴,悄無聲息退後幾步。

  「父親。」沈斯曄抬高了聲音。「兒臣有要事稟報。」

  臥室裡傳來一個杯子被砸的粉碎的聲音!

  羅傑等人此時已到了套間門外,俱是不敢說話,這聲破碎在凌晨前的黑暗裡格外清脆。姚夫人似乎在柔聲安慰什麼,她忽然低呼一聲「我的手!」,裡面隨即打開了檯燈,暖黃燈光從微啟的門縫裡露出來,裡面仍是一片安靜。

  一秘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沈斯曄。皇儲的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頭,像是忍耐已極。他靜了一瞬間,聲音清冷:「忻都方面有重要軍情,請陛下移步出來。」

  「兒臣在此,跪請陛下。」

  他重重跪下去,膝蓋碰的大理石地面一聲鈍響。

  身後鴉雀無聲。臥房裡靜了一靜,燈光終於轉亮。

  須臾,身著睡袍的皇帝在姚夫人攙扶下走到門口,他環視了一眼套間外屏息靜氣的人群,目光旋即落在兒子身上。沈斯曄身體緊繃的半低頭單膝跪著,也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想與他對視。皇帝嘆了口氣,聲音裡幾乎有些無奈了。「起來。何事?」

  他的後一句話是看著一秘問的。沈斯曄不動。一秘上前兩步,儘量不帶感□彩的描述了一遍事態。他才說到一半,皇帝已失聲驚道:「這麼嚴重了?」眉間擰成一個川字,他推開姚夫人擔憂的攙扶疾步踱了幾步,驟然站住:「傳真給我。」

  一秘立即欠身奉上首相官邸傳來的快報。皇帝就著壁燈光草草看完,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亂臣賊子……」憤怒的幾乎在顫抖。他把快報狠狠摔在地上,快步走回兒子身邊,彎腰親手扶他起來:「孩子,做得好。」

  沈斯曄順勢起身,微微低頭道:「請陛下預署批准調動軍隊,以免貽誤軍情。」

  一秘與羅傑的目光一碰。羅傑瞬間明白了原因,對一秘輕輕搖頭示意不必質疑。按照帝國法律,在非戰時狀態下調動海陸空三軍均需皇帝用印,是以皇帝並未遲疑。他拿過一秘奉上的空白調令,飛快落筆後蓋上玉璽,鄭重交給兒子:「轉交首相官邸。告訴他們,犯我中華,雖遠必誅!」

  沈斯曄欠身雙手接過來:「是。兒臣必不辜負陛下所托。」

  皇帝深深望向肅然挺立的兒子,終於欣慰嘉許地笑道:「斯曄,我想你很稱職。」

  沈斯曄淡淡道:「父親過獎。」

  「爸爸!」

  靜謐裡一聲嬌呼,穿著粉色花邊睡裙的姚寶如已經擠開人群,飛奔過來:「爸爸,出什麼事了?」深棕色的長發如海藻般散在肩頭,少女皎潔的肌膚下隱隱透出紅暈,她喘著氣靠在父親懷裡,一雙眼裡滿是驚疑不安。皇帝愛憐的摟住她:「乖寶寶,沒事,別怕,別怕。」

  少女緊緊依偎著皇帝,看見戎裝的異母兄長時,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他——」

  「別這樣說你哥哥。」皇帝安撫的拍了拍女兒的頭,「你哥哥做得對。」

  然後他目光轉向沉靜不語的兒子。「阿曄。」皇帝緩緩說道,「朕把此事全權委託給你,你帶著玉璽過去,再有什麼急事亦不必請示,可以相機處理。」

  「是。」沈斯曄躬身一禮,抬頭時目光無波,亦並未注目皇帝身邊的「妹妹」。

  「打擾父親安眠,兒臣告退。」

  他再行了一禮,退後三步,轉身大步離去。東宮一班人馬自然隨他離開,一秘告罪後也欠身退下,偌大的豪華套間裡就只剩了皇帝與姚氏母女兩人。
  皇帝一手攬著女兒,望著兒子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言。姚夫人略有不安的沉默著。寶小姐仰面輕輕喚道:「爸爸……」

  「別怕。」皇帝回過神,對最寵愛的女兒笑了笑,「有你哥哥在,爸爸還能省點心。」

  寶小姐抿了抿嘴:「誰是我哥哥!」

  「寶寶!」「寶如!」

  皇帝與姚夫人幾乎異口同聲的喝止。寶小姐跺腳道:「怎麼不是?他把爸爸半夜吵起來,又那麼不客氣,連句問候都沒有就走了……」一直努力維持自己、父親和母親的三口之家,微妙的身份和處境卻又讓她十分敏感。兼之又有皇帝的疼愛和母親的嬌慣,這聲喝斥讓從來都沒挨過一句重話的女孩子眼圈紅了,嗚咽道,「爸爸,你不喜歡我了麼?」

  「寶寶!」姚夫人忙給女兒使了個眼色,阻止她說下去。寶小姐看到母親的眼色,怔了怔,慢慢止了淚,只是眼皮仍是引人憐愛的微微紅腫。

  「你是個女孩子,嬌慣了太久,不知道當皇儲的辛苦。」皇帝默然良久,柔聲道:「寶寶,只怕你以後還要仰仗於你三哥的照拂,要記得跟他多來往些,知道麼?」

  寶小姐輕輕點頭,安靜的把光潔的額頭靠在皇帝胸前。姚夫人卻聽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失落之餘,不由也鬆了口氣。這時皇帝轉頭關切的看向妻子:「手怎樣了?」

  「還好。」姚夫人忙擠出一個笑,把被杯子碎片割傷的手指藏到身後,「——就算我為國負傷罷。」



38.夜未央(1)

  豆大的雨點從灰白低沉的天上落下來,悶熱了一整天的低氣壓終於為驟雨打破。雨幕又急又密如珠簾流蘇,來不及躲雨的人們一陣倉皇失措的咒罵,只得紛紛擠到街邊簷下。雨珠在低窪的石板路上濺出水花,又蜿蜒流入污水渠裡去。在大雨裡暫得安寧的人擰著被淋濕的衣角,不免都生出前途未卜的悲苦。幼兒哇哇大哭,大人唉聲嘆氣,不過一夜之間,本來生機勃勃的巷子就已成了流離失所的難民區。好在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雨勢漸收,天色已透出隱隱光亮的白。

  辛格冒著雨霧衝回來時,險些在積水的石板路上跌了一跤。他急急的衝進巷子,直到看見還坐在樹下的錦書時,心才落回原處。

  「喂,醒醒。」辛格甩了甩頭上的水珠,推了推她。

  身子晃了晃,錦書慢慢睜開眼睛。她看清眼前的混亂光景時有一瞬間的茫然,喃喃道:「不是做夢啊……」

  「你太累了,再睡一會吧。」

  辛格難得沒有出言嘲諷。他的表情有幾分柔和,放緩了聲音道:「有什麼事情,我叫你就是。」

  錦書疲倦的點點頭,重新抱著膝蓋埋下頭去。她從昨夜到現在都沒閉眼,又受了不小的驚嚇,不一時就意識昏沉的陷入沉沉黑暗。夢裡很不安穩。火,爆炸,槍聲,哭聲亂成一團,她的神智似乎被拋上高空又擲下云端,最終定格於一片晦暗。

  辛格坐在她身邊,嘆了口氣,默然望向巷口。

  雨已漸漸止了。樹葉子不時滴下幾滴水珠。他的手機在昨夜丟了,錦書的手機在爆炸後的混亂中被人群踩的稀爛,全無辦法與別人聯繫。這裡算是本地窮人的聚居區,他昨夜帶著錦書從大學城逃出來,知道華人區已經去不得,回家的路又被封鎖了,只得把車扔下,徒步到這裡來暫避。

  身邊的女孩子蜷成小小的一團,單薄的叫人心生憐惜。她在夢裡輕輕喊:「媽媽……」

  可憐的姑娘,你父母該急死了吧。

  辛格默然無語,把外套解下來披在她身上。錦書輕聲喃喃幾句,身子慢慢傾斜過來,最後靠在了他的肩頭,沉沉睡了過去。

  辛格瞬間僵直。錦書微微潮濕的頭髮貼著他的脖頸,有些細碎的癢。他不敢動,卻感覺得到女孩子一起一伏的輕輕呼吸,勻淨悠長。

  「你不該來這裡的。」

  低低的吐出一句,剛出口就被雨打散了。

  錦書醒來時雨已經停了,金色的陽光在云層中隱隱閃爍,鼻端洋溢著雨後的泥土味道。她發現自己倚在辛格肩上,居然還蓋著他的卡其布外衣。轉過頭看著她,他褐色的目光帶了一分關切:「醒了?」

  錦書思維混亂的點點頭,趕緊直起身子把外套還給他。辛格沒有接,淡淡說:「你披著吧,別感冒了。」也不等錦書說什麼便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你別亂走。」

  錦書裹著他的外套,抱著膝蓋輕輕嘆了口氣。一日之間,她已經知道什麼叫亂世了。

  書包裡有兩條瑞士黑巧克力。錦書思索了好久才想起,這大概還是去年去熱帶潛水時的乾糧,保質期是早就過了。她捏著巧克力躊躇一會,準備還是等辛格回來一起吃。他一個一米八的男人到現在水米未進,只怕餓得更厲害。可到底是發生什麼了?

  錦書還在胡思亂想,辛格忽然疾步回來,臉色有些發白,儘量的克制著不要奔跑的過於明顯。他一把攥住錦書的手腕,來不及解釋便拖著她往巷子深處快步走去。錦書未及說話,辛格已經把她的頭往下一按,低聲囑咐:「別抬頭。」

  錦書只能盯著自己的腳尖,看眼前的地上飄來一片陰影。有人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吼了幾句,辛格與他對答片刻,迅速拖著錦書走開。

  直到遠遠離開,他才松了口氣。這些人並非獨立組織的正規軍,倒多半是地痞流氓;錦書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一旦落到他們手裡,才是不堪設想。好在他精通土語,只堅稱這是自己的妹妹,那些人不疑有他就揮手放行了。

  他回頭看了巷口一眼。

  想要民族復興、獨立建國,就依靠這些烏合之眾?暴力只能引起仇恨、擴大裂痕,而今日的忻都與帝國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昨夜事發突然,才讓他們佔了先機;等到帝國反應過來,只怕就是下一場亂離的開始。父親在暗中斥巨資資助西北的時候,可曾想到會有今天?醫學院學生微微抿起唇角,挑起一個複雜的弧度。

  倘若昨天沒有遲疑,是否就會沒有此時的良心不安?朋友無意間透漏的消息未必可靠,他總不能拿著一點捕風捉影的說辭跑到殖民司告密可能會有暴亂。何況那意味著成為自己最不屑的人,帝國的走狗。那意味他背叛了自己的所有信仰。

  但這些流離失所的人何其無辜。他將目光從一個正在發燒的嬰兒身上移開。抱著孩子的少婦目光空洞木然。從骨骼發育情況來看,她不到十八歲。

  「喂,你看那邊。」錦書不安的拉了拉他的袖子,「那邊是什麼人?」

  辛格順著錦書指的方向看去,血色當即從臉上褪盡:「——快走!」

  那才是真正的暴徒。昨夜製造爆炸案、打砸店舖的正是這些人;只怕挾持承天醫院的亦是他們。連自己落到他們手裡只怕也會成為籌碼,何況錦書一介弱女?辛格拉著錦書飛快的拐進小巷,在曲折的巷子裡飛奔。不遠處已經傳來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嚎啕。他手心裡沁出冷汗,腳下加快了步伐,只盼著能找到暫避之處。

  錦書忽然痛苦的呻吟一聲,彎下腰去。她的腳踝扭傷了。辛格頻頻回頭焦急張望:「好點了沒有?」

  「不行……」錦書疼的嘶嘶吸冷氣,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勉強露出一個淺笑。「我決定回去就給自己裝一副機械臂,你說怎麼樣?」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辛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粗魯的把她拖起來:「忍著點。」

  錦書的一聲慘叫還沒出口,自己已經被背了起來。辛格大步往前走去,路面顛簸,錦書不得不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她靜了一瞬,輕輕道:「……謝謝你。」

  辛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諷刺她四體不勤,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脆槍響!錦書低低驚呼,隨即緊緊摀住嘴。辛格的額上冒出冷汗,他咬了咬牙,發足狂奔。

  錦書安靜的趴在他背上,忽然捅了他一下:「你看,那是不是上次那個孩子?」

  辛格一愣,不由回頭看去,目光正對上那雙烏黑靈活的大眼睛:「……」

  孩子站在自己家門口,傻傻的看著大哥哥背著大姐姐朝自己狂奔過來。

  桑蒂亞帶著辛格,靈活的穿過一條廢棄的小巷,進了自己家的後院。辛格把錦書放到樹蔭下的石凳上,桑蒂亞已經牢牢栓好了門。她蹲在錦書面前,好奇地問:「姐姐,你受傷了?」

  錦書苦笑:「是呀。」她摸摸孩子曬黑的笑臉,「謝謝你,要不然我們就會被壞人抓走了。」她原以為孩子不懂出了什麼事,沒想到桑蒂亞思考了一會,嚴肅的說:「我知道,那些人是想把帝國的人趕跑,他們不是壞人。」

  錦書一怔。

  對於這份過於善惡分明的天真,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時肩上卻被拍了拍。辛格用英語輕聲囑咐:「先別說話。」

  然後他蹲下去,視線平視著孩子:「可是,帝國也不全都是壞人。上次給你們打的針就是一個那裡的老爺爺發明的,他在欖城十幾年了,救了很多人的命,你說,他是不是壞人?」

  桑蒂亞偏著頭想了想,堅定地搖搖頭。

  辛格讚許的摸摸她的頭:「真聰明。你爸爸媽媽在不在家?」

  「媽媽在家,爸爸出門了。」桑蒂亞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哥哥,你喝不喝水?」

  得到肯定的回答,孩子飛奔到前面去了。辛格這才吁了口氣,搖頭起身問錦書:「你餓——怎麼了?」

  這麼溫柔的跟孩子說話,還以為他被附體了……錦書收起扭曲的表情,默默的回答:「沒事。」

  「哼。」辛格一屁股坐下,隨即慘叫一聲跳起來。他低頭一看,凳子上有顆圖釘。

  「……抱歉,」錦書說,「可是我真的很想笑。」

  辛格沒好氣的說:「想笑你就笑吧,沒人攔你。」

  錦書果然低下頭去,肩膀發抖,笑著笑著就有淚流了出來。辛格起初扭過頭不理她,忽然覺得異樣,回頭看時,女孩子還埋著頭,水滴卻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她緊緊咬著嘴唇壓抑著自己的抽泣,單薄的肩膀有些神經質的抽動,卻生生壓住了不肯出聲。

  「……別哭,」辛格愣了愣,忽然笨拙起來。「我們不是逃出來了嗎?別哭了。」

  錦書沒理他,轉身背對著他用力的擦了擦臉,吸吸鼻子。

  「如果你不幫我,我大概會死掉吧。」

  沉默良久,女孩子忽然低低的說,她的鼻音很重,卻不肯回過頭來。

  「別胡說。」辛格皺了皺眉。「這裡沒人會死。」

  錦書低下頭,用手蓋住了眼睛。一縷散開的頭髮被雨水粘在頸後,顯得格外軟弱。

  「剛才那兩次,如果只有我一個,我肯定逃不過去……謝謝你。」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輕聲問:「你為什麼會幫我?」

  辛格與她怔怔的對視半晌,只得慢慢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2:57 PM

39.夜未央(2)

  綠樹深深的蟬鳴裡,錦書慘然一笑。「不知顧老師怎樣了。他心臟不好,我真怕……」

  「這你倒不用擔心。」辛格反倒釋了口氣,安慰她,「顧老師是皇太后的堂弟,一定能安全救出來。放心養你的腳是正經。」

  錦書驀然轉過頭,驚愕的菱唇微張:「你說顧老師他……」

  「你不知道?」辛格也是愕然,「當然,我個人覺得提這種裙帶關係是對顧老師的不尊重,但親屬關係畢竟是不能否認的吧?」

  錦書忽然有些結巴:「那……沈……我是說,皇儲和顧老師的關係是……」

  「顧老師算是他的表舅公,皇帝的表舅。」辛格挑了挑眉,淡淡說。「血緣關係比較遠,但按你們的說法還沒出五服,該算的是皇室近親,所以我才說他沒有危險。」

  錦書抬頭看向云層覆蓋的天空,不知為何有點發冷。

  那麼那位在辦公室養了一群果蠅的顧院士,其實是她的爺爺輩了?顧院士和約瑟夫教授年紀相仿,私交不錯,那麼其實她該叫老頭「爺爺」對嗎……為什麼莫名奇妙的降了一輩?但其實她是老頭的嫡傳弟子,所以她其實比沈斯曄高一輩?

  她有更多的憂慮沒有說出口。許清如他們怎樣了?有沒有逃出來?那天遇到的吳雋呢?他是總督府的武官,大概首當其衝受到了衝擊……

  等到桑蒂亞帶著父母過來,辛格便與他們以土語攀談。不過說了幾句,錦書就發現那對夫妻對辛格的態度驟然恭敬,妻子雙手合十觸額,恭謹的退出房門;丈夫則微彎著腰聽他說話,但聽完了,卻露出為難的神色來。

  辛格眉頭微皺,輕輕頷首。他沉吟片刻方對錦書道:「他們說,現在全欖城都不通電話。外面很亂,我們可以在這裡暫住一陣,等風頭過去再回去。」

  錦書有些失望,卻也知道這時想打電話報平安是妄想,點點頭:「嗯。」

  桑蒂亞家裡房間少,孩子又多,女主人勉強收拾出一間上房來。但據辛格表示,在欖城這其實已算是中產之家。木床上鋪著竹蓆,蚊帳打著不少補丁,房間裡只有一盞昏黃的小電燈。看女主人忙著收拾房間,錦書便拖著自己還沒好的腳,過去幫她擦桌子。

  「這可不行。」女主人連忙把抹布搶過來,用不太流利的國語說:「我來收拾,您坐著就行。」一壁對她略有靦腆的一笑,為生活壓迫而過早衰老的臉上,還隱約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嫵媚生動。女主人把錦書扶到椅子上坐穩,返身去幹活,時不時有些好奇的偷偷注目她。偶爾觸到錦書的目光,就赧然一笑轉過身去。

  雖說秋分已不遠,但低緯度的欖城太陽落得很遲。吃完晚飯(錦書已經不敢關心自己喝的水了),天空仍然是白亮的,濃密的云層遮住了太陽,將慘白的光拋灑在大地上。錦書搬了個小凳坐在院裡乘涼,又翻出黑巧克力送給桑蒂亞,孩子歡天喜地的跑走了。

  手機在昨天就丟了,好在電腦還在。錦書把筆記本擱在膝蓋上,很不抱希望的試著連了下無線網絡,然後嘆了口氣,把電腦合上。

  她望著那個蘋果logo,有些茫然。

  在一天只在電影裡見過的變亂後、在這個幾乎與現代社會隔絕的地方,若非那盞昏黃的電燈,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經蟲洞穿越到了十九世紀。

  ——那個混亂的、戰火紛飛的、殖民地戰爭頻發的十九世紀。與她所習慣的高度文明的現代社會,竟是隔著如此遙遠的一段距離。

  夜裡蚊子多如牛毛,錦書只得早早回屋休息。

  鑑於房間裡只有一張床,錦書與辛格面面相覷了一會,辛格急急轉身去找女主人。女主人很快跟著過來,弄明白情況才驚訝道:「您……她……這位不是少夫人麼?」

  錦書本來正坐在床沿小口小口的喝水,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嗆到了。

  辛格像是被雞蛋噎到了喉嚨。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半晌方僵硬道:「我想你們弄錯了。她不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已經訂婚了?這麼般配,恭喜恭喜!」女主人雙手合十一臉讚歎。辛格默默地陣亡下來,錦書只好放慢了語速親自解釋:「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是他別的什麼人,我只是他的同事,我們在一起工作——」

  女主人衝她露出一個曖昧笑容,俏皮地點頭道:「我明白~」她最後還是找來一張簡易的竹床擺在窗下,笑嘻嘻的看了一眼那兩人,退出房間順便關上了門。

  錦書默然呆立了一會,去把門打開了。倒不是什麼君子不虧暗室,這種天氣沒有空調還關門會悶死人。辛格手足無措的站在房間正中,尷尬道:「那個……抱歉啊。」

  「算了啦,一場誤會。」錦書把蚊帳捲起來,等了一會發現他還在原地,只好親切友好的問:「你能先出去等一會麼?我要換衣服。」

  辛格匆忙的點點頭,臉上有點發紅,背影僵硬地幾乎是逃出門去。錦書立刻靈敏迅速的拿毛巾和涼水擦了擦四肢,皺著眉頭把髒衣服穿回去,在床上躺下,放好帳子。

  她幾乎沾枕就睡著了。

  次日醒來時已經一天陽光。錦書伸了個懶腰,只覺得四肢痠痛。辛格不知什麼時候起來的,竹床上和昨晚一樣幹淨如初。

  吃完早飯,男主人自告奮勇要出去打聽情況,女主人忙著做家務,錦書就陪著桑蒂亞玩,才知道孩子的名字在土語裡意思是「夕陽」。

  學校被迫停課,桑蒂亞只能在家裡做作業、照料弟弟妹妹。孩子拿出以前不懂的問題來向錦書請教,錦書講了半上午的什麼相向相遇時間速度,終於口乾舌燥瀕臨崩潰,只好換辛格講解基本英語語法。

  錦書掐了一個葡萄扔進嘴裡,覺得反正也是閒著,就開始往胳膊上涂防曬霜。

  這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不成?辛格瞥了她一眼,轉頭溫和地對桑蒂亞說:「來,跟著我念——she is a idiot,idiot,idiot.」

  乖巧地把單詞重複幾遍,桑蒂亞問:「哥哥,idiot是什麼?」

  辛格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絲上揚的波動:「就是笨蛋。」

  錦書裝作沒聽見。她才涂完一隻胳膊,男主人就喘著氣衝了進來,扶著門框喘息半天才心有餘悸道:「街上都開進來坦克了!一隊隊全是當兵的,說是下午要強攻總督府和醫院,還說皇上下了旨意,凡有反抗格殺勿論……」

  錦書與辛格默然對視一眼,俱是無言。

  這一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帝國作出反應,如今,該是巨龍按下利爪的時候了。

  白天就有零星槍聲。到午間,槍聲忽然停止下來,像是最後毀滅打擊前的寧靜。女主人趁這個時間做了午飯,錦書食不甘味的喝了碗湯,就坐到簷下發呆。

  「在想什麼?」

  辛格不知什麼時候坐到她身邊來。

  錦書輕輕搖頭。「……我覺得,好像身處1945年春天的德累斯頓。」

  「怎麼不是四零年夏天的燕京?」辛格一哂,拿了根草棍在地上隨手划來划去。「還是不想承認,你們也有過被轟炸到不能還手的歷史?」

  提到這個敏感話題,他的語氣並無惡意。錦書沒反駁,抬頭望向連綿的低矮屋脊。泥制黑瓦被驕陽曬的似乎有煙塵蒸騰,掩映在房前綠樹、簷上青草裡,本該有生意盎然的喧嘩,此時只餘死寂,除了偶爾在牆頭上躍過的覓食野貓,四周毫無生機。

  良久,錦書才輕輕說:「這是我第一次來忻都。希望下次來的時候,這裡能變得好一些。」

  沉默片刻,辛格倚到牆上,抬頭望向天際漂浮的云朵。

  「希望到那時,我們不會處在彼此敵對的立場上。」

  錦書低頭莞爾:「那你認為我們現在是敵對麼?」

  她沒有得到回答。

  因為炮聲響了。

  ——下午兩點鐘,帝國軍隊調集十七架坦克、四十餘架直升機,開始強攻總督府;與此同時,談判破裂,特種部隊開始進攻承天醫院,試圖拯救被困的上百名醫護人員。國防大臣、陸軍副帥親自指揮,並通過衛星向國內實時直播實況。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役。

  錦書事後回想起那天下午,只記得那種恍如隔世的戰火硝煙。

  帝國為控制局勢,投入了鄰近殖民地的一個旅,除了攻打總督府和醫院,還有很大一部分投入了激烈的巷戰。主人一家連同兩個不速之客都坐在正房裡,頭頂上時不時有各種飛機呼嘯而過。三個男孩都是六七歲不諳世事的年紀,趴在窗前興奮的哇哇大叫,還扳著手指數飛過了多少;大人們卻俱都相對沉默。

  總督府方向隱隱有炮響。不多時,本來稀疏的槍聲忽然密集,逐漸往這邊轉移過來。錦書只得拚命催眠自己,告訴自己這和以前玩過的真人野戰遊戲一樣只不過是幻覺。最小的嬰兒大哭起來,女主人怎麼都哄不住。槍聲愈發清晰,竟有一枚子彈穿過厚厚的木門,鑽到了葡萄架上!

  女主人尖叫一聲,渾身顫抖的摟住嬰兒,大眼睛裡滿是恐懼。桑蒂亞緊緊縮在錦書懷裡,小手冰冷,一聲不吭。溫熱的小小身體似乎給錦書注入了些勇氣,她顫抖著把孩子的耳朵摀住,讓她趴在自己的臂彎裡:「別怕……」

  一語未竟,一架小型戰鬥機忽然迎面而來!錦書反應過來時,只看見窗外的飛機以下一秒就會撞到屋簷上的姿態轟鳴擦過。桑蒂亞哇的哭出聲。錦書死死抱住她。從未如此絕望,與死亡擦肩而過原來是這樣?她都驚訝於自己的心臟堅強,竟然還沒昏死過去,還能腦內空白的直直盯著天空。

  槍聲仍未停止。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忽然有一雙手安撫的壓住了她的肩膀。錦書遲鈍的抬起頭,茫然的看著辛格:「……」

  「別嚇傻了。」辛格的語氣裡依舊有淡淡的刺,「害怕就把耳朵堵起來。」

  錦書示意他看自己捂在桑蒂亞耳朵上的手,空氣裡瀰漫著硝煙氣,讓她一點都不想開口講話。

  又一架飛機轟然掠過,她的視野忽然被擋住了。

  那隻手溫熱乾燥,與錦書滿頭的冷汗迥然相異。錦書怔了怔,甩甩頭:「放開。」

  辛格沒有鬆手,一言不發的站在她們身後。錦書只得騰出一隻手,撥開他。

  「你不害怕?」

  錦書搖頭。雖然仍舊指尖冰涼,她卻固執的看向天空:「我寧可看清楚。」

  她從小就不習慣逃避危險。小時候去迪斯尼坐過山車,同車的孩子們閉眼尖叫,她儘管也怕的要命,卻硬是咬牙睜著眼玩完全程。還有什麼,是比危險擦肩而過但自己卻不知道更恐怖?

  辛格沉默著放下手,仍立於她身後,聲音裡不知是嘉許抑或是其它:

  「你比我想像的要勇敢。」



40.夜未央(3)

  槍聲直到黃昏時仍未完全停止。一旦徹底天黑,帝國士兵將陷入敵暗我明的不利境地。尤其是在巷戰當中,他們遠遠不如當地叛軍熟悉地形。眼看暮云漫天、夕陽將沉,雙方似乎都意識到了決戰在即,拚殺愈加激烈,槍聲聽的錦書都陷入了麻木,她機械的數著每分鐘有多少響,數到最後,終於放棄了無謂的努力。

  又有飛機在空中盤旋。錦書已經疲倦的不想抬頭看了,她肩上的手忽然猛地一沉!

  錦書訝然回頭,卻只看見辛格死死盯著天空:「蒼隼17?」

  錦書對飛機型號一無所知。但辛格的聲音像是被石板挫過,低沉沙啞。

  「你們軍方的轟炸機,也來了。」

  滿載炸彈的飛機在他們頭頂盤旋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施加足了威懾。叛軍猶如困獸之搏,儘管逐漸落於下風,卻一直未放棄掙扎。有那麼幾次,錦書並不懷疑會有炸彈丟下來,在他們頭頂上方爆炸。

  然而終究沒有。

  終於,在夜幕完全落下之前,槍聲慢慢停了。由密集,而稀疏,而悄然無聲。

  凶悍的叛軍,終於不敵裝備精良的帝國軍隊。

  夜色已深,但他們不敢開燈。白天槍林彈雨,此時卻只有夏蟲一聲接一聲的鳴歌,左鄰右舍安靜的毫無聲息。錦書繃了一下午的弦終於鬆下來,才覺得自己手腳都在發軟。桑蒂亞已經在她懷裡睡著了。幾個孩子白天受到了太多的驚嚇。但在欖城大概不會有事後心理干預措施。看著幾張猶有驚恐殘留的稚嫩小臉,錦書只能默默地希望他們不要留下過多的陰影。

  因為房間裡過於悶熱,男主人只得把木床拖到了院子裡。晚飯都沒顧的吃,這一白天的精神刺激可不小。主人們道了聲罪過,睡到了最外面的草蓆上,把靠裡的兩張竹床留給他們,很快起了輕微鼾聲。

  把打滿補丁的蚊帳勉強支起來,錦書翻出半盒清涼油,在四肢上細細勻開,清涼與火燎的感受奇妙的合二為一,她猶豫了下,還是沒敢往眼皮上抹。在這靠近北迴歸線的亞熱帶露天睡覺,所需的勇氣可不是一點半點;但她這時已經淡定了。經歷了這一白天,以後什麼恐怖電影大概都再也不能嚇到她。

  她在半夜從噩夢中醒來。

  錦書捂著心口喘了幾口氣,心臟仍止不住的砰然狂跳。夢的意像已漸漸淡了,但殘留的痕跡仍然刻畫在腦中。身邊並排的竹床上空空如也。蚊子在耳邊轟鳴,錦書掙紮著爬起來補清涼油,回頭時剛好與辛格四目相對。

  他坐在屋前的台階上,看上去一夜沒睡,眼睛裡無星無月,一片黑寂。有幾隻螢火蟲圍繞著他上下飛舞,微弱的的黃綠色螢光星星點點。幽浮而悲傷的氣氛環繞著他。錦書遲疑片刻,走過去並肩坐下。

  強烈的薄荷油味道讓他打了個噴嚏,辛格皺皺眉沒說什麼。錦書倒嚇了一跳,挪開一點:「……抱歉啊。」

  「沒必要。」

  有些尖銳地回答她,辛格苦澀的低笑,忍不住悲憤茫然。「弱國子民不如雞犬,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道歉?我們再怎樣反抗,還是無法得到你們早就有的那些……」

  「可是你和他們並不一樣。」錦書蹙起眉,輕聲說:「你不也希望早點停火麼?」

  「如果是我們贏了呢?」辛格冷冷反問。「你還會這樣想?」

  「不管是誰贏了,受害人不都是你我這樣的普通人?」

  沉默。

  「再說,你真的覺得憑那些人就能給你們一個嶄新的忻都?你記得上次疫苗——」

  「夠了!」

  驀地一聲低吼,辛格肩頭微微顫抖地埋下頭去,半晌方低聲道:「對不起。」

  錦書心裡五味雜陳。夜風微涼,她抱緊胳膊,仰頭看向天際一輪明月。螢火蟲漂浮在半空中,看到白玉盤般的月亮,她才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是舊曆中的鬼節。

  月色靜好,這一夜,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無眠。

  次日果然已經完全停火。到中午時分,男主人大著膽子出門打探,回來時便眉飛色舞的描述:滿地的子彈殼、街邊嚴陣以待的士兵、通緝令、坦克;夜間要實行宵禁,商店都不營業。不到半天,謀劃許久的叛軍就已被完全鎮壓下去。

  「我沒敢走遠,聽說總督府地上的子彈就跟蜂窩一樣。」男主人嘖嘖嘆惋。「承天醫院也打下來了,大夫們都是好人,怎麼就沒好報?光人質就死了十幾個……」

  咬緊了嘴唇,錦書與辛格近乎對峙的對視著,片刻各自默然移開目光。

  因為夜裡仍然實行宵禁,女主人挎著籃子去巷口買了一點菜,免得次日再有不預。錦書坐在葡萄架下給桑蒂亞輔導數學作業,辛格靠在水缸邊看螞蟻,不知在想什麼。昨夜至今,他沒有對她說一句話,連目光亦是刻意的避開。看到女主人推門進來,錦書便放下書本,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去幫媽媽把菜拎進來。」

  桑蒂亞忙跑過去,接過母親手裡的菜籃,蹲到陰涼下開始擇菜,手法的嫻熟讓錦書旁觀一會兒之後自愧不如。女主人照料完嬰兒再過來時,桑蒂亞已經把要下鍋的青菜擇乾淨了整齊碼成一摞。她歪著頭問:「還要淘米麼?」

  得到肯定回答,孩子興高采烈地去灶台了。與同年齡的桑蒂亞相比,錦書覺得十歲的自己簡直是不值一提。

  「這孩子是能幹……煮飯洗衣照顧弟弟妹妹都會。」女主人在洗衣板上搓洗著尿布,與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時這樣讚歎。「本來唸完高小就不念了,這孩子偏不願意……」

  錦書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辛格。他面無表情的盯著地面,宛如無知無聞。

  「……明年春天我們就要去馬斯普爾省了,孩子她爸有個叔叔,給我們留下了幾畝地。」女主人似乎沒有覺察錦書的沉默以對,仍然頗有興致地自言自語。「……在那邊給這孩子找個婆家,過個幾年也就能出嫁了……」

  見桑蒂亞端著淘好的米盆有點艱難地走出來,女主人便結束了這個話題。

  「去把盆子放到陰涼地裡,到後院裡摘點紫蘇葉子。」

  桑蒂亞顯然習慣於做家務,很快跑到屋後去了。望著孩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女主人這才嘆了口氣,對錦書笑了笑:「說了這些沒意思的話,教小姐笑話了。」

  「……沒有。」錦書遲疑了一會兒。「……她要是願意上學,還是由她比較好吧?」

  「我們哪能跟小姐比呢。」女主人攏了攏鬢髮,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面上的淺淺笑容並無無奈。「祖祖輩輩都不識字,能讀五年書已經是她的造化了……小姐現在還在唸書,家裡難道沒人催小姐結婚?」

  因為知道了錦書與自己同齡,女主人的態度比開始時已經隨意親近了很多。錦書無奈地搖搖頭。在欖城本地人裡,二十五歲未嫁已經是絕對的老姑娘了,女主人看向錦書的目光裡不由得多了幾分同情:「小姐這樣的人才就是當個王妃也使得,怎麼就是沒嫁人呢。」隨即她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戳人痛處,又安慰她不必擔心。

  錦書忍不住又望了辛格一眼。他仍然一動沒動地盯著石板上來回忙碌的螞蟻。

  面對女主人善良而過早衰老的臉,錦書一時亦無力回答她什麼。桑蒂亞在這時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她看著孩子充滿希冀的眼睛,一時間陷入了深深地茫然。

  到下午,就有安民告示出來,貼在巷口。

  為了安全起見,錦書借了女主人一條頭巾,帶著桑蒂亞去看。

  幾天不曾踏出小院,她只覺得恍如隔世。路上已被清掃乾淨,但石牆裡的彈痕、隱隱的血跡,卻提醒著人們這裡曾發生過什麼。見巷口圍著一群人,錦書便一手拉著頭巾、一手牽著桑蒂亞擠過去。

  身邊的百姓議論紛紛,有嘖嘖戰事之慘烈,亦有感慨死者之無辜。告示以雙語寫成,文筆並不出奇。痛斥叛軍、宣揚國威、安撫百姓,這些都不例外;錦書一目十行地讀完,目光落在告示後的聯名簽署上,心跳忽然好像停了一拍。

  她緊緊摀住嘴,眼底像是有一股熱流湧起,視野模糊了。

  她看見了沈斯曄手寫的名字。

  他也來到了這片土地。名字列在國防大臣、忻都總督之前,算是權力中的一極,也代表著皇室的尊崇。以往清和流暢的行書,在告示上卻一筆一劃如弓弩蓄勢,筆力直透出紙背,彷彿在說:我在這裡。

  與你在一起。

  「一旦有危險,我會立即趕過去,所以別害怕。」她記得這是事變前兩天,他半開玩笑說過的話。知道他不能隨便參與到政治運行中,她只當那不過是玩笑,笑著回覆「那我等著你來英雄救美啊」。那是事變前他們最後一次聊天。

  而那天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平靜而潔淨無塵的世界就近乎顛覆了。

  錦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昏昏沉沉的被桑蒂亞拖回家的。辛格站在葡萄架下,聽見門響,他望過來。錦書只覺得身心俱疲,亦無力與他打招呼;但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她聽見了他低低的聲音:

  「何錦書。」

  錦書並未回頭,只以步履的停頓表示自己在聽。她能感覺到他亦是背對自己。聲音從肩膀上傳來,淡而低沉。「我明天需要回家一次。」

  錦書這才有些訝然地轉過身來,繞到他的正面。她鬆開牽著桑蒂亞的手,讓孩子得以蹦蹦跳跳的跑開。「你怎麼回去?電話和交通還沒恢復吧?」外面現在還在半戒嚴。

  「會有人來接我。」

  辛格捻滅了一口也沒吸的煙,彷彿是厭惡於指尖的煙草味道,他將煙頭丟向垃圾堆。

  「不超過三天,欖城的戒嚴狀態就要結束了。」以平淡的口吻淡淡作出預測,他將目光移向錦書的臉。「你可以回學校。實驗室正在為我們集體補辦遺失的護照和簽證,財物損失也在集體向保險公司申報。實習期快滿了,出了這種事,大概我們的成績都能得到優。再以及,顧老師也沒事。」

  是好幾個好消息。錦書微微的舒了口氣。「都沒事就好……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辛格沉默著退了一步,面無表情的倚在夕陽下的葡萄架上。「我不回去。」

  錦書愕然。

  「家裡有些事要處理。」他移開目光。「到時候你自己飛機回美國,不用等我。」

  他從未提起過家人和家庭,這是第一次。錦書只得輕輕點頭:「好。」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辛格叫住了欲離去的錦書:「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邀請你去我家?」

  「啊?」錦書怔了怔,「嗯。」那還是暴亂當天下午的事情。

  「抱歉我得食言了。」辛格淡淡地說。「這種時候,家裡比較亂,也不適合接待客人。倘若你下次還有機會來到欖城,並且不厭惡這裡,我會很高興成為主人。」

  雖然心事重重,錦書仍不由展顏一笑:「那麼就說好了啊。」

  她並沒有追問他那些消息的來源。她看得出辛格隱藏著秘密,但揭穿只會讓他更加痛苦,錦書並不願這樣做。「我還沒有把欖城的特產全嘗一遍,將來再來騷擾你好了。」像是覺得有趣似的,錦書眯著眼微笑起來:「那時候也許就是明年哦。或許我會繼續來這裡工作。」

  辛格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些:「雖然聽起來很辛苦,但一言為定。」

  漫天似火的暮云下,錦書斂起了笑容。在夕陽裡格外黑亮的烏眸裡,隱有一絲猶疑。

  「你似乎說過……希望到未來,我們都不會處在敵對的立場上。」女孩子微微抬起睫毛,看向因為此語而沉默的人,試探地問:「這句話,還沒失效吧?」

  辛格挑了挑唇角。「那只是個『希望』,但我答應你。」

  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轉身離去,一句話從空氣裡淡淡的飄過來。

  「……如果沒有戰爭。」

  第二天一早,就有四輛轎車停到了桑蒂亞家門前。辛格自小院門口踏出,黑衣的管家對他畢恭畢敬行禮,高級汽車在朝陽下閃閃發光,引得街坊們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哥哥,你還回來麼?」桑蒂亞終於忍不住怯怯的問。話一出口就被父親忙拍了一巴掌:「沒規矩,要叫大少爺!」

  孩子傻傻的點點頭。辛格默然看向錦書,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樣的無言。他注意到管家疑惑的目光,但並不在意。他還要在意什麼呢?

  錦書只請他送她到紅十字會。她說那裡應該有能打到國外的電話,這麼多天沒有消息,父母不知道該多著急;而且她還不想當失蹤人口,那天從欖城高師逃出來,可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那麼上車吧,我的姑娘。

  再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3:05 PM

41.我欲因之夢寥廓

  錦書從手術室裡走出來,只覺得頭重腳輕眼皮黏澀,幾乎當場撲街。

  她與辛格告別後就到了承天醫院。紅十字會在這裡設置了免費救助站。這次帝國軍隊損失可謂慘重,十數人犧牲,近百人負傷,加上誤傷的平民數以千計,醫院立刻超荷連軸轉。承天醫院在事變中嚴重受損,許多外科醫生都受了傷,於是連她都被派上台。

  從昨天上午一直到今天凌晨,她上了十四台外傷手術。靠著過硬的外科學功底,倒是不至於出什麼差錯。只有那些過於嚴重複雜的手術,她才得去請人代替自己。大家都忙得要死,誰也顧不上換班;終於還是護士長發現了她臉色煞白,才把她趕出去休息。

  錦書坐在手術室外的排椅上,盯著對面的牆發呆。太累了反倒睡不著,只是頭疼欲裂,太陽穴一陣陣的跳。承天醫院倒是有電話,可根本輪不到她去打——那裡從昨天就排著長於三十米的隊,想排上至少要兩個小時,她哪有那個時間?

  思維似乎已脫離邏輯而進入碎片狀態,走馬燈似的從眼前掠過。這讓她的頭又疼了幾分。鼻端是濃重的藥水味道,錦書看向對面雪白牆上的彈痕,一陣恍然如夢。

  「何醫生?何醫生!」

  錦書呆滯了幾秒,才意識到這是叫自己。她還沒獲得醫師執業資格,不免稍有心虛,抬頭笑笑:「有手術?」一邊撐著椅子想站起來,卻腿軟的跌坐回去。

  容貌可愛的小護士瞪大了眼睛。「什麼手術?我來給你送早飯!真是,一個兩個都不要命似的,你們不要命,病人還要命呢!」

  錦書反應過來,略有不好意思的一笑,雙手接過面杯:「謝謝啊。」

  金黃的面條浸在褐色湯裡,紅辣椒和綠蔥花被熱水激出誘人香氣。儘管只是普通的泡麵,然而在她睏倦勞頓的此刻,再尋常的面條也成了人間至味。一碗麵好像幾口就吃完了,錦書滿足地長長舒了口氣。小護士坐在對面吃泡麵,也是心滿意足的打個飽嗝相視一笑。她善意的說:「病房裡還有空床,你去休息休息吧,看你的黑眼圈比熊貓還重了。」

  錦書眨眨眼:「我不困。」

  小護士撇嘴道:「你們都這樣說。」她忽然興奮起來,神秘兮兮的湊到錦書身邊,壓低聲音問道:「誒,昨天你在不在?」

  錦書搖了搖頭,掩嘴打了個呵欠:「我昨天上了一整天的台。怎麼了?」

  「真可惜,昨天皇儲來了!」小護士一臉神往回味,捧著心口望屋頂。「真人真是好帥啊!他來視察的時候我剛好在,還跟他握手了呢!哎喲那可真是……」

  「……他也來過這裡?」

  錦書的聲音很輕,若不去看她的眼睛,便難以捕捉到她眼底掩住的一絲動容。

  「那當然!」小護士聽不得別人質疑自己的偶像,眉飛色舞的比劃著,「殿下他事發當天就從帝都趕過來了!按說誰也不會逼著他這樣吧?聽說人家在前線上是沉穩如山臨危不懼,流彈從身邊飛過都不眨眼呢!」

  她顯然是沈斯曄的狂熱崇拜者,比手畫腳說了半天卻不見對方有所反應,不免有些掃興。「你……」她看見了錦書似悲似喜的茫然,不由怔了怔:「……你怎麼了?」

  心裡複雜難言,錦書只得撐著椅子勉力起身,笑了笑:「我去查房。」

  不想遇到的時候總能邂逅,該見面的時候卻擦肩而過,這是怎樣一種奇怪的緣分啊。

  錦書去查房,耐心的解答了傷員的各種問題,又搭手換藥。承天醫院實在是兵力缺乏,老專家們都上陣為傷員換藥,她一個小研究生自然更不必提。腳不沾地的忙到中午,終於體力瀕臨崩潰,她只得靠在病房外的走廊牆上,睏倦不堪的閉了會眼。

  神智開始有點模糊。耳畔好像有一個清風般好聽的聲音,催促她醒來;有更多的聲音圍過來,嘈雜凌亂。「……高燒……誰認識她?……先送到病房去吧……」

  那些聲音好像很近,好像又遠遠地迴蕩著回音,一波波的侵襲著她的心智。錦書努力地試圖睜開眼,伸手抓住黑暗裡的那一點光,手卻痠軟的握不住。在神智完全迷亂前,她用僅存的一點力氣狠狠咬了下嘴唇,那點刺痛迫著她睜開眼。眼前身影重疊,她終於放棄了掙扎,鬆開手,跌進了沉沉的深淵暗夜。

  意識在半夢半醒間漂浮,她似乎仍處在桑蒂亞家的小院子裡,恍惚聽到辛格招呼她去看天際一道虹彩;但回過頭時,她驚覺自己其實是漂在一片凌亂磚瓦上,廢墟裡隱隱伸出一枝葡萄藤。她似乎沒有了實體,但仍然有混沌的意識。直到飄到一片開闊地,才遇見了一樣沒有腳的同類。有兒童向她投擲石塊,穿過身體落在地上,完全沒有痛覺。已經成為靈魂了麼?望著嚇得四散奔逃的少年們,意識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彷彿也並不悲痛,幾乎沒有清晰地意識,也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

  直到她看見立於廢墟上的一個挺拔身影。

  他被一群人簇擁,在熱鬧非凡裡卻顯得格外孤單清冷。錦書飄在半空中俯視著他,看到熟悉的眉宇間那一絲憂慮沉鬱,心裡忽然莫名一慟。

  但他看不見她。他們似乎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了。他的目光穿過她落到更遠處。她沒有辦法與他說話,或者說,她說了什麼他都聽不見。無形的透明隔膜隔開了塵寰。但在她陷入絕望的飄開時,他忽然抬起頭,悲哀的目光準確地看向了她的臉。他向半空中伸出了手。她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小錦。

  心口處的刺痛讓她的身體猛然下墜。在跌落到廢墟的剎那,她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夢。

  夢境的殘留仍未消逝。窗外已是暮色西沉。觸目所及是清冷嚴整的白,牆壁,被單,窗簾,全部一塵不染;她動了動,才發現自己左手背上吊著點滴,全身卻痠軟的像被一頭大象碾過。迷亂的幻覺已經消失了,錦書眯起眼仔細盯著藥瓶,想看清楚配藥成分,未果只得放棄。

  她覺得疲倦,便重新闔上眼。

  這次的睡眠輕鬆安適了許多。是真正的休息而非痛苦的折磨。再醒來時,手背的針頭已經拔去了,房間裡沒有開燈,角落一片幽微。

  這時候病房的門開了,有人伸手打開壁燈。燈光淡雅柔和,錦書仍下意識的抬手遮了遮眼,卻聽一個熟悉而好聽的聲音含笑說:「還好,你總算是醒了。」

  「再不醒,只怕我們的殉國名單上又要增加一個。」那人聲音華麗磁性,說出來的話卻不那麼悅耳;他走過床邊,伸手輕觸她的額頭,嘖了一聲:「還有點低燒。」

  錦書放下手,正對上一雙如桃花灼灼風華的清亮眼睛。

  桃花眼的主人皮相極佳,白大褂也挺括乾淨纖塵不染,全沒有別的醫生那樣灰頭土臉。他雙手按在床尾,看見錦書有些茫然的表情,便俯身微微一笑:「現在感覺如何?」

  錦書聳聳肩,嗓子還有點啞:「就是退燒後的標準反應,不用我背一遍了吧。」

  單手托著利落挺秀的下頜,桃花眼輕輕唔了一聲,打量了一眼錦書:「你是哪個科室的?我不記得以前曾經見過你。」

  錦書撓撓頭,覺得頭髮幾乎結成縷,潔癖不合時宜地發作,頓時噁心的放下手:「我在外科幫忙,不算是你們醫院的人。」

  桃花眼若有所思地頷首,眉頭微皺又旋即舒展,對她春風拂面的一笑:「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麼事就按鈴。」他走到門口又拔腳回來,衝她伸出手:「幸會,我叫蘇慕容。」

  錦書懶洋洋的伸手捏了捏:「幸會,何錦書。」

  桃花眼一下子被口水嗆到了。

  「你你你……」他瞬間丟掉了瀟灑冷靜,顫抖的指著錦書,「你說你是誰?」

  錦書眨眨眼,不知何意。蘇慕容像是受了極大的震撼,他張口結舌了一會,艱難的說:「何錦書?」

  錦書雙手交握,以不變應萬變的挑挑眉:「是我。」

  蘇慕容臉上表情瞬息萬變,他打量著錦書,嘴裡唸唸有詞。終於表面上冷靜下來,卻說出一句很欠抽的話:「原來你就是讓沈三胖連魂都丟了那個女人啊……」

  錦書僵硬的瞪著他!「沈三胖?」

  「就是皇儲嘛。三胖是我以前給他起的外號。」蘇慕容輕鬆的攤手,「他排行第三,小時侯又胖,怎麼你還不樂意麼?好啦我來打電話告訴他媳婦找到了,別再跟喪家之犬似的拉著張死人臉——」

  「抱歉。」錦書冷冷的打斷他的話,「你說我是他什麼?」

  「哎喲弟妹萬勿怪罪。」蘇慕容笑的欠扁,眼波一挑亂飛桃花。「這次我找到你,他算是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愚兄一時心喜就順口了。怎麼打不通?……他一直佔線。算了,教他多擔驚受怕一會也沒什麼。」

  把手機塞進白大褂口袋,蘇慕容笑嘻嘻挑撥道:「喂,你不會心疼吧?沒事,那小子最皮實,尋常禍害不到的。」

  錦書一陣無語:「……請把手機借我用一下,我想給家裡打個電話。」

  蘇慕容掏出手機遞給她,碎碎的囑咐:「長話千萬短說啊,記住一次只能說兩分鐘,超過兩分要強制掐信號的。」

  錦書正撥國際區號,聞言頗為詫異地抬頭:「為什麼?」

  「信號中繼塔都壞了嘛。」蘇慕容索性在床邊坐下來,抹了抹額發。「這不臨時加了幾台,要是大家都抱著電話哭訴個沒完就撐不住了。知足吧,前幾天根本不能打電話呢!」

  錦書不理他,撥通了自家爹媽住處的電話。

  「媽媽?是我!……我沒事,在醫院……不不不,是幫他們做手術,我沒事。前幾天這裡沒信號才打不通……您別哭了……我爸呢?心臟不舒服?……告訴他我過幾天就能回去——喂?喂?」

  信號果然準時掐斷了。

  錦書把手機丟給他,埋著頭擦了擦眼,再抬頭時除了眼圈發紅已無其他異樣:「謝謝。」

  「我們一家人,還說什麼謝謝?」蘇慕容厚顏無恥的笑,「弟妹太客氣了。」

  錦書瞪著他,明明可以義正詞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蘇慕容又念叨半天,終於看看表:「好啦,你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去軍事基地。這裡人手不足,你在這是添麻煩。」他衝她笑眯眯地欠欠身,剛要帶上門,錦書忽然在背後輕輕說:「你是不是干過考古?」

  「你怎麼知道?」蘇慕容有一瞬間很詫異,立刻反應過來眉飛色舞:「哦哦,是三胖跟你說過?沒錯啊!當年我們在洛城掘墓三百座的時候——」

  錦書笑著仰面倒下,閉眼揮手:「沒事了,走吧走吧。」



42.青山依舊


  軍事基地在城郊。次日一早,蘇慕容開著他的越野吉普,拉風轟轟的帶錦書沿著主幹道風馳電掣直奔城外。他的車想必是有什麼特別通行證,儘管路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卻一直沒有受到阻攔盤問。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半個多小時就到了一處綠樹掩映的小山腳下。重兵把守的樹蔭中,隱約可見建築群的輪廓。

  「喏,你家那位的臨時行署就在半山腰上。」

  錦書盯著衛兵們的衝鋒槍和彈夾,連手指都不敢亂動,脊背下意識的發涼。蘇慕容把墨鏡推上額頭,伸手遞通行證給持槍盤查的衛兵,輕鬆到視若無睹:「別害怕。咱們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何必怕他們?再說你家那位這回好歹也算是代天子臨,安保措施不得嚴點麼。何況這山上還有一群大佬在呢。」

  說到這裡,他的平和語調忽然一變:「他哥一家三口也在。」

  錦書眨了眨眼:「是剛有孩子出生那一家?」

  「不是他還能有誰?」蘇慕容惡狠狠一踩油門,好像腳下踩的不是油門而是負心漢的腦袋,不耐煩的說:「別跟我提起他,提他我就來氣。混蛋放我姐姐的鴿子,還欠著我一頓打。待會我送你到門口你自己進去就行,我可懶得看見他。」

  錦書忽然意識到他口中的「姐姐」所指為誰,只好保持安靜,心中卻委實不免苦笑,也微微的有一絲困惑。姐姐曾被選定為太子妃,他本人看上去也脫不了花花公子的嫌疑,為什麼要留在欖城做醫生?想到這裡,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真是精緻又英氣到可以讓女人和男人同時深深嫉妒的長相……還有好長的睫毛。這種人,在哪裡都會是燦爛奪目的焦點吧?比起他的朋友,沈斯曄要溫潤而平和多了。他含笑的眼睛忽然在錦書心裡浮現起來,莫名的促起了重重的心跳。

  變亂初定後的見面會是怎樣的,她幾乎無法亦不敢想像。

  雖然清楚明白地表達出了對前准姐夫的厭惡,蘇慕容還是夠義氣的送她進去。把車停在草坡下平地裡,他們沿著石板鋪成的山路走了幾十步、繞過一叢竹林,一處不大的灰色二層小樓便呈現在眼前。環境清幽寧謐,不知名的鳥兒在芒果林中叫的歡暢,風裡飄浮著成熟果實的甜香。錦書猜想,這或許是欖城高官們避暑的地方。

  進門時,三十出頭的英俊男子恰好從樓梯上踱步而下,手裡執著一卷文書正在皺眉沉思。一眼看見蘇慕容身邊的錦書,他似乎有些詫異:「這位是……」

  蘇慕容斜著眼望天花板,鼻尖朝天冷冰冰的回答:「你弟媳婦。」

  錦書立刻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沈斯煜恍然,「是何小姐?這下三弟該放心了。」他微笑著迎上前,對錦書禮貌地伸出手,眉目安然舒展:「幸會,我是斯曄的哥哥。」

  錦書對他印象不差,笑著欠欠身:「殿下早安。」

  「慕容,」沈斯煜回頭含笑招呼,「一起吃早飯?」

  蘇慕容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呼嘯而去。沈斯煜眉宇間似有一絲黯然,須臾恢復常態,對錦書溫和地一笑:「斯曄是我看著長大的,何小姐把我當成哥哥也可以,在這裡不必拘謹。來,請坐。」他微微欠身,舉手投足間倒讓錦書想起初見時候的沈斯曄來,不覺心生好感;正要回話,樓梯上又有人走下來,帶著一絲笑意問:「有客人?」

  錦書一回頭,恰看見一位身著米色寬鬆裙裝的美麗女子正緩步而下。沈斯煜向著妻子伸出一隻手:「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何小姐。」他挽住露出驚喜之色的妻子,對錦書微微一笑。「何小姐,這是內子。」

  因為生產不久,祁令怡的體力還很弱,是以只倚在丈夫臂彎裡,用純熟的國語對錦書笑道:「可見是說曹操曹操到的,我們昨晚上還說起你,沒想到今早就見到了。」她拉起錦書的手,細細注目她,略帶擔憂道:「你氣色不太好,是病了麼?」

  錦書一直在注目這位傳奇女子,對比之前電視新聞的褒貶,真人卻是意外的親切溫雅。大約是休息不好,她的眼下有淡淡陰影,卻絲毫無損於驚人的美貌。錦書顧不得感慨,忙說:「昨天有點低燒,不過已經好了。」她看出祁令怡是真心的關心她。祁令怡搖頭嘆息道:「可憐的,不過好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一輩子的壞運氣都用光了,以後就再不會倒霉,阿煜你說是不是?」

  沈斯煜咳嗽一聲道:「我有時真不知道你的想法都是從何而來。」

  「我們女人怎麼想,你們哪裡會懂?」祁令怡嗔了丈夫一眼,「好啦,忙你的正事去,我帶著她去休息,你記得趕緊把三弟叫回來。」

  錦書痛快地泡了個澡,覺得自己似乎褪去了一層殼;她推門出來,鏡子裡的女郎臉色終於恢復紅潤,不再是半死不活的模樣。祁令怡正坐在外面美人榻上看書,一見她出來便笑道:「好,好,如脫胎換骨矣。」

  祁令怡的頭髮方才是隨意散在肩頭的,這時卻按照漢家已婚少婦的樣式挽起髮髻,是見客的禮節。她掩唇一笑,復又抱歉道:「我們當時出來的倉促,只能委屈妹妹先穿我的衣服了。好在這件我還沒穿過,妹妹覺得還合身吧?」她走過來,為錦書理理衣領。

  錦書微笑:「很合適,不過我撐不起胸口。」

  這句話頗為巧妙的繞彎子奉承了她,祁令怡莞爾:「撐不撐的無所謂,橫豎三弟喜歡。」她打趣地看了錦書一眼。錦書抿了抿嘴,紅著臉扭過頭去看窗外,不肯回答。祁令怡大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家兒子。」

  她牽起錦書的手帶她上樓,一壁輕輕嘆氣:「我們幾年之內是不打算再生寶寶了,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呢?」

  錦書茫然了一會,慢慢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真是又羞又惱。「沒影的事,他跟你們胡說些什麼了?」好像人人都把她當成他的女人,這種誤會到底是從哪來的?錦書漲紅了臉,心下也不知是羞惱還是別的什麼,連耳朵尖都燒成了紅色。

  祁令怡走到一間房門前,輕輕轉開門扭走進房間:「他沒說什麼。」

  她含著笑意,深深地看了錦書一眼,「只不過是事變當天就請纓過來,冒著冷槍的危險到前線去,親自主持物資發放,四天四夜沒闔眼而已。」

  耳畔的熱度尚未消去,錦書已怔住了。祁令怡看了一眼她複雜交織的表情,心下一笑,俯身把正在吃手指的兒子小心抱起:「乖寶寶,媽媽抱一抱。」她柔聲哄著嬰兒,狀似隨意的道:「三弟非常喜歡孩子。」

  錦書咬了咬嘴唇。「我想你們大概誤會了什麼。」她雙頰通紅地試圖辯白,「我跟他沒什麼固定的關係,但別人似乎對此有一種錯誤的認知……」

  祁令怡笑著看向她的眼睛:「那你能說你對他一點喜歡都沒有?」她看向啞口無言的錦書,輕輕嘆了口氣,反手握了握她的手:

  「三弟是個好男人……如果只是因為他的家庭,對他不公平。」

  祁令怡要哄著寶寶睡覺,錦書有些恍惚的獨自走下樓。沈斯煜正在沙發上看時政報紙,聽到腳步聲,他回頭一笑:「三弟總得待會兒才能回來。他去了軍港,那裡屏蔽對外手機信號,我也聯繫不上他,何小姐不必著急。」

  錦書默默地點點頭。沈斯煜看她的神色,大概就能想像到妻子和她說了些什麼,心裡不由暗暗一嘆,神色愈發溫和:「能否佔用你一點時間?我有幾句話想告訴你。」

  錦書回過神,笑笑:「您請隨意。」

  珍珠白絲綢長裙剪裁合體,光澤柔和的裙襬宛若一朵馬蹄蓮,女孩子謹慎的端坐著,並未意識到自己寧靜的美感。沈斯煜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面上卻不露出,微微笑道:「欖城出事之後,我的姑母、弟弟、兩個妹妹都讓我想辦法找到你的下落。姑母讓我去找哈佛大學的高材生,大妹讓我找妹夫老師的女兒,小妹讓我找她最好的朋友。」

  他漫不經心的笑笑,端起杯子。「至於我那很難說成器與否的弟弟,瘋了一樣讓我找他的心上人,更是在第二天就不惜代價親自過來。」

  錦書沉默片刻,只得避重就輕。「您的姑母是……」

  「瑞平長公主。」輕輕啜飲一口紅茶,沈斯煜饒有興致的看她,「當然,這樣說你可能不知道,但你應該還記得世衛組織的克拉莉斯博士吧?」

  錦書緩緩倒吸一口氣,失聲道:「是她?」

  沈斯煜頷首道:「對。受舅公的影響,姑母早年就投身醫學。她多年在國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身份影響正常工作,才對外只用Dr. Cloris Shen的名字。」

  「這個好像是我爸的初戀,好像都想要結婚了,後來不知怎的又沒成……」

  蘭迪的話轟然響起,錦書覺得自己像被一道響雷擊中,一時說不出話。這世界到底還有多少互相勾連的親戚關係是她不知道的?一個終身不嫁,一個黯然另娶,那麼教授對帝國皇室殊無好感,當年是受了怎樣的刺激?

  「我的大妹華音如今在日內瓦常住,她丈夫柳文琦當年曾是令尊在燕京大學執教時的學生。」沈斯煜微笑道,「令尊愛女心切,便托到了華音,華音才來找我。她並不知道你與三弟的事情,我也沒有告訴她。我想,你暫時大概也不想讓別人知道罷。」

  「……謝謝。」錦書牽了牽嘴角,心下五味雜陳。

  沈斯煜溫文爾雅的一笑:「那倒不必。不過我還有一件事。」他端起精美的手繪骨瓷茶杯,似笑非笑道,「何小姐,據我所知最遲明年年底,皇室就要為三弟遴選太子妃了。」

  下意識的坐直身子,錦書語氣裡有些戒備:「我認為這與我沒有太大關係。」

  「那你是願意看著他另娶別人呢,還是願意他拋棄未婚妻來找你,落得一身罵名甚至辭職?」 他看見錦書咬緊頜骨深呼吸一下的樣子,雖然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就控制住了情緒。「有我的前車之鑑,恕我直言,這第二種情形基本不可能再發生一次。」

  沉默了一會兒,錦書抬頭直視他,神色近乎決然:「是不是太子妃與我並沒有關係。即使我對他有好感,也不是因為他的皇儲身份,而是因為他這個人。」

  她停頓下來,平息一下呼吸。女孩子的脊背挺得筆直,清澄目光裡沒有一絲退縮。「至於將來如何,我也無法保證。您弟弟怎樣想我不清楚。但我至少不會讓他效仿您的榜樣,這個您可以放心。」

  沈斯煜聽到對自己的暗諷,反倒釋然地笑了:「這就好。」他抬了抬眼鏡,有微妙笑意從唇邊溢出來。「三弟果然沒看走眼,方才我的話如有不恭,還請何小姐諒解。我雖不再擔任公職,但仍然是他們的長兄,總會盼著他好。」

  錦書此時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在溫和外表之下,眼前的年輕男子其實曾當過二十多年皇儲,他比起沈斯曄只會有更深的城府。她微微點頭,輕聲道:「我能理解,沒關係。」

  祁令怡在這時端著兩杯冰激凌走下樓梯。大概聽到了他們此前的對話,她把冰激凌端給錦書,嗔怪地說:「你在胡說什麼?三弟不是小孩子了,何家妹妹又是他心尖上的人,自然會有他的打算。你可別在這裡棒打鴛鴦。」

  沈斯煜接過碗,莞爾一笑。「我們不是沒經歷過,怎麼會去逼三弟?」他看向對面埋頭挖冰的女孩子,意有所指。「該看清自己內心的時候,就不要遲疑。」

  祁令怡倚在丈夫肩上,無意看了眼窗外,輕輕驚呼一聲:「是三弟!他回來了!」

  錦書猛地轉過身看向窗外,卻只看得到汽車揚起的一溜煙塵。她的心開始急促的跳起來,耳畔已經傳來熟悉的清朗聲音:「把這份報告副本傳真給陛下,另外代我聯繫梁總督……」

  沈斯煜推了推眼鏡,忽然露出一個孩子氣的惡作劇微笑,悄聲對妻子笑道:「他可不知道何小姐在這裡。」

  祁令怡睜大眼睛,沒好氣的咬牙拍了他一掌:「你就不怕他激動之下出什麼岔子?」

  「沒關係。」沈斯煜注目錦書一眼,低聲在自己老婆耳邊笑,「我們且看戲,能見到他真情流露的時候可不多,這些年我也沒見過幾次。」

  大門打開,一身戎裝的沈斯曄大步踏進門來。他把軍帽掛在衣架上,一邊解自己的領扣一邊皺著眉頭囑咐羅傑:「告訴總督府,我明天行程改成探訪傷員。免費發放的藥品快不夠了,讓他盡快——」

  「三弟!」見他沒留意這邊,沈斯煜只好揚聲笑道,「你看這是誰?」

  沈斯曄這才注目會客室,當即呆住了。他抬了抬手,彷彿害怕打破自己夢境似的又硬生生把手放下,目不轉睛看著已經紅了眼圈的錦書,嘶啞道:「小錦?」

  隔著半間起居室,錦書仍然看得見他凹陷的臉頰和佈滿血絲的眼睛。軍服上蒙了薄薄灰塵,他看上去又憔悴又消瘦。她茫然的站在原地,輕輕說:「是我……」

  沈斯曄像是猛然醒悟,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他緊緊箍著她的腰,用力的像是要把她捏碎,全身都在顫抖:「你回來了……」話裡帶了絲顫音,滿是失而復得的悲欣交集。一貫冷靜溫文的人,如今卻語無倫次。沈斯曄劇烈的喘著氣,把臉頰緊緊貼著錦書的額頭。錦書被他擁在懷裡,呼吸有點困難,不得不踮起腳尖。有一滴水濺落在她的額角。伸手沾去他睫毛上的一點水滴,錦書仰面看著他,眼角已有淚水盈積:「斯曄,我——」

  一語未竟,她的唇忽然被他強硬地吻住了。

  似乎有無盡的感情被強自克制了太久,而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彷彿有電流自唇上劃過,錦書心裡轟然一聲,霎時變得一片空白。她抿著嘴,茫然的由他在自己唇上輾轉,侵犯著未經探索的芬芳禁區。像是不把擔憂思念都傾瀉出來就不能解恨似的,她的肩膀被他用力捏的生疼。痛覺找回了她的少許清醒,她想推開他,但手臂的力氣彷彿被抽乾了。終於錦書閉上眼睛。

  或許,只是柔弱一會兒也沒什麼不好。

  沈斯煜是知道弟弟如今的坎坷情路的,斷沒料到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不由有些非禮勿視的尷尬。他以目光示意出去迴避,祁令怡擦擦眼睛,乖巧的靠在他臂彎裡悄無聲息離開,把私密空間留給那一對。

  出門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年輕的軍人緊緊抱著自己的愛侶,黑色軍裝與曳地的白色長裙一剛一柔,剛烈裡帶了纏綿悱惻。真是動人的一幕。

  「孩子他媽?」沈斯煜輕笑,「我猜,寶寶過不多久就能有個弟弟妹妹了。」

  「孩子他爸。」祁令怡翹起腳尖,眉眼彎彎的親了親丈夫的下頜,「可我覺得,不會那麼快呢……」

  「那我們就自己努力吧。」

  「……」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3:11 PM

43.一百問(待續)

  主持人:觀眾朋友們,歡迎回來!我是本期節目的主持人,本期的嘉賓是(類似聖子降臨的音樂響起,皇帝和何皇后的大幅照片被投影到屏幕上,觀眾們開始尖叫)我們偉大的、光輝燦爛的二位陛下!(現場歡聲雷動,主持人不得不怒吼)有!!!請!!!

  (皇帝夫婦攜手登台,皇帝穿的是軍常服,表情頗為嚴肅。何皇后則看上去很輕鬆。)

  主持人:(拎起裙角行屈膝禮,笑容燦爛)陛下,午安!兩位陛下能不遠千里、不辭辛勞來到我們100問節目組,實在是讓我們欄目上上下下蓬蓽生輝,不勝榮幸,誠惶誠恐,如沐春風……

  皇帝:你能不能少說兩個成語?

  何皇后(微笑):夏天一到他就會脾氣變壞,請千萬不要介意。

  主持人:還是皇后陛下您體貼人,不像那位……

  何皇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主持人(汗):您這是在形容皇帝陛下?

  何皇后高深莫測的笑了笑。

  (皇帝頭上出了點汗,想解開軍裝領口,又覺得不妥):你們節目組怎麼連個空調都不裝?

  主持人裝作整理話筒沒聽見,心說:不這樣哪能營造待會臉紅心跳的效果啊……

  何皇后(微笑):陛下和我晚上還要出席一個招待會,沒什麼的話,採訪可以開始了嗎?

  主持人(趕緊點頭):是是,馬上開始(想遞給皇帝一個麥,被瞪了一眼,訕訕的縮回手)電視機前和現場的觀眾們,我們現在是在「夫妻相性100問」之特別節目——專訪帝國最高夫妻的直播現場,下面我們的節目馬上開始。

  (現場立刻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主持人:請問您的名字?

  皇帝:沈斯曄。

  何皇后:何錦書。

  主持人:您二位的年齡?

  皇帝:30。

  何皇后:快要到29歲了。

  主持人:您二位的性別?

  皇帝(微微皺眉):男。

  何皇后:他是男的,可我有時覺得他穿我的衣服也不難看。

  主持人(大驚):陛下您還有這種癖好?!

  皇帝(壓抑著暴走的衝動,深呼吸):那是有次在她實驗室我穿了她的白大褂幫忙!!!

  主持人(戰戰兢兢):陛下息怒,息怒,這是現場直播……請問您的性格是怎樣的呢?

  皇帝(平息了一下心情):比較認真。

  何皇后:我一直認為我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

  主持人(心說,其實差不多正好相反):那覺得對方的性格呢?

  皇帝(看著妻子,神色柔和):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

  何皇后:就像他的AB血型一樣,很兩面。溫柔起來是真溫柔,暴躁了也很可怕。(皇帝咳嗽)

  主持人(選擇性無視):請問兩位陛下是什麼時候相遇的呢?

  何皇后(看見丈夫仍在咳嗽,於是回答):帝國駐美大使館,當時我去看望父母,不小心滑了一跤,被他扶住了。

  主持人:哪年?您要知道,二位宣佈訂婚的消息實在太突然,帝國上上下下都很好奇。

  何皇后:我們結婚的前年。

  主持人(大興奮):哦哦!原來那麼多年了!那您二位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

  何皇后:很體貼,有禮貌。

  皇帝:……那時候我對她沒什麼深刻印象啊,假如當時有什麼想法,也該是「怎麼這麼不小心」之類。(笑)

  主持人:那您後來對她的印象是什麼?

  皇帝:秀外慧中,但滑的像條魚。

  何皇后:蘊惡劣於不動聲色之中。

  主持人:……您二位喜歡對方那一點呢?

  皇帝:(沉默)

  主持人:……陛下?

  皇帝:……這麼一想還真的不好說,不過愛情的產生難道需要理由嗎?不論是優點和缺點,只有二者具備才是真實的她,我並非因喜歡她身上哪一點特質才喜歡她的。

  主持人(心道這是偷換概念,但不敢言諸於外):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我也不知道具體喜歡他那一點,但好上了就是好上了,何必糾結那麼多。

  主持人:……您有沒有討厭對方的地方呢?

  皇帝(搶先回答):這並非討厭,但讓我一直很無奈——她自己想不清楚時,會對來自我的示好態度曖昧,而且很不主動。

  主持人:皇后陛下呢?有沒有討厭陛下的地方?

  何皇后: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他有時會將他的意志強加到我身上。

  皇帝:如果不這樣,你今天就不在這裡了。

  何皇后:如果你不那樣做,或許我已經拿到格物獎了也不一定啊。

  主持人:……二位淡定,淡定,覺得自己與對方相性好麼?

  皇帝:我們兩個很和諧。

  主持人:不要偷換概念啊陛下,河蟹和相性好它是兩碼事……

  何皇后(乾脆的):很好。

  主持人:還是皇后陛下爽快,平常都怎麼稱呼對方?

  何皇后:平常我叫他阿曄,正式場合叫他陛下。有時候我生氣了,也會叫他陛下。不過那種情形(笑)想來總會帶一點威脅語氣。

  皇帝:小錦。

  主持人:正式場合呢?

  皇帝:登基儀式上我照樣叫她小錦,也沒人說什麼。我認為那次已經足夠正式了。

  (主持人欲言又止)

  何皇后(善解人意的問):你似乎想說什麼?

  主持人(一咬牙):能不能透漏一下,兩位在臥室怎麼稱呼對方?

  皇帝(臉色不善):這與你有關係麼?

  何皇后:在臥室不就是平常麼。還是之前的叫法。(笑)當然某些時候另當別論了。

  主持人:那您希望怎樣被對方稱呼呢?

  何皇后:我覺得這樣就好,再說他如果稱呼我太肉麻,連我都受不了。像「我的小甜餅」(現場大笑)之類,真是想想就覺得可怕啊。

  皇帝:我希望她能多稱呼我為darling,或者其他表示親密關係的稱呼。

  何皇后(表情有一點驚訝):你從來沒說過……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內我會考慮改變一下。

  皇帝:你從來沒對我說過「親愛的」這三個字!

  主持人:如果以動物來做比喻,您覺得對方是哪一種?

  皇帝:她是天鵝和貓的混合體。

  何皇后:動物園裡的獅子。

  主持人:……為什麼是「動物園裡的」獅子?

  何皇后:天生的王者,很懶但是捕獵能力一流,因為被人類供養起來,所以不必辛苦捕獵。可是在那樣狹小的環境裡,幾乎所有的工作就是被人參觀,大概不會很愉快。(笑)當然不包括獅子本性裡惡劣的部分,像懶惰到完全不做家務之類,他還是很勤快的。

  (她的冷笑話似乎沒起到作用,現場一片寂靜)

  皇帝(神色複雜):其實我不覺得什麼……如果不去承擔相應的義務,會讓我良心不安。

  何皇后(微微笑):所以我愛你。

  (逐漸響起掌聲)

  主持人:大家安靜!安靜!(現場靜下來)如果要送禮物給對方,您會送什麼?

  何皇后:是我能送的,還是我希望送的?

  主持人(汗):您還有什麼送不起的禮物麼?

  何皇后:我想送他希望擁有的生活。

  主持人:是什麼樣的?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子富有四海,還有什麼職業比「職業皇帝」更好?

  何皇后:(笑的有點苦澀)如果兄長當年沒有辭去皇儲的職務,他現在大概會生活的更符合自己的意願。

  皇帝(表情複雜):……這是命運的安排。

  何皇后:可你總是把「自己要承擔的責任」與「命運」混為一談。

  皇帝:我的命運就是承擔責任。

  何皇后:問題是你當時並非沒有退路啊。

  皇帝:我還能怎麼樣?把責任推給嘉嘉?那年因為大哥的婚姻,皇室支持率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我別無選擇。

  何皇后(抿了抿嘴):我知道。

  主持人(此前一直不敢插嘴):……好了好了,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二位最想得到來自對方的什麼禮物?

  皇帝:我要求很低,只要她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

  何皇后:我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不過還是很懷念結婚前出門不會被圍觀的生活。

  皇帝(有些歉然):小錦,我責任在身,所以不能……

  何皇后(安寧的微笑):只是懷念。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會後悔。

  主持人:至今為止,二位收到的來自對方的最有意義的禮物是什麼?

  何皇后:(從脖子裡拽出一條項鏈)

  主持人:(回頭向著觀眾)是一條鑲嵌紅寶石的白金項鏈。對您而言有什麼紀念意義?

  何皇后: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件禮物。還是他在讀博士期間用獎學金給我買的。

  主持人:等等,我想起來了。您在婚禮上是不是也帶著它?

  何皇后(笑):是。

  主持人:怪不得,我記得您那時全身上下的珠寶首飾裡,最不起眼的就是這一件,果然是有特殊意義的啊。(轉向皇帝)您呢?

  皇帝:她自己。

  (何皇后向丈夫投去困惑的一瞥,皇帝似笑非笑。她像是忽然反應過來,臉色微紅扭過頭)

  主持人:……容我問一句,您對對方有什麼不滿麼?

  皇帝(斬釘截鐵):沒有。

  主持人:哦?態度曖昧也不算?

  皇帝:她現在不曖昧了。

  主持人:而且戀愛的過程裡互相揣摩對方的心意,事後想來其實也很有意思對嗎?

  皇帝(微笑):是的。

  何皇后:這個問題重複了。

  主持人:有沒有認識到自己讓對方不快了呢?

  皇帝:她會陪著我一起憂心,不過大部分時間會想辦法安慰我。

  何皇后:沒關係,我不介意。(笑)我的問題我意識到了,其實我們還為此吵過一架。

  主持人(眼睛一亮):能否為我們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呢?

  皇帝:那時候她答應當我女朋友,雖然沒有明說,但很明顯的表現出來對我們的未來沒有信心;不僅不肯正視現實,居然還在矛盾產生之後溜到紐約去了。

  主持人:如果是去反省……

  皇帝(哼笑):是啊,她去迪斯尼反省,反省完了還去曼哈頓第五大道進行了「自我改造?研修」之旅呢。

  主持人:……二位的關係到達什麼程度了呢?

  皇帝:該做的都做了。

  主持人:不該做的也做了?

  何皇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是夫妻關係,你說還有什麼是不該做的?

  主持人:……好,第一次約會在哪?

  何皇后:牛津大學裡的某家咖啡館。叫……叫什麼我不記得了。(笑)當時又沒想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皇帝:(悻悻的)當時她被導師派到英國來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她去使館的時候剛好我去視察。要不是我看見她,估計她還不想理我。

  何皇后:那時候我理你,不是找拍是什麼,記者都在門口守著呢。

  主持人:兩位當時談了些什麼?

  皇帝:當時我對物證技術很感興趣,於是向她請教了一點醫學和生物化學方面的問題。

  何皇后(回憶起往事,笑)當時我們就在那種風景如畫的地方討論這些大煞風景的東西。後來我們還合寫了一篇法醫學論文,發在一本核心期刊上。

  主持人(拭冷汗):二位神經真是強健。當時的氣氛呢?很和諧?

  皇帝:在討論前她還只是把我當作普通朋友,討論過程中她發現我不是紈褲子弟,所以對我態度親近了些。

  何皇后(無辜的遠目):話說回來,我似乎就是從那次開始對你有一點喜歡了。

  皇帝:當時我們爭論的很激烈,外人看到估計會以為是情侶吵架。

  主持人:沒把警察招來?

  何皇后(笑):沒有,進行嚴謹的科學探討而已,沒他說的那麼誇張。

  主持人:好,那時候進展到何種程度了?

  何皇后:除了坐著聊天,沒有別的任何事情發生。準確地說,我並不認為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不過他請我喝了杯蘇打水,還請我吃鬆餅。(笑)非常難吃。(現場大笑)

  皇帝:她主動拉我的手。

  何皇后:……那只是個握手而已!

      TBC



44.曾經滄海(1)

  畢竟才發過高燒,錦書有些精力不支,早早的沉沉睡去。沈斯曄坐在臥榻邊靜靜看著她的睡顏,心裡一時分不清是什麼滋味。似乎有心願終於得償的滿足,又有些不知何處來的忐忑。混在一起的複雜感情盈滿胸臆,誘惑著他慢慢向那點櫻紅俯身。

  他的動作在看到錦書眼下的淡淡陰影時,止住了。

  錦書的身體還有些虛弱,下午只與他說了一會兒話就開始犯困。那時候他已經從不可自拔的衝動情緒中冷靜下來,對自己墮落的強迫行為又震驚又厭惡。在道德自律方面,他一直有些奇怪而強烈的潔癖式的堅持。玩弄感情的人是混蛋,他這樣確信。他逼著自己正視錦書的眼睛道歉,不期望能得到原諒;以為等著自己的或許會有一耳光,但是沒有。

  沉重又混亂的時候,談情說愛無疑不是人類的首要需求。起居室的壁掛電視開著,錦書從他的懷抱離開後就一直盯著電視,似乎在刻意的不與他對視,臉頰有些不正常的紅。氣氛一時尷尬而沉默。錦書凝視著新聞頻道,專注的像是要把自己吸附到屏幕上去。

  直到錦書已沉入夢鄉,他才恍惚想到,或許她那時沒有他想像的那樣生氣。

  輕輕掩上臥室的門,沈斯曄又在門外靜靜站了一會才離開。他覺得心裡有些亂,大概無法集中精力處理公務,索性走到露台上去。

  露台上已經有一個清瘦背影。聽見走近的腳步,沈斯煜回頭看他:「何小姐休息了?」

  看見他點頭,沈斯煜追問:「那你將來呢?怎麼打算?總得有個章程。」

  「……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他真不知道。

  「好歹算是有了點實質進展,總那麼不溫不火的看得我都替你著急。」沈斯煜聞言低笑:「你在臥室陪著她那麼久,我們還猜你是不是得手了,看來我們過於樂觀的估計了情況啊。」

  看見兄長打趣的曖昧微笑,沈斯曄像是被針紮了一下。「開什麼玩笑?我只不過陪她說了會話!她才退燒,我哪能在這時趁人之危!」他大哥心知肚明的笑了笑。順手揪個枝頭的芒果誘哄小孩似的說:「吃不吃?這裡芒果都是最好的品種,比國內的甜不少。」

  沈斯曄無語的搖頭。

  「我倒有個建議。」把玩著光滑的芒果,過了片刻,沈斯煜悠哉的說,「何小姐的母親,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是出身餘杭吳家。到時候讓她以吳氏外孫女身份入選,這樣最後定下來也不會顯得過於突兀。你覺得呢?」

  沈斯煜的心情似乎莫名奇妙的好,但回答他的是一聲冷哼。

  「我忽然想起來……媽媽似乎告訴過我,吳家也有人會參選。」安靜了一刻,沈斯曄忽地低低倒吸一口氣,也不管風裡瀰漫著的果實芳香如何洌人心脾。舊煩惱才去,新的就接踵而至。他趴在圍欄上鬱悶的嘆氣。「這算什麼啊?為什麼一定要走選妃的程序?要我說,直接宣佈消息不就得了?」

  他哥哥的回答言簡意賅。「因為這不只是為了給你找老婆,也是他們年輕人的相親會。多少家都等著,怎麼可能取消。」

  「……隨便好了。」

  不願再提這個話題,沈斯曄轉頭看向天上明月。月光似乎在他眼底蒙了一層薄霧,任誰也看不清其中表情。微涼的夜風裡,靜默了片刻,他有些暗啞的開口:「她明天就準備回醫院。說那裡人手缺乏,回去還能幫點忙,我勸了也沒用。」

  沈斯煜早有意料地一哂:「你女朋友一看就不是願意躲在你身後的女人。鐵血三千灑桃花,英雄半屬女兒家,我認為你該感到欣慰才對。」

  「你說得輕巧!她是怎麼病倒的?」沈斯曄怒視他。「這才好了一點又想著回去,再有個萬一……不是你自己老婆你不心疼對吧?」

  沈斯煜聳聳肩,收起了有些懶散的笑。

  「令怡要如此,我也不會攔著。何況身為皇室成員,不該有一點犧牲精神麼?祖母當年在戰地醫院做護士,可是全國上下交口稱讚,須知那時候她已經是皇后,還有了兩個尚在襁褓的孩子。」

  「雖然身為皇儲被陸軍元帥扯著領子大喊大叫有失體統,但你當時那麼堅持不投彈其實是對的。現在郭元帥很生氣,但將來他只有感激你的份。」

  「這幾天你都做得很好。不畏艱險,身先士卒。」沈斯煜抬手阻止了想插話的弟弟,順手一推眼鏡,淡淡說道。「你未來的妻子能與你有一段類似的經歷,對你們將來只會更有利。我知道你在感情上大概無法接受,但你必須在理智上認識到這一點。」

  沈斯曄抿著嘴輕輕哼了聲,冷冷道:「大哥如此理智冷靜,去年此時怎麼就沒做到?」

  「關己則亂。」沈斯煜並不生氣。「對你們而言我是局外人,所以看的更清楚。」

  「……也許吧。」

  芒果樹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露台上一時沉寂。片刻後,沈斯曄似乎漫不經心的說:「我今天上午去見了這裡的幾位……」他頓了頓,像是在選擇措辭。「像你岳父他們家,還有幾個家族的代表。他們表示會全力配合帝國進行重建,也許諾會協助維持本地秩序。」

  沈斯煜眉頭連一挑都沒挑:「他們該做的。」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我知道我這樣說可能不合適,不過,」他微微皺起眉,目光裡帶了三分探詢。「你這些天閉門不出,是為了躲開祁岡麼?」祁岡是祁令怡的叔父,他哥哥的叔岳丈,如今欖城商會的會長。

  沈斯煜放下杯子,轉過身來,平靜的微微一笑:「沒錯。」他坦然說,「我立場尷尬,與他見面只會引得有心人猜疑,對你我都不利。」

  他弟弟良久方沉沉的嘆了口氣。

  言盡於此。

  他們誰都沒有提及祁令怡目前仍在西北山區的堂兄。

  錦書在睡夢中醒來時,有一瞬間的茫然。但她很快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冷氣開得很足,渥在柔軟的毯子裡清醒了一會兒思緒,錦書決定暫時不考慮那些傷腦筋的事了。

  覺得有點渴,又不願意打擾到別人,於是她支撐著坐起身來。到了午夜夢迴的此刻,她才有了心情仔細看看這間臥房。木製的地板雖然有些舊了,但擦得十分光亮,刺繡床幔低低的垂到地面,妝台擺了一瓶插得別緻的玫瑰花。月光如霜,透過半卷竹簾照亮了床前,一尊舊殖民時代風格的琺瑯掛鐘細碎地移動著秒針,是夜裡一點半了。

  她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時間大概是十點鐘。那時錦書以為自己並不困,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睡著、自己睡著時他還在不在。懊惱地嘆了口氣,錦書悄悄打開門,踩著拖鞋走到茶水間去。拐角就是露台。透過廊柱,她看見那裡似乎有燈光。

  正要悄悄原路返回,那個人卻慢慢踱步出來了。是披著外衣的沈斯曄。

  四目相對時,錦書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下午發生的事情並非讓她不能釋懷,唇上的異樣感受也並非幻覺,但頭腦不清醒的此刻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好機會。遲疑了一會兒,她輕聲問道:「怎麼還沒休息?」

  「睡不著……失眠了。」沈斯曄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是習慣熬夜的,不用擔心。」

  然後氣氛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夜風像海浪般拂過,錦書的長發被吹散開來,阻隔了她的視線。隔著縷縷髮梢,她隱約看見沈斯曄抬了抬手又硬生生收了回去。相對無言片刻,錦書明智地選擇了一個話題以結束沉默:

  「現在的局勢還好吧。」

  「基本穩定了。」沈斯曄把捲起的襯衣袖子放了下來。「現在重點是統計傷亡以及發放物資,安全由軍方負責。總督府傷亡比較嚴重,所以我在那裡幫他們幹活。」

  錦書沒有眨眼睛,專注地看著他,表情告訴他她在聽。如此認真的直視讓沈斯曄失神了一秒。「我在做一些善後的工作。來這裡就是為了挽回政府形象,明天我把你送到醫院後,還要去一次難民營。」

  錦書輕輕點頭:「嗯。」

  露台上再度陷入安靜,安靜到能聽見風過竹林的沙沙聲。橘子汁似的暖黃燈光下,錦書打完一個呵欠,縮了縮肩膀。長及腳踝的睡裙沒有袖子,夜風拂過□的肌膚,帶來微微的沁涼。覺得相對無言很令人尷尬,錦書正想著離去的說辭,沈斯曄忽然從肩頭扯下西裝上衣,抖開,為她披上。

  柔和的肥皂香氣侵入鼻端,錦書怔了怔,他已淡淡說道:「披著,別再感冒了。山裡晚上涼。」

  「……哦。」錦書下意識地雙手交叉攥住前襟,把自己裹在外衣裡。「你不冷?」

  他移開了目光,將自己隱在燈影下。「男人怕什麼。」

  「你怕苦。」

  近乎無意識地淡定說完,錦書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可是覆水難收,沈斯曄臉上的表情異彩紛呈異常精彩;忽然間,一切靜止了。他發現自己已經緊緊抱住了她。隔著他自己的外衣,熟悉的布料下是幾乎陌生的溫度。錦書倏然睜大了眼睛,但她隨即感覺到了他激烈的心跳。於是反抗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或許是月色太好、果香太醉人、睏倦上來導致大腦不清醒,錦書仰起頭,輕輕親了一下他的下頜。她很明顯的感覺到抱著她的人手臂一僵。

  除了震驚之外,錦書覺得自己還在他眼底看到了別的情緒,諸如自責和茫然;這不完全是求而不能得的原因,她想。但是在他的懷抱裡不感到彆扭,她確認這一點就夠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3:16 PM

45.曾經滄海(2)

  深夜的擁抱以一個短暫的淺吻結束。錦書沒有抗拒,亦保持著緘默,卻阻止了他試圖道歉的意圖。互道晚安後她走回臥室,沈斯曄很守禮的沒有追過來,立於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錦書推開臥室門,狠了狠心,終於沒有回頭。

  直到門鎖鎖上,她才意識到,自己仍然裹著他的衣服。

  深灰色外衣的內襯大約是絲織品,在肌膚上柔滑微涼。領口有極清淡的肥皂香。錦書一整個白天都倦怠不堪,甚至未曾留意他是何時換下了軍裝、換上了常服。抱著膝蓋坐在床邊,錦書怔了一會兒,終於給疊整齊了,輕輕放在一邊。

  然後近乎一夜失眠。直到天色微明,她才勉強闔了一會兒眼。

  次日一早,靖王殿下在看見錦書把衣服還給弟弟時,挑了挑眉笑的十分詭異。錦書無心追究,沉默著吃完了頗為豐盛的早飯。沈斯曄亦顯得心事重重,默默地喝著湯,只在兄長問話時才回答幾句。沈斯煜夫婦作為主人十分夠格,熱情又不過分,倒是祁令怡深深地看了他們幾眼,若有所思。

  直到坐在沈斯曄的車裡,聽了他的敘述,她才知道這間大醫院是蘇家全資援建的。

  「慕容的父母當年一起在忻都參加火箭發射試驗,之前次次都成功了,但就是那次……」

  夜空被巨大火球照亮如白晝,一切都發生在一秒之間。

  沈斯曄將視線投向窗外飛速而過的青翠原野。那處發射場,就在欖城向南一千公里。

  「……當時所有工作人員都受了重傷,可那年連欖城也只有一家陳舊的小醫院。」

  將近二十年前震驚全國的發射台爆炸,讓那對年幼的姐弟在一夕之間成為孤兒。那個寒冷的冬天裡,每當打開電視,就能看見罹難那一瞬間在各個頻道一遍遍重播。倜儻風流的蘇慕容從此對這裡有了執念。試飛也罷援建也罷,再艱難的日子他都留在了北迴歸線以南的地方,直至親眼目睹了忻都最先進醫院的破土建成。

  而蘇嫻也在今年的春天第一次踏足忻都。隔著車窗玻璃看向那片焦土,差一步之遙就能成為東宮女主人的美麗女子終於泣不成聲。然後她在弟弟的陪同下悄然回國,既沒有參加董事局舉辦的歡迎晚宴,也拒絕了沈斯煜夫妻的邀請。

  直到今天,沈斯曄想起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都還忍不住惻然。

  「蘇家正在為遇難醫生爭取烈士稱號,他們是在掩護病人撤退過程中遇害的,國家不能沒有一個交代。」

  錦書沉默的點點頭,片刻低聲道:「他們的遺體送回本土了麼?我想去送一束花。」

  「還在。承天醫院設了靈堂,供社會各界憑弔。」

  他靜了靜,伸手覆住錦書細潔的手背。「小錦,別難過。」

  錦書沒有抽回手,低頭默默無言。凝重的氣氛充滿了車內空間,剩下的路途中,誰都沒有再說什麼。

  防彈汽車緩緩駛進承天醫院門前的環形廣場,在大廳門前停下。沈斯曄此來並未驚動院方,是以並不引人注目。錦書沉默的拉開車門,彎腰下車,朝陽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她抬頭看著巍峨的醫院主樓,那人卻在背後輕輕的喊:「小錦。」

  他的眼睛在車廂裡煜煜閃亮,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臉上:「記住,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萬里赴戎機,還是硝煙亂古城,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錦書怔怔的看著他清澈堅定的眼睛,似乎過了很久,終於露出淺淺笑意:「我知道。」

  她彎下腰,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親,彷彿解凍冰層的一縷楊柳風:「斯曄,我……」

  「何醫生!何醫生!」

  錦書吃了一驚,轉身卻看見有幾面之緣的小護士正朝自己跑過來。順勢甩上車門,在門關上的剎那,她對驚愕的男人眨眨左眼,飛快的說:「我也喜歡你。」

  然後她不再看他驟然明亮的眼,轉過身,腳步輕捷的迎了過去。

  「何醫生,有人在找你!」小護士匆匆跑過來,笑眯眯地衝她揮手。「在院長室等了你好一會了,你快點過去吧……」

  護士絮絮叨叨的說著話,錦書被她挽著胳膊,終究忍不住回頭。隔著切換成透明的防彈玻璃,她看見他的驚訝和喜悅,看見他貼在玻璃上對自己使勁揮手,居然還無師自通的比了個心字。微笑浮到唇邊,錦書無聲的用口型說:「Dummkopf(德語,笨蛋)」

  她剛走了兩步,身後忽然有人大喊:「DUMMKOPF!」

  小護士驚訝的回頭:「什麼?」她只看見一片漆黑的車窗。

  錦書險些磕倒在連綿台階上,嘴角抽了抽:「沒什麼……走吧走吧。」

  這句話,大概總算能把他的莫名奇妙的自責情緒抹消掉了?

  小護士帶她到了位於十四樓的院長室門前。幸好電梯可以用,否則大概她窮其今天也爬不上去。護士舉手敲門,一個明朗愉悅的聲音回答:「請進。」

  錦書一聽這個聲音就想扶頭。門開了,蘇慕容笑眯眯地桃花眼露出來:「咦?原來是弟——」

  錦書怒視他:住口!蘇慕容不以為意的聳聳肩,笑著對護士道謝。小護士紅著臉說不客氣,樂滋滋的走了,他這才轉回來,優雅的欠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錦書微微蹙眉:「是誰?」

  「進去就知道了。」蘇慕容詭笑,忽然趁她不備輕輕一推!錦書踉蹌一下跌進門,還沒來得及罵他,已經睜大了眼睛:「——顧老師?」

  然後她看見了坐在窗前微笑的克拉莉斯。

  「啊,容我正式介紹一下。」蘇慕容關門進來,含笑道,「這位是瑞平長公主殿下。」

  錦書喃喃道:「Dr. Cloris……」

  瑞平公主沈介眉——也就是克拉莉斯博士微微一笑:「很抱歉此前沒有告訴你我的真實名字,我叫沈介眉。」她起身走向錦書,對她伸出手,真摯的說:「勞拉,你是我們的驕傲。」她的手溫熱有力,讓錦書心裡一暖:「我還能繼續叫您博士麼?」

  「那當然。」沈介眉爽朗一笑,「我早就不習慣被稱為殿下了,其實你可以直接喊我克拉莉斯。」她的眉目與沈家幾兄妹都頗有相似,比起年輕一代的鮮活靈動,沈介眉的美是經過了千山萬水云煙散盡的安然,看的錦書心生感慨。

  「……我還是叫您博士的好,否則如果我爸爸知道一定會罵我沒禮貌。」

  沈介眉溫煦的笑了笑:「你的父母會為你驕傲。因為他們培養了一個如此出色的孩子。」言至此,她回頭一笑:「小舅舅,想必你也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了?」

  顧院士本來坐在椅子上悠然俯瞰窗外的無限云天,聞言道:「那是自然。」

  蘇慕容正在倒水,不由抬頭嗤的一笑:「姑公您怎麼還是這麼厚臉皮?」

  「臭小子!」顧院士豎起眉毛作勢要丟過去一本雜誌,「敢這樣說你姑爺爺!」蘇慕容笑著舉起杯子跳開:「大俠饒命——」

  沈介眉看著一老一小打鬧,無奈的低頭輕咳:「小舅舅,你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子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距。」顧院士道,「你還不到舅舅的年紀,子非我安知我之樂?」他搖頭晃腦的說,「阿眉,誨汝知之乎?」

  沈介眉扶著頭坐下:「……色難。」

  蘇慕容憋笑憋到險些一口氣背過去,忙趁機對錦書道:「這位是皇家科學院院士、燕京大學終身教授、帝國醫學會名譽副會——」顧院士拍桌:「臭小子,說重點!」

  「您那麼暴躁幹啥。」蘇慕容苦著臉說:「……他夫人是我姑祖母。」

  顧院士滿意的咳嗽一聲,轉向在一邊默默黑線的錦書:「你家導師差點準備給你在整個醫學院掛黑紗了,多虧我越洋電話前去阻止,約瑟夫那個大蠢貨,真是蠢的不可救藥。」

  「……謝謝您。」錦書嘴角抽了抽,聽到自己導師的名字被以這種語氣說出來,真是無可奈何;轉念想到沈介眉,心裡不由一顫。她看向沈介眉時,卻只見她容色安詳,並無異樣之色。

  陳年舊事啊……

  「我來這裡,是為了安排本年度的傳染病防治工作。」沈介眉不再理會神神叨叨的顧院士,溫和的轉向錦書,「順便來這裡見見我的兩個侄子,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們。」

  蘇慕容在旁邊猛咳。錦書定了定神,純良的微笑道:「知道。」

  「那就好。」沈介眉點頭道,「我本來還想把你介紹給他們,想必阿曄也會以帝國有這樣出色的人才而感到高興。但他似乎一直忙於軍政事務,我直到今天都還沒見上他。」

  除了點頭,錦書不知道自己還該做什麼,耳朵根有些發熱;蘇慕容在一邊臨風灑淚:「甚矣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沈介眉不明就裡,疑惑道:「什麼?」

  蘇慕容在錦書刀子一樣的目光下坦然回答:「只是有感而發。」

  「過一會,我們一起去靈堂致祭吧。」不再追問,沈介眉輕輕嘆了口氣,眉間露出倦色。「死國難者,我們做多少也不算多。」

  蘇慕容斂起了笑容。「我們正在向上院申請,為十四位醫護人員追授彗星勛章。」他輕聲道。「他們的家屬此後均由院方撫養。我們還在爭取回燕京舉行降半旗國祭。」

  沈介眉默然片刻,嘆息道:「也罷。」

  「這不夠。」顧院士忽地插口道。「不說其中還有我的學生,就是醫生們為了掩護病人而死,就有資格入英烈祠!」不再是揮灑自如嬉笑怒罵,他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悲憤。「這一場無妄之災,我也不管是哪一方的錯,我只知道我前途無量的學生死了!」

  鏘然一聲,錦書手裡的茶杯跌落在地!

  靈堂設在病房樓一樓西大廳。錦書陪著顧院士一行過去,只看見鋪天蓋地的白花。十四幅遺像掛在壁上,音容宛在,而斯人已逝。最年輕的一位只有二十四歲。依然是利落的短髮、靈動的眼睛,色彩卻已褪成單調的黑白。錦書彎下腰,默默地把一支白花放在許清如的靈前。耳畔迴響著莊嚴沉鬱的哀樂,她鼻子一酸,眼淚已落下來,只得悄然走到一邊去。

  沈介眉在靈前放下花枝,默然鞠躬。她轉過身時微微一怔:「阿曄?」

  「——姑姑?舅公?你們都在這裡?」

  沈斯曄這時正踏進門來,身後有人抬著一個巨大花圈。他看見姑母和顧院士,一怔之下快步過來:「您……」

  「我來送送他們。」沈介眉黯然一嘆,隨即關切道:「你在忻都還要待多久?」

  「還需要幾天。」沈斯曄微微欠身。「姑母,容我把花圈獻上去。」

  巨大的花圈上墨汁淋漓,筆跡沉鬱端正,是沈斯曄親筆所題。他摘下軍帽,對遺像深深彎下腰,肅穆的三鞠躬。

  你們的血不會白流。

  他直起腰,又肅立片刻才退開一步,立即看見了眼圈微紅的錦書。

  她目光盈盈,伴在他的姑母身邊,四目相對時何需千言萬語?他不禁對著她伸出手,卻被錦書以一個輕微的搖頭阻止了。一行人沉默的走出靈堂,被烈日一曬才緩了緩精神,相對無言。

  此時已近正午,沈斯曄深深看了一眼錦書,欠身向兩位長輩告辭。他下午還有公務,不能多做耽擱。雖然留戀錦書,但他離去的步伐並未有一絲猶豫。

  錦書目送著他削瘦的背影遠去,淺淺的彎起嘴角。

  原來心裡有所牽掛,是這樣的感覺。



46.天之南

  五天之後。

  夜色已深。沈斯曄放下筆,看著手邊的報告,思緒卻飛到了大洋彼岸。

  錦書已經在今天上午乘機回國。大概就是去年的此時,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他不會想到隨意的出手相助,竟會成就今天的一段情緣。世事奇妙,莫過於此。

  他陪著她站在機場裡等待登機,錦書必須從這裡轉機本土再回美國,他也沒辦法為她爭得提前恢復直航的便利。空港尚未恢復昔日的繁華,偌大的停機坪上只有拖車來回,裝卸一些軍用物資,時不時刮來直升機翼帶起的一陣旋風。錦書安靜的靠在他身邊,插著耳機聽音樂。簡單的牛仔褲娃娃衫,烏黑長發束成一束,望之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

  只從她依然平靜的眸子裡,誰也看不出她才經歷過的一切。

  小客機的機艙打開了。錦書背著雙肩包,手忙腳亂的去掏機票。他無奈的搖搖頭,接過女孩子手裡的瓶裝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彷彿是看著世界上最美麗的珠寶。靜了靜,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錦書,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錦書扯下耳機仰面看著他,眼睛一如初見時的純淨。他輕微的不安起來,還是繼續說下去:「經過了這麼多事情,而且我們也能……」臉上似乎在發熱,稍稍有些語無倫次,「可能的話,我想……」

  等待著回答的時候,他比第一次站在上院接受質詢前還要緊張。在小客機的陰影下、廣闊而空空蕩蕩的跑道上,他看見女孩子臉上暈開一抹淡淡的紅。她微微的笑了:「好。」

  那句話簡簡單單,聽在他耳朵裡,卻只覺得如同天籟。他伸手握住錦書的手,她的指尖微涼,本能的向後一縮,卻被他緊緊握住。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不是以握手的形式拉住她的手,而在這之前,他強硬的幾乎失去了理智的吻了她。

  微微俯身擁住錦書的雙肩,他在她猶有楓糖甜美的唇上印下克制的一吻。

  「一路順風。」

  該慶幸這裡沒有認識他的人。

  甜美的回憶到此為止。沈斯曄輕輕嘆了口氣,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邊的文件上。

  這是一份增加當地駐軍的議案。身份所限,他不能參與到議案的討論中,但這不妨礙有提出非正式建議的權利。他皺著眉頭,心裡默默計算著要增加的預算,眉心就像打了結一樣再展不開。忻都已經成為帝國尾大不掉的擔子,假如這次的事情再發生一遍,不知道還有多少民意會支持?他這些天四處安撫民情,藉著皇室的超然地位也緩和了軍方與忻都本地勢力的緊張關係,但這難得的和平仍舊是如履薄冰,根本的矛盾仍未解決,關係不知在哪天就會破裂。

  「……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感慨歸感慨,該干的活還得一樣不落地完成。

  對於目前的殖民地而言,帝國是強硬與懷柔並存,而沈斯曄的身份注定他要以懷柔的姿態出現在公眾之前。不論是視察華商聚居區、孤兒收容所還是傷員營,是緊握著失怙孤兒的手還是毫不顧忌地喝下難民營的水,是在斷壁殘垣中默立良久還是參加遇難學生的葬禮,這些舉動無疑緩解了敵對氣氛,其政治成熟度也讓曾對他的能力心存懷疑之人刮目相看。一時間年輕皇儲的聲望扶搖直上,隱隱已有皇室第一人的架勢。

  羅傑對此曾有些疑慮,覺得他應該稍斂鋒芒以免招忌。沈斯曄想了想,決定繼續。

  現在大概不是計較個人得失的時候。

  「……關於帝國政府的殖民地政策是否會有變化,請恕我不便直言。」

  記者會幾乎成了沈斯曄每日的功課,如今他的太極功夫比起去年又有了長進,當真是化力道於行云流水之中。

  「諸位,我的職責並非解釋內閣的政策,而是忠實的執行。」這句話引起了一陣輕微笑聲,沈斯曄從容地說道。「我本人的立場並不重要,過去現在或將來都與內閣保持一致,所以他們不方便回答的問題,請恕我也不便透露。但毋庸置疑的是,帝國將引領忻都走向更好的方向。這一點,我可以做出保證。」

  沈斯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紅茶彷彿吸收了高原的靈氣,葡萄香氣馥郁芬芳,支撐著他一上午應付裕如的精力。自二百年前茶種從中原引進培育成功,這種紅茶就為帝國上層人士所青睞,沈斯曄也不例外。

  今天的記者會超乎尋常的激烈,大概是昨天首相發佈了最新講話的原因。國內政局如今風雨欲來,內閣在在野黨攻訐下岌岌可危,自保尚且不暇;記者們從那邊得不到準確訊息,遂轉而來圍攻他。沈斯曄當然不能多言,但他素來好涵養,從容到幾乎讓媒體界絕望。

  這時又有人舉手,對一直沒有公開露面的靖王提出質疑。沈斯曄側耳聽完,微微一笑:「家兄現在忙於昭陽慈善基金會的運作,因為幕後工作重要但瑣碎,他家裡又有兩個月不到的孩子,所以無暇露面,還請大家諒解。」

  這倒是不折不扣的實情。昭陽慈善基金掛在皇室名下,如今的名譽總裁和實際運作者都是沈斯煜。他看似過的悠閒,其實負責著整個忻都北部地區的免費藥品供應,天天看報表看到要靠功能飲料醒腦提神。若以為他辭職後就在混吃等死,未免不公。

  看了一眼腕錶,沈斯曄微笑著建議:「或許今天可以暫時先到這裡,時間已經不早了,最後一個問題。之後新聞署為諸位準備了有欖城風格的午飯。——好的,請把話筒傳給這位記者女士。」

  「——我個人的立場?」

  「我個人的立場似乎並不重要,它也起不到什麼作用。請諸位記得憲法第一章的內容。我並非代皇帝陛下正式發表言論,所以恐怕不宜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

  但他隨即發現,在不肯善罷甘休的追問下,想全身而退似乎很難。

  無聲地暗自嘆息一聲,沈斯曄抱著文件夾站起身,推了下滑落的眼鏡。「這位記者女士,在回答問題前我想再次重申,我並不具有表述立場的資格。所以在您拿到頭條新聞的同時,我恐怕就要倒霉了。」

  寂靜裡有輕微的笑聲。但沈斯曄並沒有笑。

  「忻都目前的狀況的確不佳,各種問題都有待改善。有些人因此覺得忻都應該獲得自決權,但我並不贊同這種看法。」一直溫和的語氣忽然變成毋庸質疑的決然。「保留忻都殖民地符合帝國的利益,在這個前提下,才輪得到解決其他問題。」

  這句話落下,他甚至聽見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大概從此之後,強硬派的帽子就會扣在他頭上了。沈斯曄如此想著,露出一點苦笑。

  總算是結束了。

  記者會在總督府西翼配樓舉行,記者們從側門出入,沈斯曄則有權使用直接通向主樓的樓梯。他帶了一身疲憊從招待大廳出來,邊走邊想心事,刻意迴避了羅傑不讚同的目光。他知道方才的舉動會給自己招來麻煩,但至少是現在不想去面對它。

  沈斯曄也想不清楚,一向明哲保身收斂鋒芒的自己,為何忽然會有方才的一番強硬態度。直到「偶遇」一位面貌尊榮的老者,他都保持著無表情夢遊狀態。

  雖然勉強算是姻親,但雙方顯然都沒有如何親近的打算。祁岡本來還建議去他辦公室小坐,被沈斯曄冷淡不失禮貌地拒絕了。

  「殿下似乎不以老朽為然啊!」

  「豈敢。」沈斯曄淡淡道,「伯爵閣下多心了。」

  祁岡保養良好的面上閃過一絲不快,但幾乎是立刻就被笑容掩住:「祁某是令怡那孩子的叔父,殿下若不嫌棄,老朽倒也能腆著臉枉稱一聲長輩。」

  沈斯曄報以一笑,既沒點頭也沒反駁。

  「方才的記者會直播,祁某也看過了。」祁岡輕輕搖首,彷彿要表達自己的不以為然。「殿下似乎覺得,忻都就該在帝國的羽翼之下才能保全?」

  「不過是小子一家之言而已。」

  「老朽只怕殿下方才的擔憂會成真哪!」祁岡有些刻意地重重嘆了口氣,「殿下年輕氣盛,那句話不管怎樣都有點欠考量,恐怕回去後少不了難為吧?」他滿意地看到皇儲眸光一閃。於是趁熱打鐵道:「老朽在上院也有些多年知交,殿下如不嫌棄,祁某可以為殿下活動一番,少受些罪也是好的,殿下意下如何?」

  「伯爵閣下的美意,斯曄心領了。」沈斯曄卻未如他想像的那般露出感激神色,聞言只是揚一揚眉頭。「我問心無愧,質詢與否都不重要。不過私自串聯國會議員可是違憲行為,閣下以後還當愛惜羽毛才是。」

  祁岡並非深沉之人,聞言頓時大怒!但念及眼前人的身份,只得強笑道:「……多謝殿下指教。」

  「指教不敢當。」沈斯曄平靜地一推眼鏡。「與伯爵閣下共勉耳。」

  他實在無法對這位前任忻都商會會長有什麼好感。眼前這位富態尊榮的老者,年高是有了,望重卻不見得。從哄抬忻都本來就不低的糧價到鼓動抵制帝國製造的商品,倘若其目標是民族復興,還能贏得他一分敬意;但祁岡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己身利益。雖然一時無法斷定祁岡的主動示好意欲何為,但他毫不遲疑拒絕了成為盟友的可能。

  「就算是昔年的靖王,也不曾有殿下這麼架子十足。」見他油鹽不進,老羞成怒的祁岡終於冷笑一聲,「還是殿下覺得自己的位置已經固若金湯了?靖王的前車之鑑,殿下慎記才是!」

  「夙興夜寐,靡不敢忘。」沈斯曄從容的說了句俏皮話,「斯曄亦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罷了。」

  「不知道我那侄外孫最近可好?」祁岡嘆了口氣,語氣裡帶了隱約的惡毒。「嫡長孫偏居一隅,至今連祖父母都未曾見過,實在是不應該。總有一天,老朽拼了力氣也要教這孩子回帝都去,免得在這蠻荒地界耽誤了。到時候,殿下莫要阻攔才好。」

  神色未曾一變,沈斯曄莞爾道:「這是自然。」

  「靖王殿下也有些日子沒見著了,如果方便的話,殿下能否代為引見?」

  「伯爵閣下。」終於不打算再繞圈子下去,沈斯曄微眯起眼。「兄長之所以閉門謝客,閣下難道還不明白其中緣由?」

  祁岡哼道:「老朽自然明白,可靖王本人的意思呢?」

  沈斯曄打斷了他的話。「兄長的態度怎樣,已經不重要了。」

  線條優美的雙唇毫無感情地緊緊抿起,既靜且冷的烏眸裡,隱隱透出一分不容侵犯的寒意。祁岡心裡忽然一顫,不由開始後悔,是否話趕話說的太急。

  此行他本意是要交好皇儲,以圖與以謝家為首的江南世族達成聯盟,一時氣盛之下有些口不擇言,卻把沈斯曄得罪的不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祁岡乾笑道:「啊,祁某還有公務要辦,請恕老朽先告辭……告辭了。」言罷匆匆逃也似地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沈斯曄輕輕一哂,順手鬆了松領帶,扭頭走向相反方向的樓梯。

  這種人,到底怎麼混成忻都商界領袖的?好在祁岡並非他嫂子的父親,而祁令怡自父母相繼過世後,與祁家關係極淡,這時他在心裡腹誹祁岡也不會有什麼障礙。

  想到這裡,他幾乎有些同情祁令怡了。被這種人利用的滋味,想必不太舒服。也難怪她的堂兄、祁岡的獨生子寧可與家庭斷絕關係投身獨立運動,也不肯接手這偌大家業。

  那位曾在堂妹婚禮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物理學博士其實為人頗為低調,而「亞穆納河之子」的控制區是忻都難得破除了種姓制度的地方。據說那裡軍容嚴整秩序井然,雖然貧瘠卻欣欣向榮,儼然是以忻都未來希望的形象在民眾裡悄悄流傳。

  一個很難對付的敵手。沈斯曄想。

  但是卻值得敬仰。

  當晚他接到皇帝的電話,就記者會上表明態度一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皇帝的咆哮在樓下都聽得見,沈斯煜和抱著孩子的祁令怡不由面面相覷。

  「誰給你的膽子這麼說了?啊?顯擺你看過幾本書?」

  「逞一時意氣,圖口舌之快,害的還不是你自己!」

  「就算是大家都這樣想,你也不能說出來!」

  沈斯煜閉了下眼,微微苦笑。皇帝這種咆哮如此熟悉又陌生,聽得他一時恍然。輕輕捏了把嬰兒軟嫩的臉蛋,他站起身,安慰有些不安的妻子:「我去看一看。」

  他弟弟房間的門是虛掩著的。沈斯煜走到走廊盡頭無聲地推門而入,才發現羅傑也一臉苦笑的站在裡面,挨罵的正主倒是一片安然的在看原版書,對咆哮仿若未聞。設成免提的電話就在他手邊,單看沈斯曄的表情,還以為他快要辟榖成仙了。

  聽到他腳步聲,沈斯曄從轉椅上訝然回首:「咦?大哥?」

  沈斯煜忙示意他噤聲。但為時已晚,皇帝的聲音忽然一頓:「斯煜在你旁邊是不是?」

  「說我不在……」「讓他接電話!」

  沈斯煜默然良久,終於慢慢拿起話筒。這是他離家後,第一次與父親直接交談。

  沈斯曄不便在一邊旁聽,悄然走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書房外的走廊下是一片翠竹。夜風拂過竹林時,如有鳳尾龍吟之清音。年輕的儲君倚牆而立,終於流露出一絲倦意。他久久凝視著竹林,背影顯得清臒落寞。看在文學青年羅傑眼裡,全然是「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清冷孤寂。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弧葉淡,終久未凋零……

  「羅傑。」

  出聲打破了助理各種悲情的腦補,沈斯曄沒有回頭,他出神地俯瞰著窗外。

  「我發現草地裡有新筍,你去問問廚房會不會做?」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3:21 PM

47.五味

  八月二十九日,在忻都駐軍完成換防後,沈斯曄乘專機返回燕京。

  在接近二十天的行程裡,他扮演的角色涵蓋了親善大使、新聞發言人、蓋章機器以及花瓶。因為必須要斡旋於勢力之間加以調停,沈斯曄不得不與幾位年輕女繼承人共進晚宴。歌舞昇平的宴會總是極盡奢華,但面對著燭光下含情脈脈地女伯爵、女侯爵們還要保持微笑,幾頓飯下來,沈斯曄的胃幾乎報廢,只得隨身攜帶消化藥。

  花瓶也就罷了,他還不想捨身當牛郎。有幾次在飯桌上他甚至荒謬的恍惚覺得,如果他和她們上床就能解決殖民地問題,內閣說不定會把他推出來當作利器。好在他的貞操保住了,總算沒有對不起錦書。

  在燕京機場,他又不得不面對連成一片的閃光燈,雖然疲倦不已還是要微笑,回到長安宮時,已是下午三點鐘。

  雨後的宮殿群閃耀著金光,地上猶有水痕,空氣極其清新。接見大廳裡有絲玫瑰花的香氣。沈斯曄鞠躬行禮,皇帝疾步走到他面前,端詳了他半日,聲音裡有些波瀾:「好,好……總算安全回來了……」

  沈斯曄微微俯身:「兒臣幸不辱命。」

  肩膀上被用力拍了拍,皇帝握住他的胳膊,良久感慨難言。

  沈斯曄在事發當日早晨即主動請纓,並獲內閣特准,隨國防大臣一行乘專機飛抵欖城。臨行前皇帝親自到機場送行,他握著戎裝的兒子的手,一時無言,只叮囑一定要安全回來。這場意外的禍亂,倒成了修復他們父子關係的契機。然而代價卻是如此慘重。

  畢竟淡了太多年,即便是此時有所緩和,皇帝也說不出什麼太柔和的話,靜了片刻才緩緩問:「在那邊怎麼樣?」

  沈斯曄於是從身邊文件夾裡拿出一疊紙。「這是我的工作日誌,大概分為政治、經濟、軍備、民情四方面,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把這些天的工作情況跟您匯報一下。」

  「朕沒讓你說這個。」皇帝皺起眉頭,迅即又舒緩開,「生活怎樣?還習慣吧?」

  沈斯曄點點頭,從容一笑:「還好。」

  皇帝沉默片刻。「……你哥哥呢?」

  沈斯曄於座椅中欠一欠身,不疾不徐道:「大哥和家人的狀況都很好,他請我代為轉達對您的問候,也請您原諒他的不孝。」

  皇帝哼了一聲,微有慍色:「他也知道?不告而娶,他怎麼做的出來!」

  可他已經有後了。沈斯曄心想,不過面上並不露出。皇帝終究心疼長子,還是問起他的起居;沈斯曄便撿著能說的對皇帝說了些,重點描摹了他兒子如何可愛、祁令怡如何深明大義心向帝國,聽的皇帝面有霽色,忽然想到長孫尚未命名,便道:「那孩子起名了沒有?沒有的話朕倒想了個名字。」話雖這麼說,語氣卻是不容反對。他拿過手邊一個本子寫了兩個字。

  沈斯曄倒有幾分好奇,接過來看,卻是「佑琨」二字。琨是美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實在形意俱佳。他從善如流地吹捧了幾句,果然皇帝滿意的倚回沙發背,拿筆點了點面前的次子,笑道:「這一輩孩子是佑字輩從玉旁,等你有了孩子,朕再想個好名字給他。」

  沈斯曄的眼皮一跳,已經預料到皇帝下一句話是什麼;果然皇帝接著說:「你也不算小了,是不是該考慮娶妻生子承繼後世?佑琨再怎樣在血統上也有虧,正統的繼承人還要靠你。」他說到此,對長子不免又有些惱怒。「他要是娶了蘇家姑娘,哪會落到如今這種境地?好好的嫡長孫,他娘連個身份都沒有……」

  沈斯曄垂下目光,待皇帝止了咳嗽,方莞爾道:「父親息怒,您不知道佑琨多討人喜歡。那孩子一逗就笑,等到孩子大一點能坐飛機了再回來,豈不兩全其美?」

  皇帝靜了靜,目光裡多了幾分柔和:「也罷。她們姐妹幾個小時候都愛笑,小華,嘉嘉……都是一樣。」心情大好,他呵呵笑道:「阿曄,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沈斯曄這才把目光收回來,沉吟一下方道:「我想,還是拿到博士學位之後。」

  皇帝捧杯飲茶的手一頓,抬頭看過來:「你哪年畢業?」

  「順利的話是明年答辯。」沈斯曄一笑。「我已經提交了畢業論文中期報告的申請,但暫時還沒獲得導師的回信。大概開學回去,就能作報告了。」

  「這麼快?真沒覺得,連你都要博士畢業了……好在你從小唸書就好,也不用別人費心。那就畢業之後,橫豎也不急這半年。」

  又聊了幾句他認為比較親近家常的話,沈斯曄看見皇帝已經面帶倦容,便起身告辭。

  「急什麼?」皇帝擺手道,「陪朕去花園裡走走如何?」

  沈斯曄怔了一下,隨即微笑著起身:「是。」

  長安宮有東西兩苑,分別是風格一中一西的兩處庭園;經過歷年修葺,這裡已然是帝都有名的景區,參觀要提前半年預約,每個月逢三六九限定區域開放。今天恰好是二十九,皇帝父子二人便避開了開放區,在西苑裡慢慢走著。皇帝不說話,沈斯曄便也保持著安靜,跟在父親身後半步慢慢而行。

  長廊頂上爬滿翡翠珠似的葡萄,沈斯曄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目測一下高度,放棄。

  「在此坐一坐罷,朕有些乏了。」

  皇帝止住腳步。沈斯曄扶著父親在欄邊坐下,猶豫片刻還是恪守禮儀地侍立在側。皇帝調勻呼吸,看他一眼道:「不用拘束,坐下吧。」

  這條長廊正對著曲折的人工湖,視野與景緻俱是極佳。廊外就是湖水,幾隻天鵝在湖光天色裡悠閒地游著,優雅而高傲。沈斯曄微微放鬆了脊背,倚在石柱上。他感覺得到父親在打量自己,只得微垂目光。片刻後,皇帝看向了夕陽下的粼粼湖面。

  「這片園子當年在二戰中被炸得粉碎。戰後百廢待興,國庫緊張,陸續用了三十年才恢復舊貌。」皇帝遠遠眺望著湖波,神色平淡如水。「我像你這般大時,湖邊還是一片斷井頹垣。」

  「你們小一輩沒見識過戰亂,於國家而言是無上之幸,對於你來說則不見得多好。」

  沈斯曄欠身道:「父親請明示。」

  皇帝將目光重新移到兒子的臉上。「身為儲君,你怎麼能說出上次那種衝動的話?」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起來。「還是在中外記者招待會上!若是有心人抓住把柄發揮一番,你恐怕收場都難吧?年輕人有幹勁是好的,可要時刻牢記你的身份才是!」

  在他開始訓斥時,沈斯曄早已起身,聞言卻抬起了頭:「——父親此言差矣。」

  皇帝瞪著他:「不是衝動?……你支持對忻都動用武力?」

  「兒臣沒有這麼說過。」沈斯曄淡淡回答。「養虎遺患。我只是不讚成以往過於懷柔的政策。若非前幾屆內閣手段軟弱,暴亂也不會發展到今日地步。兒臣方回京不久,對那邊的情形還是有些瞭解的。」

  皇帝微皺眉道:「朕不希望看到內戰。」

  「我也不希望。可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沈斯曄頗為懇切地說:「父親,只有您能對政局施加影響力,如果——」

  「朕知道。」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慢慢說道:「將來這江山是你的,到那時你再放手去做亦不遲。但到十幾幾十年後,君主制是否仍舊存在都是個未知數。」

  沈斯曄只得沉默下去。這種敏感話題,他並不想接口。

  「……說起來,你還是少了一份從容。倘若是你大哥,絕不會當著幾十名記者這麼做。」沉默良久,皇帝眉宇間多了些沉沉疲憊,倦然說道:「朕也無意對你隱瞞。如果他沒有主動求去,儲君之位你是爭不到的。」

  沈斯曄默然。皇帝站起身來,踩著落照慢慢向前踱步。「但不管是我還是你祖母,都沒想到你能做到這個地步。斯曄,你做的很好。」

  沈斯曄笑了笑:「在欖城時,大哥給了我不少指點。」

  皇帝似乎有些不以為意,一哂道:「你這孩子宅心溫厚,你們兩個又一直要好,也不用朕多心。將來你為君他為臣,也可輔佐左右。若是在幾百年前,手無實權又為長,朕還真得為他圖謀一番。」

  ——這要是在幾百年前,君父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自己就算是正牌繼承人也一樣,只怕早就得立刻跪地請罪。沈斯曄望著湖水聳了聳肩,心底有一絲不以為然,只做未聽出皇帝借古喻今的弦外之音。就算不用皇帝囑咐,他也一樣敬愛兄長;話說的多了,反倒顯出心虛來。何況他哥一向從容淡然,對名利哪還有半分執著?

  皇帝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一前一後走到諧趣亭,沈斯曄正在打量開滿枝椏的薔薇花,皇帝已走進銅製亭中。從覆滿碧草的山坡俯瞰下去,遠遠可以看得見石頭砌成的曲水流觴,惜其未曾通水。沈斯曄立在父親身側,一時竟而有些出神,皇帝連叫了他幾聲才聽到。

  大概是兒子很少在自己面前不設防,皇帝淡淡問道:「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或許是感覺到了空氣張力的鬆弛平緩,沈斯曄猶豫了一下,笑笑:「想起了小時候,曾經和姐姐在曲水流觴那裡放過紙船。將近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姐姐忘了沒有。」

  皇帝的神色柔和了一些:「朕記得。你姐姐一直都很護著你,也肯帶著你玩。」

  沈斯曄報以微笑。這大概是多年來皇帝和他的二兒子第一次非公事的交談。時過境遷,讓沈斯曄有點感慨,但他也只是在心裡想想。皇帝眯眼看著夕陽,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

  沈斯曄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毛,在皇帝身邊一尺遠坐下,沒有刻意維持只坐四分之一的端正坐姿。亭子是銅鑄材質,又被烈日照了一天,皇帝有輕微的風濕症,坐在這裡倒是勝似閒庭信步;然而沈斯曄覺得自己宛如坐在炭盆子上。

  ……他沒有七成熟至少也是Rare狀態了。笞杖徒流墨劓腓宮,哪個也沒有炮烙?

  還在他默默地找尋站起來的藉口時,眺望了半天暮云的皇帝慢慢地說:「這麼說來,你們兄弟姐妹幾個倒是一直都能互相愛護,倒也不容易。」

  「我蒙兄長和姐姐照料良多。」沈斯曄終於找到能起身的機會,不由暗自舒了口氣。「投桃報李也是應該的。」

  皇帝沉默了一下。沈斯曄也不主動說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漸漸西墜的夕陽上。

  在地球的另一面,此刻應該正是清晨。他所思念的人大概仍在沉睡。見過了恬靜的睡顏,得到了等待已久的應諾,品嚐過唇舌間的柔情,足以讓他對無常命運懷有感恩之心。心情不壞之下,連皇帝的話中話都不介意了。

  「……你一向不是個黨同伐異的孩子。」皇帝終於接著說。「上次寶如出口不敬,已經被我訓斥了一頓,你不用記掛在心裡。」

  從回憶裡醒來,沈斯曄茫然了一秒才想起皇帝所指為何,心底不由嘆氣。「國事為重,我並沒有記仇,父親多心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眼底依舊一片清澈安詳,只得悵然道:「當年是朕對不起你母親,但有你這麼個出色的孩子,她大概也能安心。」

  母親是夠安心的,安心等著加封皇太后,沈斯曄心底微哂一聲。

  「寶如那孩子心直口快,對你雖然有衝撞之處,其實內心是仰慕兄長的。」猶豫了一刻,皇帝探詢的看向沉靜的兒子。「她想向你學國際象棋,問我能不能代為傳達——阿曄你意下呢?」

  「下棋可以,但只有一上午時間。」出乎皇帝意料,沈斯曄頗為從容的答應了。「一來我並非是專業棋手,二來時間也不多,只能教她些基礎。」

  「那就好。」皇帝微微舒了口氣,面部表情鬆弛了很多。「她雖與你不熟,但瞭解了你就會覺得她是個很好的丫頭。怎麼說,那也是你妹妹不是。長輩的恩怨牽扯不到孩子身上,你對嘉音十分照顧關心,分出一分給寶如,那孩子就能知足了。」他很愕然地看見次子頗為不敬地挑了挑英挺入鬢的眉毛。「怎麼?」

  「父親,我只答應了教她下棋。」沈斯曄淡淡地說。「至於別的,恕兒臣難以從命。」

  「你——」皇帝像是要發火,又嚥了回去,放緩聲音說道:「我不強求你把她當作親妹妹一樣關愛,只想看見你們能和睦相處!為人君當胸襟開闊,連這個都不能應承給朕?」

  沈斯曄斂下了過於鋒銳的目光,唇邊隱隱帶了一絲嘲諷。「兒臣亦為人子,母親現在還住在霖泉宮。」

  皇帝一噎。

  「倘若您放心不下女兒,兒臣可向您立誓。」沈斯曄向父親看去,目光靜如深湖,下有湍急暗流洶湧。「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只要與我的立場無涉,我保她一世安樂。但視若手足之類,請您原諒我難以做到。」

  只要不出么蛾子,姚氏母女完全不在他的關注之內。然而皇帝今日忽然提及這個問題,不由讓他有些深思。皇帝緊緊皺著眉頭,良久終於嘆道:「也罷,終是各人緣分。能保她平安一世也好。我知道你對她們還心存芥蒂,這個朕也沒辦法。倘若你哥哥在,或許……」

  聽到這裡,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心底忽然湧現出了近乎惡意的負面情緒。但他總算能及時冷靜,沒有把那句「懿慈皇后已經去了,母親至少還活著」說出來。



48.春暉


  所幸因為此前有反對黨議員提出彈劾案,整個內閣險些翻船,直到如今還處在政治震動的後遺症中,倒沒人特意來刁難他,沈斯曄在上院的質詢於是艱難通過。把MSN簽名改成「與上院斗、與內閣斗,鬥智鬥勇;被媒體掐、被輿論掐,掐的銷魂」之後,他的世界終於消停了。

  夜裡錦書在線上敲他:「……你遇到麻煩了麼?」

  沈斯曄端著杯紅茶坐回電腦前,揉了揉眉心。「例行公事而已,不用擔心。」

  「那就好。」錦書彷彿舒了口氣。「那我下線了,晚安。」

  沈斯曄盯著屏幕,終於無奈地長嘆一聲,仰面倒在了轉椅裡。

  他知道錦書沒有回家看望父母,從燕京直接轉機回了學校。這期間他忙於各種應酬,只給她打了兩個電話。或許是尚未從紛飛戰火的陰影裡解脫出來,錦書似乎對他也是淡淡的;儘管答應了做他的女朋友,也並沒有表現出比以前更親密的態度。隔著幾萬公里,即使想增進親密度也不簡單;儘管據經驗豐富的蘇慕容表示重點在於朝夕相對,然而哪有那麼容易?

  在這時他的郵箱提示響了,錦書回覆了他的一封信。非常短小精悍的一封郵件,字符數不到一百且是全英文。在信的最後,她略帶歉意的解釋了一下,說是自己的電腦忽然死機了、借來的本子沒有中文輸入法云云。然而沈斯曄盯著落款處「你最忠誠的錦書」和抬頭的「親愛的斯曄」——這種在她的中文信裡不可能出現的措辭,心情百感交集的複雜了一會兒,終於摘了眼鏡低頭揉著睛明穴,微微的笑了。

  下午的例行散步時,沈斯曄一直盯著樹冠上的天空若有所思。羅傑跟在他身後一步,邊走邊想心事,沈斯曄忽然問:「羅傑,你有女朋友了吧?」

  「有了,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就是去年我們飛機遇險那次的空中小姐。」羅傑一怔之下笑答,「我們準備明年春天就結婚。」

  沈斯曄頗為意外的回過頭,有點驚奇的笑著,「——恭喜啊!你動作可不慢!」

  羅傑嘿嘿一笑。沈斯曄手插在口袋裡輕輕踢著路上一粒石子,語氣也輕快了很多:「你需要幾天假期?我也好提前準備禮物。」

  「一天就夠。」羅傑忙道,「她父母都在南方趕不過來,我們是打算把明年的休假調在一起,到時候再去探望老人,婚禮簡單一點就可以。」

  沈斯曄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梧桐葉子上滴下一滴水,恰好落在他的鼻尖。沈斯曄不經意的抹去,猶豫了片刻,儘量裝作自然地開口詢問:「你給她送過花吧?送過?哦,那你接她上下班?接過啊……還有平常休假就一起出去?幫她收拾宿舍?還一起去逛商場挑衣服?……你一開始追她,她身邊的人就都知道吧?」

  然後羅傑看見,他的年輕僱主撐著腮幫子,牙痛似的皺眉嘆了口氣。

  次日一早,沈斯曄出城去霖泉宮,謝皇后見兒子又黑又瘦,眼圈紅的幾乎落下淚來,好不容易才給他和嘉音勸住。午餐極其豐盛,都是他素日愛吃的,甜點種類超過六種;謝皇后還不停給他布菜,盤子裡不一時就堆了老高。嘉音托著腮旁觀半晌,撲哧笑道:「媽媽您可小心,別把三哥喂成大胖子啊。」

  沈斯曄淡淡地反擊:「至少我沒天天嚷著減肥,見了冰激凌蛋糕就往上撲。」

  嘉音氣結。飯後謝皇后帶著兩個孩子到起居室,細細的問了他在忻都的情況。聽到沈斯煜一家的情況,不由感慨不已。

  「我剛嫁進來的時候,阿煜只有七歲,小華才五歲。」謝皇后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淺淺的流露出似水流年的感嘆。「在這裡住著,好像是山中無日月,看著他們才覺得自己也老了……」

  「哪有啊?」兄妹兩個對視一眼,嘉音便笑嘻嘻的蹭過去,「前天姨媽來看您,不是還說您的年紀好像都活到了大花身上,一點不顯老呢。」

  謝皇后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嘉音對沈斯曄使了個眼色,仰面對母親巧笑:「媽媽,您不是說給三哥將來的媳婦準備了一份見面禮麼?」

  沈斯曄一怔。謝皇后撫額道:「果然還是老了,不說我都不記得。」她從身邊茶几上拿起一個云錦小盒,深深看了一眼兒子,遞給他:「打開看看。」

  盒子上有精緻的銅鈕。沈斯曄顧不得想這番舉動有什麼深意,已掀開了盒蓋。

  他靜了靜,輕聲道:「——媽媽,這不是您的嫁妝嗎?」

  謝皇后輕輕嘆息,拿起錦緞上那個極品羊脂玉鐲,蒼白的指尖慢慢撫了撫:「這是你外祖父當年親自去天山買來的一塊籽玉,雕成兩個鐲子,一個給了我,一個給了你姨母。姐姐那個鐲子本來是要給小嫻陪嫁,最後也沒用上。我這個,就留著給你媳婦罷。」

  「媽媽。」沈斯曄按住母親的手,眉頭皺起來。「這是外公的一片心意,您怎麼好……」

  「好啦,三哥你知足罷。」嘉音笑吟吟打岔,「媽媽偏心只給你,我都還沒說什麼呢,你若不要,我可要奪愛了啊。」

  「淘氣。」謝皇后本來是有些傷感的,倒被她逗笑了,一戳嘉音的額頭。「等你出嫁媽媽自然也有陪送,可是駙馬爺現在在哪都不知道,你讓我怎麼給你準備嫁妝?」

  嘉音笑眯眯地大言不慚回道:「反正您準備好就是了,說不定我哪天就領個男人回來。可不能比給三哥的東西差。要不我可不肯依的。」

  謝皇后搖頭微笑。嘉音悄悄朝哥哥眨眨眼,看見他一臉疑問的表情,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扭開頭去。

  「阿曄,現在你能否解釋,為什麼當時提前去請旨調動軍隊?」

  將天青色茶盞輕輕放下,謝皇后眉宇間的傷懷消散殆盡,目光如泉水般洞明冷靜。沈斯曄啞然半晌,竟恍惚有種童年逃課被抓現行的熟悉感覺:「您……從何得知?」

  謝皇后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別忘了你舅舅是陸軍部參謀總長。」

  一語落下,與水景庭院僅有玻璃幕牆相隔的起居室裡,頓時陷入凝固般的沉寂。

  良久,沈斯曄方輕聲道:「因為,我要找我的女朋友。」

  接下去的一個小時,他慢慢地把自己過去的一年敘述了一遍,儘量謹慎的控制著自己的言辭。謝皇后端著個鈞瓷盅兒,靜靜地聽著他講,時而輕輕頷首。

  「——這麼說,何小姐是醫生了?」

  沈斯曄立即回答:「是基礎醫學,將來基本上是蹲實驗室那種。」

  謝皇后若有所思的點頭:「聽起來是個好姑娘。嘉嘉也跟我說起過她。我開始還不相信,現在倒是好奇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居然能讓你這麼上心?」

  沈斯曄於是瞪了一眼嘉音,嘉音埋著頭裝死。

  「……還有,她母親出身餘杭吳氏。」

  「吳?」謝皇后這才微微動容的看向他,多了一份詫異之色。「是——那個吳家?」

  沈斯曄頷首。錦書本人對於世家沒有什麼清晰概念,若非這次她家人動用了所有社會關係去尋覓她的下落,他也覺察不到這一點。察覺之後,除了無奈還是無奈。親戚關係繞幾圈之後,他和錦書甚至能扯上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淵源。

  「吳家門第澤遠流長,難怪。」聽了兒子的淡淡說明,謝皇后靜思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笑了笑:「這麼說來,我和她母親少時還是手帕交,不過多年不曾聯繫罷了。沒想到,竟能養出這樣有膽識的孩子。」

  聽到對自己女朋友的誇讚,沈斯曄頓時十分與有榮焉。

  謝皇后睨了兒子一眼。「可是這麼好的姑娘,人家怎麼會看上你的?」

  「媽媽,我也不算太差勁是吧……」

  謝皇后簡潔的回答他:「可也不算多好。根據你之前的描述,她並不知道你吃萵苣芹菜會過敏,也不知道你小時候又胖又尿床。」

  沈斯曄瞬間面紅耳赤幾乎炸毛,嘉音在一邊肩膀直抖,終於抱著抱枕狂笑不可遏。謝皇后笑的悠閒:「這是事實啊,食物過敏有一定的遺傳性,你妻子如果發現你們的孩子不能吃某種蔬菜,但學醫的人一般都很在意這個,會不會——好,我不說了,鎮靜。」

  沈斯曄悻悻的坐回去。雖然母親看似溫柔無攻擊性,但其實她經常說出讓他無言以對的話,這一點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對如今的母親而言,有沒有皇后的封號,大概都不重要了吧。

  好在謝皇后看上去對錦書並無不良印象,倒像是很愉快的認可了她的准媳婦地位,沈斯曄才算是放下半顆心。雖然八字還沒半撇,他仍習慣性地未雨綢繆。等謝皇后午休時間,他去逼問嘉音,嘉音卻理直氣壯的解釋說——母親之前接受了不少提親的邀請,似乎對其中幾位小姐頗為重視,她這麼做是防患於未然。

  「你以為盯著太子妃位置的人少麼?」嘉音手持飛鏢瞄準紅心良久,脫手而出時卻失了准頭,不禁有些沮喪。「你們倆趕緊結婚得了,省的三天兩頭有人來向我打聽你。」

  暑假裡她在金陵住了兩週,期間不論是在謝家宅著還是出去亂走,總能「偶遇」哪家的小姐,多半是她表姐妹們的同學手帕交。那時才意識到,沈斯曄如今已經熱得燙手。

  ——連鴨血粉絲湯都不敢喝的嬌滴滴大小姐,哪能配得上她哥哥?

  嘉音憤憤然地想著,又扔出一枚飛鏢。

  與培養世家子弟的清河公學並稱,南光化北貞儀兩大私立女校一在燕京一在金陵,都是有名的新娘學校。永安公主、姨母蘇夫人、謝皇后乃至當年的皇太后,無不曾在這兩所學校接受過淑女教育。至於嘉音本人之所以沒就讀貞儀,是因為她小時候身體實在太差。那些閨秀們多半都是同學,嘉音在其中倒顯得像是個異類。

  那麼,如果是畢業於世界頂級名校、擁有醫學博士學位的太子妃呢?

  ……那將來的皇儲夫婦就是皇室幾百年來學歷最高的一對了。

  「嘉嘉。」沈斯曄說,「我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妄想。」

  看著小姑娘一臉緋紅眼睛晶亮明顯在腦補的模樣,沈斯曄終於無聲地嘆了口氣,接過嘉音手裡的飛鏢,微微眯起眼。

  一擊即中。

  「我小時候練過一陣。」看出妹妹的驚訝,沈斯曄莞爾解釋道。「那時還沒有你。」

  七月裡在西山養病,沈斯曄偶然翻看幼時的日記,居然翻到一條「藏寶記錄」。他設法擺脫了羅傑,饒有興趣地沿著鬼畫符般的「藏寶圖」,獨自翻了半座山才找到那裡。杜鵑花叢下,當年埋下的鐵皮盒已經鏽蝕斑斑。童年尚未戛然而止之前那一段快樂的時光夾帶著二十年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盒子裡,是他最無憂無慮的那些記憶。

  帶著一點感動的情緒在山間濕潤的風裡慢慢蔓生,直到看到當年稚氣的筆跡為止,他都在感慨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天真可愛。

  一篇名為《寫給二十年後的我》的作文,被折得歪歪扭扭壓在最下層。

  作文表明,他七歲以前的人生理想就是娶個漂亮老婆(自註:蘇嫻姐姐那樣的女孩,要會做飯,但不能像永安公主那樣逼他嘗試可怕的新作品),以及未來的孩子不要女孩(自註:表姐妹們看到他養的蜥蜴就尖叫,小女孩真是種討厭的動物,蘇嫻姐姐除外)。

  拜良好的記憶力所賜,茫然片刻之後他想起了來龍去脈。作文是學校佈置的家庭作業,謝皇后予以檢查後表達了謹慎的反對,建議他重寫,才讓這樣驚世駭俗的作品沒有交給老師;當年因為這種比喻方式,他還跟蘇慕容扭打了一架。以及,那時候自己對長姐的廚藝到底有多怨念啊……

  沈斯曄憂鬱地嘆了口氣,拔腳走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9 03:30 PM

49.心刃

  錦書從實驗室出來,脫掉防護衣,疲倦的靠在隔離區門外打了個呵欠。

  約瑟夫教授領導的研究項目已經進入最 重要的攻堅階段,與燕京大學聯合研製的新型疫苗必須在秋季疫情開始前投入使用,大家都在爭分奪秒;教授本來要給她放幾天假的,也被錦書推辭了,從忻都回來就扎進了實驗室。

  這樣的緊張以前也有過幾次,但她最近有些輕微失眠,精力難免不支。若說只有最極端的環境才能逼著人們釋放出最真實原始的情感,在忻都不到一個月,她幾次面臨死亡的威脅,卻又開始了人生第一段戀情;而無論是前者抑或後者,都不是她在出發前能有所預料的。錦書下意識地按住嘴唇。某些事實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讓她一時竟覺得恍惚。

  「勞拉?你果然在這裡!」

  粉嫩師兄不待她回答就推門進來,舉著兩個圓筒冰激凌:「吃不吃?」他伸伸左手:「巧克力,」又伸伸右手:「蔓越莓。」

  錦書從神遊中醒過來,揉了揉額頭:「哦……謝謝,我要巧克力味的。」

  粉嫩師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索性坐到她對面跟她聊天。錦書明顯有點心不在焉,一句話要幾秒才能跟上。粉嫩師兄無聲輕嘆,伸出一個指頭晃了晃:「勞拉?」

  女孩子一晃,醒過神來:「……抱歉,我這幾天一閒下來就沒法集中注意力。」

  粉嫩師兄良久方嘆了口氣,過來安慰的抱了抱她,語氣輕柔:「可憐的孩子。」

  「我還好。」錦書一動不動的坐著,許久落寞的牽了牽唇角。「回來之後我看了幾本災後心理干預的書,不至於有什麼後遺症,但是……總也忘不掉那些死去的醫生。」

  房間裡沒有開燈,她靠著椅子背望向窗外如血的夕陽,眼裡有一點迷惘:「比爾,我是不是心理素質太差?或者……我太害怕死亡?」

  「我爺爺曾是海軍陸戰隊員,他在二戰中失去了左臂。」

  沉默一會,粉嫩師兄輕聲說。「他去世兩年了。我記得他很喜歡給我們講,當年怎樣擊落軸心國的戰機、作為盟軍代表參加受降儀式;但他也不會迴避對戰爭的恐懼,他甚至參加過一個重返戰場的心理治療項目。」

  「我還有一個最好的朋友,零一年死在了世貿雙子塔。本來那天我們約好去蹦極,我臨時有事,他才去那裡應聘。」

  「那之後我非常消沉,幾乎要靠吸食大麻才能活下去。直到爺爺從堪薩斯來看我,告訴我他參加反戰團體是因為他再也不希望聽到槍炮聲,這是他戰友們的遺願。爺爺對我說,我們活著的人是為了接續死者的遺志。你活得越久越好,就能把他們生前的願望實現越多。你不是說那個女孩也是主攻流感?那麼把你的畢業論文做好,她在天上也會謝謝你。」

  他娓娓說著,亞麻色的眼睛沉靜晶瑩,聲音彷彿夕陽下溫柔的溪水。錦書怔怔的看著他,良久,眼睛慢慢地濕潤了:「……比爾,謝謝。」

  粉嫩師兄寬容的一笑:「我只是作為一個有類似經歷的人,對你加以心理疏導。」他撓撓頭,又露出了人畜無害的笑容。「我男朋友有一個心理學博士學位,我曾經向他諮詢過這些,所以也不全是我的功勞,其實我一點都不專業啦。」

  錦書抿抿嘴,終於微微的笑了:「代我謝謝你男……」毫無八卦感的人忽然結巴起來,「比爾,我想我沒聽清楚……」

  粉嫩師兄聳聳肩:「我也是從那次才想清楚的,比起短暫的生命,性取向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嗎?」他的笑容溫暖,對錦書抬起左手,她才看見他中指上的戒指,以及戒指上鐫刻著的字母:

  Te amo(拉丁語,我愛你)

  「——埃德加,我愛你。」

  教授夫人艾倫站在家門前,親了親自己的丈夫,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碧藍眼睛依舊如地中海絲綢般的海面安詳寧靜。教授在幾天之間蒼老了許多,他背過身去,半晌方轉過來,強顏歡笑的指揮工人把幾大箱住院要用的行李搬到車上。

  艾倫挨個擁抱了來送行的丈夫的學生,看到眼圈通紅的錦書時,還安慰的親親她的臉頰:「親愛的,可惜今年沒法給你們做餡餅火雞了。」

  錦書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勉強微笑:「沒關係,我們會做了給您帶過去的……」

  艾倫溫暖的笑著:「希望你們的廚藝在這兩個月裡有所提高。」

  錦書含淚點頭。艾倫在常規體檢裡查出肝癌,約瑟夫教授丟下手裡的項目,陪她去麻省總醫院找他的權威朋友做了複檢,結論卻是必須馬上入院收治。至於收治後會怎樣,大家都不是外行,看了診斷書只能沉默下去。

  艾倫住進醫院之後,教授就不再回市區外的家,天天在病房裡陪床,白天依舊在實驗室領導學生們工作。艾倫的病情已經不能再手術,只能接受化療,不幾天就迅速消瘦下去。實驗室的氣氛極其壓抑,約瑟夫教授的頭髮一把把的掉。

  週末錦書去醫院探視,隔著病房門上的玻璃,她看見艾倫正含笑倚著床頭,教授在旁邊笨拙的切水果,氣氛溫馨寧靜。錦書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艾倫先看見了她,笑著招手。錦書故作輕鬆的聊了十幾分鐘,教授便微笑起身,示意她跟出來。

  走到走廊另一端,錦書抬起頭,卻只看見約瑟夫教授已然紅了的眼圈。她的心倏然一沉。要知道老頭即使把汽車開到了房頂上都能哈哈大笑,如今如此消沉,只怕是與艾倫的病有關係。

  果不其然,教授沉默半晌,低沉的說:「他們今天告訴我,艾倫可能看不到新年了。」

  錦書的心像是石頭落進冰水裡,直直沉下去,一絲氣泡都冒不出。

  「我搞了一輩子研究,到最後連妻子都救不了……」在走廊淡藍色的燈光裡,教授的臉色蒼白黯然。「我想讓她生命最後幾個月能平靜的度過,告訴大家,都裝作不知道吧。」比起幾十年的相濡以沫,年少時的執念都已經是過去。老先生昔日臉上的光彩已經黯淡,他囑咐了幾句實驗室正在攻關的項目,語氣裡竟然有些託孤的味道。

  錦書心裡一酸,幾乎就要落淚,硬生生忍了回去。晚上她掛在MSN上,大概是語氣低落,沈斯曄看了出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追問,「小錦,你似乎不太開心?」

  錦書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得回覆:「師母得了癌症。」

  須臾,她的手機響了。錦書恍然想起鈴聲還是去年感恩節在教授家彈琴錄製的,心裡又是一慟。

  「小錦?」

  錦書低低的嗯了聲。

  「……實在難過就哭出來吧,有我陪著你。」

  他擅長的是在別人遇到危機時冷靜的分析對策,可如今顯然不是時候。女孩子細微的呼吸聲從電波里清晰地傳來,隔著四千公里的北大西洋,他卻只能緊緊握著話筒,徒勞的說些吉人自有天相的話。

  等到錦書稍稍平靜下來,他才松了口氣。「我以為學醫的人,都能看慣生死了。」

  錦書不悅道:「我沒有!」

  氣氛凝滯了一秒,錦書低聲說:「我剛才不該朝你發火的,對不起。」

  沈斯曄不由皺起眉頭。這麼生疏客氣算什麼?「我說過會陪著你,你忘了?」

  「不,我沒忘。」女孩子安靜了幾秒,輕輕說,「你去忻都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像有朵花從心底生長上來,他聽見她說:「我在佈告上看到過你的名字。」

  她說:「人生這麼短,好在我沒錯過什麼。」

  她說了聲晚安,飛快掛了電話。沈斯曄若有所失的回味著那句話,心頭一時空蕩蕩的,一時又泛起歡喜。他想起小時候拿了學習獎,站在領獎台上被白晃晃的燈光照著,似乎週遭的世界都是虛空,然而那種喜歡卻一直記在心裡。

  他關上檯燈,看著窗外夕陽斜下的風語樹林,心念一轉就眯著眼微笑了。

  反正萬聖節也快到了,去要點甜頭不算過分,不是麼?

  過了幾日,他正在圖書館查資料,錦書的越洋電話直飛過來:「那位老中醫是你幫忙請來的?」

  他笑:「關老在治療癌症方面據說很有建樹,你師母能接受中藥吧?」

  錦書嘆氣道:「總歸要試一試,不比化療更糟就行——還有,謝謝你。」

  他咳嗽一聲,錦書立刻說:「好啦,是替老師說謝謝。」

  沈斯曄把胳膊肘撐在窗檯上仰望晴天,笑問:「那你是怎麼跟你老師解釋的?」

  他似乎聽到錦書在那邊咬了咬牙,終究無可奈何:「……我說,是我男朋友幫的忙。」

  她終於有了男友這件事,在本實驗室也算一個小小的轟動新聞。須知以前上門獻慇勤的人不算少數,要麼是被擋在門外,要麼是被門衛趕走。如今乍然傳出小花有主的消息,就不免有人紛紛鬼鬼祟祟的打聽起來。

  錦書自然不能明說沈斯曄的身份,只好一概敷衍過去。她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反倒助長了好奇心,等到週末探視,艾倫還拉著她的手,又感謝又打趣的,倒把她鬧了個大紅臉。

  好在中醫似乎的確有效,艾倫氣色不錯,胃口也好了些。教授心情稍稍輕鬆,對中醫產生了極大地興趣,每見到上門問診的關老就問個不停。錦書被迫陪同當翻譯,不得不借了本植物學大辭典,好應對各種中藥的譯名。她這時只慶幸自己為了學醫略懂一點拉丁文,三種語言翻來覆去,勉強也能應付。

  關老是位頗有道骨仙風的老人,身體好到可以一路爬上十樓面不改色,看的錦書自愧不如。實驗室的一群好奇寶寶們聽說了他,紛紛表示想瞭解深奧的中國醫學,結果關老笑眯眯地講了一堆相生相剋道法自然,直把錦書翻譯的險些背過氣……從那之後,就沒人敢再來干擾他老人家了。

  等到何江天打來電話,錦書才算知道了嫂子唐嫣已經懷孕兩個月的消息。之前怕唐嫣受驚,整個家裡都不開電視不放報紙,直到錦書平安回來,何江天才輕描淡寫地讓妹妹和妻子通了次電話。

  據說唐嫣孕吐反應十分嚴重,昔日的珠圓玉潤已經消瘦成形銷骨立。錦書聽得滿懷同情,次日見到關老就想求個方子;關老冥目沉思片刻,錦書都拿筆準備記了,老人卻悠哉的一笑:「無礙,讓她吃點葉酸和維即可。」

  錦書默默地把紙筆收了起來。

  希望總是醞釀在絕望之處。整個九月,是約瑟夫教授以致門下一眾弟子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但艾倫的病情奇蹟般的有了好轉,讓她的主治醫生都稱奇不已,最後歸功於她心態好。

  關老聽了只是一笑而過。

  中秋那天恰好是週末。錦書頭天就跑到華人街去買了月餅,到晚上便拎著月餅跑去探視,她記得艾倫似乎說過很喜歡這種點心。見老太太精神不錯,心情也輕快了不少。

  從病房樓出來時是夜裡八點。月亮像是一隻大大的蛋黃月餅掛在停車場的天上,鵝黃的顏色鮮嫩誘人。錦書靠在自己車門上,安靜的看了會月亮。

  去年此時,她的父母還在美國,哥哥還沒結婚,沈斯曄於她不過是個有一面之緣的人,她的生活像之前二十四年一樣安閒;到了今天,她才恍然發覺,這一年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相遇,相識,相知,相戀,一年的光景川流而過,定格在她昨天收到的他的卡片上。

  她以為一切風浪都已過去,卻不知道這只是開始。

  手機忽然滴滴響了。上午她就給父母和親戚們打過電話,沈斯曄的電話是下午過來的,提醒她看一年裡最亮的金星,還說了些「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之類的酸話。錦書想起他「哀怨」的語氣,抿嘴一笑,不經意的翻出手機。

  「中秋快樂。辛格」

  還是這麼惜字如金……

  你呢?是回到了你的實驗室,還是仍舊留在那片廣闊而多難的故園?

  錦書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座。月亮就懸在停車場的前方,她隨手打開車載CD,低沉婉轉的大提琴輕輕吟唱起來,溫柔蒼涼。

  她回覆他:「但願人長久。」



50.血色之夜

  甚至才剛剛十月中旬,市裡就開始流行萬聖節的氣氛。瑪麗買了一個骷髏髮夾,每天別在頭上招搖過市;錦書週末去採購,促銷區滿滿堆著都是造型各異的鬼面具。粉嫩師兄甚至提議大家到那天都穿骷髏裝,不過被大家無情的否決了——看人體骨骼早就看的膩歪,天天都能這樣過萬聖節;要追求逼真效果,那還不如把一具仿真骨骼刷上螢光漆。

  但是另外兩項議案得以全體一次通過:南瓜燈,以及糖果。

  萬聖夜的前夜,錦書帶了瑪麗特製南瓜餡餅去醫院探望艾倫,還沒進門就直覺氣氛不對;一推門,一隻巴掌大的絨布黑蜘蛛啪的掉到了她的鼻子上。

  錦書淡定的彎腰把蜘蛛撿起來舉到眼前端詳,隨手頂在頭上當帽子:「還挺逼真。」

  無視掉那群失望不已的壞人,錦書把餡餅盒子放在床頭,笑著擁抱氣色頗好的艾倫:「今天感覺怎麼樣?」

  「不能再好了。」艾倫微笑道,「因為我明天要做放療,所以和埃德加決定提前過萬聖節前夜。」她招呼在一邊竊竊私語的幾個人,「勞拉帶來了餡餅,你們誰來把它切開?」

  粉嫩師兄剛解開綁的緊緊的蝴蝶結,一個彈簧拳頭就砰的擦著他的鼻尖彈出來。他悲憤的看向錦書,錦書安之若素的指指頭頂上的蜘蛛。

  這才只是開始呢。

  到了第二天正日子,實驗室裡花樣百出層出不窮,一幫人都興奮的有點難以自持。南瓜燈是大師姐特製的,錦書蹲下看了半天,不確定的問:「這個圖案是……鴨子?」

  粉嫩師兄帶著吸血鬼尖牙,說話有點漏氣:「明明四收船!」

  大師姐拿著手術刀片,冷冷道:「是史努比。」

  錦書與粉嫩師兄對視一眼,心有靈犀的逃了。

  終於等到黃昏日落,一票人歡呼著奔湧而出。從她工作室的窗子向下看,校園裡有如百鬼夜行,吸血鬼裝者有之,魔術師裝者有之,戴Scream面具者有之,簡單蒙了條床單者亦有之,南瓜燈星星點點,好不熱鬧,時不時聽到陣陣尖叫。

  錦書趴在窗子上,托著腮含笑看了一會。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夜幕完全落下。

  想了想就給沈斯曄打電話,她忍笑捏著鼻子:「Trick or treat Trick or treat」

  沈斯曄頓了頓,無奈道:「小錦,我知道是你。」

  「請叫我血族該隱之後裔,Camarilla的公爵。」玩心頓起,錦書以一種陰惻惻的語調說,「黑夜將要降臨,吸血鬼將活躍於世間,現在轉頭看你的背後」

  有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輕笑:「轉頭看背後?」

  錦書尖叫一聲,還沒來得及轉身已經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腰被緊緊扣住,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幾疑自己身在夢中:「你怎麼——」

  回應她的是一個綿長的吻。

  終於等到那人鬆開令人窒息的擁抱,錦書輕喘著靠在他胸口,臉紅紅的伸指戳了戳他:「喂,你……」

  沈斯曄把下頜擱在她肩上,低低唔了一聲,滿是心滿意足的慵懶。夕陽將落,最後一刻的餘暉把窗前方寸映的一片金紅,那人眼睛明亮的好像有光在燃燒。錦書喘息片刻,總算想起被打斷的那句話:「你怎麼來的?也不提前說一聲……」

  沈斯曄壞笑:「被血族該隱之後裔隔著時空召喚來的啊。」

  錦書被他抱著動彈不得,於是不動聲色挪步踩了他一腳。沈斯曄低低吸了口氣,總算恢復正常:「嘶……好吧,我剛下飛機。」

  可不是,他身上還是旅行裝。

  她沒再問「你為什麼來」,需要理由麼?那一瞬間似乎覺得,就這麼地老天荒的靠在一起共看夕陽,似乎也不錯……直到有人在窗下大喊:「勞拉!勞拉!!!」

  錦書覺得腰間的胳膊一緊,側耳聽了聽就笑了:「是我同學。」她微微側過頭:「鬆開啦,別讓別人看見。」

  沈斯曄不滿道:「又不是偷情,你怕什麼?」

  「……也差不多。」錦書被這句話噎了一下,「噓,鬆開。」

  那人沒吭聲,抱在她腰上的手更緊了,過了好半天才不情不願的撒手。錦書偷眼看見他的表情,笑著挽起他的胳膊:「好啦,你也去買件衣服,我們一起出去嚇唬別人好不好?」

  而他也就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邀請,儘管明知道這是她的緩兵之計:「——正合吾意。」

  難得的放縱和狂歡,又能戴著面具,這種機會怎麼能放過?於是兩個表面善良其實狡詐的傢伙相視而笑,沈斯曄就出去準備去搞點道具,囑咐錦書在此地等他,臨走前還拿了一個太妃糖蘋果啊嗚咬了一口。

  錦書望著他背影消失的門口,深深呼吸一下。她覺得自己的心跳格外急促,雙頰也是滾燙。她有點懊惱地搖了搖頭,心底的甜蜜卻一點點泛上來,直至將她完全覆蓋。

  沈斯曄遲遲未歸,在等他回來的時間裡天色已經暗了。整個實驗樓鬼火重重,錦書為避免破壞氣氛也沒開燈。她左等右等閒著沒事,索性自己動手剪了條一次性被單罩在頭上,只露出兩隻眼睛。

  一陣警車鳴笛從窗下響過。片刻之後,房間的門終於再次被咚咚敲響。

  錦書心裡一喜,起身時床單卻被釘子掛住,只好暫且不用,飛奔去開門。走廊裡一片晦暗,那人扶著門框低低的一笑:「Trick or trea——」

  一語未竟,他摀住胸口倒了下去,手指縫裡已隱隱滲出血跡。

  錦書的心似乎停了一拍。她一時不敢確定這是真是假,小心翼翼的探手聞了聞,臉色瞬間變了。肩膀下的襯衣已經為血濕透,沈斯曄啞聲道:「……有人朝我開槍。」

  她顧不得回答,盡全力扶住他,單手翻出手機給自己外科的朋友打電話。那人居然沒接,錦書屏著氣按下重播,損友終於接了起來,在一片嘈雜中笑嘻嘻的道:「喲,是勞拉?什麼風把你——」

  錦書吼:「別廢話!你在不在醫院?」

  朋友嚇了一跳:「我在啊……啊不馬上就不在了……」

  錦書大怒:「你到底在不在?!我這裡有人受了傷要馬上——」她忽然覺得沈斯曄扯了扯她的衣角,他咳嗽一聲,艱難的說:「別讓外人知道……」

  錦書低低倒吸一口涼氣。朋友還在那邊追問,錦書卻一下子冷靜下來,應激反應瞬間達到多年訓練出來的最優狀態。

  「——尼古拉,你們的手術室開沒開?」

  朋友正要急著出去約會,聽說不必留下,當即大喜,答應把實驗樓的手術室鑰匙留在信箱。錦書掛了電話,咬著牙把他放平,給他左肩上綁了條止血帶。她猶豫一瞬,又把自己方才剪的床單罩到他身上。沈斯曄失血過多,已經有點意識不清,錦書艱難地扶著他走出走廊,迎面幾個人飛奔過來,當前一個就是沈斯曄的助理羅傑。

  那群人臉色鐵青,也不追問沈斯曄為什麼在這、為什麼受傷、為什麼罩著鬼床單,徑從錦書手裡把他接過去,一個魁梧男子把他背在肩上。沈斯曄輕微的呻吟一聲,盡最後的一點清醒神智,低聲道:「聽小錦的……」

  看見他們冷漠的目光,錦書咬咬牙:「跟我來。」

  實驗樓那邊大概都出去扮鬼了,他們一行過去時,竟一個人也沒遇上——即使遇到人,看他蒙著床單,大概也只會以為這是惡作劇一笑而過。如果是去醫院,大概就沒了這種便利。錦書鎮靜的穿無菌衣洗手戴口罩,又指揮他們也消過毒把他抬進去。那些人依言而行,在門口警惕的守衛,只把她和一位通曉急救的保鏢留在手術室裡。

  無影燈下,沈斯曄的臉毫無血色。似乎感覺到了酒精的冰冷,挺秀的眉頭微微皺起,須臾又鬆開,神色在燈下看去竟然一片安詳。

  我把性命都交付在你的手裡了。

  羅傑他們在門口守著,一個個手腳冰涼。

  沈斯曄這次來美,其實是肩負了與忻都高層秘密和談的任務。不意在第三國驟然遇襲,若是把事情鬧開,只怕前些日子的和平立刻會成為泡影。沈斯曄遇刺後還有精力打電話給他們,警告說萬勿聲張,又給了個地址;等他們趕過來,卻只看到他頭上罩著被單、血沾濕了半邊襯衣,奄奄一息靠在女孩子肩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血竭而死。萬幸是刺客沒敢多做停留,只發一槍就匆匆遁逃,否則……

  彷彿過了幾天幾夜的漫長,手術室的門終於從裡面打開。

  錦書的臉色一樣蒼白。她慢慢摘下口罩,低聲說:「沒有生命危險,已經救過來了。」

  羅傑的心總算是從天頂上落回原處,暗暗道了一聲感謝老天,才留意到眼前的姑娘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她脫下無菌衣,剛邁步就踉蹌一下,羅傑立即眼明手快的伸手扶住她。

  「殿下他——」

  「子彈沒打中要害,又是貫穿傷。」錦書虛弱的咳嗽一聲,「他只是失血過多,傷不算重。你們誰去把他抬出來吧。」

  羅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搶步進去。皇儲猶躺在手術台上,已經穩妥包紮好的傷口就在心臟不遠的上方。大概是麻醉效果還沒過,他還昏睡著,嘴角竟似有淺淺微笑。

  安全組把他抬出來,沉默不語的上車準備往威爾斯利鎮去。羅傑退出被他侵入的監控錄像系統,抹去最後一點痕跡,他回頭看見主刀醫生毫無血色的臉,終究放不下心;剛想問她要不要一道上車,就看見了錦書手臂靜脈上貼著的止血貼。

  像是留意到了他的驚詫目光,錦書笑了笑:「他失血太嚴重了,這裡不是醫院,備用血漿不夠,他是AB我是O,我就抽了400cc血給他。沒關係。」也不知是說沈斯曄還是說她自己。

  她的臉一片煞白,甚至都不用化妝就能扮鬼。在燈光暗淡的手術室門口,嬌小的女孩子扶著牆微笑著,目光清澈堅定,含著親手拯救愛人的一縷柔情。縱使沒有華服珠寶,卻比世上最美的女人還要美麗。

  羅傑怔了怔,良久深深彎下腰去。

  「我代殿下謝謝您。」

  那一槍從沈斯曄的肩胛骨下穿過,沒打中任何重要器官,小口徑手槍精準有餘、殺傷力不足,治療又及時,他次日下午就醒了。羅傑聞訊趕過來時,沈斯曄正倚著大抱枕半臥著,黑如夜空的眼裡閃著深不可測的光亮。

  羅傑喃喃道:「殿下……」

  「你來得正好。」沈斯曄抬眼示意他關上門。一陣疼痛襲過,他微微皺起眉,「國內怎麼說?」

  羅傑一時有些遲疑。沈斯曄淡淡看過來:「無妨,你說就是。」

  「是。」羅傑斂了心神,「軍方的意思是詔告天下,引的國內同仇敵愾,好讓明年的增援議案順利通過……」

  沈斯曄若有所思的頷首。

  「內閣的意思是,既然殿下已經受傷,乍然公佈出來,只怕會引得忻都民情不穩。建議只當作籌碼,好在和談中獲得更有利的地位,逼著議會的忻都代表在年底讓步,好主動撤回成立自治領的提案。」

  沈斯曄苦笑道:「要真能有效也就罷了。這一擴張一收縮,到底最後怎樣?」

  「兩邊相持不下。首相大人的意思很曖昧,尚未明確表態。」

  「他是鴿派中的鴿派。」沈斯曄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他就是只想把最後一年任期平安捱過去,可惜似乎天不遂人願啊。」

  羅傑欠身道:「首相大人一向與內閣共進退,想必這次也不會例外。」

  「除了共進退,他有退路麼?」沈斯曄冷笑,「上次他們好險沒被彈劾,若非父親出面調停,他們早就得集體辭職了。要不是當時的局勢不宜改選下院,誰會管他們?」

  羅傑只有稱是。八月那場變亂之後就有反對黨議員提出了彈劾案,一旦在下院通過,除非解散議會重新大選,整個內閣都得辭職。這很顯然不利於當時的緊急事態,是以最後還是以皇帝出面調停朝野矛盾,讓議員撤回了彈劾案,一場政治危機才消彌無形。

  「算了,誰管他們會怎麼想。」沈斯曄皺著眉輕輕咳嗽,大概是扯到了傷口,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迅即平復。他看向一臉擔憂的羅傑,露出一點孩子氣的表情:「我好像有點餓了……」

  補血的粥很燙。沈斯曄有一下沒一下的攪著湯勺,問羅傑:「錦書呢?」說真的,他很意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她。

  「何小姐昨天過度疲勞,還在休息。」羅傑猶豫一下,輕聲說:「她輸了400cc血給您。」

  沈斯曄正要抬起的手停住了。半晌方低聲道:「哦。」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那麼裡面流淌著的還有她的血了?心情不錯的靠回抱枕上,沈斯曄的眼睛逐漸閃起狡黠的光澤:

  「一般而言,救命之恩可以以身相許吧?」

  羅傑默默地擦去一滴冷汗。沈斯曄反倒來了精神:「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啊!」他左胳膊動彈不得,只得用右手撐著下頜一臉遐想:「所謂公子落難,小姐後花園搭救,待月西廂下——」

  錦書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緩緩看向冷汗一滴的羅傑:「把他打暈過去。」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11 10:21 PM

51.一百問(之二)

  主持人:似乎二位對第一次約會印象並不完全一致啊。經常去的約會地點是哪裡呢?

  何皇后:……皇宮露台。

  皇帝:臥室。

  主持人(竊笑):兩位會為對方的生日做什麼準備呢?

  何皇后:我會親自烤一個蛋糕給他,比平常多加一些奶油和草莓。他喜歡甜食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我認為他在這個問題上過於孩子氣了。(笑看皇帝,皇帝無辜望天)

  皇帝:她的生日剛好是12月31日,這天皇室成員要參加新年音樂會到午夜,沒法慶祝,所以我去年親自下場為她拉了首大提琴。

  主持人:那場音樂會我也看過,全場合唱生日歌,陛下的大提琴拉得不錯!

  皇帝:因為從小就學。雖然很不喜歡,也被逼著學會了。

  主持人:……好。兩位之間,是由誰先告白的?

  何皇后:是他。

  皇帝:是我,不過我足足過了三個月才得到一個語焉不詳的答覆。

  主持人:陛下怨念很重啊……來來,交代一下,初吻是誰先吻的誰?

  何皇后:……

  皇帝:我。

  主持人:又是一個把意志強加於對方的案例?

  皇帝(笑):算是。

  主持人:兩位有多喜歡對方?

  皇帝:我有時會想,幸好她嫁給了我,否則我大概一生都不會如此快樂。

  何皇后(淡淡的笑):我幾乎為他放棄了自己的全部事業。

  皇帝(滿臉歉疚):小錦,我……(何皇后伸手握住丈夫的手,對他微微一笑)

  主持人:那,兩位愛對方麼?

  皇帝:我愛她。

  何皇后:是的。

  主持人:那,對兩位來說,對方說了什麼會讓您覺得沒轍呢?

  皇帝:她用那種半睡半醒的眼神看著我,說「再陪我睡一會兒」。

  主持人(雙眼發光):好……好曖昧的場景!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他看了半天文件之後說「能不能就吃一塊蛋糕」的時候。他們家有心腦血管病史,我一直控制他的食糖攝入量。

  主持人(擦汗):皇后陛下真是負責的家庭醫生……

  何皇后:因為他太不自覺,常常會試圖在咖啡裡偷偷多放點糖進去,現在我每天只定量提供給他兩塊方糖。如果吃多了,從次日開始的定量中遞減。

  (皇帝默默地把伸向糖果盤的手收了回來)

  主持人:兩位陛下,那個,我要問一個不太合事宜的問題。

  皇帝(心情很好):說。

  主持人:如果覺得對方有變心的嫌疑,兩位會怎麼做?

  皇帝(皺了皺眉):我會直接問明白。然後用一切手段把她拉回我身邊來。

  何皇后:我會先觀察一段,看他是不是真變心了,還是只是消遣。(聳肩一笑)如果是真的話,那我也沒辦法。皇室裡離婚不像超市退貨那麼簡單,如果我還想維護他的名譽,就只能忍著了。忍到最後,會選擇分居。

  主持人:好像皇后陛下比較消極?

  何皇后(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我會儘量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

  主持人:那可以原諒對方的變心麼?

  皇帝:不論她是否變心,我都會把她留在身邊——這麼說,應該是能原諒了。

  何皇后:那你上次怎麼還那麼炸毛。我是說欖城那次宴會。

  皇帝(果然炸毛):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正常!要只是普通同學他為什麼那樣看你?他是好人麼?!是好人怎麼還對有夫之婦心懷不軌?

  何皇后(斷然):沈斯曄你再這麼不講道理今晚就去睡書房。

  主持人被嚇到了:陛下息怒、息怒……

  皇帝(恨恨然):你看,她總是維護那傢伙。

  主持人:可皇后陛下最終選擇嫁給您啊。您剛才說能原諒,可這反應不像是能原諒?

  皇帝(冷哼一聲):憑什麼他們之間的過往,我連問都不能問?

  主持人:……您這個反應,是吃醋了。

  皇帝(惱羞成怒以至於口不擇言):我就是吃醋又怎樣?

  何皇后:那你有那麼多相親對象,我可從沒說過什麼。

  皇帝(被氣到了):你這是什麼邏輯?!(氣不過,終於把妻子一把按在沙發上吻了下去。全場嘩然,主持人大驚到差點站起來。然而被鬆開時何皇后顯得異常冷靜。)

  主持人:您還好……

  何皇后:沒事,習慣了。

  主持人:……

  何皇后:他有時候就是很幼稚,比如對希望佔有的東西要蓋個章。對我也是一樣。(微微嘆了口氣,看向丈夫)你才是我真心愛的人,為什麼陛下你就不肯相信呢。

  皇帝(露出悔意):……小錦,對不起。

  主持人(終於鬆一口氣):就是嘛,打是親罵是愛——皇后陛下您還沒回答這個問題呢。

  何皇后:原諒不原諒,對挽回事實有什麼幫助麼?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多解剖幾隻兔子。反正想當皇后的人多的是。再不行就分居去忻都做研究,不做皇后了,重拾本業也餓不死我。我導師還跟我說他的實驗室大門永遠對我敞開呢。

  主持人(冷汗涔涔):看來皇后陛下還是不能原諒啊。

  何皇后:我說了,真要到那種地步,原諒與否已經沒有意義了。所謂原諒,不得是他重新愛我的時候才能說的麼。

  皇帝(微微不悅):我又不是你,不會變心,所以你放心好了。

  主持人:……為那幾隻可憐的兔子祈禱,阿門。

  (中場休息時間到。觀眾們陸續起身上廁所。皇帝百無聊賴左右顧盼,伸手把何皇后的裙襬壓平,又傾身過去低聲說話,兩人氣氛和諧地竊竊私語。主持人努力地伸著耳朵仍然聽不清楚,只好宣佈休息時間結束,現場安靜下來)

  主持人:如果兩位在約會時,對方遲到了一小時以上,陛下會怎麼做呢?

  皇帝: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就要動用皇宮警衛隊來找了。

  何皇后:一般他都是很準時的,如果沒來,八成是有正事。這時候我一般會找本書看,繼續等到他來為止。

  主持人:那在臥室的約會呢?

  皇帝:同上。

  何皇后(笑):我就先睡了——當然還是會向他的秘書問一句他去了哪裡的。

  主持人:看來還是皇帝陛下比較忠犬啊……兩位覺得對方性感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呢?

  何皇后(仰面思索片刻):我覺得他全神貫注於某件事的樣子很sexy,比如打球的時候,看他那些能砸死人的專業書的時候,或者檢閱軍隊的時候?(笑)

  主持人:可惜啊,這種時候都不能打擾……

  何皇后:誰說的?我看到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想撩撥他一下,比如送點吃的喝的過去。

  主持人:唉唉,這哪算是什麼「撩撥」啊。皇帝陛下您覺得呢?

  皇帝:迷醉的表情。

  主持人(眼一亮):什麼叫「迷醉」?

  皇帝:喝醉酒。

  主持人(遐想中):真叫人浮想聯翩……

  皇帝(看看何皇后,露出一絲詭笑):上次她喝醉還是去年夏天,當時她明明已經醉了,偏偏還死撐著,拽著我的衣服不讓我走,還說……

  何皇后(惱羞成怒):咳!!!(皇帝知趣的閉嘴)

  主持人(看看何皇后的表情,還是決定不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然後呢?陛下您怎麼辦的?

  皇帝:我從不趁人之危,不過那次實在機會難得,所以……

  主持人(和皇帝心照不宣的對視而笑):二位在一起的時候,什麼時候最覺得心跳加速?

  何皇后:他幫我按摩的時候。我頸椎不太好。

  主持人:陛下真體貼。不過為什麼會心跳加速?

  皇帝:當然是——

  何皇后(怒視皇帝):咳!(皇帝悻悻閉上嘴)

  主持人(慇勤的):是我們的疏忽,沒給二位上飲料。陛下喝什麼?

  皇帝(眼睛一亮):我要一杯加糖和奶的卡布奇諾,多給我放兩勺糖。

  何皇后(眯起眼):陛下,我記得您今天似、乎、已、經把方糖吃完了?

  主持人(立刻招呼):上一杯苦丁茶,(轉頭問)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純淨水。

  (工作人員端上茶水,皇帝只喝一口就皺著眉放下,露出類似噁心反胃的表情。何皇后抿了一口水,順手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他。皇帝接過來一飲而盡)

  主持人:啊哦,間接kiss~

  何皇后:他連我吃剩的面條都吃,喝點水算什麼。

  主持人:……

  (皇帝放下杯子,習慣性的去摸手絹,不巧穿的是軍裝,只摸出來了一對肩章。何皇后見狀,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他。皇帝擦了嘴角,順手塞進自己口袋。主持人裝作沒看見)

  主持人:陛下,您還沒回答上一個問題呢。

  皇帝:能安靜的獨處的時候。

  主持人:兩位覺得,在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最幸福呢?

  何皇后:我為他準備他愛吃的點心,他在一邊幫忙。順便說一句,其實他廚藝比我好很多。

  主持人:……陛下您呢?什麼時候最幸福?

  皇帝:做?愛?做?的?事情。

  (何皇后無語的瞪著他。皇帝表情無辜)

  皇帝:笑什麼?我有說什麼嗎?

  主持人(忍笑):不不,您什麼也沒說。(轉頭)您辛苦了。

  何皇后:所以有時候他早上賴床不起,我都分不出他是真沒醒還是裝睡。他這張臉太無辜了,很能用來招搖撞騙。

  主持人:陛下的確是帝國名花芳心的終結者。兩位吵過架沒有?

  何皇后:有。

  皇帝:……有過。

  主持人(暗自驚訝):兩位都直言不諱啊,都是些什麼吵架呢?

  皇帝:多半是些不涉及原則性問題的小事,也不能算是吵架,頂多算是辯論。

  何皇后(冷笑):哦?你忘了上回了?

  (皇帝臉色一僵)

  主持人(發現兩個人之間難得的有了不協調,立刻追問):是怎麼回事?

  (皇帝低頭看手錶,調整坐姿,解開領口又繫上,顧左右而不言)

  何皇后:我來。(衝著皇帝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學傳染病與流行病學的,我還是帝國紅十字會的名譽副會長。

  主持人:是是,我們都知道。

  何皇后:去年世衛組織邀請我去忻都考查當地人群的傳染病,我都已經答應了,他知道了卻無論如何不讓我出去。

  主持人(息事寧人):陛下這是為了您的安全著想啊……

  何皇后(忽然激動起來):是,可我是一個醫生!我立過希波格拉底誓言的!當時我們結婚時他都答應決不干涉我的工作,可上次他居然通知使館,扣了我的簽證,還把我軟禁起來斷了我和世衛組織官員的通信!我連房間都出不去!

  (觀眾一片嘩然,主持人不敢相信的看看皇帝,發現後者正仰望天花板,看不見他的表情)

  何皇后(情緒依舊沒平息下來):當時我氣極了,完全沒有理智的跟他吵,威脅他要離婚,然後他說「離就離,離了婚我也不會讓你去」。我萬念俱灰,他也不理我,自己搬去睡書房,我們兩個冷戰了兩天,最後還是他先讓步了。

  主持人(聽的心驚膽顫):兩位還吵過這麼激烈的架……之後是怎麼和好的?

  何皇后:那天之後的第三天,他到我這裡來。我在看書沒理他,他滿眼血絲一臉憔悴的走過來,抱住我說「我們和好」。

  主持人:聽起來陛下是好幾天沒睡好……然後就和好了?

  何皇后(笑笑,有些感慨的嘆了口氣):主要是因為他最終還是答應了,其實那次一點危險也沒有。

  主持人(看看皇帝,皇帝繼續保持沉默):皇帝陛下是關心則亂……

  何皇后:我知道,我氣的是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這事。好在他認罪態度誠懇,我就原諒了他一次。

  (皇帝終於有了動作,伸手拉住何皇后的手。何皇后笑了笑,讓他拉著)

  主持人:咳咳,容我說一句,我想兩位之所以會吵起來,是因為兩位都太出色了,習慣了別人順著自己……

  (皇帝似有所悟)

  何皇后:所以從那之後我們都嘗試著心平氣和的解決問題了。

  主持人:兩位下輩子還想在一起麼?

  皇帝(終於說話):我很希望,但不知實現幾率有多大。

  何皇后:說真的,我有時候覺得我們似乎上輩子就認識。這種想法真可怕。

  主持人:兩位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被對方愛著?

  皇帝:看文件到深夜的時候,吃到她給我做的夜宵。

  何皇后:隨時。

  主持人:您都是怎麼表現自己的愛情呢?

  皇帝:我用平等的、尊重的心態和她相處,我從不覺得妻子「應該」如何,丈夫又可以享受什麼。

  何皇后:看到他為政局煩心的時候,我會儘量的陪著他,讓他高興起來。

  主持人:有沒有過曾經覺得對方已經不愛自己了呢?

  何皇后:當然有,就上次吵架那次。

  皇帝:……對。

  主持人(擦去一滴冷汗):看來那回掐架給兩位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創傷……

  何皇后:算了,也是人生新體驗。(皇帝笑)

  主持人:覺得和對方相配的花是什麼花呢?

  皇帝:她像白玉蘭,特別是那種樹形不大、剛開花沒多久的。

  何皇后:我不覺得他像哪種花,硬要比的話,他有些像鴿子樹。

  主持人:兩位都偏好白色的花樹啊……

  皇帝:她的氣質就是這樣,難道你想讓我把她比喻成攀附大樹的藤蔓?

  主持人(連連點頭):陛下對皇后氣質的把握很準啊,連我們外人都覺得於我心有慼慼焉。(何皇后垂眸微笑)兩位有沒有隱瞞對方的事?

  何皇后:基本沒有。

  主持人:皇后陛下真是心懷坦蕩!

  何皇后:不,主要是我沒什麼需要瞞著他的。(笑,看皇帝)

  皇帝:那個……我覺得我雖然瞞著她一些事,但是為了她好……

  何皇后(笑吟吟):鎮靜,這裡沒有人懷疑你。

  皇帝:你的某些性格越來越像我媽了!

  主持人:兩位面對對方時,會不會有自卑感?

  何皇后:我想到他能念下來那種枯燥無味的PhD,就覺得自己底氣不足。

  皇帝:她事業心很強,把工作理解的很神聖,而我經常需要用一些文字遊戲和陰謀詭計。

  主持人:俗話說人類能登上月球,但無法清除政治上的污垢,陛下您也是不得已。(皇帝苦笑)兩人的關係是公開的還是秘密的?……好,我覺得我在說廢話。

  何皇后:直到宣佈訂婚之前,我們的關係還處在地下狀態。

  主持人:所以這個消息讓整個帝國大吃一驚啊,一點預兆都沒有的就宣佈訂婚……

  皇帝:我們兩個對這事都比較低調(笑),覺得沒那個公開的必要。

  主持人:覺得與對方的愛能不能維持永久?

  皇帝:我相信她,也相信我自己。

  何皇后(看著皇帝微笑):也許到最後,愛情已經變成親情了也說不一定……好,我會永遠愛你。

  (皇帝側身很溫柔的吻她,觀眾們尖叫、吹口哨、鼓掌、拍照)

  主持人:節目上半場結束,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由於後50問涉及18禁問題,請電視機前的家長把孩子叫開去寫作業哦~

  (大廳裡很熱,皇帝把領口上鑲著金鷹的軍裝上衣脫了下來,只穿白襯衣和黑軍褲,端的是玉樹臨風英氣逼人,現場女性觀眾興奮不已,閃光燈四起。)

  主持人(一時好奇):陛下,我有一個請求……

  皇帝:你說。

  主持人:能不能給我們展示一下腹肌?

  皇帝:……

  何皇后(為皇帝解圍):下次讓他只穿一條游泳褲再看,現在這樣看沒有視覺效果。



52.福兮禍兮


  所謂「嘴欠」,大概就是沈斯曄如今這種境地。明明毫無還手之力,還非要招惹他的主刀醫生,說些什麼「日後定當以身相許」的渾話,下場就是他連她的一根指尖都碰不到。錦書不動聲色的坐在床邊的沙發上削蘋果,削好了又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塊,一根根紮好牙籤。沈斯曄期待的看著她,她卻端著盤子出門去了。

  過了幾分鐘她面無表情的回來,把盤子塞給他:「我去撒了點砂糖。」

  沈斯曄感動的不行:「小錦還是你最好。……不過手術後能吃糖嗎?」他還記得當年闌尾炎手術的經歷。但錦書冷冷道:「你這次不是腹部手術,又不用排氣。」

  沈斯曄摸摸鼻子,乖乖吃水果。過一會他低低的笑了:「昨天嚇到你了吧?」

  錦書抿抿嘴。

  看到他毫無預兆倒下去的一剎那,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等到手術完全結束之後,她才覺得自己全身力氣都像是被抽乾淨般的虛弱。之間的冷靜沉著,全是作為醫者的本能反應。若不是之前有在忻都的經歷,只怕她都做不到這麼鎮定。

  病榻上的人臉色蒼白,黑的深不見底的眸子含著溫溫笑意,盡全力跟隨她的影蹤,忽然逸出一聲呻吟。看他蒼白憔悴的模樣,錦書亦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剛揉了兩下他的額頭,他卻傾身在她臉上親了親。鼻息在頸間拂過,有一絲細微的癢。沈斯曄輕聲懇求道:「就讓我抱一會。」

  他聲音裡難得的有一絲低聲下氣。錦書輕輕地嗯了一聲,將臉埋在他的衣服裡。懷抱依舊溫熱,心跳依舊清晰,終於讓她找到了一絲真實感。窒息般的後怕直到此時才湧上來,幾乎把她淹沒。

  感覺到了懷中人的微微顫抖,沈斯曄抱著她的手緊了緊。

  「阿曄……」許久,女孩子低低的說,「那時候,我真害怕你會死掉……」

  「別怕,我沒那麼容易死。」沈斯曄聞言反倒笑起來。「遇到過多少次危險都能化險為夷,真的習慣了就好。」

  「什麼叫『習慣了』?」錦書有些惱了,「失血過多導致休克,搶救再晚十幾分鐘就有生命危險了你知道不知道?別這麼不當做一回事!」

  沈斯曄笑著唯唯道:「是是,小生受教了,謹尊夫人教導。」

  這種態度讓錦書十分氣餒,氣餒到連他那個稱呼都沒注意。

  盡全力抬起左手去觸碰錦書的臉頰,沈斯曄低下頭,將下頜抵在她額上。

  「我小時候,母親請一位大師為我起過一卦。他說我雖然一生小風浪不斷,卻沒有大厄。我以前一直不屑於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現在倒覺得彷彿是真的了。比如說,我的人生第一個轉折是二十五歲。」

  文化差異的緣故,錦書覺得自己簡直要被他氣昏過去。沈斯曄但笑不語。像是

  覺得手感頗好,他用完好的手掐著她的臉頰揉來捏去,樂此不疲。

  「我們認識這麼久,你好像永遠都那麼冷靜,隨時隨地都是儀容滿分……」

  過了半晌,錦書輕輕的說。「我沒見過你生氣,也沒見過你失態。這個樣子,不辛苦麼?」至於在欖城他幾乎失去理智地強吻她那次,被錦書自動忽略了。

  沈斯曄摸摸她的頭:「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中和』?」

  錦書懷疑地看著他。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他朗朗而言,一雙烏眸裡隱有笑意一閃。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錦書說:「……雖然我不知道你試圖論證什麼,但我知道你是在詭辯。」

  沈斯曄大笑。這一笑好死不死扯到了肩上傷口,他吸了口涼氣保持原姿勢僵住,看得錦書直想嘆氣,一壁伸手為他擦去額上冷汗。「……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沒有真的因為什麼而害怕過?」連己身安危亦不以為意的人,她覺得什麼恐高、暈血、密室恐懼之流也不必提起了。

  「有。」沈斯曄微微一笑,「欖城事變那天夜裡,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錦書怔了怔。

  抬起手,他捧住錦書的臉頰,迫她正容以對。「那時候我想,等到把你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一定要逼著你服軟點頭……」言語之間並未點破,但從錦書沉默的表情可知,她知道他在說什麼。

  「真的見你安然無恙回來,還是心軟了,硬不下心強迫你怎樣。」沈斯曄彎了彎唇角,捧住她臉頰的手慢慢鬆開。「小錦,那天我給你打完電話就跑到太極宮外,硬是跪著逼我父親半夜起來批准了軍隊調令。那時候,我是真的害怕你出事了。」

  他的頰上彷彿泛起一絲血色,越發顯得臉色蒼白。壓著胸口輕輕咳嗽一聲,沈斯曄蹙起眉,痛楚之色在光澤黯淡的眸中一閃而過,苦笑道:「沒事,大概是麻醉效果過去了罷。」

  ——親人的撫慰和戀人的親吻,哪個緩解痛苦更為顯著?

  錦書沉默良久,終於慢慢傾身,俯就半倚在鬆軟抱枕裡的戀人、他失卻血色的雙唇。

  緩緩靠近,直至鼻息相觸、呼吸相聞。

  輕如蝶翼的一個吻落在唇上,若有若無的相觸,是她如今所能主動付出的全部。

  「殿下?——下官冒昧!」

  門忽然被推開。邁進來一隻腳的羅傑乍然看清房間裡的旖旎曖昧,一驚之下立刻道歉要退出去。沈斯曄只覺得懷中人一僵。未等他出聲挽留,錦書已紅著臉掙紮起來,若無其事的從他們身邊經過,頭也不回的走了。

  餘香仍在,沈斯曄倍感遺憾的嘆了口氣,沒好氣看向尷尬的羅傑:「有事?」

  「……內閣的消息。」羅傑定了定神,躬身道:「他們與軍方達成協議,決定把最後的選擇權交給陛下。」

  沈斯曄這才拋下那點兒女情長,愕然支起身子:「——什麼?」

  「內閣辦公廳表示,他們與軍方的最終目的其實是一致的,但在手段上實在難以調和。畢竟遇襲的是您,考慮到皇室的感情,因此將決定權交給陛下定奪。」羅傑低頭看著電話記錄,暗自嘆了口氣,「陛下那邊打電話過來,問您的意見。」

  沈斯曄靜了片刻,淡淡道:「我能有意見?這一槍不是白吃了我就該三呼萬歲吧?」

  這個姿態倒是夠漂亮,他想。軍方想的是增兵忻都,內閣想的是下次大選,公佈與否於民意有很大影響,也難怪抉擇不下。皇帝會怎麼做,其實也由不得他,不過是出來作為調停人罷了。

  「那不會。」羅傑堅定地說,「兇手已經抓到了。」

  沈斯曄本來冷凝的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動作倒挺快。查出結果了?」

  羅傑搖頭:「暫時還沒有消息。刺客現在被特情局控制,他們會通報給我們結果。」

  「哦。」沈斯曄若有所思的點頭,隨即事不關己地一哂。「那就等。」

  按照錦書所言,他的傷勢雖然算是輕傷,至少也要臥床一個月。嘉音一反常態,每天眼圈紅紅的端茶送水,連語氣都放軟了許多。沈斯曄索性就在葦園住了下來,天天烏雞湯鯽魚湯的享受;在無微不至的照顧中,居然還胖了幾磅。

  錦書正忙著論文中期報告,實驗室又忙,終於等到閒下來的週末來探望,才發現他臉色紅潤神采照人,除了不能活動,精神可比受傷前好的多。沈斯曄看見錦書,就把嘉音甩到一邊。奶茶要她親手泡,香蕉要她親手剝了喂給他,一會又要她彈琴給他聽,一會又要她陪著他看球賽。錦書開始還能一樣樣耐心照做過來,終於在他要求玩石頭剪子布、輸的人要親贏的人一下時,翻臉了。

  「我看你挺好的。」錦書冷冷道,「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可比我好的多。我昨天還做實驗到半夜,哪比得上你天天睡到自然醒?」

  沈斯曄認真看了她一眼:「可不是,都有黑眼圈了。」

  錦書淡淡道:「提醒你,你明天換藥。」她神色恬淡,語氣裡卻有隱隱威脅。言下之意,別惹你的醫生。沈斯曄聞言反倒笑了,朝著她伸出手:「推我去露台好不好?」

  目光對峙半晌,錦書終於不敵他含笑的小鹿斑比式目光,認命的起身。

  已經是十一月中旬,即使是午間的溫度也低於四十華氏度。錦書擔心的看了眼窗外低沉晦暗的天空,蹙眉微嘆,回去拿了條毯子免得他著涼。她俯身仔細的為他掖好毯子,沈斯曄順勢牽住她的手,仰頭看著她,眼裡是一抹柔和的清光:

  「小錦,和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覺得沒有安全感?」

  他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她,笑容背後卻有一點不安。錦書沒有掙脫他的手:「外界環境的確有時會讓我覺得不安全……」

  她的聲音輕到剛夠他聽清:「但你不會。」

  沈斯曄眼裡的溫柔似乎要化作一江春水,他淺淺呼吸一下,壓抑住心底那股甘美的悸動。一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又被他強自壓下……現在還不是時候。

  「錦書,假如我一輩子都得坐輪椅,我是說假如,」他用玩笑的口吻說,「——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一瞬間,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又不會一輩子坐輪椅,別胡思亂想。」她把牛奶杯塞給愕然的沈斯曄,目光有些游移:「我去給你做個布丁。」

  女孩子臉頰有些泛紅,快步逃走了。沈斯曄只好低頭嘆了口氣。

  儘管只是玩笑,失敗的滋味也並不好受。錦書像條滑不留手的游魚,只有她自己心甘情願時才會停在他手心裡,其餘時候他想捉住她,根本就是做夢。手裡捧著溫熱的牛奶杯,沈斯曄望著窗外的晚來天欲雪,輕聲嘆息,閉眼休息。

  很驚異的是,他又一次夢到了那個回到古代的夢。他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卻對週遭的環境非常熟悉,彷彿他生來就該在這裡。

  夢裡的自己仍然是東宮,然並不受皇帝的青眼;他的母親是國之皇后,也已紅顏未老恩先斷,地位在有子的妃嬪虎視眈眈下岌岌可危。國運不興,同母所出的小妹妹本來已經賜婚與探花郎,佳期未至,外邦重兵壓境,她不得不含淚遠嫁,和親到朔風刺骨的草原上,沒半年就難產而逝。他悲憤難當入宮勸諫,卻被誣陷是圖謀反叛,只消得天子一紙手書,便被押進了詔獄。新婚不久的妻子亦從太子妃被廢為庶人,素服脫簪在昭陽殿前跪了一夜,才被允許入獄探視。

  她強忍著淚,在牢房昏暗的燈下勉強寬慰他,卻在看見他手足間沉重的鐵鏈時悲憤交加,昏厥過去。血從素色裙襬下暈開,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是從寒冰地獄而來。終於,第一個孩子未及出生便夭折在了天牢裡。被面無表情的女獄卒帶走時,她回頭望他的那一眼,是深深地眷戀、哀傷與絕望——

  「殿下,醒醒,該吃藥了。」

  沈斯曄猛然自噩夢裡驚醒。他心有餘悸的喘了幾口氣,終於擺脫了那種壓在心臟上暗不見光的悲涼。眼前依舊是新大陸風格的玻璃露台,枯葉凋零清秋光景。那跌落云端的絕望,原來不過是黃粱一夢。

  羅傑撿起滑落的毯子,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推著輪椅進了起居室。沈斯曄扶住額頭,一時有些恍惚。房間明亮溫暖,壁爐裡是溫煦的紅光,迎面而來的是錦書笑盈盈的臉:「有你愛看的比賽哦。還有布丁也做好了,你要加多少焦糖?」

  她有些訝異的看見那人一眨不眨的眼睛,以及自己映在他瞳仁裡的身影。良久,他才好像鬆了口氣似的自語:「幸好是夢……」

  「你又做噩夢了?」錦書端著布丁走過來,聞言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可惜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不過我師兄的男朋友是心理學博士,什麼時候可以諮詢一下——哎喲!」

  她被他緊緊抱住了。隔著厚厚的衣服,她意識到沈斯曄的心率已經到了至少每分鐘120次。他把臉埋在她的頸間,像是如釋重負的淡淡嘆息一聲。羅傑背過臉去輕輕咳嗽。錦書又窘又急又怕扯到他的傷口,不敢用力掙扎:「喂……布丁打翻了!」

  那人反倒更加用力的抱了她一下,隨即低低的抽了口氣。錦書扶住額頭,無可奈何的站起來:

  「……恭喜你,你明天用不著拆線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11 10:30 PM

53.風雲

  傷口裂開了,沈斯曄莫名其妙地挺高興,錦書很生氣。這種氣,到她看見他脫了上衣平躺下、一臉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時,達到了頂峰。她咬了咬嘴唇,總算忍住了想把他拖起來丟出窗外的衝動,面無表情的俯身給他消毒傷口。

  才拔了引流管,本來按預計新年前就能癒合,這一下至少得延長一個月。那傢伙躺著還不老實,唧唧歪歪的說:「看我的胸肌!看我的腹肌!」

  ——只是肩頭換藥,誰讓你脫那麼多了?錦書目不斜視的冷冷回答:「抱歉,在我作為醫生的眼裡,你跟一塊豬肉也沒什麼差別。」

  沈斯曄蔫了下去。錦書不動聲色的重新包紮好,順手把紗布末端打成一個蝴蝶結:「可惜啊,這要是夏天你不就能改名叫Hello Kitty了?喵嗚」

  沈斯曄顯然不如嘉音對動漫熱愛,茫然道:「叫什麼?」

  錦書示意他看自己毛衣上的圖案。沈斯曄與沒有嘴巴的小貓對視片刻,沉默。

  收拾了藥品,錦書在門口欲言又止地回頭一望,嘆了口氣,終於關門走了。

  結果到晚上沈斯曄就發起燒來。

  鑑於此前發生的事,錦書不得不懷疑是傷口感染。小心翼翼地拆開發現沒事,才意識到可能是在露台上睡覺著了涼。沈斯曄裹著厚厚的毯子,倒是面如桃花灼灼其華,點墨似的眼睛水光蕩漾;可惜好花不常開,等他體溫升到398°,終於有了點撐不住的趨勢。錦書又惱火又心疼,拿著冰水毛巾給他擦拭額頭做物理降溫,聽他唸唸有詞「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汲在朱明赫赫之炎辰」,終於忍不住道:「閉嘴吧,你省著點力氣好不好?」

  「不說話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仍清醒……」沈斯曄低低的笑,側過頭看著她,眼裡如有水光流動。「小錦,你相信前世麼?」

  「不、相、信。」錦書認真的回答他,然後回頭喊:「誰去拿塊冰,他燒糊塗了——」

  一枚冰鎮草莓總算暫時讓他閉上了嘴。錦書拿了個冰袋放在他額頭上,輕嗔道:「別亂動。」

  沈斯曄表示還要吃草莓。錦書無言的瞪著他,半晌掩面嘆道:「我今天怎麼沒在路上爆胎?」話雖這麼說,還是去端了一盤子草莓過來坐在床邊,耐心的把草莓蒂一個個拔掉。

  她半低著頭神情專注,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陰影,桃紅色雞心領毛衣襯得肌膚像是白玉雕成。沈斯曄靜靜地看著她,唇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

  「小錦,我的旅行箱內層有一個紙盒,麻煩你把它找出來。」

  錦書似乎有點疑惑地照做了。他接過那個瓦楞紙盒,一時間心情頗為複雜,終究還是微笑起來,從盒子裡拿出一個黑天鵝絨小匣。

  「本來,是想在萬聖節那天送給你。」他看向 眉頭微微蹙起的女孩子,目光分外溫柔。「沒有糖果,只有一塊石頭。」

  錦書秀眉微蹙,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猶豫著打開盒子。

  盒蓋掀開的瞬間,她睜大眼睛,沈斯曄看見她不明顯的鬆了口氣。

  「這是我用去年的獎學金買的。」他從錦書手裡接過那條項鏈,把米珠大小的紅寶石掛墜放在掌心。「雖然很小,可我覺得它和你很配。」

  錦書怔怔的看了他一會,終於淺淺笑起來,彷彿一樹灼灼桃花在春陽下微微綻開:「可是在實驗室裡,不能帶首飾啊。」

  他設想了無數可能的回答,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放在衣服裡也不行?」

  「還不能穿裙子和高跟鞋,也不能化妝。」錦書含著笑意,輕聲說。「不過,我很喜歡。」

  這要是送戒指或者什麼皇室珠寶,只怕她會立即退避三尺。沈斯曄在意念裡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有點失落。什麼時候她才肯正視現實?

  給她一點時間,他想。於是笑了:「我幫你戴上吧。」

  半撐起身子,他把錦書的長發撩起來,手伸到她頸後,摸索著扣上鎖扣。小小的紅寶石在羊脂美玉的肌膚上閃著璀璨冷光,錦書雙頰有些泛紅,傾身輕輕親了下他的臉頰:「謝謝你,不做實驗的時候我都會帶著它——還有,你好像退燒了?」

  她在燈下看了眼溫度計,輕輕舒了口氣:「38度3恭賀殿下從高熱降為中等熱。」

  沈斯曄於是也儼然頷首,彷彿他此刻並非身處病榻,而是在盛大的招待酒會上:「多謝何醫生悉心照料,小王不勝感激之至。」

  兩人都笑起來,不過病榻上的人笑容裡有幾分自嘲。錦書有心與他聊天,好分散他對傷口疼痛的注意力,遂笑道:「喂,假如我找不到工作,聘我做你的御醫怎樣?」

  「你懂中醫?我家人如果不是什麼重病,可都是用中藥調養。」

  「……我知道好幾種藥用植物的拉丁語名稱。」

  沈斯曄大笑,又不慎扯到了傷口,結果疼的倒吸一口氣。錦書為他擦去額上沁出的冷汗,微微嘆氣道:「你……」

  「怎麼?」沈斯曄的微笑忽然斂住,他在錦書眼底看見了一絲欲言又止的憂慮。「怎麼了……小錦?」

  「不……沒事。」錦書掙脫了他的手,站起身來,俯身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頰。

  「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當她再一次在後視鏡裡看見如影隨形的兩輛車時,錦書咬住嘴唇,轉動方向盤靠到路邊,然後猛地剎住了車。她注視著後視鏡,幾分鐘後,幾個高大的便衣男子從車上魚貫而下,向她走來。

  那是她熟悉的精幹、冷漠而銳利的氣質。童年記憶猛地泛上來,錦書覺得自己像是微微窒息了一秒。潮水般的記憶隨即落下,深深呼吸一下,錦書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

  迎著數雙嚴厲的目光,穿桃紅色大衣的女孩子淺淺微笑起來。

  「我願意接受詢問,大家不用這麼麻煩跟蹤我了。今天我就有時間——好麼?」

  其中一位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但打頭的人面上表情一絲未動。他做了個「請」的動作,錦書猶豫了一下,順從地上了那輛三排座的轎車。

  望著移動起來的街景,錦書不由得微微苦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擺脫嫌疑,但她實在是被跟蹤的煩了。

  汽車駛上了高架橋,在川流的車流中間,戴眼鏡的男人開始了詢問。在問題開始前,他對被詢問者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們今天的問題都屬於絕密,何小姐不必擔心隱私。」

  錦書也笑:「在你們面前,我們還能有隱私權麼?」

  眼鏡男人微怔了一下,隨即微笑著展開了紙筆:「那麼,謝謝您的配合。」

  他的提問頗為常規且還算客氣,甚至還給她倒了杯水。錦書覺得這可能是攻心的戰術。她的每個回答都很謹慎,雖然她實在是問心無愧,而且到現在都不清楚沈斯曄受傷背後的政局內幕。

  在第三遍被問到在欖城的經歷時,有點無奈的錦書忽然意識到,眼前的特工是在尋找自己話語裡的漏洞。她警醒的坐直了身子,心裡暗暗警惕起來。

  「關於帶您從欖城高師逃出去的人,您是否知道他的身份?」

  錦書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還有他家應該比較有錢。」

  「您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是嗎?」

  「……如果是忻都本地那種有幾十個字的姓氏,我的確不知道。」

  「那麼他為什麼要帶您逃出來?」

  錦書怔了怔。「或許……因為我是他的朋友。」

  「您當天逃離的路線是怎樣的?藏身之處在哪裡?為什麼有人願意收留你們?」

  一連串的問題下,特工看見被詢問的女孩子漲紅了臉頰。她微微咬住下唇,彷彿在極力的壓抑自己的情緒。但她很快的平靜下來,一一回答,並沒有漏洞。特工緊緊盯住她,緩緩說道:「據我們所知,他對帝國的一切都懷有不滿。」

  他停頓一下。「在那幾天裡,他和您是否發生了肉體上的親密關係?」

  錦書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幾乎想要甩對方一個耳光,或者把水潑到他臉上;但她及時的克制住了自己。得到否定回答,特工注視她片刻,彷彿相信了她所說的話。

  他扶了扶眼鏡。「問題可以結束了,謝謝您的配合。」

  收起紙筆和錄音設備,眼鏡男人與同事們交換了幾個眼色,然後十分和顏悅色地對錦書微笑:「我們會負責把您送到學校,今天的一切問題和回答都是保密的,您不必有所顧慮。」

  錦書沒有說話。男子注目她片刻,收回目光,用聊家常的語氣說:

  「何小姐面對我們倒是很鎮靜啊。」

  錦書淡淡的笑笑,遠遠望向窗外。

  十幾年前,她爸爸曾經被捲進一起涉密的間諜案件。那時候他們全家都還住在維也納。錦書記得父親數天未歸,終於回到家時憔悴疲倦的彷彿老了十歲。他對兒女三緘其口那段經歷,然而她現在知道父親當時面對的是什麼了。

  ——能夠將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和信唸完全摧垮的公權力。

  再見到沈斯曄時,錦書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知道他肯定會生氣,生氣了就會有人倒霉,那麼還是不說的好。而且那只是常規調查,功夫在戲外,她不認為特情局憑這份筆錄就能排除對自己的懷疑。就算是沈斯曄,面對特情局的調查大概也不得不配合;而他們對自己的態度已經足夠客氣了。

  錦書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從嫌疑人名單上劃掉,轉而被放在了重點保護名單裡。

  「小錦?」

  錦書自出神中醒過來,回頭正對上他微含擔憂的眼睛。沈斯曄皺著眉仔細看了她幾眼,彷彿微微舒了口氣:「……還好,你還在這。」

  他閉上眼,伸手覆在錦書的手背上,靜靜地沒再說什麼。青年斂起了素日的銳氣,濃密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樑隱在窗簾陰影下,側影安穩平和。

  錦書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願意相信世界的一切都是如其表面的光明,但黑暗已經侵蝕到她的身邊了。

  臥室的門在這時被輕輕敲響。自上次的尷尬之後,羅傑就再也不敢不敲門就進來。全然不顧的客套之詞,他對錦書匆匆扯出一個勉強可稱為微笑的表情,疾步跨到床前語氣急促的說:「殿下,特情局來電。」

  沈斯曄一怔,不由得半支起身子:「查出來了?說什麼?」

  羅傑稍感為難的看了一眼錦書。

  錦書莞爾道:「你們忙,我去做點吃的。」她腳步輕盈的出門去了。羅傑這才回頭把臥室門關上,又謹慎的查看了窗子。沈斯曄看他如此慎重,不禁微微皺眉:「主謀是誰?」

  羅傑深深吸了口氣,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說:「……是祁家。」



54.薄霧濃云

  「誰?」沈斯曄下意識的問,「……有確切證據?」

  羅傑默默地遞給他一沓紙。沈斯曄一言不發的接過來就著燈光翻閱,起初還草草的一掃而過,卻是越看越慢。

  這是一份刺客的口供證詞,附帶各種書證資料和勘驗筆錄,包括彈道分析和銀行轉賬記錄。祁岡作為此次和談的牽頭人之一,知道他的行蹤;案卷裡也提到,刺客從皇儲一行秘密飛抵波士頓時就已經跟上了他們。沈斯曄要去會情人,自然把助理們甩開了,他們等在稍遠的地方;這點疏忽恰好提供了可趁之機。兩名刺客在樓外潛伏,等皇儲孤身出來便拔槍相向,一槍未中之下恰有警車路過,於是也不敢再開槍。潛逃間因為分贓不均洩露了行跡,終究為帝國特工捕獲。

  雖然寥寥幾個知情人都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在此。再想想祁岡本來就性情暴躁又一意孤行,一時衝動之下意圖謀大逆倒也有解釋。

  沈斯曄把案卷闔上,紋絲不動的眉宇間一片清冷:「就這些?」

  「特情局監聽了祁家近期所有來電。」羅傑無聲的嘆了口氣。「主謀是祁岡,協從者有個企圖染指祁家家業的侄子。靖王殿下夫婦對此事完全不知情。」

  沈斯曄的冷凝目光裡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他側頭看看自己傷勢未癒的左肩,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化為一聲嘆息。「祁岡現在如何?」

  羅傑輕聲道:「特情局已經把他監控起來了。」

  「神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沈斯曄冷笑,隨手把證詞丟還給他。「呵,雇刺客都不捨得花高價,虧他還號稱欖城首富!因一語而殺人……再多花一倍的錢,現在我早就死透了吧?」

  羅傑只能保持沉默。

  祁岡意圖謀害皇儲的目的,大概不外乎是為有忻都血統的佑琨鋪路,態度強硬的沈斯曄顯然不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儘管靖王對此事毫不知情,但一旦捅出去必定引起輿論大嘩,煮豆燃豆萁,立刻就是皇室的一大醜聞。這件事最好的結局就是揭過不論,全當沒有發生,才好保全當事人們的名譽。

  果然,次日皇帝密電即囑咐他在美靜養,和談暫時中止,又給他加強了安保力量。

  ——據聞皇帝為此事大為震怒,在首相每週例行覲見時幾乎咆哮當場,因為派皇儲去和談原本是內閣的主意,這下弄巧成拙,還險些搭上沈斯曄一條命。他固然對次子一直淡淡的,但這不代表他能容忍別人有所圖謀。內閣、軍方與皇室算是達成態度一致,就此心照不宣的把此事揭了過去。

  沈斯曄遇刺一事作為絕密,還一直瞞著心臟不好的謝皇后。縱使離婚已提上議程,但就這一點,皇帝顯然沒有刺激妻子的打算。

  一週後,祁岡出門散步時車禍身亡,肇事者逃逸。

  沈斯曄看到報紙時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轉頭去研究菜譜。

  祁岡是沈斯煜的叔岳丈,身後喪事辦得頗為隆重,但相關報導卻是寥寥無幾,祭文裡也是含糊其辭。等到了十一月末,人們忽然聽說祁家公司陷入資金鏈斷裂,旗下的幾隻股份大跌到底,為周轉資金不得不低價轉讓了手裡的幾家工礦。受讓人是新成立的公司,但細細追究,卻能發現這其實是蘇家和謝家隱蔽的聯合手筆。

  不出半個月,昔日赫赫揚揚的祁氏集團已經申請了破產保護。在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欖城,那一份勢力自然被近乎分贓的接手,而祁岡無疑成為了忻都眾勢力推出來的犧牲品——他跋扈了十幾年,得罪的人已經夠多了。

  而這時,靖王夫婦還毫不知情。沈斯煜瞞著妻子打聽了一下,隱約意識到內幕不淺,之後就果斷的稱病閉門謝客了。至於祁岡的獨子、亞穆納河之子的締造者之一、那位燕大的物理學博士,他和他的反政府武裝自始至終保持沉默,沒有發表過任何態度。

  但更深的政局風雲,就不是超脫於黨派之上的皇室所能參與了。

  沈斯曄對此事表現出來的冷靜和堅韌幾乎超出了羅傑的想像。他與皇帝打電話密談了一個鐘頭,這件事彷彿就此揭過,他依舊是以「訪問遊學」的名義留在海外。他的身體狀況不適合乘飛機,於是索性留在了葦園。

  錦書進了十一月底就忙得昏天黑地。約瑟夫教授的項目在收尾,她自己的畢業論文剛做過中期報告,還要兼顧著艾倫和沈斯曄兩頭,忙得日月無光。沈斯曄倒是干淨利落的申請了延期一年畢業,每日裡悠閒的讓她眼紅。

  或許是病榻上的人希望獲得更多的關注;錦書隱約覺得,沈斯曄對她的依賴日漸加深,偶爾深到了牛皮糖的程度。至少,她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光輝燦爛冷靜強大的皇儲殿下居然還會撒嬌。躺在病床越久,他往稚齡幼童的方向就走的越遠。當他終於能擺脫輪椅靠自己的腳走路時,所有人都偷偷鬆了口氣。

  鬆了最大一口氣的錦書卻有一點失落。

  大概在正常的日子裡,他不會帶著孩子氣的安然神情、拉著她的一角衣服沉沉睡去。

  從那個夏夜裡的坦然告白開始,沈斯曄在表達感情上一直是主動一方,不可避免的決定了他們相處氣場的強弱。他有種希望能把她藏在自己羽翼下的感情,然而比起被捧在手心呵護的密不透風,她更願意擔當起「保護」與「照料」的角色。

  何況……他的家庭實在是太麻煩了。

  錦書確認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卻不願去想未來的事情。那種生活方式離她的預想過於遙遠,離她的理想也太遙遠了。有時候,她甚至會被淺淺的憂慮攫取心神。但那畢竟是未來的事情,她想。

  還可以暫時逃避,那麼就暫且視而不見好了。錦書十分鴕鳥的想。

  或許是她這些天往威鎮跑得實在太勤,某天夜裡,她從實驗室疲憊不堪的回來時,端著一碗蔬菜沙拉的瑪麗終於忍不住問:「勞拉,你那小王子男友怎麼只讓你去看他,從來都不來看你?」

  錦書怔了怔。她知道沈斯曄受傷需要保密,不免在心裡飛快地搜索著理由;這一瞬間的猶豫讓瑪麗自以為發現了真相,不由得嘆了口氣,坐到錦書身邊。

  「勞拉,別陷得太深了。」她遞給錦書一柄叉子。「你又心軟又戀舊,萬一他對你不是真心的,你怎麼辦?你連什麼叫報復都不懂吧?」

  錦書正嚥下一塊乾酪,聞言險些嗆到。「我覺得……還好吧……」

  「我比你有經驗。」瑪麗一哂。「看他的表現可不怎麼樣。你這樣單純好騙的小女孩是花花公子最喜歡玩弄的類型,你知不知道?」

  錦書鬱悶不已的咬了口奶油生菜。「我單純好騙?那上次誰幫你跟售後掐架的?要不是我發現了那條附加條款,你的電腦現在還——」

  「你那是情商問題,跟你智商沒關係。」瑪麗哼了一聲。「二十五歲才談人生第一次戀愛……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她隨即倒在了沙發裡,擺手道:「我知道,還不就是你懶,懶到所有追求者都沒了耐心……要不是你那小王子男友,我都懷疑你遲早得有絲分裂!」

  錦書很沒有氣質風度地向她翻了個白眼。

  「那你們將來打算怎麼辦?」瑪麗問。「你要跟著他回去,然後嫁給他當王妃?」

  脆嫩的生菜忽然變得苦澀無味了。錦書慢慢放下叉子,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我不知道。」

  瑪麗一針見血地說:「你根本就是在逃避現實。」

  錦書氣呼呼地沉默下去,然而卻不得不承認瑪麗說得對。

  感恩節降臨的時候,承華公主鄭重發出邀請,請錦書來吃火鍋。

  去年這個時間,嘉音在錦書那裡蹭了第一頓飯;一年之後,她們的關係已經近到「親如一家」的程度——嘉音是這樣以為的,並且相信遲早會成為真正的一家。此前她試圖開玩笑的叫錦書「嫂子」,這個念頭還沒實現就被沈斯曄給及時阻攔住,真是萬幸中的萬幸。

  艾倫在中西醫結合的調養下病情穩定,沒有再惡化。約瑟夫教授心情安定,早就說好了到時候暫時出院一天,回家過節;錦書猶豫了一下,艾倫善解人意的看了出來,笑著讓她去跟男朋友一起就是。錦書反倒內疚起來,節日那天早上帶了只火雞送去,陪著艾倫談笑過了中午,才往威爾斯利鎮去。

  路上人跡寥寥,開車一路順暢。嘉音早就給了她一把花園大門的鑰匙,錦書倒車進去,安之若素的在無數攝像頭監控下開門。沈斯曄大概囑咐過,是以她並未受到任何阻攔。大門外十分應景的堆放著南瓜,錦書看了不由一笑。

  「何姐姐!」嘉音正走下樓梯,一見錦書便開心的撲過來:「怎麼這麼晚?」

  「我去導師家了。」錦書微笑道,「帶來了瑪麗烤的巧克力餅乾,要不要吃?」

  嘉音歡呼一聲,接過來大快朵頤。她邊吃邊含含糊糊的說「我們今天吃火鍋。」看見錦書訝異的神色,忙喝了口水嚥下餅乾:「三哥說你瘦了那麼多,要給你貼秋膘。」

  「我又不是豬。」錦書默默地把送到嘴邊的餅乾放回去,「你快考試了吧。」

  嘉音蹙眉嘆氣道:「放假回去就開始考。三哥倒好,半年之內都不用看書,天天好吃懶做——」

  此時背後有人幽幽嘆氣:「久病床前無孝子啊……」

  「啊!」嘉音摀住耳朵尖叫:「三哥你又來了!」她回頭怒視,沈斯曄笑眯眯的摸摸她的頭。他坐到錦書身邊,自然而然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嘉音掩面長嘆道:「再看我就得長針眼了……」

  錦書不解其意。沈斯曄瞪了妹妹一眼,嘉音訕笑道:「三哥別生氣啊,氣飽了可就吃不下了哦。」沈斯曄沒好氣的不理她,拉著錦書的手往廚房去。嘉音晃晃悠悠的跟在後面,嘻嘻一笑。

  景泰藍的火鍋裡一邊豔紅一邊乳白,碼的整整齊齊的菜色擺在爐邊。沈斯曄點燃了固體酒精,淡藍的火苗繚繞著黃銅鍋底,立時就有一股溫暖安寧的韻味裊裊升起。嘉音從冰箱裡取出一大壺酸梅湯,又擺好碗筷和麻醬小料。她圍著桌子繞了兩圈,嘀咕道:「我該去換件合適的衣服。」言畢不待回應,已經蹬蹬跑到樓上去了。

  沈斯曄無奈的嘆氣道:「等著瞧,她待會八成要穿件奇裝異服下來。」

  錦書莞爾。沈斯曄順手斟了一小杯酸梅湯送到她唇邊。錦書不以為意地喝了,酸甜冰涼直沁肺腑,不由詫異道:「這是什麼牌子的?我好像沒喝過。」

  沈斯曄晃著杯子垂眸輕笑:「猜。」

  錦書連著猜了幾個品牌,看他笑而不語,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是你自己煮的?」

  沈斯曄打了個響指,挽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笑:「我去藥店買的烏梅。好喝麼?」

  錦書怕碰到他的傷口,也不敢用力掙扎,只得敷衍道:「挺好的,鬆開我,有攝像頭……」

  「不出事就不會有人看。」沈斯曄輕笑。「回頭讓他們消掉。」

  他低下頭,在錦書耳邊含糊的低聲道:「小錦,我想……」 他的眼睛是受傷以來從未有過的明亮,乾燥而炙熱的唇慢慢掠過她的臉頰,清深的眸子裡,似乎蘊著某種她不太敢直視的情緒。鼻息宛轉相觸時,錦書紅了臉,然而未及她掙扎開,他已低頭吻了下來。起先還只是慢慢地輾轉,後來漸漸深入進去,纏綿而迷亂。

  周圍的溫度似乎慢慢升高,錦書覺得抱著她的人氣息逐漸不穩起來。忽然間,他停住所有動作,整個人瞬間僵硬成一段冰河世紀的木頭。從旖旎裡醒來,錦書有些茫然,仰頭卻見他臉頰潮紅,正皺著眉頭一遍遍的深呼吸。

  她只疑惑了一秒鐘便知曉發生了什麼。雖然對其中原理一清二楚,錦書的臉頰還是有點發燒,然而也不由自主的覺得好笑。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她退到安全地帶才有了調侃的心情:「你說,我要大喊一聲『非禮啊』會怎樣?會不會觸發你們的警報系統?」

  沈斯曄窘迫的瞪了她一眼。錦書背靠著牆笑起來:「正常的生理反應嘛,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話這麼說,她卻沒敢往下看,目光只停留在他胸口以上,認真的建議道:「別看我,你要麼去自己解決,要麼去沖冷水澡。」

  「……何錦書!」

  沈斯曄氣結,氣急敗壞的撲過來抓著她的肩膀在脖子上咬了一口。錦書猝不及防,疼的吸了口氣。他滿意的鬆開手,看看如雪肌膚上的一點紅痕,這才揚長而去。

  錦書捂著脖子又氣又笑。好在嘉音在這期間一直沒下來,要不然他們倆都不用抬頭了。

  錦書聽見浴室裡有水聲。她輕輕嘆了口氣,坐倒在鬆軟的沙發上。臉上的熱度似乎還沒消去,心臟像是被柔軟的云朵團團裹住,又像是飛得很高的風箏,飄飄忽忽,卻總有一根線牽在那裡。

  這種溫暖似乎能將她全然覆蓋,然而她看不到邊際,卻覺得惶惑。永恆過於虛幻,她亦不敢想距離結束還會有多久。久已未曾有過的如臨深淵的無助感慢慢在心底浮現,她站在岔路口上,深淵下是無盡的誘惑,她甚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茶几上的電話響了。錦書回過神來,喊了兩聲嘉音未果,只得接起來:「您好?」

  電話那邊的夫人有些意外的頓了頓,微笑道:「你好。這裡是不是沈嘉音家?」

  錦書忙道:「是,她在樓上換衣服。要我喊她下來麼?」

  那位夫人的聲音非常柔和親切,令人如沐輕風:「好的,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她的朋友。」錦書回答道。「我叫何錦書。」

  那位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這時侯那個沖水的人頭頂毛巾從浴室踱步出來,錦書忙把話筒遞給他。沈斯曄剛把話筒夾到肩上,表情就耐人尋味的一變。

  他意味複雜的看向錦書,唇角微勾,慢慢道:「媽媽,是我。」

  一直到開始吃飯,錦書都在裝作鴕鳥,彷彿偶然接起謝皇后的電話這件事只是她自己的錯覺。沈斯曄倒是愉悅的很,不停地給她端茶倒水,直看得嘉音竊笑不已。她換了半小時衣服的成果就是件白襯衣,錦書瞧了真是無可奈何。

  「別吃得太撐。」沈斯曄早就留意到了她的表情,也不點破。「龍蝦差不多也涼好了。我擔心你們怕涼,才沒有一開始就端出來。」

  嘉音眼睛大亮,立即慫恿哥哥去端來,一臉的垂涎欲滴食指大動。沈斯曄拗不過她,端了盤子出來:「今天早上才從加拿大空運來的,夠新鮮。估計你們吃不多,我只煮了兩隻。」他笑。「你們分一個,我吃一個,怎麼樣?」

  嘉音立即撒嬌的嚷嚷:「哥哥你壞死了」

  橙紅的龍蝦擺在雪白的刻花碟子裡,旁邊還配著烤蘆筍和檸檬汁,倒是新鮮油亮顏色喜人。錦書握著刀叉正在躊躇要不要動手,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已經剝好的蝦螯。沈斯曄淡淡道:「我來幫你剝罷。」

  錦書抿抿嘴,默默的接過來。指尖若有若無地一碰,沈斯曄隨即收回手,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嘉音在一邊看的眼熱不已,嚷嚷什麼重色輕友,被她哥哥沒好氣的白了一眼。此後的半頓飯都是沈斯曄在切龍蝦。錦書仍然處在那個電話後遺症中,甚至都沒發現沈斯曄把他自己那個蝦鰲都剝了給她。

  沈斯曄不動聲色,只偶爾深深看她一眼。嘉音似乎也看出了他們之間的不對勁,安靜下來,乖乖巧巧吃完飯,很有眼色的上樓去打遊戲,把一樓留給他們。錦書反覆洗手都洗不掉淡淡的腥氣,沈斯曄走過來倚門而立:「拿橙子皮擦一擦。」

  錦書默然不語的依言而行。男人堵在門口,錦書只覺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目光裡,無所遁形。狹小的空間裡水聲潺潺,沈斯曄沉默片刻,輕聲道:「小錦,你在害怕什麼?」

  他代替她回答:「——不確定的未來?」

  半晌,女孩子方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沈斯曄抓住她的手腕,向她逼近一步。「半年過去,還沒有想清楚?」

  錦書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過來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衣服裡。房間裡是幾欲窒息的沉默。良久,沈斯曄半低下頭,輕聲道:

  「小錦,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11 10:39 PM

55.年年歲歲

  一人一杯紅茶,他們對坐在露台上。昨天才下過一場雪,初冬雪後晴霽,露台外一片瓊華晶瑩,薔薇花枝上積了薄雪,知更鳥的巢箱也變成了童話裡的雪屋。天地間安詳靜謐,錦書裹著厚厚的羊毛圍巾,心情暫時被琉璃白雪世界治癒了。

  沈斯曄把一盒子點心推過來,看見她眼裡閃爍著的光彩,唇角微彎。

  「我出生時,媽媽二十八歲,我父親三十七歲。你也應該知道,我媽媽並非他的第一任妻子。」他一笑。「我父親的第一任妻子姓楊,她是我大哥和姐姐的母親。」

  「她是幾百年來第一位出身平民的皇后,但其實楊家富得流油,家裡有一所很大的食品企業。她長的很美,性格又溫柔,據說當年父親和她非常恩愛,一時傳為佳話。」沈斯曄微微閉眼,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語氣裡有些嘆惋。「她在姐姐三歲時去世,皇室對外宣稱是她去世於病毒性心肌炎,但她其實是死於拒絕治療。我父親在她去世那年開始了一段婚外情。」

  錦書驚訝的輕輕嘆息一聲。

  「此後父親非常後悔,有一段時間幾乎是在苦修。祖母雖然生氣,總算還是心疼他,就勸他再娶。他那時三十幾歲,還在黃金年齡,總不能就這樣下去,」沈斯曄端杯喝了口茶,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但父親提出要娶姚氏——就是之前的那位女士。她是我父親小時候保姆的女兒。」

  「祖母非常生氣,當然不可能答應。但是父親很堅持。他們的關係從那之後就開始冷淡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多大改善。祖母見勸不得他,就暗中給姚家施壓,出錢把姚氏送到了國外去唸書。」

  「最後祖母選中了謝家。那時候正是七十年代經濟危機末期,皇室需要和世家聯合,謝家在江南澤遠流長,門望很高,九歲的差距也不算太大。」

  「客觀的說,父親並不算一個多好的選擇。是續絃,還有兩個孩子。」他似乎低低逸出一聲嘆息。「但媽媽當時剛好失戀,心灰意冷之下就同意了進宮。後來我問過她,她說覺得世上的男人都差不多,嫁誰都無所謂,就答應了。」

  「他們結婚的頭幾年還算得上相敬如賓。但我想父親其實心裡對這碼婚事很牴觸,而且他很討厭世家勢力。我外祖父那時候還在首相任上,據說每週的例行覲見都會搞得很僵。這個不提也罷。」

  「我出生後半個多月,皇室就正式提出冊立大哥為皇儲,他那時才七歲。之所以這麼著急,是因為父親覺得對不起髮妻,總要給她的孩子一個保障,也好斷了謝家的心思。這麼多年,父親最看重的就是大哥,所以才在他辭職時那麼生氣。」

  「大概我三歲時,姚氏從國外回來,很快和父親重修舊好。起初還能瞞住,後來被小報記者偷拍下來,引起軒然大波——其實和大哥上次有點像,對吧?」

  「外祖父自然很生氣。據說他給了父親一耳光,就在例行覲見的時候。」沈斯曄淡淡道,「作為首相自然不行,但作為岳父,連祖母都說不出什麼,所以也沒人追究他。」

  「後來有了嘉嘉。其實那時他們的關係已經很差,所以才有人說再要一個孩子是為了彌補裂痕。不過媽媽懷孕那一段,他們的關係的確緩和了很多。我記得父親偶爾會來陪我們吃一頓飯,也肯陪著媽媽聊一會天。」

  「但到媽媽懷孕七個月時,姚夫人忽然抱著孩子去求她。她和父親有了一個私生女,求她放她們母女一條生路。媽媽受到了精神刺激,早產了。當時我就陪在媽媽身邊,親眼看著她被送進急救室。」

  錦書低低的驚呼一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那個眉目冷凝的男人。

  「姚夫人說謝家威脅了她的人身安全,說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只想守著女兒過日子,如果媽媽放過她,她立刻帶著孩子離開。」說到這裡,他終於低低的冷笑一聲。但迅即便收起了陰鬱的神情,恢復平淡口吻。

  「媽媽早產之後,父親和謝家狠狠掐了一架,鬧得滿城風雨,直到媽媽主動提出離婚。因為皇室從未有過離婚的先例,祖母不肯同意。媽媽從此搬到了京外的霖泉宮。我從此就開始兩頭跑,直到被送進了寄宿學校。」

  錦書終於忍不住問:「你那時多大?」

  「十歲。開始很孤單,怕媽媽擔心也不敢告訴她。後來姨母聽說了,把蘇慕容也送了進來,這才算好了一點。」他補充道,「姨母一直很照顧我和嘉嘉。」

  「在學校那些年,我過的不算太壞。」沈斯曄仰面看著屋頂,語氣裡有些追憶流年似水的淡淡感慨。他掩了掩大衣的衣襟,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眼裡含著一絲笑意。「十二歲生日那天,我被關了禁閉。」

  看見錦書不可置信的眼光,他笑起來,輕快地說:「因為我參與了打群架。」

  回憶起滄海桑田的童年舊事,沈斯曄的心情似乎也明朗了許多。「因為那天心情不好,好像是哪門課沒拿到優,再加上看到幾個高年級學生欺負學弟,所以就想打人出氣了。我學過格鬥,知道那些人不是我的對手,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

  錦書由衷的驚嘆道:「沒想到你還這麼暴力過……」

  沈斯曄拊案大笑:「以一敵三,其實也夠無謀了,但誰讓我當時心情不好?這件事性質實在太惡劣,連校長都不能公開袒護我,所以人生頭一回,我的生日夜是在禁閉室裡度過的,你不知道我當時都委屈死了。」

  錦書滿懷同情的嘆了口氣。「真可憐。」

  「其實打完架我就冷靜下來了。」他拿起一個琺瑯掐絲手爐遞給錦書,揚眉道。「其實我應該做的是立刻去報告舍監,所以被關進去時,就想好了第二天怎麼做檢討。」

  他感慨的笑笑。「那天半夜,慕容偷偷翻窗子進來,給我送來一塊蛋糕。連刀叉都沒有,我們就用手抓著吃的一乾二淨。那是我過的最特別的一個生日。第二天恰好蘇元帥來學校視察,我那時是班長,去參加了學生代表座談,才算是逃過一劫。」

  錦書啞然失笑,沒發覺自己已經深深沉浸在了他的故事裡。

  「十三歲,我轉學到了燕京一中。祖母覺得我該接受一點普通教育。慕容也一起過去。」

  錦書睜大眼睛似是想說什麼,又忍住了,靜靜地聽著他繼續講:「燕京一中算是國內最好的公立中學之一,同學裡臥虎藏龍。我發現自己成績只能排在中等,拚命學了半個學期才追上他們。」

  「……沒發現你好勝心這麼強啊?」

  沈斯曄撫額一笑:「因為慕容成績比我好。我憋著口氣一定要追上他,等終於比他考得好,才發現他已經把精力轉到了校樂團,作為指揮帶隊去國外學校交流了。你要知道,小孩子的好勝心一旦起來就不得了。」

  錦書嘆了口氣,腦海裡浮現起那雙桃花眼,沒想到他們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在那裡上了一學期,嘉嘉也插班進了初中部。她之前一直接受家庭教育。我高中畢業後沒有參加大學聯考,又被扔進了陸軍。」

  錦書條件反射的問:「還跟蘇慕容一起?」

  沈斯曄含笑搖頭:「他去讀醫學院了。我在陸軍服役一年半後去了英國。然後就一直到了現在,遇到了你。」

  他長長舒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擦,感慨道:「很長的故事,對吧?」

  錦書誠實的點頭:「就像一個少年熱血勵志故事。」

  沈斯曄大笑。

  「現在是提問時間。」他笑完了才拿起一個蜜醃金桔丟進嘴裡,眼裡閃著戲謔的光華。「何同學,你有什麼問題沒有?」

  錦書偏著頭思索了一會。「你讀高中是哪一年?」

  「比你高一級。沒記錯的話,你那時也該在國內。」

  錦書也依樣吃了個金桔,酸的皺起眉頭:「我是在國內……可我怎麼對你沒印象?」

  「你一看就是那種除了學習,什麼都不關心的女生。」沈斯曄大感興趣,托著下頜饒有興致的問:「不過你在那半年裡幹過什麼著名的事沒有?或許我能記起你啊。」

  錦書於是努力地思索,不確定的說:「我似乎在學校門口摔過仰天一跤。」

  沈斯曄險些把水噴了。

  「還有,我那時連漢字都寫不好。」錦書無奈道,「數理成績還好,國語課簡直慘不忍睹,作文課就是一個悲劇——你笑什麼?!」

  「……沒什麼。」沈斯曄憋著笑道,「術業有專攻,真沒什麼。」

  「我記得有一次語文考試,要求對對聯,上聯是『國富強家富強國家富強』,」錦書抬頭看著屋頂,一臉的往事不堪回首。「我在那之前都不知道什麼是對聯!只好按規律寫了個『豬不如狗不如豬狗不如』,然後被老師在課上不點名的批評了……」

  沈斯曄一怔,正要端杯飲茶的手硬生生落下:「這對子是你寫的?」

  錦書點頭:「是我……不至於吧,連你都聽說了?」

  那人開始很沒良心的拍桌狂笑,樂不可支到連眼鏡都滑了下去:「這個對子在整個高中部都傳開了,我們還好奇過是作者是何方神人;」他看見女孩子惱羞成怒的表情,好不容易憋住了笑意,沒誠意的安慰她:「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

  錦書面紅耳赤,氣急敗壞的扔過來一個橘子。沈斯曄好整以暇的隨手接住丟進嘴裡。

  「我把過去都告訴你了,作為對等交換,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的經歷?」

  他含著溫煦笑意,深深地凝視著她。錦書怔了怔:「……好吧。可我的經歷沒你那麼複雜。我在倫敦長到八歲,十三歲時從維也納回國讀了半年書,之後來了這裡,。」

  沈斯曄啞然。

  「我一直在上學,除了上課就是考試,到現在都沒結束。」錦書也有點無奈,「沒殿下你那麼波瀾壯闊的過去。」

  沈斯曄輕輕點頭,目光有些若有所思:「小錦,你會不會因為搬家轉學很多次,所以會害怕與人分別?」

  錦書臉上的笑容褪去了,片刻方低聲說:「……我其實不想承認的。」

  沈斯曄難得的在她面前露出一點咄咄逼人。「所以你才不願意正視未來?」

  錦書移開眼神,低低苦笑:「只是……無法想像。」

  「我們認識也有一年了。」沈斯曄眉頭皺起來,不悅之色溢於言表。「你也見過大哥、見過我姑母,皇室成員又不是什麼怪物!我們現在好好的,你杞人憂天干什麼?」

  錦書欲言又止,微微別過頭避開他的灼灼目光,茫然難言。

  一個多月以來,她一直告訴自己,愛情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與他的身份、他那一大家人無關。之前這個問題還能被刻意的忽視,但在接到謝皇后的電話後,她意識到自己已無法迴避現實。如果順其自然發展下去,總有一天她得做出選擇。可是,愛情是否足以讓她選擇一種與理想完全不同的人生?

  事業在她心裡無疑是最重要的,她一直這樣堅信。可沒有了未來的愛情呢?再走下去會如何?

  她不知道。



56.雪落無聲

  「——那麼,我們就順其自然吧。」

  沈斯曄緊緊抿著嘴,似乎有些生氣了,也不知是不悅於她的態度,還是不悅於她那句話。他從沒對她如此不和顏悅色過,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見底,全無昔日舊溫柔。

  「你不肯正視現實,隨便忽視我的心情,反正我總會在原地等你回來。」他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說,「對我就像施捨一樣,也隨便你,什麼時候願意對我好都隨便。是我到現在還不能讓你相信,還是你對什麼沒有信心?也好,我在這裡等著你,看你什麼時候才能看清自己!」

  他咳嗽了兩聲,皺起眉,臉上一瞬間閃過痛楚的神色,不得不扶了扶牆。錦書顧不得計較他之前的話,剛要伸手扶住他,卻被那人冷冷的舉臂擋開了:

  「你看……只有你願意才來關心我,不願意的時候根本就對我的心意視而不見。」

  他全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雖然近在咫尺,那種疏離淡漠卻似乎隔了萬水千山。錦書怔了怔,咬了咬嘴唇,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慢慢收回來。

  連一句挽留都沒有,沈斯曄無動於衷的倚牆站著,看著她默不作聲的穿外套。女孩子低著頭穿上大衣拎起手袋,在門口回望他一眼,默默地走出門去。花園裡隨即響起汽車發動機的轟鳴。

  「三哥你……」

  嘉音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幾乎說不出話。她上樓前他們就有點不對,她中間溜下來找零食,還看見他們在露台上氣氛和諧的聊天,怎麼一會兒就吵翻了?嘉音咬咬牙,抓起外套就要追出門外,卻被她哥哥阻止了:

  「別去。」

  「何姐姐那麼難過,你怎麼不去安慰她一句……」

  沈斯曄淡淡說:「她那麼逃避現實,不用點猛藥怎麼行。」

  他沒說出來的是,看到錦書那一回眸,他幾乎就要追上去抱住她軟語道歉。回望的那一眼與此前夢境奇異的重合,讓他的心驟然一震,幾乎再次為那種悲涼攫取心神。

  絕不會讓悲劇重演了。他默默的想著,帶著一種淡漠的表情緩步回到樓上。

  目送她的車遠去。

  錦書幾乎是混混沌沌的開車回了公寓。路邊的樹木為雪所覆蓋,若下一場冬雨,第二天樹枝上一定會結滿了冰。感恩節的傍晚屬於溫暖的客廳,街道上空無一人。若是往日,她必定能滿懷愉悅地穿行於冰雪之中,但此刻胸中的壓抑卻幾乎把她逼迫到窒息。情之一事,能把最安靜從容的人也變得失去所有淡定。

  「勞拉?我還以為你今天會住在那裡!」

  瑪麗正在客廳看電視,很是意外。她說了幾句打趣的話,看見錦書懨懨的沒精打采,便住了嘴,若有所思的沉吟道:「——跟你的小王子男友吵架了?」

  錦書默然。瑪麗老氣橫秋的一嘆,過來輕柔的攬住她的肩膀:「男人都不是什麼東西,別傷心了。反正世上帥哥千千萬,又不少他那一個。」

  「……瑪麗,你的安慰真是一點都不能讓人高興。」

  瑪麗聳聳肩。「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有男友麼?」

  錦書睜大眼睛看向她。瑪麗苦笑一聲,抓起一塊曲奇放進嘴裡:「我有過一個男朋友,那時我一直覺得我們會結婚,在一起整整七年……」

  她抱住膝蓋,語氣平淡,「他是那種又高大又帥氣,又會哄女生開心的傢伙,一直都很受女生歡迎。我為了拿到這裡的錄取,有幾個月都忙著實驗沒去見他,等我拿到了入學通知書,歡天喜地的跑到他的公寓,才發現他跟另一個女人一起……在床上。」

  「找他之前甚至還想過,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就放棄留學……」瑪麗冷笑,「我把他送我的所有東西從宿舍窗子裡扔下去,帶著兩百美元就上了飛機。然後,就一直到了現在。」

  錦書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反握住了她的手。

  「這些年,我每次被學業逼的要崩潰時都會在心裡想,等我拿到了諾貝爾獎,一定要在獲獎感言裡這樣說『感謝我的前男友,是你這混蛋卑鄙無恥的背叛才使我全身心投入科學研究,以致得到今天的成就』。然後就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所以你也可以這樣想啊,到你拿到生理與醫學獎,你就可以在全世界的精英面前把他罵一頓了。」瑪麗安慰的抱了抱錦書,「讓我想想……『感謝我的前男友,你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是自高自大臭屁不如』怎樣?」

  「……很好。」錦書想笑又笑不出來。「瑪麗,你真是來安慰我的麼……」

  「Come On,We Are Scientists!」瑪麗抬高了語調,「雖然有光年與納米的不同,但不管怎樣,男人這種生物都不在我們的視野中,帥哥看看就夠了,對不對?」

  「假如我可以,我一定接受你的觀點。」錦書輕輕嘆了口氣,「……可還是謝謝你。」

  之後的幾天,沈斯曄真的沒理她。既無短信也無電話,甚至她在MSN上明明看到他在線,可就是一句話都沒有。

  也許真的是順其自然比較好。

  錦書在實驗間隙不無心酸的這樣想著。

  她並不擅長隱瞞自己的負面情緒,很快消息就傳了開來,從比較靠譜的「何跟男友大吵一場」傳到「何跟她的新男友分手」,連艾倫都聽說了,在病榻上還關心她。錦書知道之後,只能苦笑。

  她甚至連葦園都不再去。橫豎那人有的是保健醫生,也用不上她。

  十二月是考試周。她和瑪麗都修滿了學分,不必再參加考試,傑瑞仍然被折磨的死氣沉沉卻又喋喋不休,嘉音卻沒像去年一樣溜過來看書。一切似乎都還是原貌,卻又似乎都不一樣了。

  ——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到考試周過去、寒假正式開始,錦書便開始上網搜打折機票,準備回歐洲和家人一起過新年。足足有半年沒見到父母兄嫂了,想到馬上就能回家,她被論文摧殘到奄奄一息的心情也隨著自欺欺人的好起來。

  這種好心情,在她無意間看到「俞家擬與皇室結親」的國內新聞時,在泥地裡跌的粉碎。

  曾在領事館慶典上見過的那位俞小姐,在照片上笑靨如花嬌美不可方物,一雙眼睛即使是在靜態的照片上也盈盈欲語,滿含對未來的憧憬。錦書怔怔的看了一會新聞,不由自主的看向手邊的鏡子。鏡中自己頂著兩個黑眼圈,面無血色形容憔悴——是在實驗室熬的,跟失戀毫無關係。

  她怔怔的與鏡中自己對視。迅即又是一怔:怎麼會有這種深宮怨婦似的心境?

  何錦書,你怎麼可以這麼墮落?

  晚上瑪麗從實驗室回家,訝然看見錦書正在牆上打釘子,咬牙切齒殺氣騰騰。她丟下錘子,把白板掛上去,拿了粗號油筆奮筆疾書:

  距離答辯還有四個月

  瑪麗啪啪鼓掌,大讚道:「終於想通了?既然如此,我也把我的板子拿出來。」她回到自己臥室一陣折騰,拎出一塊白板:

  AIM NOBLE PRIZE(粗體)

  她順手在錦書肩上一拍:「等到你拿了獎,記得在感言裡感謝我挽救你於情感泥潭之中!拿獎金請我吃飯!」

  錦書笑著擁抱她:「我會的。」雖然仍有一絲隱隱的酸澀,但心情忽然莫名的輕鬆了。

  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去細想沈斯曄的話。

  大概是時來運轉,錦書順利定到了聖誕節前直飛阿姆斯特丹的特價機票。實驗室的同學們已經先後回家的回家、鬼混的鬼混,恰好在華爾街工作的堂姐何凌波召喚她過去玩,錦書也就小小的放縱了一把,打好包奔赴紐約去了。

  何凌波至今單身,獨居公司提供的三十四樓豪華公寓。錦書對那個家庭影院垂涎三尺,而且酒櫃裡有好酒、冰箱裡有美食,叫外賣能在十五分鐘之內送到,錦書迅速陷入了沙發土豆的狀態。

  何凌波夜裡下班回家,甩了高跟鞋擠到錦書身邊坐下,懶洋洋道:「哪天回去?」

  錦書早就乖乖巧巧的給女王陛下讓出位置:「二十三號,姐姐放假麼?」

  「做夢呢?」何凌波沒好氣的說,「我要不是今天抓到了替死鬼,再過三小時都回不來,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天天放假?」

  錦書嘀咕道:「我哪有……」

  「別整天窩在這裡,知道不?」何凌波把錦書踹開,自己在沙發上躺下,伸了個懶腰。「去百老匯玩玩吧,最近有活動……王家沙的小吃也……」

  她已經睡著了。

  錦書拿了條毯子給她蓋上,又輕手輕腳的把她的發髻拆開。何凌波的眉頭在夢裡都沒舒開,精心描畫的眼角眉梢裡都是疲倦,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

  居長安尚且大不易,何況是在世界金融中心的商場浴血拚殺?錦書為堂姐蓋好毯子,看著她韶華尚存的臉,輕輕嘆了口氣。

  誰的人生都不容易。

  第二天錦書睡了個大懶覺。醒來時門上貼著條子:「自己吃別等我。」沙發上凌亂的丟著幾件衣服。錦書烤了兩片面包,發現冰箱裡有黑魚子醬,於是毫不客氣的抹了厚厚一層。她在百老匯和中央公園混了一天,直到日暮才精疲力竭的回家,泡了個玫瑰芳香浴;外賣還沒送到,何凌波倒先回來了。

  「晚上我們公司有年終酒會。我可能回來得晚一點,你關好門休息就行。」何凌波開始梳頭化妝換衣服,對鏡顧盼後徵詢她的意見。「看我這件裙子怎麼樣?不算太傻帽吧?」

  錦書使勁搖頭。換下了死板的套裝,玫紅的小禮服襯出她肌膚如玉、身姿窈窕,頭髮巧妙地盤起來,有一縷垂在頰邊,既神秘又俏皮。一瞬間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愛笑愛美、偷偷給她涂指甲油的堂姐,而不是如今走路都能睡著的投行高管。

  何凌波莞爾一笑,摸摸她的頭:「自己在家要乖啊。」言畢一陣風似的刮走了。

  錦書只好自己一個人啃披薩。閒著無聊,她看了半部電影就回了房間。暖黃燈下,孤單之情潮水似的蔓延,她幾乎是下意識的翻出手機,一條短信剛寫了一個字便反應過來。默然關機,錦書縮進柔軟的鵝絨被,睡意慢慢蓋住了心底的酸澀。

  披薩太鹹,錦書在半夜被渴醒,只好起身出來找水。

  她剛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廳,忽然聽到何凌波的臥室裡有窸窣聲音。房門緊閉,裡面卻一定有人。錦書覺得自己脖子後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

  她僵在原地,正要摸索著去打911,臥室裡卻有人滿足的嘆息一聲,低低的說了幾句話;有一個男子的聲音似乎在柔聲安慰,間雜著細碎的喘息和衣料摩擦。

  錦書怔了怔,躡手躡腳的溜了回去。大概是心情複雜,她足有半夜輾轉難以成眠。

  第二天醒來時窗外已經漫天陽光,她側耳聽了聽,穿好衣服輕輕的開門。何凌波和一個男人正衣冠楚楚的吃早飯,她氣色頗好,看見錦書便微笑起來:「醒了?」

  錦書一瞬間反倒感到一點尷尬,不過立刻就坦然了,笑眯眯用口型說:「姐夫?」

  「別瞎說。」何凌波瞪了她一眼,落落大方的對詫異的男子一笑,用英語說,「阿爾瓦,這是我的堂妹。」

  阿爾瓦連忙起身,很禮貌的與她握手:「幸會,我是你姐姐的同事。我叫阿爾瓦弗洛辛格。」

  錦書挑挑眉,露出無暇可擊的微笑:「幸會,我叫勞拉。」

  阿爾瓦有一頭濃密的褐色頭髮,高大俊朗,居然還曾是錦書的校友,當然他是商科。他態度頗為親切,倒是沒有錦書想像中銀行家那種高高在上的冷酷精明。他自我介紹說是業餘棒球手,又熱心的問她們想不想去打球;何凌波嗔道:「不去,你回去好好準備年終總結吧。」逐客之意盡顯,阿爾瓦只好告辭,很自然的與何凌波一吻才走了。

  門一關上,錦書鬆了口氣。何凌波揉了揉後腰,抱怨道:「腰酸死了,小錦去給我倒杯熱水。」

  錦書竊笑著乖乖從命,端來熱水就順勢坐到堂姐身邊,天真無邪的仰頭問:「凌凌姐姐,那個大哥哥是誰呀?為什麼一晚上沒走呢?」

  「小錦你說什麼?風太大我沒聽清。」何凌波端著杯子淺淺啜飲,眼皮都沒抬一抬。

  錦書立刻噤聲,只用眼神控訴她暴力專政。

  「……好啦,他算是我男朋友。」過了半晌,何凌波才嘆了口氣。「不是用來結婚那種。大家在一起覺得還湊合,也就這樣了。我爸媽離婚之後,我就再沒打算過結婚,有個伴偶爾能暖床,不也挺好?」

  她的話裡隱隱有一絲悵然。錦書想起十幾年前伯父伯母鬧婚變那次,也只能暗自嘆息,再說不出一句調笑的話。

  何凌波的父親已經在前些年癌症去世,母親則在新一次婚姻度蜜月時溺水身亡。他們離婚後很快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那時候才七年級的何凌波被送進寄宿學校,大病一場後性情大變,一路發奮考進哥倫比亞大學,到年過而立的今天也沒有結婚的意思。

  童年陰影真能影響人的一生吧……

  那麼,那個人呢?

  錦書一時茫然,沒看見堂姐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目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11 11:01 PM

57.冰河世紀

  因為要給懷孕的嫂子唐嫣買禮物,休假的何凌波開車載著錦書去了曼哈頓。正是聖誕促銷季,姐妹倆在第五大道上橫掃一遍,錦書把信用卡險些刷爆。購完物兩人都是筋疲力盡,不得不去做了個SPA才緩過神來。

  「也就這時候,我才覺得玩命賺錢值得……」何凌波癱在椅子裡,懶懶的哼哼,「真是老了,想我當年也能徒步爬泰山,現在走兩步路就不行了……」

  錦書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我記得你在我家時,懶到連兩層樓梯都不想爬。」

  何凌波鄙夷地說:「小錦你沒有立場說這話。」

  錦書沉默了。

  然後兩個煥然一新的女人帶著大包小包的殺到王家沙。何凌波一坐下就念菜單:「蟹粉湯糰、蝦仁兩面黃、鮮肉月餅、老虎腳爪、青團、梅花糕……」等點心上來,錦書迫不及待的舀了個湯糰咬了一口,燙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還是中餐好啊,這才叫飯。」何凌波捏了個蟹粉小籠吞掉,心滿意足的嘆息:「可惜這裡的螃蟹都沒味道。我記得小時候在奶奶身邊,一到中秋就有大閘蟹吃。月圓風清螃蟹肥,那是怎樣的神仙日子啊」

  錦書放下筷子,眼波幽幽:「看我嫉妒的眼神。」

  何凌波大笑:「奶奶怕我扎到手,總是幫我剝好蟹粉,她走了之後,我來美國就再沒吃過了……」她的聲音低下去,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店裡熱騰騰的,玻璃窗浮起一層白霧。錦書在湯糰的裊裊水霧裡,有些怔怔出神。

  沒心沒肺的玩了這麼多天,她忽然被堂姐不經意的一句話戳中了。睹物思人,大約如是。那個眼睛純淨的人,流著血倒在她懷裡時還在微笑的人,氣急敗壞飛到忻都去找她的人,衝她發脾氣,對她吼「我總會在原地等你」,這麼多天互不說話,到底是誰比較任性?

  在曼哈頓熙熙攘攘的商場步行街邊,思念與茫然同時湧上她的心頭。

  「姐姐,我要回去了。」

  在回程的汽車裡,錦書提出告別。何凌波瞭然的點點頭:「能看出來你有心事。訂好機票就回去罷。」她並沒有追問。窗外的車水馬龍、霓虹幻影投影在車廂裡,這一方天地安靜的不似在世界之都。何凌波把車開的飛快,不一時就到了公寓。

  一樓大廳已經點起了聖誕樹,柔和輕緩的聖歌猶如天籟,甚至連門衛都戴上了毛茸茸的聖誕帽。錦書和堂姐一人提著一堆袋子,剛要手忙腳亂的去按按鈕,已經有人伸手過來,幫她按下了電梯。

  錦書忙笑著道謝,一句話還沒說完已驚詫的睜大了眼睛。

  「好久不見。」辛格輕描淡寫的點頭打了個招呼。「我幫你提吧。」言畢已經接過了錦書手裡的紙袋。何凌波聽他們用漢語交談,不由詫異道:「你們認識?」

  「……這是我在忻都實習時的同事辛格。」錦書知道辛格的臭脾氣,怕他當場給堂姐臉色看,連忙補充道:「這是我堂姐。你們是校友哦。」

  何凌波笑道:「哦?那可真巧。電梯來了,小錦你上不上去?」

  錦書看了一眼辛格。辛格表情沒什麼變化,疏離而禮貌:「我幫你拎上去。」

  到了何凌波公寓門前,錦書忙著跟辛格道謝,何凌波拋下袋子們,笑道:「真是麻煩你了,要不要進來坐坐?」

  「承蒙盛意,但不打擾了,假如你同意,我能否邀請令妹去樓下喝杯咖啡?」

  他忽然文縐縐的咬文嚼字起來,錦書在一邊真是聽得瞠目結舌。何凌波不動聲色地含笑道:「當然可以,我又不是她的監護人。小錦記得帶鑰匙,別回來太晚。玩得開心點。」言畢把錦書往門外一推,笑眯眯把大門哐鏘關上了。

  難得有人——而且是女人把他擠兌得啞口無言。辛格看了眼一樣無言的錦書,謹慎的選擇措辭:「令姐真是……」

  錦書扶著額頭替他說出下一句:「女王?」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辛格的眉峰輕微的一跳,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他鄉遇故知總會令人愉快,正是節日前夕,又是在「大蘋果」這樣的地方,辛格也沒再擺出他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招牌冷臉。兩人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裡,面面相覷了片刻,最後還是錦書先開口:「……最近怎樣?」

  「還好。」辛格道,「你呢?開始找工作了沒有?」

  「我投了幾分簡歷,可暫時都還沒有回覆。」提到這個,錦書無奈道,「我導師說我如果簽不出去可以繼續在這裡幹活,可我還是想回國去,至少飯比較好吃呀。」

  辛格揉揉眉心,揶揄道:「就為了吃選擇回去,真有你的。」他難得沒有對此加以攻擊。

  錦書聳聳肩。看著辛格流水一樣喝黑咖啡,不由問道:「你不用加糖?黑咖啡對胃不好。」至少沈斯曄絕不會喝這種東西,會污衊它是「女巫的毒藥」也不一定。

  辛格眼裡有微光閃動,淡淡一笑道:「總要熬夜,習慣了。」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聊到別後經歷,又聊到學習生活,多半時間倒是錦書在說話。問到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辛格才說他在這裡買了一套公寓,但並不常來住。錦書聽得駭笑:「有錢人啊,我跟人合租的公寓還是七十年代的樓,你太浪費了吧——」

  辛格難得的有點尷尬,訥訥解釋說:「我家有時會有人來談點生意……」

  「知道啦,不用解釋的。」錦書莞爾,「我有個在這唸書的小朋友,家裡為了方便還給她買了棟房子,你這個一比不算大手筆了。」

  他們一直很默契的不問對方的家庭,錦書猜測這是辛格把她當朋友的主要原因。雖說上次面對特工不得不回答某些問題,然而這並不會讓她對被牽連的人心生反感。咖啡廳的溫度很高,錦書不得不把絲巾也摘下。辛格忽然說:「很漂亮。」

  錦書露出一點驚訝而困惑的笑容。辛格指指錦書脖子裡的項鏈,「沒說你,說它。」

  「……謝謝。」果然本性難移,錦書又想咬牙又想笑,「我男友送的萬聖節禮物。」

  辛格端著杯子的左手忽然輕微地一抖。幾滴咖啡灑了出來。他儘量維持著平靜,然聲音裡還是染上了幾分暗啞:「我不記得你說過你有男朋友。」

  錦書握著杯子低頭一笑。「暑假那時他還不是我男朋友,你當然不知道了。」

  辛格垂下眼簾,淡淡說:「那,恭喜你們。」

  桌子對面的姑娘婉然一笑,雙頰飛紅。辛格深深吸了口氣,幾乎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問出口:「他……對你怎樣?」

  錦書失神了一瞬,終究抿起嘴角輕輕點頭:「嗯,很好。」說出這句話,心情似乎倏然輕快,她含著一絲笑意,禮尚往來地反問:「你呢?有女朋友了沒有?」

  「女朋友沒有。」辛格微微苦笑起來,壓抑住自己心裡的悸動和不甘。「但我家裡給我訂了親,對方我甚至都沒見過,不說也罷。」

  原來連萬年冰山似的人,也會有這種身不由己的煩惱。錦書默然。辛格端起杯子,把最後一口咖啡嚥下,推桌起身:「你會不會滑冰?」

  錦書被他跳躍性的思維搞得一怔。她剛點點頭,辛格就拉起她的手,眼裡閃著幾乎是灼熱的明光:「我們去滑冰吧!我開車帶你去!」

  「現在麼?可是很晚了……」

  辛格懇切的看著她。「那裡通宵開放。」

  錦書微微皺起眉頭,終於拗不過他,兼之心情的確不怎麼好,覺得或可藉此稍稍紓解。辛格在車上打了幾個電話,一時便驅車到了一處體育館門前。

  在夜幕裡只能看見龐大的外牆,停車場上連一輛車都沒有,窗戶縫隙裡也是暗沉沉的不見燈光。辛格帶著她繞過上上下下的樓梯,面對一片未知的黑暗。他聽見身邊女孩子稍顯急促的細微呼吸,輕輕吩咐一聲:「開燈吧。」

  燈光在一秒之內霍然明亮,他們眼前竟是一座空無一人的大型滑冰館!

  錦書張了張嘴,驚訝的一時失語。潔白的冰面遼闊平整,燈光從十幾米高的天篷上打下來,亮如白晝。假如坐席都坐滿,估計與冬奧會的規模都所差無多。此時這座巨大的冰場裡卻只有他們兩個。還在她瞠目結舌的時候,辛格已拿來一雙冰鞋,淡淡道:「試試合不合適。」

  錦書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連忙道了謝坐下換鞋。鞋號剛剛好,腳踝處有點松,不過把牛仔褲塞進去就解決了。她站起來試著走了幾步,那種熟悉的飛翔似的輕盈又回到了身上。微微屈膝,錦書滑開幾步又滑回來,眼裡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奇:「這簡直太酷了!你是怎麼做到的?」

  辛格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他換好冰鞋,錦書只覺得眼前一閃,辛格已經滑到了她前方十幾米遠,穩穩站住。

  他回頭看著她。女孩子臉兒通紅,眼睛比鑽石都要明亮。她做了個原地下蹲旋轉,馬尾辮飛了起來,只輕輕一蹬就滑了開去,比冰上精靈還要輕盈。她全然沉浸在巨大的快樂裡,壓根沒有感覺到他的目光。

  這是人生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後一次的青春疏狂。辛格想到這裡,淡淡一挑唇角。

  淵冰三尺,素霜千里,惟願我故鄉得以自由,今夜之後,別無所求。

  他滑過去,不容分說牽起錦書的手,足下一蹬便飛了出去。耳畔是颯颯風聲,女孩子溫涼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速度越來越快,週遭的一切似乎都模糊成了白雪清冰。眼前彷彿是生生死死,是戰火紛飛,是故鄉河邊的芒果樹,是寺廟裡的暮鼓晨鐘,二十八年的每一瞬間飛快的流逝,最後定格在這比風還要快的一刻。

  這一刻,將永遠銘記在他的心裡,無關風月,直至永恆。

  低血壓起床惡魔何凌波一向有嚴重的起床氣。這種起床氣在她沒睡醒就聽到敲門,開了門卻發現錦書被昨天那男人攙著時,瞬間爆發了。

  她把錦書接過來就開始訓:「又扭到腳踝了是不是?明明骨折過怎麼還不小心?!」然後冷冷掃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辛格:「這位校友先生,我不知道你把我妹妹帶去幹了什麼,但我是把她完好無缺交給你的,現在這是怎麼回事?」雖然比男人矮兩個頭,她的氣勢居然像是居高臨下。何凌波身上的睡衣有如戰袍一般,可惜手裡沒有一把劍。

  「凌姐,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凌波一揮手斷然喝道:「小錦住嘴。」

  錦書乖乖的住了嘴,在何凌波背後以目光示意辛格趕緊道歉。何凌波冷哼一聲,逼視著陷入內疚的年輕男子,連珠似的說道:「我妹妹本來準備今天回波士頓,現在你讓她怎麼辦登機那些手續?她定了明天回家的機票,難道就因為這種愚蠢的原因耽誤她回去和父母團聚麼?你知不知道我伯父心臟不好?」

  「這件事都怪我。」辛格終於等到說話機會,微微苦笑道,「如果因此讓她不能及時回家,我會想辦法把她送回去。現在我想送她回波士頓,不知您意下怎樣?」

  何凌波微眯起眼睛,審視了他半晌才一哂:「不必,她的腳我會想辦法治。難道還讓我妹妹半點反抗能力沒有的跟你走不成?」她把聽得陷入沉默的錦書往胳膊裡一夾,不容分說拖進門去:「就這麼不小心還想追她?先把這份毛毛躁躁磨沒了再說罷!」

  何凌波在商海中摸爬滾打多年,早就練就目光如炬,一語便戳破了窗戶紙。錦書聽得啞然,她從未覺得辛格對她有什麼意思,尖酸刻薄倒是一樣不少。她尷尬地望向門外的辛格,以目光請求不要介意;辛格卻轉過了臉。

  自出生到現在,辛格從未如今日這般狼狽。所幸錦書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大腦回路幾乎與愛情的洞察力完全絕緣。一邊暗罵著自己的懦弱,辛格面上無波地在玄關茶几上放下一個信封:「這是她的病歷卡。」

  何凌波見他這時候還是一臉死硬,不由怒從膽邊生。錦書是他們一輩最小的孩子,她一直將自己視為堂妹的保護人,錦書讀小學時有調皮男生欺負她,硬是被何凌波恐嚇到哭著去找錦書道歉。這時見肇事者還是面無表情,真真是惱了,一句廢話都不說地摔上了門。

  大門在辛格鼻尖前鏘然關閉。直到這時,他才疲倦地閉了下眼睛。

  命運注定只能是一次次的擦肩而過,不知道下一次會在哪裡。

  後世的歷史學家這樣評論道:在何皇后和忻都自治領第四任總督之間,似乎終他們一生都能互相信任,並保持了良好的——可以說是超出了普通友誼的友誼。我們已經無法知道他們是否有什麼約定,但這種友誼毫無疑問在忻都重獲獨立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與此同時,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則指出,世宗與何皇后唯一一次的婚姻危機,起源也是這位總督。我們已經不能猜測內幕到底何在,然而世宗陛下很在意自己妻子則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為了妻子的健康,他甚至考慮過不要直系繼承人。

  無論如何,一位身居高位的女性往往能使局勢變得溫和下來,另外一個有名的例子是奧匈帝國伊麗莎白皇后與匈牙利首任首相之間的友情……(下文略)這位棄醫從政的傳奇總督只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臨終前將所有遺產捐贈給了何皇后生前牽頭建立的孤兒院。他在任上猝然故去後,人們在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沒有落款時間的捲軸:

  我本將心向明月,未曾相守已白頭。



58.報復

  有飛天面條大神庇佑,錦書的腳倒是好的很快,機票也順利的改簽到第二天。她下了飛機轉巴士,回到學校裡自己的公寓時已經是夜裡七點。

  瑪麗不在。她那塊白板上塗著不知所云的符號和公式,最下方畫著一個面目猙獰吊死在Π符號上的小人。顯然主人是推算到忍無可忍,終於不能再忍出門放縱去了。

  錦書無可奈何的搖頭笑笑,動手清理茶几。收拾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開始打包回家的行裝。因為之前買的禮品太多,她只好把多餘的包裝撕去以節省空間,一邊嘀咕著「浪費啊罪惡」一邊出門去扔垃圾。

  丟完垃圾,錦書懶洋洋的回到十四樓,伸手掏鑰匙,瞬間僵在門口。

  她慌忙把所有口袋翻了一遍,簡直不敢相信——沒有鑰匙,忘了帶手機,連錢包也丟在了家裡——她一向縝密,從沒在實驗室出過紕漏,現在這是怎麼了?或者還真是說戀愛會讓人智商降低?

  錦書呆滯了幾分鐘,只好直面自己被鎖在了外面的現實。瑪麗顯然沒有立刻回來的可能,她哀怨的望了一眼自家緊閉的大門,無奈的去敲對面鄰居的門,想去借電話打給房東。

  門開了。沈斯曄的臉露出來。

  錦書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她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沈斯曄皺著眉道:「怎麼?幾天就不認識我了,意外成這樣?」

  錦書又退了一步,點點頭又連忙搖頭:「……」

  沈斯曄面無表情的從門口出來,上下打量一眼錦書:「那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他向她逼近過來,清冷的眸子裡彷彿染著淡淡秋霜:「呵,你以為一直躲著就不用看到我了?」

  錦書想再退一步,脊背卻已經貼到了自家門口。沈斯曄嘲諷一笑,胳膊撐在她身體兩側,把她緊緊箍在狹小空間裡,抬手去碰觸她的臉。錦書下意識的偏開頭,沈斯曄冷哼道:「臉上有灰,我又不是要非禮你,別亂動。」

  他的語氣十分惡劣,動作卻意外的輕柔。擦去她臉上一道灰痕,沈斯曄順手挑起她的下頜,輕佻的湊近過來:「不邀請我去你家看看?」

  錦書謹慎的說:「……我鑰匙忘帶了。」

  她訝然看見沈斯曄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清淡的笑。錦書不知為何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真不巧。」他一推眼鏡,聲線清晰好聽,「貴房東去加勒比海度假了,十天之內都不會回來。」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沈斯曄眉頭一揚,「你們對門的人搬走了,我就租下了這套房子。一切程序合法有效,用我的學生證還能享受折扣——怎麼你不知道?」

  錦書抿了抿嘴:「……阿曄,我想我們也許需要談談。」

  「談什麼?」他反問她,語氣裡有點譏諷:「你要向我解釋這些天的不告而別?」

  錦書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攔腰橫抱了起來。沈斯曄冷著臉大步進門一個迴旋踢,她的驚呼還沒出口,已經一陣天旋地轉,臉朝下被扔到了柔軟的沙發上。

  錦書被這一下摔得差點背過氣去。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又被他抓著腰提起來放好。那人氣呼呼瞪著她,終於丟掉了在門外的冷靜自制,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何錦書,你氣死我了!」

  他還以為她能想清楚,結果她居然一躲就是一個月,知道她迷糊,卻沒想到能迷糊到這個程度。一腔心意得不到回應,沈斯曄越想越氣,素日的冷靜自持不由全都拋到了腦後。眼看著錦書還是懵懂不明所以,心頭小火苗噌的又竄了起來。

  「這一個月!半句話都沒有!我忍不住了來看看你,你室友居然說你去紐約玩了!紐約好玩到把我都忘到腦後了是吧!」他緊扣著錦書的肩膀。「何錦書你到底想去幹什麼?!」

  錦書被摔得頭暈目眩,迷迷糊糊的認錯:「我就是去了次迪斯尼……」

  「——還敢去迪斯尼!」沈斯曄氣的一陣無力,把她狠狠按進柔軟的沙發靠背,咬牙切齒。「嫌你的頸椎腳脖子不夠結實還是怎的?再扭到腳誰照顧你?你說你躲著我幹什麼?!」

  錦書抬頭看著他氣到發紅的臉,心裡的不安忽然如冰消雪融,僅餘寧靜安然。

  「阿曄。」她輕輕的說,「我愛你。」

  原來說出這句話,並不如她想的那般困難。

  彷彿在荒涼的黑夜、從一片孤云背後,明月射出光芒,清輝洋溢宇宙。按住她的手勁慢慢收回。黑曜石般的眼睛逐漸明亮,終至耀眼如璀璨太陽。

  似乎一切都不必再多言,他俯身擁住錦書的肩膀。

  「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這句話。」

  沒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傾身吻了下去。

  窗外已經開始紛紛揚揚的飄起薄雪,風光共流轉,惟願歲歲長相見。

  溫存過後,是一室的靜謐。錦書安靜的倚在他懷裡,耳畔是尚未全然平穩的心跳。他輕柔地一下下撫著她凌亂的長發,輕聲問:「小錦,你在想什麼?」

  「在想去年的這時候。」錦書老實的回答,「那時我可想不到會有今天。」

  沈斯曄微微一笑,目光遙遙望向窗外。

  去年此時,他還陷在皇儲廢立之爭裡,孤獨的面對懷疑、質詢和不信任。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面如桃花,正要再傾身去攫取柔軟雙唇,忽然聽到一聲不合時宜的咕咕低響。沈斯曄微愕之後反倒樂了:「你餓了是吧?」

  本來她是打算一回家就做飯,結果被抓了來,好像一眨眼就是半個小時。錦書嗔了他一眼,想支起身子卻被沈斯曄按住了。溫潤眼底一片柔和清光,他低頭親親她的額頭:「我去做飯。」

  錦書咳嗽一聲,「你的傷還沒好……」

  「差不多了。」沈斯曄危險地捏她一把,語帶威脅。「你敢不經我同意動一下試試。」

  爭不過他,錦書只好抱著膝蓋窩在沙發上,看他在廚房裡左右逢源。沈斯曄的大衣隨意的丟在沙發扶手上,錦書剛想給疊好免得壓出褶皺,一個錢包卻滑了出來。是最普通的樣式,拿到手裡就會知道做工精良,倒是物如其主。錦書一時忍不住好奇,翻開看了看。護照、駕駛證、信用卡,大概不到一百刀的零錢,以及……她的一張照片。

  那是她上次寄給他的那張,想不到他還真給放進了錢包裡。錦書又甜蜜又好笑,抽出那張照片,卻意外的發現背後寫著一行字:

  我的太陽。

  熱流像是從指尖一路全湧到了臉上,錦書的臉直燒起來,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把照片塞回原處。沈斯曄險險在這時出來招呼她來吃飯。蝦仁粉紅、西蘭花碧綠,是中式的做法,他解釋說是用意面煮的,湯裡放了蒜蓉香辣醬和蠔油。

  「神說,凡吃麵條者,及膜拜我的,俱是有福的。」他把筷子擺到桌上。動作嫻熟,一望便是個做飯好手。「沒辦法給你過生日,就當是提前吃長壽麵罷。你嘗嘗味道如何。」

  味道意外的很不錯,鮮香兼而有之,面條也很筋道。沈斯曄也拿起筷子,莞爾一笑:「我剛出去時每天只有土豆泥,這才慢慢會做飯的。你要是不反對,以後一樣樣把我的絕活們做給你吃。」

  「以後?」錦書咬著面條含糊問道。

  沈斯曄從容地挑起一筷面條:「小錦,你是否願意嫁我為妻?」

  錦書嗆到了。

  她僵硬地扭頭看著笑的一朵花似的沈斯曄:「……你在開玩笑麼?」

  「你認為我在開玩笑,我就是開玩笑;你覺得我是認真的,我就是認真的。」

  錦書張口結舌地瞪了他半晌,終於理解了嘉音所說「我哥臉皮最厚」是作何解。沈斯曄彷彿並不在意她的答案,含蓄的笑著為她加了一勺湯:「趕緊吃,否則要涼了。」

  飯後他們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錦書懶懶的靠在他懷裡,仰起臉柔聲問:「你哪天回國?」

  「聖誕之後。」沈斯曄好像很喜歡摸她的頭髮,他似乎熱衷於肢體接觸。「我這次在家時間不會很長,不過一些禮儀性的場合躲不過去,要回來大概得一月中旬。因為申請了延期答辯,所以可以在這裡做我的論文。等我回來。」

  錦書點點頭:「記得注意休息,你的傷還沒完全痊癒之前,別沾到水。」

  「我知道。」沈斯曄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親愛的你呢?哪天回去?」

  錦書無言地拿了粒大杏仁塞進他嘴裡。「後天的飛機。」

  沈斯曄若有所思的咬著杏仁,沉吟道:「那就是二十三號?可惜,我都定了一棵雪松樹,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聖誕節……」他的語氣裡滿是遺憾,讓錦書反倒內疚起來:「要不我去改簽?可現在很難——」

  「沒關係,交給我好了!」沈斯曄不容分說立刻接話,信誓旦旦的保證:「保證有票,一定不會耽誤你和父母團聚。實在不行我去幫你借私人飛機!」錦書自然沒有異議,注意力很快被電視節目吸引去了。

  她沒注意到她親愛的男友鏡片下雙眸裡的光芒一閃。

  他們一直聊到夜裡十一點,涉及各種詭異又扭曲的話題——例如如何以常規武器對抗外星人入侵地球,居然還能聊的不亦樂乎。直到錦書打了個呵欠起身告辭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鑰匙。她焦慮到甚至試圖去爬窗子,最終因為恐高而作罷。

  沈斯曄噙著一絲笑意,不動聲色的旁觀到最後才悠然開口:「要是你的室友一直沒回來,可以考慮住在這裡。」

  錦書嘆氣:「……只能這樣了。」

  這間公寓只有一間臥室,沈斯曄把床讓給她,自己十分君子的抱著枕頭去睡沙發。他等錦書換好睡衣躺下才推門進來,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還舒服吧?」

  錦書蓋著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臉,點頭道:「嗯。」

  畢竟是睡在他的房間,她有一絲羞窘,只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熟睡。就在這時,沈斯曄俯身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他的動作淺嚐輒止,全沒了此前的熱烈纏綿。錦書反倒意外起來,悄悄把一隻眼睜開條縫看他,卻剛好與他含笑的目光對個正著。

  裝睡不成,她向被子裡縮了縮,悶聲說:「別留在這裡,我想睡了。」

  沈斯曄輕輕嘆了口氣,幫她掖了掖被角:「我也不敢多做停留。」他托著下頜一笑,語帶戲謔:「否則我怕自己忍不住啊……好了,晚安,明早我叫你。」

  直到他關上門出去,錦書才反應過來他那句話的意思。她閉上眼,強迫自己甩掉某些念頭,把滾燙的臉貼在冰涼的絲綢枕頭上,心裡亂紛紛的,終於慢慢睡著。

  第二天她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她揉揉眼,發現床頭放著一枝半開的長莖玫瑰。

  難怪夢裡有淡淡的香氣,她還以為是夢到了玫瑰園的原因。錦書把花枝拿在手裡,忍不住把臉湊上去蹭蹭,心裡的柔軟也像這朵玫瑰一般幾欲盛開。沈斯曄在這時推門進來,俯身自然地親了親她的額角:「喜歡麼?」

  錦書點點頭。沈斯曄給她端了早餐過來。他惡劣的時候夠惡劣,溫柔起來也真溫柔。和好如初後的第一個清晨,甜蜜到好像能掐出水來。錦書微微低下頭,抿嘴笑了。

  咬著紅豆吐司,錦書偷眼瞥那個坐在窗下沙發上看報紙的人。從這個角度看去,朝陽似乎把玫瑰色的光華灑到了臉上,他挺秀的眉頭微微蹙著,神色專注而安靜。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沈斯曄把報紙放低一點,露出半張臉和戲謔的眼:

  「別光顧著看我,雖然某種意義上我願意成為你的佳餚,但目前還是先吃飯的好。」

  用認真的語氣說出惡劣的話,也算他本事。錦書無奈地想。「……你吃過了?」

  沈斯曄把報紙摺疊起來,輕笑著看她:「如此秀色可餐,我不用吃也能飽了啊。」

  油嘴滑舌。不過真好。好像在家裡一樣,她在他身邊全然不覺得拘束,似乎已經這樣自然地過了很久,跟她爸爸媽媽相處模式差不多,老夫老妻……在瞎想什麼啊?

  錦書被這莫名的念頭嚇到,紅著臉埋頭喝牛奶,幾乎確信自己一定是得了臆想症了。

  直到瑪麗在二十四號那天回來,錦書都住在沈斯曄這邊。他訂的雪松樹在聖誕前送過來,錦書足足用了一天才把它裝飾好。沈斯曄雖然號稱對藝術毫無興趣,卻一直頤指氣使地指揮她幹這幹那,自己則端著杯茶悠然坐在一邊,偶爾把她拖過來親一親。

  當樹梢的星星點亮起來,錦書已累得癱在了樹下。沈斯曄這時拿著一排襪子掛到牆上,小小的公寓裡頓時有了過節的氣氛。他滿意地撣撣灰塵,回頭問她:「你想要什麼禮物?」

  錦書懶懶的搖頭:「二十塊錢以內隨便你好了。」

  沈斯曄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走過來和她並肩坐下,攬住她的腰。錦書便倚到他肩上。「你呢?」避開脖頸裡的溫熱鼻息,她覺得有點癢。「別鬧……你想要什麼?」

  沈斯曄百忙之中咕噥一聲:「把你自己扎個蝴蝶結就行……」

  不提這之後又是如何旖旎風情,總之,當聖誕夜的時鐘走到夜裡九點,閒雜人等已經紛紛累得像條死狗。嘉音自發自覺的早早離開,把這邊留給那一對,臨出門前還竊竊壞笑,被她哥哥賞了一個大爆栗。

  喧嘩過後是無邊的靜謐。錦書又喝了不少葡萄酒,這時歪在沙發裡,連指頭都不想動一動。沈斯曄走過來時,她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抬眼看了看他。

  「就累成這樣?」沈斯曄大概是唯一一個仍然好整以暇的人,他在沙發邊半跪下來,順手抹去錦書臉頰上一點奶油:「喂,先別睡,還有一個禮物沒拆。」

  錦書只好勉強撐起黏澀的眼皮,接過他手裡的賀卡。

  賀卡里夾著兩張機票。二十六號,波士頓飛燕京;二十九號,燕京飛阿姆斯特丹。

  她迷迷糊糊的想,為什麼要中轉?沒有直飛機票了麼?……為什麼有三天空隙?!

  沈斯曄慢吞吞的站起身,負手而立。他俯視著茫然驚怔的錦書,把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裡,臉上神色平靜的讓她絕望。

  「小錦,我要你送我的禮物是,跟我回燕京。」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6-11 11:36 PM

59.燕京,燕京

  夢醒了,錦書睜開眼睛,一時茫然。

  眼前不再是家裡的起居室,身邊窗外是一片云海,穿著漂亮制服的空姐推著小車走來走去,柔美的聲音不斷廣播現在的高度。

  怎麼會在飛機上?!

  她的頭是宿醉後的混沌,一時間混亂不已,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夢。就在這時,身邊人放下報紙,目光溫潤的看過來:「不再睡一會了?到燕京還早。」

  像是一道閃電豁然照亮了腦海,錦書慢慢回想起昨夜,霎時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臉頰隨時準備自燃。要不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昨夜大概真會發生什麼。話說回來,她是怎麼到這裡的?錦書恍惚想起今早耳邊的輕輕呼喚,她睏倦的睜不開眼,似乎是被裹上大衣抱下樓去——那麼,別人大概,都看到了?

  錦書當機立斷的決定裝睡。才閉上眼,睡意就假戲真做地湧了上來。

  再醒來時已經是徹底的清醒。她訝異的看見窗外機場裡的椰樹和穿著短袖的工作人員,那裡一片陽光燦爛,很明顯是夏天。像是看穿了她的混亂,沈斯曄在這時清清淡淡的開口:「飛機現在在檀香山加油。」

  被戳穿了。錦書索性不再裝死,咳嗽一聲:「那個……關於昨天的事情……」

  沈斯曄從座位上轉過臉來,烏黑的瞳仁靜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錦書在他洞明通達的目光下有點心虛,紅著臉解釋了幾句之後終於惱羞成怒,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尖的貓,氣呼呼的像是打算在哪抓出個五子棋盤。

  不再試圖踩她的尾巴,沈斯曄不動聲色地翻看起報紙,嘴角卻不由微微一翹。

  衣袖上還有一點昨天染上的酒痕,紫羅蘭香氣絲絲入懷。那雙閃著鑽石火彩般的眸子裡,雖然氣惱,卻是不設防的全然信任。即使已經因為酒精作用而朦朧、扶著桌子才能勉強站穩,昨夜錦書仍試圖憑僅存的理智清醒和邏輯思維表達她的不滿。本著不與暫時沒有民事能力的人辯論的原則,沈斯曄噙著一絲笑意等待她論證完畢,便無視她的掙扎,把醉意朦朧的女孩子抱進了臥房。當然,什麼都沒有發生。

  沈斯曄折起無聊的娛樂報紙,餘光瞥了一眼錦書,無聲地嘆了口氣。

  飛機抵達燕京國際機場時,這座古都已經華燈初上。從空中俯瞰,入夜的燕京燈光星星點點,匯聚成無數條川流不息的河流,璀璨的金色珠網一直蔓延到天際。錦書探身看向窗下,一時竟為這座千年古都的嫵媚與壯麗吸引住。沈斯曄傾身過來,握住她的手,溫暖氣息在她耳邊拂過。錦書沒有回頭,輕聲說:「這是你的國家……」

  他把下頜擱在她肩上,微微一笑:「是我們的。」

  燕京才下過一場雪,空氣清冷乾燥。沈斯曄囑咐了羅傑幾句,一回頭才發現錦書居然已經開始撥手機叫出租。即使裹著厚厚的玫瑰色羊毛大衣,女孩子的背影消瘦依舊,在雪地映襯下,宛如一枝利落乾淨的寒梅。

  他固然很欣賞錦書獨立認真的氣質,可這算是什麼?

  沈斯曄皺著眉頭,一臉忍耐地等她打完電話,不由分說便拎起大衣風帽扣上錦書腦袋。只猶豫了一瞬,又摘下自己的墨鏡架到她臉上。做完這一切,他不容反抗地拖起錦書的手,大步走向停車場的方向。

  左手被牢牢攥住,錦書不得不加快腳步並試圖反抗:「我還要去辦入境!——」

  「你現在身份是我的助理。」沈斯曄目不斜視地快步前行,聞言只是扯了扯嘴角,「所以你可以省去這一系列麻煩,想想該去哪裡亂逛比較好。」他為這預謀已久的一行早就做好了詳細策劃,連捏造一個皇室助理官頭銜給她以免去入境麻煩都加以了事先安排。想與他斗腹黑玩心計,錦書未免要差很多。

  念及此,沈斯曄的唇角微微一勾,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看上去錦書有些沮喪和訝異,更多的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認命,濃密睫毛微微垂著,總算有了一點自覺乖巧的覺悟。

  沈斯曄滿意了。他的好心情持續到把錦書送到預定好的賓館都沒有結束,以至於當晚又吃了兩份紅豆燒當夜宵。

  晚上他與錦書在上遇見,錦書淡定表示正在查電子地圖以便次日出門亂走,或許是自知昨天酒後吵鬧的理虧,她心虛的沒有多說什麼。你儂我儂膩歪了一會,互道了晚安,沈斯曄心滿意足地去睡了。

  夢中,他與錦書一起去了他很愛的一條美食街。女孩子柔順地倚在他臂彎裡,對他言聽計從,墨玉般的眼眸閃著依賴、信任與全心愛慕的輝光。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上,沈斯曄在東宮自己臥室裡早早醒來。

  他隔著窗子,遙遙看向宮前廣場上的鐘樓,新年倒計時鐘已經架起來,以秒為單位飛速的跳動,指向最後一刻的焰火綻放。天空清藍高遠,鐘樓的尖頂上積著白雪,藍天下有鴿哨輕快地鳴歌。一個乾淨的冬日早晨,正在新年前冉冉升起。

  去年的今日,他被正式冊立為皇儲。這一年,他沒有失去什麼,卻得到了很多。

  上午沈斯曄循例去太極宮謁見皇帝。大概是想到他險些遇刺,皇帝對次子的態度十分溫煦慈和,與一年前的不聞不問真是判若天壤。因下午是接見各國使節、以繁瑣冗長而著名的儀式,還叮囑他若不舒服就不必參加,沈斯曄趕緊辭謝了。「恃寵而驕」之類的評價,還是儘量越少越好。

  皇帝又與他聊了幾句,不經意的問:「你最近和你哥哥聯繫過沒有?」

  沈斯曄於座椅中微微欠身:「大概兩週之前打過電話。」

  皇帝抬頭看了一眼,一秘會意,帶著侍從們退出房間。等沉重的門隔絕了一切窺視的可能,皇帝方慢慢的說:「他們明天回來,準備給佑琨辦命名禮,我和你祖母初步是定在一月三號那天。你記得安排一下。」

  雖然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沈斯曄只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即微笑道:「好。」

  「祁氏也會隨行。」皇帝微微皺起眉,似乎至今仍不能釋懷。「你記得這點,她雖然是佑琨的生母,但畢竟沒有封號,別僭越了尊卑,平白丟了皇室的顏面。」

  沈斯曄欠身答應,又謹慎的問:「大哥一家是否參加新年招待會?」

  「都參加。」皇帝擺擺手,抿了口紅茶。「佑琨畢竟是長孫,不能總是藏著掖著。新年後斯煜也得重新露面參加公務,到時候再議就行。這個度具體你自己斟酌著安排。」

  沈斯曄心裡嘆了口氣:「是。」他已經有預感這個新年絕不會風平浪靜,而計劃也因此全盤打亂了。

  皇帝輕輕頷首,起身趿著柔軟拖鞋走到書房一角。百寶架上放著幾盆蓮瓣蘭,他愛惜的為蘭花鬆了幾下土,沈斯曄覺得好奇,剛想伸手摸一摸玲瓏的花蕾就被警惕地一攔:「別亂動,光這一盆花就值一架直升機。」

  沈斯曄只好摸摸鼻子,乖乖侍立在一邊。皇帝丟下花鏟,拿噴壺細緻地為蘭花濕潤著泥土,邊查看葉片脈絡邊淡淡問道:「祁家已經敗落了,你不會對你大哥心懷怨懟吧?」

  剎那心念百轉千回,沈斯曄斟酌著答道:「祁家與大哥既不等同,我自然不會遷怒。何況大哥大嫂都不知情,他們也是受害者——」

  「可祁岡畢竟是為了把佑琨推上來。」

  皇帝轉過身,注視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清明銳利。「佑琨的繼承順位僅在你和嘉音之後。倘若你這次真有意外,那麼他們的目標已經達到了。——即使是這樣,你也不會介意?」

  一瞬間,沈斯曄已不打算再把彎子繞下去,稍顯無禮的抬起頭:

  「恕兒臣無狀,但您是否曾因姑姑拒絕結婚而不悅?」

  此話一出,除卻琺瑯座鐘細碎的滴答聲,偌大的房間裡頓時一片令人窒息的靜謐。

  「朕果然沒看錯你。」皇帝沉默了幾分鐘,終於拍拍他的肩膀。「你們兩個向來關係不錯,不要因這件事生了嫌隙。」

  沈斯曄欠身稱是。皇帝深深看他一眼,返身回到沙發邊坐下,微眯起眼打量著端秀挺拔的兒子,良久方緩緩道:「朕準備在兩年內退位。」

  沈斯曄愕然抬頭,卻只看見皇帝不動如山的淡然。大概是第一次,他忘記了在皇帝面前斂起自己的真實表情。皇帝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只淡淡道:「你是個好孩子,而且朕也實在是累了。」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半跪下去。「兒臣不敢忤逆,但您治國經驗更為豐富,我只擔任了一年的皇儲,於公於私都不是合適的時機……」語出是為試探,卻也有一分真心。但他的話被皇帝不以為然的擺手打斷:

  「朕繼位時,只有十二歲。母后那時也不過而立之年罷了。」

  一時間,滿室寂靜,只有茶香。

  「條件是,朕希望你將來的妻子不要出身世家。」皇帝沉聲道,「為了穩定,朕退位前你必須已經結婚,或者至少已締結婚約。」

  沈斯曄垂下目光,斂去眼裡的波動:「……是。」

  「今天的談話內容,暫時只有你知道。」皇帝若有所思的看向壁上先帝手書的「天下為公」,假如談話的對方此時抬頭,就能看見他意味深長的目光。

  「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從今天起,你就不再僅僅只是皇儲。」皇帝於座椅中低頭注視著跪在身前的青年,以清淡的言辭授予最沉重的責任:「新年時,作為過渡,朕會授予你攝政的稱號。」

  看出次子眼底的不可置信,皇帝輕輕哼笑一聲:「我一意孤行了一輩子,不缺這一件。」他放下杯子,已不欲再言。「你退下吧。」

  等在太極宮一樓,羅傑正百無聊賴的看著精緻的插花,耳畔已經聽到腳步聲。抬頭卻看見皇儲正臉色蒼白的走下來,他嚇一跳,忙迎上去:「……您沒事吧?」心裡忖度難道是皇帝又發難了?可自從欖城事變至今他們的父子關係已經修復不少,何至於此?

  廣場的鐘樓敲響十二下,驚得一群棲息在樓頂的鴿子呼啦啦飛起來,掠過雪後的藍天。站在太極宮的大樓梯上,透過鑲嵌水晶玻璃的鏤空牆壁,遊人如織的寬闊廣場一覽無餘。長安宮前的大廣場,恰如皇室一直對外營造的形象:寬廣、開明、通透。

  白雪和榮耀都能掩蓋污穢,區別只是融化的時間長短罷了。這一局博弈,他彷彿贏了一步。然而明暗之間步步為營,沒有摸清底線前,倘若他就此鬆懈,都對不起這十幾年的韜光養晦。

  沈斯曄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迎著羅傑的目光走下樓梯。

  「我們去含光殿。」

  下午四點鐘,皇帝將在含光殿宴會廳接見各國使節,嗣後舉行盛大的招待晚宴。他確信一切已經安頓好的時候,已然是下午兩點半。重傷方愈勞心勞力之下難免精力不支,沈斯曄只得坐到一邊稍作歇息。翻出手機才看見有兩條短信,是錦書發來的:

  「我去滑冰了」以及「豆汁真難喝……」

  心情彷彿倏然愉悅,沈斯曄幸災樂禍地笑了。

  「去仿膳了?連藍紋乳酪都吃不了還敢試豆汁,考慮要不要給你頒發一枚勇者勛章啊。」

  片刻間她的短信回來:「我太好奇了……現在我在茶社喝茶吃豌豆黃,你呢?」

  「準備招待會。你記得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她很快回覆:「嗯,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儘量別喝酒。」

  錦書闔上手機,服務生慇勤的過來問她要不要添水。她獨佔走廊下的一張桌子,廊外就是玉樹瓊枝的庭院。事實上,為雪絨花所覆蓋的園林裡並不需要點綴,高潔的銀白色足以昭顯這裡的舊日輝煌:這處位於湖畔的小小樓閣,曾是皇室五百年間的別苑。

  ——十九世紀末葉,皇室將包括紫禁城在內的數處園林捐贈給了政府。這些風景如畫的亭園如今已是觀光勝地,允許如她一樣的民眾隨意遊覽。大手筆的捐贈僅僅是立憲制政體改革的一個小片段,而前後綿延十年的變革,為後世稱為「正興革新」。

  坐在昔日宮苑裡,身臨其境的回想起那段風雲際會的過去,讓錦書頗為感慨。雖然她對樹石花草的裝飾藝術茫然無知,但端著小巧玲瓏的瓷杯吟幾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也足以讓她自覺十分風雅。果然詩情畫意這種東西,在國外是不容易找到的。

  吃完飯,她很不能免俗的也去長安宮前廣場上晃了一圈。大概是快要到新年了的緣故,巡視的警官們都穿著十分華麗正式的制服,遠處甚至還有皇家騎警,讓錦書看的瞠目結舌。

  縱使圍巾裹得嚴嚴實實,錦書仍然被燕京的冬風吹得兩頰冰涼。她咬著酸甜的山楂坐在水池邊上,面前就是長安宮的正門。正門非極其重大的儀式不會開啟,隔著柵欄鐵門,看得見主樓前青翠的灌木,她辨認出其中一種是香忍冬。雖然氣溫早就低於零度,樓前噴泉依舊隨著韻律灑出晶瑩珠玉。

  這裡就是他生長的地方。遵行嚴格禮儀、作為帝國的象徵、每個月三次對公眾開放……

  錦書也不清楚自己在這地方是什麼心情,但毋庸置疑是個悠閒觀光客。有人向她兜售成套的明信片,她本來不欲買,一眼瞄見沈斯曄的照片在上面,瞬間改變了主意。

  嫻熟地討價還價之後,錦書以七折價格成功買下。穿著軍裝的少年一臉嚴肅,比此時稚嫩些許的面容向著朝陽揚起,眉宇間洗練從容尚未成熟,耀眼程度卻不相上下,甚至更為顯著。那時候的少年,因為無人注意,並不需要謹慎而刻意的掩蓋自己的光芒。

  單看這閃閃發光的照片,大概不會有人意識到他那時其實總是倒霉。

  全家福也顯然不是最近拍攝的,因為沈斯煜也在照片上,而嘉音看上去才不到十歲,還留著乖巧的童花頭,一雙烏眸比月亮還清圓。那位容貌甜美端莊的藍衣少女,想必就是他的姐姐永安公主。最高家庭果真是個個好相貌,連年事已高的皇太后也是位氣質高雅的慈祥老夫人。

  「好神奇。」錦書心想,「這照片上的人我見過一半。」

  她仰起頭,遙遙望向長安宮。

  宗宮主樓穹頂上的國旗迎風傲然飄搖,據旅遊手冊說這代表著皇帝御駕在宮內。如果他離開,那這面旗幟也會降下來。甚至在四零年燕京遭遇大轟炸時,即使旗幟被炸得粉碎,皇室仍然堅持著這一傳統。驚心動魄早已成為過去,但錦書不得不承認,她在凝望那面旗幟時,心裡一樣湧起了某種混雜著自豪、神聖與莊嚴的情緒。

  難怪即使戰後有數次對於繼續維持君主制的質疑,這面旗幟還是飄揚到了今天。

  廣場上有一群小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喂鴿子。錦書沉吟一下,從水池邊跳下來,手勢熟練地抓起一隻灰鴿。身邊恰好走過一位巡視警官,錦書攔住他問:「請問這些鴿子打過疫苗了麼?」

  大概沒有觀光者問過這種問題,警官有幾分意外,仍禮貌的回答:「十一月的時候打過。」

  鴿子十分溫順地斂著羽翼,錦書安撫著它,並未放棄追問:「是國產的?」

  警官遲疑一下,開始用對講機聯繫長官,肩章上的鍍錫紐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是國產。」警官掛了電話,友善的回答。「亞型流感疫苗,燕京大學研製。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女孩子微微笑起來,眸中閃爍著明亮光彩。「謝謝您。」

  很好。這支疫苗的研製後期有她一份心血。

  錦書很有成就感的吁了口氣。她揚起胳膊輕輕一拋,灰鴿子振振羽翎,飛向湛藍天際。



60.未果的推倒


  第二天錦書仍在燕京四處遊蕩。湖濱飯店的早餐很不錯,她吃了一份腸粉就奔向故宮,結果險些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被凍死,只好買了杯咖啡權充暖水袋。

  沿著中軸線一路走到御花園,風總算小了一些。她繞到古裝照相館門前,很感興趣地看了半天。店主熱情的招呼:「小姐要不要拍張照片?本店什麼衣服都有,皇后貴妃宮女太監隨便您想打扮成什麼都是塊錢一張,您這麼年輕漂亮來試試怎麼樣?」

  二十塊錢一張的確不算貴,而且這裡還有火爐。錦書覺得有趣,就走進店門。店主拎出一件桃紅色襦裙:「這件怎麼樣?盛唐風韻長安繁華,最襯您的膚色,而且是低胸裝哦」

  錦書黑線的搖搖頭,目光依舊在逡巡。店主於是又拎出一件:「這件呢?這件可是當年正經的女進士袍服!」

  可是怎麼看怎麼像《女駙馬》裡的戲裝。「有沒有考證稍微翔實一點的?」嚴謹的醫學博士問,「嗯……跟過去完全一樣的那種,有麼?」

  店主遲疑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從角落裡拿出一套正紅的襖裙,獻寶似的捧到她面前:「這可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皇后大婚禮服,完全是按照老照片仿製的。」抖開裙子,綢緞上的五綵鳳凰似乎能從布料上飛出來。巧舌如簧的店主滿足的嘆了口氣:「我們還有配套的鳳冠,怎麼樣?您這麼尊貴的氣質也就大禮服才配得上吧?您要不信可以回去查查,當今的皇后當年大婚穿的可就是一模一樣的一套衣服——」

  ……要是給某人看見,誤以為自己有什麼別的意思就不好了。錦書遺憾的搖搖頭,最後還是選了一件普通的鵝黃宮裝。店主有點遺憾,不停地勸她穿大禮服也拍一張,旁邊占卜攤子上的老頭忽然淡淡的插嘴道:「命裡有時終須有,你將來會穿著這身衣服嫁人,今天不試也罷。」

  錦書和店主一同愕然的扭過頭盯著他。老頭穿著藍粗布衣裳、黑口布鞋,看起來真是有些道行。他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眼錦書:「小姑娘,好花不常開,要知道惜福。」

  錦書啞然的指著自己:「……您是在說我?」

  老頭高深的輕輕頷首。「來,我給你看上一卦。」

  錦書樂了,蹲到他攤子前:「那您看,我明年能順利通過答辯麼?」

  「我只看命格,不計微末。」老頭霍然開眼,目中閃過精光。「魁星剎隱,紫微經天!」

  「……什麼?」

  「天機不可洩露。」老頭重新閉上眼,哼哼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錦書只好放棄追問,轉念就把這件事忘了。

  下午她去什剎海轉了一圈,買了些小玩意,又在久負盛名的店裡吃了碗奶酪,結果整個下午都胃酸過多。炒肝太羶,豆汁太苦,豆糕涼吃會胃脹——

  那麼向她大力吹噓燕京小吃的某人,實在其心可誅!

  回到湖濱飯店已是傍晚。錦書泡了個澡,剛打開電視,房間的門忽然被敲響了。她以為是自己叫的晚餐,連忙光著腳跳下去開門。可是進來的卻不是服務生,而是某人。

  「在這住的還舒服吧?」裹著一身寒氣,沈斯曄笑眯眯地硬擠進來,左右顧盼:「這是什麼?」他拿起她今天拍的那張照片,舉到眼前端詳:「喲,這是你?」

  錦書點點頭,坐到他身邊:「我今天在故宮拍的,你覺得像真的麼?」

  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轉過臉,若有所思的盯著錦書:「你好像很喜歡漢裝。」

  算是吧?外祖母給她做過不少衣服,因為平常沒機會,所以能穿出來時她都會穿上。

  沈斯曄托著下頜,滿足的輕輕嘆息一聲。「我記得第二次見你,你就穿了一身青色的深衣,彷彿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迴風之舞雪。」

  錦書的臉有點發熱,微微垂下目光:「你都記得?」

  那人輕笑:「知道我那時對你什麼感覺?是驚豔。」

  他的眸光如陳年醇醴般甘純濃洌,似是帶著溫柔春風,輕輕撫過錦書的臉頰。又像漲水的桃花堤岸,柔波幾乎把她淹沒。即使是遲鈍星人如何錦書之流,也覺得氣氛有些曖昧了。錦書有點莫名的心跳加速,想把話題轉向正常向:「我打包了一盒雙皮奶……你要不要吃?」

  甜潤的奶酪滑過咽喉,某個博學多識的無恥之徒漫不經心的開口:「古人曾以奶酪比喻女子的肌膚。」

  錦書睜大眼睛看著他。沈斯曄悠然一笑:「可是,再珍貴的乳酪也不如你誘人。」

  有點無奈的抿了抿嘴,錦書裝作沒聽出他話裡的調戲,別過臉去。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

  他曼聲吟哦著,清朗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這首詞不吉利。」並不解釋錦書的疑惑,沈斯曄伸出手抱住她的腰。錦書很瘦,腰身幾可一握。隔著一層薄薄的睡衣,足以感到彼此的體溫,他在她耳畔低語,「別再減肥了,這樣抱著剛好舒服……」

  下一秒,錦書被沈斯曄猛地拉到懷裡。眼前一陣旋轉,他的臉已經和天花板平行。錦書被他壓在身下,有些張皇的看向正上方男人的臉:「你——」

  「我什麼?」那人笑的不懷好意,「小錦,穿著睡衣還毫無防備是你的錯。坐懷不亂,我可沒有那麼清心寡慾。」左肘撐在她身側,右手挑逗似的解開她的一顆領扣,修長手指好整以暇拂過如玉肌膚。「被我壓在身下還毫不反抗,難道你已決心把貞操交付給我?」

  錦書沉默了一瞬,安靜的看進他的眼睛:「——阿曄,別騙自己了。」

  撫過她鎖骨的手輕微的一僵。錦書垂下睫毛。「我們都沒有準備好。你如果真的想要,我大概也不會反抗。但是現在,你真的覺得合適麼?」

  他半撐在她身子上方,怔怔的看了她半晌,烏眸裡閃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錦書以為他會幡然悔悟,卻只看見他的唇角一分分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如果真的想要你,你不會反抗?」

  故意斷章取義,他又解開她一粒紐扣,笑的玩味而危險,「真的不會反抗?真不會?」

  握過槍的手指慢慢描畫著她的眉眼,他饒有興致的撥弄她額角碎髮,故意撩撥著她的反應:「還不反抗麼?就這麼相信我?」

  儘管處在不利的境地,隨時有被侵犯的可能,她還是搖搖頭:「——是,我相信。」

  「你太盲目自信了。」手指壓在第三顆紐扣上,只要稍稍用力,就看得到無邊春光。「小錦,不要試圖把我陷進道德邏輯。你在用你自己打賭,一旦賭輸了——」

  錦書輕聲反問:「我會輸麼?」

  良久,他慢慢把她的衣襟掩上,坐起身來,笑容有點淡淡的感慨,「……今天,算你贏了罷。」

  她早就知道。他束縛住她,卻謹慎的沒有多少肢體碰觸,甚至解她衣服時都沒有觸及敏感部位。他惡劣的時候,是她最不需要擔心的時候。反倒是溫柔體貼時多半已經挖好了陷阱。這麼彆扭的性格,到底是從哪來的?錦書無奈地想著。

  沈斯曄鬆開手,放鬆的躺到她身邊,伸手漫不經心的玩著她一縷頭髮。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本來應該在哪裡?」不待她猜測,他已主動回答:「大哥一家回來了,今晚本來是家宴。我裝作不舒服向父親告了假,提前離席了。」

  「你……」

  他懶散的笑著,把她拉到自己懷裡。「不為什麼,你明天就要走了,想來陪陪你。」

  他在隱瞞。

  錦書敏感的體會到他的心情。輕描淡寫的微笑,通常意味著他不願說出遠為黯淡的事實。能從他掩飾很好的眼底看見一絲倦怠,那麼,之前的反常行為也有解釋了。

  「阿曄,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了?」

  「沒什麼。」他沉默良久,挑了挑嘴角。「只是有那麼一點……物是人非。我今天有點累,沒心情去和稀泥。」

  錦書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卻也不好去細問,畢竟每個人都有不願宣之於口的秘密。微微思索了片刻,她支起身子柔聲說:「這裡有個料理台,我去做杯熱飲給你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拿這個來哄我。」沈斯曄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卻也沒有拒絕。

  紅茶泡開,牛奶煮沸,加入適量的咖啡粉、砂糖、可可和煉乳,所有以上原料攪拌均勻成為牛軋糖似的褐色飲料,倒入精美的茶壺,就是她自己改良過配方的鴛鴦奶茶。她端著茶盤走回起居室一側,已經挪到了沙發上的沈斯曄正在若有所思地發呆,倒讓錦書輕微地鬆了口氣。

  「這一杯是你的。」

  將弧度柔和的瓷杯遞給他,香氣瞬間溢滿斗室。錦書把裝著小點心的碟子依次擺開,又調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讓將開未開的一盆水仙對著他。做完這些讓她感到新鮮而溫暖的一切,才從之前半跪在地毯上的姿勢站起來,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端起屬於自己的一杯奶茶,錦書滿足地輕輕逸出一聲嘆息。

  這時候門鈴響了,原來這次才是真正的送餐。鑑於皇儲本尊在此,錦書沒敢讓侍者走進來,頗費了幾分鐘才把煲仔飯端到茶几上。蓋子一揭,燒臘香氣四溢,沈斯曄很有興趣地湊近,而後自然而然拿筷子:「剛好我也餓了。」

  「……你不是才吃過?」

  沈斯曄哼了一聲開始動筷:「那種場合怎麼可能吃得飽。」

  把錦書的晚飯悉數吃光,皇儲殿下決定離開賓館時已經是夜裡八點。

  「你的傷還沒好,記得早點休息。」錦書送他到房間門口,很放心不下地囑咐。「還有,別吃刺激性食物,別喝含酒精的飲料,最好不要熬夜。如果不舒服千萬不要硬撐。」

  「……我知道。」沈斯曄低頭看著錦書的眼睛,有些無奈地笑笑。「明天我可能沒時間來看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他親親錦書的額頭。

  「你本來就不應該到處亂跑,對傷口癒合不利。」不以為然地說著,錦書仰頭為他整理一下衣領,並未意識到這個動作代表了多麼親密的關係。「如果是我受了傷,我才——」

  她的話被一個吻壓住了。彷彿是要在她這裡尋求一點溫暖和慰藉似的,這個吻很輕。靜謐的夜裡,好像只有雪花飄落的聲音。

  「本來我是想能借這個機會,帶你去見見我母親。沒想到會這麼忙,把我的全盤計劃都攪亂了。」並未松開擁抱,沈斯曄用下頜抵著她的額頭,在她耳畔低聲說。「我媽媽連禮物都已經準備好,就等我哪天帶你回去。可惜她這次又得失望一次。」

  錦書在他懷裡沉默著。沈斯曄抱著她的手緊了緊。「我不是沒有能力護住你……小錦,相信我。」

  「我想,不是相信與否的問題吧。」

  靜了靜,錦書終於輕輕開口。她向後仰起頭以便看進他的眼睛。「假如讓你明天就去見我爸爸,你說你會不會緊張?」

  沈斯曄發覺自己竟然無法立即做出否定的回答。

  「這不就是了麼。連你都會緊張,何況是我?」她推開他的擁抱,眼裡帶著一點憂慮和更多的微笑,溫暖篤定的令人安心。「畢竟你家……我想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接受這些,好麼?」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不情不願地點點頭。錦書此時卻笑容一斂,淡淡詰問:「還有,為什麼要私自更改我的行程,你能不能解釋?」

  她靜靜地站著,眸子裡雖然還漾著愛情的光輝,冷靜與理智的力量卻已佔到上風。秋後算賬的時間到了。沈斯曄看得呆了一瞬才苦笑道:「之前是想帶你見見家人,與你商量你又不同意……不過沒機會了,就算了吧。對不起。」

  「殿下,這種事情以後請不要瞞著我。」錦書退開一步,神色認真地微蹙著眉頭。「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沈斯曄直直盯著錦書,驚訝到一時無言以對。似是看出他的大惑不解,錦書微微抿起嘴角。「我最近在背《論語》。剛看到子路第十三,如果理解的不對——」

  「……很正確。很正確。」

  沈斯曄終於笑出聲來,邊笑邊摘下眼鏡擦了擦。「小錦,我忽然覺得不必再擔心你了。」

  柔弱只是表象而已,這樣柔中有剛,才應該是真實的何錦書。身在條件惡劣的殖民地還能用無比認真的語氣與他討論限制生育問題,安然淡泊與認真誠摯的兩種氣質渾然天成,誰說她沒有六宮之主的氣質風度?

  「怎麼辦呢,我實在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不顧錦書些微的反抗,沈斯曄伸手重新把她緊緊抱住,在她耳邊低低地這樣說。「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完全佔有你的思想、你的身體?」

  錦書的臉被迫埋在他胸口,然而低聲但清晰地回答他:「這不可能。」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7-1 10:01 PM

61.姊弟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錦書獨自登上了飛向阿姆斯特丹的航班。

  站在東宮書房窗前遠眺,耳邊隱約能聽見飛機轟鳴。抬起頭卻只見灰白低沉的云層,三萬英呎的高度,足以隔絕任何思念的目光。就在他發呆的當兒,有少女嬌俏的嗓音在身後喚道:「哥哥?」

  伴隨著衣料的簌簌細碎聲音,嘉音已走到他身邊。她身著梅紅色折枝玉蘭偏襟云錦棉衣,小臉被領口一圈白狐狸毛襯得格外討喜。小姑娘笑嘻嘻湊過來:「哥哥,嫂子回家去了?」

  「別瞎說。」回過神,沈斯曄言不由衷地輕斥一句,「你不在家學習,來幹什麼?」

  嘉音悻悻地撇撇嘴:「我不能來麼?真小氣,我嫁出去之前好歹也是第二順位繼承人吧……」

  沈斯曄聞言上下打量她一眼,報以一哂。

  「喲,這是為相思所苦呢?」嘉音笑的更像一朵花了,耳側的珊瑚珠子隨著腦袋滴溜搖晃。「可惜是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啊……好啦,別生氣,我從奶奶那裡來,請你過去。」她刷地搖開泥金摺扇遮住下半張臉,對他魅惑一笑,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有驚喜哦。」

  「——姐姐?」

  站在皇太后長秋樓二樓會客室門口,沈斯曄是真正的驚喜了。「姐姐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他一迭聲地問著,不待回答便快步走近。

  「我們剛剛到,才不去煩你這大忙人。」永安公主沈華音已經二十九歲,是個美麗而豐潤的小婦人了,然而少女時的快言快語並未削減。她笑意盈盈的剛要起身,就被皇太后和她丈夫柳文琦一邊一個按住,太后還細心囑道:「可要小心些。」

  沈斯曄只詫異了一瞬,就欣然地舒了口氣,微笑道:「恭喜姐姐姐夫。」一壁又欠身與起身相見的柳文琦回禮。等見禮完畢,便就勢坐到柳文琦下首。因為並非正式場合,所以座序倒不必講究。

  沈華音的臉頰微微泛紅,輕嗔了幼弟一眼,難得地有一絲靦腆。皇太后慈愛地拍拍她的手,呵呵笑道:「都是孩子娘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到時候只管跟阿曄敲一筆厚禮,才不枉了孩子叫他一聲舅舅不是。」

  滿堂哄然大笑,沈斯曄亦笑道:「這是自然。怎麼沒看見小遠?」

  言及剛剛四歲的兒子柳澤遠,沈華音頭疼地嘆了口氣:「跑出去了。這孩子就沒一會能安生,也不知道是隨誰。我們倆都不是愛折騰的人,倒養出個搗蛋鬼來。」

  「你以為你小時候就乖巧文靜?」皇太后笑了,「文琦倒是個斯文孩子,可不知道你媳婦小時候多能折騰罷。從洛陽移來的姚黃牡丹,才打了苞她就生生摘了來做什麼顏料,還撈了人家當國禮送的錦鯉喂貓。要是小遠不折騰,那才是怪事一樁。」

  柳文琦欠身稱是,莞爾道:「她以為她不折騰,只是她自以為罷了。」氣的華音輕打了他一下。

  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一向是皇室第一模範夫妻。柳文琦雖然是平民出身,從容的詩書氣度卻勝過多少貴族男子,當年他們的結合一時傳為佳話。如此想著,沈斯曄對柳文琦促狹笑道:「真是辛苦姐夫了。姐姐做的菜有沒有把你吃進醫院過?」

  「沒有。」柳文琦淡然地回答。「家裡我做飯,我不想讓孩子冒險。」

  「阿曄六歲時吃他姐姐做的蓮子羹吃出了急性腸炎,大半夜的上吐下瀉,大概是留下了陰影。」難得團圓,皇太后今天心情頗好,在晚輩們面前一直帶著慈和笑容。「後來不管小華怎麼威逼利誘,他都不肯再吃,可把小華氣得不輕,也真是難為你了。」

  坐在一邊吃乾果的嘉音這時笑嘻嘻說:「紫氣東來,禍水西引,姐夫善莫大焉。」

  ……笑鬧了一番,沈華音倒在沙發裡揉著肚子,笑嘆道:「也就是在家才能這麼熱鬧,在那邊開窗子就是森林,有時候一整天都靜悄悄的,要沒有小遠,悶也悶死了。」

  「那以後就多回家。小遠打生下來,到現在才見過兩次。」皇太后憐愛地為懷孕的孫女理了理鬢角。「我老婆子是看不到小遠娶媳婦了,阿曄娶媳婦總能看得見罷。」

  沈斯曄陪坐在側,不意話題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時微愕。

  「去年年底我就對你說過,你該留意下合適的姑娘了。」 推了推老花鏡,皇太后目光灼灼盯住沈斯曄。「過完這個年,你虛歲就二十七。成家的事,最好早點考慮。」

  沈斯曄微微閉了下眼,很想苦笑。「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太后神情淡然地端起茶杯,讓在座的人無法捕捉她眼底的情緒。「還是養姑娘安心。你們一個個的嘴上都說的好聽,最後還不是一個賽一個的折騰。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再鬧騰一次。」

  客廳中已然安靜下來。沈斯曄和姐姐飛快地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裡看到嘆息。

  皇帝只是生氣長子挑戰他的權威,對兒媳本人意見反倒不大;皇太后卻始終對長孫媳保持著沉默。祁令怡的出身看在太后眼裡自然不佳,又擠走了最得太后心意的蘇嫻,再連上沈斯曄遇刺,素來最看重門庭閨訓的皇太后要是能青眼有加才是怪事。華音剛剛回國還不清楚,沈斯曄卻是知道的,昨晚的家宴皇太后稱病壓根就沒有參加。

  沈華音五年前出嫁,之後很快就隨身為外交官的丈夫駐任歐洲,這次回來仍舊是住在未嫁時的住處玉淵閣。從長秋樓告辭出來,沈斯曄便陪著姐姐過去。澤遠淘氣不肯坐車,柳文琦便好脾氣地牽著兒子慢慢在後面步行。好在車開的也不快。

  一路上華音都保持著沉默,望著車窗外的雕欄玉砌若有所思。直到聽到幼弟「姐姐這次在家停留多久?」的詢問時,才倦怠地笑笑:「公共假期結束就回去。」

  四個月的身孕已經頗為顯眼,沈斯曄要小心才能避免踩到姐姐寬鬆的衣角。他回頭看了眼在雪中漫步的姐夫和外甥:「不用叫小遠坐車?這麼冷的天……」

  「他玩雪玩慣了的,不用理他。」沈華音看著窗外緩緩後退的常綠灌木,疲憊地吁了口氣。「阿曄,哥哥他們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大哥暫住在東苑。」頓了頓,沈斯曄善意地建議道:「明天要拍照,姐姐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長途旅行本來就累,她還要照顧四歲的兒子,而且肚子裡還有一個。想到這裡,他對導致自家姐姐受累的姐夫幾乎要怨唸起來,不想想他自己其實也想對錦書做一模一樣的事情,可謂律人則嚴。

  「你小瞧我?」雖知道弟弟是好意,華音還是輕輕一哂,正要發話卻一陣頭暈。不得不倚在寬大的真皮靠背上休息片刻,她無力地恐嚇道:「……將來你媳婦懷孕了可得對她好點,否則我饒不了你這小混蛋。」

  沈斯曄在姐姐面前是習慣性的裝乖,這時只是微笑。

  從長秋樓到華音昔年的住處只有五分鐘車程,即使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鐘。沈斯曄扶著姐姐小心地下了車、走上薄雪未融的漢白玉台階,柳文琦牽著兒子也已到達。

  「小舅舅!」

  剛一轉身,小男孩圓滾滾的身子就撲到了他腿上。

  澤遠睜著一雙烏黑清圓的眼睛仰頭看他,笑著伸出小手:「舅舅抱」一邊開始手腳並用往他身上爬。沈斯曄去年探望姐姐一家,曾經舉著外甥玩過類似飛人遊戲,澤遠牢牢記在了心裡,充滿期待地抱著舅舅的腿不肯撒手。

  沈斯曄被逗笑了,剛要俯身把小外甥撈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左臂如今不但使不上力,連抬起來都有問題。沈華音倚在丈夫肩上,夫妻倆都含笑看著這溫馨一幕。在三雙目光注視下,沈斯曄覺得自己的鼻尖似乎開始沁出了薄汗。低頭看著孩子天真的烏眸,拒絕的話便不那麼容易出口。

  猶豫了一瞬,他苦笑著看向姐姐:「姐,我最近……呃,頸椎不太好……」

  答應了失望的小外甥無數割地賠款的條約,他總算把這件事搪塞了過去。

  關於皇儲受傷一事直到現在還是機密,只要對殖民地政策一日不變,恐怕亦會如此繼續。公佈此事,對執政內閣沒有半點好處。皇室裡除了陪侍在側的承華公主,只有皇帝、皇太后才得以知道其中隱情,並謹慎地按照內閣的要求三緘其口。

  亦無意讓姐姐擔心,沈斯曄輕描淡寫將之解釋為案牘勞形所致。安頓下姐姐姐夫一家,囑咐他們有任何要求只管隨意提出,又鄭重答應了小外甥給他帶輪船模型過來,沈斯曄終於放心地告辭走了。

  沈華音在窗前看著幼弟乘車離去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身後有熟悉的溫暖靠近。不需回頭,她倚到丈夫胸口,由他輕輕護住自己的小腹。

  「三弟真是長大了。」沈華音伸手覆在柳文琦的手上,似悲似喜地輕聲說。「小時候他圓乎乎的又聰明又乖,誰見了他都想捏一把,被我欺壓的可慘。」

  不意世事如煙,當年小尾巴一般粘著她的孩子,如今已是睿智從容的皇位繼承人。

  生母去世時,當時的華音不到三歲。從有記憶開始父親便已續絃,繼母是個出身大家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雅人,待他們算的是極好,而她那時養在祖母宮裡,亦不必擔心會有白雪公主惡毒後母的詛咒降臨。直到三月的一天,祖母叫她和哥哥去宗宮。

  華音記得那時祖母含蓄而微帶擔憂的笑容。她不懂發生了什麼,只模糊覺得侍從們各個喜氣洋洋,偶爾會投來一束異樣目光。哥哥牽著她的手踏進宗宮三樓,禮貌地向皇后問安。繼母穿著柔軟的睡衣倚在枕中,烏髮鬆鬆挽著,臉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蒼白。看見他們,面頰上才泛起一絲淡淡的溫柔笑意。「阿煜,小華,來。」

  繼母挨個親吻了兩個孩子的額頭,她的手毫無血色,讓華音擔心她會不會慢慢冰消雪融。「這是你們的弟弟。」

  一架搖籃被推來床邊,華音努力地踮起腳尖。嬰兒的臉又紅又皺,簡直像上林動物園裡的猴子。雖然她還小,但她認為自己擁有辨別美醜的能力。弟弟怎麼會這麼醜?女孩覺得失望,就在這時,搖籃中的嬰兒睜開了眼睛。華音清晰地看見自己映在小寶寶的清澈瞳仁裡。與姐姐對視幾秒,嬰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對她甜甜笑了。

  好像有一朵茉莉花開在純白的月亮上,春風拂過了花的海洋。一瞬間,華音忽然升起了作為姐姐的驕傲。從那之後,她一直將自己視作幼弟的保護人。

  童年曾那麼無憂無慮。但是一切都在那個淒淒陰雨的暮春下午以殘酷的速度戛然而止。

  謝皇后早產。病弱的幼妹出生。私生女到來。姚氏抱著孩子在長秋樓前苦苦跪求。父親與他的第二任妻子決裂。弟弟被送進寄宿學校,從開朗活潑的孩童變成沉靜少年,幾乎是以拚命的程度奮發努力。以及,自己孤獨而漫長的少女時光。

  及笄後的永安公主以溫雅沉靜得到交口稱讚,別人似乎都忘記了她還有一段調皮搗蛋的過去。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她以無比決絕的態度堅持下嫁平民男友,令很多人大跌眼鏡。此後她消失在公眾視野裡,成為一個愉快的小主婦、一 個孩子——即將是兩個,也許還會更多——的母親。

  「你哭了。」以肯定的語氣敘述事實,柳文琦輕輕擦去妻子眼角的濕潤。他並不是多言之人,有時甚至有些沉悶,卻總是妻子最堅實的依靠。

  華音深深吸了一口燕京的空氣。

  「只是想起了一點過去的事。」她輕輕嘆息,淡淡一笑。「在這裡,回憶實在太多了。」



62.暗流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皇太后抱著曾外孫在膝上,笑眯眯地聽澤遠背古詩,他每背出一首就能得到一粒糖杏仁作為獎勵,是以格外興奮。軟糯的童音迴蕩著,起居室裡其樂融融,長輩們都含笑注視著聰明可愛的小娃娃,可是這樣真的沒問題麼?……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流暢地背誦完畢,澤遠驕傲地啊嗚一口把杏仁吞了。兼具了母親的容貌和父親的才氣,二十年後的柳澤遠小朋友想必也是少女芳心的一大殺手。可是當務之急似乎並非此事。沈斯曄思索了片刻,謹慎地湊近姐姐小聲問:「……小遠會不會牙疼?」

  「杏仁是健齒食品。」太后慈愛的目光仍然注視在澤遠身上,耳聽八方地揚聲道,「我特地讓廚房做了木糖醇杏仁,就是為了怕他蛀牙,毋須擔心。」

  沈斯曄摸摸鼻子坐回去,也抓了把杏仁默默地塞進嘴裡。

  「靖王殿下在宮外請見。」

  隨著侍從的一聲稟報,本來還談笑風生其樂融融的氣氛頓時凝固。

  皇太后輕輕拍著澤遠的手驟然頓住。正在大聲背詩的澤遠嚇了一跳,抿著嘴唇迷惑地看向長輩們。落地座鐘在這時悠悠敲響,已是夜裡七點半了。沈斯曄知道傍晚就開始下雪,燕京的雪夜寒風刺骨非常人所能忍,不由有些不忍。他只沉吟了一瞬,便問道:「只有兄長一人?」

  侍從尷尬地回答:「還有……祁夫人和小公子。」

  他瘋了?!沈斯曄微微變色,無暇他顧,已起身殷切道:「祖母,大哥固然有錯處,可佑琨畢竟才五個月,又從南邊來,只怕當不起這麼冷,請他進來您再責怪他可好?」

  皇太后不語。華音幾乎是哀求的目光落在祖母身上,眼圈已淺淺紅了。室內窒息般的沉默片刻,嘉音忽然輕聲說:「小遠乖,你方才背的是什麼詩?」

  澤遠方才像是被大人們嚇住了,坐在太后膝上一動不敢動,聽到小姨的發問才怯怯回答:「是《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嘉音不去看周圍或驚詫或複雜的各色眼神,柔聲道:「小遠最聰明,再背一遍好不好?」

  皇太后一動未動。華音緊張地咬著下唇。沈斯曄正要邁出去的腳步為之頓住。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澤遠得到小姨以目光傳來的微笑和鼓勵,又見母親沒有反對,便鼓起勇氣朗聲背誦。「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童音利落乾脆地落下,如同一道冰凌劃過初春封凍的河流,冰下暗流洶湧。

  「……罷了。」

  皇太后終於沉沉嘆息一聲,疲倦地鬆手,澤遠趁機跳到地上。「叫他們進來罷。」

  一時間,偌大的會客室竟是陷入了屏息般的安靜。除皇太后仍凝然端坐外,諸人均默然起身肅立。只一刻,便有腳步聲從走廊由遠而近,聽得到衣衫的細碎窸窣。侍從再次進來先行通報,沈斯曄見祖母淡然端杯飲茶,便謹慎地代為答應。

  繪有梅蘭竹菊的隔扇再次推開時,離京一年的皇長子已至門外。

  與一年前相比,沈斯煜並無太大變化,忻都的陽光也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記。他遺傳自生母的容貌本就生得極好,如今風采不減,比起年少輕狂時還多了一份流年延宕的沉鬱。諸人或欠身或屈膝,若不去看他手臂裡抱著的嬰兒以及身後的祁令怡,單這一幕,仍舊是昔年弟妹們起身恭迎身為皇儲的長兄。所謂時過境遷,莫過於此。

  祁令怡還在孝中,衣衫素淨。畢竟生產才不足半年,她眉間有一絲遠行的憔悴,令人望之便能心生憐惜。她至今未有王妃封號,身份比起這會客室裡的所有人都不如,低垂的柔順眉目下,哪裡還有昔年燕京大學辯論社一辯那份卓然風姿?

  看著這一幕,沈斯曄的心忽然莫名一顫,明白了錦書為何再三猶豫。這樣一想,心裡便有些往下沉。

  皇太后不喜歡祁令怡,不過看在長孫的面子上沒有太過冷淡,只淡淡的問候了幾句便推說自己倦了,把小輩們統統趕了出去。澤遠賴在小姨懷裡掙紮著要去拿杏仁,被嘉音一把摀住嘴抱出門外,連哄帶騙地拖走了。

  柳文琦沉吟片刻,善解人意地暫時迴避。於是廊下便只有兄弟姐妹幾個。相對無言了一時,華音終是忍不住紅了眼圈珠淚盈盈,嚇得沈斯曄連忙把姐姐扶穩。

  哥哥在華音心裡,曾經是神祇一般的人物。他是皇室未來的希望之光,是公眾的矚目焦點,走到哪裡都是意氣風發交口稱讚。可自他辭去皇儲一職,處境就尷尬起來。如今落進這等如履薄冰的境地,連她都覺得難堪。華音如此想著,心酸難言,一滴晶淚便滴落在腮上。

  「……怎麼哭了?乖,別哭,對孩子不好。」

  沈斯煜還有心情安慰妹妹;華音咬著下唇瞪他一眼,背過身去拭淚。

  這時一隻纖纖素手握著帕子送了過來,華音只當是妹妹,不客氣地接過散著淡淡柑橘清香的素色絹紗,狠狠地一擼鼻子,哼道:「嘉嘉你算——」

  一抬頭,正對上一雙水波蕩漾的美麗鳳眼。憂慮之下是淺淺微笑,眸波明動,流光微轉,祁令怡自有一種讓首次見面的人心折的氣度,不愧當日燕京大學第一美人的讚譽。捏著已然毀掉的手絹,華音窘到雙頰發紅,倒顧不得哭了。

  她對於哥哥究竟娶誰並不在乎,卻不意他要被逼到如斯境地,是以本是對祁令怡有些怨懟;這下見祁令怡溫柔和順、對哥哥一心一意千里相隨,兼之身世經歷有幾分相似,又念及小侄子未出生便經歷了這番跌宕起伏,心底便漸漸生出一種同為人母的相惜之意來。

  「可惜弄壞了這手絹。」華音慢慢止了淚,含笑微微欠身,「真對不起……嫂嫂。」

  「一塊手絹而已,公主不用在意。」祁令怡仍舊站在華音身側,忙伸手將她一扶,善意地笑笑。「公主如今是雙身子,要放寬心才是。萬事都唸著孩子,再大的難處也就過去了。」

  她說這番話時輕描淡寫,然而在場的人都知道背後的辛苦不易。沈斯煜心疼妻子,忙攔著她不讓她說下去,笑道:「你們兩個倒是好好聊聊育兒經驗,將來三弟娶了媳婦,你們這長姐長嫂不得幫襯著些?」一壁轉頭向沈斯曄一笑:「大家可都在等你的好消息呢。」

  祁令怡心知肚明地抿嘴笑。沈斯曄尷尬地笑了笑,不想多言;華音卻不知道,好奇道:「阿曄?」

  「還早的很,姐姐只要備好禮物就好。」沈斯曄一揚眉,輕巧地轉了話題。「——大哥在家準備待到幾時?」

  沈斯煜安然的眉宇間這才現出一絲倦怠,頓了頓方道:「給佑琨辦完命名禮。」

  廊下剛剛輕鬆起來的氣氛頓時冰封。

  沈斯煜與家裡的關係至今仍處在微妙當中。他固然為人溫和,其實只是將傲氣藏得更好。畢竟在皇儲位置上二十年,等閒都不放在眼裡,自然也不會輕易低頭。沈斯曄徒勞地勸說幾句,眼見無用,只能心底一嘆。

  有些話不便當著姐妹說,他待祁令怡、華音姊妹相攜離去後,才嘆氣道:「……是為了嫂子?」若讓皇帝知道,一頂紅顏禍水的帽子只怕是少不了了。沈斯煜聞言卻搖頭道:「也是為了我自己。」

  他轉過臉,對著怔忡的弟弟淡淡一笑:「你尚為端王時,為何不願回國?」

  「——他還想回去?」

  宗宮三樓書房裡,皇帝聽了次子的回報,當即變色。「我就說娶妻娶賢,他如今倒好!」

  他心頭火起,不顧面前的人不是長子而是沈斯曄,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待到罵得口乾才止了。接過次子奉上的紅茶,皇帝恨然道:「早知道就該送他出國!要不在燕大唸書,哪會有這些狗屁事體!」

  沈斯煜與祁令怡是燕京大學政治系的同學,皇帝一直引以為憾。沈斯曄靜候一側,直到他平靜些許才欠身道:「父親息怒,其實大哥回忻都也未嘗不是好事。」

  皇帝銳利地一瞥他:「唔?」

  「大哥如今是昭陽慈善基金總裁,盡職盡責自不必說了。」沈斯曄並未與皇帝對視,半垂著眸子徐徐而言,「從大局說,如今忻都變亂初定,有一位皇室成員常駐想必對民心安定有益,也有利於提升皇室的形象。如今民調總在六成之下,我們不得不警醒。」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哼。

  「倘若大哥留京,外界看到祁夫人,未必不會把她當作發洩不滿的靶子。祁夫人固然本性良善,畢竟是出身殖民地,家世亦有不妥之處。將來若再有變故,只怕容留他們的皇室亦難擇干係。」

  沈斯曄的語氣是陳述事實的淡然,冷靜到沒有一絲波瀾。「其中利害,尚請父親三思。」

  「你倒是能沉住氣。」皇帝的話聽不出喜怒。「就為了忻都,要讓他賠上一輩子的前程?」

  並沒有回應皇帝的話,沈斯曄淡淡道:「兒臣之傷亦是為忻都事態所致。」

  皇帝的眉頭一皺。

  眼前這孩子,是越來越有不動聲色的沉穩。看似散漫,卻是心志堅如金石。水晶剔透心腸、八面玲瓏手腕,與他母親大不相同。

  皇帝待人冷熱一向有些依自己喜好而定,愛憎之間天差地別。與謝皇后的婚姻完全是出自母親命令,次子的成長,他卻都看在眼裡。當年將他們母子棄置在一側之時,他斷想不到,這孩子才是真正能挑起重擔的那一個。

  目視著沈斯曄遠去,皇帝方無聲地嘆息一聲,一時竟有些失神。

  「尚源。」輕盈腳步自身後而來,身畔有人柔聲道,「該吃藥了。」

  皇帝接過姚夫人手裡的溫水杯子,抬頭看了她一眼:「蓮玉啊。寶寶呢?」蓮玉是他為姚氏取的字。畢竟「鳳凰」這個名字在皇室有些敏感。姚夫人為他揉著肩膀,輕聲說道:「在後頭練琴。」

  因為是新年,她穿的也喜慶了不少。一頭烏云上斜斜挽著枝嵌寶孔雀釵,孔雀口中銜著枚翠色慾流的翡翠珠子,彎彎的黛眉間含著柔順體貼,望之竟如四十歲不到一般。皇帝舒服地享受著妻子的服侍,隨口道:「大過年的還不讓她歇著,何必那麼辛苦。」

  「寶如這孩子一向是要強,是想著勝過小公主罷。」姚夫人溫溫柔柔地笑道,「孩子們之間的事,我們就不必管了。倒是你,下午還有家宴,可要記得少喝些酒。」

  她句句均是為丈夫著想,皇帝聽得很是受用,笑著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不必說了。姚夫人蹲□為他整理衣角,皇帝瞥見她頭上的雀釵,讚許地頷首道:「好珠子,可惜這孔雀有些襯不起。」

  「蓮玉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侍妾罷了,哪敢用鳳釵呢。」

  姚夫人微笑著輕輕一嘆,向有些歉意的丈夫投去深情一瞥。「能在你身邊這些年,還有了寶如,我已不敢奢望別的了。這麼多年聚少離多的,將來寶如嫁了人,我們再好好的過幾年日子,那時你別嫌棄我老才是。」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握住她的手。

  閉上眼,他似乎仍能看到三十年前桃樹下,那個穿著粉紅襖兒的小姑娘。

  那時候姚氏才十九歲,是他幼年時保姆姚黃氏的女兒。楊皇后彼時剛生下長女華音不久,身體十分虛弱,時常要到西山行宮靜養。他埋首公文之間,似乎總能見到那一抹鮮亮粉色。妻子身體時好時壞,不能行夫妻之禮;他寂寥之下,終於有一日與蓮玉走到了一起。

  似乎這件事是對母親權威的叛逆,除了皇后名分,能給的他都給她了。他記得娶謝淑勻那一天,她冒著巨大風險從法國逃回來混進賓客裡,在人群裡含淚痴痴看他的那一眼。大約就是那一眼讓他沉淪。新婚之夜,他要在心裡想著蓮玉才能走進洞房。然後,就是數年痴纏。

  蓮玉格外的柔順,事事均以他為先,相形之下,謝淑勻就如同一泓照人孤影的冰水。兼之又是政治婚姻,她背後那個家族從來不是一盞省油燈,這讓皇帝格外不快。自十年前與謝皇后徹底決裂,便一直是姚夫人代行妻子之職。就是他那態度強硬的母親,也不得不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年難得的人齊全……」皇帝微微嘆道,「蓮玉,今年跟著我去參加家宴罷。」

  姚夫人一顫:「我……」

  皇帝按住她的手,閉上眼睛。「總要有拋頭露面的一天。」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7-1 10:06 PM

63‧情不情

  「這就是今年要發佈的合影?」

  皇太后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端詳起新沖洗出來的照片。嘉音好奇不已,也湊過來看。

  二十寸的照片清晰如水明快鮮亮,參加拍照的人也是十幾年來最多的一次。自皇太后、皇帝之下,左手是皇儲、永安公主一家,右手邊靖王夫婦、承華公主,佑琨抱在太后膝上,澤遠則坐在父母之間。彷彿是有孩子在場的緣故,大人們的表情都不那麼嚴肅了。

  「我的裙襬怎麼折了?」嘉音一眼瞧出不妥來,「怎麼搞的嘛,折騰那麼久還是這樣……」因為擺拍太久,穿著那身厚厚的禮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澤遠不停地扭來扭去很不耐煩,反倒是佑琨文文靜靜地不哭不鬧直視鏡頭,半點怯意都沒有,讓人驚嘆不已。

  「你這傻丫頭。」太后摸摸小孫女的發辮,微微一笑。「拍這照片,又不是為了好看。」

  嘉音托著腮輕輕點頭。她察言觀色一番,見祖母的心情似乎還好,便放了心。又陪祖母聊了一刻多鐘,見老太太有了倦色,才告退出來。

  長秋樓前有一片蒼松翠柏,即使在歲寒之時也青翠凝碧。雪後初霽的天色淡而遠,積雪的漢白玉欄杆彷彿帶了一頂頂絨帽,潔白之色並無二致。嘉音抱緊了溫熱的手爐,從厚厚的圍巾裡望著重重樓宇皚皚白雪,一時有些怔怔的出神。直到聽到身後的呼喚,她才醒過神來,回眸一笑:「徐姐姐。」

  她的助理徐澄微微欠身,淡青色大衣在雪地映襯下顯得格外精神:「霖泉宮方才來了個電話。謝家兩位小姐已到京了,皇后陛下問公主何時有時間去見一次姊妹們。另,皇后囑咐公主保重身體不要熬夜,還有切勿貪吃。」

  嘉音怏怏地頷首:「……我知道了。」

  徐澄便不再多言,欠身一禮後退下。她做事一貫乾脆利落,人也偏冷,從沒有羅傑那樣的文藝風。嘉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這才嘆了口氣。

  她心裡清楚,她的兩位表姐是為蘇嫻的婚事而來。

  今年夏初,蘇韞做主將侄女許配給了謝家長房次子謝朗臻,婚期便定在了來年一月。算是蘇謝兩家再一次聯姻也罷,至少謝朗臻一表人才,比起她大哥只好不壞。這樁婚事門當戶對,不管他人怎麼想,面上都是喜氣洋洋向兩家道喜的。

  那麼,常年留在欖城的蘇慕容一定會回來出席姐姐的婚禮了。

  蘇慕容是不多的能自然地接受她任性尖酸的人。女孩子都會有的小脾氣,她甚至當著哥哥也不敢全然使出。他把嘉音當作妹妹,卻並不把她當作可以隨意打發的孩子。嘉音自小就被教導要進退有度、溫柔和順,而蘇慕容卻告訴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就好。

  「我都學會做幾道菜了,為什麼你不回來嘗一嘗……」

  嘉音小小聲地自語著,心裡既有些期待,亦有茫然。

  這時有長秋樓的侍從官走近,詢問她可曾見到永安公主夫婦,嘉音想了想,搖頭說:「姐姐昨日曾說要去園子裡遊玩,大姐夫一起跟去了也未可知。」她想到園中玉樹瓊花的美景,一時淘氣心動,拋開了那些心思情懷:「不必你去找啦,我去那裡玩,順便就能看看她在不在。你找姐姐有事?」

  少女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粉色,一雙漆黑眸子在雪地裡顯得分外清亮,眉目如畫間均是純淨笑意。天氣嚴寒,侍從官很高興不必親自去花園裡,笑道:「也沒有其他事,只是老太太想大孫女了。公主見到她,記得告訴一聲好好休息。」
嘉音聞言偏著頭想想,如花笑靨便從腮邊開出來:「夜裡是家宴,那我告訴她要早點來啦。」

  她翩然下階去了,侍從官望著雪地裡漸行漸遠的一點朱紅背影,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澤遠是個相當淘氣的孩子,佑琨比起小表哥卻乖巧安靜的多,頗有大家風範。他甜甜笑起來的時候,就連態度一直淡淡的太后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沈斯煜卻似不太樂意把兒子送到長秋樓。他如今越發的深居簡出,只去拜訪了外祖父楊氏和謝皇后,然後安居東苑閉門不出,每日裡只照料妻子、給孩子朗誦睡前故事。皇帝對長子的消極怠工很是不快,喜歡佑琨倒是真心實意。他使人來帶孩子過去時,沈斯煜皺了皺眉,起身一併去了。

  皇帝等在宗宮三樓。室內暖香襲人,沈斯煜一推門進去就開始後悔。皇帝卻不管他,徑命人將佑琨抱過來放在膝頭,逗弄著他呵呵笑道:「這孩子長的真有福分。蓮玉你來看看。」

  「可不是。」姚夫人亦是一臉含笑地附和道,「看這下頜,琨兒將來必定是個有福氣的,靖王殿下當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呢。」

  她側坐在皇帝身側,欲要伸手將佑琨抱過來;沈斯煜卻伸手阻擋道:「這孩子不老實,別弄髒了夫人的衣服。」一壁已輕巧卻不容分說地將孩子抱回自己胳臂。佑琨趴在父親懷裡咕咕地笑了兩聲,開始吮自己的手指。皇帝不快道:「怎麼這麼生分?連看看都不行?」

  「父親多慮了。」低頭將孩子的手從嘴裡拽出來,沈斯煜淡淡地回答,「這孩子有些痴處,不是血親便不願意親近的。」

  姚夫人聞言微微變色,低頭不語。皇帝斥道:「胡說八道!哪有這種道理!」

  「這不假。」沈斯煜只是輕微地一聳肩,「他連保姆都不用,這半年都是我和令怡照顧他。像這次回來,他雖然從沒見過華音,卻是天生的親近。要說小孩子都有從胎裡帶來的靈氣,恐怕也未嘗不是真的。」他這一番話似虛似實真真假假,聽得皇帝一陣愕然,回想起來好像的確也是這麼回事,便不提了。

  沈斯煜便也不說話,只安然自若地坐在沙發上,從花瓶抽一朵鶴望蘭,逗著佑琨伸手來抓。這會客室是他以前每日都要來的,他閉著眼也能摸到門口;此時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裡,行止間全無不妥帖之處。這種自然態度看得皇帝直皺眉,咳了一聲方道:「聽說你準備過完新年就回去?」

  「昭陽慈善基金還有一堆事等我處理,拖延不得。」沈斯煜的目光依舊落在兒子身上。「回去之前,我想帶著令怡和佑琨去祭拜惠陵。母后若在天有靈,想必也是高興的。」

  皇帝反倒一滯,停頓一下方道:「也罷。總歸別凍到孩子。」

  室內安靜了一時,沈斯煜問道:「明年就是母后三十年祭了,父親不知有何安排?」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內含的意思卻毒辣之極,尤其姚夫人還陪侍在側。「至於佑琨,哪裡會這麼嬌嫩?以前我和妹妹去祭拜惠陵也是在一月,那時也不過四五歲。」

  「朕沒忘,主祭是一定會去的。」言及早逝的結髮妻子,皇帝也有一絲悵然。畢竟是少年情分,楊皇后在他心裡總有一份特殊的位置。「前些日子還想了些章程,過年一亂便暫擱下了。你怎麼個打算?」

  「母后不是愛熱鬧的人,不必鬧得太大。」沈斯煜一口一個「母后」,神態卻是平靜的緊。「到時候只把弟弟妹妹們喊回來就好。謝姨這個季節一向多病,就不必麻煩她了。至於夫人……」

  他看了一眼姚夫人,挑了挑優美豐澤的唇角。「雖說夫人與父親形影不離,但死者為上,祭典還是不去的好。」

  姚夫人臉色有些發白,點點頭勉強笑道:「我省的。」

  或許是對亡妻有一份愧疚,皇帝竟沒有出言斥責長子,聽了這頗為含沙射影的話也只是不悅地冷哼一聲,並未發怒;念及長子拋家去國身份尷尬,心裡便軟了,撿著生活起居問了些,又自抽屜拿出一塊羊脂玉給佑琨做玩具。這已是他難得的主動示好,沈斯煜卻依舊是淡淡應對,又坐了片刻,瞥一眼座鐘便起身告辭。

  皇帝默然看著長子愈發消瘦的背影,終於在他隱入門後時,出聲喚道:「——阿煜!」

  沈斯煜詫異地轉過頭,佑琨也伏在爸爸肩上好奇地看著祖父。「父親還有事?」

  「……罷了。」室內靜謐了一刻,皇帝倦然地擺擺手,「……你去罷。」

  太極宮內裝飾極為奢麗,描金穹頂高懸,長廊一側安放各種珍奇擺設,另一側的廊柱外便是能俯瞰花園的玻璃牆。富貴榮華與清冷雪景本是殊途,在這裡卻奇異地交相輝映。佑琨睜著大眼睛看著四下里散放著的各色玉器字畫,十分快樂地哼哼唧唧。但不顧兒子的不滿,沈斯煜愈發加快了步伐。直到走過一副以太祖征北海為題材的油畫,才駐足靜靜看了片刻。

  「大殿下。」

  走廊一側這時有衣裙窸窣緩緩而來,姚夫人自柱子後款款走近,斂衽一禮:「殿下好雅興。」

  清淡的素馨花香自她衣袂中溢出,沈斯煜微微一皺眉,側身避讓。「夫人不必多禮。」言畢便不再多言,繼續上下打量著壁上的畫作。

  姚夫人卻似乎並未被他的冷淡態度所影響。她挽著羊絨披肩走近一步,輕聲勸道:「你父親最近心臟都不舒服,近日來一直脾氣不好。畢竟年紀大了,殿下能順著他的便都順著他罷。」

  「父親心臟一直不太好。」沈斯煜仰望著油畫淡淡說道。「母后去世時他痛心良久,大約就是那時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不知夫人是否知道。」

  「……殿下,我知道你恨我鳩佔鵲巢。」姚夫人終於黯然一嘆,淒聲道:「這是我的罪過,我將來進阿鼻地獄也償還不了的。可你父親……你父親畢竟需要人照顧,皇后也不回來,他這樣的年紀,怎麼能沒有個身邊人?」

  她拿絲絹輕輕拭了拭精心描畫過的眼角,姿態婉約,楚楚動人。「如今殿下兄弟姊妹們也都大了,各個都不在他身邊。你父親平日裡說起你們小時候的逸事,總是要嘆息半天,我也不過是想讓他寬心罷了……」

  「有勞夫人了。」沈斯煜卻並未被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打動,不軟不硬地說道。「如今小妹一到換季還要吃下幾十幅藥,前些日子還在咳嗽,卻不知父親知不知道還有這等情形。至於承歡膝下,自有有心人去做。」

  見他不為所動,姚夫人微微咬住下唇,銀朱色織錦交領襯得她臉色愈發慘白。「這都是我的罪孽。」她虛弱地靠在牆上,按著心口喘息片刻才哀聲道,「你妹妹還小,只求殿下看在你父親的面上……」

  沈斯煜一哂。「妹妹們如今大約都在長秋樓。夫人的心思,自可去請父親做主。」言罷便不再多語,只拉著佑琨的小手去觸碰一掛刺繡掛毯上的珍珠,逗得孩子咯咯大笑。

  姚夫人苦笑了片刻,謹慎地看看四周。長廊本就無人,沈斯煜瞧見她這等做派不免皺眉。壓低了聲音,姚夫人切切地說:「殿下不知道罷,你父親已經決定過個一兩年就遜位給你弟弟。今晚的家宴上,只怕就會宣佈讓他攝政的消息。」

  沈斯煜果然微愕了一瞬。雖然他立即恢復鎮靜,姚夫人還是心頭一鬆。

  「他雖沒告訴我,我卻能猜得出來。等到那時候我們娘倆的處境怕就要仰仗皇儲。」姚夫人低頭嘆道,「寶如那孩子單純的緊,又一貫很仰慕大哥哥。若是殿下能照應一二,將來就算……就算你父親不在了,也能有她的活路不是。」

  「我已賦閒。」沈斯煜不冷不熱地反問,「夫人既知此事,何不直接去求三弟?」

  「隔著皇后,哪裡有那麼容易。」姚夫人傷感地笑了,投來哀傷婉約的一瞥。「那樣的簪纓世家,哪是我敢去撼動的呢。若無謝家,殿下現今只怕還好好的坐在東宮——」

  「夫人慎言!」

  沈斯煜頓時警覺,眼底泛起一絲隱約冷意。「辭職是出自我本心,與三弟、謝家概無關係。這種無端臆測涉及國本,夫人最好不要再提。告辭。」

  不顧姚夫人驚愕的目光,沈斯煜抱住佑琨斷然離去。心臟跳的又急又沉,他看見自己唇邊一絲冰冷的弧度映在玻璃反光裡。佑琨不快地哼唧幾聲,沈斯煜半低下頭,將下頜貼在孩子溫軟的面頰上,抱緊了那小小的襁褓。

  他從未如此想要逃離這一切。

  夜裡的家宴定在長秋樓。由於次日就是新年,這算是最高家庭難得的私人形式小聚。年輕一輩早早就聚在會客室裡陪著老太太談笑,自然是嘉音說話最多,插科打諢的減了不少靜默之間的尷尬。華音似乎有心事,略顯寡言;祁令怡依舊是柔順的陪坐在丈夫身邊,看上去在新年到來之前決不打算主動開口。好在有澤遠和佑琨這對小兄弟在,給了眾人不少談資。

  七點一刻,謝皇后準時抵達。這也是每年唯一一次她會踏足長安宮。她精神還好,只是比起年前愈見清瘦,眉宇間亦有倦色,太后不由問了幾句,謝皇后苦笑道:「不礙事,是十幾年的老毛病了。」

  她向佑琨伸出手,沈斯煜忙起身把孩子遞給她。謝皇后愛憐地將嬰兒抱在手裡,親了親孩子的面頰,方向華音道:「小華你還年輕,千萬記得生完孩子的一個月要調理好。」她輕輕咳嗽一聲,微蹙起眉笑笑,「在外面什麼都不趁手,不如在家裡調養好了再回去。」

  「不用了,您不用太擔心。」華音自怔忪裡醒來,忙含笑道:「我生小遠時什麼都不懂,不也過來了?小遠還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你還年輕,懂得什麼。」太后端起杯子,淡淡道。「我看阿煜媳婦產後調養的就不錯,你到了時候不妨多學學。趁著年輕,該多要幾個孩子,免得日後後悔。」

  氣氛安靜了一瞬間,沈斯煜微微皺了下眉頭。但太后卻似乎並無苛責之意,扶了扶老花鏡,細細看了祁令怡一眼,神色不見喜怒。祁令怡半低了頭,輕聲答道:「我也沒有太刻意的調理,只是休息的好。孩子一直是殿下照顧的多一些。」

  「我就說阿煜肯定是個疼媳婦的,跟他老子不一樣。」太后頷首道,「能嫁給他也是你的福氣,該惜福才是。」

  沈斯煜嘴角一抽,祁令怡乖巧地點頭稱是,好像對前半句話全無耳聞。太后彷彿對她的態度比較滿意,神色溫和了幾分:「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住著。這是在自己家裡,不用過於拘束。你們年歲相仿,閒暇時也和華音多聊聊。」

  彷彿沒看到幾個孩子都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太后扶著羅女史的手起身:「皇帝還不知何時才能忙完,我們先開席吧,不必等他了。」

  華音有四個月身孕,祁令怡才生產幾個月,幾道菜因此格外清淡而營養。何況家宴的目的本來就不在於吃而在於聯絡感情,一時氣氛頗為輕鬆。嘉音嚥下一筷柔滑的白靈菇,看見祁令怡只文雅地小口小口喝湯,不由笑道:「嫂子飯量真小,你都不吃主食麼?」

  不待妻子說什麼,沈斯煜已插嘴道:「在家裡她比這吃的還要少,好在佑琨不像她。」

  「男孩子要是也飯量小就麻煩了,不過我看也未必。」謝皇后一笑,慢條斯理的端起杯子。「我還記得斯煜你帶著阿曄吃過的那半隻羊,當時可沒把我們給嚇死。看來你們都沒事,還能在這裡說你媳婦吃的少。前事不忘,固非小懲可也。」

  眾人均大笑,說蘇武要是如此必不至於長留北海云云。方在談笑,侍從忽然輕輕敲了敲門,皇帝來了。

  房間裡輕鬆的氣氛在看見他身後的姚寶如時,陷入了詭譎的安靜。姚夫人卻並未出現。皇帝攜著怯生生的女兒的手,迎著各異目光走進門來,彷彿對這裡詭異的氣氛並無察覺,在長桌一側坐下:「加一把椅子。」隨即讓姚寶如在他左手邊坐下。

  姚寶如身邊就是沈斯曄的位置。他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看了眼母親的神色,於是也不多說什麼,倒是嘉音瞬間漲紅了臉,被他極嚴厲的眼神阻止住,才沒有立即拂袖而去。

  太后在姚寶如出現的第一刻,臉色就變得極為冷淡。冷眼旁觀了片刻,她淡淡說道:「這位小姐是誰?看她也有十幾歲,我倒是老了,竟想不起來這些年是不是有一次見過。」

  她這句話卻是暗諷,皇帝微皺眉又鬆開,笑笑:「也怪我疏忽,一直沒帶她來見過您。」他看了一眼頭快要埋到胸口去的女兒,笑笑:「她和嘉音是一樣的,都是您的孫女。」



64‧玉碎

  聽見皇帝這句話,嘉音的肩膀猛然一顫,死死咬著嘴唇沒有說話。女孩兒眼裡的憤怒幾乎要燃燒起來,險些摔了杯子,卻在祖母和兄長的目光阻止下強自按捺住了。太后神色冷淡,唇邊帶了一絲譏誚,銳利目光看得姚寶如頭又低了三分。年輕一輩神態各異,謝皇后打量著眼前杯碟,彷彿全然事不關己。見氣氛詭譎,皇帝咳嗽一聲道:「母親……」

  太后睨了他一眼。「這裡沒有外人,你想怎麼著就直說。」她端起手邊茶盞,輕輕撥著漂浮在上的茶葉:「我幫你打理了半輩子這長安宮,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皇帝神色間就帶了一分慚愧:「是兒子考慮不周了。」他看了眼身邊的寶如,輕嘆了口氣,看向長桌另一端的母親:「兒子早年行止荒唐,數十年來勞母親費心了。」

  太后神色微緩了些:「這裡總沒有個像樣的女主人也不像話,我不過是勉為其勞。」

  她向謝皇后的方向微一頷首,目光卻並未落在兒媳身上:「難得的人齊全,也算是四世同堂。雖說你和淑勻早年多有恩怨,孩子都在,今晚就不提了,安安分分吃頓飯罷。」

  皇帝不由看向前妻,謝皇后回以一個點頭微笑,淡淡道:「陛下。」

  「還有你們幾個,都不懂事了不成?」太后眯起眼,看向下手邊的孫子孫女。「你們父親來了,還坐在這裡一動不動?」

  掩去眼底一絲情緒,沈斯曄率先站起來向皇帝欠身行禮。雖然起身很快,卻並不見倉促,氣度裡自帶了三分從容穩重。「父親。」有他帶頭,自然別人也不好再坐著。嘉音磨磨蹭蹭的起身,在兄姊的幾記眼刀下才勉強屈膝一禮。皇帝微皺起眉,然並不多說什麼。

  這一頓飯吃得氣氛極其詭異,沈斯曄面無表情的喝著面前一盞金菇扇貝菠菜羹,覺得自己的胃好像完全喪失了功能。時針指向八點一刻,眼見宴席行將結束,皇帝終於咳嗽一聲道:「母親,兒子還有一事。」

  太后放下銀箸,淡淡說道:「你說。」

  皇帝看了一眼身邊一直垂首不語的寶如,再看向幾個孩子,目中流過一絲複雜,終於微嘆了口氣:「也是兒子早年不知事荒唐所致。這些年,您十分辛苦,兒子的身體也不怎麼好,恐怕難以承當重任……因此想是否過兩年遜位給阿曄,不知您……」

  謝皇后倏然目光一閃,看一眼沉靜不語的兒子,重新斂起了神色,漠然端坐。

  「我能有什麼意見?阿曄自然是個守禮的好孩子。」太后彷彿並不意外。「過兩年他娶了媳婦,就是長安宮的女主人。我這副擔子也能卸下來了不是。」

  「我也這麼覺得。」皇帝微微一嘆。「兒子在沖齡登基,至今也有將近五十年,雖說有負父親臨終前教導,但我實在也是倦了……再戀棧下去於國於家都不好,所幸後繼有人。有列祖列宗護佑,有您的撫育,這幾個孩子都是極好的。」

  太后嘆道:「這長安宮畢竟是他臨去前交給我,我若不費心,怎麼對得起你父親?」

  言及英年早逝的丈夫和父親,太后母子兩個都沉默了一時。其餘小輩自然更是屏息靜氣。片刻後太后自失地笑笑:「這大過年的,怎麼說起這些……」彷彿是因為想起了故人,她的神色又溫和了些:「這些年,你做的也不算差。」

  這句話卻並非矯飾。皇帝固然與母親有所不睦,卻並不妨礙他是個十足的孝子;除了私德有虧,他也算是中規中矩地執掌了四十幾年長安宮,在政事上並無差錯。這一點即使是時常腹誹的沈斯曄也不得不承認。

  「人事安排需要慢慢交接,大概要兩年左右。」皇帝端起茶杯在手裡,卻沒有喝的意思。「阿曄雖說很好,畢竟還需要歷練。」

  太后皺了皺眉,頷首道:「太倉促的確不妥,他畢竟還小。」

  「所以兒子想,先給斯曄一個攝政的名號,讓他慢慢熟悉處理國務。」皇帝徵詢地看向母親。在重要問題上,他一向信任母親的判斷力。「等他結了婚穩下來,那時候兒子就算遜位也不必擔心了。這麼安排,您覺得怎樣?」

  「很好。」

  太后抬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以為你不會……」她頓住話頭,清寒目光落在姚寶如身上,看的少女深深一顫。「我原以為你會為了她們母女,無所不用其極。」

  皇帝尷尬地咳嗽一聲道:「滄海遺珠,也是兒子年少荒唐。」

  「年少荒唐?」太后冷冷一哂,「你從年少時,一直荒唐到了現在!」

  語氣驟然嚴厲,她將手中的冰裂紋哥瓷茶盞重重頓在桌上,價值連城的瓷器磕的一聲清響,聽得眾人眉頭一顫。
「你倒說說看,你這些年所作所為,有哪一件對得起素蘅,對得起淑勻,對得起阿煜幾個,對得起我和你父親?」

  席上氣氛頓時變得緊繃。室內鴉雀無聲,彷彿能聽見每個人的心跳。

  「是兒子無德。」皇帝神色間有些黯然,息事寧人地說:「……可這畢竟與寶如無干,過錯皆由我起。倘若您那年答應了我,她不也是您的嫡孫女了。」

  「孫女我有小華和嘉嘉,那才是我的子孫,你沈家名正言順的公主!」太后坐直了身子,素日裡總是微闔的眼底此時滿是冷意與譏諷。「別以為你娘這裡就那麼海納百川,什麼髒的爛的都能往裡裝!」

  姚寶如猛然一顫,埋下頭去泫然欲泣。

  「母親!」自成年還政後,太后就沒對他如此疾言厲色,皇帝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怫然道:「您對兒子有何不滿儘管提起,可寶如不過是個孩子,配得上您這麼針鋒相對?」

  太后不可置信地瞪視著他,滿目皆是失望之色。

  她在皇室的至高無上地位已有半個世紀,雖然近二十年來逐漸隱入幕後,地位仍是不可撼動。這些年,雖然皇帝侍母盡孝,在個人問題上卻始終與母親擰著幹。姚氏母女的地位,就是母子二人矛盾的焦點。太后與早逝的丈夫感情甚篤,當年卻是出身在一個寵妾滅妻的大宅門裡,怨不得她對此態度強硬。

  ——顧家三小姐留洋歸來,險些被憑著兒子成功上位的二太太嫁給西北草原的商隊頭領,幸而被冊為太子妃才逃過一劫,是以最不喜姚氏母女;她從二戰至今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亦不喜年輕女子嬌滴滴拿喬的模樣,對兒子兩任皇后都有些怒其不爭。看著姚寶如擦眼抹淚,再看看沉靜端莊的華音和可愛靈氣的嘉音,更覺得厭棄。

  心底剛剛泛起的一絲希冀此時早已暗淡,太后閉上眼,沉沉的嘆了口氣。再度睜眼時,她彷彿蒼老了十歲,眉宇間決然之色卻並未消散:「我不管你那女兒是什麼金珠寶貝,這與我無關。你要遜位給阿曄,那是國事,跟我老婆子有什麼干係?」

  她拂袖而起,起身時微微搖晃了一下。推開了羅女史慌忙的攙扶,太后看向姚寶如,淡淡說道:「姚小姐,以後別再讓我見到你。」

  言罷她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留下皇帝阻攔不得,怔在當地。

  寶如忍了這許久的折辱,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少女嬌小的雙肩顯得格外引人愛憐。皇帝心懷不忍,看一眼前妻和幾個孩子,只柔聲說:「寶如,乖,爸爸還有事,先回去罷。」

  「我不回去!」寶如忽然猛地一跺腳,淚眼朦朧地瞪著父親,「我做錯了什麼?爸爸讓我乖乖別說話,我也沒說話,怎麼就要被趕走?」她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喃喃問道:「爸爸,不是媽媽讓你把我——」

  「寶如!」皇帝立刻打斷了女兒沒說完的話,神色倏然嚴厲:「別胡說!」

  沈斯曄冷眼旁觀到這會兒,終於看了一眼腕錶,咳嗽一聲:「父親,我們十點鐘還要出發去國家音樂廳。現在已經八點一刻了,是不是需要我提前去安排一下?」

  「那個怎麼用得著你安排,辦公廳的人都是吃貨了不成!」皇帝接到兒子送來的台階,心底鬆了口氣,訓斥道:「不舒服就好好養著,逞什麼強!」

  「是。」

  沈斯曄聳聳肩,一言不發地退後一步,擺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看的皇帝一陣氣悶。環視一圈室內,除了謝皇后就是幾個孩子,也沒人說的上話。他猶豫了一剎那,再看一眼哭哭啼啼的寶如,一時間心底竟湧起一絲倦怠。

  「……音樂會咱們都得參加,阿曄去看看你祖母,問她意下如何。」

  沈斯曄挑挑眉,欠身答應,一如既往的沉靜。皇帝深深看著他,嘆息道:「……去罷。」

  他推開祖母起居室的門時,太后正閉著眼睛倚在柔軟的貴妃椅中,滿面皆是疲倦。羅女史和另一位女官正在為她按摩雙肩和太陽穴。聽見門扉響,她睜了眼看過來,神色一瞬間竟有些恍惚,喃喃道:「……宗清?」

  「奶奶,是我。」

  沈斯曄走近過來,在祖母膝前半跪下。「您感覺怎麼樣?夜裡的音樂會還能去麼?」

  「是阿曄啊。」太后的神色一瞬間疲憊下去,自失地笑了笑,取過老花鏡戴上。「你怎麼過來了?吃飽了沒有?」

  沈斯曄於是撒了個小謊:「父親放不下心,讓我來看看您。」他將手覆在祖母的手背上,為老太太指尖的冰涼暗暗心驚。太后微微支起身子,沈斯曄卻覺得她的目光像是透過了自己,落在了時間的更遠方。他隨著祖母的目光看向旁邊,頓時明白了她方才那一聲低語的含義。

  宗清,是他祖父的名諱。毅宗皇帝的照片,就掛在太后房間的牆上。

  自他的高祖父那一代開始,遺像為照片所取代。黑白照片上的毅宗皇帝定格在了最為風華正茂的一刻,英氣逼人的戎裝青年劍眉入鬢、鳳目沉靜幽深,唇角微微揚起,似在微笑,又含著一絲家國天下的悲憫。這張照片出現在帝國所有中小學的歷史課本上,曾讓無數人扼腕嘆息。沈斯曄看看從未見過的祖父,再看看已是鶴髮蒼顏的祖母,心裡不由有些為她難過:「奶奶,我——」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將目光重新落在孫子的臉上。沈斯曄半跪在她膝前,仰著臉看她,一雙眸子漆黑清亮,掩飾不住的關切擔憂之意滿滿盈了出來。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就如同他尚還是幼童時自己曾做過的一般,太后微微笑了:「阿曄……你和你祖父,真的很像。」

  眼底忽然湧起一陣酸澀,沈斯曄不得不低下頭去,掩蓋住瞬間的失態。要是在以往,他聽到這種讚譽都會謙虛一番然後厚顏不慚的收下;可處在此情此景只讓他覺得心酸。謙虛之詞已無法出口,沈斯曄沉默了一會兒,在清苦的藥香裡深深吸了口氣:「奶奶,我——我想我會比爺爺做的更好。」

  果然太后疲倦而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個爭氣的孩子。」

  她扶著沈斯曄的手站起身,伸手理了理微鬈的銀白短髮,看向西面牆上的照片。

  「身與心俱病,容將力共衰。老來多健忘……」

  她吟誦詩句的聲音極低,彷彿那句詩是從心底直接流出,並不需也無意讓別人聽清。

  「走罷,我們出去。再怎麼著,也不能在今天教天下人看了笑話。」

  然而在沈斯曄扶著祖母走回餐廳、推開門的一剎那,他們只看見了華音從台階上一腳踏空。那一瞬間的畫面似乎被時間予以慢動作化了,他甚至看見了每個人臉上驚愕的表情、看見了兄長伸出去拉她的手,而他的懷孕四個月的姐姐仍然跌了下去,落在堅硬光滑的地面上。

  雪落無聲。

  因為皇太后年事已高,長秋樓西配樓配備了相當齊全的急救設施,此時正派上用場。隔著磨砂玻璃門,能隱約看見醫護人員在門內出出進進,卻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如何。太后正拈著迦南串珠閉目喃喃唸佛,眉宇間一片凝重憂心。柳文琦卻背對人群獨自站在急救室門外,緊緊攥著門把手,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沈斯曄緊緊抱著哭得啞了嗓子的小外甥,滿心冰冷。

  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了事故緣由。並不像他私自想像的那麼內幕陰暗,永安公主是自己不小心踏空了台階——這將是官方對外發佈的說辭,也是事實。當然,她為什麼會踏空、為什麼有身孕還這麼不謹慎、是什麼讓她心思亂到如此不謹慎,只能任由各大八卦報紙猜測了。至少沈斯曄惡意的想,這恐怕將是他第一次如此欣賞八卦報紙的功力。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懷裡的澤遠忽然大哭起來,蹬著腿向急救室門口掙扎:「媽媽!媽媽——」

  孩子哭得小臉發白,見小舅舅緊抱著自己不松開,便發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這一下剛好牽扯到沈斯曄的新傷,他低低抽了口涼氣,額上霎時沁出一層冷汗。別人還不甚在意,太后已微微不忍地別開臉,沉聲道:「阿曄,把小遠抱過來。」

  澤遠對外曾祖母既信任又畏懼,一時間倒不敢再哭鬧。太后把他攬在懷裡,極輕柔地撫著孩子的背。澤遠慢慢安靜下來,淚眼朦朧地看向太后:「太婆,媽媽會死麼?」

  「胡說。」太后抬頭示意,侍從忙奉上細軟的紙巾。她細細的擦拭著澤遠的臉,放柔了語氣道,「媽媽一會就好了,好孩子,別怕。」

  澤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依偎在太后懷裡。沈斯曄默立在旁邊,抿緊了唇角。

  這一幕,與他所經歷的十八年前如煙舊事竟是如此相似。

  皇帝滿面焦灼的坐在一側,面上擔憂絕非作偽。華音是他頗為疼愛的長女,他一則唸著楊皇后的結髮之情,二則憐她遠嫁海外長年不歸,這時候嘴角也起了一串燎泡。謝皇后坐在他對面,偶爾與他目光相觸,看見她清冷無波的顏色,皇帝只得將眼神移開。

  姚寶如怯生生地站在一邊,俏麗的臉上淚痕狼籍,見無人注意,便也不哭了。偶爾看一眼手術室門口,再看看這些平常高不可攀的人個個一臉焦急,看見父親的滿面擔憂,少女眼底便浮現出一絲複雜情緒,只能悄悄將目光移開。

  這一幕卻是全都落在了太后眼裡。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尚不自知的姚寶如,轉頭問沈斯曄:「去問問廖醫生,到底情形如何?若是——」

  她一語未竟,恰在此時,急救室的門從裡側被推開。醫生被口罩掩住大半張臉的臉上仍能看出疲憊,欠身說:「陛下,公主已無大礙了。」

  聽得一向信任的皇室首席醫生如此稟報,太后長舒了口氣,一時倒顧不得別的,拈著念珠直念阿彌陀佛;眾人均暗自寬心,祁令怡卻有些不安。同樣出身於勾心鬥角的大家庭,她深知其間的曲折奧妙,躊躇片刻終於輕聲問:「孩子的狀況……怎樣了?」

  她感到丈夫扶在自己腰間的手一緊,不免微微苦笑。

  沒有立即得到肯定抑或是其它回答,太后正默誦的佛號戛然而止。她扶著侍從方能站穩,不可置信地厲聲追問:「孩子呢?」

  素日冷淡的眉宇間亦露出不忍,首席醫生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深深彎下腰去。

  「下官無能。」

  華音躺在雪白的被單裡,秀美的臉頰沒有絲毫血色,彷彿是墨汁被稀釋到最淡之後一筆畫出的影子。她靜靜地閉著眼,若非還有呼吸,竟似另一種不祥的念頭。醫生低聲解釋是麻醉效果還沒過去,要到晚上才好。

  皇帝站在床邊,幾乎是顫巍巍地伸手撫上女兒的額頭,滿面痛悔。太后輕輕撫著孫女沉睡的臉,良久不語。只有站得最近的沈斯曄才看得見,祖母雙唇緊繃,為披肩覆蓋的肩膀亦在極輕微的顫抖。孫女小產的消息沒有擊垮她,卻彷彿奪去了她對新生命那一絲熱望。

  因為華音需要休息,鐵面無私的醫生很快把諸人都趕了出去。皇帝與母親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的痛心。相對無言了片刻,皇帝閉了閉眼睛。

  「母后,請隨我去一次宗廟。」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年少時的荒唐都是過去,這座宮廷幾乎沒有給他留下美好的回憶。在一年之內,經歷了長子離家、次子遇刺、女兒小產之後,他原本的剛愎自用已軟化了不少,鬢邊白髮也多了許多。念及此,皇帝心內暗定,叫過自己的秘書低聲囑咐幾句。片刻後,裹得嚴嚴實實的佑琨已被抱進門檻。佑琨看見爸爸,就咯咯笑著扭動著身子要找他抱。

  沈斯煜眉棱一跳,剛要去接過襁褓,皇帝卻喚他過去。細細看了長子片刻,皇帝嘆息道:「在忻都這一年,實在是委屈了你。」

  「無礙。」沈斯煜淡淡說道,「我很喜歡在欖城的工作,父親過慮了。」

  皇帝聞言卻嘆了口氣:「還是不肯回帝都生活?」見兒子有反駁的意思,他倦怠地擺手道:「罷了,由你便是。帶著你媳婦和孩子,去給祖宗牌位磕個頭罷。靖王妃和世子的封號,我會在年後的上院開幕上提出來。」

  言罷他不待驚愕的長子有所反應,揚聲道:「斯曄,你過來。」

  沈斯曄輕輕咳嗽一聲,越眾而出,禮數週全地欠身道:「父親。」

  皇帝一瞥秘書,秘書立即奉上一個紫檀描金套匣。

  那個盒子頗沉,皇帝接過來放在膝上,深深看了沈斯曄一眼:「祖宗在上,倒也不算輕率。」他伸出右手,在空中輕輕一按。「去跪在太祖神位前,朕有話說。」

  沈斯曄的心臟砰然一跳。避開了眾人各異目光,他默不作聲地走向宗廟正中的太祖神位。先深深一躬,方退後一步筆直地跪下。皇帝站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一句廢話都無,淡淡說道:「這盒子裡是朕的玉璽,自今日起,一應內外事務均由你全權處理,不必再來問我的意見了。」

  沈斯曄暗暗一驚,立即以自己尚未畢業為由堅辭。皇帝沉吟一時,搖頭道:「朕且候你半年也沒什麼;雖是如此,名分要定。皇儲封號加攝政二字,你有意見否?」

  「……兒臣遵旨。」沈斯曄輕微地閉了下眼,已俯身拜下去。權力交接本不該如此兒戲倉促,但自太后以下,眾人均是靜靜看著,無人異議。

  從這一天開始,沈斯曄人生裡最壯麗的帷幕徐徐拉開,他身邊大部分人的命運因此而變化。後世的傳記作者們曾試圖找出湮滅在塵埃裡的野史,想得知背後的真相,然而他們看見的,不過是冠冕堂皇的一句記錄。

  ——那些人的風采,用一支筆無論如何也描畫不出。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3-7-1 10:12 PM

65‧異地戀之缺點所在

  錦書從阿姆斯特丹機場出來,轉火車到海牙已經是二十九號傍晚,在雪中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平安到家。可想而知,又挨了母親一頓教訓。

  因為幾個月前她在忻都遇險,父親急火攻心之下犯了心臟病。何夫人一邊要牽腸掛肚擔心女兒,一邊要照顧住進醫院的丈夫,還要叮囑兒子對懷孕的媳婦瞞住消息,那四五天熬煎的人都瘦了幾圈;此時見錦書居然還胖了點、臉頰上見肉了,當真是恨得牙癢又打罵不得,狠狠在女兒額上戳了幾指頭才算了事。如今女兒平安歸來,媳婦懷孕五個月身體眼見的變好,也消去了何夫人對於兒子要陪媳婦不能回家過年的一絲遺憾。無論如何,也算是半個團圓節。

  錦書還沒調好時差,黑白不分睡了一天一夜;到生日那天早上,才被父母一起笑眯眯叫醒,送她一頭巨大的泰迪熊。何家爸媽總是把錦書當成要小心寶貝的小女孩兒,對兒子倒從來不溺愛。父親出去擺餐桌,母親便坐在床邊給睡眼惺忪的女兒梳辮子。

  「都二十五歲了啊,是大姑娘了……」長發分成三股,一股壓一股綁成鬆鬆的麻花辮;何夫人梳理著女兒柔軟的頭髮,有點為人之母特有的傷感。「小時候的模樣還在眼前,再過幾年等你也嫁了人,誰回來陪爸爸媽媽過年呢……」

  錦書就笑嘻嘻黏上母親:「我不嫁人一直陪著你們不就好了」

  「別亂動。」何夫人一聲令下,錦書立即乖乖頓住。「那怎麼行?到時候就由不得你自己。」她嘆了口氣,「當年我嫁給你爸時也差不多,辦完登記就出國,跟逃難也沒什麼區別……這是什麼?」她發現了錦書的紅寶石項鏈。

  錦書心裡暗暗叫苦,她完全把這件事忘的一乾二淨,一時措手不及。她從來沒有什麼戴首飾的習慣,這一點母親是知道的;說是男朋友……或者異性朋友的禮物萬萬不行,說是同性朋友——就更不行了!心念一轉,只好避重就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何夫人只拿起寶石對光看了幾眼,就如此篤定地說。「你自己買的?這寶石成色很好,就是小了些,不過倒是襯你的膚色。」

  錦書心底鬆了口氣,含糊附和;母親倒來了興致似的殷殷勸說:「你也不能總是萬事圖簡單,得學著打扮自己。女孩子不會打扮怎麼可以?……」錦書只好點頭。

  倒也不怪何夫人不往別處想,實在是錦書的歷史太清白,自己又是個行止極有分寸的乖孩子。她丈夫對於嫁女兒完全不著急,甚至還揚言說養一輩子也沒關係;她卻是不支持女兒結婚太遲的,畢竟芳華不過數年。但看錦書半點不急地讀書寫論文,她也不願先說什麼。

  把寶石項鏈放回錦書的衣領,何夫人暗道這倒是個好兆頭,決心哪天翻翻自己的嫁妝。

  錦書喝了點粥算作早飯,翻看手機時,照例接收了滿滿一個收件箱的短信。她一一回覆了,又算好時差,先悄悄聯繫了教授的兒子蘭迪問得無事,才給師母艾倫打電話拜年。艾倫病情很穩定,讓她心情也安定了不少。要打電話問候的人並不多。至於沈斯曄……他今天一定很忙,錦書的短信過去之後還沒有得到回覆。

  母親在廚房裡做八寶飯,錦書流著口水循香氣溜過去,被彈了一指頭:「去陪你爸看電視,我一會就出來。」

  錦書趁機順手牽羊了一袋話梅,蹭到父親身邊坐下。電視裡放著國內晚間新聞,議會改選聯合執政匯率漲跌,錦書聽得似懂非懂,倒在聽到一條關於首相被彈劾的新聞時多聽了幾耳朵。何夫人在這時端著碗酒釀圓子出來,囑咐女兒趁熱喝掉。一家人圍坐在午後的起居室裡談笑,當下一室和樂。

  「……下面插播一條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

  錦書正用青花調羹舀起一個圓子,偶然聽到這句,有些好奇地抬頭。

  「據皇宮新聞發言人稱,永安公主此前因不慎摔倒引發小產,目前正在長安宮內休養;公主本人已無大礙。發言人稱,皇室為此深表痛心和遺憾。好,我們繼續來關注最新發佈的匯率政策……」

  一家人都沉默了一時,何夫人最先嘆道:「可憐見的,文琦上次還說想要個女孩。」一壁嘆惋不已,又向錦書細說自家與他們的因緣。這時電視台把今年皇室發佈的全家福也展示出來,兩相對比,更讓人嘆息。

  何夫人感嘆道:「這皇宮真不是容易待的地方,攤上這種事,還不知對身體有無影響。怎麼也沒說是怎麼摔倒的呢。」

  「不過是為尊者諱。」何麓衡皺眉道。「其實有什麼好『尊』?君主制存在到今天早就是苟延殘喘,只是滿足了大眾的好奇心理才得以保全。」身為工黨成員,他對制度的不滿不是一日兩日,但錦書今日聽來,意味就與往日有些不同;又聽父親批評皇室無才無德,忍不住說:「我想這也未必吧。」

  父母一起驚訝地看過來。

  「瑞平公主不是在六十年代就拿到博士學位了?還有沈……皇儲不也正在讀博士?」錦書想舉更多例子卻發現自己不知道,只好端茶淺飲以示已經講完。父親卻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你見過他們?就在這裡瞎猜。」

  「我在牛津見過瑞平公主。」錦書心虛地回答,「……聽哥哥說,皇儲為人還好,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啊。」

  何麓衡一哂。「路易十四的大臣對他做的詩說什麼?『陛下果真無所不能,想要作一首歪詩也做得到』!人越在高位,吹捧的人就越多。小錦你要切記,分辨他人是要靠自己眼睛來看的。」然後又說了半日的識人處事道理,雖說有些絮叨,倒全是愛護之心,生怕她在人際關係上吃虧受委屈。

  看見錦書打了個呵欠,何夫人便白了丈夫一眼,對女兒柔聲道:「去樓上睡個午覺,省的下午困。」錦書樂的有個機會逃脫父親的大道理,立即溜上樓梯去了。

  一同目送著女兒消失在樓梯拐角,她才埋怨丈夫:「今天是孩子生日,你有的沒的說些什麼?她聽得懂你這些道理麼?」

  何麓衡好脾氣地笑笑。吳霜一看他這樣子就無可奈何,只得說:「哪天記得聯繫下文琦,那孩子父母雙亡性子彆扭,估計不容易想開,你的話他總還是肯聽的。」

  何麓衡嘆了口氣。「當年我還說他不該往麻煩上湊,這幾年我冷眼看著,他們倒是越過越好,也就放了心。跟那麼麻煩的一家子打交道,也真難為了他。出了這事誰都不好受,橫豎他們夫妻都還年輕,且等等罷。」

  吳霜一想也是,便不提了。

  錦書自然不知道父母還有這番對白,她正藏在臥室裡,給被父親懷疑不學無術的人發短信。「你還好麼?傷勢怎樣?還有,請代我問候你姐姐。」錦書停了停,才繼續寫道,「請告訴她,你的一個朋友感到很難過。」

  大約十分鐘後,她得到回覆。「我很好。姐姐已經大安了,不用掛念。也這樣代我向伯父伯母問好。」

  一時又有一條:「生日快樂。吻你。」

  錦書輕輕吁了口氣,也不清楚心底的情緒是甜蜜還是別的,倚在泰迪熊懷裡朦朧睡去。

  再醒來下樓時,看到為皇儲加攝政徽號、總領內外事務的新聞,才知道他果然是「很好」。

  何麓衡看了新聞只是一哂,倒沒再批判些什麼,讓錦書微微鬆了口氣。她怕父親再攻擊起沈斯曄,自己會忍不住反駁以至於說漏嘴。到那時,麻煩就不是一點半點。儘管面對著沈斯曄時常會很想抽他,但錦書也如同別的女孩子一般,在父母面前對戀人的回護之心並不少。

  電視上在播放皇宮晚宴的錄像,單看沈斯曄言笑晏晏風度翩翩,哪裡像是肩上還有槍傷的人?錦書借此機會稍稍打量皇室成員們,發現除了皇帝和皇太后,所有人她都已經認識。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太后臉色很差,嘉音懨懨的;祁令怡還是那麼漂亮,可是顏色蒼白。她家兒子比兩個月時格外可愛了許多,在這冗長的場合居然一直不哭不鬧。但錦書的心思很快從觀察沈斯曄的家人上轉移了。她死盯著電視上頻頻微笑舉杯的那人,心裡咬牙不已。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靜養?錦書大怒之下發短信:「別喝酒!」

  一會他回覆道:「杯子裡其實是水。多謝你還特地看新聞盯著我,呵呵。」

  錦書心底微微一動,沒有回覆。

  若將來只能從新聞上看到他,隔著電視信號從地球到衛星的距離,自己是否能夠毫不心痛的接受?

  或許,是該做出選擇了。

  何夫人吳霜近年來的廚藝已然臻於化境、貫通南北中西,非錦書這等只會煮湯熬粥的廢柴可比。生日蛋糕按照女兒的口味格外多加了巧克力杏仁,此外蓮藕排骨湯、黑椒牛排、蒜蓉扇貝之類,還在廚房裡就飄香四溢,錦書很懷疑鄰居聞到後的想法。至少據母親說,她爸爸偶爾邀請同僚回家做客,一票老外必定是趨之若鶩的。

  「女孩子總該學點廚藝,對自己有的是好處。」母親對她說,「咱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我和你爸也一直嬌慣著你,其實會做飯還不是對自己好?」

  錦書把剝好的蒜放進盤子:「我沒時間……」

  「將來畢業工作了就有時間。等你嫁人生了孩子,你就得想著怎麼才能做好飯了。」何夫人輕嘆了口氣,「我才有你哥哥那幾年,天天都琢磨著怎麼讓他多吃點蔬菜。我那小時候……不說也罷。」

  她把撒好冰糖屑和松子碎的八寶飯遞給錦書端出去,待女兒再回來,才斟酌著說:「小錦,不是媽媽催你,你也該考慮男朋友的事了。你學醫比我清楚,結婚太晚……對孩子也不好。」

  錦書怔了怔,看著母親已然微霜的兩鬢,幾乎就要脫口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母親,理智卻告訴她這不可以。不像何麓衡對兒女都有極高的期望,吳霜只盼著孩子能過得舒心。而沈斯曄的環境怎麼看都不容易,錦書目前自己尚且沒有多少信心,何況她爹媽?

  ……所以還是先瞞著吧。

  晚餐在下午四點開始。在錦書的強烈要求下,何夫人打開了電視,開始收看燕京青年交響樂團演奏的新年音樂會。母親在蛋糕上插了蠟燭一一點燃,錦書便閉著眼開始許願。

  希望父母身體健康,嫂子能順利生下寶寶。

  希望明年答辯能過,回國找到合適的工作。

  希望……去留與否,結果不要讓自己後悔。

  她一直不是貪心的人。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也明白,選擇的代價即是失去,既然已經是成年人,就不該把自己的人生寄託給別人決定。無論如何,這個選擇要由自己做出。

  此時已經是燕京的深夜,音樂會接近高潮。錦書聽著絃歌飛揚,吃著母親特製美食,又是難得的與家人團聚,當下頗為陶然。

  音樂會即將結束之時,變故倏生。

  ——有個坐在前排的觀眾忽然跳上指揮台,掏出一把槍厲聲喊道:「都不准動!」女士們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刺客無暇他顧,一把抓過一個年輕女子用槍抵著頭當做人質,疾步往正門而去。電視台的導播大概被嚇傻了,畫面都忘了切換,把這一幕清清楚楚地轉播給了全世界。此時特警們已經搶步進來試著疏散觀眾,卻被持槍男人的一聲大吼阻止了。

  「誰都不准動!否則我先殺了她!」

  被他挾持的年輕女孩神情居然還鎮定。男人警惕地走向門口,特警們緊緊相隨,一時卻也不敢貿然動手。眼見到了門口,男人看看槍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料想她沒有反抗的本事;就是這一閃念的鬆懈,女孩子忽然快如閃電地發難了。

  下一秒,男人捂著下身痛苦地彎了腰。再下一秒,他被特警們雙手反擰按在了地上,被拖走的路上還在高喊「自由萬歲!」其背景可想而知。一場危機暫時解除,音樂會卻也開不下去了,警方需要對會場進行徹底搜查,以防有炸彈隱匿在內。安保人員們不得不分頭去維持秩序,以防出現踩踏。

  人群緩慢的蠕動著,直到觀眾們差不多離席完畢,內閣成員和皇室才得以下樓。一是為了防止有人暗中生亂,二也是為了免得過後被批評。在安保人員的嚴密保護下,帝國的核心走向樓梯。眼見危機即將解除,巨大的水晶吊燈忽然開始搖搖欲墜!在特警們大喊「閃開」的同時,皇儲飛身撲過去,推開了正好站在燈下的父親。

  或許是電源被切斷了,鏡頭在瞬間變得一片黑暗。



66‧春暉寸草心


  經過審理證實,襲擊者的確是忻都背景。但令公眾意外的是並沒有誰宣佈對此負責。新年前夜發生的恐怖襲擊雖然沒有造成多大損失,卻造成了巨大的震動和不信任。立刻有在野黨議員對執政內閣提出彈劾,直指首相對忻都不作為。民眾的態度也發生了極大變化,民調顯示,同意再度使用武力解決事態的百分比已提高了三分之一。一時間朝野嘩然,無論如何,新年勢必過不安生了。

  而對於皇室來說,這個新年可謂格外倒霉。永安公主小產還在觀察期,佑琨又不知怎的發起高燒來,皇帝即使被沈斯曄推開了,還是被碎玻璃劃傷了胳膊,也入院接受了全套檢查。一時間能主事的竟只有皇太后。但她歷經無數風浪,在事發後立即鎮定下來,有她坐鎮,魑魅魍魎們亦不敢造次。

  至於沈斯曄本人並沒有大礙。他的傷口裂開了,接受了清創和縫合手術後就被送進了病房。他一沒傷到脊椎二沒傷到骨頭,昏迷也只是疼痛性休克所致。好在據醫生稱,當時的處理和縫合都很到位——至於他身上為什麼有舊傷,主治醫生被安防司一句「事關國家安全」給嚇住了。

  而謝皇后得到消息、匆匆從城外霖泉宮趕到醫院時,已經是一月一日的凌晨四點。

  她坐在病床邊,靜靜地看著兒子沉睡的臉。溫暖的病房有種輸液特有的氣味,耳邊似乎有水滴落進湖面的聲響,落到她心裡,沿著輸液管流進與她相連的血脈之間。謝皇后的目光落到兒子的左肩,像是觸了電似的一跳。

  她一動不動沉靜地坐著,被華服掩蓋住的左手卻緊緊攥住了被單,攥到掌心刺痛。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抖。因為護士要進來更換輸液瓶,謝皇后便起身避讓到一側。靜立了一刻,她悄然走出門外,無聲地掩上了門。

  站在廊下淺喘了幾口氣,她心下的悲憤驚怒卻仍未平息。凌晨她被突兀地叫醒,醒來就得知這晴天霹靂似的消息;直到親眼看到兒子,強自提著的一股力氣才倏然鬆下來。遠遠的天空已透出青白色,謝皇后緊皺著眉頭按住心口,臉色愈加蒼白,忍著不適就溫水服了藥,臉上方慢慢洇出血色。

  見她一臉疲倦,名字是中藥的侍女杜蘅上前小心地扶住她,輕聲提醒:「夫人,咱們來了這裡半日,還沒見太后呢……」

  謝皇后點點頭,淡淡道:「這就過去。」

  推開休息室的門,太后正斜倚在沙發裡小憩。她臉色亦是極差,大概是一夜未曾闔眼的緣故。想是聽到動靜,太后睜眼看過來。謝皇后欠身為禮,看在太后眼裡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謝皇后本是太后親自挑選的兒媳,對她的家世相貌都滿意,甚至還覺得這個媳婦配自己已經是續絃的兒子有點可惜了。謝皇后性格雖然清淡了些,不及楊氏的溫柔,卻也沒有不妥之處,尤其待並非親生的孩子算的是極好。但此後宮闈生變,太后就有些怒其不爭——怎麼嫡妻還爭不過一個乳母養的丫頭?到了兒媳決絕離宮,太后暗自感嘆她寧折不彎,心下卻也埋怨她不識大體。一時心情有幾分複雜,只推了推在旁邊打盹的嘉音:「還不快去扶你娘進來。」

  嘉音懵懵懂懂的揉揉眼睛,看見母親,眼圈登時就紅了:「媽媽……」

  打發女兒去看看哥哥的情況,謝皇后在婆母對面坐了,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疲倦的臉,倒化解了幾分尷尬。太后先自嘲地笑笑:「為了這爺們幾個,我非得把這把老骨頭折進去不可。佑琨昨夜裡突發高燒,皇帝也不安生。你是哪會子過來的?」

  謝皇后微微欠身:「剛從阿曄那裡出來,我看他肩上又是新傷又是……舊傷,心裡實在是……」她哽嚥了一下,不忍再說下去。太后心下也是惻然,嘆道:「阿曄這孩子不容易,好在他是個有福澤的,不幾年就能正位,你當放心才是。」

  「我寧可他平平凡凡過一輩子,也別受這些苦。」謝皇后黯然一笑。「去年年底我還在白雲觀為他打過一醮,求來的簽上只說他今年有災厄,可也命動紅鸞;起先還沒在意,不料竟成了真。早知如此,我就該提醒他小心……」

  太后聞言嘆息道:「有些天機,果然還是不要勘破的好。倒是你方才說什麼……紅鸞星動?」老人家總是對這些更在乎。

  謝皇后輕輕揉了揉眉心。「阿曄在美國遇刺,您知不知道是誰救了他?」

  太后狐疑地瞄了她一眼:「我只知道是嘉嘉的一個朋友,聽說是個學醫的姑娘。」

  謝皇后嘆了口氣。「您大概還沒聽說罷?那姑娘是阿曄的女朋友,咱們誰都不知道。」

  「當真?」太后大吃一驚,不自覺坐直了身子盯著兒媳:「那是誰家的孩子?」

  謝皇后笑了笑。「您先聽我給您說段故事。」她方才已被告知了兒子遇刺又得救的過程,對何錦書不由額外的多了幾分好感;這時斟酌著組織語言,緩緩把她知道的情況告訴太后,聽得老太太連連點頭道:「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

  太后本人絕非貪生之輩,當年踏遍前線的戰地醫院也不過雙十年華,是以一向對有膽識的人青眼有加。謝皇后深知這一點,所述言語聽得太后頗為讚賞:「既然性格模樣家世都不錯,為什麼阿曄還要瞞著?很該告訴了來,我才好去細細相看了下聘禮的。他倒裝作沒事人一樣。」雖然何錦書出身平民又生長在國外,但在經歷了姚氏母女和祁令怡之後,太后的擇媳標準不覺降低了許多下去。

  謝皇后苦笑道:「阿曄脾氣牛強。我擔心貿然插手反倒要惹惱他。」

  「等不得了,他今年就二十七,再拖下去什麼時候才是了?」太后很愉快,一時間眉宇間又有了黯淡了數日的光彩。「等這一陣子忙亂過去,我就託人去相看相看。年前我還去廟裡給他求姻緣,沒想到應在了這上頭。過完年我去還願,問問佛祖什麼時候能抱上重孫。」再如何英明睿智,太后的心思也與尋常老婦無異,提起孫輩的婚嫁便能計劃上許久。

  「還有一樁,皇帝也受了傷,不管以前恩怨如何,你當去看看他才是。」

  謝皇后眉頭一跳,淡淡應道:「我省的。」

  見太后露出倦色,她便起身告退。

  不論謝皇后心裡怎麼想,她還是走在了去皇帝病房的路上。杜蘅頗為擔憂地偷偷看她一眼,卻只見皇后面上平靜無波,當真是好涵養。恰在此時,迎面有人匆匆而來。急急走來的那美婦人本來是低著頭想心事的,看清她們時,不覺露出一驚。

  她遲疑了一剎那,終於屈膝下去,低頭輕聲說:「皇后……陛下。」

  這狹路相逢可真是巧。

  杜蘅有些不忿地白了姚氏一眼,見她姿容美豔,心裡就有些為女主人不平。遇上這種腌臢事,幾個女人還能維持好氣度?謝皇后一時無言,杜蘅便自作聰明地大聲道:「喂,你是誰?怎麼擋著我們的去路?」

  這還是那個春天之後的第一次重逢,卻不料是在此情此景。謝皇后如此想著,又見姚氏禮數週全的恭謹,不覺有點哭笑不得,一時間倒不欲多說什麼。

  「妾身姚氏,請皇后安。」

  姚夫人維持著畢恭畢敬的屈膝姿勢,儀態裡卻全然不見卑下自憐。多年過來,再多的恨意也都消散了,讓謝皇后對眼前的女子竟有了幾分佩服。若是自己,斷然做不到為個男人委曲求全至此。念及此,便淡淡道:「不必多禮。」

  姚夫人順勢站直身子,趁機打量了她一眼。謝皇后被她探究的目光看的不甚愉快,點點頭便舉步離去。走廊盡頭只有一間病房,姚夫人心裡一顫:「您這是要去——」

  不待謝皇后說話,杜蘅早已回頭大聲說道:「去探病!」然後小聲嘀咕:「怎麼我們不能去看麼?倒要你來管!」

  謝皇后幾乎笑出聲來,輕斥道:「不可無禮。」言罷不再多語,挽起披肩走向迴廊盡頭。

  恰如兒女安危是謝皇后的死穴,姚夫人的死穴在女兒之外還要加上一個丈夫,她望著謝皇后即使裹著寬大披肩還是顯得窈窕的背影,心下不由有些微酸。

  她比皇后還要小一歲,卻早已沒了那種超凡氣度。太多的謀劃計算,早就把她消磨成了平凡婦人。平時還不覺得,往謝皇后身邊一站只怕會高下立現。想到這裡,姚夫人的心裡有些發緊,咬咬牙,跟了過去。

  皇帝卻醒著,正半倚在床頭看一份文件。聽見推門響,他不以為意地抬起頭:「蓮玉?」

  他的目光愕然落在了姚夫人的身後。謝皇后的腳步極輕,幾乎是一陣輕風似的飄進來。相對無言了一時,還是謝皇后先開口:「我從母后那裡來,聽說你也傷了,過來看看你。」她走近一步,燈下的雙眼更顯得清澄明淨。「你年紀也不輕了,當注意才是。」

  皇帝不意性子清冷的妻子能說出如此軟和的話,一時倒有些感慨萬千,嘆了口氣道:「這也沒法,防不勝防吶。」他招呼道:「坐。」

  謝皇后莞爾道:「多謝。」

  畢竟過了太多年,再多的恩怨都淡了,離婚手續也辦的毫無障礙,到了此時,帝國的最高夫妻倒是能平心靜氣地說說話。皇帝又想到次子是為救自己才受傷,對謝皇后不由又多了一分愧疚。交談雖然是你問我答,卻也算的是相敬如賓。

  謝皇后並不欲在此多加停留,只一刻便要離去:「我還要去看看阿曄,你好好休息。」她略整理一下羊絨披肩,杜蘅很有眼色的扶著她起身。皇帝默然看著妻子在燈下愈發清瘦的身影,終於在那一襲雪青色長裙要拂過門邊時,出聲喚道:「淑勻!」

  謝皇后訝然回頭。皇帝一時卻不知自己要說什麼,只得選擇了與孩子有關的話題。「……阿曄是個好孩子。你把他教養的很好。」

  「是麼?」謝皇后淡淡地笑笑。「或許吧。」

  她從皇帝的病房出來,方輕輕吁了口氣,側頭對杜蘅說道:「我們去那邊看看。」

  杜蘅點點頭:「不知道殿下醒了沒有。」她扶著謝皇后的胳膊,小心地往走廊另一端走,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問道:「我瞧見那個姚什麼就覺得討厭,一瞧就是『掩袖工讒、狐媚惑主』,您怎麼……」一點不生氣?杜蘅眨著烏黑的眼睛看著女主人,卻是什麼也沒能從她臉上看出。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謝皇后輕嘆道,「這不是你小孩子該明白的,不要再說了。」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遠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近年來她身體漸漸有些不好,時常到廟宇道觀走動,這一句謁語早已參透清楚,早年的好勝要強之心也散了九成。心裡真正掛念的,也不過是一兒一女罷了。

  至於別的,她甚至不願意去多想。當年既然選擇了嫁入宮廷,又何必自怨自憐?心底浮現出一雙似乎永遠追隨在身後的眼睛,謝皇后自嘲地搖了搖頭,推開沈斯曄病房的門。

  正半跪在哥哥床前的嘉音回頭看見母親,忙要站起來。少女大概是屈膝太久,起身時踉蹌了一步。她甩開侍女的攙扶,直到挽住母親的胳膊才擦了擦眼睛。謝皇后安慰地摸摸女兒的頭,柔聲說:「你也累了,去隔壁休息一時,這裡我守著就好。」

  把一步三回頭的女兒趕去休息,謝皇后便在床邊坐下,安靜地想著心事。

  沈斯曄忽然迷迷糊糊的嘀咕了兩句。他緊緊蹙著眉頭,眉間擰出一個川字來。謝皇后不覺嘆氣,正要拿毛巾為他擦擦額頭,耳畔卻清清楚楚飛進一聲低低呼喚:「小錦……」

  謝皇后的手頓住了。她有些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錯覺,聽到病榻上的兒子於昏迷中還在呼喚的那個名字,心裡一時五味雜陳,似是驚喜,又有幾分悵惘。什麼時候,他不再在夢中喊媽媽了?她的心裡有些微微酸澀,卻又很快感到釋然。

  嘉音正躲在角落裡打電話。擺手示意侍女不要聲張,謝皇后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小女兒身後。嘉音全然無覺,還在嘰嘰喳喳的小聲講話,倒像只聒噪的小黃鳥兒。

  「嗯,他沒事……醫生都說是你當時處理得好……網上能有什麼準確消息呢?你再守著電腦刷新也不靠譜吧……我知道……心裡想哭臉上還要笑是挺難受的,可是哥哥已經沒事了,他的麻醉勁兒還沒過去……好吧,我這就去看看啊。」

  嘉音剛轉過身子,就被結實嚇了一跳:「……媽媽?」

  謝皇后看出了女兒眼底一絲還沒掩飾好的大大驚訝,不覺暗自嘆了口氣。她不用想也知道,兒子和何家姑娘的緣分,至少有一半是因為嘉音在其中牽線。

  無聲地示意女兒可以離去,謝皇后一時有些出神。沒過一會兒,嘉音訕訕地蹭了過來。

  「打完電話了?」

  嘉音小心地一瞥母親:「嗯,何姐姐很擔心,打電話來問哥哥的情況。」

  謝皇后若有所思地頷首。「依你看,他們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嘉音有點傻了:「……啊?」

  「何家姑娘還在讀書吧?阿曄平常都在英國,也不容易見面。」謝皇后倒是單純地為兒子的情路擔心起來,「方才你祖母還說等忙完了要讓人去相看相看,依我看,她是想盡快給你哥哥辦親事。你看呢?」

  嘉音這次真的傻了:「這怎麼可以?不等於是給他們添亂麼?」

  謝皇后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兒:「什麼意思?」

  嘉音捂著額頭嘆氣道:「一時也說不清楚,再說我哪知道他們的心思呢……總之他們之間沒這麼簡單,您告訴奶奶千萬別插手,免得被哥哥埋怨一輩子。」她再次嘆氣,看向一片潔淨銀白的屋頂,少女晶瑩的眸子在朝陽下閃動著。

  「等何姐姐回國工作之後,大概……能有些進展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0 PM

67、父母心

  燕京大學組建於太祖立國時期,醫學院與附屬醫院也有了幾百年的歷史。因為當時的城區尚未發展到今日規模,是以舊址仍在離皇宮不遠的內環——直至今天。燕京大學早已遷到更開闊的西北區,但醫學院的研究生部仍堅守在鬧市中取靜的舊址,堅決拒絕搬遷。醫學院一直號稱學術與政治無關,但政府高官、內閣大臣或者皇室成員偶有小恙,總是會選擇到這裡診療,畢竟幾百年的信譽擺在這裡,不由得人不信服。

  沈斯曄這次受傷,也是在第一時間被送到了這裡的住院部,雖然仍昏睡未醒,好在他的傷勢並不嚴重。皇帝被碎玻璃擦傷了胳膊,又沒耐煩這時候去聽內閣關於此事的匯報,便也借口身體不適暫避。太后畢竟年事已高,熬了一夜又掛念華音,帶著倦怠不堪的嘉音回了長安宮,只囑咐等孫子一醒就通知自己。

  謝皇后執意要留在醫院,太后沉默良久,深深嘆了口氣,也不強求她。

  朝陽漸升,病房裡有個舒適柔軟的沙發,她只瞇眼小憩了一會兒,就被短信鈴聲驚醒了。她的目光落在屏幕的「吾愛」字樣上,不由搖頭一笑。猶豫了一會兒,她拿起兒子的手機。

  「阿曄:我已經在訂機票了,如果你醒了的話,求你就給我打一個電話好嗎?」

  情至深處卻隔著千山萬水,她幾乎能透過屏幕看見那個讓她兒子心心念念的女孩子焦灼的臉。往後翻了翻短信記錄,她發現何錦書幾乎是在以一分鐘一次的頻率發來短信,語氣從最開始的震驚焦灼到最後絕望的只求他回復。想到兒子遇刺後就是這個姑娘為他做的緊急處理,謝皇后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他已經沒有大礙了,謝謝妳的關心。」

  只研究了一分鐘短信如何發送,她按下了發送鍵。杜蘅在這時為她端來一杯熱茶,謝皇后接過茶杯來捧著,隨口問道:「杜蘅,妳知不知道這手機怎麼拍照?」

  「……啥?哦。」杜蘅呆了呆,接過來擺弄一會兒,「喏,就是這樣——」

  謝皇后不由笑了。「果然是年輕人的玩意,我是沒辦法無師自通的。」她正要站起身,手機卻再次響了。謝皇后挑了挑眉坐了回去,翻開手機。

  何錦書明顯小心翼翼的問:「我知道了,謝謝。請問您是……?」

  大紅袍裊裊茶香裡,謝皇后閒閒啜飲了一口,回復道:「我是他母親。」

  好半天短信鈴聲都沒再響起,大概是何錦書被嚇到之後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了。謝皇后念及此,不覺莞爾,按下了通話鍵。一段悅耳輕快的鋼琴彩鈴後,她聽見了一個柔和裡透著謹慎的聲音:「您好?」

  「妳好。」謝皇后微微一笑。「何小姐……錦書,我是斯曄的媽媽。」

  錦書失語了一會兒,謝皇后於是聽見了電話裡傳來喊她的聲音。

  「那是——妳母親?」

  錦書彷彿微微鬆了口氣。「是我媽媽在叫我……」她似乎忽然反應過來,柔軟聲線裡染上了一絲不知所措。「我……陛下,我——」

  「叫我阿姨就可以。」謝皇后溫聲道。「我和妳母親曾經是閨中好友,不用拘束。」

  「嗯……」錦書顯然一時半會兒難以把這個稱呼喊出口,含糊的答應了。「他……現在怎樣了?」

  聽出她的憂心,謝皇后轉頭看了一眼仍然在昏睡未醒的兒子,微微嘆了口氣。

  「他在昏迷當中,曾經喊過妳的名字。」

  錦書沉默著,沒有立即回答。謝皇后無聲地一嘆,聲音愈發溫和:「我知道妳很著急,但是不必趕過來了——請聽我說,錦書。」打斷了女孩子的欲言又止,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沈斯曄的床邊,俯瞰著青年睡夢裡因為痛楚而皺起眉毛的臉。「即使這會兒與妳說話的是阿曄,他也不會答應的。」

  她望向冉冉升起的朝陽,無聲一嘆。「他……恐怕不會願意讓妳摻和到這次的渾水裡。」

  掛了電話,謝皇后倚在柔軟的沙發裡,凝望著窗簾在地毯上投下的影子,一時有點出神。心裡似悲似喜,卻絕非不滿意。見她若有所思,杜蘅也不敢打擾她,悄無聲息的收拾了茶盞,不一時又輕手輕腳進來:「已經八點了,您要吃早飯嗎?」

  謝皇后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沒胃口。」

  「總要吃一點。」杜蘅扶著她起身,順便拎起披肩為她挽上。「早上不吃飯對身體不好,您不老是胃疼嗎?我看報紙上說還會對心臟——」

  「好了好了,小小年紀怎麼這麼嘮叨。」謝皇后無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我吃就是。」

  謝皇后走到休息室的時候,姚夫人也在那裡,正端著餐盤要出門。一樣是一夜未眠,姚夫人的臉色卻並不差,一雙美目彷彿能漾出水來的煜煜生輝。謝皇后無意與她多言,沉默著走進去在桌邊坐下。杜蘅為她盛了碗素粥,謝皇后方喝了一口就聽姚夫人含笑問道:「尚源也醒了,您不去瞧瞧他?」

  謝皇后淡淡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姚夫人像是被噎了一下。片刻後她似乎不經意地說:「殿下的傷也得好好照顧。聽說被那麼沉的燈砸中,說不定會傷到脊椎……萬一神經受了傷,這下半輩子……」

  謝皇后頓時大怒!她死盯住姚夫人,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冰冷,直盯得姚夫人一顫。然未等怒極的她說話,杜蘅的小腦袋已探進來,一雙眸子閃閃亮:「蘇夫人和三公子來了」

  她話音剛落,蘇夫人略帶疲倦的聲音已經傳來:「慕容你小心著些,別把湯灑了。」謝皇后一怔,剛把怒氣稍稍斂起了一些,就見堂姐已經推門踏進來。「淑勻,妳——」

  蘇夫人愕然的目光落在了這個房間裡的不速之客身上,神色頓時變得十分不快。姚夫人對皇后沒什麼敬畏之心,對她姐姐卻有些發怵,只得匆匆端了盤子告退離去。

  「還真當自己是什麼人物了不成?」蘇夫人皺眉不已,像是要驅散脂粉香氣似的連連搖手。她在堂妹對面坐下,不屑地哼了一聲。「也虧妳脾氣好,要是我,直接喊人把她打出去!」

  「惠姊,我剛剛差點就破了嗔戒。」謝皇后苦笑一聲,「其實我早已經不恨她了,我氣的是她遮遮掩掩的說阿曄可能治不好……呵,終究是六根不淨。」

  「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蘇夫人冷笑。「淑勻妳信佛,積德行善,我可是不信的。就算是下地獄,我也得拖著該下去的人一起。姚鳳凰這是沒落到我手裡——」蘇慕容在這時抱著一個保溫飯盒踏進門,蘇夫人便止住了話頭。「慕容,來。」

  蘇慕容微微欠身,與謝皇后打了招呼,隨即便在她下手邊坐下。青年的肩上尚有細碎雪花,在溫暖的房間裡很快化成水滴。他的臉頰被凍得有些發紅,眼睛卻是驚人的既清且亮:「淑姨,他醒了沒有?」

  「醫生說總得到下午。」謝皇后澀然一笑。「慕容,你長年在欖城,可也要注意安全。」蘇慕容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對這個父母早逝的孩子一直很是關心。「嘉嘉昨天還說要去找你,怕你過完年就走……你有時間,就去哄哄她吧。」

  「——我知道。」蘇慕容微笑,「我知道,您放心。」

  蘇夫人來此就是為了探望受傷的外甥,是以帶來了一份據說十分補血的湯。

  把蘇慕容趕走去看沈斯曄的情況,她深深看進堂妹的眼底,有些遲疑地開口:「今天早上,鍾霖打電話來問我妳的情況。」

  謝皇后無力的笑了笑,顯得格外虛弱地倚在椅背裡。

  「他如今也從國防大臣的位置上退下來了,閒居在家,未必不是……放心不下。」蘇夫人隱隱嘆息一聲,「淑勻,妳離婚之後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只盼著阿曄和嘉嘉能過的順心如意,別的早就不敢奢求了,我沒那個命。」謝皇后牽了牽蒼白的唇角,倦然一笑。「再說阿曄上位之後,我怎麼好給他添亂?惠姊,我自有打算,妳就不必替他說項了。」

  蘇夫人仔細看了看堂妹慘淡的臉色,終於微微嘆了口氣。「……也罷。」

  相對無言了一時,蘇慕容推門進來,這才打破了房間裡窒息似的沉默。謝皇后自失地笑了笑,站起身來:「慕容,去把補血湯盛出一半來。」

  「妳……」蘇夫人皺起眉來,「要去給他送去?我這湯是給阿曄喝的。」

  謝皇后淡淡道:「那總歸是阿曄的父親。我為他隱忍了這麼多年,不差這幾天。」

  蘇夫人自然深知其中利害,只得沉默不語。謝皇后端起湯碗,蘇慕容立即上前來接下:「我幫您送過去吧。」青年的一雙眸子清亮安寧,透著令人心安的從容。

  謝皇后微微笑道:「多謝了。」

  「跟我您還客氣什麼。」蘇慕容含笑道。「我剛去看了看,他沒事,頂多中午就醒了。」

  「我倒忘了你也是個醫生。」謝皇后不覺一笑,心下的沉重彷彿散去了幾分。杜蘅正在外間沙發裡打盹,揉了揉眼睛看見玉樹臨風的蘇三公子,伶牙俐齒的小侍女忽然紅著臉結巴起來:「呃,夫人……我、他——」

  蘇慕容對於女性仰慕者向來來者不拒,只不過風華燦爛的莞爾一笑,就讓小侍女暈暈乎乎的不知東南西北了。謝皇后又氣又笑,沒好氣的嗔了他一眼:「連我這裡的女孩子你都要下手嗎?杜蘅是個好姑娘,你那些歪門邪道我可是不准的。」

  「淑姨,您這回可真冤枉我了。」蘇慕容只是笑。「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惟心動耳。」

  他這一句無意之語卻正正戳中謝皇后的心事,她怔了怔才掩飾的道:「歪理邪說。」

  蘇慕容無所謂的聳聳肩。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皇帝的病房門前,謝皇后心下微嘆,斂起表情示意杜蘅去敲門。杜蘅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剛敲了兩聲,房門就被嘩啦一聲打開了,穿著粉紅羊絨衣的寶如露出臉來,滿面不耐:「誰?」

  杜蘅怒道:「妳說呢?!」

  姚寶如正要反唇相譏,轉眼看見了謝皇后,表情一僵。隨即她低下頭去,勉強屈了屈膝:「……爸爸才剛睡醒一會兒,您要進來嗎?」

  「廢話!」杜蘅哼道,「沒看見我們還端著碗?」

  「杜蘅。」謝皇后覺得小侍女有點過分了,出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她並無意與一個與自己女兒同齡的孩子置氣,只淡淡笑道:「他醒了?那剛好。」

  皇帝在裡間大概也聽到了動靜,知道是謝皇后,便出聲請她進來。寶如咬了咬嘴唇,側身避開:「爸爸在裡間——」少女的眸子在看見蘇慕容時瞬間點亮了。微帶倦色並不足以破壞蘇三公子的風華,相反那為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他托著碗漫不經心地對寶如莞爾一笑:「麻煩讓一讓。」

  寶如此前從沒見過他,這時臉頰都泛起桃花色來,雙手絞著衣角細細應了一聲。蘇慕容隨著謝皇后走進去,把湯碗放在桌子上。他沒興趣對皇帝噓寒問暖,徑自轉身去打量壁上一副油畫。寶如望著他挺拔清雋的背影,一時竟癡癡地楞住了。

  這邊謝皇后正與皇帝相對無言,只能聊聊還在昏睡中的兒子。姚夫人站在一邊插話也不是走開也不是,只得怨懟地盯著窗外,手帕都快絞爛了。皇帝半倚在靠枕裡,沉默半晌才緩緩說:「淑勻,我想——」

  房門在這時再次被豁然推開,杜蘅喘著氣尖聲說:「夫人,殿下醒了!」

  沈斯曄出乎意料的在上午醒來,而非醫生預測的下午;但他精神並不好,臉色也是蒼白,與母親說了幾句話就開始頭暈。謝皇后緊緊握著他的手,好險才沒把眼淚滴落下來。沈斯曄似有所感,笑了笑:「媽媽,我沒事。」

  青年半躺在雪白的被單裡,瘦削的臉頰上毫無血色,一雙眸子暗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天鵝絨,將光亮全都吸進了深處,全然不見蹤影。半掩的窗簾在他臉上投下淺淡陰影,勾勒出愈發鮮明的輪廓和形狀優美的唇角。看見母親喜極而泣的淚眼,他沉默一會兒,微微笑了。

  「媽媽,我想喝水,給我塊糖好不好?」

  這是他十歲以來難得的對母親撒嬌,有點孩子氣的拉住母親的衣角,沈斯曄抬眼看她:「我想吃榛子蛋糕,不是媽媽親自烤的也沒關係。」

  謝皇后背過身去,飛快地拭去了眼角濕潤。心裡宛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般,她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我這就讓人去買,你可得聽醫生囑咐,別沒好就亂跑。」

  沈斯曄微微垂下濃密的睫毛,面頰上漾起一個清淺微笑:「嗯。」

  結果買蛋糕的活還是丟給了蘇慕容。他嘀嘀咕咕的抱怨,卻在十五分鐘之後就把蛋糕送到了發小病床前。沈斯曄很是斯文的慢慢小口吃著蛋糕,偶爾抱怨一句嗓子痛。那碗補血湯因為添加了名貴藥材略帶甘苦,他只聞了聞就一臉嫌棄的撇開了。

  當聞訊而來的皇帝踏進兒子病房門檻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的妻子含著溫融微笑坐在床邊低聲說話,他的兒子臉上帶著淡然從容的笑,專注地聽著母親囑咐。上午的陽光透過窗紗映進病房,母子二人的剪影都美好寧靜的一如圖畫。

  皇帝微微怔了怔,只得輕輕咳嗽一聲。謝皇后和沈斯曄同時看過來,神色各異。皇帝咳了一聲走近過來,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片刻只得問道:「阿曄,現在感覺怎樣了?」

  「頭暈。」沈斯曄微垂下睫毛,言簡意賅的淡淡說。「我沒事。謝謝父親關心。」

  謝皇后沉默的坐在另一側,並沒有抬起頭來。皇帝心下百感交集,眼前忽然泛起一陣暈眩,不得不扶了扶牆面才能站穩。沈斯曄這才抬起眼瞼:「父親?」

  「我沒事。」皇帝閉眼調息半晌,方才苦笑道,「也是老毛病了,無礙。」

  謝皇后微微皺眉道:「你家有心腦血管病史,平時也該多注意些,少喝點酒別熬夜。」她的語氣並不如何柔婉,若在二十年前,皇帝只會覺得反感。但此刻聽來竟是如有萬千滋味在心頭,一時間 竟是百感交集。

  他遲疑的在床邊坐下去,猶豫著伸出手,想去摸摸兒子的頭。這種親近的行為,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對次子做過。但是並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沈斯曄神情冷淡的躲過了他的手。皇帝的手尷尬地懸停在半空中,終於頹然落下,無力的握成拳。

  「……罷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黯然起身,不再去看兒子冷淡的表情。

  「阿曄,特情局剛才通過內閣聯繫了我,他們想請求你的合作。你意下如何?」

  「我沒意見。」沈斯曄淡淡的回答。「一切為了帝國。」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1 PM

68、春歸

  新年結束,錦書回到學校,立刻投入了實驗室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一如既往的認真,而同實驗室的同學們卻覺得,她已經與原來有了些不同。她變得更加沉靜了,偶有閒暇多半是抱著杯水坐在窗前靜靜遠望。要說是心情不好,卻也不甚像。

  大概只有瑪麗略微懂得她現在的心思,然而也勸不得。錦書看似柔弱文靜,其實心志堅定不移,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偶爾一起回家,她留意到室友看向對門的眼神,心裡都會忍不住嘆息。她冷靜從容的室友已經完全不可自拔的陷進愛情去了。瑪麗覺得憂慮,可也無話可勸,只得增加了烤蛋糕的次數。

  到了一月底,因為約瑟夫教授需要一份欖城實習的反饋報告,錦書只好自百忙之中去聯繫不知在忙什麼的辛格。辛格自告奮勇要執筆撰稿,錦書正被論文纏的焦頭爛額,自然求之不得。等她幾乎要忘掉這事的時候,辛格忽然打來電話:「我在你們學校。」

  錦書大為詫異。

  然而既然人來了,總要盡地主之誼。她想了想:「我請你吃飯?你要吃咖喱雞嗎?」

  辛格在電話那頭明顯的沉默了一下。「不用,隨妳的口味好了。」

  錦書很欣慰,這人原來也會有善解人意的時候!她忽然驚覺自己似乎把心聲說出了口。大概是生氣於她的態度,辛格的語氣有些生硬。「我就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而且不是妳這樣的吃貨。」

  「……我說我們別較勁了行嗎?」錦書無奈的笑道,「七點你來我實驗樓下,好吧?」

  她收拾了東西走下樓梯時,那個熟悉而沉默的黑衣背影正站在壁畫前。一瞬間錦書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在欖城日日同行的時光。不待她出聲說話,辛格已轉身看過來。四目相對時,錦書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絲暗夜星芒。

  不及細想,錦書笑著打招呼:「好久不見了,我們這裡還不錯吧?」

  「不過爾爾,但妳的歸屬感總是莫名其妙。」辛格冷冷回答。「在欖城在這裡都是一樣。」

  錦書也不生氣,不動聲色的笑著看他:「那麼,比起你們學校如何?」她早有準備,如果他回答「不及吾校」,剛好把他方才的話原樣奉還;如果他回答「遠勝吾校」,她更大可追問「既然如此你還留校工作,豈不證明歸屬感更強?」

  錦書好整以暇的等著,果然辛格沉默了,顯然意識到了來者不善。錦書於是總結:「所以說吵架有什麼意思,比的還不是誰邏輯思維好。」她嘆了口氣,主動放軟語氣:「別跟我辯論了好不好?最近本來就夠煩的,腦子忙得不夠使。我要去吃墨西哥菜,你去不去?」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一絲倦怠,辛格話語間的火藥味也淡了,輕哼道:「墨西哥菜能補腦,倒是聞所未聞。」

  錦書不予置評。她從實驗室出來穿的是平跟鞋,於是身高差頗為驚人,一時間居然生出「會當凌絕頂」的詭異感受。暖氣吹得頭暈,錦書隨口問:「你多高?」

  出乎她的意料,辛格坦誠答道:「一米九一。」

  錦書啞然了一時。辛格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低頭看一眼錦書的頭頂,語氣裡有一絲波動:「妳頭上居然帶了個漢堡。」

  錦書惱羞成怒:「那是麥當勞的贈品髮夾。」

  辛格鄙夷地拎過她的包向外走:「果然是妳的品位。」

  他們坐在一群操著拉美口音的客人和侍者中間,連空氣裡都浮著火辣的味道。墨西哥菜辣的錦書淚流滿面,抱著杯冰水喝了半日,肚裡好像還有座火焰山。辛格吃慣了各色咖喱,這時吃的是神定氣閒安之若素;錦書起初還鬱悶,後來索性端坐對面看他吃飯,偶爾在他喝水時使壞講個笑話。後來見辛格愛搭不理,便也沒了意思。

  辛格咽下一筷辣椒,抬頭看了她一眼。

  錦書似乎在默默地想心事,她靜靜地望著窗外,一縷鬢髮滑落在腮邊,落在燈下的剪影宛如一幅全無瑕疵的畫。總是靈動清澈的烏眸裡彷彿蒙了一層淺淡霧氣,飛蛾羽翼似的睫毛勾勒出上揚的眼角,她的眼睛輪廓似乎被人拿炭筆深深勾勒過,是臉部線條裡不那麼柔順的一筆,恰如她婉約外表下並不柔順依人的靈魂。

  因為這雙眼睛而格外白皙的皮膚,像是雪花石膏裡透出了貝殼粉色。在他的家鄉,小姐們若是有這樣的肌膚,必定要長袖長裙防護起來,即使只是從名車到豪宅的幾步,也絕不讓低緯度的烈日侵襲。他看著眼前陷入沉思的女孩子,心底一時飄飄忽忽不知所蹤;然而此時腦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在家鄉,還有從未見過的未婚妻在等你回去完婚。

  辛格心思一凜,方升起的一絲綺念霎時跌落塵埃。痛苦隨之而起,他自負心冷似鐵,從來都相信成大事者不容兒女私情;但在欖城那時,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錯的很慘。

  上一場雪還沒有化乾淨,天氣又陰沉下來,雲層為了迎接二月醞釀著下一次降雪。在路燈下仰望夜空,只看得見深深淺淺的墨藍色。解凍的西南風還沒有來臨,今年的初春似乎格外寒冷。錦書覺得今天的辛格似乎有些奇怪,卻也說不上奇怪在哪裡。公寓並不遠,他把車停在樓下,沉默著下了車為她拉開車門:「妳確定是要回國?」

  女孩子站在雪地裡點點頭,明亮的眼裡閃爍著春天般的憧憬:「我才收到了燕大醫學院的電話面試通知,將來你去本土我就可以請你吃飯了。倒是你,你為什麼不回去?」

  辛格冷峻的臉上現出一絲嘲諷:「讓我去你們本土?除非我死了再投胎一次。」

  還是這樣的他比較正常。錦書暗暗想著:「那顧老師的欖城實驗室呢?畢竟——」

  打斷了她的話,辛格冷冷說道:「你這麼千方百計讓我回去就是給你們帝國效力?」

  「顧老師那麼器重你,你回去總比留在這裡對你的家鄉有用吧?」錦書也有些生氣了。「你隨便好了,我為什麼要管你?真是……」

  她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有些愕然地看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辛格死死地瞪著她,目中盛滿了憤怒、不捨和激動。他跨前一步把錦書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裡,嘴唇微微顫抖著沉聲說:「何錦書,我真是瞎了眼才會——」

  錦書一言不發,努力試圖掙脫他的束縛。辛格的語氣忽然悲哀下去,頹然地鬆手退開一步,聲音低沉暗啞:「如果我背棄了……曾經的理想,是不是更沒可能?」

  錦書不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了。帝國軍方強攻欖城總督府那天夜裡,她也看到過。他眼底濃重的悲哀似哭似笑,似乎並非全為自身命運。但是她咬著牙沒有說話。心裡忽然湧現出的念頭把她嚇到了。往事一幕幕回現在眼前,她不知道這種設想是否正確。

  對面的男人低聲笑起來,帶著濃濃的自嘲與對命運的嘲弄。「這個夏季學期結束,我就會回欖城。」

  倚在路燈下,自上而下傾瀉的水銀燈光在他臉上灑下抹不去的光影暗夜。冬風拂過已經斂去了狂熱與悲哀的面頰,他的目光深深地落在錦書臉上,灼熱漸漸散去。

  「回去從政。」

  他並沒給驚訝的錦書以追問為什麼的機會,轉身決然離去。

  等到那與黑夜同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裡,錦書忽然明白了他的異樣。那是一絲戾氣。

  辛格並不是好脾氣的人,孤僻焦慮且沉默寡言,會有戾氣也不奇怪。比如第一次見面時得知她的身份後;在欖城請他喝粥的那個夜晚;拖著她避開兵亂……但在桑蒂亞家裡的那三天,戾氣盡洗的辛格對孩子的溫和讓錦書都很吃驚。還有,在紐約那次通宵滑冰。

  那天夜裡,他不知從哪裡翻出了啤酒,大概是心情不錯,他的話也多了一些。錦書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他無疑曾經試圖以醫學挽救故鄉,棄醫從政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看清了現實?禁欲、殉道主義者、雖千萬人吾往矣、為時代洪流裹挾的個人命運、求而不能得的悲哀……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他加多少個標簽,但這些,似乎都不是真實的他。他把自己緊緊掩藏,她從來就沒有真正看懂。

  但她記得,那個坐在葡萄架下給桑蒂亞指導作業的男人,在夕陽下的回首微微一笑。

  錦書茫然若失地回到十四樓。瑪麗不在。她煮了碗意麵 ,就著電視新聞吃了。吃完看看時間還早,索性拿了清潔套裝和鑰匙去給對門公寓打掃衛生。沈斯曄留給了她一把鑰匙。她回來的一個月裡,每周都會去清掃一次。

  打開門,打開燈。

  小小的公寓大概只有五十平米,家具都是宜家出產,相當流水線的風格。彷彿蒙塵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似的,錦書早在回來的第一周就請工人搬走了聖誕樹,把房間收拾的乾乾淨淨。打開燈時錦書有種錯覺,沈斯曄會站在那裡對她微笑「妳回來了?」但一片明亮之後,光潔的地面還是只倒映出一個影子。

  錦書嘆了口氣,把帶來的碟片放進CD機。

  耳邊,女扮男裝的孟麗君正與皇帝同遊上林,打機鋒一來一往水潑不進。心懷愛慕或說是不軌的皇帝百般暗示:「妳看那鴻雁飛過聲聲鳴,卿可知此鳥乃是恩愛禽?」孟麗君則回以君臣大義:「臣只聞此鳥識禮儀,你看牠該後不前排字行。」

  想到皇帝大概可能有的表情,錦書不由莞爾,端了噴壺來給窗台上的天竺葵澆水。

  皇帝猶不甘心:「信步來到龍池邊,見龍池中對對游魚嬉水中,我與卿水裡照影影成雙,正好比一龍一鳳喜相逢。」孟麗君嚴正回答:「水裡縱有雙照影,只見龍來不見鳳,如今是紅日西沉月東斜,微臣我國事未料先辭君!」

  寧可死在丞相任上也不願被收為后妃,她是真的喜愛追求實現抱負的過程吧?進入後宮,就再也不得自由了。但倘若麗君亦是仰慕皇帝呢?錦書慢慢放下噴壺倚在窗前,嘴裡像是咬破了一枚橄欖,甜酸苦澀一並湧上心頭。

  想追求佳人的皇帝仍未熄滅自己的念頭,嬉皮笑臉地念白:「哎!國事不妨明日辦理,此刻莫掃寡人之興。妳我同住天香館,共飲一盅如何呀?」這時大概是要順勢牽上酈卿的官袍袖子了?然後苦口婆心地誘導:「酈卿啊,人言富貴在青春!」

  在她微怔的當兒,有人含笑悠然說道:「妳我同住天香館,共飲一盅如何?」

  前車之鑒,錦書一時間分不清這是不是幻覺;在她加以驗證之前,身子已經被溫暖的擁住了。她明顯的感覺到他左臂活動很不靈活。心裡一時又是酸澀又是喜悅,她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你回來了?」

  不需要其他言語,沈斯曄篤定地點頭:「我回來了。」

  心間好像被吹了氣的氣球填滿,一時間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清風飄散。錦書踮起腳尖……今天穿的是平跟鞋。臉頰有些發燙,頭頂有人在竊笑,錦書沒好氣的紅著臉戳他:「低頭。」

  沈斯曄從善如流的低頭,錦書主動吻了上去。

  熱戀期間的吻大概可以以一當三,而吻是愛與尊敬的表示,他們之間決不缺少這種感情。但問題是沈斯曄如今是個病人,擦槍走火即使可以也絕不是現在。錦書很及時地推開他,這才有心情追問此前的事情。沈斯曄雖然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是好的,尤其心情看來極好。他沒有直接回答,倒是先坐下使喚她:「孤王累了,愛卿為我端杯水來。若是端的好——」

  錦書被磨得半點脾氣都不剩了。「賜我什麼?白銀萬兩?」

  「愛卿是脫俗之人,豈可用這身外之物辱沒。」沈斯曄笑著睨她,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他像是對這種戲劇式對白上了癮。「不如,孤王便以身相許如何?」

  錦書又氣又笑地給他端來熱水杯:「你這無道昏君……」

  「明君要禁慾,昏君才有美人相伴。」沈斯曄於是昏庸了一把,拖她過來攬在身邊抱著,懶洋洋嗅著她頭髮裡的橙花香。「六宮粉黛,無限江山,不是去年五月裡妳對我說的?待孤王正位大寶,封愛卿一個『壽與天齊侯』可使的?我要吃糖。」

  「……謝主隆恩。」錦書嘴角輕微地一抽,把酒心巧克力剝開用糖紙托著遞給他,促狹說道:「可是大王你真小氣,怎麼也得什麼八百里封地、一字並肩王吧?」她昨天才聽了《瓦崗寨》,對程咬金大有好感。「來幾道免死金牌,再把你的御廚賜我幾個?」

  很沒形象地斜倚在沙發裡,沈斯曄懈怠到連手指都不想動,就著她的手吃了巧克力才懶懶點頭:「愛卿勞苦功高,是孤王思慮不周了。」

  他黑亮的眸子轉過來,定定看她:「既如此,愛卿可願意正位中宮?」

  即使皇帝此前還瞞著眾人,昭旨一經明發,誰都看得出來他退位的意圖。這意味著,錦書眼前的男人至多再過數年就要登上那個至高的位置。他問出這句話,很明顯意有所指。錦書沉默下去,但沈斯曄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緊籠罩住她,臉上沒有了慣常的懶懶玩笑神色。

  「……可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似乎過了許久,錦書終於抿了抿嘴角。「完全陌生,沒有半點生活交集……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是什麼?」

  這個話題其實很容易發散,但沈斯曄在頃刻之間就選擇了最簡單的一句:「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並簡明扼要地解釋:「侍奉父母,養育子女。」

  然後他看見錦書露出了「怎麼這麼簡單」的驚訝表情,便安慰地握緊她的手。

  「具體而言,就是尋常夫妻對社會該盡的義務,只不過多了點象徵意義。」他伸手端起杯子,垂眸看向杯中的一泓淺碧,嘴角含義不明的微微揚起來。「逢年過節去祭祀天地祖宗,出席必要的公務場合,陪我見人以及妳自己見人,在大部分場合把自己收拾的能看。這些我覺得妳能做到完全沒問題。」

  錦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給我看一眼你的傷。」

  沈斯曄忽然嗆了一下。他要平穩一下心緒才不至於將沒端穩的茶水灑在身上,頓了頓才轉過臉來,眸中竟有些許的訝色:「……小錦?」

  錦書並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神情,看了一眼腕錶,意識到此刻已是深夜,她微微蹙起眉。「你用的是什麼藥?當時是怎麼處理的?」並非不知道為他療傷的必定是頂尖的外科醫生,她只是放心不下。「還有當時的病歷呢?帶來沒有?」

  「……」沈斯曄失語了剎那,身邊的女孩子還在微露焦灼的等他回答。他看進錦書滿含擔憂的清亮眸子,忽然很想無奈的揉一揉眉心。錦書見他沒有動作,又催促了一句。沈斯曄微微閉了下眼睛,再度睜眼時已經挑起一個淺淡笑容:

  「那,我謹尊醫囑就是。」

  錦書緊張地盯著他,彷彿試圖看出他身體的病痛與不適。她身邊的男人慢悠悠的脫了大衣,噙著一絲淡笑低下頭,配合地鬆開了領帶,修長手指將襯衣鈕扣一粒粒解開。兩個月前的舊傷並未完全消退。傷口癒合不久的顏色讓她心裡一酸,卻也放下了心,感到了一絲如釋重負。

  錦書細細端詳著他的傷情,全然未意識到自己有何不妥。沈斯曄配合地站著,任由她纖細手指在自己肩上小心撫過。終於錦書輕輕吁了一口氣:「沒事了,害我擔了那麼久的心。」

  她抬眼看他,柔聲問:「你當時為什麼不讓我——」

  醫學院學生的半句話忽然停滯了。她看見對面的男人扶了扶眼鏡,意義不明的莞爾一笑。淨潔的襯衣鈕扣已經全然散開,若隱若現地勾勒出清瘦但不失力量感的肩膀,和胸腹間精壯結實的流暢線條。他慢吞吞的自下而上繫著鈕扣,彷彿並不打算主動開口。錦書怔了怔,臉頰上忽然火辣辣的燒起來。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愈來愈快的心跳在靜極房間裡響的可怕。

  「小錦。」沈斯曄穿好衣服,平和的喚著她的名字,彷彿對她的臉色毫無覺察。「我們該休息了。」

  錦書幾乎是慌亂的點點頭,不敢直視他格外明亮的眼睛:「嗯,我明天還有實驗……」她此刻萬分慶幸能找到合適的逃離借口。抓起鑰匙手機,她逃出門口:「明天見——」

  錦書的心情在意識到瑪麗將公寓門反鎖之後,徹底呆滯了。

  瑪麗的手機關機了。敲門也沒有人來開門。反鎖之後無法從外面打開。三重悖論之下,錦書覺得黏在自己背後的灼熱目光幾乎能把自己燒出兩個窟窿。她僵硬的站在自家門口,脖子好像已經石化了幾個地質時期。腳步聲悠閒靠近,她被沈斯曄從背後溫柔的擁住。

  彷彿對她的僵直有所感覺,他低下頭來,將下頷放在她肩上,微微笑了。

  「既然回不去,我似乎可以為妳提供一個最後方案。」

  無論如何,他想,提前回來一天並與她的室友達成溝通,他的目的已經實現一半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1 PM

69、牆角風雲

  瑪麗拒絕解釋那天為何反鎖大門,而在沈斯曄的糖衣炮彈攻勢下,錦書不久就忘了這件事。好在這套公寓有臥室與書房之分,而書房裡也有一張並不寬敞的床。萬事開頭難,那天之後她面對著羅傑他們善意的目光,忽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必在乎住在哪邊的問題了。

  ……有區別嗎。錦書確認自己在他們眼裡看到的是這條信息。

  讓錦書頗為吃驚的是,沈斯曄居然在對門擺出了一副常住的架勢,還三天兩頭添置物件回來。她這時才知道十四樓上的另一間公寓也是被他租下,裡面住著他的助理。沈斯曄的傷還沒全好,於是每天只是看看書寫寫字,日子十分悠閒。偶爾他會有些奇特的黑衣訪客,錦書只當他們是007,於是也不在意。

  似乎在詭異的意義上,家庭角色被扭曲了。錦書每天都要去實驗室,回家總得夜裡十點之後,天天累得像條死狗;而沈斯曄則懶在家裡,餵貓聽戲澆花看書上網購物,如果趕上他大爺心情好,還會做愛心午餐給錦書帶上。

  這天夜裡,錦書依舊是將近半夜才回來。她看見對門還透出燈光。推門進去時,男人正裹著毯子在黯淡的光線下看電視,幽幽熒光打在他臉上,錦書差點以為自己見鬼了。事實上真的有鬼,不過是吸血鬼。偏僻的古堡裡,英俊的男主角正和美麗的女主角攜手探險,闖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她伸手開燈:「怎麼還不睡?」

  「在等妳。」

  這句簡單的回答聽得錦書心裡一軟。她脫掉大衣和圍巾坐過去,順勢倚在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滿足地輕輕嘆息。似乎很欣賞這部電影,沈斯曄盯著屏幕沒有說話,卻一言不發地從她腰後伸手過去,牽住了錦書的手。

  直到電影結束,演職人員名單冉冉升起,他才懶洋洋嘆了口氣:「又是一部年度爛片。」

  錦書給自己倒了杯牛奶,聞言不由莞爾:「那你還專門買碟收藏?」

  「誰讓我是吸血鬼文化愛好者。」切換成晚間新聞頻道,沈斯曄沒精打采說道。「我買齊了所有能找到的碟,就沒有一個靠譜的。今天飯還好吧?」

  他不提還好,一提之下錦書霍然扭頭,咬牙切齒地死死看他。

  中午她滿腦子都塞滿了實驗內容,心不在焉地端著飯盒去微波爐前加熱。她沒想到,一掀盒蓋,裡面赫然擺著顆大大的粉紅色桃心,心上還用巧克力醬寫著她的姓名首字母縮寫……問題是,當時老頭正帶著一幫低年級學生也在那裡!

  因為妻子病情見好,這幾天約瑟夫教授走路都是用飄的。當著一群學弟學妹,老頭笑嘻嘻走過來:「喲親愛的勞拉,這是家庭愛心餐?」說完還意猶未盡,回頭招呼學生們,「大家都來看看你們師姐的飯盒啊,誰跟我辯論過年輕一代的家庭觀念淡薄?……」

  結果整個下午,她的同學打招呼時臉上都帶著詭異笑容。

  「哦。」沈斯曄聽了她的悲憤敘述,若有所思地點頭。「那下次我做兩顆心。」

  新一年的整個二月,錦書都是在這種扭曲的氣氛中度過。不得不說,沈斯曄的神秘式存在給約瑟夫教授領導的實驗室提供了不少歡樂。他甚至會把煮熟的雞蛋削成兔子。嘉音曾為哥哥下過八字評語,「體貼賢惠,心靈手巧」,錦書覺得至少後面半句是事實。至於前半句,有些時候他真不是故意的嗎?她很懷疑……

  有天早上錦書起床稍晚了些,那人已經站在廚房裡了。沈斯曄踩著貓頭拖鞋,在深灰色手工毛衣外繫著錦書的碎花褶皺圍裙,居然莫名的搭配。錦書如今已經見多不怪,可為了配合他的情緒還是湊了過去,踮起腳尖親親戀人的臉頰:「早安。」

  沈斯曄還以微笑。趁他轉身去拿鹽瓶,她看了一眼煎鍋。鍋裡正滋滋冒油的煎蛋鮮艷鬆軟,居然是卡通太陽的形狀。

  「走開,小心燙到。」

  沈斯曄熟練地把煎蛋盛進碟子,用果醬勾勒出邊緣之後又在盤子空白處抹了顆心。錦書扶著額頭輕輕咳嗽一聲,無奈道:「阿曄,我想說,你以後真的不用……」

  男人在這時端著另一只碟子出來:「什麼?」他的碟子裡是一只小熊頭形狀的煎蛋。

  「……沒什麼。」錦書默默地坐下喝水。

  兩個人吃飯時都沒有說話的習慣。錦書咬著焦黃的吐司,一邊在心裡想著今天的實驗,一邊端起咖啡杯小口啜飲;拜直覺所賜,她忽然覺得氣氛不對。

  抬頭看時,沈斯曄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隔著水晶鏡片,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唇畔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樣的笑容無疑意味「危險」,錦書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衣服,又扭頭看了眼懸於壁上的鏡子,確認不是自己把果醬吃到了臉上或者鈕扣繫歪了,這才有底氣地回視:「有事嗎?」

  優雅地放下刀叉,男人的嘴角揚起不深不淺的弧度:「愛卿,妳用的杯子是我的。」

  錦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她的左手邊,滿滿一杯咖啡的表面已經凝固,不再散發熱氣。「……對不起。」她微紅著臉站起身,一臉歉意。「我去洗洗杯子再還給你?咖啡應該還有。」

  「……笨蛋。」

  她聽見耳邊的一句無奈低語。幾乎是下一秒,手裡的杯子已經被快如閃電地抽走。好整以暇地扶了扶眼鏡,沈斯曄舉杯到唇邊,微微低頭,含住她在杯沿上留下的一點痕跡。這個蘊曖昧於正常之中的小動作讓錦書臉紅了,耳朵火辣辣的。不待那個明顯心情很好的男人說話,她跳起身來飛快說道:「我要遲到了先走了中午不回來你慢慢吃!」

  她抓起外套和包,迅速地開門奔了出去。直到坐在駕駛座上,錦書繫緊安全帶深呼吸幾次,面頰上的熱度才慢慢散了。

  搖了搖頭甩去腦海中種種令人心跳過速的回憶,錦書踩下發動機油門,把車開上林蔭道。蔥綠河谷自春天的雨迎來生氣,喧嘩的西南風一起降臨,隔著半開的車窗,她在等紅綠燈的時間,看到了路邊的玉蘭樹已經長出花苞。在這座瀕臨大西洋的城市裡,春天似乎總是比內陸來得早。

  兩個月,足以融化重重積雪,足以讓枝頭變得新綠,三月裡的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帶著一點溫暖的風吹過她的耳邊,錦書才恍然發覺,春天幾乎就在她的忽視下溜走了。長久以來嚴謹刻板的實驗室生涯並沒有埋沒她的慧心,但的確占用了她絕大部分時間。「春天三月三,小妹妹望郎換春衫」,車載CD柔媚的民歌調子響起的時候,錦書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勞拉?」剛進實驗室,約瑟夫教授就把她叫住。「妳快要答辯了,按說不應該再浪費妳的時間,不過這位教授是個石頭腦袋,非得指定讓妳為他擔任翻譯……」

  他說了一大通話,錦書才從各種言語攻擊裡聽出有效信息:「……顧院士要來訪問?」

  「沒錯,就是他。」老頭氣哼哼地點頭,「我看他準是看上了我的巧克力收藏。」

  但不論老頭怎麼腹誹,顧院士要來的事實都是每年一次準時發生。

  因為早上出門太急,錦書結束了整個上午的噁心工作卻只有三明治可吃;大概是低劣的食物容易促進哲理思考,她謹慎地評估風險之後還是未雨綢繆了,去買了降血壓藥回來。

  她可不想再大半夜的到處找全天營業的藥房了。

  晚上回家,錦書把這件事當作笑話對沈斯曄講。「要是成為大師的前提是學會攻擊別人,大概我一輩子都學不成。」她把洗淨的新鮮草莓裝在水晶盤子裡,澆上攪打好的奶油端給他,忍不住開個玩笑。「如果是打是親罵是愛,你說我們老頭和顧老師是什麼關係呢?」

  沈斯曄笑:「你如果叫他舅公,他一定會非常開心。」

  錦書微紅著臉瞪他。

  「我說的是真的,舅公最大的愛好就是到處收後宮。」沈斯曄半認真地說,「姑姑那時候就是被他引上學醫不歸路的,他還曾經想勸我也學醫!我告訴他我是動物保護主義者,解剖課這一關就過不了,他還說我又不是不吃肉何必假惺惺虛偽……」

  錦書聽得很想笑,這話倒的確是顧院士的風格。

  「但舅公很好相處是真的。我大概七八歲時,他回燕京休假,悄悄帶著我在花園裡挖過蚯蚓,還告訴我怎麼切蚯蚓能變成好多條。」沈斯曄露出了淡淡追憶的懷念神情,又有點好笑。「那時候我小啊,聽了他的話就天天挖蟲子放在口袋裡,直到把我姐姐嚇哭。」

  看見錦書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安撫地捏捏她的手:「姐姐已經痊癒了,不用擔心。」

  錦書輕輕舒了口氣,莞爾道,「我只知道他常年在欖城。」

  「他是常駐那裡,但總要回家來看看吧?舅婆婆已經去世好多年了,也沒留下孩子。舅公和祖母關係又很好,每次回來都會來看看我們。」

  皇太后和堂兄弟關係很好,前些年堂兄突發心臟病去世,她悲傷的泣不成聲以至於數次幾乎在靈前暈倒。那時候沈斯曄恰在國內,全程隨侍祖母身邊,觸動很是不淺。

  他並不知道,十幾歲的顧氏兄弟曾策劃著幫三小姐離家出逃,以逃避她繼母安排的婚事。為了湊足逃去國外的費用,少年們甚至計劃把家裡的新式汽車偷開出來賣掉。此後大公子開始從政,二少爺一門心思的往上讀書,三小姐順利嫁進皇宮。那段淹沒在故人心底驚心動魄的陳年舊事,盡化作了相視一笑和幾十年的互相扶持。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區別只是,在別人的人生裡他們是配角。

  過了一個星期,顧院士乘飛機直達波士頓機場,粉嫩師兄被派去開車接機,錦書全程陪同翻譯。老先生的口語其實比誰都順,但他聲稱講英語費腦子。等見了約瑟夫教授,兩位年齡總和一百四十歲的老先生又是一番互相嘲笑。顧院士熟門熟路地翻出藏在抽屜底層的極品瑞士巧克力,毫不客氣地抓了一把塞進口袋。老頭看得心疼,顧院士哼哼道:「這都是介眉給你的吧?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拿一把怎麼了?啊不對,一定是你死皮賴臉敲詐來的……」

  錦書默默地扭過臉,憋了半日還是想笑。要是教授有心藏起來,他怎麼可能翻得到。

  她想起沈斯曄說過的話。顧院士沒有子女,一直把外甥女瑞平公主看做自己的孩子。老頭當年為外甥女的婚事抗爭未果後憤然離京,到欖城建成了如今已是這一領域亞洲最先進的實驗室。現在老先生整日裡帶著一群崇拜他如同神明的研究生,做做項目打打撲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搞點資金給一伙學生改善伙食,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如此逍遙,世上能有幾人?

  可真正開始幹活,錦書就笑不出來了。顧院士此來是為了商討實驗室間下一步合作,他視這個交換項目為畢生心血的延續,處處都想得周全,談起正事半點都不肯含糊,直把錦書累到要吃潤喉糖,晚上回家連半句話都說不動。

  沈斯曄心疼她,給錦書泡蜂蜜檸檬茶喝,可惜效果寥寥,錦書還是時不時咳嗽。他把配方換成大麥茶,還是無效;換成金銀花茶,還是無效;狠了點換成濃縮川貝枇杷膏,仍然無效……原因無他,就算再猛的下火茶,也架不住錦書從早到晚不停地說說說啊。

  沈斯曄雖然有點生氣,看在顧院士是長輩的份上,暫時按兵不動忍而未發。直到錦書某天晚上回家說到顧教授試圖招攬她的話題,他才覺得這事嚴重了。

  原因是顧院士對錦書的專業素養大為讚賞,知道她今年畢業,就伸出橄欖枝搖啊搖:「怎麼樣?願不願來我們這邊繼續做研究?我給妳報銷所有機票,一年還有一個月休假。」約瑟夫教授是早知道她要回國的,酸溜溜地對老朋友哼哼了幾聲「不勞而獲」,暗地裡卻告訴錦書,跟著顧院士會給她很大提高。錦書在燕京大學醫學院電話面試的結果還沒出,正為工作而煩惱,當下頗有些心動。她對欖城實驗室的氣氛確實印象很好。結果晚上回來偶然提及,沈斯曄頓時炸毛了。

  舅公把錦書當作勞力使喚,勉強還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內。但要是人為造成兩地分居呢?再出點事他不得後悔死?他咬著牙暗暗打主意,看錦書還頗有點嚮往,便按捺住自己的不爽,微笑著把話題引到了別處。

  終於等一切細節談妥時,玉蘭花都開了。

  會談在友好的氣氛中落下帷幕,合作協議生效的時候,錦書正陪著顧院士在威爾斯利的慰冰湖畔看山色湖光。身後不時有路過的女孩子笑語嫣然,在春風裡聽來格外清脆柔媚。老先生走得有些累了,便在湖邊坐下。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遙望著湖水緩聲吟誦出《岳陽樓記》的名句,顧院士十分感慨。「家姐以前曾在這裡念書,那年還是我陪著她來安頓下,一晃就是幾十年吶。別的都變了模樣,只有這片水還在這裡了。」他望著水面嘆息幾聲,轉過臉看著站在一邊的錦書:「那天我問妳的事,考慮的如何?」

  錦書猶豫了一下,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身後卻有人朗聲說道: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一老一小同時愕然回頭。沈斯曄正站在一樹柳樹下,拂開柳枝對他們安然微笑。

  「舅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錦書不知道沈斯曄對顧院士說了什麼,她不方便偷聽,便坐在湖邊石凳上吹風。清風把如鏡水面拂起一圈圈軟痕,倒映著天光雲影,當真能令人忘情。

  那對舅甥在一邊竊竊私語,過了一時,顧院士忽然轉過頭來愕然地看著她,臉上是錦書從未見過的復雜。不待她說什麼,老先生已背過臉去,惱怒地一把揪住了沈斯曄的領口。「挖牆腳」一詞在她耳邊時隱時現,沈斯曄沒有掙扎,急促地搶先說了幾句話。片刻後顧院士彷彿有些疲倦地鬆了手。等他們聯袂回來時,兩人面上都已一片平靜。

  錦書起身迎候,卻沒想到沈斯曄搶步過來,一把挽住她的腰擺出了親密的占有姿態。

  錦書微愕,臉頰上有些微微的發熱。顧院士盯著他們相握的手看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真是想不到……也罷,總歸也是你們自己情願。」

  環住她的手臂力道一緊,沈斯曄從容一笑:「有勞舅公費心。」

  顧院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死小子,也不知是誰挖了誰的牆腳!等我將來修一本醫學史,一定不會忘了重重鞭撻你一頓!」

  「您就盡管寫。」沈斯曄可半點都不生氣,莞爾道,「我就是為了一己私欲阻礙人類科學進程的目光短淺狹隘之徒,隨便您想罵什麼都行,我保證沒有新聞司去找您的麻煩,如何?」

  「你這臭小子!」顧院士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要不是看在阿眉的份上,我理你才怪!」

  沈斯曄聳聳肩。顧院士想到外甥女的前車之鑒,心頭一軟。他看向錦書,目光變得溫和下來:「他有沒有欺負過妳?告訴我,我給妳出氣。」

  錦書含笑搖頭。顧院士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半認真地罵道:「臭小子,就知道笑!」心頭無名火起,老頭揮起一拳直向沈斯曄胸口砸將過來:「你這小子就會——」

  他的拳頭堪堪在錦書身前幾公分處剎住車。誰都沒想到,錦書在這一瞬間撲過來擋住了沈斯曄。這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為讓兩個男人都吃了一驚。錦書看見顧院士愕然的眼,只好微紅著臉解釋:「顧老師,他肩上還有傷……」

  她已經不必再說什麼了。沈斯曄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抬眼靜靜看向顧院士。天空的顏色倒映在他眸子裡,顯出萬里晴空般的深沉洞明。

  「舅公,麻煩您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3 PM

70、薔薇花下

  拒絕了錦書陪同的請求,顧院士說他想要在學校裡獨自走一走。他的腳步毫不蹣跚,顯得頗為老而彌堅。沈斯曄緊緊握著錦書的手,與她一同目送頭髮斑白的老先生離開。春風吹過面頰,錦書仰起臉看向身邊的男人:「……你對顧老師說什麼了?」把他氣成那樣。

  沈斯曄低頭笑起來,像是頗為開心。「我告訴他,他做什麼之前,要想想把祖母惹怒的後果。」

  倘若顧院士真的出手阻撓,他的婚事勢必會被無限期延遲下去。一心要抱重孫的皇太后如果知道是堂弟從中作梗,不把他的皮給揭了才怪。這句話相當有效。沈斯曄又再接再厲地補上一句:「當年什麼對姑姑才是最好的,您大概也知道?」顧院士本來就不是心腸硬的人,軟硬兼施之下,話都說到這個地步,自然不會再反對。他所要著重請求的,只是暫時為他們保守秘密。

  既然錦書想要安靜的生活,那麼他在力所能及的時間裡,會盡量不讓喧囂侵襲。

  既來之則安之,沈斯曄窩在公寓裡發了一個月的霉,很不願意就此打道回府。找了個自然之氣便於傷勢恢復的借口,他牽著錦書的手,慢悠悠走在春風裡。正是仲春時節,湖邊的海棠花開得正好,錦書站在一樹花枝下細細讀著植物名牌。她懂一點植物學皮毛,勉強看得懂綱目科屬。

  「Malus 'Indian Magic'」輕聲念出品種名,錦書皺了皺眉又笑了,「……印第安魔力?這名字可真有意思。」

  「這種海棠會變色。」

  錦書訝然地回頭看那正倚在樹下抬頭望青天的人:「什麼?」

  「從深紅變成玫瑰紅,盛放後是雪青粉。」沈斯曄伸手握住一枝花枝,言罷微微一笑。「雖然長安宮的建築很糟糕,但園林還好。我書房窗前就有一株海棠,小時候我常在那裡蕩秋千,有時候睡著了,就會落一頭一臉的花瓣。」

  沈斯曄露出了一絲懷念之色,清風把早放的幾簇花瓣從枝頭拂落,有幾片黏在他白襯衣的領口袖間,倒像是有人拿了胭脂輕輕一抹。雖然傷病方愈,但他身上非但沒有病容,眉宇間卻彷彿被這春風撫平了幾分清冷,此時端立在花影下,愈發顯得儀容溫潤、玉樹臨風。

  那人多半時間裡氣勢奪人,少數時間裡奄奄一息,總會奪走錦書對於美本身的注意力。如今心頭沒有掛礙,心境也與昔日迥異,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換來他的回視:「小錦?」

  錦書輕輕搖頭。沒有說話,她主動上前挽起他的手。

  此時正是下午三點鐘有課的時分,路上人跡寥寥,這一片天地靜到極處,竟像是為他們特辟的一般。錦書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溫暖有力的安全感從指尖溫熱傳來,似乎在無言地給她以堅實依靠。這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毫無顧忌地牽手。盡管路上沒人,錦書心底仍然泛起了某種奇妙難言的新奇感受。

  如果能一直這樣並肩走下去,似乎也並非一個多壞的選擇。

  沈斯曄輕輕嘀咕著論語裡的句子,並不在意她有沒有聆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錦書打了個呵欠。沈斯曄低頭看了她一眼,戲謔地微微翹起嘴角:「子曰宰予晝寢。」

  「……我要是朽木,根據伴生原理,那你該是什麼?」

  那人笑的有些不懷好意,不論錦書如何追問都不肯回答。錦書氣餒了一會兒,注意力被另一株「Malus Royalty(王族海棠)」引去了。沈斯曄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台數碼相機,趁她不注意,私自拍了許多照片。

  在深深淺淺的花蔭下,女孩子的臉頰似乎也被花影映出了一片粉色。鏡頭裡一樹灼灼風華下笑語嫣然,美好一如風光宣傳片。沈斯曄心滿意足地藏起相機,覺得這才像是正經八百的戀愛約會。沒有飛來不測的干擾,沒有誰下落不明,沒有誰受了重傷,什麼都不用多想。

  所以當他聽見一聲怯生生的滿含驚訝的「殿下?」時,上述感想頓時加成滿格。

  暗暗後悔沒有事先與嘉音打好招呼,沈斯曄無聲地嘆了口氣,禮數周全地對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俞小姐。」

  俞穎今天是特意來找嘉音的,遇見沈斯曄全然是意外。她心懷仰慕已久,可只有那幾面之緣,始終無法與他取得聯繫。新年時知道他受了傷,心裡更是難過不已。夏天她就要畢業回國,與沈斯曄之間的最後一點聯繫也要斬斷,又是不甘又是難過;此刻心裡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混到了一處。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露出最完美的微笑:「殿下怎麼也在這?是來找公主?」

  「我只是來隨意走走。」沈斯曄莞爾,「省的辜負了難得的開花季節。」

  俞穎點頭道:「我也是看這片花好看,這才走過來的。看著這片水,好像自己都小了幾歲似的,什麼煩心事都拋下了。」

  沈斯曄淡淡一笑。「或許吧。」

  俞穎緊緊攥著手絹,手心被鑽石尾戒硌的生疼。她仰面看著沈斯曄,眼底流溢出小女孩似的緊張與期待。「難得在這裡遇見,我們一起去吃頓飯,好嗎?」

  平心而論,沈斯曄對俞穎倒說不出有什麼反感,他只是沒感覺;比起驕奢的盧晴宜之流,俞穎還算的是本性不錯了。但這邀約是萬萬答應不得的。心念一轉,他笑著搖頭道:「只怕我沒時間。」看向俞穎身後,他對正走過來的錦書伸出手,嗔怪似的說:

  「怎麼去了這麼久?害我還以為妳走丟了。」

  不待她回答什麼,沈斯曄已將還沒搞清狀況的錦書攬緊,對著臉色瞬間慘白的俞穎從容一笑:「俞小姐,這是我女朋友。」

  上次在領事館遇見過的記憶早已被俞穎丟到腦海深處,是以她雖覺得眼前的情敵有一絲眼熟,卻是想不起是否見過、在何地見過。她蒼白著臉,抬眼無助地看看沈斯曄。看見他一臉的情比金堅,更是刺得心裡一痛。

  再打量他身邊不施粉黛的女子時,俞穎的目光就無意識的尖銳凌厲了幾分。在她眼裡,情敵也只是有幾分姿色,算不上什麼麗人,身上更是半件名品都無,哪裡配得上他?但俞穎畢竟不傻,不會歇斯底里地問出「我哪裡不如她」這種問題,當下愈發心酸難言。

  她愛慕的男人沉默地攬著女朋友,足以說明他的態度如何。他微微蹙起了眉頭,像是在壓抑著某種不悅,讓俞穎心裡不由得一顫。別過了臉,一滴淚水從她秀美的面頰上劃過,滴落到塵埃裡,裂成再也無法完整拼起來的碎片。

  原來她這一年半的思念、放下自己所有驕傲的籌劃,不過是笑話一場。

  再抬頭時,雖然依舊淚光盈盈,俞穎的纖弱眉間卻露出了難得的堅定。她飛快地拭去眼角一點濕潤,盡力露出優美微笑:「打擾二位了……」 得不到愛人,至少她還保有自己的最低驕傲。她捂住胸口,含著淚看向沈斯曄。「俞穎告退。」

  言畢不待他說話,俞穎已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直到這時,沈斯曄才鬆開挽住錦書的手。錦書沉默著,沒有立時說話。他心裡一緊,扳過她的身子,看進錦書沉靜的眼:「……生氣了?」

  他只得到一句簡單的否定回答:「沒有。」

  這句回答可一點都不能讓人就此放心。

  沈斯曄苦笑著低下頭,親了親錦書的額角。錦書沒有反抗,安靜地由他緊緊抱住。過了半晌,她輕輕嘆了口氣:「阿曄,我真的沒生氣,別那麼用力……」

  錦書是真的沒生氣,她只是有點生理上的疲倦,坐下來才覺得雙腿清酸。沈斯曄坐到她身側,好讓她倚在自己肩上。錦書的呼吸逐漸變得勻淨輕淺,讓沈斯曄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夢囈自語似的低低說:「你是不是去攔住了顧老師,不讓他招我?」

  沈斯曄彎了彎嘴角。「我沒攔,是他不敢。」

  錦書的睫毛依舊安穩地闔著,輕聲說道:「……下不為例。」

  沈斯曄沒有回答,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柔聲說:「累了就睡一會吧。」

  他等了許久,錦書都沒有回答,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如今已經是四月初,沈斯曄知道,錦書的答辯期大致是五月中旬。他女朋友最是心高氣傲,處處都力求完美,每一處例證都要謹慎又謹慎地檢查,唯恐漏下什麼給答辯委員會發現。他看過錦書打印出來的修改稿,光是那一連串的數據就讓他退避三尺。難為她一個女孩子能把這些學通。

  那本厚厚的論文三稿,凝聚著她多年的努力、高潔的理想,以及險些賠進去的命。

  以目光示意遠處警戒的安全組可以暫時回避,他低下頭,看著睡在他膝上的錦書,不由得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撥開被春風吹亂的一縷額髮。在遲遲春日的花蔭下,她的肌膚愈顯瑩白,像是自內而外閃著健康的光。

  「……你女朋友,一看就不是願意躲在你身後的女人。」

  驀地想起在欖城時兄長對他說的這句話,沈斯曄不由微微一嘆。有幾篇海棠花瓣隨風落到錦書眉間腮上。他伸出手,輕輕拈去擾人的粉紅薄片。錦書的睫毛翕動一下,並沒有醒。

  有時候,他覺得錦書簡直是過於容易誘騙了。她很容易相信別人,也很容易達成諒解寬容。沒有為斤斤計較付出一分心力,她把自己的聰慧全都用在了學業上,連他分到的也不過是十之一二。除了在欖城那次對醫療局的抱怨,他甚至沒見過她生氣。錦書心性天然寧和,她的好脾氣並非如他一般需要偽裝,而是全然出自本意。

  他不懷疑錦書對自己的感情,但同樣清楚,她心裡有更重要的東西。

  倘若這種感情的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不知道那時崩潰的會是什麼。

  錦書在他膝上睡了半點鐘才睡眼朦朧地醒過來。她伸個懶腰,只覺得心情比暮春的晚風還要舒暢。用手隨意地梳理著頭髮,她回頭看充當了半下午枕頭的男人,笑道:「謝謝你啊。」

  沈斯曄報以微笑:「不敢當,不要說是為愛卿當枕頭,就是當被子孤王也是願意的。」

  錦書裝作沒聽見。她站起身來卻不見沈斯曄跟上,一秒之後恍然大悟,微紅著臉回頭看那還坐在原處似笑非笑的男人:「你的腿……血液循環不暢?」

  「妳說呢?被妳壓了這麼久,我又不能亂動。」沈斯曄扶著她起身,趁機說道,「要是我就此半身不遂,妳可不能嫌棄我。」

  錦書被他噎的簡直無言以對。她總覺得他的話有問題,可一時又抓不住把柄。沈斯曄順勢扶上她的腰,側臉在她腮上親親,理直氣壯地提要求:「我不能開車,所以妳要載我回去。」

  看見她抿了抿嘴有反駁的意思,他立刻加一條利誘:「晚上我回去做飯。」

  錦書屈從了。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4 PM

71、關山路

  送走顧院士,錦書恢復了她正常的加班生涯,正所謂「答辯不過,何以為家」。沈斯曄照舊宅在公寓裡不知在幹什麼,他甚至添置了一台碎紙機。過多介入別人的生活不太好,於是錦書看見了也當作沒看見。她經過他沒關的電腦時,偶爾還會瞥見文檔裡密密麻麻的字樣。某天夜裡錦書回去的早了些,從電梯出來時,恰看見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等在電梯外。

  那些人的面容都極平凡,丟進人群裡就不會被發現;但以她學過解剖學的眼光來看,那幾個傢伙肌肉勻稱體格健壯,身體比起普通人蘊含著更多訓練有素的力量。擦身而過時,她覺得似乎有一絲極為嚴厲的探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幾乎在下一秒,這種殺氣就散了。

  錦書聳聳肩,真是無可奈何地搖頭一笑。

  她推開對面公寓的門時,沈斯曄正站在碎紙機前。大約是聽到了聲音,他敏銳地回過頭,目光在看清她的瞬間變得溫柔:「這麼早就回來了?」他拍拍手上的碎紙屑,向她走來:「妳說的禮物我幫妳買好了,過來看看合不合適。」

  錦書的嫂子唐嫣在去年七月懷孕,這個月正是預產期。她忙到連去挑選禮物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只好全權委托給看似無所事事的沈斯曄,又留給他一張信用卡。他當下慷慨答應,錦書也沒精力再去過問,橫豎她相信他的品味不會太差。

  她的好奇心在拆開包裝時變成了啞口無言。

  嵌寶長命鎖上陽刻著栩栩如生的梅花喜鵲,手鐲做工蘊古雅於稚拙,十分別緻可愛。一對鐲子浮雕著龍鳳雲紋,各自嵌著一粒桃花潭水般清澈的寶石。錦書盯著它們呆滯了一會兒,不可思議的扭頭看著身邊人:「你……沒用我的卡?」

  沈斯曄避而不答:「誰讓跨國匯款手續費太高。」對著燈影看看鑲嵌的翡翠,他讚嘆道:「真是老坑玻璃種,難得蘇慕容那奸商沒坑我。小錦?」

  錦書虛弱地扶住額頭:「……給我個準確報價。」

  「是拜托蘇慕容幫我訂做的,反正他家有專人負責打造首飾。」把鐲子放回包裝盒,沈斯曄十分從容地顧左右而言他。「翡翠又這麼小,能值多少錢?盡管放心。」

  受母親自小教導的影響,即使是和戀人一起生活,但錦書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財政獨立,或者說,是人格的獨立。沈斯曄在此問題上一直態度體諒,錦書雖然沒說過什麼,心裡對這份尊重其實頗為受用,咖啡之類的必需品總是她去超市買來。她低頭看著膝上那對玲瓏富貴的手鐲,微微抿起嘴唇,心裡終究嘆了口氣。

  「……畢竟是我自己的事情,怎麼能讓你花錢。」微蹙起眉頭,錦書看向他,眸子裡漾著一絲不贊同。「阿曄,下次別這樣了好嗎?」

  「誰說是妳自己的事。」耳畔一聲低笑。「妳把嘉音當妹妹,我該怎麼對令兄才合適?妳哥哥的孩子叫妳姑姑,叫我什麼?」

  錦書的臉頰上如他所願浮起兩朵紅雲。她鼓起腮幫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氣惱的模樣頗為可愛,一邊要起身離開:「少這麼不正經,我要回去了!」

  天旋地轉的下一秒,錦書發覺自己已被他壓在了寬大的布藝沙發上,完全動彈不得。牢牢禁錮住她的手腕,沈斯曄好整以暇地俯身下來,乾燥的嘴唇與細緻耳廓幾乎貼合。雙手被按壓在頭頂,半敞的襯衣領口裡露出那條紅寶石鏈子,灼熱呼吸讓女孩子微微瑟縮一下,露出淡淡的受驚和不知所措。

  「何錦書,妳這模樣簡直是在邀請我犯罪。」

  沈斯曄在她耳邊滿足地低低嘆息。似乎感覺到了懷中人的些許僵硬,他微微支起身子,讓自己的前額與她相觸,唇間逸出一聲淡淡輕嘆:「現在不是時候……別怕,我不會做什麼。」

  嘴唇終被忘情的吻住,手腕不知何時已被放鬆。是出於信任抑或是別的,錦書沒有刻意的反抗,終於閉上眼睛,任由清勁氣息把自己深深淹沒。

  溫存的結果是,當晚她沒辦法回自己公寓見瑪麗了。雙頰通紅嘴唇微腫還可以說是吃辣椒辣的,眼角眉梢裡都是「嫵媚」(沈斯曄語)算怎麼回事?這不等於明擺著把方才的事寫在了臉上?結果只能是留在對門湊合一夜,把沈斯曄趕去睡書房。

  ……雖然夜不歸宿似乎更為糟糕,但總比現在就回去要好。

  錦書如此自我安慰地想著,慢慢睡著。

  次日早上她寢不安枕地一覺醒來,先攬鏡自照確定沒事,這才放心地出門去。孰料沈斯曄居然不在。毯子已經整齊疊好,盥洗室裡有股淡淡的剃鬚水味道。沒有字條也沒有留言,若非他的外套還掛在這裡,簡直像是人間蒸發般了無蹤跡,一點線索都沒給她留下。

  下意識地看看掛鐘,還好沒有遲到。

  錦書怔了怔,慢慢地洗漱穿衣,去廚房煮了牛奶咖啡,做了兩人份的吐司煎蛋。她不知道是時間過得快還是自己今天吃飯格外細嚼慢咽,直到她收拾好餐桌,本該坐在對面的人還是沒有回來。

  一個上午,錦書都有些心不在焉。她的不在狀態被粉嫩師兄看了出來,得到了閨蜜式的同情安慰:「別緊張,我答辯前一天還拉肚子呢,把答辯委員會當做一堆土豆就不害怕了。」他以為錦書是在為迫在眉睫的答辯擔憂,特意為她帶來了一支檸檬味的棒糖。

  雖然憂慮未解,接收到這份心意,錦書還是不由一笑:「謝謝。」

  酸味刺激著迷走神經,錦書含著糖果,忍不住翻出手機。

  收件箱為零,沒有回復。

  她知道沈斯曄並不怎麼習慣於發短信,發短信似乎只是女性的愛好。他總是用他的全球導航衛星手機直接打電話。但在以往的日子裡,到了中午必然會有一條短信過來,或者是囑咐她準時吃飯,或者是告訴她天氣不好,出門要記得帶傘。但今天沒有。

  他似乎突然從她的生活裡消失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錦書從來不會過問沈斯曄在幹什麼。打電話追問男朋友在哪裡不是她的風格。她隱約覺得沈斯曄在這裡似乎不止是為了陪伴她這麼簡單,他的工作似乎也不只是程序性的禮儀規定,但她從不會特意去問。在一起就好。

  他是多少人外鬆內緊嚴密保護的對象,怎麼會有事。

  盡管這樣確信,她的心裡還是有種異樣的不安。勉強捱過下午,錦書難得一分鐘都沒多停留地洗手離去;但在實驗樓的樓梯轉角,她被從下方走來的約瑟夫教授叫住了:

  「勞拉,我得到了通知,妳的答辯安排在下個月第三個周五。」

  這個消息讓錦書暫時轉移了注意力。女孩子睜大了眼睛:「怎麼這麼早?」

  約瑟夫教授無奈地聳聳肩,攤手說道:「妳是最早的一批。不過也是好事,早點結束妳就不會這麼心神不定了吧?愛情的力量還真是強大。」他看見學生驟然漲紅的臉頰,寬容地笑了:「我不是說妳狀態不好,別擔心。事實上,我認為妳的論文已經達到了通過答辯的要求。」

  心事被戳破,錦書紅著臉點點頭:「謝謝您,我會好好準備的……」

  約瑟夫教授投給得意門生一個「我相信妳」的眼神,甩著胳膊往上走來。錦書忙側身避開。老頭走到上面兩級,忽然恍然大悟地拍著額頭轉身,叫住正要下走去的錦書:「差點忘了,艾倫今早對我說,她想見見妳的男朋友。他最近有沒有時間?」

  錦書險些左腳絆在右腳上一跤摔下去。她脊背僵硬地轉過身,不得不仰頭看向高高在樓梯上的導師,有點結巴:「為什麼……不,我是說,艾倫她……」

  「我們要向他表示感謝。」老頭認真地說:「他推薦來的那位醫生開的處方雖然奇怪,可很有用。艾倫成功地活過了新年,我想應該是吃那些草藥的原因。」

  是因為沈斯曄幫忙請來的老中醫?錦書暗暗鬆了口氣,連忙代為辭謝:「不用了,我想艾倫需要多休息——」「請聽我說,何。」

  老頭語氣裡忽然帶了一分蕭索,日光燈照的他臉色有幾分蒼白。「艾倫很喜歡妳,所以也想見見那個小伙子。妳馬上要畢業回國了,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所以,請一定要答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錦書自然不能再推辭。她安慰的話還沒出口,老頭寬厚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樓梯轉角處。他轉身的剎那,錦書似乎在他湖藍色的眼裡看見了一絲水光。

  本來就有些凌亂的心思,因為導師一番囑咐而更加紛亂如麻。錦書開車開的神不守舍,好幾次被險險擦過身邊的司機猛按喇叭。回到樓下時,她仰起頭努力地張望。但十四樓的窗子依然一片黑暗,情況與幾個月前如此相似。

  錦書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進了電梯。

  瑪麗也不在家,她一樣是五月裡答辯。錦書有點坐立不安,反復幾個來回後終於決定去對門看一看。她痛恨這種焦躁不安的心情,但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

  她又失望了一次。

  黑暗侵蝕著她的心,打開燈,房間裡空無一人。早上做的煎蛋還放在碟子裡。黃油吐司表面早已冷卻塌陷,讓人一看就失去所有食欲。錦書慢慢坐倒在沙發上,幾乎是下意識地拿起沈斯曄丟在身邊的風衣。她抱起膝蓋,用外衣蓋住自己的身子,熟悉的淡淡肥皂香讓她有種他回來了的安心錯覺,稍稍紓解了她的紛亂心緒。

  擔心,思念。心裡越來越濃的不安讓她有些發冷。但這份不安卻無處宣洩。

  直到被陽光耀醒,錦書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蓋著他的外衣在沙發上和衣睡了一夜。

  頸椎有些酸痛,四肢的骨骼似乎都在無聲抗議。錦書用冷水洗漱完,混沌的頭腦才勉強清醒。她與鏡中的自己對視,注意到很不好的臉色和黑眼圈,不由得懊喪的嘆了口氣。

  希望看上去只是沒休息好,而不是縱慾過度。

  錦書心裡冒出了這樣一個怪異的念頭,唇邊隨即浮起一絲苦笑。從一月底他回來那時開始,她就時常留宿在這邊了。不管再怎麼喜歡肢體接觸、親吻擁抱,沈斯曄都一直很謹慎地克制著他自己。恐怕誰都不會相信,到現在他們還沒有逾越最後一道藩籬。

  收拾好盥洗台,錦書微微嘆息一聲,走向曾經幾乎專屬於沈斯曄的廚房。

  煎蛋是最簡單的早餐,快捷而營養豐富,適合她這種學生族。錦書在做好的雞蛋上滴了幾滴番茄醬,暗紅黏稠的液體流到潔白的碟子表面,緩緩蔓延開。這片紅色像是一根鋼針,刺進了錦書混沌的腦海,讓她霍然想起了昨夜的噩夢。

  夢裡,她看見沈斯曄被亂槍擊中。他倚著牆壁跌坐下去,得不到緊急止血救治,血從胸腹之間汩汩流出,染紅了身下堅硬的水泥地面。即使意識已經在慢慢消散,瞳孔也在逐漸散開,他依舊向著她盡力伸出手,滲出血痕的嘴角揚起一個蒼白的微笑。夢裡她似乎身處一個異空間,他們彼此看得見,卻無法相互觸及。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絕望占據了她全部的意識,她在夢裡痛哭失聲,直到把自己驚醒。

  難怪她醒來時,心口憋悶窒息的像是要炸開,大概是夢裡的情緒還未散去。

  錦書回過神來,碟子裡的煎蛋已經冷了。「……該死。」她懊惱地自語一句,把煎蛋送進嘴裡,努力忽視掉淡淡的腥膻味道。但那個夢過於真實,總是在眼前揮之不去。夢境與去年她親眼目睹的流血場景奇異的吻合,縱使她是從不相信什麼預兆之說的無神論者,心底卻也泛起一絲寒意。不祥的陰雲似乎籠罩了她的額頭,在她心上抹出無法消散的陰影。

  不敢想像,假如發現那並不是夢,她會如何。

  因為找不到沈斯曄,錦書不得不含糊地應對了關心她的約瑟夫教授。結束上午的工作已經是十二點,雖然很沒有胃口,她還是理智地去買了個酸黃瓜火腿三明治。酸奶似乎讓燕麥麵包變得容易下咽了許多,錦書不想浪費午餐時間,打開了電腦。

  網上不出意料的沒有新的消息。關於皇室,最新的消息是皇太后身體欠安住院治療。而與沈斯曄相關的最新信息還是他新年時受傷的內容。那次她親眼看著他被吊燈砸中。隔著千萬里之遙,在電腦前拼命地刷新卻不得要領,發出的短信得不到任何回復,那種無助感她絕對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還有一點時間,錦書順便搜索了與殖民地相關的新聞。似乎忻都近日來不太安穩,但錦書實在無力從政經新聞裡看出要領何在。似乎與她去年在那裡時有所不同,依舊是抗議、衝突、各種不滿的聲音;國內對於執政內閣軟弱政策的不滿和批評;反對黨的彈劾案;對於倒閣的可能性預測;錦書看的似懂非懂,正要關閉頁面,目光忽然被角落裡一條新聞吸引住。

  那是一篇評論忻都未來可能形勢的文章。重點不在於形勢如何,而是撰稿人對於未來欖城政壇上可能的政治新星的預測。十數張照片下配有國語和當地土語的姓名、年齡,各個未來新秀們都顯得意氣飛揚。最上面的一條個人簡介內容最長,但沒有配照片。

  卡瑪利塞.辛格,二十九歲。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

  錦書在電腦屏幕的反光裡看見了自己驚訝的臉。

  仔細閱讀了這條簡介,她只能確認這個辛格就是她認識的那一個。他出身於忻都北部地區的貴族,是家中的長子。她在欖城時,街邊燈箱上時常能看到那家公司的名字。再想到桑蒂亞父母對他的畢恭畢敬,想到在半戒嚴時來接他的高級汽車,想到他曾不經意提及家中要到紐約來談的生意,錦書一時間竟然覺得有幾分荒謬。

  那麼他為什麼選擇棄醫從政,似乎有了解釋,卻也更令她困惑。辛格一貫為人低調,想必很討厭被掛在新聞報紙上,所以網上甚至沒有他的一張照片;這樣的孤清性格,如何應對復雜的政壇?

  在踏進實驗室污染區的瞬間,錦書模糊地想,自己大概真的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下午,錦書很快就從實驗室工作區溜了出來,並給自己找了個整理論文的合理借口。或許是為了私心想把手機放在身邊,能夠隨時接受信息;但是沒有。她的手機安靜的好比噴發前幾百年的維蘇威火山。

  當她得知自己有訪客時,頓覺十分意外。平常鮮有人以此途徑找她,她的同學總是不客氣地直接打她電話。甚至顧不得脫掉白大褂,錦書匆匆跑下樓,用不打擾到別人的最快速度推開了會客室的門,微微喘著氣問:「請問是——」

  眺望窗外的黑衣女郎緩緩回身。略帶探究審視的目光落在錦書臉上,女郎對她微笑著伸出手:「何小姐,幸會。」

  縱使心裡滿是疑惑,錦書也不得不在心底讚嘆一聲。面前的高挑女郎約莫二十四、五歲,煤玉光澤的波浪長髮散在背後,五官輪廓清晰鮮明,線條流暢宛如一尊完美的希臘式雕像。幹練瀟灑的嫵媚,一串璀璨的粉色碎鑽從她耳畔奪人眼目地垂下,卻不至於奪取外人對她的第一印象。錦書平息了一下呼吸,也伸出手:「幸會。」她確信自己沒有見過眼前的女郎,是以態度很是謹慎。

  「何小姐想必在疑惑我是誰?」女郎微微一笑,「我叫傅頤之。」

  錦書靜靜看著她,並未多言。傅小姐看了看錦書樸素到極點的打扮,微笑起來:「何小姐自然不知道我是誰。我啊,曾經差點成了皇儲的未婚妻。」

  錦書倏然睜大了眼睛。傅小姐莞爾道:「何小姐不用緊張,那不過是當年家裡長輩的一句玩笑話,那時候我們都小,不算數。」她頗有興趣地看看錦書身上的白大褂,問道:「妳這是——才從實驗室出來?」

  定下神來,錦書微笑:「去污染系數高的區域要穿正壓防護衣,這是在外面穿的衣服。」她瞥了一眼壁上的掛鐘。「我下個月博士論文答辯,自由支配時間只怕很緊,請傅小姐見諒。」

  「原來還是女博士啊。」傅小姐臉上笑意加深,越發顯得艷光照人。這一瞬間讓錦書覺得傅小姐像是隻正玩弄著絨線老鼠的美麗貓兒,既坦率,又危險,又驕傲。「真不簡單,我當年也只是拿到了工商管理和經濟學兩個碩士學位罷了。他那人癖好奇怪,喜歡的總是讀書好的職業女性。何小姐可謂正是投其所好,難怪殿下對妳非同尋常。」

  錦書微微蹙起眉頭,低頭看了一眼腕錶。見她如此做派,傅小姐終於不再繞圈子,含笑道:「說了這麼久,也沒有自我介紹。我如今是謝氏家族企業董事長助理,主要負責對外聯繫,企業的慈善捐贈也歸我處理。殿下二舅父淵之先生的夫人,是我的姑母。」挽了挽披肩,傅小姐輕輕嘆息一聲:「這幾天都沒見到殿下,何小姐著急了吧?」

  她笑著搖了搖頭,耳畔的鑽石在午後陽光下煜煜生輝:「殿下他,現在在我家。」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48 PM

72、彼之蜜糖

  「兩杯當日咖啡。」

  不一時大大的馬克杯端了過來,錦書接過其中一杯。「傅小姐請。」

  這是學校附近她常來的一家咖啡館,自然不會高雅到哪裡去。傅頤之看了眼灰色的粗瓷杯子,皺皺眉頭,只是象徵性地喝了一口。錦書神色平淡地喝著苦澀的咖啡,到現在都有點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耽誤寶貴時間來坐在這裡,還能如此淡定。

  傅頤之端坐在桌子對面,目中若隱若現有一絲興趣。「妳都不問他在我家做什麼?」

  錦書放下杯子,搖了搖頭:「只要確認他沒事。我不會干涉他的工作。」

  「何小姐果然是口氣不小。」傅頤之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錦書,唇邊溢起微妙笑意。「自古錦衣多薄幸,妳知道這個道理吧?遠的不說,看看當今兩位皇后,還有蘇家大小姐--如今她是我表嫂了。前車之鑒在此,何小姐怎麼信心就這麼足?」

  錦書也微笑。「我自信與他的交往比傅小姐要深,對他了解的多了,自然會有這種信心。人說交淺言深,傅小姐與我第一次見面就能提醒我這麼多,倒要道一聲謝。」

  侍者在這時端來她點的一碟乳酪蛋糕。錦書拿過刀叉,淡淡地說:「比如傅小姐平常自然不會來這裡;我常來是因為他們蛋糕做得好。道理一樣,他對我比較特殊,大概也是個人口味原因。傅小姐為什麼認為一個人的品味會忽然改變?如果要期待這種可能,不如先逼他去吃一份苦瓜試試,看能不能成功。」

  聽到她這一口氣說完的話,傅頤之反而笑了。大概是看出她眼底一絲驚訝,傅頤之終於笑出聲來。「這半天妳都沒看見我的訂婚戒指?還真是關心他啊,別的什麼都不注意了?」

  果然,她挺秀的中指上已經閃爍著一枚光華灼灼的鑽石。所有的敵意在一瞬間落潮般消失,錦書微微鬆了口氣。她實在不喜歡莫名其妙的與人為敵,尤其這位傅小姐的幹練氣質頗似堂姐何凌波,是她很欣賞的類型。傅頤之笑吟吟坐直身子:「何小姐請見諒,剛才只是試探一下妳的虛實。本來還想再嚇唬妳幾句,見妳這麼可愛,連我都不忍心了。」

  「……二十五歲的女人被評價是可愛,不算是什麼恭維吧?」

  傅頤之大笑道:「這話說的,我比妳大!我比妳家男人都大一歲!」她喝著自帶的高級瓶裝水,笑的灑脫又狡猾:「至於我是怎麼聽說妳的,就不要再追問了。這跟妳家男人沒關係。妳男人還是比較守口如瓶的。」她一口一個「妳男人」的大咧咧稱呼,讓錦書的腮上有些發熱,好像卻也不是羞惱。

  「放心,妳男人他這次沒危險,只是先期磋商,為的是給以後的談判做準備。」傅頤之對鏡看了幾眼,合上化妝包隨口說道:「至於別的,就不是我能說的權限了。不過妳放心,他沒幾天就能回來,現在只是不方便與外界聯繫而已。」

  有了傅頤之的話,錦書莫名的心安了許多。雖然沒有足以證實事實的證據,但她直覺覺得傅頤之並沒有騙自己。她對於別人的善意與否向來很有直覺。安下心來,工作進度就提高了不少。把提交答辯的論文交給老頭之後,她還得到了幾天難得的閒暇時光。

  接到電話,得知嫂子唐嫣順利生下一個女嬰時,錦書由衷的覺得高興:「她叫什麼名字?」

  「還沒想好。」何江天在大洋那邊無奈地咳嗽一聲。「對了,小嫣讓我謝謝妳送的長命鎖。做工那麼好,花了不少錢吧?」

  錦書乾笑:「還好,還好。」她迅速轉移話題,偷笑著問:「哥哥你有沒有休產假?」

  「……我老板給了我一個月帶薪假期,但他讓我一恢復上班就來美國出差。」何江天無奈道,「我說妹妹,妳怎麼說話越來越刁鑽了?我記得妳明明是個乖巧可愛的孩子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錦書掛電話後默默想,這大概是不變的真理。

  唐嫣的家庭雖然早就移居海外,家裡卻還一絲不苟地遵行著傳統習俗。因為孩子是非常健康的順產兒,洗三和剪胎髮的儀式得以在家中舉行。錦書事後看了哥哥傳來的照片,嬰兒軟塌塌的眉目中已經隱約可以看出父母的影子,將來必定也是小美人一隻。小丫頭繫著朱紅的五毒肚兜,粉嫩手腕上戴著翡翠銀手鐲,可愛到像是年畫娃娃。她哥哥一手抱著閨女一手攬著老婆,笑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何家爹媽如今成功升級成祖父母,自然樂不可支。錦書給母親打電話道喜,聽著她話裡話外喜氣洋洋、一時這樣籌劃一時那樣安排,細緻周到無微不至,簡直要嫉妒起小侄女來。

  「對了,小錦?」何夫人忽地把錦書叫住,「妳送給囡囡的那個長命鎖……」

  錦書心裡一緊:「怎麼?」她定了一下神,故意以退為進地問道,「質量有問題?」

  「不,是我總覺得有幾分面熟……」何夫人沉吟著,「是在國內買的?」

  「美國能買到什麼像樣的東西?托朋友在國內訂做的,具體我也不清楚。」錦書半真半假地說,「也許媽媽妳是看見過類似的工藝呢。」

  「我是覺得那幾塊翡翠眼熟……像是從妳外祖母家出來的。」何夫人的話裡有一絲迷惑不解,「我祖姑曾經被選上了王子妃,可還沒大婚就病故了,聘禮就留在了我們家。我是記得那裡頭有些成色好的寶石的……」她微微嘆了口氣,換了話題。「這些年妳外祖母家式微了,有什麼流落在外也不稀奇。跟妳說妳也聽不懂,罷了。妳論文準備的怎樣了?暑假有時間回家嗎?」

  說者無意,錦書卻是聽出了一身冷汗。沈斯曄是從哪搞到的這份禮物她不得而知,但想必與那幾家關係盤根錯節的大宅門有關。她只知道母親對寶石頗有研究,卻沒想到慧眼如此,險些就露了餡。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式微的大家族想必有不少故事,話說回來,母親當年為什麼要嫁給只是一介白衣書生出身清寒的父親,父母為什麼寧可幾十年駐在海外,對錦書而言都是一個未解之謎。如果套用她前些天終於看完的紅樓夢,那麼吳家似可比之賈府。她也有兩位舅父、幾位表姐妹、一位據說如寶如玉的表弟,自家爹娘與林如海賈敏夫妻竟然略有相似,那她自己豈非就是黛玉的身份?錦書想到這裡,不由啞然失笑。

  她既不是失怙孤女,也沒有寄人籬下,父母健在還有哥哥,已經比黛玉的境地要強了太多……更何況,又哪裡有美玉無瑕的寶二爺和寶姐姐呢。

  夏天快要來了,錦書去超市買了新鮮大櫻桃回來,還在車裡就忍不住吃了幾顆。她把櫻桃洗乾淨盛在水晶盤裡,留給瑪麗一碟子,自己端著剩下的準備去對門。不知為何,在那裡她總會覺得稍稍安心。

  房間裡還是她收拾過的老樣子。錦書嘆了口氣,走到窗前去給沈斯曄養的天竺葵澆水。天竺葵的花朵依舊未謝,半點都沒有因為主人不在而萎靡的跡象,生機勃勃的讓錦書氣餒。錦書慢慢濕潤著它根部的泥土,好沒意思地輕聲自語:「你這沒良心的花……」

  她在這時聽到身後的門鎖喀一聲輕響。

  錦書的脊背一僵。清朗聲音在身後響起:「咦?這是妳買的櫻桃?」她聽見他熟門熟路地走近,聲音裡是如釋重負的輕快愉悅。「想我了吧?」

  錦書緊緊攥住噴壺手柄,掐的自己掌心刺痛。視野似乎模糊了,她覺得自己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咬著牙沒有回頭。熟悉的溫暖從身後靠近,沈斯曄摟住她的肩膀,親暱地把下頷放在她肩上:「這幾天沒回來,妳自己一個人沒害怕吧?我可是事一了就趕回來了……妳怎麼不說話?」

  「--沈斯曄你這個大混蛋!」

  仰頭瞪著因為此語而有些驚訝的男人,十天來的擔憂不安此刻倏然放鬆,竟似抽乾了她的全部力氣。「你為什麼半句話都不說就走了?就算告訴我你有事也好!一點消息都沒有,害我以為……你……」

  錦書哽咽了一下,有水滴從面頰上流過。她覺得腰上的手臂似乎緊了緊。

  沉默一會兒,他低聲說:「那天我走的太匆忙,妳還沒睡醒。我還以為妳不會這麼擔心。」

  國內政壇如今風雨飄搖,艱難的磋商之後談判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啟,這十天他被隔離在一處郊區莊園與忻都幾方勢力反復扯皮,為防止洩密,所有通信都被切斷。他留下了一組安保人員暗地裡保護錦書,是以雖然心懷思念,並不擔心她會有危險。他卻沒想到,錦書會為他焦慮擔憂至此。

  以往他把工作與她完全隔離開,或許也未必那麼正確。

  因為先期談判已經結束,溫存與安慰過後,沈斯曄便粗略地向錦書解釋了他過去的十天。倒不是他不夠開誠布公,有些細節,他覺得錦書不知道比較安全。錦書安靜地倚在他懷裡,聽著這些仍可算作機密的話,很聰明地一言不發。眼波交會時,他便知道她懂了。

  「妳呢?這幾天沒遇到什麼事吧?」

  錦書搖搖頭:「我哪裡都不去的準備答辯,怎麼會--」她忽然抿了抿嘴,抬眼似笑非笑看他:「你怎麼沒告訴過我,你差點有過一位未婚妻?」

  沈斯曄反倒一怔,茫然反問:「什麼……未婚妻?」

  看他表情真誠不似作偽,錦書越發肯定傅頤之說的話不假。「是嗎?傅小姐也不是?」

  沈斯曄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不由啼笑皆非的吐出一口氣。「……她逗妳玩的。我只讓她來告訴妳我沒事。她還胡說八道些什麼了?」

  錦書笑:「沒有,她只說幾乎成了你的未婚妻。」

  「那時候我們都才八九歲!不過是舅母們開的玩笑,她也拿來逗妳……」沈斯曄惱羞成怒,仰天長嘆:「好好好!傅頤之,我跟妳沒完!」

  錦書撲哧樂了。她敏感地覺察到了沈斯曄對傅小姐態度的不同,那更像是對待姐姐和損友的態度,輕鬆且能信任;否則他大概也不會特地請她來傳遞消息。

  「傅姐父母早逝,她在謝家跟著我舅母長大。」沈斯曄哀嘆了一時,老實地向錦書解釋道,「老太太很喜歡她,一直出資供她念書。現在她在企業裡身居高位,也是我外祖母的私人秘書,身份半公半私,做起事來要方便很多。」

  傅頤之去年與皇太后的侄孫訂婚,婚期定在今年九月。她身後連接著皇太后和皇后的母族,八面玲瓏又不失真率,到了成為顧少夫人的那時,她或可成為錦書在宮廷裡的一大助力。錦書的背景過於單純,但單純之外又頗為復雜,讓他不得不為她未雨綢繆。

  沈斯曄的大舅父剛剛從陸軍部參謀總長的高位上退休榮養,半軍方半民間的背景,來先期談判恰好合適。傅頤之身為企業高管,也參與了基建捐贈環節的談判,簽完定向協議就無所事事。沈斯曄困在談判所與世隔絕,只好委托傅頤之來看看錦書。那時候他可沒想到,傅頤之會在這種關頭上也陰他一把。

  而未婚妻的說法,其實也未必完全是笑謔。至少三四年前他去探望外祖母,老太太還半開玩笑地要把頤丫頭說給他。畢竟傅頤之有著濃厚的謝氏背景,與他又沒有血緣關係,對謝家而言是個很不錯的計劃。一屋子的舅母表嫂們笑著打趣他們,他與傅頤之的目光一碰便各自移開。看似是不好意思,其實彼此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近似於噁心的表情。

  ……不管是什麼人,大概都很難對從小一路互掐起來的損友有什麼意思。事實上直到今天,傅頤之都還不忘隨手給他挖個坑。沈斯曄摟著錦書懶洋洋坐著,一時哭笑不得。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51 PM

73、昨日今朝

  「小錦,這裡有妳的一封信。」

  沈斯曄從門外走進來,腳上還踩著兔子拖鞋。錦書從台燈下回頭笑笑:「哪來的?」

  他把信封遞給她,順勢倚在書桌邊捧杯淺飲:「不知道,咱們的信箱裡一堆賬單,我就沒仔細看。」

  「希望是錄用通知。」錦書嘀咕著剪開信封,抽出一張淡金色信箋。沈斯曄瞥到某個熟悉的水印徽章標志,眉頭隱隱一挑,也湊過來看。錦書看得有點沒頭緒,他卻一眼掃到了關礙。

  「妳給昭陽慈善基金會捐款了?」

  「……去年從欖城回來之後捐的。」錦書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給一家雜志寫過幾個月的科普專欄,當時剛好收到一筆稿酬。居然還會有回信?我都快把這事忘了……」

  沈斯曄不答。從錦書手裡抽過信箋,翻到下一頁再遞給她:「這裡還有我哥親筆簽名。」

  靖王沈斯煜從去年開始擔任昭陽慈善基金總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幹的很不錯。欖城事變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他天天熬夜盡心盡力地處理各種賑災事項,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新任總裁實行了一項新政策,每筆捐款的感謝信都要親筆簽名回復。

  說是與生俱來的責任感也好,至少他能確定,兄長並不負他血脈裡的流淌的驕傲。

  在新世紀的今天,皇室成員所要承擔的絕不僅僅是榮耀。包括社會責任和公共形象在內的義務,恐怕才是更重要的部分。錦書的專業無疑能讓她得到民眾的接受。她的淡然的鄰家女孩氣質或許不足以讓保守派滿意,但是……

  沈斯曄低頭看了一眼重新埋首於論文的錦書,她用一支圓珠筆隨意挽著頭髮,沉吟著在紙面上寫寫畫畫,燈下的神情專注而安靜。他克制住自己想去抱她的衝動,端著杯子悄悄走開。

  現在畢竟是一個與過去不同的嶄新時代了。

  次日錦書依舊是早早起床去實驗室。她還有兩周時間可以用於準備答辯。她堅稱並不緊張,沈斯曄聽了只付之一笑。輕描淡寫的早安吻後,錦書匆匆走了。

  為自己泡了一壺春茶,沈斯曄端著杯子坐到窗下,將一份起草完畢待審閱的文件攤在膝上。上午時光一向能頗為悠閒自在的度過,雖然得到了所謂的攝政頭銜,但他的生活與以往並無太多不同。而且因為肩負了秘密任務,需要露面的公眾場合反倒少了很多。但九點鐘他居然接到了錦書的電話,讓他頗為意外。

  理論上說,這個時間她應該在實驗室裡。但沈斯曄從來不是理論派:「小錦?」

  「我晚上不回去吃飯了,可能要回來的晚一點。」錦書平靜地說,但他還是聽出了一絲慌亂的波瀾。「為什麼?我都燉上蓮藕排骨湯了。」

  他聽見錦書似乎咽了下口水。「……我哥哥來了,要和他一起出去。阿曄,我……」

  「那就好好玩。」沈斯曄溫柔地打斷了她的話,「湯我給妳留著,可以當夜宵,好不好?」

  錦書感動的快要哭了。又安慰並勉勵了她幾句,沈斯曄終於掛了電話。

  到這時,他才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萬里雲天。

  某種意義上來說,錦書甚至比他還要保守。至少如今他的家人大致都知道了他有女朋友,只不過在裝不知道;但錦書卻把他們的相戀對親人瞞的嚴嚴實實,一滴水都露不出。未來的岳父是位工黨成員,沈斯曄熟讀過他的著作,自然能從字裡行間猜測出來何麓衡對於君主制的看法是怎樣的。各種蛛絲馬跡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不由得讓他只想嘆氣。

  辦法也不是沒有。能否皆大歡喜,就要仔細籌劃了。

  沈斯曄索然無味地喝了口越洋而來的明前龍井,把目光重新落到枯燥的法律文件上。

  這一坐下就是不知幾個小時。

  直到聽到禮貌的敲門聲,沈斯曄才恍覺脖子酸痛不已,不得不摘下眼鏡捏了捏頸椎。思索著這是哪家網站的送貨,他心不在焉地走過去開門。

  門開了,兩個男人一裡一外對峙著,大眼瞪小眼。

  門外提著幾個紙袋的年輕男子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用帶著德語口音的英語問:「這是……何錦書的公寓?我想我可能走錯了?」

  「她住在對面。」沈斯曄剛鬆了口氣就警惕起來:「你是……」

  「真對不起!我把地址記錯了,以為她住在這一戶。」年輕男子連忙向他道歉。大概是被方才「妹妹家裡居然有個男人」的誤解震撼不淺,精明氣質還沒外露就被扼殺了。「我是她哥哥,從德國來出差。她說室友在家,所以帶了點東西給她。」

  他聽見了一卷書掉到地上的聲音。

  沈斯曄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點,但今天破了例。盯著何江天,他露出一個生硬的微笑:「……何先生,久違了。」

  毫無疑問,眼前這個腰圓了不止幾寸的人就是去年遇到過的何江天。男人結婚後為什麼都會發福?倘若何江天還是去年那樣線條利落稜角分明,憑自己良好的記憶力,沈斯曄自信能第一眼認出來;那樣的話,他何至於讓自己淪落到無法主動的境地。

  至今為止,他見過兩次大舅子,每一次都比另外一次更尷尬。

  何江天茫然的目光透過眼鏡片落在沈斯曄臉上,逐漸有了清晰焦距。幹練的律師眼底浮起不可置信,像是要打破自己的不好預感似的,他緊緊盯著沈斯曄:「不好意思,以前有幸見過閣下?」

  意識到問題所在,沈斯曄無語地把拿在手裡的眼鏡架回鼻梁,伸指一推。

  他不知道自己戴不戴眼鏡的氣質有何區別,但何江天頗為明顯地悚然了一下:「……倫敦?」

  沈斯曄好心地提示:「還有蘇慕容和物權變動論。」然後他很鬱悶地看見何江天低頭看了一眼能顯示萬年歷的高級腕錶。確認沒有時空錯亂後,何江天擠出來的微笑比他剛才還要僵硬好幾倍:「……真是失禮了,殿下。」

  作為同行,沈斯曄絕不相信他還沒有某種猜測。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了一小會兒,沈斯曄建議道:「不如來我這裡坐一會?她的室友似乎出門去採購了。」

  何江天銳利而狐疑的盯著他。看出他想問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沈斯曄不由嘆了口氣,再次邀請:「請進來坐一坐。」

  把一言不發的何江天請到沙發上坐下,沈斯曄轉身去泡茶,借以稍稍緩解自己有些莫名的緊張。果然不負他律師的敏銳,何江天皺著眉頭接過茶盞,半點喝茶的意思都沒有,毫不客氣地開門見山:

  「殿下,我不知道您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但我希望了解,您和舍妹是否正處於某種關係狀態?」

  他大舅子是一位真正的律師。沈斯曄一緊張,法言法語就自動冒了出來:「自然人之間以精神利益交換為目的適用無因管理的權利義務關係。」

  能冷死人的沉默。

  沈斯曄似乎聽到有一群烏鴉正分高低聲部唱著歌從窗外排隊飛過。

  何江天露出的表情很復雜,看上去他快要被氣笑了,可是他並沒有笑。「你在追她?」

  考驗的時刻到了。這時可不是饒舌的時候。沈斯曄老實的承認道:「……我正在追求永久共同合法生活的目標。」

  何江天連茶都忘了喝,他死盯著沈斯曄,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問:「你還想把小錦娶回去?」

  沈斯曄苦笑道:「就我個人而言,我對於入贅並無意見。」又是一次偷換概念,但談話雙方顯然都沒在意。何江天眉間擰成一個川字,他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面前的人,像是在心中掃描對方有無劣跡。彼此沉默了一時,何江天終於啟口道:「小錦呢?她怎麼想?」

  沈斯曄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對我也持有同樣的感情。」

  「她什麼都沒告訴過我們,家父家母也不知道。」何江天頗為不贊同的搖頭說,「這樣隱瞞,難道你是為了日後擺脫這段關係的方便?」

  天上沒有六月飛雪,沈斯曄覺得自己要冤死了。「我想她是擔心家人的反對。令尊當年有機會參加工黨組閣,我又有這種身不由己的身份,她會擔憂,也是人之常情。」無論如何,示弱和示好總是有必要的,他想。「小錦是我希望與之共度一生的人,我想我也能保護好她……」

  可是這種乾巴巴的請求真的半點感動作用都沒有。沈斯曄發現自己素日的能言善辯似乎失語了,臨場狀態非常糟糕,他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電鍋滴滴響起來,暫時打破了尷尬的沉默。沈斯曄如逢大赦地匆匆起身去關火。在廚房裡,他才覺得自己手心竟然出了點汗。

  面對著對寶貝妹妹有非分之想的小子,何江天連敬語都懶得說了。「你會做飯?」

  從開放式廚房踱步出來,沈斯曄微微嘆了口氣。「我在英國八年,不會做飯怎麼活得下來。鍋裡還給小錦煮了湯。她月底答辯,中午經常只啃麵包,我怕她會營養不良。」

  他已經不期待自己會留下什麼好印象了。但很意外地,他看見何江天眼底有一絲觸動,再次開口時已經不那麼生硬:「那小錦呢?她願意放棄如今的事業跟你回國?」

  這句問話又狠又準地戳中了沈斯曄的痛處。「……除了事業,我會盡我所能的彌補給她。」

  他有些疲倦地垂下眼,低聲說道。「我大概是要牽累她了。請您和您的家人原諒。」

  「去年欖城生變後我第一時間趕過去,其實是為了找她。在找到她之後,她答應做我女朋友……我想,我大概也很自私,不顧一切的想把她留住。不知道她將來是否會恨我,但至少我絕不會後悔這樣做。」

  看著對面露出一絲嘆息的青年,何江天終於露出了驚愕神色。

  「我到現在一直克制著沒有碰她,是因為太珍視她了。」沈斯曄看向驚訝無語的何江天,微微苦笑起來。「何先生,我和小錦目前仍是純粹的精神戀愛,尚未更進一步。」

  或許是終於被觸動了心底的某個角落,何江天沉默良久,淡淡說道:「按理說我不該干涉錦書的個人生活,我畢竟只是她哥哥。但小錦是我們全家的掌上明珠,誰都希望她能過得好。」 何江天看了眼嚴肅端坐的沈斯曄。「--倘若小錦自己心甘情願,那我無權說什麼。但我想親耳聽她確認這一點。」

  沈斯曄連忙點頭。

  「至於將來,她是太子妃也好皇后也好,我都不管。」何江天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底的冷意與他溫和外表頗為不襯。「錦書從小環境單純,她根本不懂怎麼應對復雜的人際關係,很難成為殿下你的助力。新鮮感過去之後,你可能就會厭倦了她,到那時,你讓錦書何以自處?」

  「人際關係我會處理,我是要娶妻,不是要聘請助理秘書。」沈斯曄無可奈何地笑笑。「小錦是我希望能一生守護的人,至少到我能預見的未來,我絕不會始亂終棄。」

  更多的,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了。何江天用他那雙與錦書頗為相似的眼睛定定看住沈斯曄,像是要看出他的話是否出於本心似的;良久,他終於嘆了口氣,移開目光。

  「我的意見對小錦來說可能並不重要……但家父恐怕會對這樁婚事頗有微詞。」

  「所以我在等待合適的時機。」沈斯曄苦笑道,「令尊的政治觀點我很清楚,但那和我喜歡小錦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想讓錦書留下遺憾,所以懇請您暫時對令尊保守秘密。」

  何江天銳利地看了他一眼:「還要保密多久?」

  「至多到今年年底。」沈斯曄回想起臨行前祖母對他說的話,目中就落了一絲無奈。「您大概也能理解,我現在正被家裡逼著結婚。到年底已經是我爭來的最大空間了。無論如何,我想讓她畢業工作後再議婚。」

  「……那時候,我自然會上門向岳父大人負荊請罪。」

  約了與哥哥七點鐘在實驗樓下見面,錦書打著呵欠準時出門下樓。看清哥哥身邊的沈斯曄時,她的半個呵欠被硬生生嚇了回去。氣流嗆得她咳嗽起來,錦書心念一轉,立即咳得越發劇烈,借以稍稍化解尷尬,以及為自己爭取一點理解現狀的時間;但沒等她想明白這兩人是怎麼摻和到一起,已經有人輕柔地拍上了她的背為她順氣。

  她抬頭看,是哥哥。

  何江天左手拍著妹妹的背,右手遞來紙巾,埋怨道:「誰讓妳跑這麼快的?咳嗽也是活該。」話是責怪,語氣裡可半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餘光看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的沈斯曄,他從容地笑道:「小嫣讓我問候妳,說謝謝妳的禮物。」

  被哥哥不著痕跡的擋在身後,錦書只好順著他的話問:「……寶寶起名字了嗎?」

  「爸給起的小名是田田。」提及寶貝女兒,何江天的眉目間總算柔和了不少。「取義『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大名是一個『霖』字。德語名是她外婆選的Helena。妳覺得怎樣?」

  「都很好啊。」錦書笑了,「很乾淨的名字,也蠻可愛……我們去哪裡呢?」

  沈斯曄在一邊欲言又止。

  「今天我請客。」何江天留意到沈斯曄的表情,不動聲色地笑了,親密地伸手揉亂妹妹的頭髮,「市區有家非常不錯的法國菜,以前我都在那裡請客戶。怎麼樣,想吃火焰薄餅嗎?」

  一路上,錦書都被哥哥的各種話題纏住了。沈斯曄被扔在後座獨自坐著,居然一句話也沒能說上。他看著前排不斷與錦書說笑的何江天,不覺心底裡嘆氣。

  這是要隔離他和錦書?何江天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將來去謁見岳父母會是怎樣。

  正在默默盤算,錦書忽然從前座回過頭來看他,明亮的眸子在光影暗淡的車廂裡閃爍。她的眉尖微微蹙著,淡淡的憂慮之色溢於言表。沈斯曄心底一軟,忍不住想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可沒等他觸及柔滑肌膚,何江天忽然猛地一踩剎車!

  他看向後座上沒繫安全帶以至於撞到了額頭的皇儲,冷靜地微微一笑:「我們到了。」

  等到大餐上桌,錦書終於忍不住問:「你們……是怎麼遇到的?」

  然後她看見她最親密的兩個人心懷鬼胎地對視了一眼。沈斯曄看來今天是拿定主意裝聾作啞了,噙著淡笑不語;何江天觀察著杯中酒液漾出的波紋,莞爾道:「你們是怎麼遇到的?都住對門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他明顯沒有聆聽戀愛家史的興致,擺手道:「別眉來眼去的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吃飯吃飯。」

  席間何江天拖著沈斯曄討論法律問題若干、股指問題若干、政黨大選問題若干,看上去相談甚歡,讓錦書輕微地鬆了口氣,心情慢慢安定下來,這才品嘗出食物的美味。

  如果戀人不能見容於父兄,最痛苦的還是夾在中間的人。偶爾沈斯曄與她目光相會,都會安慰地對她溫暖一笑。何江天談笑之餘只當作不知道,看向她的眼神裡卻多了一絲深思。終於在錦書又一次偷看沈斯曄時,何江天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從容鎮定地拭淨嘴角,出聲喚道:「錦書。」

  「嗯?」錦書連忙咽下一只牡蠣,「哥哥?」

  何江天看著妹妹清澈純淨的烏亮眸子,一時竟有些心軟。「妳……」想起妹妹小時候跟在自己身後乖巧可愛的樣子,還是不忍心逼她在此刻抉擇。再看一眼旁邊的沈斯曄,又忍不住妹控發作、火氣上湧,選擇了殺傷力比較小的一句話:「畢業後怎麼打算?」

  錦書不疑有他,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燕大還沒理我,再收不到錄用通知我就只能去華亭或者羊城。」她蹙起秀麗的眉梢,嘆氣道:「可我喜歡燕京。」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第一局的勝負似乎已經決出了。何江天有點懊惱地咳嗽一聲。「工作先不提。個人問題呢?妳願意——」他看了眼淡然端坐的沈斯曄,微微眯起眼睛。「——妳願意和他在一起?」

  錦書一怔,臉頰霎時好像一路燒了起來。男人們還在等待回答,沒有辦法逃避。終於她輕輕點點頭:「嗯。在一起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我回國不是因為他,是因為想回去。」她的兩腮嫣紅如染,神色間卻已經恢復正常。「其實找不到燕京的工作也沒什麼,我之前還有去欖城的機會的,可惜放棄了……」

  聞言,何江天忽然對準妹夫升起了一股深深的同情。

  自己妹妹不解風情到這個份上,得多痛苦才能忍到現在還沒吃乾抹淨啊?心態忽然轉成好笑和憐憫,讓他不知不覺間對沈斯曄的敵意已經打消了八分。又想起去年在倫敦的一面之緣,不得不承認其實他也可以和沈斯曄聊的投機。

  妹妹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那麼嫁個愛她的人總沒有錯,何律師自我安慰地想。他這時心態變了,反覺得自家妹子就該配一個學識氣度身份相貌都好的人;沈斯曄勉強可以達到目標。再打量燈下一雙人時,也覺得還算般配了。

  一番心理鬥爭後,何江天再看沈斯曄的目光終於變成了正常的、看待東床快婿的溫和。錦書在這時起身去盥洗室,趁此機會,何江天對他舉起杯子,笑道:「來,我為之前的無禮道歉。」

  雖然何江天的笑容很和善,但沈斯曄不敢大意,仍舊謙和地微笑著舉杯:「沒關係,都是對錦書的一片愛護之心,我只有感激的。」他算見識到這位「和善」的大舅子的冷酷面目了,拜何江天所賜,他的前額現在還在隱隱作痛。「等我籌備好一切上門求親,還請何先生在令尊面前加以美言。」

  何江天聞言反倒來了興趣,端著杯子問道:「你要籌備些什麼?」

  沈斯曄舉杯淺酌,淡淡斂下眉眼:「我父母的離婚和再婚。」

  何江天第一次露出了被噎到似的驚愕神色。

  沈斯曄打量著杯中色如琥珀的紅酒,淡漠眉宇間未曾有一絲波動:「那些事我自會處理,影響不到我和錦書。但讓輿論接受畢竟需要時間,可能還需要公共關係。何先生大概也對我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所耳聞?」

  何江天不由嘆氣道:「是略有所知,我只擔心錦書應付不來。」

  「無礙。」沈斯曄反倒笑了,只是笑意間沒有溫度。「長安宮現在的女主人是家祖母,下一任女主人會是我的妻子,與別人沒有關係,用不著錦書去應付。」

  雖然不重要,但在皇室裡決定地位尊卑的,並不是輩分和年齡。別說還有正牌婆母在,要讓錦書去屈身侍奉姚氏夫人,他也不用當這皇儲了。皇帝已經明確表態不再立後;而他將來的妻子,卻是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六禮,明媒正娶的儲妃、帝國未來的皇后。單這一項就是天上地下,何況他的婚事還擔負著轉移公眾視線、提高民調支援率的任務。

  這時錦書走了回來,他與何江天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同時換上了其樂融融的表情。錦書反倒嚇了一跳,抿著嘴唇困惑地看了兄長和戀人一眼:「你們——」

  沈斯曄微笑:「沒事,聽話。」錦書微微嗔了他一眼,看向端著杯子似笑非笑的哥哥,終於低低的哼了一聲:「……關我什麼事。」

  何江天來美國是出差,與妹妹和準妹夫一晤就得匆匆離去。

  皎潔的皓月從中庭灑下來,照亮了泉水裡活潑的雪花大理石雕像。草坪上似乎飄渺著朦朧的銀色霧氣,路邊彌漫紫羅蘭的芬芳。錦書來時沒心情四顧,這時才發覺這家餐廳居然有一個如此美貌的停車場。自然帳單也相當可觀。不過她哥哥是有錢人,過手的案件金額動輒數以千萬計,在這裡請一頓飯大概算不了什麼……

  「下一次見面,大概就是參加你們的婚禮了吧。可惜我閨女太小,不然可以做花童。」

  何江天開著他的名車過來,總算有了心情調侃。錦書紅著臉不理他,沈斯曄攬著錦書的腰但笑不語,他覺得與錦書綁在一起比較安全。何江天看見他們親密相倚的姿態,不由哂道:「怎麼著,送你們回去還是等人來接?」

  「方便的話,可否送我們一程?」沈斯曄立即順杆爬上去。「麻煩何先生了。」

  「還這麼稱呼多見外。」何江天似笑非笑地倚在車門上,點燃一根雪茄。「——是不是,妹夫?」

  沈斯曄僵了一瞬間,立即從善如流的微微欠身,恭敬改口道:「兄長大人。」

  何江天大笑,彈掉煙灰拉開車門。「上車,我送你們回去。這回記得繫上安全帶。」

  一場危機消彌於無形,不由得讓沈斯曄很得意。即使發現電梯壞了,這份好心情也沒被影響。他輕輕哼著京戲《空城計》的調子,拉著錦書的手爬樓梯。錦書才爬到五樓就開始喘氣,爬到十樓時,終於癱到地上不肯邁步了。

  「還有四層。」那可惡的人含著笑意居高臨下看她,端的是神定氣閒。錦書捂著岔了氣的胸口呻吟道:「不……讓我死在這裡好了……」

  沈斯曄同情地蹲下身,拂去她額頭的細汗:「真的走不動了?體力這麼差?」

  錦書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她以往還偶爾去健身,年初回來就宅在實驗室為論文拼命,自然嚴重缺乏鍛煉。沈斯曄不由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活動活動肩臂。

  「看來下個月我們該少交租金,至少要少交電梯費。」冷靜的評價完,他低聲笑起來:「起來吧,我背妳上去。」

  「……我自己能行!」錦書嚇了一大跳,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拒絕。沈斯曄並不多勸,袖手從容笑道:「哦,是嗎?那妳就自己走。」

  錦書勉強又爬上去一層樓。沈斯曄在這時輕鬆愉快地跟上來,最可氣的是他還在原地踏步,好看的微笑格外可惡:「怎麼,還走得動?」

  錦書白了他一眼,扶著牆壁站起身。不料低血糖發作,剛一邁步就是眼前一黑。她在摔倒之前已經被牢牢扶住,得以沒有和地面親密接觸。溫暖而堅實的手臂撐住她的身子,沈斯曄在她身後輕聲嘆道:「又不是沒人管妳,何必這麼逞強。」

  言罷,他已在她身前半蹲下,將後背對著她,命令道:「上來。」

  錦書怔了怔。

  「上來。」

  眼底微微酸澀,視野在昏暗的樓道裡忽然模糊了。錦書咬住嘴唇,慢慢彎下腰去,將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於他。體溫透過春衫傳來,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下頷被硌的有些疼。她從不知道,原來這樣清瘦的人也會有寬廣足以讓她依靠的脊樑。昏暗裡誰都沒有說話,耳畔只聽得見穩穩的腳步聲,一級一級走向他們曾分享無數愉悅的小公寓,走進窗下明月光。

  月亮堂堂,跳過門堂。

  錦書恍惚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曾在床邊哄她睡覺的歌謠,柔軟的吳地口音帶她入夢,又在二十多年後將她的回憶從夢裡喚醒。四分之一個世紀因為愛而首尾相連,錦書的眼底忽然有一股熱流湧過,不受控制的湧上面頰。似乎是感到了肩頭濕意,沈斯曄停下來:

  「小錦?」他沒有聽到回答。「……妳哭了?」

  背上的女孩子鼻音濃重的否認:「沒有。」

  「馬上就到家了。」

  「嗯。」

  沉默了一小會之後,錦書輕輕喚他:「阿曄。」

  「嗯?」

  「沒什麼。」她將臉貼在他頸邊,從樓道窗扉看向窗外的一輪滿月。「……我們永遠都不分開,就像今天這樣,好嗎?」

  他的回答簡短而令人安心:「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51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17-4-5 02:54 PM 編輯

74、此世

  ——教授夫人艾倫的病,恐怕是不太好了。

  這樣一條秘密的消息在實驗室裡令人不安地悄悄流傳著,沒有人敢於去求證。老頭在上班時從不多提私事,也沒有再把診斷報告帶過來。但錦書對氣氛總是格外敏感,她幾乎可以確認那條消息並非流言蜚語,大概是事實。

  雖然是醫科生,但錦書從沒看透過生離死別。周末她去探望艾倫,看見老太太昔日紅潤的面頰已然凹陷蒼白,幾乎就要當場落淚,反倒是艾倫安慰她不必難過。

  「不過,怎麼沒見到妳的男朋友?」艾倫開玩笑地說,「難道是他害怕醫院?」

  錦書狠狠一咬嘴唇,微笑道:「他小時候經常被迫補牙,大概是害怕消毒水味道吧。」

  這時醫生進來詢問情況,錦書便暫且避出門外。她走到走廊一角,立即翻出手機撥號,手指急促的甚至開始顫抖。三聲鳴音後,電話被接起來。沈斯曄的聲音是讓她安心的沉穩:「小錦,怎麼了?」

  「你現在方便嗎?」錦書顧不得解釋,急急說道,「阿曄,你能不能盡快來麻省總醫院?」

  沈斯曄頓了頓,並沒有多加追問。「把詳細地址發到我手機裡,我馬上下樓。」

  他在四十五分鐘後趕到樓下。似乎得到了額外的力量,錦書拖著他加快腳步,疾速的行走讓她的秀麗雙頰微微泛起紅暈。沈斯曄低頭看了錦書一眼,謹慎地問:「是……妳師母的病?」

  錦書匆匆點頭:「艾倫想見見你。」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已經是肝癌晚期。醫生都放棄治療了,全靠杜冷丁才能保持清醒。」她這時才注意到沈斯曄穿的衣服相當得體,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探望病人的事實。他的細心總是比她的想像走的更遠一步。沈斯曄聞言沉默下去,只有力的捏了捏她的手。

  「到了。」

  錦書站在門外深深呼吸一下,用手往兩邊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命令自己,要笑。

  「艾倫妳還醒著?太好了!」她輕捷地含笑走進病房。「看,我帶他來了。」

  「哦?」艾倫很有興致地戴上老花鏡,沈斯曄站在錦書身後,禮貌地欠身,由著已經消瘦不堪的老太太端詳自己。艾倫仔細看了半日,疑惑道:「我總是覺得你很眼熟。」

  「我以前曾經來過波士頓,可能在哪裡見過您。」沈斯曄走近幾步,微笑著用英語回答:「我知道您一直很照顧勞拉,請接受我的謝意。」

  「一個女孩子獨自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上學,很不容易。」艾倫瞇起眼看著床前氣宇軒昂的青年人,虛弱地微笑:「孩子,你要對她好一些。」

  「向上帝發誓,我會一生守護她。」沈斯曄微微動容的說。他在病床邊半蹲下,好讓艾倫能平視自己。「希望您能早日康復……勞拉說,她喜歡吃您做的餡餅和火雞。」

  艾倫笑了。「我已經把菜譜寫下來了。下一個感恩節吃到它,也許你們會想起我。」

  沈斯曄聽到身後的錦書匆匆出門去的聲音。他似乎還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抽泣。艾倫伸出枯瘦的手,慢慢放在他的手上,藍眼睛裡充滿慈愛:「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Alex」沈斯曄只猶豫了一瞬間,輕聲回答。艾倫溫和地笑了。恰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沈斯曄以為是錦書,卻沒想到進來的是一位有著典型美國人特徵的白髮蒼蒼的老先生。

  他立即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錦書的博士論文導師,埃德加約瑟夫教授。

  艾倫難得的興致和精神都很好,笑著招呼丈夫:「埃德加,來看勞拉的男朋友!」沈斯曄忙起身來,卻在看清老先生的相貌時怔住了。

  原來這個世界這麼小。

  錦書的導師,就是去年他回國險些遇到空難那次,前排那位去中國探望孫子的老先生。

  約瑟夫教授雖然年近七十,精準記憶力可半點沒出差錯。幾乎同樣是在第一眼認出了他,老頭的眼裡竟有一瞬間恍惚。笑著解釋了事實、聽取了艾倫恍然大悟的對上帝的感謝,老頭低頭吻了吻已面帶倦色的妻子的額頭:「親愛的,我想妳需要休息了。」

  帶著沈斯曄走到病房外面,約瑟夫教授終於露出了深深地疲憊。

  他阻止了有些欲言又止的年輕人,淡淡說道:「你是不是克拉莉斯博士的侄子?」

  沈斯曄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在說誰,只得點頭:「……是的,她是我的姑母。」

  「我曾在雜志封面上見過你的照片,皇儲殿下(your royal highness)。」約瑟夫教授嘆道,「我只沒想到,飛機上那個勇敢的軍人是你。以及,你竟然是我的學生的男朋友。」

  沈斯曄一時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沉默。

  「沒有必要向你隱瞞什麼,我想。」教授疲倦地笑笑,湛藍目光盈滿沉沉的悲傷。「也許你已經知道,我曾經希望與克拉莉斯結婚。但你的家人認為不能把公主嫁給外國人。於是我回到我的祖國,娶妻生子,再也沒見過她。我曾經以為我將再也不會見到一個皇室成員。」

  「……不管怎麼樣,很感謝你能來看望艾倫。」

  他拍拍輕微不安的沈斯曄的肩膀,拖著疲憊步伐緩緩離去。

  十天後,艾倫在麻省總醫院溘然長逝。臨去前,她安詳地握著丈夫的手。

  約瑟夫教授的學生們全部參加了葬禮。他以前的學生也回來了。葬禮上有一位陌生的女性出現,一身黑衣的她也是白髮蒼蒼,卻無損於氣度的馥郁高華。全程中她始終堅持站著,未曾與任何人交談。有幾次她像是要暈過去,是傳說中的「勞拉的男朋友」扶住了她。葬禮結束後,她默然離去。

  沈斯曄將姑母送出墓園門外,才轉身慢慢走回來。

  他走過一個又一個墓地,鳥兒在十字架上跳躍啁啾,油漆有的已然斑駁脫落。陽光很好,是全然不顧人心情的光明燦爛,照耀著遲遲春日的綠草如茵。賓客已逐漸散去,他遠遠的看見了立於草地裡的錦書。

  黑色長袖連衣裙,黑色皮鞋,黑色髮帶,及踝裙裝啞光立領排扣的設計,讓她幾乎像是修道院裡發誓終身不嫁的修女,連頭髮也盤成了略顯老氣的圓髻。微微紅腫的眼睛大概是黑白之外唯一色彩,窈窕的身段和年輕的面龐,卻是這沉悶中的一道光。

  沈斯曄踩過草地向她走去。陽光明媚到讓人有些恍惚。錦書一手提著裙擺,抬手微微遮了遮眼簾。太陽被薄薄的金色雲彩捧起來,仰起頭連風裡漂浮的花粉顆粒都看得清楚。陽光像是連接人間與天國的無形橋梁,指引著通往永恆的方向。

  艾倫走的很平靜,幾乎沒有任何痛苦,從新年能活到現在更是一個醫學上的奇跡。逝者已矣,像是得到了某種啟示或領悟,錦書悲傷之外反覺沉靜的安心。微甜清爽的青草香在安眠之壤的空氣裡浮動,魂靈在寧謐中似乎能得到淨化和洗禮。悲痛因平靜而略略減少,她半跪下去,小心地撿起一束傾斜的白百合花,放在素淨簡潔的碑文下。

  我的妻子、朋友、支持者和摯愛的人。

  錦書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氣,壓住了瞬間的淚意上湧。身後有熟悉的溫暖靠近,將她攬在懷裡。錦書依舊跪在草地上,只向後微微倚了倚。

  不需要回頭,她也能夠知道他一直在。這種安心讓錦書幾乎落下淚來。

  與教授和他的家人道別,錦書靜靜走出墓園門外。

  身上黑衣被正午的太陽曬得有些發熱,她解開一粒領扣。沈斯曄看了她一眼。衣冠不正的嫌疑讓錦書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輕聲解釋:「溫度有點高……」

  沈斯曄看出她的輕微赧然,莞爾道:「袖子上不也是一排扣子?不如解開捲起來。」

  他可以發誓自己這麼說是單純的善意建議;但當他意識到錦書很難以己身之力解開肘後鈕扣時,已經晚了。遮蔽肌膚的黑衣象徵著保守和禁欲,那解開它呢?錦書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安靜而微妙的氣氛裡似乎漂浮著一層不確定的曖昧和彼此試探,靜到連風拂過樹葉都清晰耳聞。她微微別過有些發燙的臉,提起長裙盡力快步走開。知道身後有目光一直追著自己的背影,某種漸漸覺醒的覺悟卻讓她沒有勇氣坦然回頭。

  不管心裡怎麼想,在墓園門口胡思亂想某些東西都太不應該了。

  等她接到系秘書傳來的書面答辯通知時,錦書總算明白了這幾天隱約覺得不對的是什麼。她一直在用星期計算時間;但當她查閱日歷時才終於意識到,嘉音的生日快要到了。承華公主十八歲的生日,就在她答辯的前二天。

  沒辦法參加了。錦書有點歉意的想。晚上回家她對沈斯曄說起這件事,還是覺得遺憾。

  沈斯曄放下報紙,安靜地看著有些苦惱煩悶的女孩子,聽她抱怨實驗室各種麻煩;錦書說的口渴,搶了他一杯錫蘭紅茶喝,喝完皺著眉毛嘆氣道:「怎麼這麼不巧?要不然還能聚一聚。」

  沈斯曄笑了,眸子在燈下煥出明亮光彩。「妳的室友烤的蛋糕,我記得的確很好。」

  你關心的就是這個?錦書瞪他。

  瑪麗的答辯安排比她還要遲幾天,出神入化的蛋糕想都不用想。她喜歡熟悉的人聚在一起的溫暖,聊以治癒被艾倫的去世和論文答辯摧殘到無比脆弱的神經。可眼下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嘉音是個十分明朗活潑的孩子,精靈古怪聰明伶俐,一貫是他們各種聚會上的開心果;錦書並且不得不承認,自己和沈斯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嘉音至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有很多玩伴,與同學關係也好,可是似乎卻沒有真正知心的朋友。即使是保持著每周與嘉音一次見面頻率的沈斯曄,也抱怨過沒法了解妹妹的心思。想到這裡,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時間過得真快。」沉默了一會兒,錦書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沈斯曄正在翻看時政報紙,隨口說道:「怎麼能不記得,妳在大使館對我主動投懷送抱。」

  錦書被一口起酥點心噎到了。

  「那時候妳明明就是崴到了腳還不承認,我怎麼好揭穿妳?」沈斯曄笑著遞來一杯紅茶。「再說我當時約了見面,所以就甩下妳先走了。放心,沒見到令尊,接見我的是第一秘書。」

  錦書鬆了口氣。倘若要她選擇,她寧可父親沒見過沈斯曄。

  「……那時我才從巴厘島度假回來。」碧海藍天似乎仍歷歷在目,竟然已是兩年前的過去。「才二十三歲,沒開始做論文。我爸還在華盛頓任職,哥哥也沒結婚,小侄女更不知在哪裡……」

  她的聲音淡而輕軟,含著一絲時光荏苒的悵惘和感觸。「都不一樣了,好在沒有變的更壞……還有,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你這個人,真是夠遲鈍了。」

  沈斯曄頷首贊同:「看得出來。」

  錦書嗔了他一眼,悻悻地轉移話題:「十八歲這麼重要,嘉音的生日你打算怎麼辦?在葦園還是來這裡?」她並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麼對嘉音的生日有了如此長輩似的關心。

  沈斯曄並未立即回答。落地燈明亮溫暖,他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把眼鏡帶回去。

  「嘉嘉的生日要回國辦。」他像是有些倦意,倚在沙發靠背上一動不動。「十八歲過去是可以下嫁的年紀了,要開太廟舉行一個儀式,象徵著長大成人,從此對家族負有責任。」

  他深深看向錦書,微微苦笑一下:「小錦,我必須回去參加。」

  一瞬間,錦書有一絲淡淡的失落。答辯的傳統之一是該學生的配偶可以旁聽,她曾以為自己也能一樣。但她很快便釋然了。「沒關係,我自己參加沒問題。」錦書微笑起來,安慰地拉拉他的手。「而且你回去剛好可以詳細復查一遍……說不定還能有幾場艷遇呢。」

  沈斯曄前些天得了普通肺炎,卻死都不肯去醫院,逼著錦書去找內科的學長開處方藥。這幾天他不咳嗽了,但錦書很擔心會復發。沈斯曄聽得哭笑不得,心上負疚一時反倒輕了。

  其實這次回去筵無好筵,他真是寧可留在波士頓陪錦書。他父母的離婚協議已經達成,就等著生效前的一個月過去;據他姨母說,姚夫人日前在帝都屢屢出入名門權貴之家,頗有些準皇后的女主人式自覺,他也懶得去想她在圖謀什麼。以及楊皇后三十年祭日,本該在四月,卻因為佑琨出水痘而被迫延遲,於是也被安排在了同期。好在因為他新年在天下人面前受了傷,相親遊園會被光明正大的延期了,否則光煩心也得煩死。

  沈斯曄想到這裡嘆了口氣,懶洋洋地把錦書摟在臂彎裡。果然還是當昏君舒爽。

  「艷遇有妳就夠了。再多了我哪有那個精神。」他懶懶說道。「何錦書,妳居然忘了我追妳到手花了多少水磨工夫。除了我媽,我從小到大就沒對別的女人這麼用心過。」

  對待幾乎沒有戀愛自覺的錦書,他若非用了那些極端手段,只怕如今還在糾結不休。反正將來少不了報復回來,讓她用身體一一償還,他面上一片光明內心十分陰暗的想。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55 PM

75、莊周夢

  在錦書答辯前一周的周日,沈斯曄帶著嘉音一起啟程回國。臨行前又是凌晨。大概是一夜沒睡安穩,聽到了他輕手輕腳的走路聲,錦書睡眼惺忪的推開臥室門:「……要出發了?」

  怕吵到她,他並沒有打開起居室的燈。錦書穿著睡衣向他走過來。她踮起腳尖,主動抱了抱他。「一路順風。記得到家了給我發條短信。」

  沈斯曄親親她的額頭,柔聲道:「我知道。晚上我就到了,回去睡吧。」

  錦書果然淡定地回去接著睡了,臥室門關上的一點壓力都沒有。實在不至於有多少離愁別緒,畢竟如今再遠的距離都不算遠,短信電話郵件都可以頃刻間聯繫,坐飛機能在一天內見面;這只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暫時離別。但在走出電梯時,沈斯曄遙望著將明未明的淡青色天際,心底忽然浮現出怪異的感覺。

  ——好像這次不是要回家,而是遠行。

  一路無話,他們在東八區的正午抵達燕京。不巧的是帝都正在刮大風。從蒙古草原吹來的乾燥春風將路邊楊樹刮的劈啪作響,讓常年處在溫帶海洋氣候裡的沈斯曄略有些不適。他說話有幾分沙啞且伴有咳嗽,得到嘉音的擔心注視:「哥哥?」

  沈斯曄苦笑著搖了搖手,示意不必在意。他需要在明天見到母親之前養好嗓子。

  帶著嘉音回到家,他立即先去長秋樓向祖母問安。如今大概有不少人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更是不能大意。自新年幾個月後,太后似乎又蒼老了些。濃濃的中藥清苦香在鼻端縈繞不散,談話十幾分鐘之後,沈斯曄終於忍不住問:「……您是在用藥?」

  「無礙,我這個年紀了總該時令進補的。」太后卻似不願回答,淡淡笑著引開了話題:「蘇家大姑娘上個月有身子了,你記得去道一聲喜,畢竟是咱們家對不住她。」

  就算不提蘇謝聯姻的意義所在,懷孕對蘇嫻本人大概也是一個安慰。當了母親之後,以前的傷痕大概就能漸漸淡化。沈斯曄與蘇嫻一直以姐弟相稱,此時不由為她輕輕舒了口氣,微笑道:「姨母可該放心了。頭幾個月正需要進補,趕明我去淘換點什麼安胎的中藥送去?」

  太后聞言不由笑了,指著他對旁邊的羅女史笑道:「妳瞧瞧他,自己又沒娶媳婦,說的還真像懂那麼回事一樣。」羅女史為太后端來一杯新茶,含笑附和道:「可別說,殿下將來必定是個疼媳婦的。將來的太子妃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大概是前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呢。」太后亦笑嘆:「我也不盼他能多麼文成武治,就是想早點抱上重孫子。」

  聽著祖母和宮廷女官的一唱一和,沈斯曄覺得自己好像又開始頭疼了。好在太后只是敲打了他幾句,並沒多提他的婚事問題;羅女史拿來一盒子梨膏糖,太后便讓他吃幾塊壓壓咳嗽。梨膏糖一樣有藥味,沈斯曄皺了皺眉,有點犯愁。正想著怎麼搪塞過去,卻聽太后道:「嘉嘉過來,讓奶奶仔細瞧瞧妳。」

  見無人注意,沈斯曄趁機把梨膏糖丟回糖盒裡。嘉音忙起身過去,在祖母身邊親密地坐下。太后戴上老花鏡,捧著小孫女的臉頰細細端詳了半日,為她攏了攏鬢角才嘆道:「這日子怎麼就這麼快,連小嘉嘉都長大成人了。」

  「當年妳才落地的時候,就這麼一點點。」太后比劃了一下嬰兒的長度,感慨萬千。「弱的像隻小貓似的,哭聲比蚊子聲還細。天天在藥罐子裡培著,沒想到能出落得這麼個好模樣。妳娘可不容易,過生日時很該去拜謝生恩的。」

  嘉音連忙含笑點頭,腮上現出一個淺淺梨渦:「我知道。」

  「十八歲的大姑娘,過去是該出降的年歲了。」太后端起茶盞,淡淡笑道:「嘉嘉妳可不知道吧?都有人來找我提親了呢,說是年歲小不打緊,先定下來也好。」

  沈斯曄倏然抬頭!嘉音差點把手裡的杯子摔了,愕然的說不出話。

  「別怕,都讓我給推了。」太后安撫地拍拍小孫女的手,語氣和緩。「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再說咱們家的女孩兒從來都少有被逼著下嫁的,當時我聽了也是又好氣又好笑。莫說才十八歲,就是二十八也有人排隊等著,居然還想先定下來?」

  嘉音死死咬住的嘴唇這才回了一絲血色。沈斯曄微皺著眉,若有所思。

  「現在咱們家也亂騰,可只要我老婆子在一日,就會護得你們周全。」太后似乎意有所指,慢慢說道。「不管聽到什麼風言風語,都不必去理會,只想著自己是皇后嫡女、天家最尊貴的公主。別的自有我跟妳哥哥,曉得了?」

  嘉音若有所悟,輕輕點頭道:「嗯,謝謝奶奶提點。」

  「明兒記得試試衣服,哪裡不合適讓他們趕緊改。」太后主動轉換了話題。「還有生日宴和舞會的安排也看看。難得回家,想吃什麼就讓廚房做,看妳這麼瘦,妳娘該心疼了不是……」

  從長秋樓出來,沿著薔薇花牆走了好遠一段路,嘉音才狠狠跺了跺腳。「怎麼都算計到我身上來了?」少女氣的眼圈都紅了,胸脯劇烈的起伏著。「真是無稽之談!」

  沈斯曄一直沉默著若有所思,聞言只安撫地摸摸妹妹的小腦袋。

  「我好好一個人自由自在,憑什麼要先訂婚綁住?我才上大學二年級!大姐姐不也是二十三歲才自己挑的大姐夫嗎?」嘉音恨聲說道,「再不行就學姑姑,一輩子不嫁人又怎麼了?誰要強迫我我就死給他看!」

  「別胡說。」沈斯曄眸中有微光一閃,溫聲勸道:「別自己嚇自己,祖母不也說會護著妳?犯不著為那些沒腦子的人上火生氣。在飛機上也沒睡好,早點回去休息吧。慕容也快回來了,別讓他為妳擔心。」

  「哼。」嘉音揉了揉眼睛,果然掩嘴打了個呵欠。「……那我回去了,哥哥有事記得叫我。」

  沈斯曄微笑:「乖,去吧。」

  看著少女嬌小的背影消失在一架紫籐和太湖石後,他才轉身慢慢走向來路。暫時沒有睏倦睡意,也不想即刻就去拜見父親,沈斯曄索性便漫無目的的在長安宮裡閒走。好在這時風也止了,雲彩都被大風吹捲了去,倒顯出一點春和景明的意思了。

  今日花開又一年,五月下旬正是暮春,花褪殘紅的時節,除了幾株開的火苗般熱烈的石榴花,其餘花樹多半已是綠樹成蔭,倒是能教人平心靜氣。沈斯曄沿著樹蔭一路走著,暗自忖度方才皇太后一言帶過的話題,不覺皺眉。他從不否認自己的護短。這種被算計了的感覺讓他十分不悅,而算計到妹妹身上,更加不可饒恕。

  去太極宮謁見時,皇帝正在準備用午膳。沈斯曄一進門便見姚夫人和寶如也在座,立即開始後悔沒事先打聽,但此時退出去頗為無禮。皇帝倒像是很愉快,把他叫到隔壁書房摒退了眾人詢問談判情況;問完了很是滿意,問道:「還沒吃午飯吧?這邊剛擺好桌子,一起吃如何?」

  沈斯曄剛想推辭,皇帝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才從長秋樓出來,沒留飯吧?」

  「——那麼叨擾父親了。」沈斯曄不動聲色地挑了挑一邊眉毛,笑著微一欠身。

  回到正廳時,姚夫人和姚寶如都坐在桌邊沒有動筷,見他們父子進來,姚夫人忙起身笑道:「說完了?剛好菜不涼不熱容易下箸,快來坐下吧。剛剛我讓人又加了一副碗筷,你們爺倆也好好聊聊。」一壁又張羅著先上茶。她這些年養尊處優,容貌保養的如四十許人,又終於心願得償,心懷大暢之下,言談間不覺便流露出了些女主人的風度。

  不看僧面看佛面,雖覺刺目刺心,沈斯曄只當沒有看出來。姚寶如在這時笑意盈盈的起身對他屈膝行禮,笑道:「三哥哥,你瘦啦。」

  沈斯曄瞥了她一眼,神色未變,端起茶杯淺淺啜飲。姚寶如的臉色變了三變,終於在母親的眼色下咬住了嘴唇,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的玩著裙擺。

  她在父親面前一向乖巧甜美,牢牢把住了皇帝心中掌上明珠的地位。年初風波之後,姚寶如從威爾斯利學院退學,回燕京貞儀女子學校就讀音美系二年級。她容貌美麗又有一段神秘淒婉的身世,在貞儀十分受追捧,一時風頭無兩,比起昔日的怯弱更貴氣了些。據說她還邀請過幾位好奇的女伴私下裡來長安宮遊玩了一番,雖然有違皇宮訪客規定,禮賓處也不好干涉。大概除了皇太后的長秋樓還讓她有所忌憚,別的已不夠讓姚小姐有敬畏思慕之心了。

  烏煙瘴氣。沈斯曄咬著蟹粉獅子頭,漫不經心地想。他有幾分驚異於自己心境的漠然,隨即自嘲地挑了挑嘴角,拿起勺子。

  他坐在皇帝的右手邊,對面就是姚寶如。姚夫人坐在女主人位置上,含笑為女兒佈菜。她試著為沈斯曄盛湯,被婉拒後便不再嘗試了。皇帝卻似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幾口粥就放了筷子,只看著他和姚寶如吃,又不免問起他的起居:「怎麼談判完了,你還留在那邊?」

  「我在寫畢業論文。」沈斯曄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唇角才淡淡解釋。「嘉嘉那邊的條件比我在劍橋的公寓要好,別的都無所謂。我去年申請了延期答辯,總不能再申請第二次。」

  他想或許是自己的回答出乎了父親的意料。到了此時,恐怕不會有多少人還記著他的在讀身份,皇帝恐怕也不例外。沈斯曄把一筷雞油菜心放進嘴,懶洋洋地嚼。皇帝沉默下去。偌大的房間裡只有座鐘秒針的輕輕滴答和碗匙的偶爾輕響。

  「……你這孩子,從小就要強。」

  他深深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次子,看到兒子清冷無波的眼眸,想說的話便噎在了喉嚨裡。這種疏離而禮貌的冷淡態度不是第一次讓皇帝感到黯然。四個出色的孩子都與他疏遠,這一直令他感到自責與內疚。幸好還有寶如——皇帝不由得看了乖巧的女兒一眼,心裡稍稍感到安慰。到了此刻,掌控國家已經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所求者,只是天倫之樂——卻是咫尺天涯。期盼著退位之後的山居之樂,這讓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

  「阿曄。」皇帝斟酌了片刻,慢慢地說。「回頭你去謝家的時候,我有一封信要帶給你外祖母。回頭你跟我去一次書房,我寫了給你。」

  沈斯曄放下筷子,微微欠身。「好。」他並沒有追問內容。停頓了一刻,他抬眼看向父親。「您七月裡是否還要按計劃南巡?如果確定了,我好去安排。」青年的眸子裡是不含個人感情的淡然,彷彿他此刻已然可以摒棄所有負面心緒。皇帝悵然了一時,疲倦地搖搖頭。「今年且罷了。到時你代我去走一次就行。」

  「好的。」沈斯曄不再多話,站起身來。「我吃飽了,先行告退,父親慢用。」

  皇帝倦然頷首。攥緊了玉瓷杯,他看見自己手上歲月的痕跡。初夏的陽光從窗紗裡絲絲縷縷照進來,一切都彷彿是莊周一夢。二十六歲的兒子和即將十八歲的女兒。他想起新年時在醫院裡嘉音紅腫的眼睛、蒼白的臉色和無措的目光。雖然那些只是為了她同胞的哥哥。

  沈斯曄對他微微一躬,轉身欲離去,但是他聽見父親把自己叫住。頓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父親?」

  「……沒事。」皇帝看了一眼有點惴惴的姚夫人和寶如,擺了擺手,閉上眼睛。

  「你去吧……告訴你母親,嘉嘉是個好孩子,定會一生安樂。」

  自從太祖立國,女子及笄便由十五歲被近乎強制的後延到了十八歲。對於公主們來說,十八芳華是很重要的一個生日。束髮及笄、到太廟祭拜祖宗天地、盛大的晚宴和舞會——最後這一項不是傳統。但作為邁入社交圈的第一步,舞會往往能夠成為一個好的開始。而嘉音和他的姐姐華音還不同。她的身後是勢力強大的謝家。

  沈斯曄當年參加過長姐的成年舞會。十二歲的少年被團團圍在一群阿姨中間,誰都想捏一把他還有嬰兒肥的臉。他從此對此類場合有了陰影,再有舞會也絕不參加;不過嘉音這次卻是逃不過去的。身為兄長,他還得肩負起向外界引見自己妹妹的責任,跟她跳第一支舞。

  當然,現在大概沒人有膽子再來捏臉調戲他了。

  「你面無表情可嚇人了!」嘉音被摁在鏡子前梳頭以演習禮儀,一邊努力地扭頭控訴他。「那一臉的冷氣能凍死人哦,你居然不知道?簡直就跟地獄門口的看家狗一樣嘛……」

  伸指從鼻梁一推眼鏡,沈斯曄微笑著從鏡子裡看她:「是嗎?我的確不知道。」

  嘉音差點被嚇哭了。「我錯了哥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善莫大焉。」沈斯曄一笑,摸摸她的頭,邁步走了。

  他什麼都沒有對妹妹說。如果有可能,他寧願妹妹永遠不用長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2:56 PM

76、及笄

  靖王一家在嘉音的生日前一周抵達燕京。皇帝極喜歡圓潤可愛的長孫,硬是不顧長子的勸說,抱在懷裡親熱了半日。結果佑琨一把抓住他的眼鏡不肯鬆手,還是祁令怡哄勸了好久才給騙下來。皇太后如今被姚氏母女鬧得煩心不堪,再看長孫媳婦也覺得沒那麼挑眼,待她溫和了很多。

  因為是生母三十年祭日,永安公主也從國外趕回家,她似乎已從小產的傷痛裡走出,精神狀態很是不錯。一時間父子祖孫間其樂融融一派太平光景,之前亂七八糟的一坨事簡直就像沒發生過。其實任誰心裡都明白,這不過是面子上的好看罷了。但哪個人不是人精?於是依舊是一派言笑晏晏花團錦簇。姚夫人和寶如自靖王返京就深居不出,也沒人去過問。

  沈斯曄自是懶得去做爛好人。橫豎皇帝大概也不想早早把那對母女正式介紹給他們兄弟姊妹。話說回來,他要是真拿姚夫人當成幾個孩子的繼母,第一個拂袖而去的估計就是沈斯煜了,也不用他出頭。

  於是沈斯曄依舊悠然地處理著各種瑣事,天天給錦書打電話說甜言蜜語,全當詭異氣氛不存在。周二他去霖泉宮,謝皇后還收拾出來一尊小白玉觀音,囑咐他帶給蘇嫻。她吃齋茹素已經幾年,淡定到讓沈斯曄幾乎有點心酸。同時也清楚,母親是徹底把那段恩怨放下了。

  「我才從你外婆家回來,就聽說了這件喜事。」謝皇后笑著微微嘆了口氣。「嫻丫頭那孩子貞靜平和,和臻哥兒倒是絕配。那孩子高堂都不在了,當時送嫁時我還替她難過了一時,如今看來倒是我多心。這才成親幾個月就懷上了?可見你表哥也是個有心的。」

  「那您還送一尊送子觀音去。」沈斯曄就開玩笑的說。「真是事後諸葛亮。」

  雕花格子窗外草木熏熏,一枝芍藥花從半開的窗子裡伸進來,十分清麗可愛。謝皇后拿竹剪絞了來插在越窯青瓷瓶裡,聞言不由笑道:「怎麼,這是嫌我沒給你將來的媳婦留著?」

  沈斯曄裝作沒有聽見——這是錦書的習慣。百果餡的青團子他足有幾年沒吃到了。謝皇后噙著笑意旁觀,等他吃完一碟子紫櫻才略為謹慎地笑問:「何家姑娘最近還好?」

  你跟她怎麼樣了?謝皇后很想這樣問,但她最清楚兒子不喜歡被干涉生活,是以只旁敲側擊,反正不必擔心他聽不懂。

  「也就是那樣。她最近在忙著答辯。您慢慢準備聘禮就行,甭著急。」憊懶地盤膝坐在沙發上,沈斯曄吐出一粒櫻桃核,有點無賴的笑著看向母親。「一切盡在我掌控,您不用擔心。」謝皇后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沒發現不妥之處,遂不再追問。沈斯曄想起遊園會一檔事來,忙向母親加以確認。

  謝皇后搖頭道:「本來定在這個月,可你不是受傷了嗎?推遲了沒什麼,誰家還真靠遊園來相看呢?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沈斯曄便也放了心,從此不提此事,只想著看能否延期到秋高氣爽的時節。臨走前,謝皇后把白玉觀音打了包給他帶上,又額外翻出兩盒子補品。沈斯曄翻了翻,無非是些人參鹿茸;謝家自然不缺這些,蘇嫻身體底子並不弱,大概也用不到。不過送去了就是一份人情,沈斯曄倒樂意跑這趟腿。

  可等他去拜會姨母蘇夫人時,才知道蘇嫻夫婦已經下江南回謝家在金陵的本宅去了。

  「無妨,放在我這裡給你一起帶去就是。我這裡也有一堆東西要送去的。」蘇夫人很豪氣地攬下外甥的送禮任務,眉目間皆是輕鬆愉悅。「又是小嫻的娘家人,又是出了門的老姑太太,怎麼著也得預備下一份厚禮。咱們家總不比俞家吳家要差,不能教小嫻被妯娌們比了下去。」蘇夫人似乎處於得知喜訊的亢奮狀態,拉著外甥說個不住,沈斯曄只好枯坐一邊恭聽。旁邊又沒有果盤點心盒,讓他好生無聊。

  終於蘇夫人說的口渴了,端起茶來喝。管家在這時送來禮單,正要退下,她又把管家叫住:「慕容那孩子定了哪天回來?」

  管家連備忘錄都不用翻,微一躬身:「三公子預備乘坐明天的航班,下午返回燕京。」

  待管家退出門外,蘇夫人才斂起愉悅笑容,微微嘆了口氣。

  「慕容這個牛強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年到頭守在欖城像什麼話?那個什麼醫院建不成,我看他是安分不下來的。他比你還要大幾個月,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這麼下去,哪家正經的姑娘還敢跟他,你和他交情最好,見了面記得勸他收收心。」

  因說這話的是姨母,沈斯曄也隨意了些,只苦笑道:「他要是聽勸,早就不在那裡了。」

  再何況,他其實一點都沒覺得蘇慕容的生活狀態差。那樣肆意飛揚的人生,他一天都未曾經歷過。「他交第一個女朋友時是十五歲,交第八個女朋友還是十五歲」,這句謠言即使有所誇大,也並非全部捕風捉影。蘇夫人自然也清楚他說的這些,只得嘆息良久。

  這時傭人端來茶點,沈斯曄喝了兩杯碧螺春吃了個蛋奶杏仁酥,想起太后提起過的訂婚事件,為謹慎起見,不免又向姨母詢問。蘇夫人粗粗聽了端倪,面色頓時一寒,不由冷笑道:「做他娘的春秋大夢!還想來算計嘉嘉!不想想自己是哪門子的身份,真當自己是國母了!」

  她一貫最瞧不起姚夫人,此時當著外甥的面,更絲毫不避忌地表達出了不滿。沈斯曄終於在姨母憤慨不已的敘述中理清了事實,一時不由得很想嘆氣。

  謝皇后身為皇儲的生母,離婚後除了交還寶冊璽印之外,一應待遇都沒有改變,依舊安居霖泉宮等著兒子繼位;但夫妻關係畢竟在法律上終止了,只待協議生效期一過,姚夫人就能名正言順成為皇帝的合法妻子,連帶著姚寶如的身份也水漲船高——按照法律規定,私生子女在其父母結婚後,繼承權與婚生子是一樣的。雖然有沈斯曄在,輪不到姚寶如如何,但她比嘉音大幾個月。

  這個問題就嚴重了。

  先不說繼承順位問題,光是如何為姚寶如改姓沈、要不要錄入宗譜玉牒、冊封公主,在娛樂業發達的今天就足以讓皇室面上無光很久。就算是這些都一一落實,皇室最重長幼尊卑,難道讓小幾個月的承華公主奉她為姊?若是一般的滄海遺珠也就算了,偏生謝家與姚夫人還是有仇的!當年她害的謝皇后早產一事可從沒被忘掉過!

  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管事的人怎麼想。而皇帝和皇太后均是態度曖昧,都沒有公開表態過;於是京中貴族圈子裡八卦謠傳流言蜚語滿天亂飛,姚夫人又善於與人結交,一時堪稱新貴;姚寶如在學校也是風頭無兩。看那母女的言談舉止雖然挑不出大錯,可就是能教人感覺到一股子的春風得意。雖說與她們結交的人是真心實意還是預備看笑話無人得知,但在謝皇后缺位、諸王公主無一人常在國內的情況下,這目的還是達到了。

  就這樣,蘇夫人把她知道的事實一股腦告訴外甥,不覺又是氣惱不堪,啐了一聲道:「真以為穿金戴銀滿身披掛就能遮住她自己的低賤出身了?書都沒讀過幾天,踩著先頭懿慈皇后上位,又硬生生把男人搶過來,有幾分手腕了不起了嗎?淑妹妹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要跟她鬥起來,沒得辱沒了清清靜靜的人兒!」

  沈斯曄咽下一塊玉帶糕,剛要說這些我知道我只想知道所謂的提親事件,蘇夫人已一哂道:「偏生有人肯陪著她給臉不要臉,認這麼一個乾女兒,真是可憐他們家的姑娘!」

  她看出外甥倏然驚訝的神色,反倒忍俊不禁的樂了:「這事前些天鬧得滿城風雨,阿曄你沒回來是不知道的。先頭俞家老太太八十大壽,給姚氏聽說了,帶了份厚禮上門,不知怎麼花言巧語竟就說動了老太太,拜了老太太當乾娘。」

  蘇夫人回想起了當時情景,幾乎笑不可遏。「她鬧了這一齣,直把俞二夫人氣了個倒仰。他家不是還有個姑娘跟你相過親?這下子你大可以放心,太子妃絕不會從俞家出了!都不夠膈應的!」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八卦消息果然還要身在此山中才能靈通。沈斯曄聽到此處,簡直要扶額,心中感受不可以以言喻。

  「嘉嘉那事你不必擔心。」蘇夫人端茶喝了一口,笑意稍稍斂起了一些。「俞老太君有個心愛的小孫子,好像才十八還是十九?老太太是愛如珍珠,養在身邊連爹媽都不讓管教。說是什麼俊秀無雙世家公子,依我看,就是個不識疾苦的紈褲。」

  她不屑地一哂,把漂浮著的茶葉撥開。「姚氏湊趣說要把嘉音娶來給她當孫子媳婦;老太太也不知是老糊塗了還是怎的,竟然真去找太后求親,自然是落了個大大的沒臉。這件事上個月都成了笑柄,只礙著承華公主的閨譽才沒傳開。」

  連生氣到好笑的力氣都沒了,沈斯曄默默地扶住額頭,心想這事無論如何要瞞住嘉音。

  「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可惜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言及此,蘇夫人頗有點幸災樂禍。「阿曄你身份尊貴,萬不可與他們計較自降身份。橫豎傷不到你。一動還一靜,你只需等著瞧熱鬧便是。」

  沈斯曄不由莞爾,眼底含了一絲微微笑意:「如果有求於姨母,到時還請姨母不吝相助。」

  蘇夫人端起杯子,也是微笑:「那自然,姨媽什麼時候不護著你?」

  承華公主的及笄之禮,定在了她十八歲生日當天於宣政殿舉行。「宗廟太不嚴肅」,這是皇太后的原話,可見對水晶宮大概也是怨念已久。皇帝是個撒手不管家事的,謝皇后更是不理俗務;沈斯曄既是宗子又是同胞兄長,只好義不容辭的頂上去。橫豎禮服早在幾個月前就裁剪好了,鳳冠簪釵都是皇室舊藏珍品,雖然式樣略嫌陳舊,也沒得可挑剔。

  只是在正賓人選上,沈斯曄不好自專。要符合「賢而有禮」身份又足夠高貴、且能讓諸人均無異議的女性長輩,找遍京中大概也沒有幾個。他苦惱了一天之後只好去請示祖母;太后捏著串念珠瞑目片刻,淡淡指示:「去聯繫下你姑姑,看她有沒有時間。」

  沈斯曄醍醐灌頂的安排去了。當天長公主沈介眉就回電,表示近日即將從欖城回京。

  五月二十日正日子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且不提天高雲淡、和風煦來,單是清晨推窗時的那一天纖雲漫卷、奇霞滿天,就是個不錯的好兆頭。嘉音早早被叫醒淨身沐浴,素錦製成的采衣和絲履早已備齊了,皇太后派來的宮廷女官先為她梳了雙鬟髻,才幫她換上采衣。

  鵝蛋粉敷的夠厚,嘉音望向鏡中彷彿套了一個精美殼兒的自己,一時竟覺得陌生。

  一路無話,紫宸殿已近在眼前。嘉音提著衣擺走上台階,卻沒有立時進殿去。她站在殿門外,靜靜地遙遙放眼遠望。長安宮裡園林甚佳,殿閣錯落間遍值花樹,站在高處更覺疏朗。一群鴿子在雲彩邊盤旋飛翔,鴿哨聲比風聲還要清亮。

  小時候她總覺得長安宮實在太大,天空實在太遠,躲起來驚動到整個皇宮警衛隊都出動來找她;十多年後,她早就不覺得圍牆內的這片地寬敞。當然是她長大了,而非長安宮變得狹小;但即使她有如此感慨,時間還是一天天變成泛黃的歷史,即使再希望挽留也不會些許停滯。但是長大畢竟意味不同,至少,她有了做某些事的資格了。

  微微抿起嘴角,嘉音轉身走進殿門,先繞到偏殿的休息室去。

  吃了幾塊糕點,外面儀式似乎開始了。嘉音百無聊賴地歪在榻上,豎著耳朵聽動靜。稍稍緩過抒發了一早上感慨的心情,她好奇愛看熱鬧的本性隨即恢復。這種全員著古風禮服的大典機會難得,不知道哥哥穿袞冕是什麼樣子?

  嘉音在記憶裡搜索了半天,只想起他二十歲行冠禮時那身玄色冠服。那時候她被摁在一邊裝乖巧,藏在襦裙袖子裡的相機都捏出汗了也沒用到;不過據說這次是有全程錄像的,也許可以做截圖?……嘉音越想越興奮,嘴角就不由自主帶了一絲興奮笑容。不是為自己即將成年,而是為那一眾寬袍大袖的美人難得一見。

  她卻是不知道的,門外正殿的氣氛,現在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沈尚源謝淑勻夫婦身為主人,卻是已經離了婚的夫妻。離婚了也就罷了,皇帝還馬上就要再婚;但謝皇后是皇儲生母、未來太后,這種場合仍有資格著飾有翟鳥的褘衣。但不知是故意安排還是別的原因,姚夫人並未出現在殿內。偏生應邀觀禮的賓客們還得上前來道賀,只得硬著頭皮把稱謂含糊過去——若是仍尊稱「皇后陛下」,那不是給人找不痛快嗎?

  更有有心人注意到,前最高夫妻連一個眼神互動都沒有。皇儲、靖王夫婦和擔任贊者的永安公主無不掛著優雅微笑端坐,教人想探究點什麼都無路可循。賓客們彼此交換著眼神和竊竊私語,帷幄之間的微妙氣氛越發不可告人。

  就在大家都快崩潰的時候,巳時二刻,儐者終於進來通報,正賓到了。

  音樂如釋重負的響起,眾人無不暗地鬆了口氣,都擠出笑容,齊齊望向門口。

  沈介眉此次是特地從欖城為侄女的及笄趕回國內,行色匆匆,不免略有倦意。但她氣度溫雅高華,立於正門外與迎出來的贊者揖禮,行止間從容大氣,倒是洗去了幾分尷尬。她進殿來又與主人見禮,禮畢便含笑與兄嫂略談笑幾句,很快看出不諧來,便不再說了。

  沈斯曄卻遙遙看見,姑母像是微微嘆了口氣,眉宇間略有黯然。

  參加了那場葬禮之後,沈介眉就趕回了欖城,繼續她的流行病防治工作。沈斯曄那天是把姑母一路送上車的,深知她那時低落黯然到近乎負值的狀態;如今見姑母談笑如舊,只眉宇間時有一絲倦色,心下不免嘆息。尚在胡思亂想,音樂聲漸漸變弱,永安公主起身去配殿,他便知道儀式要開始了,便收回了心思,專心看向門口。

  嘉音在長姊的引導下,半低著頭乖巧地走出殿門。縱使看著地面,她仍能感覺自己瞬間成為矚目焦點。想著姐姐方才的囑咐,嘉音盡力忍著自己想要笑場的衝動,乖乖巧巧走到笄者席上,面西跪坐。永安公主拿起梳子,象徵性地在妹妹頭上梳了梳。

  嘉音早就綁好了雙鬟髻,倒是與娃娃臉十分相襯。小姑娘板著臉一本正經跪坐著,眼底卻有一絲藏也藏不住的淘氣笑意。永安公主年長幼妹十歲,此時看見嘉音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不覺想起自己當年,也是莞爾。

  將梳子放在南側,永安公主斂裾肅容退下。沈介眉含笑起身與謝皇后揖禮,有司奉上羅帕和髮笄,她肅然走到侄女身前,看著嘉音與謝皇后極似的容貌神態,心下微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吟誦完祝辭,沈介眉亦跪坐下來,為侄女插上紅玉髮笄。永安公主待姑母起身,復為妹妹稍作整理。如是,第一加畢。

  嘉音在有司攙扶下起身,跪坐時間太久險些壓麻了腿,她目不斜視地走回東配殿,這才長出一口氣。永安公主亦隨後走進來,立時指揮女官為嘉音換衣服。嘉音被簇擁著迅速換下采衣換上襦裙,連水都沒能喝一口,間不容發地又被領了出去。

  換了襦裙再次踏出殿門,她的容光比起素色采衣時又要煥發許多。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柔美燦爛的紅衣襯得少女面如桃花。眾人無不在心裡叫了一聲好。嘉音靜靜走到父母身前,右手壓左手掩於袖中,舉手加額,深深躬身。起身時雙手再次觸額,隨即於席上雙膝跪下,額頭直觸到貼於地面的手掌方止。

  第一拜,拜父母生養之恩。

  謝皇后看著已是亭亭玉立芳華之年的女兒,恍惚間已淚盈於睫,自是感慨萬千。皇帝微微向前傾身,看著他十八年來一直有意無意忽視的孩子,深邃目光裡似有愧疚。這些情緒變化自是逃不過賓客們的眼,一時間殿中靜的鴉雀無聲。

  沈介眉正要起身,見此情狀,只得輕咳一聲以示提醒。夫妻二人自情緒中清醒過來,都收起了略有些失態的神色,斂目靜坐。永安公主趁機將妹妹引回笄席。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永安公主為妹妹取下髮間玉笄,側身避讓。嘉音垂眸跪坐,由姑母為自己簪上發釵。

  如是,為第二加。

  回東配殿換衣服,嘉音趁機喝了杯茶,揉了揉膝蓋。幸好跪禮被廢止了啊……光是今天跪坐一會兒、磕了一個頭,她就覺得小腿發酸;要是都像前朝,這腿得粗壯成象腿吧?……嘉音無聊地思考著這種無聊問題,手腳麻利的女官已為她換好曲裾深衣,又在她腰間束帶、掛上金縷玉佩。在長姊引領下,嘉音再次從配殿走出。

  比起方才的嬌俏可愛,這一身銀白地冰梅花紋雲錦深衣可謂盡顯貴氣。衣料是外祖母家送來的極品雲錦,行動間隱有華彩閃現,喇叭花般一圈圈纏繞下去的曲裾直垂至地,嘉音目光端正亭亭而立,直面滿堂賓客的驚艷。隨即回到笄席,向姑母行正拜禮。

  拜正賓,為第二拜。

  嘉音雙手齊眉,直起腰來長跪。沈介眉回以揖禮,看向小侄女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憐愛。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姊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永安公主跪坐下來為妹妹去髮釵,眼底滿是無言同情。嘉音沖姐姐露出一個苦臉,卻被警告地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垂眸靜坐。剛接過有司端來的九翬四鳳冠,沈介眉的手便明顯向下一沉。她有點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看,無奈之色一時盡顯。看著小侄女一臉的豁出去慷慨受死,也只得嘆了口氣,盡量平穩地將鳳冠扣在嘉音腦袋上。

  這第三加之痛苦非前兩加所能比肩。無他,惟太重耳。

  這頂鳳冠是兩百年來公主們及笄時必備的,不知有多少可憐的女孩子受過折磨。紅藍寶石嵌成大小珠花,盤旋龍鳳俱是黃金點翠工藝,或展翅或做飛騰之姿;二博鬢上亦飾以翠葉、綴以珠串,琳琅滿目珠光燦爛,加起來足足有兩公斤有餘。嘉音腦袋上頂著本辭海還得裝平靜,顫顫悠悠回到東配殿,一進門就差點趴下了。

  換翟衣時,永安公主很體貼地命人將鳳冠暫時拿下來,自己還親歷親為地過去給妹妹捏了捏頸椎。嘉音含淚換上最正式的翟衣禮服,再度扣上辭海出門去。三拜三加完畢,有司便撤去笄禮陳設,擺好醴酒席。

  頭上頂著文物就夠教人心驚膽顫了,何況這文物還死重?嘉音在醴席西側面南梗著脖子跪坐,脖子搖搖欲墜,偏生面上還得一片平靜。看姐姐輕舒羅袖在玉杯裡斟上酒,「終於能合法喝酒」的興奮忽然浮現,一時倒把頭頂重壓的鬱悶放下了,滿眼期待。

  「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嘉音雙手接過玉杯,在地上略灑以祭神明。因怕鳳冠掉下去,只得將杯子舉到唇邊。本來象徵性沾唇即可,可她實在是好奇不已,不顧姐姐不贊同的目光喝了一口。好辣……好辣!

  火燒火燎的熱氣從喉嚨直流進她的胃裡,又從胃部蔓延到四肢百骸直沖丹田,身上一下子暖起來,幾乎被嗆出眼淚。好在這時有司適時奉上小碗米飯,嘉音吃了一口才勉強壓了下去,不至於當場失態。她眼淚汪汪地直起身子,向姑母再拜兩次,以謝其擔當正賓。沈介眉含笑一揖還禮。嘉音隨即向長姊拜禮,永安公主同情又好笑地回拜。

  「歲日具吉,威儀孔時。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爾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清成。」

  援筆蘸墨寫下「清成」兩個筆力遒勁的大字,沈介眉感慨地微微一嘆,將筆擲下。這個字並非她所擬定,雖說意蘊悠遠曠達,但畢竟少了女孩的嬌柔。賓客們不免左右交頭接耳一番,嗡嗡聲如浪花般在殿中擴散,忽然又銷聲匿跡成極度的安靜。

  沈介眉親自將侄女引到主位座前。嘉音隨即在席上再次安靜跪下,準備聆聽父母教誨。

  望著盛裝鳳冠盈盈拜下的小女兒,夫妻二人均是一時無言。誰能想到當年的淒風冷雨,終成今朝花團錦簇?皇帝目光尤為深思。幼女神情相貌性格均肖其母,他雖不喜前妻,可對女兒畢竟不同。神色又溫和了些,他輕咳一聲,仍是端著威嚴淡淡道:「事親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順,恭儉謙儀。不溢不驕,毋詖毋欺。古訓是式,爾其守之。」

  嘉音垂著眼眸長跪於地,薔薇般的臉頰微微泛起粉色,守禮的沒有抬頭。雖說君父教導女兒的嘉辭,由皇帝說來沒有不當之處,沈斯曄還是遠遠看見了母親眼底一絲不以為然。謝皇后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女兒,心下百感交集,面上似悲似喜,終究不捨女兒久跪,緩緩言道:「只願我女一生平安喜樂,萬事隨心。」

  她這一語出來,滿堂賓客皆驚。但人家是親娘,這時說什麼外人都管不著。嘉音聞言不由一笑,俏皮神色在臉上一閃即逝,正容下拜道:「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至此,承華公主及笄禮成。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3:28 PM

77、如此夜

  當晚便有盛大宴會舉行,以向一眾觀禮嘉賓致謝。

  紫宸殿大廳燈燭輝煌,又是長安宮最繁盛富貴的一間殿堂,榮華光景美不勝收,衣香鬢影之間觥籌交錯,氣氛比起白天的尷尬要好了太多。宴會雖隆重但簡短,隨即舞會在樓下大廳裡開始。悠揚樂聲裡,本來端著酒杯談笑的一眾客人漸漸聚攏到殿中。

  沈斯曄與人寒暄幾句,倒是遇到不少熟人,被拉住打趣了好一會;遠遠看見蘇慕容正倚在柱子上與某位小美人談笑風生,不由哼了一聲。這要是被嘉音看見了就有蘇慕容受的了。沈斯曄知道妹妹的小心思,雖然不怎麼贊同,卻也只當那是小女孩的癡心,並不去如何阻攔;可是這是妹妹的生日,那混蛋就不能忍著些?他冷哼一聲正要拔腳過去攪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溫和的聲音即使在嘈雜裡也聽得清楚。

  「殿下。」

  沈斯曄連忙回頭。看清對方時,他微怔了一瞬間:「鍾……叔叔?」

  彷彿並不驚訝於他的反應,來人微微苦笑道:「怎麼?我這才退休幾個月,就老到你都認不出來了嗎。」

  「怎麼會。」定下心,沈斯曄微笑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變好了。「鍾叔叔可比我舅舅要矍鑠多了,說起來,舅舅和姨夫都比您還要年輕。不過我一直以為您還在廬州軍事學院,怎麼會有時間回來?學校那邊不忙了?」

  「不如在內閣忙,也差不多。但這是嘉嘉的生日,再怎麼我也要回來參加的……」彷彿聽出了他的親近和信賴之意,鍾霖看向比自己還要高一點的青年,飽經滄桑的目光裡盡是感嘆。「一晃眼,連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在念書?」

  「……是。」沈斯曄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晚生無能。子恆弟近況怎樣?」

  言及自己的兒子,鍾霖揚了揚眉毛。「那小子比不得你出息,現在在空軍混。怎麼?」

  「上個月我還收到子恆給我寫的郵件,問我幾個問題。」沈斯曄不由一笑。「很……有意思。子恆都是最年輕的一批戰機駕駛員了,鍾叔叔還是這麼嚴厲啊。」

  他卻沒有得到立即的回答。怔了怔,沈斯曄順著鍾霖的目光看向大廳右側。謝皇后正在那裡與人談笑,燈光下的側影依舊高貴美好。他心裡不由微嘆一聲,恪守為人子本分地看向自己的腳尖,只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彷彿意識到自己的些許失態,曾任國防大臣的男子收回了微帶悵然的目光,自嘲地搖了搖頭。他仍然能維持著從容溫和的外表,但沈斯曄想,自己能看出他眼底的一絲歲月滄桑。

  直到與鍾霖道別走開之後,他才低下頭,嘆了口氣。

  鍾霖曾經是謝家二小姐的熱烈追求者,也是把她傷害到心如死灰點頭答應嫁進皇宮的那一個。沈斯曄想,那時的矛盾至多是年少氣盛的口不擇言;畢竟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但是事實無可彌補,他和嘉音相繼出生之後,鍾霖便自行請調到了駐帝都的部隊。自十年前鍾霖夫人去世,他便不再續弦;他與謝皇后保持著朋友關係,但是僅此而已,發乎情而止乎禮。

  沈斯曄記得他小時候總是期待著鍾叔叔來看望母親,那樣他可以得到諸如夜視鏡的玩具。他與鍾霖的獨子也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他在陸軍歷練期間,亦曾蒙鍾霖照顧有加。他曾經以為這一切都是因為未斷的情分和念想;現在來看,他是對的。

  他並不介意母親身邊有人陪伴,可是……又何曾容易。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四望卻不見了嘉音。他猜想妹妹可能會在為年事稍高的貴賓準備的休息室,只好微笑著撥開重重阻擋,一路好不容易才殺出鶯聲燕語的圍城。沒想到一推隔扇門,不光太后和謝皇后在,靖王與永安公主兩家人亦陪坐在側,六七雙眼睛一齊看過來。沈斯曄摸了摸鼻子,笑問:「你們誰看見嘉嘉了?」

  「嘉嘉換衣服去了。」太后像是興致頗好,笑著指指身邊的沙發示意小孫子坐下。「舞會不用急,遲些也不打緊的,倒是來陪我們說說話吧。」沈斯曄便順勢坐在姐姐下手。永安公主掩唇笑道:「您當然不用急,有人恐怕急的很呢。」她含笑睨了幼弟一眼。

  想到樓下的群花招展,眾人均笑。不過靖王夫婦的笑容裡別有深意。沈斯曄仰天望著水晶燈,裝作事不關己。太后莞爾道:「他倒是不用急。你們年輕人不用在這裡拘著,下去疏散疏散也好。難得今日都打扮的這麼招人疼的。」

  永安公主笑著倚到丈夫肩頭,一臉貓兒似的嬌慵閒散。祁令怡身為媳婦,聞言只是垂首微笑不語。但是沈斯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太后對祁令怡心結既消散的差不多,也不介意小夫妻的親熱,又繼續說起方才的話題。

  舞會原是西人風俗,在百年前才逐漸流傳到東方。當年的敬宗皇帝敢為天下先,頭腦一熱就舉辦了第一屆宮廷舞會。當然是冷場結局,且被保守派的報刊狠狠撻伐了一頓;但年青一代漸漸長成,年輕女士耐不住這衣香鬢影的誘惑,舞會還是漸漸成為流俗,從宮廷傳到了民間。

  「到了我年輕那時候,已經沒有哪家小姐不會跳舞了,就算再笨,也得學著跳。」

  眾所周知,太后與毅宗皇帝是在一次宮廷舞會上認識的。雖然有惡毒後母和黑心妹妹,但顧家三小姐絕非柔弱不堪的灰姑娘可比。她懂三種語言,得到了政治學和文學雙學位,輕盈靈動又聰明。年輕的皇太子對她一見鍾情,那支舞蹈頓時讓天下人清楚知道,她就是未來的皇后。這段佳話不是什麼秘密。

  只是次年就爆發戰火,從此踏上為國奔走的征程。

  並不如煙的往事讓諸多小輩都沉默了一下。沈斯曄微嘆了口氣,低頭看一眼腕錶。已經八點四十分有餘,嘉音也不知鬼隱到了哪裡。正在他想要不要再催一遍時,少女的清脆嗓音已在隔扇外響起來。「……哥哥?」

  門推開,嘉音站在門外笑盈盈地歪著頭,不過一天間,她好像已經長大了許多。站在隔間外,嘉音笑咪咪地屈膝一禮:「裙子太大,我就不進去啦,哥哥準備好了嗎?」

  太后招手道:「急什麼,過來讓我和妳娘瞧瞧。」

  嘉音只好攏著裙擺走進來。太后戴上老花鏡,細細端詳著今夜格外秀美的小孫女,為她理了理胸前一枚紅寶石胸針,轉頭對羅女史笑嘆道:「這般好模樣,將來也不知被哪家小子得了便宜去,我瞧咱們得緊著預備嫁妝了。」言下頗有打趣之意。但嘉音不是臉皮薄如紙的大小姐,聽了這話毫不臉紅,反倒笑嘻嘻蹭過來:「嫁妝您不用著急,倒是三哥的聘禮得抓緊預備啦。」

  永安公主不明就裡,疑惑笑道:「聘禮?給誰?」

  沈斯曄正端著杯茶要喝,聞言好險沒把水灑在姐姐的裙子上。他瞪了嘉音一眼,但未及開口,太后便一笑道:「聘禮我是早就備好了,不知道何時才是佳期。阿曄?」

  沈斯曄扶了扶額頭,無奈道:「……容我到年底可好。」

  他兄長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眼裡既有同情又有嘲笑。沈斯曄只當作沒看見,以退為進地向祖母嘆氣道:「錦書她後天博士論文答辯,我不能在她身邊陪著已經心存歉疚了。等她畢業了回國工作,自然能時常見面,到那時您再預備也不遲啊。」

  「怎麼不遲?我可是急著要抱重孫子了。」太后淡淡一笑,倒也不再多言,目光移向另外兩對孫輩。「還有阿煜和小華,小兩口很該趁著年輕多要幾個孩子的。小華的宮寒之症調養的怎樣了?在調理好之前不可過於放縱。」

  永安公主的雙頰頓時浮起兩朵紅雲,神態有些忸怩地輕輕點點頭:「……還好。」

  看出孫女的靦腆,太后便一笑不提此事,看一眼座鐘道:「差不多了,阿曄去說話吧。」

  在座的眾人均暗自鬆了口氣。沈斯曄設想了一下錦書在這種談話環境裡可能的模樣,反倒有點壞心眼的期待之情。但轉念他又苦笑著想,說的過於隱晦代指不明的話,錦書都未必能聽懂。沈斯煜在這時雪上加霜地問了一句:「我怎麼記得你們好上很久了?還沒到手?」

  怨念地看了一眼你儂我儂的那兩對鴛鴦,沈斯曄摸摸嘉音的頭,誘哄道:「走,哥哥帶妳下去,咱不理他們了。」

  「哥哥你糊塗了不成?」嘉音笑,「我得在上面等你說完話呀。」

  沈斯曄一頓足,悻悻地出門去了。兄妹三個各懷心思的相視而笑,謝皇后搖了搖頭,但笑不語。太后微嘆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倒是個難得的孩子。」

  謝皇后笑著附和道:「可不是嗎。」

  這時略有些嘈雜的樓下大廳已然安靜下來,沈斯曄清朗的聲音隨即回響在殿堂內。說完那些歡迎光臨的套話,音樂響起時,太后拍了拍略有些緊張的嘉音,微笑道:「別怕,去吧。」隨即起身笑道:「大家也一起下去,總歸要去散散的好。」

  「記得注意裙擺,小心別踩到,只要目視前方。」臨下樓前,永安公主笑著囑咐有點不安的妹妹,「別人要想和妳跳舞,妳如果不想理他們就不用理會。千萬別吃東西別喝水。」

  嘉音輕輕嘀咕:「可是我餓了哎……」

  餓了也沒辦法。盛裝的宮廷衛兵在外面將一扇鑲金大門緩緩拉開,沈斯曄正站在前方對她伸出左臂,唇邊帶著一絲溫柔微笑。穹頂懸下的水晶燈將璀璨燈光打在他身上,脊背筆直挺拔,沉黑如墨的清澄眸子裡微含笑意,今夜不知有多少顆芳心要碎了呀~

  嘉音低下頭端莊地屈膝行禮,臉上卻忍不住偷笑。直起身時,少女面色已恢復沉靜。

  長髮盤在頭頂,以一頂鑽石髮冠固定,還沒有發育完全的身體被華美不失飄逸的鵝黃色禮服裹住,只露出纖瘦淨潔的頸項。這張照片大概明天就要上娛樂版頭版了,嘉音自然不敢怠慢,盡力維持著優雅笑意,挽著兄長的左臂從大理石階梯上緩緩而下。

  鵝黃裙擺輕盈的像一朵蓬鬆雲彩,或者棉花糖;但是餓了一樣要跳舞,格外緊的腰身設計意味著她根本吃不下什麼東西。當然,作為今夜的主角,不該顯得很沒淑女修養的大啖,可是她真的好餓。正在嘉音思考著如何在與哥哥跳完舞就溜走並為此設計方案時,柔美的華爾茲音樂前奏已緩緩響起,眾人自發自覺地為皇儲兄妹讓出足夠的空地。沈斯曄依舊帶著氣死人不償命的迷人微笑對妹妹微微欠身,嘉音只好還以屈膝。

  被哥哥帶著開始轉圈時,嘉音悄悄仰頭問他:「哥哥,一會你還會在嗎?」

  沈斯曄微垂下睫毛,眼底略帶笑意:「兩個小時後,我就要上飛機了,妳說呢?」

  嘉音一怔,腳下差點因此亂了步法,隨即恍然大悟:「你……要去陪何姐姐?」

  「我說過嗎?」沈斯曄微笑。「妳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見,是不是?」

  裙擺又一次拂過光滑地面,嘉音微微轉了轉漆黑的眸子,笑道:「那是自然。」

  又跳了兩圈,音樂聲終於漸漸終止。嘉音的臉頰上泛起淺淡的粉色,晶晶亮的雙眸像是落進了一天繁星。但不等賓客們致以掌聲,門口處已起了一陣輕微騷動。眾人紛紛回頭張望,頓時均是一怔。是皇帝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姚夫人和一身烈焰般鮮艷紅裙的姚寶如。

  廳中頓時由輕鬆愉悅陷進了尷尬的沉默。沈斯曄覺得妹妹還挽在自己胳臂上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袖口。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少女的嘴角雖然還揚著,呼吸卻已明顯急促起來,眼底的笑意漸漸消失。廳中鴉雀無聲,連衣擺的窸窣聲都靜止了。最終還是沈斯曄最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從容欠身:「父親。」

  見他並沒有招呼異母妹妹,彷彿直接忽視了那母女倆,不免有有心人互相交換眼神。

  「我只是來看看,諸位不必多禮。」

  皇帝與熟識的幾位公爵、伯爵點頭示意,像是心情不錯。「嘉嘉這是才跳完第一支舞?好,以後就是大人了。」環視身旁的年輕貴族們,他面上帶了一絲笑意。「你們這些小伙子,誰要想邀請朕的女兒跳舞,可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賓客們配合地發出輕微笑聲。當下便頗有幾位青年人躍躍欲試。

  「陛下是來參加承華公主的成年舞會?」有意無意地換了稱呼,沈斯曄在父親的瞳孔裡看見了還能繼續微笑的自己。「剛好我陪她跳完第一支舞,陛下是否要訓示些什麼?」

  「沒事。」皇帝的神色是幾個月來難得的舒緩。「我就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你們繼續。」他並沒有刻意向一眾賓客們介紹那對母女,徑自走向休息室的方向。剎那的沉寂後,大廳裡重新回蕩起了嗡嗡聲,音樂也再度響起來,好像剛才的尷尬從未發生。沈斯曄冷笑一聲,往相反方向走去。但是沒走幾步他便站住了腳,不動聲色地接過了一杯紅酒,倚到柱子上。

  他倒要等著看看今晚會發生什麼。

  不遠處,姚夫人側身對女兒低聲囑咐了幾句,隨即跟上皇帝,一路上對眾人不斷微笑頷首。礙於面子或者別的什麼,很有不少人禮貌地回以示意——畢竟她將成為皇帝的妻子——雖然不是皇后。姚夫人含著一縷笑意跟在皇帝身後,盡管年華不再,但她的身段仍然窈窕有致,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皇帝站住腳與人聊天時,她便也在幾步外與身邊的人寒暄。自從皇帝宣布了要退位的打算,她在京中就活躍了不少。而刻意營造的賢良名聲也讓不明就裡的人覺得她比謝皇后要顧大體的多。

  「寶如?過來。」

  姚夫人與一位夫人談笑了幾句,微笑著回頭招呼寶如。「來,見見我的女兒。」

  那位夫人看著寶如精緻的小臉客氣地讚嘆了幾句。寶如站在母親身邊,卻是有點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看向角落的某個方向。這邊姚夫人正誇讚著自己女兒的長處,見她如此,不免有些惱了。「寶如!」

  寶如嚇得一愣,連忙收回了目光,臉上卻有些不忿的模樣。姚夫人咽了口氣,重新換上了優雅笑容。「這孩子就是有點癡氣,不怎麼懂人情世故。也是我一直把她寵壞了。不過她可是對您家二公子很有好感呢,以後是不是能常來往些,也是咱們的情分——」

  那位夫人開始還聽得微笑,聽到這裡表情便有點僵硬了。偷眼看了眼不遠處面無表情的蘇家謝氏夫人,她勉強笑道:「孩子們的事我也不好干涉,外子似乎有些事情,先失陪了……」隨即匆匆走開。姚夫人臉色變了變,有些惱怒地看了一眼依舊心不在焉的寶如,描的細細的眉毛都扭曲了,強自壓抑著怒氣道:「寶如,妳在看什麼?」

  女孩子扁了扁嘴。姚夫人皺著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在看見正與一位小姐含笑聊天的蘇慕容時,她的眼睛閃了一閃。一絲未明的光在美婦人眼裡閃了一瞬,隨即她的表情忽然柔和下來。「帶妳來就是讓妳來玩玩的,我和爸爸也不拘著妳了,自己玩去吧。」寶如早就巴不得這一句,立即提著華麗裙擺走向相反方向去了。但是這時候皇帝招手讓她過去。

  「寶如。」溫和地喚了一聲,皇帝為女孩子理了理海藻般的咖啡色卷髮。「亂跑什麼?」

  寶如撒嬌地拉著父親的手晃了晃,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了句話,親暱之色溢於言表。皇帝隨著她的話看向不遠處,只看見了正盯著天花板的蘇慕容,不由得皺了皺眉。「不妥。」

  寶如撅起了嘴,臉上的笑容垮下去了。皇帝看不得女兒撒嬌,終於妥協了。寶如微微紅了臉,眼角裡含著笑,半低了頭站在父親身邊。

  沈斯曄心下冷笑不已,端起酒杯淺酌了一口,葡萄的芬芳在咽喉處散開。他看見人群後祖母的臉色倏然沉了下來,就連一向沉靜淡然的謝皇后眉宇間也難得有一絲情緒的餘波。嘉音先是死死咬住下唇,隨即皺起眉毛,盯住三尺遠的地板。女孩兒輕輕吐了口氣,小臉已然斂起了所有情緒。鬧這麼一齣會不會給她留下陰影?沈斯曄並不確定。惡意驟然從心底升起,凝固一般的寂靜裡,他笑著一字一句清晰說道:「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諸位親長齊聚一堂,既然以後她們就是父親的家人,何不請夫人和姚小姐趁此機會拜見皇太后陛下?」

  一觸即發的緊繃張力裡,太后瞇著眼睛,無波目光往身周一掃,些許的騷動登時沉寂,她幾十年的氣勢和餘威仍然能壓住全場。握著一柄宮扇,太后研究著緞面上的花紋淡淡說道:「淑勻,妳隨我來。」

  看見母親拂袖而去,皇帝的臉色明顯黯然了一下。「母親——」

  太后頓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冷冷說:「她們是你的人,何必拜我?既然不入宗譜,那她們與我老婆子何干。」

  皇帝啞聲說:「她畢竟是兒子的女兒……」

  「你女兒?宗譜上你女兒只有永安承華兩個,你又何來此言?」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太后終於轉過身來,冰冷眼底竟有一絲譏誚。觸到她的銳利目光,寶如竟被嚇得一顫。「當著滿堂貴賓,我還是那句話,她們是你的人不假,可與我沈氏一族概無關係。你也好好管束著你的人,免得連累壞了我家女孩兒的閨譽!」

  這句話字字誅心,顯見的太后是怒極了。她穩穩執掌了幾十年長安宮,不怒尚且能威,何況此刻已然怒極?沒有一個人敢有異議,甚至包括皇帝。沈斯曄微微低了頭,避過祖母的目光,餘光看見祖母和母親的裙擺在地面上依次遠去。謝皇后一直保持安靜。

  直到太后離開房間,殿裡才稍稍活泛起來。太后年事已高,近年來都不如何動氣,然而餘威仍在,足以把所有人壓得半句反駁都不敢出。寶如紅了眼圈,眼看要哭了。但皇帝並沒去安慰她,他只是怔怔望著母親離去的方向。

  沈斯曄確定自己沒心情給所有人找台階。他承認自己方才的話出於惡意——但是他不後悔這麼做。龍有逆鱗,他也一樣。

  「嘉嘉?」他低頭看了一眼臂彎裡乖乖巧巧的女孩兒。嘉音抬起頭看向哥哥,抿嘴笑笑。

  「哥哥,我沒事。」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女孩子以驕傲高貴的姿勢端然站著,彎了彎嘴角。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嗎?沈斯曄忽然為她覺得難過。但是嘉音搖了搖頭。

  「哥哥,我一點都不生氣。我只覺得……」

  她看向在皇帝身邊泫然欲泣的姚寶如。女孩子彷彿一夕之間長大了,目光裡不再有賭氣,卻盈著超然於年齡和閱歷的憐憫。那並非出於不分是非的同情,而是終於看懂了復雜人心的通透。

  「她們真是……可憐。」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46 PM

78、星辰

  第二支舞蹈開始時,嘉音不得不面對被一群熱切的青年人圍住的尷尬。沈斯曄只能陪她到這裡,但是拒絕了勢必會得罪人;嘉音左右顧盼,一時不免有些躊躇。雖然被太后給了個沒臉,但姚夫人前些天在帝都的活躍起到了作用,很有幾位年輕小姐眾星捧月地圍著姚寶如。如果自己再待在原地就要成為笑話了。嘉音抿了抿嘴,剛要無可奈何地把手遞給一位還算順眼的勳爵,忽然有一個好聽的聲音插進來:「抱歉閣下,可否讓我與小公主跳這一支舞呢?」

  全場忽然寂靜下來。眾目睽睽含著各異情緒看向嘉音和蘇慕容。謝家的外孫女、皇儲的嫡親妹妹,以及蘇家唯一與謝氏沒有血緣關係的繼承人——他們站在一起,政治象徵意義遠比賞心悅目的視覺效果來的重要。

  縱使接受了嚴格的禮儀訓練,嘉音仍有些輕微的不自在,盡力維持著目不斜視的姿態。她似乎能感覺到姚寶如也在看了過來,那種過於灼熱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舒服。但是蘇慕容一如既往的從容。對著訕訕的勳爵春風拂面地一笑,他隨即轉向女孩兒,清澈眼底微含溫暖笑意。

  「殿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

  他恪守宮廷禮儀地微彎著腰,春雨般溫潤的目光卻始終溫溫融融地籠罩著嘉音,一如過去的十幾年。嘉音怔怔地看著他,終於微笑著屈膝:「……我很高興,閣下。」

  蘇慕容的舞技很好,是能足夠照顧到女伴的那種好。他虛扶著嘉音的腰,一如既往的禮貌。慣於與帝國名花們調笑的蘇三公子,似乎只有在面對這個小妹妹時才會收起所有輕浮習性。他微微低下頭,輕聲笑道:「眼睛被沙子迷了?這麼高興的日子裡怎麼能掉眼淚呢。」

  嘉音惡狠狠地瞪他:「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哭了?」

  蘇慕容好脾氣的笑:「好好好,是我不對。」他帶著嘉音慢慢向舞池一側移去,嘉音發現時,睜大了眼睛:「你……」

  「噓。」蘇慕容眨了眨眼睛:「這裡這麼悶,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咱們偷偷溜過去。」

  他們果然成功地從側門逃了出來。一出門,嘉音就扶著腰大大喘了幾口氣。清涼的夜風拂過臉頰,讓肌膚感到了輕微寒意。紫宸殿外是一片西洋風格的花園,薔薇花香在夜風中流動,隱隱約約的音樂聲漸行漸遠,此時只聞夏蟲鳴歌。嘉音被蘇慕容牽著手沿著花牆迷宮一路疾行,寬大的裙擺不時被低矮花枝拂過,終於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去哪?」

  蘇慕容回過頭來,眸子在星空下閃著明亮光彩:「噓,別急。」

  他帶著嘉音三繞兩繞,刻意避開了有衛兵巡邏的大道。寂靜的夜裡,嘉音只聽得見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紫宸殿早已被遠遠拋在身後,也許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發現她失蹤了?嘉音覺得有點想笑。可沒等她笑出來,蘇慕容已經立定站穩:「就是這裡了。」

  嘉音略帶茫然地四顧打量著這裡的環境:「這是……」

  「東苑的南花園。」

  東苑是沈斯煜夫婦回京暫住的宮室。這裡的園林似乎近年大大修葺過,無怪她一時認不出。嘉音還在好奇地四顧,蘇慕容已經蹲下身從噴泉邊花叢裡掏出一包東西忙碌起來。

  「這裡呢,是長安宮裡我所知不多的攝像頭盲點。」

  「……你怎麼知道的?」

  蘇慕容回頭笑的無辜:「說了別生氣,我侵入了妳哥的個人電腦。」

  他看見女孩子扶著額頭沉默下去,一臉的無可奈何。

  「他的電腦安全系數很高,當然也擋不住我。」蘇慕容忙忙碌碌地拆著包裝紙不知在幹什麼,笑著說道:「當然他後來發現了是我,惱羞成怒之下一路沿著痕跡追回來,把我收藏的幾百部電影幾萬張圖片都永久刪除了。後來他過意不去向我賠罪,換給了我一柄軍刀。」

  「……真夠幼稚。」嘉音鄙視他,「小孩都沒你們這麼幼稚的……」

  「還是妳哥比較狠,我可沒動他電腦裡的一草一木。」蘇慕容笑了。「不過沒想到啊,他居然也會情意綿綿的說話。沒錯,我還無意間看到了他的聊天記錄,和你們未來皇妃的。別那麼生氣嘛,想知道內容嗎?」

  「我才沒有那麼邪惡!」嘉音義正詞嚴地宣稱。然後她蹲到他身邊嘻嘻笑:「喂,本著同一條戰線戰友的情誼,告訴我好不好?」

  蘇慕容聳聳肩。「可惜,妳哥威脅我說敢透露出去他就殺了我。妳覺得這是不是開玩笑?」

  「我猜……不是。」

  「那就得了。」

  蘇慕容不再說話,繼續忙碌地拆著包裝紙,又掏出打火機。終於在一切都收拾好時,他拍了拍巴掌上的灰塵,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嘉音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煙花?」

  蘇慕容摸著下巴微笑:「沒錯。」他抓起嘉音的手。「我們得躲遠一點,免得待會被抓到。」

  在足以藏身的灌木叢後,導火線點燃時,嘉音有一瞬間茫然。蘇慕容專注地看著一簇逐漸遠去的火苗,沒有說話,輕輕蓋住了嘉音的耳朵。

  接連三聲能震動耳膜的巨響。空氣壓力瞬間變大。一星亮光直沖雲霄。

  下一秒,玫瑰紅,電光紫,孔雀藍,寶石綠,燦爛煙花層疊綻放在夜幕下,拼成一個閃亮圓環,照亮了帝都春暮的夜色。芳華剎那閃現,禮花散成閃爍著熒光的粉末,帶著僅剩的餘煙,流星般緩緩沒入了亙古星空。彷彿有五味瓶在心底摔碎,酸甜苦澀混合成把心填的滿滿的力量。淡淡的硝煙味兒在風中浮動,視野彷彿因之而模糊,嘉音不願意錯過這一剎那的芳華,努力地仰頭睜大眼睛。

  蘇慕容仰面感嘆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稼軒先生果不我欺也。」

  嘉音飛快地擦了下眼睛,笑起來:「你居然往皇宮裡私自攜帶爆炸物!」

  「是,抓到了就是十年以上刑期的重罪,跟一級謀殺一樣。」蘇慕容負手看著夜空,懶洋洋地回答。「可是公主殿下,妳會告發我?」

  嘉音瞪著他,一時氣結。他卻在這時一把抓起她的手,氣急敗壞:「快跑,警衛隊來了!」

  ……氣喘吁吁地回到安全地帶,嘉音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呻吟:「我岔氣了……」

  「總比被抓去幹苦役強。」蘇慕容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時間也差不多,我們得趕緊回去,免得被發現就壞了。」他四下張望。

  「你的計劃真是不周密啊。」嘉音挖苦他。「有這麼多的不確定因素,還敢帶煙花進來。」

  蘇慕容無謂的笑笑,下頷的輪廓在夜色裡格外柔和:「周密不周密且不說,可妳不還是跟著我溜出來了嗎。」不待有些怔怔的嘉音說些什麼,他已壓低了聲音興奮道:「噓!那裡有一對偷情的小鴛鴦!」

  嘉音望過去,果然,花牆後隱隱有人影晃動。

  夜半無人私語時,宮廷舞會本來就是發展姦情的好機會,趁亂溜出來也不會特別引人注目。花叢後似乎有少女的細細啜泣聲,間雜著青年略帶手足無措的安慰。須臾少女的哭泣停下了。年輕人情緒激動的說了幾句話,像是在賭咒發誓,女孩子驚呼一聲,馬上又壓低了聲音。

  花香浮動,蘇慕容和嘉音屏息躡足悄沒聲兒的溜過去,嘉音拼命咬嘴唇憋住了笑。直到走過去,她才狂笑著捂住肚子,險些腿軟跪倒。這一幕如果被拍下來,一定有娛樂報紙願意出天價來上明天的頭條。蘇慕容略帶無奈地等她笑完才說:「這有什麼?我還把莎士比亞所有愛情戲劇都演繹過。我還真用床單爬過窗子呢。」

  「……不。」嘉音擦著笑出來的眼淚,「我只是覺得,這種戲劇化的生活很妙……」

  蘇慕容莞爾,仰起頭看著巍峨的紫宸殿:「是啊。」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舞廳時,那裡的熱烈氣氛絲毫未曾減弱。溫度似乎比室外要高幾度,年事稍高的貴賓們早就端著酒杯坐在一邊談笑,只有年輕人們還在跳舞。裙袂飛揚裡,嘉音正在四顧,蘇慕容忽然低頭看看腕錶:「……糟。」

  他向大廳一角眺望:「再這麼下去,要趕不上飛機了。」

  嘉音隨著看過去,一時間不知該想笑還是該無可奈何。沈斯曄正被一群韶齡少女團團圍住暗送秋波。他不得不掛著微笑禮貌應對,就在嘉音注目的幾分鐘裡,他已看了三次手錶。

  「從長安宮到燕京國際機場,至少要一個小時車程。」

  蘇慕容補充道:「現在離飛機起飛只有一小時二十五分鐘了。」

  嘉音微微咬住嘴唇,緊張地思索著對策。她知道何錦書是後天答辯——這意味著只有今晚這次航班能趕上,才能給哥哥留出一天的相處時間。去波士頓的航班集中在下午,如果現在走不成,就只能等到明天下午六點鐘,還不知會不會晚點。

  手錶的分針又跳了一格,沈斯曄的眉宇間愈見焦灼。眼看他要皺著眉打斷一位喋喋不休小姐的話時,嘉音忽然福至心靈的計上心頭。彷彿是為眩暈所控制,少女捂著心口呻吟一聲,身體向一側軟軟的倒了下去。蘇慕容心領神會,立即配合地接住她大聲驚呼:「公主!妳怎麼了!快去請醫生啊!」

  所有人都被他這一聲大喊嚇住了,廳中頓時陷入寂靜。須臾後,沈斯曄已撥開受驚的人群飛奔過來,一把從蘇慕容手裡接過嘉音:「嘉嘉?嘉嘉!妳怎麼樣?」

  看出哥哥眼裡的緊張和擔憂並非虛偽,嘉音心底一暖,虛弱地回答:「我……不舒服……」

  她弱不勝衣的頭一歪,軟綿綿的倚在了沈斯曄肩上。蘇慕容在這時對發小耳語一陣,嘉音瞇著眼睛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哥哥的嘴角忽然一抽搐。但沈斯曄的演戲功力豈是蓋的?他眼底的錯愕和好笑只是一閃而過,隨即抱起妹妹柔聲安慰:「別怕,醫生馬上就來了,啊?」

  以傳說中的公主抱姿勢被抱向最近的沙發,嘉音偏偏還得裝病人,只能祭出練舞蹈時的柔軟身段,把自己偽裝成一條煮過的麵條。醫生迅速趕來,緊張地望聞問切一番沒查出毛病,只得歸結於她今天勞累過度。

  圍觀的賓客們紛紛恍然大悟,可不是嗎。誰從早上折騰到現在還能不累啊?何況承華公主不是一向身體不太好嘛。這時連太后也驚動了。嘉音虛弱地拉著祖母的手,勉強笑道:「沒事,就是有點累……休息一會就沒事了……打擾大家的興致了……」

  「別擔心。」太后不知就裡,滿面心疼之色地伸手摸了摸小孫女的額頭,柔聲說道,「先回去休息吧,妳今天也累了。」

  嘉音吃力地半支起身子,邊說話邊捂著心口喘氣:「能讓……三哥送我回去嗎?」

  太后心疼她,哪有不答應的:「那當然。阿曄,來送你妹妹回去。」

  「我想讓哥哥……多陪我一會兒……」嘉音咳嗽起來,「讓哥哥留在那裡陪我好不好……」太后還沒說話,沈斯曄已經充滿兄妹情的握住了嘉音的手:「別怕,哥哥一直陪著妳!」圍觀賓客紛紛點頭,果然是兄妹情深傳聞非虛啊

  沈斯曄扶著「虛弱不堪」的妹妹,在眾人目送下走出正門。剛上車,他就把嘉音丟下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咬牙審問:「說,是誰的主意?」

  嘉音瞬間恢復正常,笑嘻嘻道:「當然是我的啊。」她拿起車裡的蘋果啊嗚咬了一口,單看她的食欲,可半點都不像方才還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理解妳想把我支開這一片好意,可妳也不用這麼極端是吧。」

  沈斯曄不由扶了扶額,一時間真是無可奈何之至。「妳就不能裝作過去找我說話,順便把我從那帶出來?」

  嘉音把臉頰貼在玻璃上笑了。星空在她晶亮的眸子裡灑下一片閃爍輝光。

  「因為,戲劇化的生活很妙呀。」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48 PM

79、春風沉醉夜

  趁著濃重夜色從花木蔥蘢的長安宮側門逃出來時,羅傑看著沈斯曄的目光幾乎等同於「你簡直瘋了」。警衛熟悉他的車牌號碼,不疑有他揮手放行;而此時被甩在身後的長安宮,對於他的潛逃還毫不知情。至少在一年前,羅傑都能確認,沈斯曄雖然時而抽風一把,但絕不會在如此微妙的時候逃家而把爛攤子甩在腦後。此刻距離去波士頓的航班起飛只有五十分鐘,前方的汽車尾燈幾乎一眼望不到邊,望著內環路的路況,文學青年羅傑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沈斯曄在後視鏡裡微皺著眉頭,盯著窗外的車流不語;羅傑竊喜,正要提醒一句可能會趕不上飛機,他卻挑了挑眉梢,掏出手機開始撥號了。

  「慕容,是我。」

  「……從直升機上看帝都夜色,也算難得的體驗啦。」

  巨大的轟鳴聲裡,助理坐在窗戶邊上嘟嘟噥噥。他的年輕雇主自登上直升機就明顯放鬆了很多,正負手立在在舷窗邊,若有所思地往下看。羅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燈火輝煌的長安宮。整個內環最高的建築。那有著俯瞰天下氣魄的皇宮建築群,如今正在他們腳下。

  看不盡的流光飛舞,數不完的離合悲歡。帝王將相,盛衰興亡,六宮粉黛,萬里河山。

  ——也不過是這機翼下的方寸之地罷了。

  俯瞰一會兒之後,沈斯曄放鬆地坐回來,眼睛閃著難以言喻的光。「羅傑,我們這次出境沒去上院報備。」他說。「我想我們或許可以不理他們了。你覺得呢?」

  用這種祈使語氣說出疑問句,是故意的以及故意的。羅傑默默扭頭。

  好在空中之行一路順利,也沒遇上什麼空中管制,沒遇上什麼飛機晚點、大霧雷暴。但在他們都安坐在頭等艙裡等待起飛時,羅傑的手機響了。下一秒,沈斯曄的手機也響起了熟悉的《定軍山》:「進退俱都聽令號,違令項上吃一刀!」

  「……接不接?」羅傑舉著手機,真心地回頭問。至少他是沒膽子獨自面對警衛處長的驚怒交加大發雷霆。沈斯曄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春風化雨似的微微笑了。

  「總之我關機了,你自便。」

  然後他心情很好地拉上眼罩插上耳機睡了。

  抵達那座公寓下時,是傍晚六點。十四臥室窗簾拉得嚴絲合縫,沒有透出一絲燈光。或許去抱著美人睡個回籠覺也不錯?沈斯曄仰面靜靜看了片刻,打了個呵欠抬腳進。

  羅傑很有眼色地回到隔壁,沈斯曄取鑰匙輕輕開門,對他回頭一笑:「真是辛苦你了。」

  羅傑面無表情的回答:「……一切為了帝國。」

  為了帝國的繼承人。如果就此立場而言,大概皇太后就不會找他的麻煩。

  沈斯曄彷彿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只是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

  如他所想,錦書果然在睡覺,她的手袋和外衣都丟在沙發上,茶几上有半塊新奇士橙子,看刀痕斷面還十分新鮮。公寓裡與他臨行前並無不同,一片幽微安靜裡,時鐘細碎輕微地移動著秒針,天竺葵仍舊悠然地舒展著葉片。沈斯曄輕手輕腳的換上拖鞋,望著緊閉的臥室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忽然賭氣似的站起來。

  手在門把上停留了一秒後,他無聲地推開了門。

  臥榻上的人仍然在熟睡的夢中。微微的冷氣裡,她像是覺得冷,只在毯子裡露出了一張臉,在夢中蜷成了一小團。綿密的長髮散在枕上,有幾縷蓋住了眉眼。沈斯曄在床邊坐下,凝視著沉睡未醒的錦書,忽然覺得十幾個小時、幾萬公里的奔波都不算什麼,心裡如同被泉水洗滌過一般,是近乎無塵的滿足而寧靜。

  昨夜出發,今夜到達。跨越國際日期變更線,日期仍是日歷上的同一天。

  這萬水千山只為了看見妳安詳的睡顏。

  心底的柔軟促使著他俯下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這麼大的人了,睡相還不老實。」他支起身子,將毯子向她身上拉了幾寸,指尖輕輕撫過她的頰邊。「岳母大人一定沒少給妳蓋過被子,我想……也許我可以接替她。」

  像是習慣於他掌心的溫暖,錦書仍然沉睡未醒。他把下頷貼在她光潔的額頭邊,體味著肌膚微溫,舒服地閉了眼睛。但是他忽然覺得衣服的觸感有些熟悉。怔了怔,他忍不住掀開毯子,頓時怔住了。錦書身上穿的,是他的睡衣。

  不管她穿他睡衣的動機何在,但那對她而言過於寬大的肩寬、領口手繡的姓名首字母以及熟悉的花紋,無一不昭示著這個事實。錦書在這時翻了個身,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口。細細的溫熱呼吸濺落在他的脖頸之間,若有若無地勾引著他的慾望。呼吸霎時變得急促起來,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忽然變得僵硬了。腦海裡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浮現出某些旖旎的幻覺,還沒等他克制住自己的慾望,錦書卻向他懷裡蹭了蹭,一隻胳膊搭在了他身上。

  ……也許她只是把他當做是她的大號絨布熊抱枕,但是這誘惑夠大了。沈斯曄苦笑著想。連一動都不敢亂動,他小心地想把自己挪開一點,但是他的衣角被她壓住了。懷裡是溫香軟玉,氣息溫熱芬芳,他低頭就能看見微敞的領口裡某些不該看見的東西——幾乎是不可避免,他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

  混蛋。他在心裡這樣罵自己。但是鬼使神差地,他還是著了魔一般向她的衣襟伸手過去。錦書依然在夢裡,沒有一點反抗能力。探手是溫熱的肌膚,但是在解開第一粒鈕扣時,他已經清醒了過來。

  慾念仍在心裡縈繞不去,深深吸了口氣,沈斯曄猛地坐起來,幾乎是逃離了這個房間。

  等他從浴室回來,夜色愈發濃重。隔著窗簾,看得見路燈下空無一人的小街。熱水似乎緩解了長途旅行的疲勞,但也促生了睏倦。夜色漸暗,他覺得自己開始睏了。睡一覺也許是個好的選擇;沈斯曄揉了揉天應穴,覺得現在的體力估計也不容許他夢中胡作非為,於是安心地擠到錦書身邊,分了她半個枕頭。所幸他清醒的及時。望著仍舊熟睡的錦書,青年半低了頭,微微苦笑起來。但是如果沒有呢?他在她身邊躺下,在睏倦前的一刻迷糊的想。

  如果此刻就得到了她,那麼也許未來都不需要糾結了……也許正相反。他不知道。

  夢境平和安穩。當他醒來時,臥室裡的一盞橘色小燈已照亮了床前。

  身邊已經空了,錦書不在。透過窗簾縫隙,他看見夜色濃重的像是潑了未化開的墨。床墊柔軟溫暖,他一時懶怠的動,索性閉目養神;但剛閉上眼沒幾分鐘,他聽見臥室門被輕輕推開了。

  從睫毛的縫隙裡望出去,是仍舊穿著他的睡衣的錦書。

  她端著一杯水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返身半掩上門。寬大的睡衣裹住她嬌小的身軀,抹去所有曲線的布料像是塊窗簾布。女孩子將水放在床頭櫃上,輕手輕腳地搬走一條毯子;她出去了一刻又回來,手裡已然空了。沈斯曄閉眼裝睡,卻看見錦書在床邊小心地坐下,靜靜地看著他,眼睛幾乎沒有眨。

  這種長時間的凝視讓沈斯曄有些發毛。在他想是否需要翻個身以免被識破時,他看見錦書慢慢俯身過來,極輕的吻在了自己的唇上。

  柔軟的觸感輕柔溫熱,像是害怕把他吵醒,她甚至屏住了呼吸。錦書顯然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當他使了點壞伸出胳膊抱住她時,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你醒著?」

  他隨即用行動證明了這句話。戀人間纏綿的吻與溫存的擁抱很快軟化了她受到的驚嚇,錦書難得熱烈的回應了他。當他們都恢復了平靜時,錦書甚至忽略了她已經被他壓在身下的存在狀態。兩個人喘息著一上一下的對視,片刻後錦書戳了戳他沒受過傷的那邊肩膀:

  「起來啦,你好重。」

  沈斯曄很鬱悶的支起身子,忽然覺得不該這麼輕易離開,索性把自己的全身重量忽然壓了下去。錦書喚喲一聲笑的險些岔過氣,一邊推他一邊又氣又笑:「我明天還要答辯你倒是起來啊!」……

  完全安靜之後,沈斯曄支著一邊腦袋,懶洋洋看錦書梳頭髮,問她:「妳的作息時間是現在起床?」他覺得此刻似乎還沒有天亮。不過「閒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也是難得的享受,他倒不介意此時就起。錦書對著鏡子,靈巧地把馬尾辮綁起來。

  「我三十個小時沒睡了……一醒過來發現你在,還嚇了我一跳。」她轉過身來,臉頰微紅,眸子裡漾著淺淺搖曳的笑。「阿曄,謝謝你……」

  她的戀人微笑起來。錦書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角,精神看起來很好。「你餓不餓?」

  「……我才幾天不在,妳的作息真就亂成這樣了?」

  錦書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我要去煮湯圓,你到底吃不吃?吃的話我就煮一整包,不吃我就只煮四個了。」她把台燈光調亮了一些。沈斯曄仔細看了看她眼下的陰影,不免有些心疼,卻故意說:「去煮,煮完了給孤王端過來,乖乖服侍本王用膳啊。」

  「……阿曄,你信不信我會在你碗裡灑一把白胡椒?」

  沈斯曄摘了眼鏡,捏著睛明穴懶洋洋的點頭:「我信。」

  錦書瞪著他,一時氣結。

  結果最後還是兩個人一起下廚房。

  大半夜的,沈斯曄心情異乎尋常的好,邊切搾菜邊哼哼「猛聽的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也不知他怎麼就把自己比作了穆桂英。錦書白了他一眼,打著呵欠燒開水,又從冰箱翻出一袋唐人街買來的糯米圓子。水漸漸翻滾起來,她剛抄起包裝袋,忽然被人從身後親密地摟住了。

  錦書手一抖,一整袋湯圓都滾進了鍋裡。身後的人卻不容許她反抗,低下頭含住了她的耳珠,舌尖極溫柔地慢慢吮咬挑弄。

  那無恥混蛋對她的敏感區了解的還挺清楚的。雙腿有些虛軟,錦書不得不一手撐住料理台面,臉頰上漸漸燒起來,咬著牙不肯遂他的意呻吟出聲。煮著滿滿一鍋湯團的水已經滾了兩開,灼熱的呼吸灑在脖頸裡,錦書絕望地快要放棄的時候,他忽然鬆開手,若無其事地按下了電鍋開關。

  「怎麼煮了這麼多。」沈斯曄熟練地盛出兩碗,感嘆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錦書倚在料理台邊無力的怒視他。沈斯曄笑著自語:「這麼多湯圓一時不容易吃完。看我怎麼想個辦法化腐朽為神奇。橄欖油,糯米粉……麵包屑在哪?小錦?」

  錦書瞪著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終於嘆了口氣,悶不做聲地丟一袋沒拆封的麵包屑給他。

  結果沈斯曄在廚房忙碌半天,端出來了一盤炸的外酥裡嫩金黃油光的湯圓。他在錦書對面坐下,興致勃勃地拿叉子插起一個胖墩墩的圓子,吹吹熱氣塞進嘴裡,頓時眉飛色舞,還沒咽下去已含糊地把自己表揚了一通。

  可是大半夜的吃油炸食品,虧他也不怕胖——當然他的確不胖。蘸了厚厚的草莓醬還要蘸一層煉乳,這麼厚甜的東西他怎麼吃下去的?錦書懷疑地想著,一邊小口喝著搾菜肉絲湯,被胡椒粉辣的額上沁出了細汗。

  沈斯曄似乎非常擅長利用廚房已有材料把家常菜做出好味道。錦書對英國沒有太清醒的認識,只記得倫敦的陰雨天,以及那裡以食物低劣聞名。但能讓這種公子哥兒痛下決心練就一手好廚藝,結論反向可知……酸辣清爽的搾菜湯爽口清淡,格外對她的口味。等她出完神時,錦書才啞口無言地發現,沈斯曄居然獨自搞定了那一盤子炸糯米圓。

  「我這裡有助消化的藥。」錦書小心翼翼地說,「阿曄,你……」

  沈斯曄正毫不凝滯地把最後一枚湯圓咽下去:「我都二十個小時沒吃飯了,愛卿妳覺得呢?」

  錦書扶著額頭嘆了口氣。「普洱茶還放在你的書架上。記得吃完了泡一杯喝,不要馬上睡覺。」她走向臥室。「毯子我放在沙發上了,待會兒你自己休息,早上別叫我。」

  沈斯曄聞言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才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是妳要睡沙發。」

  「我……」錦書語塞了一下,紅了臉頰。「……我還有三十二個小時就要答辯了!」

  不待他回答什麼,她已迅速的溜進去關了門。在如今的感情裡,她不敢保證一旦同床共枕之後會不會擦槍走火。錦書對於某些事情倒不排斥,但她不想冒險——在這臨戰之前。

  關上門的剎那,她似乎隱約聽到身後有一聲低低的嘆息。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17-4-5 04:51 PM 編輯

80、雲間

  最後一晚上,錦書自稱毫不緊張,吃完晚飯就早早去休息了。於是沈斯曄表現得更加悠然,還泡了杯咖啡準備熬夜。但等他在黑暗裡插著耳機看完獅子王全三部、伸個懶腰準備臥倒時,臥室的門忽然悄無聲息開了。

  好在他看的不是鬼片。長至腳踝的睡裙被風吹起來,錦書慘白著臉長髮飄飄的站在門口,小聲說:「阿曄,我失眠了……」

  現在是凌晨兩點五十四分。沈斯曄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常備藥,但他素日晚睡,基本不存在失眠的毛病。錦書晃晃悠悠宛如遊魂的飄過來,一雙眸子卻是亮的可怕。看她的臉色,也實在是慘淡的可以。

  還說自己不緊張。他心底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女孩子抱在懷裡。

  懷中人的脊背是少有的僵硬,他甚至覺得錦書在輕微的顫抖。失眠五個小時,足以讓最淡定的人也開始焦慮。沈斯曄一言不發的低下頭,細密溫柔地吻著她的額頭和臉頰。錦書依靠在他的懷裡,在他的安撫下慢慢地像是放鬆了些,心跳和呼吸也漸漸平穩勻淨了。

  最後她是在他懷裡睡著的。

  沈斯曄把錦書抱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輕輕把她放平在床上。幽暗的燈光下,他看見錦書在夢裡還微微蹙著眉頭,眉宇間是難得的依賴與柔弱。

  終於,她肯在他面前流露出尋常的小女兒態了。錦書平常太過淡然,有些時候她自立冷靜到讓他氣餒,但此時,他想自己對她還是有存在意義的——例如充當人形抱枕。他的一角衣袖被錦書攥在手心,又狠不下心掰她手指,只好在床邊將就了一夜。因為曾在軍中歷練,他對睡眠條件要求極低。沈斯曄交睫小憩了一時,眼皮雖然朦朧,心裡卻自始至終清亮透徹。他低頭看了看沉睡中的錦書。極靜的夜裡,每一下細微的呼吸都能清晰耳聞。

  沈斯曄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

  好在錦書早上醒來時精神還好。她化了個淡妝,匆匆吃了早飯,神色間已恢復了素日的安然,隱隱還有一絲臨場的興奮感。他開車送她去學校。踩進教室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他的戀人已經不一樣了。斂起了平常溫軟柔和的淺笑,他的姑娘走上講台,鎮定地打開幻燈講義。斂而不發的銳氣和光芒。他似乎不熟悉這樣精英的她,但是毫無疑問他很喜歡,他想。

  悄悄在最後一排坐下,他隔著前面一群學術界的前輩大牛,靜靜看著錦書。他自然聽不懂那些複雜的術語,但從答辯委員會成員的頻頻頷首微笑來看,一切順利。終於錦書合上了本子,身後的屏幕彈出了感謝的感言。父母,導師,同學。他安靜地聽著。

  「在這一刻,我還想感謝……我的男友。感謝他在我攻讀博士期間,對我的的支持和無私的愛。」

  沈斯曄微微一震。隔著虛空,錦書遙遙看了過來。他看見她眼底純淨的微笑。刻意的加重了語氣,她看進他的眼睛,慢慢但清晰地說:「ALEX,I LOVE YOU.」其他人並不知道內情,但是沈斯曄看見她的導師回過頭看了一眼自己,老先生神色複雜地嘆息了一聲。

  畢業典禮定在六月中旬,離此時還早。錦書自開始寫論文以來就少有閒暇時光,這時驟然閒置下來,有了大把的自由時間,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電影也罷吃大餐也罷,總歸都無聊得很;瑪麗剛剛答辯完就忙著四處面試,至今沒定下去哪工作,也沒心情陪她。

  曾經芳華絢爛的過去結束了。忽然不用早出晚歸在實驗室裡拼命,失落感籠罩著她,讓她連續幾天心情都有點不好。在家裡宅了幾天,錦書已然快要把自己的存在價值都抹消了。時間表已經修改了,生物鐘卻沒調整完畢;她每天早早醒來,總會茫然瞬間才意識到不必這麼早起。連食欲也變小了,沈斯曄做的愛心餐總要剩下不少,餵貓都不行。終於在她第無數次抱著水杯在窗前嘆氣時,沈斯曄皺著眉頭放下報紙,從沙發上起身回了書房。一陣乒乓作響後,他拎著行李袋走出來。

  「走,我開車。」

  錦書正在呆狀態中,乖乖跟著他下了;直到坐在車裡才想起來問他要去哪裡。沈斯曄目不斜視地開著車,淡淡說道:「機場。」

  他打開導航器。「給妳兩個選擇,是去阿姆斯特丹還是黃石公園?」

  錦書死死盯著他清雋的側臉,一瞬間如被雷劈!

  要麼回家看望爹娘要麼出去旅遊散心,沈斯曄幾天前就提供過這兩個選擇;然則那時她正忙於長吁短嘆,連對他本人都沒興趣,對他的提議更完全提不起興致。這時猛地聽到這麼一句,如同一股冷冽的泉水澆遍全身,錦書瞬間清醒了。

  她瞪著他,忽然如同洩氣皮球一樣蔫了回去,懨懨說道:「你說呢?」

  「妳要願意去拜見伯父伯母,那我自然要陪妳回去。」沈斯曄從儀表盤上拿下墨鏡,戴上,面無表情的說:「捨命陪君子我還是敢的。」

  「……可我不敢。」錦書小聲嘀咕道。她都不敢想像父親看見沈斯曄時可能的臉色。

  等到沈斯曄在機場裡拿出整齊的機票和護照時,錦書越發確定他是有預謀的了。她的右手被他緊緊捏在手心裡,想掙脫都不能。沈斯曄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然而錦書的確覺得心虛,也就沒敢抗議。

  這種淡漠狀態直到上了飛機也沒得到改善。錦書裝作看窗外的雲海,餘光卻看見沈斯曄一動都沒動他的飛機餐。他筆直地倚在靠背上盯著前排,眉頭有些微微的糾結。

  「……阿曄?」錦書試探地喚了他一聲,自知理虧地軟語問道:「你生氣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沈斯曄連一根手指都沒動。錦書看著他繃的緊緊的嘴唇,忽然覺得一陣悲哀。望著在雲層裡時隱時現的機翼,她一時有些失神。她感覺到沈斯曄微微瞥了自己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終於錦書站起身,默然走向洗手間。

  鏡中的女郎顏色蒼白,眸子卻驚心的照人黑亮。錦書沾了點水拍在臉頰,對自己有些氣惱。為什麼從壓力下解脫之後,反而想捂著眼睛逃避現實?

  何錦書,妳為什麼這麼悲觀怯弱?

  飛機忽然顛簸起來。錦書不得不撐住了洗手台面,胃裡有些乾澀的翻湧。大概是遇到了氣流,小客機在雲層上下晃晃悠悠。雙腿發軟頭暈目眩,暈機的不適感愈發嚴重,她只能無力地死死抓住扶手,免得自己被甩到牆上去。

  這個反應很像懷孕了啊。她一邊彎腰乾嘔一邊苦笑著想。心靈脆弱,胡思亂想,敏感而易嘔吐——真要是讓熟人看見了,自己跳下五大湖也洗不清了?額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還在錦書恍惚想著什麼時候才經過湖區時,洗手間的門卻被推開了,熟悉的灰色沁入眼簾。

  方才大概是沒鎖門。錦書擦去眼角的一點濕潤,略帶尷尬地回頭:「我有點不舒服……」

  沈斯曄堵在門口,漆黑的眸子透過眼鏡片死盯著她,像是真的被氣的不淺。他伸手握住錦書的肩膀,將虛弱無力的女孩子拽到自己面前。「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以為我還真能狠下心不管妳了?」他看著她有些不正常潮紅的臉頰,目中憐惜很快被刻意的冷淡掩去。「都這樣了還要硬撐,妳想一路吐到黃石不成?妳把我當成是什麼人了?」

  在不知情人聽來,只怕越發感覺她是懷孕了。錦書頗為荒謬的想。「可我覺得還好……」

  「好個屁!」

  一句粗口無意識的爆出來,錦書和沈斯曄都怔了一下。尷尬之色在眉宇間一閃即逝,沈斯曄怒道:「妳看看妳自己!妳看妳都成什麼模樣了?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他扣著錦書的腰,把她強硬地扭向鏡子的方向,迫使她看著鏡中的自己。

  「Sir!」

  洗手間的門再次被推開,嚴肅的空姐站在門外。「有乘客向我們舉報,這裡可能在進行家庭暴力。」她的目光落到男人緊扣在女孩子腰間的手上,皺著眉頭說:「先生,您——」

  眼看沈斯曄頻臨炸毛暴走狀態,錦書趕緊擠出一分笑容:「您誤會了,他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在吵架而已。因為不願吵到其他乘客才……」

  沈斯曄陰著臉一句話都不說,錦書費了好半天口舌才把半信半疑的空姐勸走,臨去前還得到一張印有抵制家庭暴力公益組織聯繫方式的卡片。錦書握著那張硬卡,當真是哭笑不得。她想改善一下氣氛,低頭看著卡片,笑笑:「這是個法律援助組織?你們——」

  她的半句話被迫咽了回去,被他用強力逼著抬起下頷與他對視。

  「只是在吵架?」沈斯曄冷笑。「何錦書,妳覺得我就是來跟妳吵架的?我知道妳心情不好,難道我不會體諒?妳倒說說看,妳為什麼心情不好?」

  錦書有點缺氧,近乎無意識地回答:「……可能是因為生理周期快要到了?」

  沈斯曄被她氣得險些喉頭一甜。真是沒救了,他想。無力感忽然從腳後跟湧上來,讓他慢慢放鬆了掐著她下頷的手。這種焦慮之後的冷戰,到底還要有幾次才是休止?然而這時錦書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被氣流沖的咳嗽了幾聲。暈紅湧上面頰,她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淡淡的血色襯得肌膚愈加蒼白。沈斯曄有些心疼,終於還是把她抱住,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小錦。」沉默良久,他低聲說。「也許我們的確需要談談。」

  他們抵達黃石湖酒店時,已是傍晚時分。錦書從後視鏡裡遠遠看見幾位如影隨形的安保人員,只得低頭苦笑。

  沈斯曄去前台辦理了入住登記,低頭簽下姓名。溫暖的燈光下,他的眉頭淡淡的皺著,卻並不妨礙那令人忘懷的英氣。前台胖胖的阿姨笑咪咪地來回打量了他們好幾眼,錦書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沈斯曄卻彷彿毫無感覺,拖起她的手徑自走向梯。

  到了房間門口,錦書才算知道了阿姨為什麼笑得曖昧了。

  沈斯曄這混蛋只定了一間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大床。

  錦書尚在門口遲疑,沈斯曄已一馬當先走進去,拉開了半掩的窗簾。剎那間,山間落照宛如喝了一杯櫻桃酒的顏色已照亮了整個房間。最後一刻燦爛的明輝輝煌壯美,沈斯曄踩著滿地碎金向她走來,不由分說便把她拖進了門。

  錦書掙扎著說:「喂……」

  「噓。」他小聲說。「小錦,妳看這太陽。」

  湖上的落日將整片遼闊水面都鍍了一層金輝,微風搖起湖波,漾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紋。將落山的太陽愈發紅亮,雲朵和西面的天空仍透著光明的紅。錦書一時為之吸引,倚在他肩頭望著窗外,幾乎忘記了不久前的爭執。沈斯曄亦沒再說什麼,只靜靜看著那片暮色。

  直到太陽隱入地平線下,房間慢慢陷入昏暗。

  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太陽明天還會一模一樣的升起來。」沈斯曄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它存在了幾十億年。妳若只因落日就覺得傷感,未免太過於悲觀了。」

  他話中有話,錦書如此確認。猶豫了一會兒,她輕輕問道:「你不是說要談談嗎?」

  沈斯曄鬆開了攬著她的胳膊。他淡淡地說:「也好。」

  把她轉向自己的方向,沈斯曄看著錦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曾經三次問過妳,妳是否願意成為我的妻子。」

  錦書沒想到他會以此語開始話題,一時竟呆住了,只聽他慢慢的說:「妳或許覺得我是在開玩笑。我不想再回憶以前的態度是否認真,在這裡,我要問妳第四次。」

  他滿含著感情的眸子深深望著她,清澈而誠摯,彷彿此前的怒氣不過是她的錯覺。錦書猶豫了一下,終於低聲說道:「如果只是這樣,那麼我願意。」

  她飛快地伸手輕輕壓住他的嘴唇,阻止他想說的話。「阿曄,你應該也知道,我對於太子妃的地位沒有一分興趣。我想要的只是現在這種生活,能安安穩穩的在一起。」垂下眼眸,女孩子微微翹起嘴角,笑容溫柔。「……但那樣,我就太自私了。」

  「可是,雖然我們兩個是平等的,但你的家人並不這樣認為?」她淺淺笑著,卻足夠讓他心驚。「等到我嫁給你,我還能與你並肩走路嗎?對於皇室而言,我的存在價值只是為你生一個法定繼承人,然後呢?」她閉了下眼,心中長久積累的苦澀似乎要流出來,笑容卻依舊溫婉。「如果這些我都做不到,我堅持要與你比肩,我生不出男孩子,我做不到隨時隨刻都微笑,那時我該怎麼辦?」

  「……阿曄,在山泉水清。」錦書慢慢收回手,笑的自嘲。「十年之後,我所擁有的可能只是一張學位。那時候的我,可能已經不是你喜歡的現在這個我了。」

  沈斯曄沉默下去,良久深深吸了口氣。

  「生不出孩子還有佑琨,不想笑就不笑,妳願意走在我前面都沒問題。」他嘆氣道,「小錦,妳總算承認了妳是對我沒有信心。有我護著妳,妳覺得誰還能真怎麼樣妳不成?輿論之類的習慣了就行,我敢說妳心理素質比我十歲時一定好的多。」

  錦書扯了扯嘴角,眼裡有點自嘲。「你能護著我一時,能護住我一輩子嗎?我畢竟……」

  「——我會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錦書猛地一震,抬起眼來看向他,卻只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眼裡微帶茫然的影子。彷彿過了很久,她終於淺淺笑了笑。

  「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54 PM

81、明月光

  這個季節,黃石公園的遊客很不少,錦書十分期待的熊據說則不見蹤影,令她頗為失望。他們吃完晚飯,錦書在紀念品商店裡買了一把印第安人的木劍。沈斯曄不予置評,直到回了房間才嘲笑道:「怎麼,妳想要辟邪?」

  錦書淺淺哼了一聲,趁他一不留意,劍尖已直指到了他的頸動脈下。

  沈斯曄先是一怔,隨即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一眼。錦書維持著橫劍姿勢,自以為很帥,忍不住想做惡少狀拿劍去挑他的下頷;可在她要更換姿勢的一瞬間、疾風閃過的剎那,劍已脫手被奪走;下一秒,她發現形勢完全逆轉了,她被劍尖逼到了床邊。

  「三腳貓。」沈斯曄似笑非笑地還劍入鞘,隨手把瞪大了眼睛的女孩子拉過來。「就算我再不專業,至少也練過十來年的擊劍;妳那種起手式算什麼?道士驅邪?」

  錦書笑了。

  她撿起他扔在地上的劍,端端正正放到了圓形大床的正中間。

  沈斯曄先是不可思議地挑了挑眉,隨即扶著額頭,無可奈何地倒在了籐編沙發上。忽然他一躍而起,不容分說將她撲倒。錦書猝不及防,後腦勺砸在了鬆軟的枕頭上,又驚又笑的推他:「你——」

  他俯身下來,難得不溫柔的重重吻住了她。氣息灼熱而粗重,沈斯曄用力的吮咬著她的唇,讓錦書覺得微微的刺痛,但淡淡的血腥味隨即被唇舌交纏的熱情掩住了。房間已全然陷入黑暗,錦書模糊地看見那人隱在陰影裡的眸子像是一束熾烈火焰。

  他把點燃起來的熱情全然傾灑出來,隔著薄薄的衣服,能感覺到彼此不斷攀升的體溫。錦書的心跳越來越急,她覺得自己的臉頰燙得像是要融化了,呼吸淺而急促,卻是無力到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吻著她的男人愈發用力,灼燙的呼吸噴灑在頸間,激起了錦書的一陣戰栗。

  難道就是今天了嗎……錦書微微喘息著,艱難地撐開睫毛。帶著一絲不確定和試探,沈斯曄小心地解開了錦書的領扣,落在溫熱肌膚上的觸碰比羽毛還要輕柔。壓低身子,他在她耳邊暗啞地低聲問:「小錦,可以嗎?」

  錦書咬住嘴唇,身體像是要燒起來了,仍帶著些許的僵硬。清勁而灼熱的氣息將她完全圍繞,他等不到回答,又低聲問了一遍。終於錦書極輕的嗯了一聲。

  為了你在情動之時還能記得我的意志。

  她只覺得膝蓋上一涼,長至腳踝的裙子已經被掀起來。吻重新細密地落在她的額頭、臉頰、鎖骨、每一寸肌膚。迷亂的黑暗裡,上衣扣子被一顆顆解開,肌膚上已經微微沁了涼意。在他強握著她的手伸向他腰間皮帶時,房間門忽然在這時被咚咚敲響了。

  意亂情迷的一對兒都呆滯了下。沈斯曄很是不爽地吐了口氣,像是要刻意無視掉似的重新俯身下去。然未等他如何施為,木門再次被不屈不撓地敲響,三長一短極其規律。兩人目光相觸,錦書紅著臉扭過頭。終於沈斯曄認命的支起身子,踩上拖鞋下床去開門。

  沒走幾步,他又疾步回來,拿床單把衣衫凌亂的女孩子裹好。門仍在響。沈斯曄扶著額頭低低的詛咒一聲,無限蕭索地走向了門口。

  門一開,是羅傑。

  現在不過是夜裡十點。走廊上燈光明亮,照亮了黑暗的房間。助理一怔,目光隨即尷尬地從房間裡收回去,低聲對沈斯曄急促地說著什麼。錦書無力聽清,卻能看見沈斯曄的肩膀微微一震。隨即他走出去,掩上了門,將光亮和聲音都隔絕了。

  獨自躺在黑暗裡,錦書有些出神。臉頰的熱度並未散去,空氣卻已冷下來了。心臟砰砰跳的很急,或許是方才的熱情導致了大腦缺氧,在等待戀人回來的時間裡,錦書索性瞇眼小憩。

  卻真的睡著了。

  再度醒來時,是被門推開的聲音驚醒的。錦書揉了揉凝澀的眼,看見沈斯曄正向她緩步走來。他緊緊皺著眉頭,臉上的潮紅和笑容都失去了。錦書心裡一跳,顧不得羞澀,支起身子輕聲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他倚在床頭坐下,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沉默控制了這間房間。錦書覺得他的指尖冰冷。

  良久,他終於緩緩地低聲說:「我剛剛接到電話。我表哥謝朗臻——他才三十四歲——在高速路上駕車出了車禍,當場不治。」

  錦書低低的驚呼一聲。沈斯曄撐住了額頭,也蓋住了自己的表情。「蘇家表姐才懷孕不到三個月。」深深的嘆息從唇邊溢出來,他握緊了錦書的手,聲音裡微帶茫然。「她一月才結的婚。」

  蘇慕容的姐姐?錦書怔了怔,忽然把一切前因後果都明白了。

  沈斯曄緊緊握著她的手,黑暗裡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覺得他指尖冰涼。

  他沉默下去,低低的嘆了口氣。錦書靜靜地聽他回憶著,時時覺得心酸。父母一夕之間皆為國捐軀,那時候蘇嫻不過十歲,大病一場後,少女變得愈發溫柔沉靜,在年幼的弟弟面前總是格外體貼。沈斯曄那時候也經歷了父母婚變,時常流連在蘇家,亦得到了蘇嫻一視同仁的溫柔照看。有時天氣晴好,她還帶著兩個小男孩去花園裡野餐。

  「……我到現在都記得,剛烤出來巧克力小餅乾的那種味道。」沈斯曄自失地笑了笑。

  二十歲,蘇嫻成為太子妃的熱門人選。等到女孩兒進宮陛見,老太太一眼看中了她,拍板定下了婚約。年輕的皇儲品格端方性情溫和,兼之才貌兼備,彷彿的確是一門極好的婚事。他們斷斷續續的約會了幾年,溫開水一樣的清淡情分終於還是被突如其來的打破了。

  「如果兄長那年沒有堅持要娶嫂子,那她就是未來的皇后。」

  但現在,那曾經幾乎要入主東宮的女子,父母雙亡,弟弟遠在千里之外,被未婚夫拋棄,丈夫亦猝然去世。唯一與她相伴的,只有肚裡三個月的遺腹子。

  沈斯曄握緊了錦書的手。世事無常,他低頭看著她,感傷之餘竟有一絲微微的慶幸。

  好在妳不必經歷這一切。

  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斷,自然之前的事情也繼續不下去了。沈斯曄俯身親了親錦書的額頭,輕聲說:「睡,別多想什麼。人各有命,我們也強求不得。」

  「嗯。」錦書沉默了一下。「阿曄,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你。」

  然後她看見男人的嘴角揚起一個柔和弧度。「我知道。」

  海拔兩千多米的夜裡,錦書耐不住睏意,終於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時,沈斯曄正倚在床頭若有所思。看上去他並不像一夜無眠的模樣。錦書怔了怔。他在這時看過來,錦書看見他眼底疲倦之外的一絲如釋重負。

  「我在四點接到另一個電話。他們弄錯了。」

  出事的不是謝朗臻蘇嫻夫婦。他們倆還安居在金陵的梅花山下。在車禍裡罹難的是他的舅母娘家的侄子,沈斯曄以前一樣隨著謝家的孩子喊他表哥。雖然也有人在昨夜心碎,但是……至少不是蘇嫻和她的丈夫。他顧不得那麼多人,卻實在無法想像,倘若昨夜的訛傳成真,蘇嫻將如何活下去。不幸中的萬幸。

  錦書微微鬆了口氣。沈斯曄彎腰吻了吻她的臉頰。「睡得怎樣?」

  錦書尚有朦朧睡意,揉著眼睛點點頭:「挺好……我夢到了灰熊。」她伸手梳理長髮,忽然意識到自己衣衫凌亂,只得微紅著臉背過身去,飛快的把扣子繫好。沈斯曄在她身後低聲笑:「好啦,該看的我都看見了,不用這麼遮遮掩掩的。」他咽下一句可能會惹到她的調笑,扔了手裡的報紙,起身伸了個懶腰。

  「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吃早飯,吃完了出去走走。」

  不論昨夜給人留下了何種觀感,至少走出房間時,錦書確認自己還是衣冠楚楚的好女孩形象。羅傑在門外等著與沈斯曄說話,眼珠子直飄,幾乎不敢看錦書的眼睛。錦書開始還有點臉紅,但看著眼前一米八的高大助理尷尬到連手腳都不知往哪擱,忽然間就無限淡定了。

  有所誤會就誤會好了……她認命地想。

  六月正是黃石公園繁衍生息的季節。夏天終於從嚴寒後到來,帶來了蔥蘢的綠意和無限的生機。解凍的河流奔騰而下,肥壯的鱒魚正等待著產卵,帶著幼崽的河狸和盤旋的魚鷹則期待著魚肉大餐。遠山層疊,森林、高山草原、高山苔原帶逐漸交替,白雪皚皚的峰頂在天頂下閃耀出變幻莫測的光影。漫山遍野都是淡紫金黃的野花,每有風拂過,色彩便宛如飛揚般傾斜流淌。遙遙可見蒸汽在低窪地裡升騰,提醒著遊客們,其實站在萬年沉默的火山口上。

  沈斯曄開著車,載錦書沿著山路慢慢前行。軒敞開闊的天地令人心懷一清,錦書搖下車窗,深深呼吸著清新的谷風。沈斯曄雖然話不多,但心情看來並不壞。昨夜他的清冷孤寂似乎不過是她記憶的偏差;太陽升起,又是那個明朗從容的人陪在她身邊了。

  車開到海登谷,總算有了錦書想看的野生動物。錦書抱著數碼相機站在石灘上,對著嬉水的鹿群按快門按到手指發軟。風把她的馬尾辮揚起來,沈斯曄在這時走到她身後,語氣裡充滿方向意義不明的饒有興致。

  「我說,這鹿肉味道一定不錯。」

  錦書被他氣笑了。「你這焚琴煮鶴的……」

  一語未竟,沈斯曄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低聲笑:「還會用成語了?」身體靠的極近,錦書掙扎一下未果,便倚在他懷裡一張張翻看照片,隨口刺他一下:「你不是帶了烤肉架嗎?就去打一隻鹿來再申請外交豁免權也行啊。」

  沈斯曄用嘴唇蹭了蹭她的耳朵。「妳是教唆犯,一樣沒得跑。」他低下頭,在她耳後輕輕吹了口氣,滿足於她的輕微顫抖。「想吃到我烤的肉串,可以用身體來付賬哦。」

  「不。」縱使知道他只是調侃,錦書仍然微紅了臉,冷冷的說。「我付現金。」

  看完了鹿群和野牛、看過了老忠實噴泉,他們在路邊找到一個野餐區。沈斯曄的車載冰箱裡有熱狗三明治和可樂啤酒,錦書看見燒烤架,大感興趣,烤了兩個熱狗卻只吃得下一個。她正在發愁,沈斯曄已接過來,毫不在乎地吃了。

  錦書說:「喂,我本來想給熊留著的……」

  「這時候熊在山上捉蛾子。」沈斯曄將一粒杏仁拋給來此覓食的灰松鼠,仰頭喝了口啤酒,笑的懶洋洋。「明天我跟羅傑他們去爬雪崩山。也許能遇到野生的熊,所以我們準備帶槍防身。怎麼樣,妳要不要一起去?」

  葉公好龍的錦書打了個寒顫。「不……還是算了。」

  沈斯曄不由莞爾,正要說話,錦書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便頓住了話,靜靜看著她。

  錦書猶疑了一下,按下接聽鍵:「您好。」她捂住聽筒,對他眨眨眼。「是燕大的教秘。」

  「……是這樣?好的……我在外面,幾天沒查郵箱……是七月中旬之前去報到對?」女孩子的眸子越來越明亮,臉頰亦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粉色。「好的,謝謝您……再見。」

  錦書掛了電話,彷彿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跳起來撲進他懷裡,臉上漾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等了這麼久,總算給我等到錄用函了,居然一直沒看見……」她笑著微微喘了口氣,抓住他的肩膀。「阿曄我找到工作了!」

  沈斯曄摟著興奮不已的女孩子,目光投向遠山,嘴角微微的揚了起來。

  迄今為止,一切似乎都如此順利。錦書會回到燕京,他得以不用付出惹惱她的代價插手她的工作。她父親已脫離國內政壇,這樁婚事不至於引起工黨的反感。吳家那邊雖然麻煩,但他根本就沒打算真讓她參加選妃。他覺得那對錦書和自己都是個污辱。

  幸福的未來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沈斯曄笑著親一下她的額頭:「何老師,恭喜。」

  「去!少笑話我。」錦書嗔他一眼,興奮的光仍未從臉頰上散去。「教務秘書告訴我,他們也許會酌情給我安排課程。只是去做幾年博士後,將來未必留得下呢……」

  沈斯曄沒有說話,笑著又把她抱緊了一分。心想妳的將來我還不知道?儲妃的位置空置幾年了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56 PM

82、別離之前

  六月,錦書正式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從這所她就讀了八年的大學順利畢業。

  她從禮堂長長的石階上走下來,和風揚起了學位服的衣擺。寬大的衣袖隨風飄揚,柔軟帽穗時不時被拂到臉上。她看見沈斯曄舉著相機站在台階下,不由笑了,拎起黑色的衣擺加快了腳步。

  沈斯曄微笑著伸出手,錦書在最後一步直接跳進了他懷裡。

  自從黃石公園回來,他們的關係彷彿又進了一步。雖然某些嘗試被無情的打斷了,至今仍未繼續進行,但心境亦因之有所不同。無論如何,錦書都覺得如今的相處模式就很好,倒沒必要強求什麼,單看沈斯曄的臉色也無異樣。兼之她開始忙於收拾東西,倒把胡思亂想的時間都省下了。

  「東西居然這麼多……要開集貿市場啊妳?」

  沈斯曄站在錦書與瑪麗合租的公寓裡,看著滿地的紙箱子,本來想不予置評,終於還是沒忍住。錦書也覺得發愁,七八年攢下的東西若都托運回國,不說要多少錢,光數量就夠可怕了。她拿個本子計劃了半天,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書辦托運,能送人的就送人,剩下的捐出去——」

  沈斯曄挑了挑眉,舉起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問:「這個也不要了?」

  果然錦書臉上流過一絲猶豫。這只熊只有七成新,鼻頭的絨毛已有磨損,顯見是主人的心愛之物,睡覺也要抱著的。沈斯曄心裡酸溜溜地把熊扔回床上,過去坐在苦惱的女孩子身邊,口是心非地建議道:「實在不行,先寄存在葦園也可以啊。」

  錦書如他所願地搖搖頭。「……那多麻煩,再說這麼多東西也占空間。」

  她的目光一一掠過用慣了的桌椅櫥櫃,臨別之際愈發覺得不捨。就連只養了幾個月的那盆學名天竺葵別名洋繡球的花,她都覺得拋不下,然而植物是不可能帶過海關的。沈斯曄這個正主倒是一片輕鬆的表示不管是賣掉還是送人都沒問題,還抱怨她對盆花比對他還好。

  錦書嗔了他一眼。「我送給師兄好了,他喜歡養花。」她小心地把花盆裝進紙箱。

  沈斯曄一揚眉:「師兄?」

  錦書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動什麼齷齪心思,不由得翻了個白眼:「比爾喜歡的是男人。」

  沈斯曄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扭頭去給箱子填標簽了。

  她的衣服有一多半帶不走,其中不少只穿過一季度就再也沒見過天日;還有一些小玩意兒可以拿給本地的慈善組織代賣,至於賣出的錢是去了非洲還是本地的少數族裔學校,錦書也沒精力再去關心。有點紀念意義的東西,則讓她送給了多年來相處甚好的同學。瑪麗已經定下來繼續留校,還要住在這所公寓裡,錦書於是忍痛把大熊送給了她;天竺葵讓粉嫩師兄搬走了,許諾說一定每個月拍照上傳;傑瑞則蹭走了她的網球拍和滑板。

  「勞拉勞拉我會想妳的……」感情豐富的紅頭髮小朋友抱著錦書淚眼朦朧。然而錦書比他嬌小的多,這種哭訴場景實在有些詭異。錦書哭笑不得的把他拍開:「你是想我做的飯?」

  傑瑞吸吸鼻子:「……還有,勞拉我有點事想請妳幫忙……」

  他說了半天,錦書才明白了他所求為何。原來傑瑞選修了中文課程,但他這半年忙於與女朋友加深感情,只在考試前通宵了一晚上,自覺狀態不佳。想想給教授寫求情信如果用漢語想必能事半功倍,於是只好來求她。錦書沒幹過給導師寫求情信的事,對文體文風都把握不準;沈斯曄聽了自告奮勇,錦書想他的文辭修養比自己強得多,索性就請他幫忙。

  然後她就拎著天竺葵去同學聚餐了。她是實驗室今年要離開的唯一一個人。因為老頭會來聚會,錦書怕他看見沈斯曄觸景傷情想起亡妻,也沒敢帶「家屬」來參加。聚會十分熱烈,老頭也露出了消失一個多月的笑容。她被灌了好幾大杯酒,回公寓的一路上都在擔心遇到警察。

  好在有驚無險。錦書抱著宜家買來的折疊紙箱走進門廳,吃力地伸手去按電梯按鈕。

  「我來幫您。」

  禮貌的男子語聲從身後傳來,一隻手為她扶住了電梯門,是沈斯曄的助理羅傑。

  羅傑把錦書抱著的紙箱接過來,結結實實捧了一個滿懷。錦書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謝謝……我要把書托運回國,怕一般的箱子不結實。」她有好多全銅版紙的解剖圖冊之類。

  羅傑努力地把頭從紙箱後伸出來,微笑:「您真不簡單。」

  站在電梯箱另一側的女孩子垂眸嫣然一笑,雙頰微微泛著酡紅,靜美宛如照水桃花。羅傑隔著紙箱子望著她,心底有些感嘆。錦書並沒有成為王妃的自覺,然而他和同事們私下裡已經在以對待太子妃乃至未來皇后的態度看待她。

  ……也許自己是目睹了一段現代童話,已婚的文學青年羅傑想。

  錦書上得去,先把紙板箱丟進了對門。沈斯曄並不在,這間曾經承載了他們無數記憶的小公寓也已基本搬空了,她打好包的行李都丟在起居室裡。望著昨天還擺著天竺葵的窗台,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反手關上門,她走向自己的公寓。果然,那人正在電腦前看新聞,嘴裡還叼著她的薯片。

  錦書坐到他身邊,放鬆地伸了個懶腰。腰身在這時被沈斯曄伸胳膊環住,錦書順勢倚在他肩上,安靜地把那半包薯片拿走。腰上被抗議地捏了一把,然而錦書毫不動搖:「不行——你有高血脂。」

  沈斯曄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常規體檢,體檢報告總會落進她手裡。其他一切數據都正常,只有俗稱的富貴病;雖然都是輕度超標,然而錦書知道他祖父就是死於突發的心肌梗塞,才三十幾歲就英年早逝,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她甚至最近都不怎麼買蛋糕了。

  沈斯曄終於扭過頭來,臉上的神情又無奈又有點縱容。「妳喝醉了?」

  錦書反駁:「才沒有。」

  他笑了笑,湊過來親親她的臉頰,隨即把一個信封拿過來:「喏,這是幫妳學弟寫的信。」

  還沒拆信封,錦書就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她的不好預感在展開信箋時得到證實。八行書起承轉合條理清晰,然而錦書在看見「蘭實先生左右」時已然敗退下來。沒心情去看正文,她飛快地掃到最後,果然看見了漂亮的小楷:「弟子再頓首。」

  要是傑瑞能用毛筆正楷寫出這麼一封文情並茂的求情信,估計他就可以直接免試去修PHD的課程了。錦書扶住額頭,一時間真是好氣又好笑:「你這不是幫人,是害人……」

  沈斯曄無聲的莞爾,也不爭辯。在看見屏幕上新聞的內容時,錦書臉上輕快的笑容忽然凝滯了。

  昨天,皇帝與謝皇后的離婚協議正式生效。

  錦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沈斯曄伸手把薯片拿回去,淡淡的繼續瀏覽那些鋪天蓋地的新聞和八卦,眉宇間平靜到讓錦書心酸。她怔了一會兒,默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關掉網頁,沈斯曄輕輕吐了口氣,仍有心情反過來安慰她。「十幾年折騰下來,早就沒感覺了。他們分開對誰都好,不用擔心。」

  被水晶玻璃片掩蓋的墨色眸子裡一片沉靜,錦書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點頭:「嗯。」

  沈斯曄側頭看了她一眼,嘴角漾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機票我已經買好了,後天上午出發。」他站起身,把筆記本合上。「我們可以一起回國。」

  回國。這兩個字如此簡單,被期盼已久的未來馬上就要成為現實,彷彿裹挾著巨大而新鮮的洪流撲面而來,竟讓她一時有點恍惚。她只在燕京生活過三個多月,然而不到一個學期的時間已經給十四歲的少女留下了難忘回憶。碧影深深的國槐,倒映著角的護城河,秋天高遠的藍天,脆甜的冰糖葫蘆,晴空下的聲聲鴿哨,被層疊的灰色屋脊捧起來的紅牆琉璃瓦,太和殿……長安宮。

  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項零散意象將錦書瞬間拉回現實。她看向正舉杯淺飲的沈斯曄,一時頗有些淡淡的遺憾。回到帝都,他大概就不能再如現在這般毫不避忌的出出入入;這種住對門的美好時光,大概也僅剩下了今明兩天。

  想到這裡,一個更加現實的問題頓時凸現出來,立刻嘩啦一聲把恨別鳥驚心趕走了。

  「阿曄,你幫我租到公寓了嗎?」

  燕京大學倒是會給年輕教師提供宿舍,然而那是兩人合住的套間,沒了幽會的空間,不光沈斯曄不爽,錦書也覺得不合適。何家在燕京是有一套公寓,然而那裡離燕大太遠,錦書不想早起擠公交;聽說了內環早晚可怕的擁堵路況之後,她也不想買車。

  當然,求助於沈斯曄這種大號地頭蛇是沒問題的。鑒於此前給小侄女買禮物的經驗,錦書特地強調租一套普通的舊房子就可以。他答應的過於爽快,錦書雖然懷疑也無法查證。

  「那當然。這種事我怎麼會忘。」沈斯曄低頭一推眼鏡,終於恢復了他略帶狡黠的玩味微笑。「那套房子空置了很久沒人住,我已經請人提前收拾了。租金每個月一千七,在皇城根上離學校很近,出門走幾步就是什剎海,晚上可以在湖邊遛彎。如何?」

  錦書仔細聽也沒發現漏洞,於是放下了心。「嗯,謝謝你。」

  「不客氣。」沈斯曄微彎下腰,將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裡,嘴唇拂過溫軟的臉頰,低聲調笑:「趁妳的室友還沒回來,我們做點什麼……」

  灼熱呼吸濺落在耳邊,錦書紅了臉,無力的推他:「別鬧……」

  「為什麼?」聽了她的拒絕,他反而糾纏上來,從背後撩起錦書散在肩頭的柔軟長髮,低低的語句含混模糊。「小錦,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了……」

  他半跪在她身側,俯身把她擁住。錦書不得不微微後仰身體以迎合他的吻。她的脊背貼在了收納箱上,金屬的涼意透過纖薄衣料與體溫冷熱相融,一種奇異的感受慢慢從心底升起。在空間狹小而凌亂散放著行李的房間裡,熱情很容易被點燃起來;就在她以為某些事情會改弦更張時,打擾再次來臨——這次是她的手機響了。

  沈斯曄的臉色十分不好看,看上去他不知道應該首先詛咒上天還是命運;錦書紅著臉推開他,把溫存中早已滑落在地的手機撿起來。沈斯曄扶著額頭沮喪地問:「……能不能不接?」

  錦書看一眼來電顯示,忽然下意識地坐直身子還要理一理散亂的衣領和長髮,把他嚇了一跳。「是誰?」而這時錦書已經接起電話來了:「爸爸,我在。」

  沈斯曄立即噤聲。

  錦書臉上仍有潮紅的餘韻,她努力地試圖調勻呼吸,但聲音還是有一絲因為喘息導致的波紋。父親囑咐了她幾句,不由疑惑道:「妳這是在哪裡?怎麼累成這樣?」他知道女兒對運動毫無興趣。錦書急中生智的回答:「我才辦完行李托運,公寓的電梯壞了……」

  何麓衡不疑有她,又囑她上飛機前務必與自己聯繫,回國後又要如何如何。錦書心虛不已地一一應對,期間沈斯曄一直盤踞在對面的箱子上,撐著下頷可憐巴巴地看她,與某種大型犬科動物的眼神頗有相似。錦書又好氣又想笑又無奈,好不容易掛了電話,正想如何主動安慰他一下;外面門鎖一響,瑪麗回來了:「勞拉?我買了橙子妳要不要吃?」

  「……得了。」

  四目相對了幾秒,沈斯曄絕望地從箱子上跳下來,徑直走向門口,嘩的敞開了臥室門。

  「小錦,我今年一定是被下詛咒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4:59 PM

卷三 執子之手

83、一夏


  六月底的燕京已經是仲夏,他們抵達的正午艷陽高照,彷彿聞得到清澈藍天的氣息。汽車從高速路上下來,逐漸繞進了內城。建築物的高度明顯降低,等到進入中心區,已經很少能看到三層以上的房了。上次她離開時這裡還是冰天雪地白雪皚皚,錦書看的應接不暇,但沈斯曄一直倚在靠背上閉目養神,顯然對生長於斯的地方沒有她這麼大興趣。

  連綿的灰色屋脊與深深的國槐樹蔭交錯裡,錦書瞥見了路邊棒冰和酸梅湯的招牌,頓時興奮起來;她十多年前喝過這種酸甜的飲品,念念不忘至今。沈斯曄睜開眼,看著眼睛閃閃亮的女孩子,微微揚起了唇角:「等安頓下來,我帶妳去家老店。」

  錦書聽了大為開心,雀躍道:「好啊!」

  沈斯曄嗤笑,重新閉上眼睛。「饞丫頭。」

  眼前的景色逐漸熟悉起來,正是去年年底她曾走過的地方。錦書看見了燕京國立總醫院的正門,不由得抿嘴一笑。她要去的醫學院與這地方藕斷絲連,雖說燕大在城市西北邊,醫學院研究生的授課卻與主校區是分開的,就依托於這所醫院。錦書很有親切感的看了好幾眼那為青籐纏繞的青石外牆,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沈斯曄在這時懶懶的說:「我上次被吊燈砸到,就是在這裡做的處理。」

  錦書不由對此地又多了不少好感。她的目光隨即被巍峨的鼓吸引住了。「白記炒肝?」

  「我打賭妳不愛吃。」

  「……你怎麼知道?」

  他們這樣無意義的聊著天,汽車已緩緩從主路上駛進一處胡同。蟬噪林愈靜,方才還充斥著鳴笛的世界彷彿已被拋在腦後,耳畔驟然安靜下來,路上只有寥寥人跡。一處一處的四合院都是院門緊閉,石板路邊槐蔭深深,隱隱可見亭台閣的屋脊。錦書默誦著「烏衣巷口夕陽斜」,一邊饒有興致地觀望,卻愕然發現,車竟在一扇朱紅的門前平穩的停下了。

  錦書怔了怔,困惑地看向身邊的男人。沈斯曄從容地伸指推了推眼鏡,微微一笑:

  「我們到了。」

  原來他所謂的空置很久的舊房子,就是這處位於什剎海邊曠朗的大四合院。

  「這是我外公家的產業,反正空著也要付維護費用。」沈斯曄托著杯涼茶,悠然地立在中堂花鳥卷軸下。「二戰時被炸了個稀爛,完全是在舊址上重建起來的。居然不是董其昌的真跡?……真是。」

  他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隨手推窗折了枝梔子花養在官窯水盅裡,含笑回頭:「喜歡嗎?」

  錦書扶著額頭,好一陣無力。「喜歡是挺喜歡……」可與她的設想差別過大,她直到剛才都以為會是一處小區居民。想到這裡,她抬頭看他:「租金是多少?」這地方似可比擬她更熟悉的歐洲古堡;方才她一路走進來,已經數了三進院落,她敢發誓一千七絕對連零頭都不到。

  沈斯曄聞言一笑,垂下眸子舉杯淺淺啜飲:「估計這會兒把妳賣了都不夠。」

  盡管是實話,錦書還是氣的想踩他一腳。沈斯曄笑著走過來,自然地牽起她的手:「這裡就算空著也一樣得花錢保養,多妳一個不多。走,我帶妳去看看書房和臥室。」

  雖然這是又一次的先斬後奏,但這次錦書卻實在生不起氣來,難得的沒有反抗。沈斯曄側頭微微瞥了她一眼,錦書臉上除了無奈之餘,更多的倒是初履斯地的新鮮好奇。每走過一缸荷花她都要看幾眼,漆黑清澄的眸子裡時時漾著無言的驚嘆。

  古往今來對心愛的美人兒這麼小意細緻的儲君,他肯定不是第一個;但美人是未來的正室老婆的估計就不多了。他選擇了這裡,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金屋可藏嬌,哪怕只是享受幾天、過過眼癮也好。

  沈斯曄微微挑起唇角,心裡琢磨著什麼時候得送件漢服來,無論如何要讓她穿上。

  迴廊飾有彩繪,曲曲折折通向一扇角門。鴿群在頭頂掠過,偌大的宅子裡彷彿只迴響著他們腳步的聲音。錦書不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和他挨得近了些。沈斯曄無聲地莞爾,愈發放慢了腳步。又過了一處跨院,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席棚阻隔了烈日,遮出一片陰陰清涼,四色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筆直通向上房,廊下正開著滿圃的玉簪花,又有一籠婉轉啼鳴的畫眉鳥、兩缸荷花金魚,是一處極清雅嬌柔的所在。老管家正等在照壁前,目光在錦書臉上一停便恭敬地移開,亦步亦趨隨著他們進來。

  進房門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一扇黃花梨木的落地穿衣鏡,正房裡全部桌椅榻案均是烏木所製,透著微微的水潤;半捲湘妃竹簾下,一隻碧眼波斯貓兒正盤踞在玫瑰椅裡打盹。書案上供著一瓶輕紅的繡球花,百寶格裡沒有香爐鼎瓶,倒是隨意的滿滿壘著書本。站在這處房間裡,錦書只覺得恍若是如夢遊幻境的愛麗絲,掉進了另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

  仔細看看,架子上的書籍倒有一多半是她不久前托運回國的那些。那本小羊皮精裝的大開本,可不就是她的畢業論文?錦書伸手將它輕輕取下來,一顆心彷彿蕩蕩悠悠了好半天才落回原處。沈斯曄在這時走到她身邊來,低聲笑問:「如何?我可沒哄妳吧。」

  錦書嗔了他一眼,眼風一掃見管家正在放竹簾,便踮起腳尖飛快地親親他的臉頰。沈斯曄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的親回去。錦書微紅了臉,眼底的笑意卻從密密睫毛下漾出來,直看得他心裡砰然一跳,好像有酥軟春風在心尖上打了個轉。

  不論原因如何,錦書總歸是乖乖跟著他回來了。站在什剎海邊湖風習習的舊宅子裡,沈斯曄只覺得心念暢快至極,當真是恨不得此刻就把天底下最好的寶貝都捧到她面前。想到這裡不由一笑,看來古時那些挖空了心思換美人展顏的皇帝們,倒也未必全是昏了頭。

  因為他還要回長安宮,只能先行離去。沈斯曄把這處宅子的管家叫來,從頭到尾仔細的囑咐了一番。管家也是謝家用的老人,雖然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上心關照,但憑著大宅門裡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皇儲對這個姑娘很是不同,當即小心恭敬地答應下。

  放下心來,沈斯曄走向錦書,揉著睛明穴打了個呵欠。「這裡有個廚房,妳想吃什麼就讓他們做。這時候的鮮藕和菱角蓮蓬雞頭米都很好。」

  錦書正盯著牆上一幅蘭亭序摹本默默吟誦,聞言回頭一笑:「我知道……哎!……」

  她被他一把勾住腰,俯臉吻住了。微涼清苦的藥茶味道在唇舌間彌散開,錦書勉強看見管家還垂手立在門邊,不由得大為羞窘,推他卻也推不動。直到沈斯曄覺得滿意了,才放鬆對她的束縛,錦書立即掙脫開來走到一邊去。沈斯曄看著滿面嫣紅眸中流波的女孩子,心裡不覺又是一動,只得強自壓抑下,調息好半天才慢慢說:「晚上我再來找妳,帶妳出去走走。」

  錦書早就走到書架邊翻書去了,只佯作未曾聽見。沈斯曄心底暗笑,也不再去招惹她。管家低眉斂目,對方才的動靜恍若未聞,練就了一手金鐘罩鐵布衣的好功夫。輕咳一聲恢復了波瀾不驚,沈斯曄走到他身邊淡淡道:「好好照料何小姐,有事直接聯繫我那邊的羅傑。」

  管家恭謹地答應下來,他這才走了。錦書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方鬆了口氣轉過身來,恰好與頭髮花白的管家四目相對。

  管家大概五十歲上下,穿一件洗熨挺括的藏藍對襟布衫,顯得十分精神爽利。錦書對他的職業頗為好奇,又不好仔細打聽,便笑了一笑,隨手翻閱著書本。直到腿酸了想坐下,她才看見管家還靜靜地立於原處,倒是嚇了一跳。

  「……您不用在這裡站著了。」管家與她爸爸年紀相仿,錦書覺得很過意不去。「我沒什麼事。這麼熱的天,您去歇著就好。」

  管家微微欠身,比她想像中更加斯文而有分寸。「何小姐有什麼需要,只管按桌上這個鈴吩咐。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了,請示下是否需要擺飯?廚房知道殿下今天過來,已經預備下時鮮蔬果了。」

  這就是大家族的排場嗎?媽媽過去過的是不是也是這種生活?錦書暗暗思忖著,一時間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尊重,忙掩住了笑意:「我是有點餓了,嗯,要清淡些的。才下飛機胃口不好,有沒有六必居的醬菜?我一直在國外,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這個。」

  「這容易,在咱們這兒可是要什麼有什麼。」管家嚴肅的面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甜醬薑芽正是最嫩的時候,小醬瓜也不差,那就讓廚房熬點碧粳米粥,再配點清口的小菜。——我們原還以為小姐留洋回來,一定愛吃西餐。」

  錦書不由莞爾一笑,也沒好意思說自己是為了美食才決意回國。管家下去吩咐了,不一時又給她端茶過來,一舉一動皆嫻熟雅重。錦書道謝接過,不由向他問起此地的傳承;她只知道這附近有過不少王府大宅,對其間故事可是一概不知。管家點頭道:「這處宅子的原址,原是太祖賜給謝家老相爺的。太祖遷都燕京之後,這裡一直就是謝家在燕京的宅邸。老爺子——就是殿下的外祖父——在首相任上時不怎麼愛住官邸,每逢假日都要來這邊,說是嫌官邸憋氣,不如咱們這邊透著清爽。」

  如數家珍的說到這裡,他笑了笑,看向微帶倦色的女孩子:「咱們這處院子也有些淵源,不知小姐知不知道。」

  錦書笑笑,端起別緻素樸的茶盅:「我上哪去知道呢?麻煩您講一講。」

  像是滿意於她的態度,管家微微頷首道:「這處院子,原是太宗元配敬穆文皇后謝氏未嫁前的住處,這幾百年統共住過了十六七位皇后、王妃。咱們家凡是與皇家聯姻,從金陵上京送嫁之前都會來這小住,也是取個兒女雙全、夫妻美滿的好彩頭。」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有些怔住的女孩子,微微笑道:「殿下也是有心人。」

  敢情這裡還是個風水寶地。錦書抿了抿嘴,一時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何種感受。她本來對太子妃的位置毫無興趣,甚至還頗為排斥;這半年來不斷心理建設,兼之愛情的分量在逐漸加重,好不容易才抹去了抵觸心。可如今看來,她和他的世界究竟還是不同。

  想到這裡,她微微嘆了口氣,心底似乎是悵惘,卻又不甚像。

  好在午飯的確清淡爽口,很是喚起了錦書的食欲。粳米粥熬出了濃稠的膠,清香綿軟,與她習慣那種粒粒分明的粥並不相同。四色小菜兩葷兩素,飯後還有她慕名已久的冰碗,裡頭鎮著削皮去核的雪桃、嫩藕、蓮實。這頓飯吃的心滿意足,不由讓她疲乏頓減、食指大動,胃口比起素日大了三成有餘。只可惜沈斯曄不在。錦書咬著塊嫩藕,盯著對面空置的位置默默地想。

  雖說宰予晝寢是為朽木,然而長途旅行過後的睏倦,就算是聖人在此也打消不了。錦書看了一會兒書,終於撐不住眼皮的凝澀。熱水浴更加重了睏乏,她幾乎沾枕就入夢了。

  夢裡似乎有極清淡的香氣。待她再醒過來時,拔步床的帳子不知何時已被悄然放下。天色已暗,燈影下海棠紅的羅帳靜靜垂著,安靜美好。暖香惹夢鴛鴦錦,清淡的花香裡,錦書一時懶怠動彈,渥在柔滑的錦被中伸了個懶腰。這一下卻不小心碰到了某個機關,竟從床頭彈出一個小小抽屜來。

  錦書沒防備,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大樂!宛若發現了四十大盜的寶藏,她顧不得身上還是睡裙、洗過的頭髮散亂未梳,踩在臥榻上依次尋覓一番,果然又找出不少暗格。可惜多半空著;然而她還是在枕頭後的匣子裡找到了一盒彩色玻璃跳棋。

  她把手伸進盒子裡,抓了把棋子又鬆開。玻璃珠互相敲擊,發出冰雹敲在玻璃窗上的清脆聲響。這大概是某位待嫁的小姐的閨中玩具,如果是她,她更願意在這裡藏點話梅之類的零食;醉裡挑燈讀書吃東西,那是多幸福美好的事啊……

  還在她遐想不已時,靜謐的門外忽然響起了人聲。隔著帳子,她聽見沈斯曄在低聲詢問她是否還在睡;隨即門牖一響,他已舉步進來。

  錦書一時捉弄心起,便躡手躡腳地躲在了床尾,預備他進來時嚇唬他。沈斯曄低低的咳嗽一聲,無奈道:「小錦,我看見妳的影子了。」

  錦書洩了氣,懨懨地說:「……我其實在表演皮影戲。」

  沈斯曄一哂,單手挑起簾幔。在看清睡衣散髮的錦書時,他的眸光倏然一閃。

  女孩子跪坐在錦衾中間,如瀑青絲略顯凌亂的散在肩頭,輕薄的藕荷色寢衣勾勒出玲瓏曲線。羅帳在嬌小臉龐上映出一抹水艷艷的粉色,錦書擺弄著棋子,幾縷散髮時不時的從耳邊墜落,是漫不經心的誘惑;而誘惑的本人並未意識到,還在托著腮微微苦惱。

  他想看到的金屋藏嬌海棠春睡,竟意外地在此刻就圓滿了。嘴裡彷彿有些發乾,沈斯曄不得不放下帳子背過身去,半天才調勻呼吸。

  「起床,我帶妳出去走走。」

  沈斯曄立在外間窗前,遠遠看著天上一輪明月,只聽見內室裡有換衣的窸窣細軟之聲。過了許時,簾幔一掀,錦書走出來,身上是一條及膝的碎花抹胸連衣裙,長髮低低束在肩頭,望之竟像才二十歲的小女孩了。沈斯曄盯著她光潔纖瘦的肩膀看了幾眼,目光閃爍不定。錦書疑惑道:「怎麼了?不好看嗎?」

  沈斯曄悻悻回答:「……沒事。」他其實還挺愛看的。「晚上涼,不加件外衣?」

  「不用。」錦書低頭理理棉布裙擺。「布料還蠻厚實的,我還擔心會熱呢。」

  「為人師表,怎麼能穿的這麼暴露?」他開始胡攪蠻纏。「趕緊去找件外套穿上。」

  錦書被他氣樂了:「一國儲君,怎麼能管國民穿什麼衣服?」她踩上鑲著蝴蝶結的軟底鞋子,「你還走不走?我可要去——」

  她被他從背後擁住了,灼熱的呼吸隨即灑在肩頭。嘴唇觸及肌膚時,錦書微微顫抖了一下,肩上隨即傳來一陣濕熱的刺痛。錦書咬著牙無聲的掙扎,幾乎想反手給他小腹上來一個撞肘;但他似乎早有預料,把她的胳膊緊緊困住了。

  輕柔的吻從肩上一路向上,逐漸軟化了她的反抗。終於沈斯曄滿意了,鬆開手,錦書立即怒嗔他一眼,逃到了鏡台前。左肩上一點紅痕即使在昏暗燈下也看的清楚,彷彿是歡愛遺留的痕跡一般,曖昧到她的臉頰微微的燒了起來。被氣到無力,她只得找一件針織小外套穿在白裙子外。沈斯曄在這時走過來,聽聲音彷彿在忍笑:「——生氣了?」

  錦書瞪著他,一時間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只得重重一點頭。他不以為忤,反而過來牽起她的手:「走,帶妳去幾家老店。」

  繞出胡同,耳畔已隱隱有笑語聲。沈斯曄戴上墨鏡,帶她穿過一道小巷;彷彿在剎那間,他們便從寧謐掉進了燈影搖紅的世界。路邊酒裡衣香鬢影笑語歡歌,彷彿帶著酒香的張力,盛世的另一番風情不過於斯。湖邊楊柳如絲,明月倒映在水裡,夜風軟軟拂過她的面頰和頭髮,不遠處,有中年人拉著京胡唱戲: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這就是燕京啊……

  向後倚在他肩膀上,錦書望著湖水裡搖曳的月亮,無聲地輕輕笑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5:01 PM

84、暮光

  在什剎海邊住了幾天,錦書已然習慣了每天被畫眉鳥叫醒的日子了。學校並不要求她現在就入職,炎炎夏日也不好四處遊玩,她便安心的在這裡住了下來,與玉簪花和幾大架書為伴。日暮之後她時常出去走一走,偶爾還會在湖邊的酒吧小坐淺酌,看看湖邊的蓮花燈。兼之這裡的廚子手藝極佳,錦書實在找不到搬走的動力,只能任由自己繼續此間樂不思蜀下去。

  沈斯曄依舊是每天來看望她。他總是在凌晨或是入夜時分才來,幾乎次次都是她尚未起身或者即將入寢的時間,讓錦書不由懷疑他可能是在謀求什麼。好在他的態度依舊明朗從容,舉動間也沒有多麼不規矩,她漸漸放下了心,每每能於他來敲門之時於抬首相視一笑,平靜到好像跨越熱戀直接進入了老夫老妻階段。

  在回帝都的次日,錦書便去燕大醫學院報到了。因為有顧院士的推薦信,入職十分順利。

  「這是妳的辦公室。」教學秘書帶著她參觀幽靜的學院,言語之間頗多自豪。「雖然舊了點兒,可要知道這裡出過好幾位格物獎得主!其實要是咱們醫學院也搬到西北邊,就能寬敞一些了。不過咱們老院長一直不肯點頭,說無論如何也要守住前輩傳下來這塊寶地……」

  錦書觀察著這間小小的房間,覺得很是滿意。視野所及是幽靜的芳草地和花圃,室內一桌一椅一書架素樸雅靜,窗台外還爬著細碎的薔薇花。而且是獨立辦公室,更讓她開心。夜裡她回去與沈斯曄說起此事,他聽了懶懶笑道:「那我豈不能去妳那裡幽會了?」

  院子裡極宜納涼,清圓的月亮掛在天上。他從來了這裡就倒在躺椅上一動不動,自稱累得像條狗,偏生還有力氣饒舌。錦書嗔他:「那你要做好跳窗準備。」她可不想讓同事驚悚地看見皇儲從她辦公室衣冠不整地出來,那樣她還混不混了?

  「妳不是一直對西山行宮好奇?趕明帶妳過去住幾天如何?」他懶洋洋的笑。「去避暑,還有齋菜可吃,那裡的竹筍和蘑菇都是一絕。怎麼樣,去不去?」

  出乎他的意料,錦書笑著搖搖頭:「這幾天不行,我還有事情。」她起身去倒了杯冰水,丟了兩片蜜醃檸檬進去才端給他。「顧老師在燕京主持一個學術會議,讓我去做翻譯。」

  沈斯曄正仰躺在籐椅上看月亮剝毛豆,聞言險些把價值連城的青瓷杯失手砸了。他看向正仰望明月的錦書,怔了怔,慢慢把到嘴邊的一句話咽了回去。

  次日他好不容易在繁重公務之餘擠出一點時間,到顧院士的住處登門拜訪。凌亂的大客廳裡四處散放著白板和書籍,他剛坐下還沒說出來意,老頭已攤手說:「是我叫她來幹活的,怎麼?你有意見?」

  沈斯曄謙和地搖頭:「我只是來拜訪舅公,怎麼敢干涉您的工作。」他將腳邊紮著緞帶蝴蝶結的精緻禮盒拎上來,笑的又得體又溫文。「前些日子姐姐回家,帶給了我一些巧克力。我想舅公可能會喜歡,就自作主張都帶來了,希望您不要嫌棄。」

  果然糖衣炮彈生效了。顧院士哼了一聲,但是語氣已經軟和了:「我可要警告你,何錦書不是能被你操縱的人。她要是知道你來過——」

  沈斯曄微笑:「我當然不是要干涉她,只是想問,您下半年還會繼續在欖城主持工作?」

  顧院士沒想到他問這個,怔了怔才頷首道:「那是自然。可我又沒打算把她帶去。」

  「舅公。」沈斯曄的笑容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淡淡的疲色。「我只是想以個人名義請求您,如果錦書想讓您帶她去欖城工作,請答應她。」

  他摘下眼鏡,在老頭驚愕的注目下,唇角挑起一個淡淡苦澀的弧度。

  「這是我唯一能……彌補給她的東西了。」

  回國之後,沈斯曄幾乎在次日就接手了皇帝的幾乎所有日常公務。或許是出於對次子的一分愧疚,又或許是為了彌補與謝皇后的離婚,皇帝似乎刻意的低調了,逐漸減少了公眾露面次數,許多禮儀性的活動也都由次子代為參加,包括下院的開幕。一時政令皆出於東宮,沈斯曄除了一個頭銜與皇帝已所差無幾。好在他對這些工作並不陌生。

  自從去年八月欖城事變以來,執政的自由黨內閣就被嚴厲的詬病。自那之後,帝國國內的政壇就頗為不穩,謀求連任失敗的保守黨和大選失敗的工黨在大選中均未獲得多數席位,這時紛紛活動起來,謀求倒閣的議案雪片一樣飛進下院。迫於壓力,下院已經將不信任議案提上議程。期間沈斯曄代替皇帝在幾個黨派間進行了無數斡旋。在第無數次糟心到無可奈何勸說到口乾舌燥之後,他終於深刻地認識到父親為何塞給自己一個攝政的稱號以及兄長為何對這個位置毫無戀棧了。

  但是再憋氣也只能忍著,限於身份,他只能勸說和建議而不能做別的。有那麼幾次,他甚至有種親自去下院裡縱火的衝動。為了平復心情,他不得不盡量多去見錦書;但是錦書要工作,他只有凌晨和深夜才有時間。但是鑒於在那種時段下的誘惑之大,他也不敢多停留。

  某天他依舊是深夜才回來,因為得了點錦書主動給的甜頭而心情愉悅,遠遠看見夜幕裡的巍峨建築,此刻竟也覺得沒那麼難看了。然而踏進東宮的一瞬間,他的目光愕然落在了兩位不速之客身上。

  不速之客之一站起來,微微欠身:「深夜打擾殿下,真抱歉。」而不速之客之二已經打開了錄音設備,面無表情地攤開了記錄本。

  深呼吸一下以按捺住輕微的不安,沈斯曄點點頭,淡淡說:「兩位夤夜前來,也辛苦了。」

  「這是下官的職責。」黑衣的男子拿出一張水印卡片。「我受帝國特別情報局命令,來向您匯報一些情況。這是我的證件和特別調查令。」

  沈斯曄禮貌地注目了一眼,隨即頷首表示認可。他在兩位特工對面坐下,示意有些不安的羅傑離去。直到書房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沈斯曄才抬眼靜靜看向對方,並不打算主動問詢。作為也曾參與秘密任務的一員,他深知此刻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我想您大概知道,對忻都的工作是我們很重要的任務之一。」特工平和地開口。「去年欖城事變後我們痛定思痛,成立了欖城安全委員會LSC。一年以來我們多有收獲,此前欖城警方預先偵破的幾起爆炸案,也有我們協助的一份力量。」

  沈斯曄微微一笑:「諸位辛苦。」

  「當然,亞穆納河之子是我們重點關注的對象之一。」特工扶了扶眼鏡,看向神色淡然的皇儲。「根據我們最近獲得的消息,祁復近期一直與靖王妃保持著密切聯繫。不知道靖王殿下是否曾對您提起過這件事?」

  「可祁復是嫂子的堂兄。」沈斯曄皺了皺眉說。「除了祁復,她就沒有其他親人了。」

  似乎聽出了他的回護之意,特工冷靜地說道:「殿下,帝國才是靖王妃應當親近的一方。」

  這句話把沈斯曄的所有袒護之詞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他自然聽得出其中的懷疑與戒備之意,不由得暗暗嘆息。縱使已經為皇室誕下長孫並得到承認,祁令怡在特情局眼裡恐怕仍屬於非我族類的一員。而直到方才,他都不知道這種戒備已經提到了這種程度。無聲地嘆了口氣,沈斯曄看向對面看不出年齡的男子:「兄長並未對我提到過這件事。」

  特工輕輕點頭:「好的。我們這裡有一份文件,請您過目。」

  他從公文包裡抽出一疊紙,推到沈斯曄面前。一眼瞥見封面上五顆星的密級,沈斯曄不由微怔。抬頭看了對方一眼,他謹慎地問:「我有這個閱讀權限?」

  「是。」特工像是並不詫異他會有此一問。「殿下盡可以放心。」

  心裡的警惕和不安越發沉重,沈斯曄沒有翻開手裡的文件,追問道:「那麼,這算是代表了皇室的態度還是我的個人行為?如果是前者,我希望得到你們的一份正式書證。」他不想拿整個皇室冒險。特情局對帝國的無條件忠誠毋庸置疑,皇室因此也能得到最高級別的忠誠;但如果一旦皇室與帝國的利益有了不一致,他也從不懷疑特情局會毫不猶豫地劍指長安宮。特工彷彿很欣賞他的這種謹慎,頷首道:「只是您代表東宮的私人行為。殿下請便。」

  得到保證,沈斯曄隨即翻開了膝頭的文件。特工坐在燈下,狀似無意地打量著對面的青年。夜色已深,沈斯曄似乎有些倦意,一邊小心地翻閱著文件一邊端起了茶杯;但是幾乎在下一瞬間,他的手竟微微一顫,所幸並沒把茶水濺落。

  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沈斯曄的目光雪亮銳利到令人心悸:

  「——你們在秘密調查靖王?」

  特工不置可否地說:「一切可以透露的事實在文件裡都有陳述。」他看見皇儲的左手緊緊攥了一下拳又鬆開,但幾乎是立刻就恢復了極度的自制與冷靜。面無表情地翻完手裡的文件,沈斯曄沉默良久才冷冷說:「貴局僅憑幾次通信和電話記錄就要證明什麼,未免過於草率。」

  「皇儲殿下。」特工也冷靜地換用了正式稱呼。「靖王偏居欖城,王妃又出身當地。忻都最大的反抗組織頭領是王妃的哥哥,是目前皇位第三順位繼承人的舅父。祁復派遣特使面見靖王,本來的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靖王為何對此保守秘密?」

  沈斯曄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駁的話。他只有沉默下去。

  「給您的文件裡的確只有事實,以上種種都只是揣測而非定論。」特工放緩了一點語氣。「但是殿下必須清楚,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帝國。」

  沈斯曄保持著沉默。特工向前傾了傾身,看進青年深不可測的眼睛暗處:「殿下,倘若確認靖王殿下此刻已有異心,我們今夜就不會來見您。但是忻都勢力錯綜複雜,不得不這樣做。如果傷害到了皇室的感情,那麼請您諒解,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知道。」沈斯曄閉了閉眼,微微苦笑。「你們對帝國的忠誠,從來沒有第二人可比。」

  他看向對面因為此語而肅然的特工,坐直了身子,目光在瞬間變得端正。「我絕對尊重並無條件支持貴局的工作。但是雖然沒有證據,我也絕不相信兄長會意圖叛國。我在宣誓就任皇儲時發誓為國貢獻一生,貴局的調查我絕不會干預。但我以個人名義請求諸位,在調查兄長時,請不要把他預設為叛國者再去尋找相反證據。」

  「我們仍在繼續調查中。沒有實據之前,靖王殿下就仍是我們要效忠保護的皇室成員。」特工亦肅然回答。他站起身,對皇儲淺淺鞠了一躬。「為了皇帝陛下。」

  沈斯曄默然看向窗外。玻璃窗外的星空下是一片暗夜。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心緒:

  「為了帝國。」

  盡管日子過得鬱悶,時間還是轉眼就到了七月下旬。某天早上,沈斯曄早早起來跑步鍛煉沖澡完畢,打著呵欠走進書房才發現今天的日程難得的有一上午空閒,又發現今天是周六,頓時來了精神。從書架上找出幫錦書買的幾本書,沈斯曄正施施然向外走,卻在門口被更加淡定的羅傑攔住了:

  「殿下,靖王殿下一家九點抵達,您要在這裡迎接他們。」

  沈斯曄腳步一頓。隨即回頭苦笑道:「……這幾天事太多,差點忘了。」他把手裡的一捆書遞給羅傑:「抽時間送到綺園去。」綺園是謝家舊宅的題匾,門第高華的謝家,把舊宅也起了這樣風流宛轉的名號。羅傑接過書來捧著,看見沈斯曄已經沒精打采的坐回書案後,很快開始專注於看文件,心裡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九點鐘,靖王一家準時抵達長安宮。

  沈斯曄出門迎候的時候,恰巧看見兄長正從祁令怡手裡接過了佑琨。一家人都穿著旅行裝,九點鐘還不算烈日當頭,但嬰兒幼嫩的肌膚不能曬紫外線,於是仍有工作人員為他們打著黑傘。佑琨在爸爸懷裡好奇地張望,又伸出小手去捏媽媽與衣服配套的耳墜,把一群人都逗笑了。沈斯曄揉了揉侄子肉嘟嘟的包子臉,有點好奇的笑著看向兄嫂:「他會說話了?」

  沈斯煜笑而不答,戳了戳兒子的臉:「乖兒子,叫媽媽。」

  佑琨果然咯咯笑起來,軟軟的喚了一聲。祁令怡抿嘴微笑,身為母親的驕傲光彩愈發讓她艷光照人,明麗不可方物。這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畫面之美好直可入畫,並且絲毫不需修飾。沈斯煜低頭輕聲囑咐了妻子幾句,這才看向若有所思的弟弟,莞爾道:「你也有這一天,不用眼饞。你和何小姐怎麼樣了?」

  沈斯曄裝作未曾聽見,他現在學錦書的這一本領學的爐火純青,只站定了微笑道:「父親和祖母都在等你們。哥哥先帶著嫂子和佑琨去拜見,回頭我們再小聚,怎樣?」

  沈斯煜敏銳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下,他從容地點頭:「讓令怡和佑琨先行,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他把佑琨遞給妻子,又吻了吻她的額頭。早有工作人員上前來,畢恭畢敬地引著靖王妃離開。直到門廳裡只剩下兄弟二人,沈斯煜才微微嘆了口氣:

  「三弟,這裡有給你的一封信。」

  沈斯曄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接過了那個並不厚重的信封。封口有完好的火印。他正在思索著這個徽章是誰家的標志,沈斯煜已無聲一嘆,拍了拍他的肩膀。

  「臨行前,令怡的堂兄派特使來秘密見過我,托我帶給你這封信。」

  沈斯曄只愕然了一瞬間。與此同時,忽如其來的輕鬆感忽然占據了他的心。手裡的信忽然變得沉甸甸的,彷彿托付了一份重大的責任。這封信他並不打算拆開,而是立即轉交特情局;但是能夠借此排除對兄長的無端懷疑,還是讓他數日以來的心頭陰霾倏然散去了。猶豫了一瞬間,他還是沒有把特情局此前的來訪告訴沈斯煜——無論如何這都不令人愉快,他想。

  靖王一家回帝都,是為了慶祝佑琨的一周歲生日。沈斯曄沒結婚之前,佑琨的繼承順位僅在他與嘉音之後,是以皇帝和太后都對長孫的周歲非常重視,太后還特地去她信任的廟宇裡為佑琨打醮祈福。佑琨非但不怕曾祖母,看上去還很樂意坐在她懷裡。雖然沈斯曄覺得侄子可能是對太后衣袖上的紅寶石鈕扣更感興趣,但是這足以讓老太太的眉目柔和了不少。畢竟澤遠和佑琨都不是在此出生,長安宮早已經多年未聞嬰啼,嬰兒帶來的不止是歡笑,還有更多的新鮮空氣。一時氣氛頗為其樂融融,太后這時也不再對祁令怡過分冷淡,雖說還是稍顯淡漠,但是他能看出來祖母已經接納了這個長孫媳婦,這讓他對錦書的未來更多了一份信心。

  於是沈斯曄也輕鬆下來,蹺了一下午班去了綺園;可等他結束了卿卿我我踩著家宴的時間回去時,才知道在他不在的期間,一貫冷靜的兄長居然和皇帝吵了一架。

  「書房的門沒有關緊。」羅傑含糊地說。「靖王殿下好像很激動,主要是他在說,陛下好像……沒怎麼反駁。」

  據說一開始談話的氣氛還比較和睦。皇帝面對長子總有幾分愧疚,兼之近日來身體狀況日下,逐漸把以前嚴厲父親的形象改了幾分。他甚至還過問過嘉音的學習情況。但是話題從嘉音轉到皇帝的私生女、又轉到姚夫人,繼而轉到皇帝不久後要舉行的再婚上,微妙的父慈子孝終於還是出現了裂痕。

  在皇帝的子女裡,沈斯煜第一個旗幟鮮明地表示對這件事不能忍受。皇帝想到楊皇后,沉默良久,但卻沒有其他態度。談話以一個杯子被砸爛而結束。據說靖王摔門而出,離他最近的侍從官甚至看見了他因為憤怒而咬破的嘴唇。

  「靖王殿下現在在東苑……他說他病了。」羅傑尷尬地說。「不能參加家宴,請您諒解。」

  沈斯曄微微嘆息一聲,摘下眼鏡捏著睛明穴。良久的沉默。當羅傑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而轉身離去時,他聽見沈斯曄的聲音低低的從他身後傳來。

  「我知道了。告訴他的助理,我晚上去探望。」

  沈斯煜閉門不出告病的兩天以兒子的生日告終。期間沈斯曄去「探病」,也不得不承認兄長的臉色極差。他自然知道哥哥心結何在,這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心結?是以連勸說都無法出口。皇帝自與長子爭執後就閉門不出,理由一樣是稱病;但到了佑琨生日的當天,沈斯曄看見蒼老疲憊的父親時,竟有一瞬間的惻然。

  比起裝病成分居多的沈斯煜來,皇帝怕是真的病了。少年荒唐釀成的苦酒,直到年逾花甲的今日才一一得到苦澀的報復。太后坐在正位上,拈著串念珠神色淡然。皇帝坐在母親右手邊,彷彿疲憊到一句話也不想說;沈斯煜一直回避與父親目光相觸,神色只在看向妻兒時才有幾分暖意。沈斯曄立在一邊,瞧見這一幕,心下不由得微微嘆息。

  家宴席間氣氛尷尬至極。好不容易捱到抓周環節,才讓捏著一把汗的眾人鬆了口氣。

  正廳裡的地上早就放了一張極寬大的方桌,依次擺著各色抓周必備的物件。佑琨坐在琳琅滿目中間,東看看西瞧瞧,好像有些拿捏不定,圓鼓鼓的包子臉上滿是困惑。他爬過一卷六法全書,拿起盒胭脂捏了捏又丟下,一柄沒開刃的小軍刀也沒能引起他的興趣。忽然他的注意力被一枚小金元寶吸引住了,抓起來便往嘴裡塞。還沒等緊張的保姆上前攔阻,他彷彿已經意識到了這東西不好吃,立即就扔掉了。

  眾人都忍不住笑了,太后亦笑嘆道:「這孩子,怎麼跟阿煜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一直冥目養神的皇帝這時候亦睜了眼,神情裡帶了幾分複雜。沉默片刻,他站起身走到桌邊,彎腰往桌上放了一個小小物件。摸了摸佑琨的腦袋,他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好孩子。」

  廳中本來輕鬆的氣氛在看清他放下的東西時,變成了微妙的沉寂。那是皇帝隨身攜帶的一方小印,田黃石上蟠龍紋。大概是用得久了,石質愈見溫潤。佑琨的小腦袋跟著祖父的手一直轉到他把印章放下,有點困惑地閃著睫毛,好奇地伸出小手。太后微皺了眉,還沒說什麼;沈斯煜已上前一步,默不作聲地把印章從兒子手裡拿走,走回父親身邊,放下。

  滿室寂靜。清冷的聲音在炎熱的夏日午後響起,是不含感情到近乎無機質般的澄澈透明。

  「父親,佑琨還小。這方印章,您還是留給阿曄更合適。」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5:05 PM

85、山風獨自涼

  推開窗子,清晨的山風立即湧進來。太陽初升不久,露水未乾,山間潮氣很重。錦書打了個噴嚏,嚇得連忙把窗子關好。她知道最近流感肆虐。走到廊下去,錦書採了一朵茉莉花,低頭嘆了口氣。

  直到這時候,她都還覺得不可置信。

  清晨大概五點多鐘,她正在夢裡徜徉於精彩不下於電影的血火連天的大時代,忽然被沈斯曄搖醒。她當時幾乎以為夢境成真、他要帶她乘船出海去逃亡天涯;但事實只是他想帶她去吃早點而已。錦書昨夜熬夜看書準備試講,此刻睏得呵欠連天,對據說是「帝都頭一份」的口蘑豆腐腦和煎丸子也沒多大精神品嘗,只勉強吃了幾口;然後她被他抱回車上,倚在他肩頭睡著。再睜開眼睛時,她的視野裡就是雲海松濤了。

  而此刻,那個習慣性抽風的始作俑者睡的正香。看見他眼睫下的淡淡陰影,錦書本來的惱火終於沒忍心發作出來。她給他蓋好了薄被,又倒了杯水放在床邊。她不清楚最近政壇上有何變化,但沈斯曄的確清減了幾分。他在她面前尚且保持樂觀,但是錦書看得出來他心情其實並不太好。

  微微嘆息一聲,錦書俯身吻了吻他的臉頰。

  「honey,辛苦你了。」

  她猜想這裡應當是傳說中的西山別墅區。錦書從小院落裡走出來,盡管是生面孔也未曾遭到任何盤問。觸目是拂睫的欲滴翠色,石板路整齊乾淨,路邊的鬆林裡時有灰松鼠在枝頭跳躍。錦書起初還謹慎地記著來路,但是走了幾次岔路之後,她便發現自己迷路了。

  「……」

  錦書站在一處指路牌前,茫然地辨認著圖標。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那個小院子的名字,是「A17」還是「G06」抑或是「T03」。無言了片刻,她決定先去看上去最近的地方。好在這裡風景宜人,明顯也看得出經常管理的痕跡,倒不擔心會越走越深最後變成Tarzan the Ape Man;她甚至還利用自己淺薄的植物學知識皮毛,在路邊的樹上摘了一個海棠果吃了。但是盡管如此,走了半個小時後還是開始疲倦。扶著一棵樹微微喘息,錦書看見不遠處的樹梢隱隱露出一角飛簷,只好準備走過去問路。

  可等繞過樹叢,她才看見那不過是一處涼亭。亭外是一泓清泉石上流,水池裡有將開未開的粉白荷花。淡淡的清香拂來,錦書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傾身想去觸碰花苞。但是她不小心把一粒石子踢進了水裡。咚!一蓬水花濺起來,錦書嚇了一跳。

  「這水很深。」

  直至此刻,錦書才看見涼亭外的樹蔭下坐著一位半閉目養神的老人。此前她的注意力全被荷花吸引,並未意識到這裡並非只有自己一個。為自己的冒昧微微紅了臉,錦書歉意地退開一步:「真抱歉,我剛才沒看見您,我……」

  「無妨。」老人淡淡說道。錦書覺得他似乎有點疲倦和孤僻,看上去不喜歡被打擾,便輕手輕腳地退後幾步。她回頭看了一眼滿池蓮花,有點留戀。

  「妳可以摘一朵。」

  錦書只好又轉回來。「謝謝您……我摘個蓮蓬可以嗎?」

  老先生默認了。他淡淡看向穿著T恤牛仔裙的年輕女孩子。「妳是哪裡人?」

  錦書怔了怔。老人看向她。「聽妳的口音,南方?」

  「我媽媽是余杭人。」錦書微笑起來。「我覺得我口音不重啊,您怎麼能聽出來?」

  老人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錦書意識到自己可能問了個不令人愉快的問題,不免有點尷尬。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老人在這時淡淡說:「坐。」

  雖然眼前的老人穿的只是最簡單的老頭衫,但只發一句話,錦書還是乖乖坐下了。老人似乎有種久居上位擁而不發的氣勢,足以把她鎮住。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錦書猶豫了一下,輕聲說:「我剛剛在散步,迷路了才走過來的……」

  「妳住在哪邊?」

  錦書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在心裡罵了某個人幾十遍,她只好承認道:「……我不知道。」

  老人不再說話,看向潭水。錦書捧著蓮蓬,卻莫名地感覺眼前這位老先生十分孤獨。看上去在她冒失地闖過來之前,他已經看著一處靜謐水面,孤單地獨坐了很久。老年人一般都不喜歡孤獨;如果有人陪伴,他們大概不會願意獨處——至少她導師約瑟夫教授是如此。她的師母艾倫去世之後,導師的兒子蘭迪已經從學校宿舍搬回家去住,他們實驗室亦輪流陪著老頭。念及此,錦書不由得對眼前的老人有些微微的同情。這樣寂寥的暮年……

  「妳是哪家的?」

  錦書呆了一下。她沒能領會老人的意思。山風微微的涼。見她一片茫然,老人彷彿嘆了口氣。疲憊之色在他眉宇間堆積,他看上去十分黯然倦怠。

  「我沒見過妳。」

  「……我以前一直在國外,暑假才回來。」錦書有些茫然地回答。她覺得越發奇怪了。但是老人只是疲憊地微微頷首,沒有再追問。上午的陽光從樹蔭之間落下來,錦書看見老人鬢邊已經是一片灰白。

  覺得長時間打擾不好,她遲疑一下,站起來。「我該走了,沒有人和您在一起嗎?」她覺得所有老年人都不應該單獨行動。這麼憔悴的老先生,他的子女呢?

  彷彿看出了她所思所想,老人倦然地閉上眼睛。「他們都忙。」

  「——小錦!」

  就在錦書想要出言安慰老人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沈斯曄的呼喊。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妳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還趁我睡著了偷跑?妳知不知道這山裡地方多大?!」因為奔跑或者是氣的,他的臉有些發紅。「小心有狼把妳叼走了我都不知道!——父親?」

  上一秒還在劈頭蓋臉訓她的男人忽然靜下來。他抓住茫然無措的錦書的手,把她向自己身後扯了一步,表情變得清淡無波。眸子裡一片清冷,沈斯曄對著皇帝微微一欠身,聲音清冷而自制。「父親早安。」

  錦書低低的驚呼一聲,然後不安地仰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下去。皇帝訝然的目光落在了他們交握的手上,先是複雜,隨即變得微微苦澀。看向那個有些不安的女孩子,皇帝沉默了一刻。「你……什麼時候來的?」

  沈斯曄握緊了錦書的手,淡淡說:「今天早上。父親如果沒有別的事,容兒臣先行告退。」

  皇帝抬了抬手,終於疲憊地放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是沈斯曄已經扯著錦書走開了。

  直到這一刻,錦書才從巨大的震驚裡清醒過來。難怪她總覺得老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或許是以往在電視報紙上看到的皇帝總是身著一絲不苟的正裝,從沒有過如此閒散的裝束,所以她才未能反應過來;而且……他和沈斯曄並不相像。眉眼裡有一絲熟悉感,也能看出是他的兒子,但是沈斯曄的外表明顯要更像母親——她看過謝皇后的照片。

  此前錦書對皇帝的印象完全來自於沈斯曄。她只知道他的父親是拋棄了他們母子另覓新歡的人。可是今天這個寂寞而蒼老的男人,完全打破了她的想像。而很顯然,沈斯曄和他父親的關係並不良好。一時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錦書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皇帝正久久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回到他們的小院落,沈斯曄這才把緊握著她的手鬆開。錦書聽見他逸出低低的一嘆。心裡有些難過,錦書主動拉住他的手。她覺得他的指尖有點涼。靜默了一會兒,沈斯曄扳過錦書的身子,看向她的眼。「父親有沒有對妳說什麼?」

  「沒。」錦書搖了搖頭。「我也是迷路了才走過去。而且陛下……他似乎……」她看了戀人一眼,猶豫著不確定應當如何措辭。沈斯曄有點嘲諷地揚了揚嘴角,隨即嘲諷為淡淡的苦澀取代。「晚年寂寞?」

  他拖著她的手走進房間,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心緒。「呵……他又不缺人陪。」

  錦書抿了抿嘴唇,不好說什麼。這對父子之間的裂痕估計已經深到無法彌補了,但她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的不安,卻不知從何而起。不忍看他繼續皺眉下去,錦書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唇角,柔聲說:「阿曄,我去給你做個仙草凍?」她承認自己的思維已經限於用自己和甜品安撫他;但是沈斯曄揉了揉眉心,忽然不懷好意的揚起了嘴角,俯下身來。

  ……她以後再也不這麼幹了。錦書在事後鬱悶不已地想。

  不過這裡的確很是美好。錦書窩在窗下的貴妃榻上,邊看書邊吃新鮮荔枝,身邊就是山間流雲。沈斯曄的藏書似乎到處都有不少,內容五花八門,足夠她在此消磨很久的時光。偶爾他會在書頁間隙批注「胡扯」「爛」之類的批語,錦書看了付之一笑。

  她的戀人坐在另一面窗下的書桌後看文件,眉頭皺的很緊,時而嘆一口氣。錦書不便去打擾他,想了想,便起身端了一壺茶過去,在他手邊輕輕放下。他連頭都沒抬,接過錦書遞到手裡的杯子,端起來就喝。錦書抿抿嘴,正要悄無聲息的走開,那個人忽然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她嚇一跳,回頭卻見他素來從容的眉宇間竟然浮現出了一絲不知所措。

  緊盯著手裡的一張簡報,沈斯曄慢慢苦笑起來。

  簡報稱,工黨擬於本月參加內閣改選。他手裡的就是名單。出於工作原因,沈斯曄對這些人——他們的立場觀點——都相當熟悉,雖然他與他們並無多少交集;但是現在的問題在於,外務大臣那一欄,是他準岳父的名字。何麓衡。

  何麓衡一直擔任高級外交官,辭職時沈斯曄還不是皇儲,他對準岳父的了解限於他的國際法著作。但是盡管如此,他也知道錦書的父親對政治興趣不大,否則大概不會主動辭去大好前程;但是如今何麓衡肯放棄國際法院法官的位置回來參加組閣,倒不令他特別意外……假如何麓衡的女兒不是他女朋友。並且,這段戀情對於她父親而言,完全是地下的。

  想起五月裡大舅子何江天對自己的態度,沈斯曄閉了下眼睛,哭笑不得。

  「……阿曄?」

  他回過神。錦書正擔憂地看過來,眼裡的關心之意讓他心底一暖。猶豫了幾秒鐘,沈斯曄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錦書微紅了臉,「你——」

  「小錦。」他打斷她的話,難得嚴肅正經地問。「最近伯父有沒有聯繫過妳?」

  錦書倚在他胳膊上思索了片刻。「前天爸爸給我打過電話,問我工作怎樣。」她微蹙了眉,終於嘆了口氣,搖頭。「你知道我爸爸對我有點保護過度,所以我都不敢帶你去見他……」

  很好,拖到現在,形勢比人強了。

  ※※※※※※※

  「欖城局勢不穩。」

  看到匆匆踏進書房的兒子,皇帝開門見山地說。他臉色依舊疲憊,但是精力似乎已經集中到公務上了。沈斯曄怔了怔,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接過皇帝推過來的簡報。

  雖然接管了大部分公務,但有些東西他還是無法直接看到,必須從皇帝這裡經轉,他因此從居處被急召過來,害得錦書滿懷不安地目送他離開。點了點頭,沈斯曄翻開紙張,沒有多說什麼。公事與私人感情無關,他想他父親大概也默認這一點。一時間,書房裡只有紙張被翻動的細微聲音,世界彷彿靜止了。

  良久,沈斯曄抬起頭來,眼底有點不可置信:「可是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皇帝摘下眼鏡,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倒閣。」

  他想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手裡,是一份指斥自由黨內閣在去年欖城事變裡收受政治獻金的具文。如果這上面所述的事實不假,無疑又給風雨飄搖的政壇狠狠雪上加霜了一筆。政治獻金的行賄人,頭一條就是祁岡的名字。下周就是自由黨內閣關於忻都稅制的一項議案表決,如果通不過,那麼政府必須全體辭職。

  他之前為穩定局勢所做的一切努力,至此全部化為泡影付諸東流。

  沈斯曄沉默下去,心裡的沮喪幾乎溢於言表。看見兒子難得外露的鬱悶神情,皇帝默然了片刻。「……事態至此,已經沒有攔著的必要。斯曄,這次不必強求了。」

  沈斯曄顯然仍然未從首次調停矛盾就失敗的鬱悶中走出來,聞言只是勉強一欠身。皇帝低嘆一聲,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向爬滿常青籐的窗邊。山間的綠意侵入眼簾,他閉上眼睛。

  「——那個女孩子是誰?」

  身後靜默了一剎那。

  「吳敬亭的外孫女,何麓衡的女兒。」

  皇帝皺眉。「她是吳家人?」

  「她姓何。」兒子幾乎是立即反駁。「錦書和吳家沒有半點關係,她連吳家都沒有去過!」

  「……朕又不是要找她麻煩。」皇帝苦笑起來。「斯曄,我畢竟還是你父親,總會希望你們都能過得好。可是你知不知道吳家的立場?她父親萬一入閣,你怎麼辦?」

  沉默。

  吳家是謝家的追隨者或說盟友,無疑立場在保守黨一邊。沈斯曄對三十幾年前的軍購弊案的內幕略有所知,僅此一條便讓他難以對吳家產生好感。但是錦書流著吳家的血脈是事實,即使是為了錦書未來好,他亦不可能對此全然不顧。出於勢力平衡的需要,皇室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居間協調;而錦書之前還對他說過近期要去余杭的外家探親。他沒有理由阻攔,但是卻莫名奇妙的覺得不安。吳家並非不好相與,但是要是錦書被捲進去的話……

  直到從皇帝的居處回來,他都沒有完全從這種不安裡脫離。錦書或許是看出了他眉宇間的憂慮和倦怠,欲言又止了片刻。「阿曄?……」

  沈斯曄笑笑:「沒事。」他拿起鋼筆,重新把自己埋到文件裡去。

  沒事才怪。錦書隔著貴妃榻和書桌的距離望著他,連他微微皺起來的眉毛都看得清楚。她知道他最近過的相當辛苦,心裡不由的有一絲難過;猶豫了片刻,她輕聲問:「阿曄,晚上想吃什麼?」

  沈斯曄從書桌後抬起頭,疲倦地微笑了一下:「隨便。我不想吃。」他是真的沒胃口。早上的心血來潮亦不過是想逃離最近這種壓抑的生活,並非真的對豆腐腦有多大的興趣。錦書沒有說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文件之前,他聽見她輕輕關了門出去。也許她有一點被忽視的委屈?他模糊地想,但是甚至暫時沒有心力追出去哄她了。山間安靜到只有聲聲蟬鳴。

  午後三點本該是下午茶時光,他眼前的文字逐漸變得迷糊混亂。預算案,撥款,軍備。沈斯曄晃了一下神,強忍著睏倦,伸手去拿咖啡杯。已經變涼的苦澀飲料滑入喉嚨,他皺了皺眉,終於推開紙筆,決定小憩片刻。

  又是混亂的發生在那個未知年代的夢境。

  他發現自己已經從天牢裡出來了。他已經坐上了含元殿裡那個至高的位置,她也從太子妃成了皇后。她生產不久,身體還十分虛弱,只能在他去探望時對他虛弱地笑一笑。但是他不得不把她的家族連根拔起來。那個家族勢力已經大到他不能容忍的程度。他嚴令宮人不准把這件事透露給皇后,但是她還是終於知道了。他看見她一臉淚痕,漆黑的眸子裡似乎無聲地在問他為什麼。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沒有為淪為死囚的家人求情。臉色蒼白的她只有抱著新生的嬰兒時,才會溫柔地笑一笑。他在一邊看著,愧疚的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看過來,眼睛裡汪著淚水,但是唇角含著一絲淒涼的微笑。勉力扶著桌邊站起身,她跪下去,孱弱地好像風中飄落的葉子。他想挽住她,如同舊日,抱她在懷裡柔聲安慰;但是他彷彿被蠱術定住了,動彈不得,只得看著他心愛的女人跪在他面前,甚至沒有抬頭。

  「陛下……臣妾但求一個恩典。」

  一滴淚無聲地落在金磚地面上。

  烏雲青絲上的鳳釵顫抖了一下。

  「臣妾原來的家……別拿去充公……」

  心臟猛地抽疼,沈斯曄恍然驚醒。蟬鳴聲刺耳的鬧心,無邊的死寂。冷氣開得很足,他近乎惶然地起身衝到窗邊,猛然推開了窗扇,喘了幾大口氣。盛夏七月的熱浪撲面而來,彷彿給他重新注入了一絲生命力。夢境的碎片連綴在一起,隨著醒來的分分秒秒而飛速淡化,片刻後他已經忘了那些細節;但是他記得她含淚的眼,以及最珍惜的東西要脫手而去的心痛。

  也許真的如母親所說,一切皆有因果。生老病死、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

  輕柔而有點奇怪的嗓音:「……阿曄?」

  他無意識地抓緊了窗戶,有點茫然地回過頭。

  腳步比貓兒還要輕,錦書端著一個白瓷小蓋碗站在門口,微微偏著頭看他,彷彿對他的行為有些困惑。他這才看見她換了件衣服,是他之前居心叵測預備下的漢裝,素色曲裾上隱隱透出白梅花的紋樣。沈斯曄一時怔怔無言。錦書走過來,仰面看著他,清淺笑意一如既往的溫軟柔和:「我去給你做了個布丁,酸的,可以開胃。現在要吃嗎?」

  沈斯曄沉默著,狠狠抹了一把臉。

  「我去廚房看了一眼,這次沒迷路。」錦書把碗輕輕放下,笑了。「山楂牛奶布丁哦。」

  他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把她狠狠抱進懷裡。馨香柔軟的髮絲在他鼻尖拂過。錦書乖巧地靠在他臂彎裡,任由他緊緊抱住。良久之後,她輕輕開口。

  「阿曄,我只是想說……我不知道你在煩心什麼,可能也幫不了你,可是……」

  她抬起頭來看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你有什麼心情不好,如果不涉及機密,可以告訴我。我可能幫不上實質性的忙,但是如果你能因此舒服一些的話……」

  她看見她的戀人閉了一下眼睛,終於慢慢微笑。

  「……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5 05:06 PM

86、妹控哥哥的煩惱

  似乎是因為錦書的那句保證的原因,雖然現實仍然一樣的噁心,沈斯曄得以逐漸平靜下來。這是他未來幾十年都要過的日子,適應的越早,痛苦就越少。等到嘉音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能淡定端著茶看內閣集體請辭的新聞了。

  「哥哥~」小女孩雖然已經及笄,在兄長面前還是愛嬌的模樣。硬是把他手裡的報紙抽走,她蹭在沈斯曄身邊坐下。「你都不理我,何姐姐也找不到人……」

  「錦書她在忙學術會議。」沈斯曄把報紙又抽回來,淡淡瞥她一眼。「前幾天我還幫妳修改了作業。別這麼選擇性遺忘。」

  嘉音悻悻地扭過頭,用柔軟的舞鞋鞋尖撥弄著桌布的花穗。她不說話,沈斯曄也不發問。

  「……好。」半晌之後,女孩兒終於妥協了。「哥哥,蘇三最近……會回國嗎?」

  「沒大沒小,他比妳大八歲。」沈斯曄翻了一頁報紙,淡淡說。「他會回國,最近。」

  嘉音的眸子亮了一下,她咬住嘴唇,歪著頭默默思索了一小會,顯然她沒有與哥哥分享心事的打算。沈斯曄看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沒說什麼。他覺得這不過是小女孩的癡心,倒也不打算如何攔阻,橫豎他覺得這件事不可能——蘇慕容比嘉音大了整整八歲,而且他覺得他的朋友只不過把小姑娘當妹妹。

  既然如此,就更沒必要攔著了。嘉音還小,能多走走看看也是好的,他想。

  燕京的七月底十分炎熱,錦書卻因為一道通知從悠閒度日重新變得焦頭爛額——學校要求她提交自己論文的中文版。聽到這個通知時,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淡異常,連教學秘書都嚇了一大跳,安撫她說不著急十月之前提交就可以;可是那時候她只會更忙。

  魂不守舍地回了綺園,錦書看見正悠閒看書的沈斯曄,實在沒忍住鬱悶地向他哭訴了很久;沈斯曄的嘴角抽了抽,強忍著笑過來給她捏肩膀:「我幫妳?」

  錦書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有些名詞怎麼翻譯連她都不知道,何況沈斯曄乎?她憂鬱地吃了幾口酸奶,低低嘆了口氣:「媽媽今天還給我打電話,說爸爸可能會回國……我也想爸爸了,可是……」

  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似乎震了一下。沈斯曄沉默了一刻。「那個規定其實無所謂。我外祖父還不是做過一任首相。」他試圖安慰她,俯身把下頷貼在她臉頰上。「如果能入閣,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妳以後想爸爸媽媽了能就近去看望,不用趕十三小時的飛機了——」

  「你在說什麼?」錦書微微睜大了眼睛,「爸爸說他想落葉歸根了,剛好燕大也在邀請他去當國際法的教授,不過爸爸說他還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什麼入閣?」

  「……沒什麼。」沈斯曄有一絲狼狽地否認。「我搞錯了。還要喝嗎?有冰鎮的。」

  「爸爸要回來參加組閣?怎麼可能?」錦書把他的手推開,眉梢微微蹙了起來。「他早就要脫離政壇了,不可能再答應攪進來的——阿曄你哪來的消息?」

  她果然不是好蒙騙的。沈斯曄一邊感嘆一邊鬱悶於她難得不好騙,只好老實交代了日前看到的簡報。錦書聽完,怔了片刻,篤定地搖頭:「爸爸不可能答應的。」

  「那畢竟是入閣拜相……」沈斯曄還是覺得事實未必如此。但是錦書輕輕搖了搖頭,淡淡說:「要是爸爸真這樣,當時就不會辭職。」

  或許與政治評論家相比,女兒會更了解父親。沈斯曄微微嘆了口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去年此時,他和錦書還在幾天一封郵件每天幾條短信的聯繫。他在燕京,她在欖城。那時候恐怕是錦書少有的柔弱,如果不是欖城暴亂的催化,或許到此時他還不能如願。

  抬頭看著漫天銀河,沈斯曄忽然覺得忻都也不是那麼討厭了。

  第二天錦書半死不活地去學校開始翻譯她的論文,沈斯曄瞧得滿懷同情,可是他要送午餐的建議被錦書嚴詞拒絕;他原本想買個戒指給她戴上以示主權,同樣被錦書駁回了。他氣得在她唇上狠狠親了一口,直到眼看她要炸毛了這才作罷。因為自由黨內閣已經宣布辭職,下院大選開始,一切都按照程序運行,他反而輕鬆下來,想了想,索性蹺班去了霖泉宮。

  霖泉宮的夏天永遠寧靜悠遠。偌大的庭院裡杳無人跡,碧青的常春籐纏繞在廊柱上,噴泉淙淙裡倒映出湛藍夏天。謝皇后喜歡安靜,整個霖泉宮的工作人員還不到長安宮的一成。此刻又是午後,他一路走進來,竟然連半個人都沒見。一邊發呆一邊推開起居室的門,沈斯曄一腳踩進去,在門檻上頓了一下:

  「媽媽?——鍾叔叔?」

  他有點尷尬地站在起居室門口,彷彿自己是這一刻安寧的終結者。謝皇后和鍾霖本來對坐在相對的沙發上,這時一起回頭看過來。起居室裡詭譎的安靜了一剎那,隨即謝皇后微笑著招手讓兒子過來坐下:「你怎麼來了?熱不熱?我讓廚房做了龜苓膏,這會剛剛好。」

  她的容顏依舊寧靜祥和,並無倉促之色。沈斯曄暗暗鬆了口氣,不由為自己的揣測暗道慚愧,也有點無賴的笑:「我想您了就來了啊——多放點蜂蜜。鍾叔叔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在母親身邊坐下,看向但微笑不語的鍾霖:「您不是一直在廬州?學校那麼忙,還有時間回京?」

  「我休假。」鍾霖莞爾。「順便來看看你媽媽。剛才還說到了你小時候。」

  謝皇后垂頭一笑。「他小時候那麼胖,誰想到能長這麼高。子恆也是,小時候蔫蔫的,現在都能開飛機了。他什麼時候回來,讓他來我這裡吃個飯吧,我也幾年沒見這孩子了。」

  「他秋天休假。」鍾霖笑了。「他還說要跟斯曄比比掰手腕,說歷練了幾年總能比得過了。到時候我讓他帶錫蘭的紅茶回來,斯曄不是愛喝?我記得妳也愛喝的。」

  沈斯曄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平和的聊天,不由有點發怔。

  鍾霖是謝皇后的初戀情人。這件事估計半個帝國都知道。此後勞燕分飛,謝皇后入宮、鍾霖擔任了皇宮安保主任一職,也是帝國八卦報紙所津津樂道的故事。很多人猜測他們是否在那時候已經超越了朋友關係,但是沈斯曄知道,母親與鍾霖只是發乎情止乎禮。他小時候覺得鍾叔叔強大溫和又願意帶他玩,比起對他態度冷淡的皇帝,鍾霖反而更像父親的角色。他美麗的母親偶爾在一邊看著,總會露出淡淡的苦澀笑容——那時的小男孩看不懂的笑容。

  那時候他不懂這是什麼情緒,現在他懂了。

  心下微微嘆息一聲,他笑笑:「媽媽,小錦回國了。我是不是什麼時候帶她來見見您?」

  「哦?」母親果然大感興趣,「我隨時都可以,看她方不方便?」

  起居室裡的氣氛忽然就輕鬆愉快了。鍾霖問:「那是誰?」

  「兒媳婦。」謝皇后含笑微嗔他一眼,「能把這小子迷得找不著北,讀書又好人又乖巧——你還記不記得吳霜?那是她女兒。要是長得像她,可是好模樣呢。」鍾霖此前還在微笑著聆聽,到了這時才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露出「小子你行」的表情。沈斯曄訕笑,把剝好的蓮蓬推過去:「小錦現在忙,等她忙過這陣我一定帶她來……」

  直到他走下梯、看見一如二十年前柔軟的藍天白雲,才低低嘆了口氣。

  ※※※※※※※

  「哥哥,我想學開車。」

  他一回到東宮,就看見了乖乖巧巧坐在沙發裡的妹妹。果然不出他所料沒什麼好事。沈斯曄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苦口婆心道:「妳學車有什麼用?又不是沒人給妳開車,再說妳一個女孩子開什麼車?」

  「人家想學嘛……」嘉音像條小尾巴似的跟著他進了書房。「哥哥~好哥哥~」

  沈斯曄面無表情地在書案後坐下,開始端茶杯看文件:「不行,等妳再大幾歲再說。」

  「我已經十八歲了!這是我的合法權利!」嘉音顯然有備而來,頂嘴說:「何姐姐也開車!」

  「錦書都二十五了。」沈斯曄終於拗不過她扭搭,皺著眉嘆氣道:「妳連碰碰車都能開到牆上,讓我怎麼放心放妳上公路去?乖,別鬧了,等哥哥忙完這一陣帶妳去潛水。」

  「那我能找何姐姐教我嗎?」嘉音猶不死心,軟語說:「她可比你耐心多了——」

  沈斯曄開始寫字,頭也不抬地說:「妳知不知道她最近天天夜裡一點才睡?」

  嘉音有點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沈斯曄沒理她,等他看完一份財政預算的報告,再抬頭時,妹妹已經悄無聲息地走了。有點頭疼地撐住前額,他把鋼筆扔回桌面,盯著密密麻麻的字樣,恨恨吐了口氣。

  蘇慕容那混蛋!

  一口氣咽了幾次還是沒咽下去,他索性推開文件,咬牙切齒地翻出了手機。輕快的風笛聲過後,他的朋友用明顯慵懶的鼻音說:「三胖?」這時候話筒裡傳來一個同樣慵懶的女子語聲,「誰啊這麼早就來煩人……」。

  一句話卡在嗓子裡,沈斯曄咬著牙怒極反笑:「好,好,你繼續花,小心嘉嘉在你飯裡下瀉藥!」他不待蘇慕容回答就掛了電話,頓了一秒,又按下了關機鍵。

  四十分鐘後,羅傑舉著電話小心翼翼進來:「殿下,蘇公子說他已經上飛機了……」

  沈斯曄冷哼一聲,金筆尖在紙上重重劃了一道坑:「讓他滾!」

  蘇慕容公子果然很快滾回了帝都,據說灰溜溜到家之後還被他伯母迎頭訓了一頓,並且勒令他這個夏天哪裡都不准去,留在國內好好陪陪懷孕的姐姐;蘇嫻懷孕四個多月,正是需要親人多加陪伴的時候。謝朗臻倒是很想陪著妻子,但是他不得不滿世界飛來飛去處理各種事務。蘇夫人擔心侄女,索性以「金陵夏天熱」的理由,把蘇嫻接到帝都來住些日子。

  雖然沈斯曄絲毫不覺得燕京的夏天有多涼爽,但是這件事能把蘇慕容拘在帝都寸步難行,他自然樂見其成,還在姨母跟前不動聲色地給發小上了一點眼藥;但是等他偶然聽說蘇慕容在幾天之內又交到一個女友的時候,頓時怒了。

  羅傑抱著文件在一邊,只看見他鐵青的臉色;沈斯曄咬牙思索了片刻,偏生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要說蘇慕容欠著自己妹妹什麼承諾——的確是沒有的,但這麼拖著小女孩的一片心事算是什麼?那混蛋流連花叢跟他無關,可是如果沾惹到了自家嬌嫩嫩的小花朵呢?

  ……打不死他!當哥哥的咬牙切齒的想,全然沒想到自己也曾得罪過錦書的哥哥。

  可是沒等他把報復計劃付諸實施,他卻聽說蘇慕容開始教嘉音學車了。

  ※※※※※※※

  「……」

  冷冷地抱著胳膊,站在室內訓練場地邊,沈斯曄冷眼看著那輛緩緩一圈圈開著的教練車,心裡詬病了早就不知道多少次,身邊還有蘇慕容帶來的一條黑眼哈士奇在傻乎乎地搖尾巴;若非手邊還有碗裝冰激凌可以吃,他覺得自己幾乎要衝過去把發小的車輪胎給卸了。

  隔著擋風玻璃,他看見妹妹微微咬著嘴唇,正在小心翼翼地操作;蘇慕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時不時的指點她幾句,看上去溫柔且有耐心。混蛋。沈斯曄嫌惡地看了眼那條淌著口水的傻狗,走開幾步。這種泡妞手段,他怎麼敢用到自己妹妹身上?

  可是沒等他耐心喪失殆盡,車子已在他面前緩緩地停下了。蘇慕容下車來,幫嘉音把車門拉開。小女孩雙頰粉紅眸子亮晶晶的蹦出車門,滿眼期待地蹭過來:「哥哥~我開的怎麼樣?」

  「不錯。」沈斯曄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乖,不急,慢慢來,誰都不是一天兩天學會的。」

  嘉音嘻嘻一笑,低頭玩自己的手機。蘇慕容正仰頭喝瓶裝水,沈斯曄瞥他一眼,淡淡說:「這水好像被你的狗舔過。」

  蘇慕容把水噗地噴了。沈斯曄從容地抱胳膊看著正嗆咳的朋友,微笑的雲淡風輕。「不過謝謝你願意來輔導嘉嘉。紙巾要不要?」

  「……不客氣。」蘇慕容狼狽地擦掉水珠,捋了一把額髮。「咱倆客氣個啥,嘉嘉不也是我妹妹嗎,你沒時間教她,我總有啊。」

  嘉音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但是須臾,她就恢復了笑靨如花的模樣,彷彿全然未曾有過一重心事,仍然撒嬌般地磨著蘇慕容帶她出去玩;蘇慕容猶豫了一下,奈何不得從小一直寵著的女孩兒的閃亮眼神,終於點點頭:「我八月裡要去澳洲處理點鐵礦石的事情,那時候雖然是冬天,可也不會多冷。」他沒留意到沈斯曄微瞇起來的眼睛,只是單純地為看見女孩子的開心而覺得高興。「妳不是一直想潛水妳哥又不帶妳去嗎?帶妳去大堡礁好不好?」

  嘉音小心地看了一眼含笑不語的哥哥,見他沒反對才點點頭,輕輕說:「嗯……不過我有暑期實踐要做,到時候我自己去找你就好啦。」

  蘇慕容笑:「那一言為定。等妳去了我帶妳去看剪羊毛。」他習慣性地伸手想摸摸嘉音的頭髮,卻被沈斯曄不動聲色地擋開了。

  因為蘇慕容還有事要處理,只得先告辭離開。兄妹倆慢慢往回走,嘉音一路上都有一絲心不守舍,看得沈斯曄直皺眉;可是他也沒有經驗,不知道這時該如何充當開導的角色。等到把小女孩送回她的寢宮,他終於咳嗽一聲,慢慢地說:「嘉嘉,妳覺得慕容怎樣?」

  女孩子的臉頰微微紅了,故作鎮定地說:「還好……他很會教學……」她以為自己掩飾住了心思,可是卻不知道落在哥哥眼裡,自己完全是情竇初開的模樣。「哥哥不是下午還有公務嗎?我先回去休息了……」

  看著小女孩輕盈的背影隱入簾幕後,沈斯曄終於撐住額頭,苦惱地嘆了口氣。

  從本心而言,他並無意干涉好友的個人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態度,流連花叢也是蘇慕容自己的選擇。他也能確認發小只不過把嘉音當作妹妹,可是小女孩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可他又不想讓妹妹難過傷心。鬱悶了片刻之後,沈斯曄只好決定去問問別人都是怎麼辦的。

  「華音當年?」

  沈斯煜有點奇怪地瞥了一眼弟弟,手勢熟練地試著牛奶溫度。「文琦當年是直接來見我,直言說了想求娶小華,我覺得他還不錯,就應允了。怎麼?」

  沈斯曄只好搖搖頭。他暫時還不想讓兄長知道嘉音的事情。被佑琨親了一臉口水之後,他哭笑不得地離開,轉而去了蘇家。

  「小嫻啊……老四對她那麼不地道,我看的都生氣。」蘇夫人輕哼一聲,漫不經心地端起一盞明前龍井。「要不是小嫻也對他有意,朗臻就是死了也娶不到她。不過阿曄你是不是上火了?最近很忙是不是?也不會好好照顧自己,還得讓你娘替你擔心,怎麼這麼大了都不懂事?……」

  沈斯曄在蘇家被迫聽了一頓念叨,並且喝了一杯濃洌的苦丁茶。

  「妹夫?什麼事?」

  何江天明顯在忙於工作,沈斯曄從電話裡幾乎能聽見電腦鍵盤被打得劈啪作響。他有點尷尬地說明來意,那邊靜默了幾秒,隨即冷笑一聲:「你說呢?連一聲都不吭就勾走了小錦,我沒告訴我爸就不錯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有個準信?小錦都跟你回國了!」

  沈斯曄被內兄威脅說要把他和錦書的戀情告訴岳父,不得不懇求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

  經歷了一整天的摧殘後,晚上他奄奄一息地去綺園,看見燈下依舊沉靜溫柔的錦書,簡直覺得世界上僅此一處福音之地。錦書給他端來一盞櫻桃抹茶冰沙,在他身邊坐下:「據說最近幾天會下雨呢……」

  她剛洗過頭髮,鬢邊帶著洗髮水的淡淡茉莉花香。沈斯曄滿足地呻吟一聲,摟住她仰面倒在沙發床裡:「下雨正好,哪裡都不用去,就在家裡看書。妳試講怎麼樣?」

  「阿曄你……」錦書低低的驚呼一聲,隨即安靜下來,乖順地依靠在他臂彎裡。「還好,但是暫時沒結果,他們放了我半個月的假,我剛好可以去外婆家。可是要下雨,不知道機場會不會封閉……」

  「這麼早?」沈斯曄怔了一下,轉過臉看她。「什麼時候?」

  錦書顯然很放鬆,蹭了蹭他的胸口。「我訂了後天的機票,不要下大雨就好。」

  他皺起眉來,略微有一絲不悅:「妳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是媽媽說讓我去看看外婆的啊。」錦書對他的態度有點莫名,「我不會去很久的……」

  「沒事。」沈斯曄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只得深深吸了口氣,「早去早回。」

  只是不放心。單純的不放心。他知道謝家是怎樣的,在政治上依附於謝家的吳家如何,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錦書生長在單純的環境裡,假如有人想對她不利,她連半點防禦力都沒有。他怎麼可能放得下心。但那畢竟是她的外家,他沒有攔阻的理由。

  「余杭好像有不少好吃的,我在旅遊手冊上查到過……」

  沈斯曄哼笑:「是,除了醋魚就是蓴菜湯,綺園一樣能做。不過妳外婆家做的說不定更好吃——去去,到時候記得給我帶點新茶葉回來。」他面不改色口是心非地胡扯,「今年春天雨水多,好茶葉都買不到了。妳外婆家是余杭世家,看能不能帶點茶葉給我。」

  錦書懷疑地看了一眼他的杯子:「……你現在喝的是什麼?」

  是母株大紅袍。沈斯曄若無其事地把杯子放回去。「特維寧的袋泡紅茶。」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來意。「小錦,我有點事情咨詢妳。關於嘉嘉。」

  盡可能簡單地把嘉音的事情說了一遍,沈斯曄有點煩惱地搖了搖頭:「妳十幾歲的時候,有沒有對小男生動心過?妳爸爸是怎麼辦的?也好給我個參考。」

  錦書眨眨眼,真的想了想。「好像有過……」

  沈斯曄深吸了口氣,頓覺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注意力頓時轉移,他帶著一點威脅地低了低身子,固定住錦書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是誰?」

  「我那時候在維也納念七年級。」錦書的眉宇間居然露出了淺淺的似水流年的追憶。「有個男生總是和我一組練琴,做實驗也是和他一起。後來我轉學走了,他還每年給我寄卡片……喂!」她低低的驚呼一聲,用力推他。男人慢慢揚起了唇角。

  「我都沒聽妳說過。」他固定住錦書的反抗,追問。「現在還在寄?」

  「沒有!」錦書微微恚怒地回答他,更近似於賭氣。「他在我MSN裡掛著呢!你——唔!」

  她的嘴唇被他牢牢封住了。錦書憋著一口氣,可也慢慢被軟化了。等他終於心滿意足地支起身子來,她這才哼了一聲,故意擠兌他:「你是不是嫉妒了……」

  「是。」

  出乎她意料的坦誠回答。錦書呆了呆,幾乎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出自自律極嚴的他口中。沈斯曄捧住她的臉頰,鼻尖對鼻尖,微微嘆了口氣。

  「小錦,要不是……我早就……」

  他再度俯身含住了她的唇,沒有再說下去。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05 PM

87、江南好(1)

  錦書出發去余杭的頭天夜裡下了一場暴雨,雨水打在遮陽棚上,竟似千軍萬馬殺來時的擂鼓一般。從窗子裡望出去,花園裡一片黑漆漆的,時有一道淺藍閃電劃破夜空,是詭譎而奇異的美麗。沈斯曄索性賴在了綺園過夜,借口是怕她害怕;自然他被趕去隔壁房間:錦書不但不怕閃電雷鳴,反而一向是很能欣賞這種「末日之美」的。不過戀人就在一牆之隔的房間,還是讓她的心裡沉澱下莫名的寧靜,想了想,錦書端了一杯檸檬蜂蜜茶過去。茶裡滴了一滴白蘭地,恰到好處地激發出甜美清香,恰如她此時的心情。

  次日早上青天如洗,沈斯曄堅持送錦書去機場,錦書奈何不得他,只得答應,又強迫他戴上墨鏡。好在他還算有自制力,沒有公然帶著她穿過熙熙攘攘的候機大廳。隔著車窗玻璃,機場大在盛夏朝陽下煜煜閃亮,他從側座轉過身來,黑亮的眸子裡滿是不捨。

  「早去早回。別太輕信,別亂走,還有別忘了我的茶葉。記得到了就給我電話。」

  前座他的司機和秘書們見慣了這種架勢,早就能視而不見。錦書微紅了臉,作勢就要開門下車,終究還是心軟,回身在他頰上飛快一吻。

  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探親,偏偏也要虛張聲勢地搞成台相送……她半低下頭,頭也不回地拖著箱子走進候機廳,悄悄笑了。

  「妳就是何表妹?」

  三小時有餘的飛行後,錦書正站在余杭的機場大廳裡茫然四顧,身後已經響起一個溫文禮貌的語聲。她連忙轉身,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我是妳三表姐夫,姜安。老太太讓我來接妳。」男子自然地接過錦書手裡的拉桿箱,微笑道:「車在外面,我開車帶妳回去。表妹請隨我來。」這位表姐夫在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一絲不苟的襯衫領帶,一路上問了她不少問題,但是絕不顯得冒昧。

  余杭早在千年前就是馬可波羅所謂的天堂之城,古城風貌未改,這些年又在刻意地維護,自是讓錦書看的應接不暇。姜安轉眼見她如此,不由一笑:「晚上更漂亮些。表妹不是在這裡長大的,我們可都看厭了。再過一陣還有桂花,不過表妹那時候就回燕京了?」

  錦書點頭,視線仍然黏在玻璃上:「那時候就該開學了,也許會有課。」

  「表妹真是不簡單。」姜安轉動著方向盤,感嘆一聲。「讀到博士,還是學醫……」

  他嘖嘖兩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錦書笑了笑,因為覺得與他不熟,也沒刻意的謙虛。汽車很快停在一處深宅門前,錦書小心地踩下地,留意到門口居然還有長著薄薄青苔的下馬石,想拍照的習慣不由蠢蠢欲動;但是她總算記得沈斯曄的囑咐,暫時忍住了,不至於讓自己顯得過於沒見過世面——外祖母家是幾百年的世家,本來就有點自視清高。

  深深吸了口氣,錦書踩上雕著蓮花的台階,走進那個遍佈著香樟樹蔭的院子。

  出乎她的意料,她走過幾重精緻的院落,並沒覺得格外驚訝。或許是這些天都在綺園住的緣故,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隔扇窗、太湖石、古雅的題匾與亭台花木;不過綺園的格局要敞亮得多,她最喜歡在角上遠遠地眺望紫禁城邊的夕陽。題匾是「潤園」的吳家與之相比,反而稍嫌逼仄局促。

  這裡並沒有燕京那樣高遠的青天。彌漫著氤氳水汽的芭蕉葉下,一重重的濕潤青瓦彷彿沉澱著幾百年的時光,無言地敘說著宅門裡的秘史和流言。

  「妳外婆家親戚多,人多口雜,說不定有些什麼話。」她臨行前一晚,母親打來電話,錦書覺得她似乎有一絲不安。「總之外婆是疼妳的,就當做是去走親戚,聽到別的話也別在乎……」言下之意似乎是頗有擔憂,但卻又安慰她只管吃好喝好。

  當作旅遊就好,錦書想。無論如何,見親戚們總不比當年申請醫學院還要艱難?

  莞爾一笑,錦書踏上正房廊前的台階。立即有人進去通報,請她稍等片刻。

  林黛玉進賈府時不知是什麼心情?錦書有點無聊地想著,抬頭研究橫欄上半舊的工筆彩繪;沒等她看出什麼,就有人小跑著來,禮貌而恭敬地請她進去。湘妃竹簾挑起來的剎那,一隻波斯貓貼著門檻溜了出來。房間裡比外頭陰暗許多,彌漫著檀香將燃盡的輕緩味道。錦書尚未適應屋裡的幽暗,已感覺到瞬間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暗暗定心,淺淺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這間房間不小,兩側都有廂房,滿屋子都是舊式的紅木家具。上首羅漢床上斜倚著一位兩鬢如霜的老夫人,一身半舊的綢衣,腕上懸著串紫檀色念珠,周身氣度絕佳。下首幾張圈椅裡坐著幾位貴婦,兩個年輕一點的女孩子則坐在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二十多年從未謀面的外孫女,吳夫人的眼圈已然紅了。

  「……小錦?」外祖母向她招手,顫巍巍地說:「過來,外婆看看妳……」

  錦書也覺得一縷心酸,連忙過去在老太太身邊坐下。吳夫人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了許久,忍不住又要拭淚。錦書有點無措,但是底下一位夫人已笑著勸道:「侄女難得回家一次,您還不趁著這幾天多看看,怎麼哭起來了?」一邊又嗔怪錦書不懂事,這麼多年也不回來一次。

  不待錦書說話,吳夫人已擺手道:「這不怪她,孩子在國外長大,回來也不容易。我看著她就想起來小霜小時候,這個女兒我就是白養了,幾年都見不到一面……」一壁拿手帕擦去眼角淚痕,拍了拍錦書的手背,顫聲說:「好孩子,就在外婆家多住幾天吧。」

  錦書有一絲為難;看著老太太眼角的皺紋,心便軟了,含笑點了點頭。吳夫人喝了盞茶才收了淚,又一一向她介紹底下諸人:上首的是大舅母孫氏,下首是二舅母安氏;她大表姊吳姝已經嫁進俞家。兩位裝束相似的年輕女孩子是她的表妹,大一點的叫吳婉,孩子氣一點的叫吳婷;以及旁支幾房的女眷,表舅母表姨表姊妹。她的兩位舅父現下都在京,得幾天才能回來。她唯一一位表弟不在家。

  原來姜安的妻子也並不是吳家嫡親的孫女,而是隔房女兒。吳家家大業大,親戚也能繞上幾個彎去。那位表姐的臉色有些缺血,人看上去也是風一吹就倒的文弱。錦書被複雜的親屬關係繞的頭暈,只得依次打招呼,還險些習慣成自然地把一句洋人惡習「hi」說出口。落在她身上的那些目光是不是含著探究和隔閡,她也不想仔細深究。

  老太太見了外孫女,一時又悲又喜,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日,才讓人帶她去早就為她收拾好的房間,又囑咐她換好衣服就過來一起用午飯。不待老太太召喚侍女,吳婉已笑著斂裾起身,很自然地過來拉起錦書的手:「我帶表姐過去,奶奶要等我們回來哦。」

  「去吧。」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淘氣丫頭,記得準時回來。」

  「母親,嬸嬸,那我先帶表姐回漪瀾園了。」吳婉禮數周全地對孫夫人和安夫人頷首示意,隨即對錦書微微一笑:「姐姐請跟我來。」

  她帶著錦書穿過兩重跨院,輕聲細語地與錦書寒暄,顯得文秀而內斂。她的容貌與錦書有幾分相像,都有小巧的鵝蛋臉和精緻的眉眼。軟語也是悅耳,加上那一身藕荷色裙裝,竟像是自古畫裡走出來的美人。錦書對她頗有好感,再一次聽見吳婉稱自己「姐姐」的時候忍不住說:「我比妳只大一歲,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該怎麼叫妳?」

  吳婉似乎怔了一下才露出笑容來,鳳眼在錦書臉上輕飄飄打了個轉:「奶奶她們叫我婉兒。姐姐喊我二妹吧,我在家裡行二。大姊已經出嫁了,現在家裡只有我和三妹兩個女孩。姐姐是最大的了。」她的聲音像是被軟風細雨浸潤久了,娓娓道來時悅耳動人。錦書不由莞爾,心裡對這個表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漪瀾園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子,月洞門上纏繞著籐蘿,五色的石子鑲嵌成福壽字樣。吳婉拉著錦書的手走進門,姜安等在這裡,瀟灑倜儻地立在廊下對她們微笑:「妳們來了?何表妹的行李已經放進去了,還沒收拾。我讓廚房預備了涼茶,表妹自便。」

  與錦書所習慣的沈斯曄那種溫和並不相同,他的溫文爾雅,有點像是奶油慢慢融化進咖啡裡,只有一絲熱氣裊裊浮出,內裡燙不燙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錦書笑著道了聲謝。吳婉卻似對姜安有些忌憚,勉強點點頭,扯著錦書快步進了房間。

  「奶奶真是……」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錦書怔了怔。但是吳婉清秀的臉上隨即恢復了淺淺微笑:「奶奶已經給姐姐準備好衣服了,就在裡間。姐姐去試試合不合身?」

  自然是很合身的。以前每年,吳夫人都會寄衣服給她。錦書把旅行裝換下來,對著落地的鏡子穿上杏子紅裙時,竟有一瞬間恍惚。

  不是沒穿過這種衣服,但是那不是在海外學校裡就是在沈斯曄身邊。而站在吳家的古宅裡、看著鏡中的單衫杏子紅,她在某一刻竟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走不出這小小的一方院子了,那些海闊天空、那些實驗室裡的歲月好像都是恍若隔世,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

  晃了一下神,錦書深深吸了口帶著草木香的空氣,冷靜下來。妳是妳自己,迷失不了。

  坐到沉重而古樸的妝台前,錦書想了想,便把本來散在肩頭的長髮梳成一把鬆鬆的辮子。匣子裡有精雕細琢的梳子、篦子之類,卻沒有飾物;錦書猶豫了一下,只好把沈斯曄送她的一根白玉簪子挽到頭髮上。外祖母家極重視禮數,母親這樣對她說過。

  想了想,又把紅寶石項鏈摘下來放進匣子裡,這個太過西洋化,與衣服不搭。掀簾出去時,吳婉正坐在窗下翻看一本雜志,聽到聲響邊抬頭邊笑:「換好了?姐姐可——」

  她停頓了一下,眼底竟有一絲遮不住的驚訝。錦書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沒有紕漏。吳婉醒過神來,掩飾地笑了笑。「姐姐好像變了個人一樣,一點都不像在國外長大的,奶奶見了一定很高興。她念叨了妳很多次。」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眉宇間安然舒展。

  「我們回去,奶奶該等急了,今天有為姐姐準備的洗塵宴呢。」

  錦書笑著微微嘆了口氣。吳婉是來到吳家之後,讓她覺得親近的不多的人之一。

  果然老太太一見了她這身柔雅婉約的裝束,登時又覺得心酸,拉著她狠落了幾滴眼淚。錦書二十五歲才第一次回來,她哥哥至少還回來過一次,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在家裡,似乎母親與她的親眷從無聯繫,錦書幼年時對於親戚的概念就是堂哥堂姐。吳家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會寄來特產的遙遠的存在。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有些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一半血液屬於這裡。座上諸位令她有一點陌生的貴婦,也是媽媽的親人。

  錦書遺傳母親的容貌更多一些,此刻換了中式衣衫,與吳婉、吳婷姊妹站在一起,倒是像親姐妹。老太太看著花朵一般的外孫女,欣慰地深深嘆息一聲:「這孩子長的可像她娘,招人疼。我就只有一個女兒,就這麼一個外孫女,怎麼就二十多年見不到面呢……」一壁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底下眾人自然不遺餘力地紛紛勸慰,錦書反倒似乎成了這一齣戲的旁觀者。

  別人關注的只是老太太的情緒,而不是她。好像身處一齣正在上演的荒謬派戲劇當中,別人以為她是演員,但她覺得自己更近似於旁觀者,這裡沒有她說話的餘地。錦書低下頭,忍不住微微苦笑。她在嘈雜裡抬起頭,靜靜看著彩繪浮雕的天花板。

  一直覺得自己並非離不開他,然而不過是離開不到一天,她已經開始思念沈斯曄了。

  難怪媽媽會選擇逃離。

  幸好這時候姜安笑吟吟進來,說飯廳裡已經擺好飯了。老太太這才收了淚,招呼眾人起身。錦書想起女眷裡似乎有一位被介紹是姜安的妻子;但是她卻沒看見他和那位表姐一起走。姜安與她一起走在老太太身邊,態度如沐春風地哄著老太太開心,目光時不時落在錦書身上。

  「表妹第一次回來,也是難得。」他看見錦書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微笑起來。「我特地讓廚房預備了咱們余杭的名菜,算是給表妹接風。也有奶奶和嬸娘愛吃的菜——婷妹妹放心,我沒忘了妳,魚頭豆腐在鍋裡呢!」見他如此左右逢源,眾人都笑著附和。老太太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這些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不如他貼心。」

  錦書忽然覺得身後有一束凌厲的目光從自己身邊掠過,落在了姜安身上。她的第六感一向準確,一凜之下回頭去看,照舊是一片花團錦簇;再看恍若無事的姜安,心底忽然湧起一陣涼意。

  無論如何,謹言慎行就可以。錦書握緊了手袋,微微垂下眼眸。

  飯廳裡也是一屋子的舊式家具,一件件都擦拭得烏黑水潤。烏木餐邊櫃上擺著宣德爐和元青花纏枝牡丹瓶,不動聲色地透著世家高華之風。廳中有幾張方桌,錦書尚在猶豫,外祖母已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這一桌上只有吳婉姊妹,她的舅母們和幾位表嫂反而沒資格在上首桌上用餐。眾人都坐定後,傭人才魚貫而入,把盛在成套碗碟裡的菜品端上來。

  老太太拿起鑲銀筷子,微笑道:「今天外孫女來咱們家,本該喝點酒給她接風的,可惜醫生不讓我沾酒,大家隨意吧。」

  姜安笑著應道:「連奶奶也不喝酒,我們哪敢僭越?就喝粥代酒好了。」

  錦書牢記著沈斯曄的囑咐,只去夾面前最近的菜。好在菜品實在很好。她尤其喜歡荷葉粉蒸肉,入口即化的口感極妙。小口抿著蓴菜湯,她不時悄悄看一眼在外間用飯的舅母,心裡有些不安。可是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這是大家子的規矩。」老太太大約是看出了錦書的一絲不安,淡淡說。「小錦只管坐著。妳大姊姊在俞家也是一樣的,做媳婦的本就該侍奉公婆、照料弟妹,妳家沒這些規矩才讓妳不懂這些,將來慢慢學就是了。」

  這是在變相的說自己不懂規矩嗎?廳中除了碗匙偶爾相觸聲,竟是靜的無聲無息。錦書難得能聽懂一次弦外之音,知道這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只好乖乖巧巧低頭,心裡卻不由想到了沈斯曄。吳家的規矩尚且如此森嚴,要是皇室呢?

  盯著潔白碟子裡的碧綠蔬菜,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頓飯吃了很久。倒不是有多豐盛奢華,只是大家都是細嚼慢咽,讓習慣了在午間對著電腦啃麵包的錦書有點不適應。吳婉依舊是文文靜靜不動聲色的模樣。反倒是三表妹吳婷在聽見姜安含笑為錦書介紹菜色時,露出了一絲冷笑。那絲冷意轉瞬即逝,幾乎讓錦書懷疑是自己眼花。

  那麼孩童氣的小女孩,哪會有什麼心機,她想。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06 PM

88、江南好(2)

  午飯後諸人照例回到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錦書坐在上手的位置,探詢而隔閡的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她微微垂下睫毛,頰上仍然保持著淺笑,可是心裡已經浮起了倦怠。

  偏偏還總是有人問她問題,諸如她嫂子唐嫣嫁妝幾何、家裡又有些什麼產業;錦書只得推說自己也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一時諸人又說起前年嫁到泉州豪商袁氏的謝家大小姐,對袁家價值連城的聘禮嘖嘖羨妒;復又有人說起蘇嫻嫁進謝家時不菲的嫁妝。謝家這幾年雖然不再如戰後那樣顯赫,可是借助兒女聯姻,勢力只強不弱。

  「以咱們家幾個孩子的品貌,要和謝家這種人家嫁娶,也未必使不得。」打量了一眼底下幾個年輕的女孩,吳夫人微微嘆了口氣,半閉了眼淡淡笑道,「要是能有這個緣分,也是咱們家福氣。可惜謝家今非昔比,咱們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姜安微笑著接口,他為老太太拿來一碟子潤津丹。「咱們家向來出美人,二妹三妹都是能去備選太子妃的人才了,表妹也不差啊。」

  一瞬間,錦書只覺得幾束目光刷的落到自己了臉上身上。她只得裝作沒有感覺,低著頭研究地磚花紋;耳畔似乎聽見了一聲冷哼。好在老夫人沉默了半響,把話題岔開了,說起何時請親戚們來,也好讓錦書見一見親友們。姜安當即應承下來,又講了幾個笑話,總算哄得老夫人開心了。

  婉拒了大舅母請她去聽戲的邀請,錦書只婉言說自己累了,想先回去歇息。不待孫氏夫人說什麼,外祖母已經擺手道:「小錦遠道過來,不急這一時,先讓她歇歇。過個幾天咱們把親戚朋友都請來聚一聚,也讓她見見大家。」

  她拍了拍錦書的手背,半閉了眼,淡淡道:「我有些乏了,都散了吧。」

  不待錦書回應,吳婉已經使了個眼色,無聲地示意她不必再說話。一屋子的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上房,錦書直到站到廊下才鬆了口氣。

  雖然不必時時留心步步在意,可是這種無力融入的陌生感,實在也不怎麼好受。

  天氣說變就變。上午還是碧青的天色已經陰沉下來,灰白的雲彩從西邊的天空慢慢遮住了陽光,雨來了。把一杯綠茶端到電腦邊,錦書托著腮發了會呆,無聲地嘆一口氣,打開了電腦。

  她沒給沈斯曄打電話。她清楚他忙,不願在他可能午睡的時間打擾他。雨水如注傾瀉而下,錦書插上耳機,把一張悲慘世界的CD塞進電腦,開始在歌聲裡翻譯自己的畢業論文。只有工作才能讓她不胡思亂想。精力隨著工作進展而慢慢集中下來,才聚精會神地寫了幾千字,MSN亮了。頭像是一朵星雲的瑪麗隔著一片大洋打招呼:「最近怎樣?」

  耳機裡的芳汀正在悲泣著黑夜撕碎希望。錦書苦笑。「不怎麼樣,不恰當的說,像是入侵病菌落進了中性粒細胞的包圍。」

  瑪麗沒心沒肺地笑的死去活來,又發來幾張她新烤的蛋糕照片,並且說她年底年初可能會有來燕京做訪問學者的機會,囑咐錦書務必準備好迎接她。錦書又氣又笑地與她鬥嘴,心情得以輕鬆了許多,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直到瑪麗說要去吃飯了,她才不得不結束了與從前室友的交談。

  她並不是黛玉,來這裡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投靠親友。這些親眷對她而言只是今天才開始熟悉的陌生人。吳家是一個錦書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這裡,她像是落入古井水的一滴橄欖油。別人再如何親近,她都融不進去。

  然而來到吳家的第一天,錦書並未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她終生都不屬於這個勾心鬥角的世界。

  窗外的雨下的漸漸停了,烏雲雖還遮住了宇宙,可是已經透出了一縷金邊。錦書一日的翻譯工作做完,自覺找回了一點丟在大宅子裡的信心;眼見雨勢漸收,索性拔了耳機,推門出去。庭前一樹梔子花在暴雨裡被澆的垂頭喪氣,她本來還擔心花隨雨落,可是這時候滿園的甜香反倒比之前更濃郁了些。她不小心踢到了一粒石子,漪瀾園管事的黃媽本來倚在廊下打盹,這時猛然驚醒,瞧見了錦書,忙站起身來道:「表小姐。」

  錦書微微一笑:「妳好。」

  這裡的彩繪彷彿是二十四孝故事,她仰著頭看的久了,頸椎就有些酸痛。黃媽在這時端了一碟子馬蹄糕過來,陪笑道:「表小姐要不要茶點?老太太囑咐廚房裡特意做的,說霜小姐最愛吃的就是這個。」

  外祖母畢竟還是疼她的。錦書心裡感動,笑著點點頭。

  糕點軟滑霜韌,果然是極可口;她吃了兩塊,心裡本來的些許惑然似乎都被滿滿填上了。CD是循環播放設定,艾潘妮正如歌如泣地吟詠著單相思的愛;錦書咬了一口馬蹄糕,忽然想起沒有給沈斯曄打電話,連忙返身回去。果然,手機裡已經躺著幾條短信了。

  這次的鳴音卻比已往都長。錦書幾乎以為他不會接起來的時候,她聽見了沈斯曄的聲音,微帶著一絲疲倦與令她心安的平穩:「小錦?到了?」

  錦書便把時間地點都說了,又小心問:「阿曄你在忙嗎?我打擾到你了?」

  沈斯曄在那邊低低一笑。「我在旁聽上院會議,妳說呢?」

  錦書輕輕地啊了一聲,一時間很是抱歉:「晚上我再打給你?別耽誤你的事情……」

  耽誤和一群老頭子擠在一起爭辯?他一哂。「有可能的話,我寧可晾著他們去找妳。」

  下午飯時間,錦書按照母親的囑咐,按時去了上房,卻得知外祖母還沒有回來。吳婉坐在外間椅子裡翻書,抬頭笑一笑:「奶奶和父親去公司了。董事會臨時開會。」

  老夫人是吳家公司鳳鳴集團的董事長,自她外祖父吳敬亭過世,就是老夫人擔任了這一要職。吳婉擱下書站起來,錦書這才看見她換了條丁香色裙子,顯得愈發嬌柔。「表姐來給奶奶問安?等一等,奶奶去了挺久,該快回來了。」

  這一等卻就是足足三個小時。期間吳婉不得不和錦書一起吃了點茶點果腹。吳家的規矩,長輩不在就不能擺飯。直到深夜,吳夫人才在長子和姜安的陪同下回了來。

  滿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老夫人一臉的疲倦,額間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坐下喝了盞茶,她的神色才舒緩了些。直到瞥見站在一邊的吳婉和錦書,老夫人臉上才露出一絲疲憊笑容,招呼錦書過來,拉著她的手說:「宗勝,還沒見過你外甥女?」

  錦書忙含笑喚了一聲舅舅。她在燈下悄悄打量著大舅父,不由又想到萬里之外的母親。眼前的舅父看去比她母親要年長的多,雖然鬢邊修剪整齊又染了黑,可是身上暮氣沉沉,本來英俊的面容也露出一點被色氣掏空的虛浮來。吳宗勝本來也是一臉的焦躁不耐,愣了愣才笑道:「好,好。」便沒了下文。房間裡氣氛一時有一絲尷尬,吳老夫人略帶不快地皺了皺眉,淡淡道:「我今日也乏了。沒別的事,就各自散了。」

  「明天董事會還要接著商議優先股轉股的事情,您有個什麼章程了沒有?」舅父的目光在錦書身上略一停頓才移開,向老夫人小心說道:「再這麼分紅下去,怕股東們都不答應了……」

  滿室靜謐。良久沒有下文。老夫人閉著眼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

  琺琅座鐘一聲聲滴滴答答地擺動著秒針,已經指向夜裡十一點半。吳宗勝先是不悅,復而頹然,連低聲問候的妻子、上前攙扶的女兒都沒搭理,徑自冷著臉出門去了。大舅母孫氏臉色黯然;吳婉死死咬住了下唇,臉色霎時變得慘淡,一雙美目裡已經盈起水霧。但是沒等惻然的錦書想出如何安慰她,吳婉已經勉強笑了笑,低頭離去了。

  次日早上,錦書再見到吳婉時,她的臉色已恢復素日的溫婉,彷彿昨夜一切都未曾發生。只是錦書看得出,女孩子的眼皮微微紅腫,但是她的笑容依然內秀而清淺。略有歉意地對錦書道了抱歉,吳婉輕聲說:「奶奶今天要帶我出去做客,不能陪姐姐去遊湖了……」

  錦書忙說沒關係。她這時才留意到吳婉換了一身衣服。桃皮粉色的一步連衣裙襯出少女亭亭身姿,頸間一串珠鏈與明眸相映生輝;吳婉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青春年華並不需要過多珠寶裝飾,她本身就是一粒明珠了。錦書對美的事物向來不吝欣賞讚嘆,吳婉被看的有點靦腆,低了頭笑笑:「不過是去走親戚,奶奶偏要我穿成這樣……」

  恰在此時,吳婷玩著手機走過,聽見了她的話,只冷笑道:「待價而沽,自然要包裝好一些。」

  錦書一愣。她聽出了弦外之音,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吳婉。吳婉臉色蒼白,勉強笑道:「三妹小孩子脾氣,表姐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是小孩子?」吳婷本來已經走過去幾步,聞言又轉回來,小姑娘睜大了眼薄怒道:「二姐,我與妳說過什麼妳都不記得了?咱們家衰敗了,可是妳連遊園會都不想去了嗎?」

  吳婉沉默不語。錦書輕輕咳嗽一聲。「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不要摻和到人家姐妹的齟齬裡比較好,她想。天色不差,她沿著曲曲折折的花牆離開,腳步輕盈,馬尾辮在肩頭輕輕搖擺。吳婷抱臂注視著錦書遠去,這才不屑地低低冷哼一聲:「姑姑私奔出去生的女兒,奶奶還當個寶——」

  「三妹!」

  聽她說的不堪,吳婉立即阻止了堂妹繼續說下去。她的兩腮微微燒起來。「別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吳婷從母親那裡得知了不少舊事,心底對錦書更是鄙夷。「奔者為妾!要不是奶奶心軟,事後補給了姑姑一大筆嫁妝,她這會兒還能這麼清高?現在咱們家艱難,我聽說董事會正計劃要把姑姑手裡的優先股轉成普通股,呵……」女孩兒冷笑一聲,隨手扯了一朵梔子花。

  「憑什麼鳳鳴虧損了那麼久,她家還能風雨不動的無功受祿?」

  這些對話和陳年舊事,錦書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陪外祖母說了會話便告辭出來,回到漪瀾園打開電腦,才看見醫學院發來的一封郵件,告知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已經劃入賬號。

  錦書深深吸了口氣,心滿意足如清泉般漫過四肢百骸。這並非她賺到的第一筆錢,但卻是人生第一筆工資。雖然並不算多,但是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與人分享這一成就,撥通了沈斯曄的電話。

  「小錦?」他說,「這麼早,怎麼了?」

  錦書聽見他的聲音都能覺得歡喜,帶著一點炫耀說了這件事。他忍不住笑了,揶揄道:「何老師有錢了,別忘了給我買禮物。我要今年的新茶葉,低於一千塊錢一兩的不要。」

  直到放下電話,他才無聲地嘆了口氣。

  吳婉陪著老太太在外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回來。老太太的眉頭間彷彿多了些輕鬆,卻又添了新的憂慮。錦書自然不知道吳婉是被老夫人帶去給顧家相看,她踏進正房門檻時,只見滿屋子的人都在笑吟吟說話,吳婉低著頭坐在老夫人身邊,兩腮顏色如桃花。錦書留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個鑲金白玉鐲子;這其實是顧夫人給吳婉的定禮,吳婉與顧家三公子的婚約初見眉目;當然,這一切錦書也是不知道的。

  外祖母見了她,便招手叫錦書過去,戴上老花鏡細細看了她半天,沒有多說什麼。吳婉只低頭不語,吳婷滿面冰霜氣鼓鼓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錦書聽了半晌,總算聽明白了事實;再悄悄看一眼吳婉淺笑下的淒涼顏色,一時心裡也是黯然。可是她能說什麼?

  一室花團錦簇裡,錦書只覺得冰冷的荒涼。

  直到從外祖母那裡告辭出來,她都還覺得心酸,卻也為自己微微慶幸。倘若自己也是在這裡長大,只怕也躲不過聯姻的命運吧?那麼當年的母親呢?關於父母的舊事,她完全不清楚。何麓衡和吳霜都不是會對兒女講述舊事的性格,錦書和哥哥只要看見他們恩愛和睦也就放心,她以前從未多想過這一切。

  皎潔的月色裡,錦書一時間有點愣住了。

  在她發怔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聲低笑,姜安伸手過來,拈去她肩頭一片花瓣。

  「這麼晚了,表妹怎麼還不休息?送妳回去?」

  錦書沒看見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只是隨便走走。」

  老夫人說要帶她見親戚,果然不是虛言。第二天早上,錦書才吃了早飯就被叫到上房,外祖母彷彿很有興致,拉著她說了會話,方笑道:「咱們家在滿隴那邊還有一處別墅,我教他們預備好了,也請了諸位親戚朋友過來,妳先去試試衣服吧,試完了就過來。」

  試衣服的地方,卻是在吳婉的閨房。難得這裡有巨大的玻璃窗,陽光透過水色窗紗影影綽綽照進來,在鏡子裡映出奪目光彩。這是吳家不多的陽光充足的房間,連一室貝殼紅色的家具都被映照出柔光,潔白的絲綢床單邊上打著勻稱褶皺、垂著流蘇蕾絲,窗下還臥著一隻美國短毛貓。這是一間與主人文秀氣質很符合的臥室,但它的主人吳婉變得略為沉默寡言了。那只金鑲玉鐲仍然帶在她細緻腕間,富貴裡隱隱透出一絲不堪重負。

  無聲地微微嘆了口氣,錦書將目光投向另一側。

  老夫人為她準備的竟是全套裙裝。柔和的蘋果綠色絲質面料輕盈華美,顏色略淺的蕾絲短袖將肩膀巧妙地遮掩住,只露出一點鎖骨間的肌膚,裙擺及踝,成熟的誘惑和天真的甜美結合的宛如一只青蘋果。連內衣也是配套的設計。這一切都精美的像一個童話裡的夢,只是不知道做夢的人何時才會醒。

  恐怕連吳夫人都沒想到錦書的氣質竟與這一身禮服奇妙的契合。她深深看了外孫女幾眼,眼底若有若無地有絲複雜之色,卻掩住了不多言,只叫她過來,又拿過首飾盒子。不管滿屋人的驚愕複雜目光,老夫人拿出一串金色深海珍珠項鏈,親手為錦書戴上。

  「這原本是我給婉兒去選妃預備的……好孩子,給妳吧。」

  錦書起初聽見「選妃」兩個字,愣了一下還覺得好笑;可是她隨即想起去年此時在欖城沈斯煜對她說過的話,就再也笑不出,心裡竟然有點微微的醋意和酸澀。到底有多少世家在謀求把女兒送進長安宮?吳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後一家;如果將來……

  錦書低低吁了口氣,用力趕走心裡莫名其妙的念頭。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因為髮型師還要為她梳頭髮,錦書只得先行離去。出門前,她無意回頭,恰與吳婷的目光對上。少女的杏眼裡盈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冰冷和敵意,錦書怔了怔。但是這時候吳婷已經回過頭去與吳婉說話去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15 PM

89、江南好(3)

  錦書在宴會上並沒有大出風頭。在被水晶吊燈照亮、被異域鮮花裝點的廳堂裡,她的身份是「吳家的表小姐」而非Dr. 何錦書本身。被吳夫人含笑介紹給幾位貴賓之後,就有人拉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幾眼;到了此刻,連遲鈍如錦書都隱約開始覺得不對了。吳婉手腕上的玉鐲還沒有摘下來,前車之鑒尚在,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怕也沒那麼簡單友好吧?

  宴會是自助形式,她沒有興趣與來賓們寒暄說話,在被外祖母放行之後悄然避開也不引人注目。夜的浮華和沉靜被一道開放式柱廊隔開,衣香鬢影熱鬧非凡都被攔在了咫尺之外。可熱鬧卻並不總是願意放過她。

  花園是個密談的好地方,總有人私下相約,到夜幕下的露台上散佈蜚短流長。錦書連大氣都不敢出,躲在花叢後不敢動彈,耳畔還被迫聽了無數小道消息,一時間哭笑不得,卻也漸漸把吳家的現狀理清楚了些。大家族榮辱興衰史、董事會勢力分布、控股權爭奪糾纏在一起浮浮沉沉,足夠八卦報刊大肆渲染一筆,直把錦書聽得陣陣啞然。

  終於,或許是夜色已深,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竊竊私語靜止了。悄無聲息地活動一下腳踝,錦書正要躡足溜走,肩上忽然被人神出鬼沒地一拍。險些驚叫出聲,錦書惶然地倉促回身,卻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眼熟的英俊面容。年輕男人讓她覺得一份面熟,一時卻記不得在何處見過。見她瞬間茫然,他咧嘴笑起來,露出了潔白整齊的八顆牙。

  「妳還沒給我手機號呢,害我在欖城擔心了那麼久。」

  猶如一道電光石火照亮腦海,錦書倏然驚訝地睜大眼。青年站在露台下也不知偷聽了多久,這時輕捷地單手一撐翻過花牆,身手敏捷而矯健。「喂,還記得我?」

  熟悉感與親近感一同從心底升起,錦書吁一口氣,笑了:「世界真是小,不過你是……」

  他看了錦書一眼,笑咪咪。「我姓吳,妳說呢?」

  錦書沉默著,然後緩緩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說那時候怎麼就覺得妳眼熟,原來是像姑姑,幸好我沒想著要泡妳。」順手牽羊了兩個沙翁蛋球,他毫不在乎地把點心咬的咯吱響。「表姐什麼時候來的?妳畢業了?」

  「……該我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才對。」錦書艱難的說。「表弟你……不是在軍隊?」

  「我有兩周休假。」吳雋又拿了個焗牛油蛋糕,鼓著腮幫故作深沉地感慨。「誰在玉關勞苦,誰在玉歌舞啊……」他把手上的蛋糕渣隨風拍走,看了一眼燈火輝煌地柱廊對面,年輕的臉上有點與年齡不相符的神情,在夜色裡看不清。終於他把蛋糕咽下去,扭頭看著錦書:

  「去年這時,表姐是怎麼逃出來的?平亂之後,我奉命去高師駐防了一段,還去找過妳。」

  錦書沉默著,沒有立即回答。柔軟的山間夜風彷彿喚起了某些舊事,竟讓她恍惚了一時。「有朋友願意幫我……後來我在外面躲了幾天,直到戒嚴解除。」

  吳雋了然地點點頭。那段戧亂是帝國的一道傷痕,即使身為軍人,他也不再多提。錦書默然佇立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她微微一笑:「我要回去看看了,總是躲在這裡也不太好。」

  她把還是半滿的餐盤塞給吳雋,挽起裙擺邁下台階。方走一步,她表弟咳嗽了一聲:「……姐姐。」自動把稱呼變得親密,青年居高臨下地坐在欄杆上,輕輕嘆了口氣。

  「——可以的話,別和吳家過於接近了,對姐姐沒好處。」

  錦書險些被自己的裙擺絆倒了。她意外地回頭,只看見青年仰望夜空。沉默。室內的樂曲聲流淌出來,露台靜謐的不似在人間。終於吳雋笑起來,輕輕聳了聳肩。

  「我父親十幾年前就癌症去世了。」他滿不在乎地說,「伯父和叔叔怕我分家產,一直都把我扔在軍校。後來我大學畢業就申請去了忻都,兩邊都眼不見為淨。這些,姐姐不知道?」

  他有點孩子氣的坐在欄杆上,雙手支撐著台面,神情不似歷經戰火的軍人,倒像個一般的少年。「姑姑這麼多年就只回來過一次,就是我父親的葬禮。我猜,姑姑就是那次對吳家徹底失望的,所以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吳雋風卷殘雲吃掉了所有點心,還舔了一下嘴角。錦書沉默許久,終於能低聲問出來:「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很好啊。」聽出她的惻然,他反而朗朗笑起來,眸子裡閃爍著星光。「要我困在這地方才是折磨。除了這個姓氏,我和吳家早就無關,也不指望繼承多少家產。反正津貼足夠,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也只是回來看看奶奶,沒想到能遇見姐姐。我沒事。反正姐姐小心為上。」

  「……我知道。」略微放了心,錦書輕聲問:「那你什麼時候回欖城?還有幾天假期?」

  「下周回。」他笑著說。「後天要去燕京看朋友,姐姐不請我吃飯?妳現在是我校友了哦。」

  一隻肥雀飛到他身邊,大膽地啄食麵包渣。錦書吁了口氣,閉了閉眼又睜開,心情已經舒緩下來。她表弟揚了揚濃密好看的眉頭,眸子閃亮。「我年底還會跟著少將閣下回京述職,老是吃壓縮餅乾也膩了,我也回去看看母校——我要吃涮羊肉!」

  微涼的晚風吹過他們中間,他看見他的表姐淺淺微笑起來:「——好。」

  吳雋雖然被家族排擠,畢竟是第三代唯一的男孩,就算他伯父叔父再不情願,也阻礙不了老太太想見孫子。他父親去世的早,母親亦早早改嫁再無往來,吳老夫人看著他便覺得心酸難抑;看見錦書,復又想起曾經疼愛的女兒,只得無言地嘆息良久。

  世界彷彿安靜了。遠遠看向正在說話的孫子和外孫女,老夫人半閉了眼,沉沉嘆息從心底流淌出來,一時心裡竟是百感交集,一時又有些恍然不知所蹤。然而她下一秒就打了個寒顫,耳邊的音樂和鼎沸人聲從模糊重新變回清晰。她握緊了上好質地的披巾。

  家門將傾,已經沒有心軟的餘地了。

  因為宴會結束時已晚,老夫人便沒有回城,帶著孫輩們住在了山間別墅這邊。吳雋本來要連夜回軍官宿舍,看了一眼錦書,便也順從了祖母讓他留下的懇求。姜安帶著傭人站在山門前與客人依次禮貌道別,直折騰到將近午夜才得消停。

  「姐姐要小心這個人。」吳雋在錦書耳邊低聲說。「我覺得他不簡單。」

  錦書咬住下唇,輕輕點了點頭:「嗯。不過我再住幾天就要回燕京了……」他能把自己怎樣?同樣,她亦不認為自己會被吳家操縱。吳雋皺著眉頭沉吟了幾秒,像是也鬆了口氣。

  「也是。」他說。「姑姑和姑父都在,輪不到他們安排妳的事情。不過姐姐還是要小心。」

  錦書心裡湧起一陣暖意,微笑著點點頭。

  一夜安眠。山間的空氣比城裡都要清新,她次日起床,只覺得天地廓然清朗。吳婉的臉色也比之前紅潤一些,也許是與顧夫人婆媳相得的緣故。她站在草地邊看吳雋和錦書打羽毛球,看了一會覺得羨慕,也要求下場;可是她畢竟是不擅運動,沒幾下就把球打到了花叢裡。她紅了臉後退一步,吳雋便笑問錦書:「再來一局?」

  錦書把球拍丟進筐子,笑著搖頭。「我也累了。」太陽已經漸漸變高,草尖的露水都逐漸烤乾,室外開始升溫了。與他們道別,錦書回去沖了個涼,心情是來余杭第一次如此舒暢。——也是,總是待在那樣幽深的宅子裡,怎麼會神清氣爽?

  她上去餐室時,吳婉姊妹和吳雋都在,吳夫人見她來了,便叫人擺早飯。錦書垂下眼眸,有意不去看吳婷不太友好的目光,自得其樂地掰開司康餅、抹上草莓玫瑰醬和奶油,卻聽外祖母說:「吃完早飯,婉兒婷兒就回家,沒有總是在外面的理。」

  吳婉輕聲應是。老夫人半閉了眼,淡淡說。「啟官有正事,別耽擱了。小錦跟我去金陵。」

  啟官是吳雋的小名,錦書覺得有點想笑;可是看了一圈諸人神情,她微抿住唇,把笑容咽了回去。吳婉有點黯然地半低著頭,金鑲玉鐲子襯得手腕愈發蒼白;她表弟瞪大了眼睛,本來切開的半只蛋糕也不吃了,緊緊皺了眉毛。年紀最小的吳婷低低冷笑一聲,把銀製餐刀丟下:「奶奶,要我陪您去嗎?」

  「你在家好好待著。」吳夫人近乎冷淡地閉上眼。「有你表姐陪我去就行。」

  小姑娘攥緊了叉子,臉頰繃得緊緊的,憤憤地瞪了錦書一眼,氣鼓鼓地狠狠咬了一口餅乾,但總算沒多說。早飯在詭譎的氣氛中結束。小女孩再如何不情願,還是被堂姐拉走了。

  看著汽車在山間遠去不見,吳夫人瞬間疲憊下去,端詳了半日錦書,目中愈見複雜,一時又是憐惜又有些歉意,一時又是猶豫不決。待外孫女略顯心神不寧地離開,她這才遲疑地看向姜安:「你表妹……這麼軟和的性子,能行嗎?」

  姜安為她倒了杯藥茶,聞言只一笑。「您說,謝家是想要厲害的還是軟和的媳婦呢?」

  「也罷。」吳夫人聞言,面色愈加黯淡。「小霜只怕要恨死我了,可惜婷兒不成器……」

  「要是鳳鳴不行了,姑姑也得不了好處的。」姜安成竹在胸,說服起老太太來不費吹灰之力。「表妹嫁進謝家,無論如何都是嫁的極好,姑姑去哪裡埋怨您?」他補充道,「鳳鳴虧損好些年,姑姑還能年年分大筆紅利,雖然是嫁妝,可也是無功受祿。以前還好,這幾年股東們早已不滿了,轉股也是大勢所趨。」他沒有繼續說。但是弦外之音讓老夫人沉默下去。

  「再者,咱們家退隱了這些年,要是表妹能……」姜安雙手按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懇切地看著老夫人,眼裡全是真誠摯切。「總之謝家但凡肯有所助力,對我們大有裨益。您心疼表妹是一碼事,也該對得起老爺子一世心血……您為姑姑好,就該長遠著想才是。」

  「——罷了。」沉默良久,吳夫人決然說。「小霜那裡,也顧不得這麼些了。橫豎到時我多給小錦添筆嫁妝。你去把那個茶園子的地契找出來,有這個也夠了。」

  ——那是一處產貢品龍井的茶園。姜安一震,隨即微笑著一欠身,所有的姿態和身體語言都是在無言地說「是」。見老夫人疲倦地闔了眼,他才輕輕掩了門出去。望著窗外開闊的草地,姜安心懷舒暢地舒了口氣。

  十幾年的謀劃,成功盡在眼前!他舒展一下胳臂,步伐輕快地下。大廳裡空蕩蕩的,昨日舉辦宴會的痕跡彷彿過眼雲煙。姜安一哂,正要出門叫車回公司,一眼瞥見站在窗前遠眺的錦書,心念忽而一頓,走了過去。

  「表妹?在這看什麼?」

  錦書像是一驚,立即轉身,眼裡微微有一絲警惕。「姐夫?」

  女郎的臉頰像個鮮嫩的紅蘋果,在那樣明淨的眼眸裡,姜安竟而晃了一下神。隨即他警醒過來,若有所思地嘴角一揚。「在這裡住的還習慣?」見她輕輕點了點頭。姜安微微瞇起眼,一笑。「那就好。表妹房裡的被單枕頭可都是我親自挑的,表妹要不喜歡,只管告訴我。妳在我心裡,和姊妹們都是一樣親近的。」

  身體挨得過於近了,錦書蹙起眉梢,心裡有些不悅,淡淡說:「多謝姐夫費心。」她一言不發地轉身,方邁出一步,就聽見了身後已冷靜下來的聲音,竟與先前和煦判若兩人。

  「錦書。」他說。「妳知不知道,當年姑姑出嫁時的陪嫁是什麼?」

  錦書沒有回頭,但是腳步不自主地停滯了。見她沉默不答,姜安笑了一笑。

  「是吳氏集團百分之十點七的可轉換優先股。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姑姑,當年家裡也不像現在這樣窘迫,姑姑才成了奶奶之後的第二位個人大股東。表妹家的財源,只怕有一大部分是股息分紅吧?」

  錦書保持著沉默而防禦的姿態,纖細的脊背都繃緊了。姜安也不顧錦書聽不聽得懂,徑自說:「現在股權的分布與三十年前又不一樣了。集團裡爭權奪利,奶奶被架空了好些年,可是還牢牢把著董事長的位置不放。鳳鳴集團資不抵債,現在吳家已經不是控股股東了,偏偏最近董事會還在商議,把優先股轉股成普通股再減持……」

  姜安冷冷一笑,他抓住了錦書的胳膊,目光灼灼,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野望。「姑姑如果肯點頭答應轉股,雖說眼下的收益會銳減,可是吳家就不會完,將來自然能大賺,奶奶也能安度晚年。表妹要是肯美言幾句,惠君身體眼看著要壞,若是表妹不嫌棄,我們——」

  「姜先生!」

  錦書冷著臉甩開他的手,強自壓抑著過急的心跳,淡淡說:「我不懂這些,也不想知道。媽媽的事情我也干涉不了。」她下意識地把手袋抱在胸前,似是要環護住自己的不安。「我要上去了!」

  姜安輕笑一聲,沒有跟上來。「我勸表妹好好想想。——不著急,我等妳到今天夜裡。」

  拼命壓抑著自己想拔腿逃離的衝動,錦書快步頭也不回地走開,荷葉般的圓形碧色裙擺被帶起一陣風。原來那些一團和氣之下,是這樣的權力鬥爭,這樣的不堪入目。親情都被利益關係沖淡了,難怪媽媽不肯回家!此前的欲言又止,或許就是怕她知道了這一切會失望吧?

  錦書忽然站住腳,疑惑感從心裡不可抑制地升起。她一直堅信著母親關於下嫁是追隨愛情的解釋;可是在見識到吳家的複雜之後,這一說辭的可信度不由得大打折扣。那麼母親當年離家去國,究竟是因為什麼?

  一瞬間,錦書幾乎心慌腳軟到邁不動步。但是她隨即想到了自家和睦的氣氛——若是結婚只是權宜之計,父母之間就不會那麼恩愛。還好還好。她淺淺喘了口氣,抬頭看見了窗外藍天。那樣幸福的童年少年時光,不可能也不可以是謊言。

  只是過去那單純的二十五年,原來不是像空氣一樣的自然得來。她一塵不染純淨美好的琉璃世界,亦是父母為她刻意搭建。

  「……姐姐?妳怎麼了?」

  她才上了二,剛好撞上了吳雋。大男孩被她的臉色唬了一跳,錦書按捺住自己的不安,只溫言安撫住他,走開時才覺得自己手心裡出了薄汗。落地窗外是連綿的秀麗山色,她微微咬住下唇,在窗邊跪坐下,把額頭抵在玻璃上,翻出了手機。

  「阿曄?」聽見他沉穩平和的聲音時,一瞬間,錦書幾乎落下淚來。「……你忙不忙?」

  在東宮的書房裡掛了電話,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感覺到攥成拳的掌心微微刺痛。他向來都很護短,而圖謀錦書早就遠遠超出了他的容忍底線。錦書只有他才能欺負。憤怒之情沒有溢於言表就沉澱下去,他站起身踱了幾步,冷笑一聲。

  他早就知道吳家不易相與,一旦留心之下,各種信息自然源源不絕。吳家情形艱難他是早就知道,也不關心。那家似乎還有個預備選妃的女兒,也無所謂。大廈將傾,自然抓住塊浮木都以為是方舟,只可惜把心思用錯了地方。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也算是笑話了。他的姑娘是何等樣人,豈能容人謀算?

  望向潔白窗紗外的夏日午後花園,沈斯曄的唇角慢慢浮起一絲冷笑。

  「殿下?」

  聽到按鈴聲,羅傑推門進來,看見沈斯曄鐵青的臉色時嚇了一跳。「您……」然後他驚恐地看見沈斯曄一推眼鏡,春風過楊柳般的微微一笑。看在熟悉他的羅傑眼裡,卻比秋風都寒。

  「去為我準備一下,我忽然想起來。今年似乎還要代父親南巡?」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17 PM

90、暗湧

  汽車開進謝家在金陵的宅邸路口時,錦書目不轉睛看著窗外的景色。金陵與帝都一樣保留了中心區舊城面貌,幾乎見不到四層以上的房。謝家的宅邸就位於清涼山和莫愁湖之間,綠樹深深掩映著一帶青石牆。謝家近年在政壇上無為而治,門庭彷彿也顯出一絲山居隱士的蕭肅清舉來,在連綿一片的宅邸中間並不起眼。若非司機認識路,錦書覺得單憑自己絕對找不過去。

  吳夫人早上就讓人來遞了拜帖,汽車在前院中庭一停,立刻就有管家出來,恭恭敬敬請兩位客人進門,又賠笑道:「我們老太太這幾天身體略有不適,沒法出來迎候,已經在上房裡等著老夫人了,您千萬別見怪。」

  「有勞。」吳夫人微微一笑。謝家的禮貌讓她很滿意;吳家雖然歸隱多年,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的。念及此,老夫人瞥了一眼身邊的外孫女。

  錦書微微低著頭,側影清麗動人,女孩子一步步走的十分淑女,連輕柔裙擺都沒有搖曳。老夫人略略放了心,開始與恭敬的管家寒暄。

  趁著外祖母沒留意自己,錦書抬頭環顧了一眼。謝家的宅子外頭並不豪華,裡面也不奢麗,與她的想像並不相同。她不知道這處大宅修建於何時,卻留意到了完備的現代設施;屋脊之間楊柳成蔭,隱隱透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味,是婉約動人與清規戒律的融合。在一片的青瓦白牆裡,錦書偏卻留意到了路邊的最新式光電燈具,心裡不由得一陣驚嘆。

  能把古意與科學利器融合的如此有趣,謝家只怕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森嚴?這裡只是前院,離女眷和孩子居住的後院還有一段距離。錦書帶著一點好奇悄悄顧盼,不多時,已隨著外祖母走到一處客廳。

  客廳很不小,擺設也不俗。廳中一面通向花木成蔭的前庭,一面的臨水露台以玻璃幕牆相隔,水裡看得見搖曳擺尾的錦鯉,十分敞亮別緻。謝老夫人正在廳中相侯,見了久不見的客人兼舊友,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陳年舊事裡,錦書恪守禮儀地站在外祖母身後,百無聊賴地用目光描摹著地磚圖案。耳畔兩位老夫人談得十分愉快,氣氛頗為和睦;她正無聊,就聽外祖母含笑道:「儀華,來看看我的外孫女。」

  謝老夫人出身洛陽名門崔氏,是位極有風度的清臒老太太,被歲月拂過的面龐依稀還看出年輕時的秀麗容顏。她戴上了老花鏡,深深看了錦書幾眼方微笑道:「這丫頭出落得真是討人喜歡,可把我家的都比下去了。小小年紀如此文秀敏慧,真不愧是妳家的孩子。」一面又格外客氣地招呼錦書坐下,讓人給她端來茶點。

  吳夫人微笑頷首:「不小了,她今年才讀完書。」一面簡單說了說錦書的求學經歷,又笑著道:「可巧朗昀不也是從國外博士畢業嗎?說不定這兩個孩子能投緣呢。」

  「朗昀是個書呆子罷了,配不上何小姐這樣人才的。何況他也不在。」謝老夫人不動聲色地一笑,「朗臻倒是也在家,前幾日才把孫子媳婦從帝都接回來,梓英見過小嫻那孩子沒有?」

  聽見正主不在家,吳夫人眼裡的失望一瞬即逝:「蘇家大小姐?只聽說模樣品行都極好。」

  說到令謝家上下都十分滿意的孫媳婦,謝老夫人的微笑也深了幾分,搖著扇子道:「小嫻有四個多月身孕了,前些日子還在犯噁心,把朗臻心疼的不淺。我讓他過來陪著說說話的,這會兒他大概還在後頭,一時就能過來了。小夫妻就是這樣黏糊,梓英別怪。」

  吳夫人忙微笑說無礙。錦書仍然端坐著,聞言微微揚眉,悄悄眨了眨眼睛,低頭微笑。那就是蘇慕容的姐姐了?她見過那樁舉世矚目退婚事件的另兩個當事人;可是讓沈斯曄充滿眷顧的「姐姐」,她至今沒有得見。一年多來,她從不同的人口中聽說了各種有關蘇嫻的消息。最近一次,好像是在黃石公園……的夜裡……

  坐在謝家清涼雅致的客廳裡,錦書臉紅了。

  早上臨行前,她趁外祖母沒注意,悄悄給沈斯曄打了個電話。他亦沒想到吳夫人會比預定的行程更早一天帶她去金陵,怔了怔才微笑著安慰她不必擔心,又笑說讓她放心看看謝家,免得以後生分。錦書對謝家挺有好感——那畢竟是他的外家,她還住著人家的宅子,而且那裡的飯菜非常好吃。聽他說的篤定,也就安下了心。

  不提錦書如何,那邊吳夫人卻在暗暗焦急。來謝家的本意就是謀求外孫女與謝家子弟的聯姻,提到幾次都被謝崔儀華不動聲色地給岔開,偏偏主人還在東拉西扯地說些無關的話;奈何此行是求人相助,實在也無他法,只得看了一眼錦書,笑道:「小錦在外國長大的,國文都差強人意。朗昀不是專研敦煌學?要是小錦能跟著進益一番也是好的。」

  謝崔儀華只是淡笑不語。吳夫人暗暗焦急,未及多言,門簾挑起,謝四公子朗臻來了。

  謝朗臻的眉宇間與沈斯曄有幾分相似之處,為人也十分的風趣溫和。他進來先向祖母問了安,格外客氣地以晚輩禮問候了吳老夫人,行止間盡是世家公子翩翩風度。聽到老夫人的含笑介紹,謝朗臻漆黑的眸子在錦書臉上一駐,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何小姐,幸會。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錦書含笑回握。「幸會。」眼前的年輕男子比起沈斯煜並不差,蘇嫻嫁給他,也未必就不如入東宮。心裡有了感情傾向,再看向他時又多了一份佩服——能十年如一日的等著心愛的女人,這份深情可不多見;何況他又是戀人的表兄。有了這些淵源,神色間就帶了一分親近。

  吳夫人一直留意著他們的神色,見謝朗臻待錦書溫文有禮,心底又燃起希望來。謝四公子就是謝家未來的繼承人,這個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因此言語間不免對他多有誇讚;謝朗臻卻是不驕不躁的人,直看得吳夫人心中暗嘆。

  陪著客人說了會話,謝老夫人揉了揉兩太陽穴,微笑著嘆了口氣,起身歉意道:「我這把年紀精神實在不支,得回去服藥了,梓英恕罪。朗臻是晚輩,有什麼就盡管吩咐他去做吧。」一壁又囑咐孫子好好陪著客人,又笑言讓錦書別拘束。

  吳夫人少不得又寒暄幾句,說些保重身體的話。謝朗臻把祖母送出門去才折返回來,微笑道:「奶奶每天都要吃藥的,老夫人不必掛念了。」他饒有興致地瞥了一眼錦書,親手端了一盞茶給她:「何小姐請。這是去年冬天我讓人炮製的梅花茶,不妨試試。」

  「謝謝。」錦書展顏一笑,抬起頭卻看見男人打量著自己的目光有一絲若有所思;見她露出詫異,他一揚眉頭,須臾間就收起了多餘神色。「何小姐是——學醫?」

  不待錦書回答,吳夫人忙笑道:「小錦讀了八年的醫學院,今年才畢業。」

  「是嗎?那可真不容易。」謝朗臻坐回去,懶洋洋笑道,「這麼說,倒和昀弟是同年呢。」

  吳夫人心裡一喜,連忙附和。謝朗臻的意態裡雖然有些閒散,但是禮貌是一點不缺的;聽到老夫人話裡暗暗的聯姻意圖,也能笑著頷首。他雖然才不過而立之年,身上竟已經隱隱有謝氏族長的氣度了。難怪他能娶到蘇家小姐!吳夫人心裡半含酸意地想。

  蘇謝兩家的聯盟總是能讓其它世家眼紅垂涎,蘇家現任族長之妻就是謝家老太太的長女;小女兒嫁進皇宮母儀天下;謝家未來的族長,恐怕八九不離十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的妻子可是蘇家這一輩唯一的女兒,受盡了蘇家上下寵愛嬌慣的……

  「昀弟現在不在國內。」吳夫人回過神時,恰巧聽到謝朗臻正這樣說。「不過快要回來了。」

  「……他不是搞敦煌學的?」

  謝朗臻笑著搖頭,端起素淨的茶杯淺酌一口方悠然道:「他接受了一個榮譽學位,受邀出去講學。」

  錦書由衷地讚嘆了一聲。「他才這麼年輕!」

  謝朗臻笑起來,傲然說道:「我謝家從不出庸才。」看了一眼腕錶,他唇角的笑容隱隱加深,將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看住錦書:「昀弟也是燕大畢業,不久就和妳是同事了。」

  「那敢情好。」吳夫人連忙插話道,「待朗昀回國來,和錦書肯定能聊到一起的。」

  「或許。」謝朗臻意味深長地笑了。「來,喝茶。」

  錦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隱約在對面英俊男人的笑容裡看出了一絲邪惡。雖然他和沈斯曄長的有幾分神似,但是兩個人氣質絕不相同。在沈斯曄身邊時她只覺得安心,即使她與他並不熟悉時就已如此;雖然眼前的謝四公子平易近人,那種慵懶笑容裡卻彷彿隱隱透出危險氣息,陌生人別想接近,接近了只怕只有粉身碎骨一種下場——

  「公子!」

  還沒等她說話,剛才進來通報的傭人忽然氣喘吁吁跑進來,一臉的惶然。「公子……皇儲和蘇三公子來了……已經到前院了……」

  落地鐘聲恰在此刻悠悠敲響了十二響。

  「哦?那就請他們進來。」謝朗臻揚了揚眉,目光不經意在略顯茫然的錦書臉上一掠,笑容愈發懶散,拂袖起身。「——罷了,既然他親自來,還是我出去迎迎,總得裝個樣子。」

  傭人怔了怔,鞠躬退下。「……是。」

  謝老夫人本來就在上歇息,這時聽到了消息,也在女傭攙扶下走了出來。老夫人神態輕鬆地微笑道:「阿曄那孩子,可是沒事不登三寶殿的,怎麼還把小嫻的弟弟帶了來?也好,免得小嫻想家。」看見有些不安的吳夫人,只擺擺手:「梓英不用在意,一起見見吧。」

  吳夫人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外孫女。錦書在外祖母面前難得沒有半低著頭,她凝望著門口的方向,竟是雙眸盈盈、粉腮如染,耳畔潤澤的珍珠墜子亦在微微顫動。謝朗臻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心底暗笑,不動聲色地轉身,看向花木掩映的院門。

  片刻間,在傭人畢恭畢敬的引領下,那兩道英挺身影已經一前一後走近了。

  謝家是沈斯曄的外家,不需要如何講究禮儀;蘇慕容算是親戚。是以謝老夫人和她孫子只是下了一級台階相迎而已。沈斯曄大概也不敢托大,快步走過來,微微欠身行了晚輩禮:「外祖母。」

  吳夫人畢竟見多識廣,立即在皇儲眉宇間看出了一絲焦灼。謝老夫人拉著她的手,含笑介紹;沈斯曄的目光隨著落過來,彬彬有禮地伸手:「夫人。」

  一瞬間,吳夫人竟在那雙眸子裡看出了一絲冰冷。她打了個寒顫,心裡突地一跳。但沈斯曄已轉過身去了。蘇慕容向來是自來熟,寥寥幾句話就把謝老夫人哄得眉開眼笑,待孫子媳婦的弟弟比親孫子還親。

  謝朗臻抱著胳膊站在一邊含笑旁觀,似乎不經意地隨手攔住了要越過他的沈斯曄:「三表弟,好久不見啊。近來怎樣?我看你似乎比以前瘦了些?」

  沈斯曄耐著性子點點頭:「表哥。」他推開還要說話的謝朗臻的手,已徑直走向站在最後正在淺淺微笑的錦書。不待她含笑的眸子眨一眨,他已將錦書一把摟在了懷裡,俯臉吻了下去。

  剎那的靜謐。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桂花樹下一籠畫眉的歌聲。

  謝朗臻負手而立,輕輕一咳,臉上全無意外神情。蘇慕容興致勃勃地積極圍觀;謝老夫人唇邊含笑,金絲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的瞇了起來。唯一最為驚訝的吳夫人卻目瞪口呆地已說不出話,頭一陣一陣的暈眩。

  謝老夫人微微瞥了她一眼,面上的微笑連一絲都沒變。花木成蔭的庭院裡眾人各懷心思,默契地保持著安靜,只聽那一籠紅嘴相思鳥嘀嘀咕咕的叫。

  這是一個並不淺嘗輒止卻又頗為克制的吻。眾目睽睽之下,錦書的兩頰直燒起來,羞澀卻被淡淡的酸楚與甜蜜掩蓋住了。嚦嚦鳥鳴裡,緊緊抱著她的胳膊竟然有一絲微微的顫抖,腰身和肩膀被緊緊攬住,此情此景和去年的某天竟然詭異的重合。

  終於沈斯曄放鬆開擁抱。緊緊抓著她的右手,他坦然看向神態各異的眾人,淡淡道:「我女朋友,何錦書。」

  錦書雙頰通紅,柔順地站在他身邊,難得乖巧地半低著頭。謝朗臻摸了摸鼻尖,咳了一聲笑道:「外面太熱,諸位都請進去,奶奶小心台階。」

  「小錦……這……妳和……」

  目光又狐疑又不可置信地落在錦書被握住的手上,直至此時,吳夫人才從巨大的震驚裡清醒過來一點。但她的外孫女已經被皇儲牽著手帶進房間去了。

  陽光從屋簷上灑下來,巨大的驚喜竟讓老太太有一絲暈眩。回到客廳,傭人重新端上了茶水,眾人又為座次謙讓了一番,沈斯曄緊抓著錦書的手沒有放鬆,坐在了謝老夫人下首,又少不得簡單地回答了外祖母關於他和錦書如何相識的問題。平心而論,他不認為自己撒了謊;不過去年此時錦書也在欖城的事情,他覺得暫時隱瞞為好。

  錦書紅著臉乖巧地靠在他身邊,為這種驟然的關係公開而略有拘謹。她的眸光始終落在腳尖的位置,然而享受戀人溫柔照顧時卻無比自然。沈斯曄熟練地剪開一枚菱角,把潔白果肉放回錦書手裡,溫聲說:「這個不好剝,別傷到手。」

  自然這番景象落在別人眼裡又是不同滋味。謝老夫人冷眼看了片刻,瞥了一眼既驚且喜的吳夫人,這才溫和微笑道:「阿曄,打算何時結婚?何小姐這等好人才,可別耽擱人家。」

  沈斯曄正為錦書剝菱角的手停頓了一秒,推了推眼鏡,抬首莞爾。「不著急。」

  「怎麼能不急?」吳夫人聞言慌忙說道,「小錦年紀也不小了,殿下別嫌棄才是。」

  她的一句話竟噎住了。眼前的年輕人抬起眼來,清冽冷靜的眸光有如劍光一般。

  「有勞夫人多掛念了。」他淡淡說。「這是我與小錦自己的事情,不必老夫人掛心。」

  客廳裡一時是剎那的靜謐。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沒有人說話打破這尷尬。謝朗臻凝視著手機屏幕,面上若有所思。謝老夫人一笑起身,拍了拍沈斯曄的肩膀。「我得回去繼續吃藥了,你們自便,好好陪著客人。」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對著謝朗臻說的。「——梓英,失陪了。」

  主人一走,剛才還一直端坐的蘇慕容就伸了個大懶腰。沈斯曄微微一笑,摸了摸錦書的頭髮。「妳不是一直對江南園林好奇嗎?讓慕容帶妳出去走走看看?乖,我們有事要談。」

  錦書抿住嘴唇,微笑著輕輕點頭。他吻了吻她的額頭,這才放手,讓蘇慕容帶著她出門去了。目送著錦書的背影直至隔扇門再次關上,沈斯曄抬頭瞥了表兄一眼。

  「你們聊。」謝朗臻倚在沙發裡凝視他的手機屏幕,只溫文無害地一笑。「別管我。」

  沈斯曄瞇了瞇眼,不再理他,轉而看向面上且驚且喜的吳老夫人,淡淡道:

  「老夫人帶小錦來金陵,是想著怎麼把她待價而沽賣給謝家吧?」

  一句直擊要害。

  吳夫人這才惶然想到,素有護短之名的皇儲怎麼可能容許別人謀算他的人?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她惴惴地還沒解釋,謝朗臻已擺手駭笑,把責任推卸的一乾二淨:「別別,我們謝家可不想謀反,覬覦皇太子妃的罪名不敢當,殿下多心了多心了。」

  沈斯曄輕哼了一聲,倚坐回寬大的沙發裡,神色平淡,一雙眸子裡卻冷的能結冰。吳夫人只覺得心突突地跳,勉強道:「錦書生長在國外,我帶她來見一見親戚們……」

  「那麼,」沈斯曄把一張紙丟到桌子上,淡淡說,「這個,老夫人怎麼解釋?」

  吳老夫人不明所以地拿起那張紙,看清楚內容時,她的額上頓時沁出了細汗。

  那是一份電話記錄。內容,則是姜安與她商議如何利用錦書說服謝家助鳳鳴一臂之力。可是……這個不是當面談的嗎?怎麼會有電話記錄?吳夫人並不清楚待機的手機一樣有監聽功能,瞬間下了棄卒保車的決心,強笑道:「姜安並不是我家人,可能也受了蒙騙……」

  沈斯曄不動聲色的把另一張紙拋到桌上,冷眼看著老太太的臉色變得慘白。

  那是姜安與董事會密談商議如何推翻吳夫人董事長地位的記錄。

  「另外,我還有件事想要告訴老夫人。」

  沈斯曄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窗前,背對著客廳,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語氣平淡,彷彿談論的不過是午餐有什麼菜色一般尋常。

  「姜安涉嫌操縱股價、非法買賣內幕信息,已經被地方檢察官批准逮捕了。」

  身後傳來一聲虛弱的喘息聲。一隻黃鸝鳥從玻璃牆外飛過,落在了柳枝上。

  「我不能干預政治,不過來之前有所耳聞。」沈斯曄淡淡說,「鳳鳴集團的會計核算部已經暫時被審計公署封鎖,他們要核查資金來源是否合法。另外據傳還有非法募資的指控。」

  「殿下……殿下!」身後沉寂良久,終於有了一聲響動,吳夫人惶然地站起身,臉色慘白。「還求殿下看在吳家是小錦娘家份上……畢竟將來……」

  她忽然心裡一動,淒然說道:「太子妃娘家要是出了這種事,對殿下聲譽也不好……」看皇儲如此在意自家外孫女,未嘗不會無情吧?彷彿抓住了最後一點希望,她一廂情願地把自己說服了。「小錦總是需要娘家助力,殿下……」

  「吳夫人。有兩件事,希望您記住。」

  站在窗前的人終於轉過身來,他逆光而立,看不見臉上的任何表情。

  「第一,錦書是我的人,她有我就夠了。她也不姓吳。不需要吳家多『關心』。」

  「第二,老夫人把三十年前的五二六之變都忘了不成?」他淡淡說,「余生也晚,不過外祖父是如何辭職、蘇家老爺子又如何鬱鬱而逝,我想,老夫人當比我清楚才是。」

  聞言,謝朗臻微揚眉頭,隨即繼續兩耳不聞窗外事。吳夫人卻在聽到這句話的剎那變得臉色灰敗慘然。

  能夠把這件事翻出來當籌碼,就意味著皇儲已經亮出了底牌,可她和身後的吳家連半點對抗力都不剩。

  ——帝國自立國起就有門閥之風,尤以蘇謝兩族為巔峰。到二戰後的七十年代,經濟高速恢復的同時,腐敗也在官場和軍方盛行。當時首相是沈斯曄的外祖父,軍事聯席主席則是蘇慕容的祖父。或許上位者尚能保持清廉,但如何控制忠心卻貪婪的下屬?不滿蘇謝兩家的某些貴族在上院串聯,一夕之間幾乎控制了帝國上下所有媒體,輿論矛頭直指謝爾恕和蘇江。

  彼時正是民主政治謀求出路的前夜,自然,可想而知地,被揭發出的事實引發了帝國長達幾個月的政治動蕩。就在政治危機向社會危機蔓延的關鍵時刻,在五月下旬的同一個清晨,謝爾恕率領內閣宣布集體辭職,軍方則大換血到下馬了所有掌握實權的將領。近乎瘋狂的休克療法之後,動蕩結束了。這件事在帝國政治史上,被隱晦地記載為五二六事件。

  不可否認的是,自那之後,工黨順利當選並促成了政治改革。門閥政治被漸漸削弱了。如今謝家雖然還在政局中有不可否認的影響力,直系子弟卻已無人居於高位;一腔肝膽卻被無辜牽連的蘇江辭職後賦閒在家,只能偶爾教導孫輩,在不到八十歲就鬱鬱而逝。蘇家如今的族長蘇韞雖有將銜,但蘇家的重心已移向了忻都;蘇嫻姐弟父母的殉國,於此也不無關係。在本土,蘇家的影響力已遠遠不如戰後十年的如日中天了。

  這件事直接或間接地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摻和進來的人已經有不少消失在了歷史的洪流裡,包括曾經赫赫揚揚的某世家。謝家用了大概六到八年才將此事的後遺症完全消除,但是歷史一旦發生,就不可能完全回到原來的軌跡了。

  而那時候,吳家也是狠踩了蘇謝兩家一腳的。這件事,在場的三個人都清楚。

  始終一言不發的謝朗臻終於把手機收了起來,揉了揉眉心。

  「殿下,吳夫人。」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並不能代表謝家,但我可以代表奶奶和父親。」

  謝四公子站起身來,拂袖走向通向二的梯。「奶奶這兩年身體不好,我不希望她再想起讓她難過的某些事情。失陪。」

  沈斯曄目送著他表哥的背影消失在梯一側,嘲諷地挑了挑唇角。隨即收回了目光。看向臉色慘淡的吳夫人,他甚至笑了笑。「您畢竟是小錦的外祖母,我尊重您和吳家的選擇。」

  他走向門口,卻又駐足回首。「這件事,我希望到此為止。如果小錦哪天知道了這些,我就不得不懷疑是您還想利用她了。」

  吳夫人臉色黯淡,一言不發,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

  「為了小錦的聲譽,我也不會完全袖手旁觀。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沈斯曄淡淡說道。「吳家絕不能再給小錦添哪怕一點麻煩,即使她未來當上皇后。在我發布訂婚消息之前,請您對所有人保守秘密。」

  後族的榮耀不屬於吳家,重點是錦書又不姓吳,吳家哪來的這種愚蠢信心?他近乎好笑地想著,放緩了一點語氣,語氣溫和到可怕。

  「吳家也是幾百年的世家了,我想,您也不希望讓家聲就此終結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22 PM

91、佳偶(1)

  錦書自然不知道,在自己隨著蘇慕容出去逛花園的時候,房間裡有過這樣的暗流洶湧。蘇慕容是個好導遊,謝家的花園也收拾的極好,他一路走一路娓娓道來,隻言片語都能讓錦書學到了不少建築學的常識。不過天氣實在有些熱,他們只好早早的回去了。

  見房門還關著,蘇慕容笑起來:「裡面還聊著呢,我們等著好了。」他抬手叫傭人,回頭笑問,「渴了?妳喝什麼?」

  雅致的客廳裡清涼宜人,錦書回以微微一笑:「謝謝,蘇打水加冰。」

  「跟我別客氣,妳家那位可從來都不客套。」蘇慕容揚了揚好看的眉頭,伸出兩根手指托住下頷,露出無辜笑容。「這麼簡單?我還以為妳像他一樣愛吃糖,夫唱婦隨嘛~」

  因為傭人還在,錦書只得微紅著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水很快送了來。手裡冰涼的玻璃杯外沁出蒸氣凝成的水珠,望向窗外綠樹深深,她沉靜下去,良久輕輕吁了一口氣。

  早上打電話給他時,她知道他還在燕京長安宮他的書房裡。她只要聽見他的聲音就能覺得安心;卻沒想到,他會千里迢迢趕過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她幾乎要落下淚,但是多少天的壓抑彷彿都因為那個吻而消散了。戀人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這讓她分外安心。

  直到現在,對掌上明珠愛如性命的何麓衡吳霜夫婦對於女兒的際遇都還不知情。父母遠在千里之外,何必讓他們焦慮掛心?或許是潛意識裡知道自己並非沒有保護人,錦書對父母保持了沉默。即使在母親打電話來詢問時,她也安慰他們自己在這裡一切都好。

  ——她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完全屬於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外拐了。

  客廳裡清涼宜人,窗外一籠畫眉鳥彷彿也在這夏日的午後疲倦了,鳥兒把喙埋在翅膀裡,安靜下去。一門之隔的內室靜寂無聲,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說弟妹啊。」

  蘇慕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險些把錦書手裡的杯子驚掉了。「妳見過我淑姨妳婆婆沒有?」

  錦書瞪著他英俊的臉,剎那間有種把杯子丟到他頭上的衝動;可是她只能紅著臉搖頭。蘇慕容惋惜地嘆了口氣。「淑姨人非常好,妳不用擔心。」

  錦書悶頭喝水不理他。蘇慕容自得其樂地逗著溜到他腳邊的的波斯貓。「我記得去年這時候你們在忻都不是就好上了?拖到現在,到底是妳沒想通還是他有毛病啊?」

  有一瞬間,錦書幾乎要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了。可是在她看見他狡猾的笑容時,便明白他不過是在打趣看自己的熱鬧而已。她下定決心不理會他,但蘇慕容公子的無恥程度已經超越了她的想像。他大咧咧地盤膝坐在昂貴的沙發上,黑亮的漂亮眼睛彎成新月:「弟妹啊,妳知道我為啥和他一起來嗎?」

  錦書怔了怔。「……為什麼?」

  「我早上正在享受回籠覺呢,他一通電話就狂轟濫炸的打進來,害得我還以為欖城又出了什麼事。」蘇慕容痛心疾首地扶額,為自己被硬生生拖離溫柔鄉而哀嘆不已。「他這清教徒哪裡懂得人生樂趣!大早晨的硬生生把我從美人床上挖起來,壓著我的頭去開飛機……還威脅我說——」

  蘇慕容猛地頓住了話頭,把半句話咽了回來,換回了調侃的語氣。「我說他怎麼就火燒屁股的要飛金陵,原來是怕別人搶他媳婦啊~」

  錦書臉紅了,別過臉去不吭聲。蘇慕容眼睛彎彎地壞笑,「妳和那個清教徒在一起久了,連人生基本樂趣都不知道。弟妹適當的時候也主動積極一些,省的讓他天天掛著一張死人臉出來嚇人。咱們都是學醫的,妳可別把他憋出相火亢盛來,我淑姨還等著抱孫子呢……」

  他對面安安靜靜的女孩子臉通紅了,半低著頭一言不發,羞澀之態看的蘇慕容心裡直想笑。原來那個眼高於頂的傢伙,喜歡的是這種內秀性格?

  閱盡群花的蘇三公子覺得好笑死了,連大清早從美人床上被拖起來的鬱悶之情都舒緩了不少。可是這種欺負人的大好機會怎麼能輕易放過?「記得去年這時候在欖城,還是我送妳去見他……別這麼不好意思啊,我也算是媒人了,到時候你們的喜酒還有我一份呢。」

  蘇慕容湊近了一點,一臉誠懇。「我說弟妹啊,看在我真心關懷你們的份上,把妳從前的的美女室友介紹給我如何?」

  「你……」錦書從來沒與這種花花公子打過交道,雖然明知道蘇慕容沒有惡意,被再三調戲下還是有點惱了。她抬起眼來,深深吸了口氣。

  「你非得想讓我把你剛才的話告訴嘉嘉嗎?

  蘇慕容忽然被嗆到了。他狼狽而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妳……拿這個威脅我……」

  看出他的外強中乾,錦書無聲地鬆了口氣。

  果然沒猜錯。

  於是蘇慕容蔫了。嘉音之於他總是不同,他甚至沒想過這是為什麼,只是習慣性的對她最好。鬱悶了片刻,他喃喃道:「你怎麼好的不學壞的學?連威脅人都跟他一樣的……算了。」蘇慕容沒精打采地說,明顯茫然且心不在焉。「對不起……」

  錦書輕輕哼了一聲,卻想起沈斯曄說過嘉音的小心思,再看對面的人時,心裡就覺得有點異樣。他到底知不知道?可是愛情這種事情,無非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握緊了手裡的玻璃杯,錦書注視著漸漸融化的冰塊,無聲地嘆了口氣。

  隔間門在這時候開了。

  沈斯曄站在屏風邊,依舊溫和沉靜的目光立即落在錦書臉上。他注意到了她臉頰的酡紅,怔了怔,快步走過來。「小錦……怎麼了?」

  他伸手輕觸她額頭,覺得不是發燒才放下心。錦書在他清澈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看了一眼裝死的蘇慕容,她忍不住笑了笑,搖頭。「沒事。」

  仰面看著戀人,她輕聲問:「你們聊得還好?」

  沈斯曄輕輕莞爾。「——當然。」

  失魂落魄的吳夫人在這時走了出來,恰看見她的外孫女笑容恬靜的對皇儲低聲說話。沈斯曄正溫柔地把錦書一縷頭髮挽到她耳後,餘光看見吳夫人走出來時,他連頭都沒回。倒是錦書從他的懷裡轉過臉來,眼睛依舊清澈如水。「外婆?」

  一瞬間,巨大的後悔與內疚同時浮現在心裡,吳夫人幾乎不敢與她對視,只得艱難地笑了笑。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如果提早知道了,會不會有所不同?老太太茫然地想著。沈斯曄卻在這時候看過來,冷靜地喚了一聲:「吳夫人。」

  「謝謝您這些天的照顧。但小錦就不跟您回余杭了。」他注視著面色蒼白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帶她回燕京。另外也麻煩您記住您的承諾。」

  吳夫人慘然地點了點頭,啞聲道:「那是吳家應當的。殿下言重了。」

  沒有多做停留,吳夫人只說家中有事,不宜久留,盡管謝老夫人再三挽留,她還是匆匆告辭離去了。沈斯曄攬著錦書,禮節做到十分地出門相送。

  直到汽車消失在巷角,他才意識到臂彎裡的女孩子似乎安靜的過久了。

  心裡緊了緊,他刻意放緩腳步,落在眾人身後。在一架薔薇邊,沈斯曄握住錦書的手。

  「小錦。」看著略顯沉默的錦書,他小心地試探道,「這些天……在吳家,覺得怎麼樣?」

  不管他如何威脅吳夫人,吳家無論如何都與錦書血脈相連。他不可能不考慮她的感情傾向。在基於利益衡量和交換的謀算之外,他有更珍視的東西。吳家對他來說無非是點綴,但是錦書不是。

  他懷裡的錦書沉默著,沒有立即說話。一隻蜜蜂飛過她的鬢邊,落在薔薇花上。夏日午後的庭院裡靜的彷彿只有他的心跳。終於錦書輕輕搖了搖頭。

  「阿曄。」她低聲說,「我只慶幸,媽媽當年離開了……」

  她沒有多說下去,秀麗的眉宇間隱隱含著一絲對命運無常的嘆息。沈斯曄放下了心,低頭吻她。他雖然不介意當著外人作出親密舉動,但是錦書放不開。而且十餘天不見,他實在也想她了。

  綠樹深深的庭院裡靜謐芬芳,錦書的後背倚在了廊柱上,她攀著他的脖頸,半閉著眼順從地由他擺佈,耳邊的珍珠耳墜微微搖晃。錦書來謝家之前似乎被刻意的打扮過,白色荷葉邊絲綢襯衫的領口裡露出細緻鎖骨,輕柔裙擺止於膝蓋上一寸,襯出清純又透著隱隱誘惑。沈斯曄方才忙著威脅利誘沒多想,這時才恍然發覺這份心思,心裡不由得對吳家又冷哼一聲。

  不過看在的確是賞心悅目的份上,這帳暫時不算。百忙之中,他想。

  錦書紅著臉被沈斯曄帶回客廳時,主人正在等他們。謝朗臻把報紙放下,瞥了錦書一眼,懶懶說:「昀弟下個月回來,我讓他聯繫你?坐。」

  吃飽喝足的沈斯曄冷冷道:「表哥。」

  「不客氣。」謝朗臻從容地回答。他站起身,斜了一眼還是有點神不守舍的蘇慕容。「不介意的話,我先失陪。後宅有點事情。」

  「何必這麼急?」沈斯曄反倒一哂。「表哥,我想帶小錦去看看嫻姐姐。勞表哥作陪片刻,當然你沒空也沒關係。我們自己去就是。」

  謝朗臻臉上的清淡笑容不見了。他死盯了沈斯曄一眼。「小嫻在午睡!」

  「我姐姐從來都不午睡。」蘇慕容忽然回魂,嚷起來。「她本來夜裡就容易失眠!我也好些天沒見姐姐了!」

  真相了。有一瞬間,錦書覺得謝朗臻幾乎想要揍他內弟一拳。或許是情急則亂,他找了一個連錦書都覺得拙劣的借口:「她這幾天不太舒服,不方便見客人——」但是立即就被蘇慕容堵了回去:「我們又不是客人!她是我姐!」

  謝朗臻瞇起眼睛。「小嫻是我老婆。」

  「你!」

  「表哥。」劍拔弩張的氣氛裡,沈斯曄意態自如地旁觀片刻,閒閒道,「嫻姐姐既然偶感小恙,我們自然更應該去探望她,在這裡賓至如歸,也不用姐姐招呼我們。我知道謝家閨門森嚴,可是姐弟相見總沒什麼吧。表哥覺得我們打擾了嫻姐姐靜養,我們不久留就是了。這樣,表哥覺得如何?」

  他這一番話圓的水潑不進,把謝朗臻能找到的所有推脫借口都堵了回去。謝朗臻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冰冷,沈斯曄毫不在乎地回瞪。終於謝四公子輕哼一聲,轉身就走。

  彷彿意識到他們愣住了沒有跟上來,謝朗臻駐足停下,半回過頭,淡淡道:

  「要去就跟上。」

  蘇嫻謝朗臻夫婦住的地方在西園。錦書一路走過來,只覺得四周的花木景色彷彿有了什麼不同,一時卻也想不明白。男人們之間顯得頗為不友好;謝朗臻的脾氣大概沒有外表那麼謙和,心裡對他的表弟和內弟也沒有臉上那麼當回事,即使他表弟過不久就要登基繼帝位也不例外。他走在最前面,連招呼都懶得做。

  錦書的直覺一向無理由的敏銳,意識到他們不會真的對彼此不利,反而覺得好笑。謝朗臻比沈斯曄和蘇慕容都大了好幾歲,這種年齡差帶來的心理優勢感很容易持續終生,即使他們之間早已沒有身高差了。抬頭悄悄看了一眼臉上帶著一點不以為然的戀人,錦書無聲地彎起嘴角。

  謝朗臻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很快在一棟獨立的三層小前停下。午後時分,這裡格外寧靜,前兩株繁盛的木蘭幾乎遮住了頂,階下背陰處玉簪花開的正好。女傭看見男主人回來,連忙出來迎接:「公子。」

  「小嫻呢?」謝朗臻站在門檻外,半點不著急進門,似乎在期待什麼;但是令他失望,女傭回答:「少夫人在二書房,等您半天了。」

  「……去通報一聲。」謝朗臻扶住門框,沒好氣地說,「有客人。」

  像是愉快於他的懊惱,沈斯曄低低的嗤笑了一聲,摟著錦書走進門。

  直至此刻,錦書終於看出了一絲不同。與方才謝老夫人待客的客廳不同,這裡沒有烏木家具、宣德爐和青花瓶,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柔軟別緻的絲綿抱枕和靠墊,不大的客廳的色調柔和明亮,有許多與男主人氣質不符的可愛擺設。沈斯曄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留意到所有桌椅的稜角都被嚴密的包裹住時,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謝朗臻,眉頭舒展了一分,旋即又恢復平淡。

  「坐。」謝朗臻神色平淡。「別客氣。」又讓傭人給他們端來冰水。

  錦書坐在沈斯曄身邊,忍不住拿起一個小小的玩具布偶來看;這時,梯上已隱隱傳來衣裙窸窣聲。錦書聽見一個溫柔悅耳的聲音含笑問:「朗臻,有客人?……慕容、阿曄?」那個柔和聲音變得驚喜,「你們來了?」

  看見那個身著淺橘色裙裝的身影時,蘇慕容跳了起來:「姐姐!~」

  蘇嫻懷孕五個月,身子已經很重了,小腹已經明顯的凸起來。她穿著柔軟寬鬆的孕婦裝,不施粉黛,臉色並不是很紅潤,神色卻是寧靜安然。她在女傭攙扶下小心走下木質梯,清秀的臉上全然是驚喜之情。「你們怎麼來了?從燕京來的?怎麼都不提前說一聲?」

  蘇嫻看見了站在沈斯曄身邊的錦書,只略略詫異了一瞬就笑了。「這就是何小姐?慕容向我說起過妳。」她輕輕推開女傭的手,微笑著向他們走過來。

  蘇慕容搶在姐夫之前撲過去,大力擁抱了嬌小的姐姐一下,只聽身後謝朗臻倒抽一口氣;他裝作沒聽見,徑自對笑盈盈的姐姐撒嬌:「姐姐怎麼又瘦了啊?我外甥欺負妳了?」

  「怎麼會呢。」蘇嫻微笑,拉過他的手。「寶寶來,和舅舅打個招呼。」

  蘇慕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姐姐的小腹上,不敢多著力,只覺得手心被觸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睛,為造化而驚嘆一聲。蘇嫻笑著摸摸他的腦袋,這才走向自己的丈夫。倒吸冷氣到彷彿患了牙疼的謝朗臻立即向著妻子迎過去,把她攬住。

  「今天感覺怎麼樣?」準爸爸緊張地問。「有沒有不舒服?吃飯了沒有?吃的什麼?」

  「沒有啦,一切正常。我十點多就加餐過了,喝了一碗粥。」蘇嫻的笑容恬靜溫柔。「寶寶很乖,今天還踢了我一腳。我給他讀了幾個故事,是你挑選的那些哦。你呢?」

  謝朗臻輕輕吁了口氣,神色這才放緩了。「我在外面和慕容阿曄他們一起用過了。」

  沈斯曄站在一邊,忽然有點發怔。

  他自然知道他四表哥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是隻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在謝朗臻臉上無數次看到過冷笑、哂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可是——是他眼花了?他看見謝朗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額頭,神色如春風過楊柳般溫暖柔和,懷裡清秀賢淑的妻子彷彿就是他的全部。

  或許,他所有的愛都給了懷裡的人,所以只留下冷笑給世界。但至少對蘇嫻來說,沒什麼不好。倘若當年沒有變故,蘇嫻順利入東宮為太子妃,只怕就是宮廷裡又一段獨守空閨的淒涼故事,大約近似於他的母親。

  他還記得,前年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在蘇家花園裡遇到的蘇嫻是如何蒼白脆弱。但是此刻,她與世間千萬幸福的小婦人和準媽媽並無不同,身邊有體貼的丈夫,腹中還有未出世的孩子。縱使她顯得消瘦,臉色因為懷孕也不算紅潤,但是眼角眉梢滿滿都是幸福滿足。

  蘇嫻小心地坐下,抬頭看著弟弟們微笑:「你們怎麼忽然跑過來?這麼熱,辛苦了?」

  蘇慕容帶著一點孩子氣地哼:「那還不是因為有人要搶他媳婦!」

  蘇嫻友善而驚奇地微笑,帶著詢問之意注目那一對。錦書臉紅了。沈斯曄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說:「小錦難得到南邊來,我就帶她來見見姐姐。小錦,這就是慕容的姐姐,她在我小時候一直很照顧我。」

  「那是應該的。」蘇嫻柔柔一笑,看向臉頰微紅的錦書。「你們很般配啊,恭喜哦。慕容對我說到過妳,他說妳敢在那種時候去欖城,相當有勇氣呢。」

  錦書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看出她的一絲靦腆,蘇嫻莞爾。「阿曄和慕容難得過來,我去給你們做點什麼吃的?想吃什麼?」

  「小嫻!」謝朗臻立即皺了眉,順便橫了不速之客們一眼。「別辛苦了,他們又不是外人。」

  但是蘇嫻很堅持。「我隨便做點簡單的點心,累不到的。朗臻你呢?吃什麼?」

  她的笑容溫柔而平和,謝朗臻拗不過她,只好屈服了。「我隨便,有點什麼就行。」他扶著妻子起身,又忍不住囑咐,「隨便做點什麼給他們就夠了,千萬別累著自己。」

  「朗臻……」蘇嫻有點無奈地微笑。「我不是三歲孩子,會照顧自己的。你們吃什麼?」

  「冰沙。」看見不可一世的謝朗臻吃癟,沈斯曄有點想笑。「辛苦姐姐了。」

  蘇慕容隨聲附和,順便瞪了一眼他姐夫。蘇嫻彷彿對男人們之間的不友好恍若未覺,只含笑問錦書:「錦書妳呢?也要冰沙?」

  錦書覺得自己乾坐著等不太好。猶豫了一下,她站起身。「……我去幫妳。」

  謝朗臻意味深長地瞥了沈斯曄一眼,彷彿在等著看他怎麼辦。沈斯曄揚了揚眉毛,對他並不算友善的斜瞥置若罔聞。「也好。」他安慰地握了握錦書的手,溫聲說。「妳們可以聊聊,也有個照應,去。」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27 PM

92、佳偶(2)

  這幢小在西廂有單獨的廚房。錦書跟著蘇嫻走過來,只覺得眼前一亮。顯然這不是廚師準備飯菜的地方,而是女主人偶然親自下廚為丈夫做點心的所在。

  廚房裡窗明几淨,迎面牆壁左邊是一整面的大冰箱,隔著玻璃門看得見盒裝罐裝的淡奶油、黃油、乳酪之類;烤箱和微波爐嵌在牆壁裡,右面卻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花木扶疏。地下正中是和麵用的大理石面桌子,上頭是亮閃閃的刀叉廚具。這間廚房裡的一切,都透出「專業」二字來,直讓當年一廳罐頭應付一周的錦書看的自嘆弗如。

  她正在目不暇接,蘇嫻已經繫好圍裙,柔柔笑道:「我有時在這裡烤點小點心,大哥家的幾個孩子都愛吃的,懷孕之後做的才少了。這一盒藍莓,都幾天了還沒用完。」

  錦書回過神,微笑道:「斯曄說他很喜歡姐姐烤的蛋糕,我還在想要不要也學一學。」

  「我可以教妳啊。」蘇嫻愉快地說,「給自己愛的人做點心,又幸福又不用擔心自己發胖。妳喜歡哪種蛋糕?從自己最喜歡吃的開始學起比較容易,因為妳能知道哪裡不足……草莓呢?」

  「我還是喜歡中式的點心,糖奶都少,比較健康一點。」錦書接過女傭人遞來的水果筐,皺了皺鼻子。「有沒有高錳酸鉀溶液?」

  蘇嫻正在探身找冰塊,聞言一怔。錦書走到水池邊,拿起洗潔精仔細看配方。「草莓不容易洗乾淨的,一比五千的高錳酸鉀溶液或者淡鹽水都行……烷基醇酰胺?」她輕輕嘀咕,又凝神思索。「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游離二乙醇胺……反正都不怎麼樣。」

  「我平常不用洗潔精的,那個用來洗水池。」蘇嫻終於樂不可支地噗嗤笑了,邊笑邊搖頭。「草莓是莊園裡自己種的,清水洗就可以,妳不會也用燒杯煮過吃的?怎麼和我弟弟一樣呢……」

  錦書還用液氮凍過香蕉,不過她沒好意思說出來。蘇嫻一笑,也不再追問,轉而娓娓說起舊日的故事,諸如沈斯曄幼時喜歡來蘇家蹭馬卡龍吃之類。她的聲音不高,但是格外溫柔,輕緩柔和的彷彿能直潤進聽者的心裡去。錦書在一邊打下手,看著她略顯臃腫但仍舊端莊秀麗的側影,心裡不由輕輕一嘆。

  蘇嫻是標準的賢妻良母,若非如此,她當年大概也不會被皇室挑中。她能安安靜靜地等候丈夫歸來,在遇見厄運時能隱忍,在得到上天眷顧時能沉靜。她不會覺得深閨的生活單調,相反能在其中找到樂趣所在。其實她比誰都更適合恢弘莊嚴的長安宮。

  但是自己呢?妳做得好嗎?望著碗裡紅艷艷的鮮草莓,錦書一時有些微微茫然。

  蘇嫻端著果盤轉過身時,恰看見了錦書的剎那出神。她的經歷遠比錦書豐富,又有過身為皇室準媳婦的經歷,自然略一思索就能大致明白了。

  未來的太子妃和皇后。

  蘇嫻無聲地微笑起來。她覺得自己比誰都能理解錦書在這時的恐懼和茫然。將冰塊放進刨冰機,蘇嫻沉吟了片刻,柔柔一笑:「錦書,請把草莓給我。」

  「……哦。」錦書自走神裡醒過來,連忙端著碗過來。「要切碎?」

  「對。」蘇嫻含笑頷首。「阿曄愛吃草莓冰沙,不過外子喜歡抹茶味道。紅豆冰是給慕容的。」她看出錦書的一縷驚訝,不由一笑。「我和他們一起長大的,這些都清楚。」

  蘇嫻含笑看著錦書,柔聲說:「慕容說妳又聰明又勤奮又有勇氣,對妳讚不絕口呢。」

  錦書微微紅了臉,草莓殷紅的汁液在手下溢出來。「我也沒做什麼……」

  「怎麼會。」蘇嫻輕輕嘆息,伸手幫她理了一下衣角。「錦書,阿曄很愛妳,我能看得出來。」她看見女孩子臉紅了,沒有否認地低頭去切草莓,不由莞爾。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錦書怔了怔。

  居然都第三年了?那年他在小店裡遇見她,還壞心眼地搗亂;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儲,她還沒開始做論文;一對年輕人在夏末秋初相遇,兩年時光彷彿不過彈指一揮間。如今她都畢業了,而他大概幾年內就能登上那個至高的位置,一切都似乎發生在昨天。

  那無數個不確定裡哪怕缺少一個,她都不會如此愛他,愛到願意面對一切危險的程度。

  直到此刻,錦書才恍然覺得,自己的愛情,曾經走過了一段多麼顫巍巍的路。

  ※※※※※※※

  ——客廳。

  隨著蘇嫻和錦書離開,客廳裡方才還其樂融融的假象立即變成了冰涼。蘇慕容沒好氣的瞪著姐夫,沈斯曄冷冷地微瞇著眼,但是謝朗臻輕鬆自若。他回頭招呼女傭:「把餅乾盒子拿過來。雖然不是小嫻親自烤的,不過給他們吃也夠好了。」又對不爽的兩個人淡淡道:「下不為例。待會要吃飯自己出去吃,別在小嫻面前提。」

  雖然知道他是關心妻子,蘇慕容還是怒了。姐弟倆相互扶持了十幾年,感情極其深厚,忽然有一天姐姐出嫁了成了別人的人,如今連姐姐的照顧都享受不到了,這讓他情何以堪?蘇公子的心裡忽然冒出了近似小男孩的賭氣,他哼了一聲:「憑什麼?」

  謝朗臻冷冷把杯子頓回去。「憑她是我媳婦,以及小嫻懷孕了。」

  於是蘇慕容再次蔫了。他轉而瞪把他從溫柔鄉裡扯起來的沈斯曄,沈斯曄回瞪他,無聲地用口型說「嘉嘉……」威脅之情溢於言表。

  謝朗臻見狀嗤了一聲。沈斯曄於是盯住他,冷冷道:「我以為表哥早就知道小錦的。」

  謝四公子懶懶說:「我知道又如何?」

  「那你還看著吳夫人想賣她?!」沈斯曄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憤怒。「我要是不來,你就一直看笑話?錦書是我的人,不是什麼阿貓阿狗!」

  謝朗臻淡淡端起茶杯。「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來打擾到了小嫻怎麼不說。」

  於是客廳的氣氛徹底陷入了僵冷。三個人誰都不再說話,彼此相看兩生厭。與之相比,廚房的氣氛就好太多了。男人們理應覺得羞愧,不過他們沒有。負責端茶倒水的女傭戰戰兢兢,只得祈禱女主人快點來救場;好在不負期待,沒過多久,蘇嫻和錦書就回來了。

  托盤端在錦書手裡,她的另一隻手還扶著蘇嫻,看上去兩個人已經是閨中好友般的親近。錦書低聲說了句什麼,蘇嫻笑的彎了眼。客廳裡的三個男人心思各異了一剎那,立即擺出其樂融融的臉來,彷彿之前的冰冷過去不存在、將來也不會發生。

  「阿曄,我特意多放了草莓醬。」

  紅艷芳香的果醬澆在冰激凌球上,插著嵌有銀質謝家家徽的小匙。把玻璃杯遞給沈斯曄,蘇嫻滿含深意地微笑。「錦書親手幫我打的奶油。快點吃,不然愛心冰沙要化了哦。」

  謝朗臻斜眼看見沈斯曄手裡一看就甜蜜不可當的果醬加奶油,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聲。沈斯曄裝作沒看見。但是與此同時他注意到了錦書臉頰的一絲微紅,便揚眉輕聲詢問:「熱了?和姐姐聊天還好?」

  「……嗯。」錦書臉紅的更深了,帶著一點尷尬地把勺子塞給他。「吃你的冰沙。」

  事實是她被好奇的蘇嫻把戀愛史問了個底兒掉;但是蘇嫻溫柔的讓錦書都不忍心拒絕她的問題,只好自我安慰算是照顧孕婦情緒。把那些從未與人分享的故事說出來,既是一種快樂,也讓她很害羞。至少,蘇嫻大概是唯一知道他們還沒有越過最後一道藩籬的人……怎麼就不知不覺都說出來了呢!

  錦書紅著臉懊惱地想。

  蘇嫻午後通常需要休息,很快她就有了倦意,談笑時也有些精力不支。在她打第一個呵欠之後,謝朗臻就堅持要她回房間小睡片刻;蘇嫻微笑著搖頭:「慕容和阿曄難得來一次,我沒事。」但這句話出口,她又掩唇打了個呵欠。

  「怎麼會?!」謝朗臻硬生生把急促語氣壓下去,「醫生不是說要讓寶寶休息的嗎?妳累了一中午了,早點回去睡一會,好不好?」他也不去管在一邊驚到下巴都要掉了的客人,徑自柔聲說:「等到九月我帶妳回燕京,那時候天氣也好了,乖嫻兒,回去睡一覺。」

  當著別人被如此關照,蘇嫻有些不好意思,飛快掃了一眼客人們。她的丈夫還在滿臉關切地等她回答。微微嗔了他一眼,蘇嫻站起來,立即被丈夫扶住。

  「那我先失陪一會兒……」她微笑著攏了攏鬢角,眸光清澈柔和。「你們好好玩。我一會再過來。」

  或許是出於對姐姐的關心,蘇慕容難得沒有與姐夫唱反調,盡管謝朗臻該是他最討厭的人之一;他目送著姐姐離開房間,這才恨恨吐了口氣,一屁股砸在昂貴的沙發上。

  不待他舊調重彈「伯伯到底看中他哪裡好」,沈斯曄已果斷說:「你閉嘴。」

  蘇慕容只好蔫了。

  沈斯曄才懶得去關照他發小的鬱悶心情,他連卿卿我我都忙不過來;錦書心腸軟,看著平常張揚照人的蘇慕容此刻堪比霜打茄子,有點看不過去,想了個話題:「欖城的醫院……現在怎麼樣了?」

  蘇慕容稍稍恢復了一點精神力,點點頭:「三期工程明年春天竣工。我六月才從那邊回來。等到投入使用,就能增加八百多個床位。」他如數家珍地把醫院情況一一顯擺出來,又輕嘆了口氣:「如果五年之內能做到醫院覆蓋率70%,我的理想就差不多實現了。但是照現在看,可能還需要更久……憑我一己之力,很難把這些都鋪開。」

  他漆黑的眼睛裡光芒一閃即逝,眉宇間也不見了玩笑之色。錦書注視著沉默的蘇慕容,想起他的身世,心裡不由得輕輕嘆息。

  一樣是學醫學出身,蘇慕容卻沒有讀完博士學位。他並不像錦書,她學醫是因為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而對蘇三公子而言,他的執念並不一樣。他的父母因為得不到及時救治而離世,那之後,他對自己的定位就不是專研某個細微的學科了。

  以他的天資,要讀完博士只是輕而易舉。錦書想。但是蘇慕容沒有。他在取得醫師執業資格後就放棄了繼續深造,從此在欖城守著那家醫院,至今已經度過了五個春秋。

  可要說他如何高尚,卻也說不上——他在那裡永遠有美人相伴,不管是出席總督府的招待晚宴、抑或是駕車去某山谷越野探險;而每次他的女伴都會換一個美麗的新面孔。風流倜儻四字,彷彿是為蘇三公子特設的形容。

  這樣的男人無疑具有常青的魅力。但是事情若牽扯到嘉音,似乎就不一樣了。錦書輕輕瞥了一眼身邊皺著眉頭的戀人,心裡又想嘆氣又想笑。少女情懷,哪裡是容易勸回頭的?

  客廳裡安靜了片刻,沈斯曄終於把目光移回正在發呆的蘇慕容臉上。

  「我似乎聽兄長說過,你拒絕了昭陽慈善基金的資金援助。」他皺著眉問,「有這回事?」

  蘇慕容無所謂地說:「有啊。」

  「你……」沈斯曄想說話又咽了回去,忍不住嘆氣。「你何必這樣和大哥置氣?他也是好心想要幫你,再說也是職屬分內。」

  蘇慕容不語。安靜的客廳裡連午後風聲都聽得清。錦書有點不安地看了戀人一眼。

  「我沒記錯的話,蘇家最近投資重心不在醫院。」沈斯曄的語氣幾乎有點無奈了。「慕容,恕我直言,你那邊現在現金流也不充裕?你和我大哥在欖城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著,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能不能換個角度想想?」

  「斯曄。」

  沉默良久,蘇慕容抬起眼睛來看他,神色平淡。「我不是主事者,所以我的態度只代表我自己。」他的眼睛裡閃著微微動容的光,出口的言辭卻謹慎而克制。「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伯伯和大哥不會答應,皇室和蘇家的關係,也不會因為我而變動。」

  「如果你是受人之命,那麼你不必再擔心了。」抬頭看了一眼因此語而眉頭微皺的發小,蘇慕容微微揚起唇角。「我個人的態度,與大局無關。姐姐被傷害的事情,我也不會原諒。」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可是嫻姐姐現在畢竟過的很好。我想——」

  「那不一樣。」蘇慕容淡淡說:「你知不知道七年對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麼?你能不能和傷害你妹妹的人合作?」

  死寂。

  錦書不安地垂下目光。沈斯曄注視著對面的朋友,目光在一瞬間變得複雜。

  「那麼,」他說,聲音變得清冷。「假如我命令你呢?」

  錦書端著水杯的手輕輕一顫。

  「我想……我們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談話?」用一種近乎兒童的純淨目光看過來,蘇慕容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溫和。「如果不是,那麼我會遵從您的命令,殿下。」

  這句話可謂誅心。有一瞬間,錦書覺得他們之間幾乎要劍拔弩張了。沈斯曄的憤怒之色如暴風雪般捲過,隨即只剩一點餘燼。他的試探失敗了,情感上還得到了威脅。而蘇慕容畢竟是他唯一的朋友,被背叛和遺棄的滋味並不好受。

  沉默在男人之間流淌著。錦書擔憂地看著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之深厚,已經超出她能安慰的範圍了。良久,沈斯曄忽然猛地抬頭,目光雪亮。

  不待她說什麼,他已經咬牙切齒地跳起來,不由分說地一拳狠狠砸向他的朋友!蘇慕容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他亦是反應靈敏,立即能夠加以反擊。兩個人似乎都對對方的招數相當熟悉,顯然已經習慣了用打架發洩鬱氣。

  錦書嚇得輕呼一聲,隨即咬住了嘴唇,死死忍住了沒有撲過去拉開鬥毆,手指卻緊緊攥住了身邊的絲綢靠墊,直捏的手指失了血色。偌大客廳裡只有他們三個人,兩個男人都是從軍校磨練出來,打起架招招直擊要害,招式狠厲,絕非只有花架子的武術可比。

  錦書把下唇都咬出了一道印子,指尖無意識地狠狠掐住掌心。起先她還能克制自己;終於在看見一記明顯違反比賽規則的招數時,她再也忍不住,撲了過去,從後面抱住了沈斯曄的背。

  「別打了!」她喊道,聲音顫抖。「阿曄……」

  忽然被她從身後擁住,沈斯曄一僵,動作慢了一秒;在這個空隙,蘇慕容的一掌已經帶著風聲劈過來。他來不及擋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錦書尖叫一聲撲過來,想要為他擋住;但是在下一個瞬間,蘇慕容的拳頭在落到他身上之前,硬生生停下了。

  沉默。錦書看不見他們的目光,只聽見自己急促的砰砰心跳。

  彷彿過了許久,沈斯曄終於輕輕舒了口氣。她感覺到他的肩膀不再那麼僵硬了。他微笑起來,把她拉進懷裡。

  「妳這傻丫頭。」沈斯曄低頭吻了吻她,目光溫柔。「妳拉住我,不是讓他揍我嗎。」

  錦書本來幾欲落淚,硬是被他氣笑了,臉頰紅紅地嗔他一眼,把臉埋進他的衣服裡。沈斯曄摟著她,抬頭靜靜看向對面的朋友,目光裡早已沒有鬱氣。

  「……慕容。」他的聲音比平常輕了些。「我以為你剛才會揍我。我那麼說話……對不起。」

  蘇慕容正在呲牙咧嘴地揉著被擊中的胳膊,聞言咧嘴一笑。「好啦。打一架就沒事了。」他笑起來,目光清冽明亮。「咱倆還是哥們,再說從小到大一路打起來的,剛才我要是停不下,我才要鬱悶吶。」

  沈斯曄莞爾。

  蘇慕容瞇著眼睛微笑起來。「你別多心啊,我不介意將來對你宣誓效忠的。」他繞開錦書,拍拍沈斯曄的肩膀。「……比起你哥,你讓我放心多了。你老婆也比他的好多了,不是嗎?」

  錦書紅著臉瞪了蘇慕容一眼,蘇慕容回以痞子一樣的無賴笑容。

  一場風波就這麼過去了。當謝朗臻姍姍來遲的時候,客廳裡早已一切如常。他精神頗為不錯,笑容也真心實意了些:「奶奶想見見你們,跟我去前邊?」

  蘇慕容追問:「姐姐呢?」

  「小嫻睡著了。」謝朗臻輕鬆愉快地說,「她這些天睡眠都不太好,一旦被吵醒就睡不著。」他撣撣袖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錦書,「請隨我來。」

  謝老夫人是位極有氣質風度的老太太,比起錦書的外祖母又多了份雍容平和。她等在客廳裡,翻看一本黃絹裝裱的《金剛經》;抬頭見了他們,也沒有起身,只微微笑道:「我剛讓廚房準備了玫瑰餅,記得是阿曄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沈斯曄有些感動,笑了笑:「謝謝外婆。」

  「你這孩子,總是生分。」謝老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佛經,招手叫錦書過來,「孩子,來,讓我看看妳。」

  沈斯曄悄悄捏了捏錦書的手示意無礙,才鬆手放她過去。錦書在謝老夫人身邊小心坐下,感覺得到女傭們的好奇目光,只好微微垂下眸子,盡力坐的筆直。這大概不算是正式的見面,但卻是她第一次以這種身份見他的長輩,不免有些緊張。

  謝夫人目光溫和地打量著她。女孩子端坐著,眼眸微垂,玉色的肌膚下透出紅暈來。是個清秀端正的孩子,也沒有媚氣,可惜略弱了。老夫人暗暗點頭,心裡未免又有些可惜。

  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沈斯曄,看見外孫臉上掩不住的關心之色,老夫人的目光愈發深思了些。女傭在這時端來一個小小的錦函。謝夫人接過來,揭開盒蓋。握住錦書的手,老夫人微笑道:「這見面倉促了些,阿曄那孩子還一直瞞著我們,來,孩子,收下這個。權當外婆送的見面禮。」一壁拿起玉佩放進錦書掌心。

  錦書微紅了臉頰,抬頭悄悄看了眼沈斯曄,用目光求助該怎麼婉拒;那塊玉佩一看就是價值不菲,於情於理她都不好收下,何況這是第一次見面……

  「外婆。」沈斯曄輕咳一聲,「以後還有的是時候見面,這個您先收回去——」

  「我看到這孩子的品格模樣,就覺得喜歡可心,活像是天生該給你當媳婦的。」謝夫人微微笑道,「當年她母親還在襁褓中我就抱過,哪能想到還能有這種緣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氣。來,好好收著,別瞧不上我這裡東西古舊就是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推辭了。錦書只好再三道謝。好在謝老夫人溫和慈祥,讓她得以慢慢放鬆下來。畢竟是戀人的外祖母,她對老夫人天生就有一段好感和敬慕。老夫人拉著她的手慢慢說話,雖然是在詢問她的過去,諸如有沒有過別的男友之類的問題;但是態度溫藹,卻也不讓她覺得不舒服。

  沈斯曄幾次欲言又止。謝朗臻自始至終悠閒地旁觀,面帶懶洋洋地微笑。

  終於在老夫人說到留他們用晚飯時,沈斯曄連忙婉拒了,只說要趕回燕京。在他堅持下,老夫人只得親自把他們送到二門外。這時候,天色已經開始黯淡了。蘇嫻沒有出來送客,想必是謝朗臻不願驚擾到妻子。老夫人拉著錦書的手,諄諄叮囑她要保重。

  「希望下次見面,妳也能跟著阿曄叫我外婆了。」老夫人笑咪咪地說,讓錦書又紅了臉。

  目送著汽車在夕陽下遠去,她這才微微嘆了口氣。

  轉過身,謝朗臻正站在身後。謝老夫人最是倚重這個孫子,由他扶著自己走回去。

  「您知不知道斯曄對我說什麼?」謝朗臻小心地扶著祖母走過門檻,語氣輕鬆。「他說吳家怎樣他都無所謂,隨我怎麼處理。吳家這次算是算盡機關了。」

  「梓英是糊塗了。」謝老夫人淡淡說,「就算那孩子背後沒有斯曄,她父母又怎麼能答應?如此托大,敗落了也不奇怪。」

  謝朗臻莞爾:「那是。」他扶著老夫人走上台階,若無其事地說,「不過何小姐這種身份,恐怕會引得有心人做文章呢。」

  桂花樹邊,老夫人頓住了步子。

  「你要做什麼?」她蹙起了眉,看向高大的年輕人。「朗臻,這次不要亂來。」

  在祖母審視的目光下,謝朗臻依舊是輕鬆自若。「鳳鳴雖然股價低迷,畢竟也是實業出身,底子在那裡擺著,不過是經營不善。我看吳夫人的意思,只怕是要把一部分股權給何小姐當嫁妝,我們家本來就是第三大股東了,如果——」

  「朗臻!」謝老夫人皺了眉,「你這次就少算計些罷!也給小嫻肚裡的孩子積點德。」

  謝朗臻不以為忤地聳聳肩。「我也就是隨口一說。」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來,眼睛在燈下閃著光。「奶奶好像也很喜歡何小姐?我們最好通通氣,我好安排下一步怎麼做。那塊玉佩您珍藏了幾十年,連姑姑出嫁您都沒拿出來,何小姐固然不錯,值得您這麼看重?」

  「朗臻,阿曄是你姑姑的孩子。」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上房燈光,謝老夫人淡淡說。「畢竟也是我的外孫。我疼他和疼你們沒有兩樣。那姑娘既然是他的心上人,你就省些力氣吧。」

  謝朗臻不以為然地一笑。「這是不錯,可是她未必就適合入東宮,這一點您有沒有想過?」他親手為老夫人推開珠簾,笑容清淡。「帝國的皇后該是什麼樣子,您一定比我要清楚。」

  謝老夫人淡淡苦笑。「像你小姑姑那樣的,還不是輸的一敗塗地。她小時候,我和你爺爺是何等的嬌慣她,哪知道她會受這些苦。要是按照你大姑姑的秉性來教養,或許還能好些。」

  聽到祖母提及命運多舛的女兒時的傷懷,年輕人沉默了一下。

  「姑姑好在有子嗣,也就有了依仗。」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許多。「表弟也孝順,眼看要娶妻生子了,您放心。」

  「也罷。」老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好在那姑娘看著是個柔順懂事的。」

  「柔順的女孩子多得是,可是您真覺得她合適?」謝朗臻的眉毛微微皺起來,神色裡難得帶了不悅。「父親是工黨成員、皇室的堅決反對者,母親出身吳家,她自己沒在國內讀過一天書。不是我對她本人有成見,斯曄這麼堅持,對誰都沒好處。懿慈皇后的例子還在眼前擺著,斯曄連這個都忘了,我們難道不能——」

  他頓住了,謹慎地沒有繼續說下去。謝老夫人沉默良久,終於露出一個淡淡苦澀的笑容。

  「朗臻,你以為阿曄肯聽謝家擺佈?」

  謝朗臻不語,眉心有些郁結。

  「阿曄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性子又強。」謝老夫人輕輕嘆氣。「爹娘那樣,也真難為他。別說是跟他不算親近的我們家,你說誰能左右得了他?何況你還……」

  她輕咳一聲,將未出口的半句話含混過去,微微苦笑道:「太子妃的位置給誰,對我們無非是錦上添花。你若是再這麼冒進,就要傷了咱們家的根本了。朗臻,你還年輕,不懂順水推舟的道理。阿曄他畢竟不姓謝,姓沈。」

  謝朗臻起初的神色還淡淡的,此刻終於揚了揚眉頭,握住了祖母的手。

  「——既然您這麼說,那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38 PM

93、來如春夢幾多時

  離開謝家的時候是傍晚。沈斯曄婉拒了外祖母,帶著錦書告辭離開,卻沒有立即直奔機場。汽車特意從莫愁湖邊的河堤上駛過,此刻落日如金,平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天暮雲下偶有鸛雀掠過,久經風霜的柳樹倒映在湖水裡,卻是婀娜動人。

  錦書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景色,沈斯曄側身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妳沒怎麼玩好?要不要多留一天?」

  錦書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搖搖頭。「我想……還是快點回去的好。」

  他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沒有再說話。

  隨著最後一刻的落日將暮雲照亮,車廂裡愈發黯淡了。錦書悄悄看了一眼身邊的戀人。他的側影端正平和,眉宇之間略有倦色,或許不是那麼神采奕奕,卻足夠讓她安心。感覺到她的偷偷注視,沈斯曄目光溫和地看過來:「怎麼了?」

  然後錦書頭腦一熱,做了一件讓她事後後悔不已的事情。她主動湊過去,吻了他。

  沈斯曄怔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的投懷送抱。錦書被壓在靠背上,兩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卻不願如以往一樣把他推開;這一刻,她只願這溫暖親密更多一些。

  終於沈斯曄滿意了,鬆開手時,只見她雙眸迷離臉頰嫣紅,險些把持不住再親上去。錦書趁機坐回去,紅著臉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鬢角。有一瞬間,沈斯曄差點想叫住司機掉頭回城,他這會兒只想要獨處空間。但是事如願違,燈火通明的航站已在眼前,機場到了。

  蘇慕容率先跳下車,手搭涼棚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氣。「要是這會兒有颱風就好了……」

  沈斯曄正扶著錦書的腰下車,聞言不可置信道:「什麼?!」

  「省的姐姐沒有理由留我住下。」蘇慕容嘟噥道。「我姐夫就是個大爛人。他攢了幾輩子的福氣才娶了姐姐,現在還趕我走!」他的智商一沾到與姐姐有關的話題就會直線跌落為幼童水平,又抱怨道,「伯伯一世英名,到底看中他哪點好啊,怎麼就把姐姐嫁給他了……」

  沈斯曄的嘴角抽了抽,不再理他,徑自拉著錦書走上舷梯。

  夕陽在他們身後落下去,天色暗了。機艙內卻是一片明亮。飛機內艙相當豪華,這是錦書第一次見識到私家飛機的內部裝潢。看到餐廳和健身房,縱使她知道蘇家實力非凡,還是不由得輕輕驚嘆。她以前讀書時是打折機票愛好者,在顛簸氣流和簡陋飛機餐陪伴下幾乎走遍了半個地球;這時當真是有點嘆為觀止了。

  「想吃什麼就告訴蘇三,讓他去找。」沈斯曄在她身邊坐下,在寬敞的白色沙發裡舒適地伸了個懶腰。「讓他請我們。我要吃布丁,多加點椰漿和淡奶。」他的後半句話是對著才踏進來的蘇慕容說的;說完,隨手拿了個雪白的花邊抱枕讓她倚著。

  可真夠不客氣的。錦書默默想。當然以沈斯曄和蘇慕容的交情的確不用客氣,但她臉皮可沒這麼厚,在人家的地盤上還能頤指氣使。

  飛機很快飛上天空。蘇慕容親手端來一碟子什錦果品,笑嘻嘻欠身說:「殿下請用。蛋糕馬上就好。」言行之間很有空姐的風範。錦書怔了怔才發現他是在對自己說話,頰邊才褪下的暈紅又浮現出來。

  沈斯曄瞪了發小一眼,趕緊注目錦書,見她除了臉紅之餘並無異色,這才放了心隨口道:「我聽姨母說,等到秋天會接嫻姐姐回家住幾天,你知不知道?」

  蘇慕容聳聳肩。「帝都秋天涼爽,本來就該如此。要是姐夫不答應我非揍他不可。」

  沈斯曄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在這個話題上,他與蘇慕容完全無法也懶得正常交流。錦書本來插著耳機聽音樂,被他一把拔了:「一起聽不好嗎。」

  錦書微笑,沒有抗拒,放鬆地倚到他肩上。她的話不多,姿態和神情卻都透出依賴和柔情來。沈斯曄隨手翻著財經版,輕音樂緩緩流淌在他們之間。他看見了鳳鳴集團申請破產保護的一篇新聞報導,不由輕輕一哂。

  要是吳家夠聰明,就會保持沉默。不過那些都與錦書無關了。沈斯曄若無其事地折起報紙,側身去拉開百頁窗。璀璨星光在銀河天幕上閃爍著,明天想必是個好天氣。

  他仰望著牽牛織女星,無聲地揚了揚嘴角。

  回到綺園時剛過夜裡八點。蘇慕容知趣地早早滾走,把私人空間留給他們。老管家對他們聯袂歸來毫無異樣神色,彷彿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窗外的石榴樹已經結了青色的小果實,溫柔的夜色隱在樹梢,知了一聲聲的叫。房間裡擺設一絲未動,連她臨行前忘記收起的一本書都還原樣擺著,窗下的花瓶卻顯而易見是天天更換花卉的。

  謝家不動聲色的體貼,她原來只覺得尋常,到此刻才有了更深的意識。她在金陵反而比在外祖母家更能放鬆。但是直至此刻她才恍然想到,那種禮遇和照料,是因為她背後的沈斯曄。吳家在他們眼裡,似乎並不值什麼。

  錦書並不笨,猜得出外祖母的意圖,盡管可能並不精準。而若非母親當年的決絕離家以及自己戀人的身份,只怕她也躲不過聯姻的安排……錦書正在亂想,沈斯曄恰在這時走過來,不意外地看出了她的神思恍惚。

  錦書無意隱瞞,他聽見吳雋的名字,有些意外的挑挑眉頭,又問了些細節。「我知道他。」

  錦書睜大了眼睛。

  「在欖城。」沈斯曄簡短地解釋道。「去年這時候我還去他們的部隊視察過。」

  去年此時在欖城總督府,吳雋和他的同袍們掩護著文職人員全部安全離開,才最後一批上了撤離的飛機。在軍方尚未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他們能做的一切就是死守,在那種驚心動魄的時候,所需的絕不僅僅是勇氣。沈斯曄親筆簽署了嘉獎令,對這個斯文的年輕軍官印象頗深。

  敢在那種時候去忻都,他一直覺得自己女朋友夠傻大膽了。難不成連膽量也家族遺傳?

  趕盡殺絕固然是不行了,但是有這樣的親人,對她將來的民望絕沒有壞處。心念在瞬間轉了好幾百圈,沈斯曄若有所思地坐下去。

  管家親手送了一壺茶進來,錦書斟了一杯端給他,安靜地在他身邊坐下。夏摘紅茶馥郁清甜的香氣裡,他忽然想起上周新鮮出爐的民調結果,不由得一陣頭疼。

  皇帝與姚夫人的婚禮將在九月舉行。得益於這種消息,民調支持率直跌到不足三成。盡管這場婚禮並不會帶來一位新皇后、也不會舉行奢華的公眾儀式,一切都是私下進行;有謝家在背後炒作,髒水還是悉數潑向了長安宮。被詆毀的不僅是他的父親,還包括他已低調許久的兄長,以及才一歲多絲毫不懂事的佑琨。謝家總算還有點自制,沒把他也拉下水。

  能做的只是盡快結婚。沈斯曄修過政治心理學,明白一場盛大婚禮帶來的絕不只是收視率。祖母好幾次或明白或隱晦地提點過他,要他趕緊訂婚籌備婚事,好樹立皇室也有正常家庭的榜樣——可是,他怎麼能為這種原因逼迫錦書?

  看一眼身邊安靜靠在他肩頭的女孩子,沈斯曄無聲地嘆了口氣。

  錦書奔波折騰了一天,很快有了倦意,卻強撐著裝作不睏。沈斯曄看出她是不想讓他離開,心裡不由得一軟。這十幾天折騰之後唯一的收獲,就是錦書似乎變得依賴他了。他很高興看到這種轉變。上蒼總算沒有徹底對不起他。

  「小錦。」他喚著她的名字,低聲在她耳邊說,「我明天來看妳。乖,早點休息。」

  錦書依偎在他懷裡,臉頰靠在他心口,有點賭氣地沉默著。她難得有小女兒態,沈斯曄驚喜過望之下反倒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只得輕輕撫著她的背安撫她。這種機會浪費可惜,他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那我明天——帶妳去見見我媽?」

  他手臂裡的溫軟身體一僵。心裡暗嘆,沈斯曄正要扯開話題,錦書忽然抬起頭來,明淨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輕聲說:「那你明天來接我。」

  居然這麼容易?沈斯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錦書微微垂下睫毛,臉頰下透出紅暈。彷彿此刻才覺得羞澀,她的聲音很細,但是在靜謐的房間裡還是能清晰聽見。

  「我聽外婆說,我媽媽和……」她頓了頓,選擇了合適的措辭。「和阿姨以前認識,我總是回避也不好……你要不要先說一聲?我貿然去拜訪好像……」

  「沒關係!」沈斯曄終於醒過神來,怕她反悔,趕緊說,「媽媽在霖泉宮閒居,見了妳不知該多高興。別的妳不用管,我來安排。妳好好休息,免得媽媽以為我欺負妳了。」

  錦書微微嗔了他一眼,眼底卻含著笑:「你沒欺負過我嗎?」

  彷彿有清泉從心裡唱著歌流淌而過,他眼前忽然守得雲開見月明,所有的鬱悶都煙消雲散。眼見懷裡的錦書兩腮酡紅眸光晶瑩,沈斯曄想他也不必克制什麼了,當下低頭吻了下去。

  什麼叫福禍相依,他現在算是真懂了。若非這次去吳家,錦書也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和依賴;而這種親密的情感依賴,在不久之前他還根本不敢奢望。他喜歡她的從容獨立,同樣為她的轉變竊喜不已。將來閨房之內的樂趣只怕少不了……百忙之中,他這樣想。

  落地鐘聲忽然敲響,八點半了。錦書掙扎著清醒了些,她發現自己已經被壓在了沙發上。鐘聲後是無盡的靜謐。意亂情迷的戀人凝視著彼此,都有瞬間分不清幻象與現實。錦書紅了臉,不敢去看他散開了幾顆鈕扣的衣襟、微敞領口裡健康的膚色;她聽得見自己越來越急的心跳,臉上一陣一陣的燒。

  「我……我睏了。」她低低地說,滿臉紅暈。「阿曄……」

  「小錦,」沈斯曄凝視著她,輕聲說:「我今晚……能不能留下?」

  錦書的雙頰刷地燒透了。無措之色浮現出來,她露出了微微茫然的神情,看上去不知道該點頭應允還是堅決地搖頭拒絕。沈斯曄反而怔了怔。但瞬間他便意識到,錦書誤會了。

  又好笑又想嘆氣,他支起上身,低聲調笑:「我只是想在隔壁陪著妳,妳以為要怎樣?想歪到哪裡去了——難道妳想要來侍寢嗎。」

  「你這……」錦書又羞又氣地恨恨瞪他,想罵他又紅了臉說不出口,終於憤然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下去。

  頭頂的男人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近似忍痛的呻吟。錦書以為自己不小心咬到了他的傷,一時間心臟幾乎停擺;可在看見他的邪惡微笑後,她才恍然想起來,現在離那時都過了多久了?!這人怎麼這麼無恥?

  「我要去睡了。隔壁有房間,明天晚點叫我。」

  趁機甩開他,錦書紅著臉抽身起來。或許是溫暖太多就會捨不得了,她的手仍然被他拉住,這讓她的意志力幾乎潰散。狠狠心把手指抽走,她俯身親吻他的面頰:

  「親愛的……晚安。」

  但是出乎她意料,也不知是過度疲勞還是怎麼,她居然失眠了。

  或許是太多天的緊張在今天集中爆發又歸於平靜,明明頭疼欲裂,腦海裡的幻像卻是此起彼伏,攪得她心煩意亂。衾被間散發著極淡的茶香,卻難讓她入夢。她起初還試圖數羊,數到一千多隻時,終於放棄了。

  已經是深夜了。錦書索性伸手把地燈開關打開,朦朦朧朧的橘色燈光便從帳子外映進來。這張拔步床極為寬大,絕無睡夢中掉下地之虞。帳子換成了一頂丁香色絹紗夏帳,層層的籐蘿花紋愜意清涼。無邊寧靜的夜裡,錦書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忽然看見身邊位置另一個靜靜空著的枕頭,一時竟呆住了。

  「孤枕難眠。」這個詞忽然從犄角旮旯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雖然冷氣開得很足,她還是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燒。但是念頭一旦產生就會瘋狂的生根發芽,錦書不得不翻過身去,閉上眼睛,好克制自己的某些不該有的念頭。慢慢的,心跳平復下來了。

  她朦朧地鬆了口氣,正要放任自己落入夢境,脊背後忽然響起一聲低笑:

  「怎麼不轉過來?」

  接著,她被人從背後溫暖的摟住了。錦書迷迷糊糊地往他懷抱裡蹭了蹭,模糊地想著他不是在書房那邊住?怎麼會在這裡……?沒等她想明白,一張櫻桃小口已經被深深吻住了。

  仲夏時分,她臨睡前也只穿了薄薄的絲質睡裙,身體緊緊貼合,體溫和心跳都在肌膚之間傳遞出郎情妾意。錦書有一分茫然,心裡更多的彷彿卻是說不清楚的一縷期待,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肩膀。

  沈斯曄半支起身,陰影裡的眸子彷彿有光在燃燒。他伸手撥開錦書額邊凌亂的長髮,眼裡滿是柔情和愛意,輕輕呢喃著她的小名,又俯身來咬她的耳朵,舌尖在她耳邊慢慢劃過。錦書紅了臉頰,有些無力地推他。「阿曄……」

  他嗯了一聲,灼熱的唇從她耳朵一路慢慢下移到纖瘦肩膀,在她肩上流連。錦書覺得自己的身體都燙的快化了。在察覺到他身體的某些變化後,她幾乎不敢抬眼。沈斯曄微微喘息著俯身,在她耳畔低聲請求歡愉的許可。錦書又害羞又覺得甜蜜,在他追問第二次時,她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裂帛之聲傳入耳膜的瞬間,她猛地醒過來。

  帳子外的燈光還亮著,身邊卻空無一人,枕頭仍然平整光潔,沒有半點弄亂的痕跡。原來是一個夢……只是一個夢。那無邊旖旎的春色,是一個夢。

  心跳的比急雨還急,雙頰的熱度久久未散。錦書怔怔盯著帳子頂上的花紋,終於忍不住轉身去看身邊,心裡竟有些空落落的茫然。在這種複雜難言的情緒裡,她慢慢睡著。

  她並不知道,在燈亮起來的幾分鐘後,沈斯曄曾靜靜站在半掩的門外,許久未動。

  錦書再度醒來時已經是早上。窗外陰沉沉的,潮氣很重,樹葉的含水量彷彿都增加了。天色並不清朗,只在東邊的天空透出一片白。她已經把昨夜的夢忘了大半,洗漱完畢梳好頭髮才懶懶出門;沈斯曄在外間看報紙,見她出來便抬頭一笑:「醒了?」

  錦書點點頭。他不再多說話,起身過來牽起她的手:「走,去吃早飯。」

  早飯簡單而精緻。錦書早起向來沒什麼胃口,只慢慢喝著粥,看對面的男人食欲很好地連吃帶喝,把一口一個的小籠包當做漢堡般大嚼,忍不住笑:「你怎麼回來了還是這樣?」

  沈斯曄輕輕嘆了口氣。「小錦。」他說,眸子裡光澤溫潤。「我一直是我。」

  錦書忽然釋然了,笑著搖頭。「使勁吃。我這籠包子給你。」

  沈斯曄一笑,不客氣地伸手把小籠端了過來:「承讓。」

  這種感覺很是老夫老妻,不過他沒敢說出來,只是內心暗爽。他不知道假如昨夜去了錦書的房間多半能得逞;心緒愉悅之下,胃口格外的好起來。眼看錦書眼底也微含笑意,像是心情不壞,沈斯曄便小心問:「昨天我說過帶妳去——」

  錦書抬起眼睛來,微微一笑。「嗯,我記得。」

  沈斯曄舒了口氣:「那——吃完早飯就過去?」

  錦書反而嚇了一跳:「……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了。」他笑,「從這裡出城去我母親那裡,至少要一個小時。現在都九點半了。妳昨晚做什麼美夢了?睡得那麼沉,我喊妳都沒把妳叫醒。」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錦書在霎時想起了昨夜那個夢,雖然還是不完整的片段。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不管沈斯曄有些奇怪地追問,錦書找了個要換衣服的拙劣借口倉促逃離,直到回到房間才扶著牆喘了口氣。

  她對著鏡子換好衣服,望著鏡中亭亭玉立的身影,一時有一分恍惚。買這條裙子時,她如何能預知一年後的今天?但今日,她的心裡並沒有浮現出其它情緒,只是想,啊,世事是多麼奇妙。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39 PM

9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果然如沈斯曄所說,從綺園去霖泉宮至少要一個小時車程;他們已經用了四十分鐘還沒有出城。 這會兒並非早高峰時段,但是車仍然開不快。沈斯曄索性一一把路邊建築指給錦書看,這是他生長於斯的地方,他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在心裡描摹清楚。

  天氣一直沒放晴,雲層低低壓著,一場大雨呼之欲出。錦書一直表現的很鎮定,其實對於這次見面還是有些緊張。她正默默想著開場白,沈斯曄忽然說:「現在方不方便停車?」

  得到了司機肯定的回答,他點點頭,示意司機將車停在路邊。

  錦書有些莫名地看他,卻只見他從座位底下翻出一頂棒球帽戴上,把帽簷一壓,開門就要下車。錦書沒來得及攔,沈斯曄已經快步走向了梧桐樹後的一排小店。

  不好去詢問司機,錦書只好安靜坐著,不時有人從窗外經過,紛紛好奇地往漆黑的車窗裡看。她這時只慶幸這輛車不是皇室公務用車的黑底金字牌照,要不然還不知會不會有狗仔跟隨。幾分鐘後,沈斯曄拎著一個袋子回來。汽車重新匯入車流。

  「這家店做的梅乾很好,我每次路過都會給我媽帶一包。」他笑,「妳要不要嚐嚐?」

  錦書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這樣不太好。」

  沈斯曄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

  到達霖泉宮時已經足足十一點半。天氣陰沉的可以,連大理石上都彷彿滲出水汽。汽車繞過噴泉,在門廳前停下。錦書隔著車窗看那座宏偉不失雅麗的建築,一時忽然冒出了一絲膽怯——或許是要見的是戀人最重要的親人的原因。

  但是不等她壓下心裡的緊張,侍衛隊長已經親自過來,欠身拉開車門。

  「辛苦。」沈斯曄先下了車,微笑著拍拍隊長的肩膀。對母親身邊的工作人員,他一向都抱有最大的好感和尊重。隊長和他很熟悉,也就不拘禮,樂呵呵道:「殿下快帶著小姐進去。夫人等你們很久了。」

  錦書淺淺吸了口氣,勉強壓下砰砰心跳,盡量淑女地扶著他的手,將高跟鞋踩到霖泉宮的地上。她覺得隊長有點善意的好奇注目落在自己臉上,只得微微垂下目光。沒等她有所回應,沈斯曄已經緊緊抓著她的手,帶她走上了雪花大理石的台階。

  這是錦書生平第一次踏進皇宮。謝皇后獨居十幾年,幾乎不在媒體的視野裡出現,霖泉宮就是她隱居之處。縱使錦書早已從戀人那裡得知這裡只是一處離宮,也看過不少他在這裡拍的生活照片;但親眼看到實景之後,還是為所見輕輕感嘆了一聲。

  難怪那麼多故事裡,造反的人都想當皇帝。錦書邊走邊悄悄想。

  與奢華裝潢截然相反,偌大的霖泉宮卻是極其安靜。一路上遇到的男女侍從也只是無聲地欠身或屈膝行禮,長廊裡竟是靜極無聲。錦書挽著沈斯曄的胳膊,一步步走的小心謹慎,彷彿連呼吸都變得淺了。在一扇門前,沈斯曄駐足停下。

  低聲詢問門前的侍女之後,他回頭看向錦書,握緊了她的手:「媽媽在等我們。」

  錦書連忙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又忍不住伸手整理並未有一絲凌亂的頭髮。說不緊張,怎麼可能?這才是第一次正式的見家長,盡管在此之前,她已見過他的不少親人。彷彿對她的心緒有所感知,沈斯曄俯身過來,注視著她的眼睛。

  「別害怕。」他說。他在錦書的眼裡看見了自己。「有我在。」

  錦書微微抿住唇,欲言又止,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因為天色晦暗,房間裡亮著燈光。謝皇后側對他們坐著,正有些出神地看著膝上的冊頁。錦書只看得見她消瘦而清麗的側影。侍女想要出聲通報,沈斯曄攔住了。

  「媽媽?」他輕輕屈指在門上扣了扣,輕聲說,「媽媽,我帶小錦來見您了。」

  謝皇后聞聲看過來,侍女立即幫她整理一下裙角。輕輕推開她的攙扶,謝皇后向著他們走過來。她的目光須臾沒有離開一對年輕人,眼睛裡含著微微的笑。

  「眼看要下雨了,我還擔心你們會不會堵在路上,剛剛還想告訴羅傑,不方便就改天,沒想到你們就來了。」柔和目光落在兒子身邊有點拘謹之色的女孩兒臉上,謝皇后極禮貌地輕輕一頷首示意,這才看向自己的兒子:「——這就是何小姐?」

  沈斯曄帶著點孩子氣的驕傲說:「是啊。」他握緊了錦書的右手,搖了搖。

  「小錦,這是我媽媽。」

  謝皇后微笑著對錦書伸出手,披肩隨著她的動作飛揚起來。「我很高興能見到妳,錦書。」

  錦書連忙想伸手,沈斯曄那混蛋卻死不鬆開她。錦書的臉頰直發燙,無奈之下,只好盡量試圖不失禮的用另外一隻手去與謝皇后相握。謝皇后看出她的尷尬,莞爾一笑,也換了左手,這才沒讓錦書鬧出笑話。

  她的指尖細膩而涼。錦書正猶豫要不要順便屈膝行禮,女主人已微笑起來,向兒子揶揄道: 「阿曄,把人家的手鬆開。在我這裡,你還怕她丟了嗎。」一壁招呼他們落座。

  趁謝皇后沒注意,錦書恨恨瞪了他一眼,又趕在女主人回過身來之前趕緊恢復文靜表情。

  但出乎她意料,謝皇后並沒有詢問她什麼。她只是微微笑著,看著他們相握的手,還開了個小玩笑,又招呼侍女端來茶水點心,微笑道:「午飯要一會兒才開,先墊一墊吧。」

  沈斯曄倒是毫不客氣地連吃帶喝,須臾間就消滅了半個果盤;錦書可不敢放肆。好在謝皇后絕非不能善解人意,看出她的拘謹,付之一笑後也不再多勸。一邊回應著她對自己的問候,錦書稍稍的放鬆了些,這才慢慢嚐出了點心的味道。

  錦書知道沈斯曄的眼睛是像誰了。那樣溫和、清澈而目光專注的眼睛,在母子之間得到了幾乎絲毫不差的延續。她不施粉黛,也不佩戴珠寶,衣裙剪裁簡約到只剩流線和氣質了。雖然已經是知天命之年,或許是內心平靜的緣故,謝皇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世俗塵埃之氣,流光歲月和不幸的婚姻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回國一個多月了,各方面都還能習慣?畢竟妳是在國外長大。燕京這裡,和妳習慣的環境可能會不太一樣呢。」

  錦書有點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心地說:「我覺得還好……可能天氣不太一樣?」

  她的右手在這時被沈斯曄一捏。他有點憊懶地笑著看向自己的母親:「習慣什麼的可以慢慢來嘛。小錦去過那麼多地方,不還是好好的?她的適應性多強我還不知道嗎。」

  錦書感激地飛快瞥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視,輕輕的捏一下她的手指,以為回應。

  謝皇后莞爾一笑。「我不過隨口一說,你就堵上這麼一大篇。」她指了指沙發邊的茶几,示意侍女把一個雲錦小匣端過來,微微笑道:「去年這時候我就預備好了見面禮,放在那裡許久,總算能送出去了。錦書,來。」

  她將一個溫潤凝脂般的白玉鐲子拿起來,微笑著對錦書伸出手。錦書縱使不懂賞玉,可看那珍而重之收藏的錦盒,也清楚這個玉鐲只怕價格不菲。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推辭;但沈斯曄已經釋然地輕輕舒了口氣,溫聲說:「既然是媽媽一片心意,妳就收下。」

  錦書仍然覺得不太好,臉頰紅紅地搖頭:「太貴重了……」

  沈斯曄索性把玉鐲從母親手裡接過來,拉過錦書的手腕。錦書紅了臉,想把手抽回來又覺得不妥;她尚在猶豫,他已經將白玉鐲戴在了她的腕間,溫柔而不容她反抗。微涼潤澤的玉質與肌膚相觸,錦書怔了怔。

  「幸好小錦手腕細。」沈斯曄的眼睛裡是得償所願的微笑,又隱隱透出一點狡黠;「媽媽把這個鐲子珍藏了好多年都沒捨得送人,給妳也是物得其所,別買櫝還珠,收下。」

  再如何貴重的玉石,能比得上戴它的人?看一眼身邊臉頰暈紅的女孩子,他愉快地想。

  「錦書,我和妳母親是手帕交。」謝皇后一直微笑著看著兒子和準兒媳婦的互動,看到兒子把手放在錦書背後,也只是一笑。「我們曾經是同學,只是後來沒有了聯繫。妳和妳母親年輕的時候很像呢。」

  錦書不由得笑笑:「嗯……我爸爸也這麼說過。」

  謝皇后失笑:「當父母的,看自己的掌上明珠,哪會有一個不好?何況妳這麼出色,我都要羨慕妳母親了——嘉嘉比妳可差了不是一點半點,還是小孩心性,只怕到現在還沒起床。」

  沈斯曄正在喝水,聞言好險沒一口噴出來,哭笑不得道:「怎麼回事?」

  「你這當哥哥的,也不管管她。」謝皇后說到女兒就有些無奈,又向錦書道:「我聽嘉嘉說過,妳一直很照顧她,嘉嘉小孩子不懂事,也虧妳脾氣好,真是麻煩妳了。」

  錦書不由得微笑,「嘉音很可愛的,我們都很喜歡她,怎麼會麻煩。」

  她微微放鬆了一些。謝皇后算的是溫厚平和的人,她之所以緊張,全是因為這是戀人的母親,兼之又怕自己表現不佳;一番談話之後,她逐漸自在了許多。

  「外面天氣不太好呢。只怕要下大雨。」

  謝皇后看了一眼黑雲壓城的窗外,揉了揉眉心,苦笑。「我一到這種天氣就頭疼,也虧得你們來陪我說說話。阿曄去把嘉嘉叫起來,省的她到晚上就嚷著睡不著,又得來煩我。」

  沈斯曄的嘴角抽了抽,安撫地握了握錦書的手,走了。

  他一走,偌大的房間裡忽然安靜了許多。錦書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努力不讓自己顯得過於緊張,猶豫一下:「陛下,我——」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謝皇后已經離婚了,這個稱呼顯然不合適。但是謝皇后彷彿並不在意,微微笑道:「我和妳母親小時候認識,妳叫我阿姨就可以了。」

  停頓了一下,謝皇后的笑意變深:「我也希望,能盡早聽見妳也叫我媽媽。」

  錦書的臉一下子紅了個透。但是幸好,她的緊張之情也因為這句打趣而放鬆下來。「阿姨。」她微紅著臉輕聲說,「我以前一直沒來拜訪您,是我失禮……」

  「小錦。」

  謝皇后輕輕擺手,打斷了錦書的歉意。「這不怪妳,我能理解。何況,是我要感謝妳。」

  「妳願意接受阿曄,我很感激。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沒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童年。」她微嘆道,「他又不是努力去爭取那種性格,自己的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又有這種身份……有了妳,他才有了點小時候的隨性模樣。」

  「我知道妳是個有大志氣的孩子,阿曄一直纏著妳,也真是難為妳了。」

  謝皇后看著低頭端坐的女孩子,微笑的同時也想嘆息。「我是他母親,也沒見過他對別的哪個女孩子這麼動心……不管怎麼說,妳能願意接受他、接受他的身份,都是阿曄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

  錦書微微紅了臉,輕聲說:「他也包容了我很多缺點……」

  「——總歸是妳付出的更多啊,小錦。」謝皇后的目光通透而柔和,「妳是妳父母的掌上明珠,嫁給阿曄,勢必要受些委屈。那個家裡……」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把亂局一語帶過。「有些亂,不過有老太太、有阿曄,當也能護得住妳不受欺負。別怕。」她伸出手,無言地握住錦書的手。

  錦書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回握。謝皇后的手指有些涼。本該戴著戒指的無名指上空空如也。錦書沉默下去。安靜流淌在客廳裡,一時間只聽得見落地座鐘細碎的秒針聲。

  滿室寧謐在這時被輕快的腳步聲打破了。

  空氣忽然歡快地跳躍流淌起來。人未至聲先聞,嘉音已經提著裙擺噠噠奔下。少女的長髮散在肩頭,小臉上還帶著沒睡醒的嬌慵模樣,卻是跑的飛快,繡滿金線波斯菊的淺草色裙擺跟著步子,紛紛揚揚的飄了起來。

  沈斯曄跟在妹妹身後,礙於必須自重的身份不好快步追她,真真一臉的無可奈何。在幾步遠的地方,小女孩停下腳步,裝模作樣地拎了裙角屈膝行禮:「媽媽早安~」

  「這還叫早?也不看看現在是幾點鐘。」謝皇后被女兒氣笑了,「怎麼也不打個招呼?」

  嘉音嘻嘻一笑,蹭在錦書身邊坐下,熟稔地挽住她的胳膊:「我們熟嘛。」她把下頷貼在錦書肩上,笑咪咪說:「我蹭過何姐姐好多頓飯,熟不拘禮了唄。反正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將來哥哥和何姐姐生的小寶寶還要叫我姑姑呢,客氣什麼啊~」

  錦書的臉騰地紅了。沈斯曄又氣又笑地想把小女孩拎走,嘉音慘叫一聲往錦書身後躲:「哥哥要打我了,姐姐救命——」

  沈斯曄索性坐了回去:「妳這血口噴人的小壞蛋。」他為母親倒了一杯茶,「嘉嘉越來越淘氣了,您也不管管。」

  「我哪裡管得了她。」謝皇后含笑看著孩子玩鬧,聞言只是一笑。「我看現在能制得住她的,也就是慕容那孩子了。可惜他又不怎麼沾家。」

  一瞬間,錦書覺得嘉音忽然安靜了一下。她彷彿在少女的眼眸裡看見了一絲黯淡。但是下一刻,嘉音便恢復了笑靨如花,彷彿方才的瞬間黯然只是錦書的錯覺。

  錦書無聲地輕輕嘆了口氣。

  這邊嘉音卻開始纏磨著沈斯曄,百般撒嬌讓他回避。沈斯曄無可奈何道:「我在這裡礙著妳了?」羅傑在這時輕輕敲了下門,他便知道有公務要處理了,只得站起來往外走;嘉音卻笑嘻嘻道:「沒有沒有,可是我們想講你的壞話,你在這裡哪行呀。」

  「……」沈斯曄在門邊嘆氣,「我將來要是有個女兒,可千萬別學妳。」

  嘉音渾不在乎地朝他做個鬼臉。沈斯曄剛走到門外,就聽見妹妹樂滋滋獻寶說:「何姐姐知道我哥哥小時候多胖嗎?媽媽媽媽快把照片找出來~快看團子啊——」

  頭頂冒出一股青煙,沈斯曄哭笑不得地扶住柱子,用額頭頂住了冰涼的大理石。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43 PM

95、心結

  午飯後,沈斯曄不得不再次暫時離開去處理公務,謝皇后便讓人拿出了相冊來,一一給錦書翻看。這般行止,便有了將錦書看做媳婦的善意了;因母親若對兒媳不滿意,是不會把兒子的過去與她分享的。

  雖然沈斯曄暫時不在,因著嘉音的在場,錦書不覺便放鬆了許多。畢竟謝皇后於她而言,既是戀人既愛且敬的母親,又是帝國曾經的第一夫人;而嘉音縱使有著公主的身份,更多卻是每周都來蹭飯的小妹妹。

  謝皇后把幾大本相冊放在身邊,微笑著一本本翻給她看。嘉音則是唧唧喳喳拉著錦書看她哥哥的小時候,趁著沈斯曄不在場,連著用了好幾個「湯圓」「小豬」之類的形容詞,直聽得謝皇后哭笑不得,道:「真該把妳送去抄十遍弟子規!這是怎麼說妳哥哥呢?」

  嘉音狡辯道:「言不諱,色不媚。我抄過幾百遍了。」

  她這回答強詞奪理,反把謝皇后逗得展顏一笑,轉而向錦書道:「嘉嘉年幼無知,口無遮攔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是顧不得她了,妳將來多擔待一些吧。」

  錦書不由笑了,可覺得自己眼下既非名正言順,貿然做出什麼承諾也不妥;好在謝皇后也是一笑而過。嘉音扭來扭去的向母親撒嬌;錦書便低了頭,靜靜翻看膝上那一本相冊。

  相冊裡多是沈斯曄幼時的照片,相紙光潔如新,可見是被主人極仔細的保存著;但即使如此,感光還是有些褪色了。小心翼翼地隔著玻璃紙觸碰小男孩胖墩墩的腮幫,錦書不由得莞爾:叫他湯圓,恐怕還真不是詆毀。

  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面頰,錦書隔著二十多年注視著沈斯曄,滿心都是想捏他臉的衝動。看那樣圓鼓鼓的粉嫩腮幫,不論是誰,都會想揉一把的吧?沈斯曄每次不慎提起這段過去都會氣急敗壞,以致她直至今日也沒能真的捏捏他的臉;要真那麼做了,惱羞成怒的傢伙會怎麼報復可不好說。

  意識到自己的笑容太過張揚,錦書連忙稍稍收斂了些,繼續往下看。

  謝皇后是極有心的人,在每張照片一側都用簪花小楷注明了時間。錦書留心到,母子之間的合影很是不少;相反,皇帝只在為數不多的照片裡出現。有一張大概是官方發布的合影,盛裝的年輕母親抱著尚在襁褓的嬰兒坐在沙發裡,她同樣正裝的丈夫則站在身後,右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夫婦之間看似親密,其實神情裡已有了隱隱的疏離。

  錦書久久注視著這張照片,一時竟有些出神。謝皇后像是有些不適,蹙眉輕咳一聲,端起茶盞。錦書忽地警醒過來,忙掩住了神色,佯裝毫不經意地翻了幾頁,心裡仍是暗暗嘆息。

  二十年不算短,可凝結成影像,也不過是數本相冊。到了中學時候,十四五歲的年紀,沈斯曄便已是個眉清目朗的挺拔少年了,與小時候胖乎乎的模樣大相徑庭。錦書在照片背景裡看見了燕京一中的主樓,倒是悠然神往了片刻。可那清雅少年在進入陸軍之後,迅速就被忻都的低緯度烈日曬成了黑炭。他變得愈發消瘦,但是消瘦裡隱隱藏著勃發的力量,一雙眼睛清亮生光。

  那兩年大概是對他人生影響最為深刻的兩年;待進入總是陰雨連綿的大學之後,縱使恢復了斯文儒雅,卻能教人看得出來,他和高中畢業時已不一樣了。

  錦書凝視著站在三一學院門口的青年,由衷地微笑。那裡是他們曾經一同散步的地方。往日的彷徨與困惑,此刻回想起來竟全是甜蜜了。她近乎貪婪地瀏覽著照片,想要在腦海裡描摹出相遇之前他的樣子。在這時,一張照片忽然跳入她的眼簾。

  照片裡,沈斯曄和一個年輕女子正在談笑。

  錦書愣了愣,正要翻頁的手便慢慢停下了。那是個相當美麗的長髮女子,格子襯衣和同色系的長裙,容光知性而自信。或許是拍照角度的原因,讓她看上去像是依靠在沈斯曄的肩上。看那照片的周圍環境,似乎仍然是在那個大西洋上多雨的島國。這張照片沒有標注時間,但照片上的人比今日要年輕了許多,約莫有六七年了。

  這是唯一一張出現了陌生人的照片。其他的合影,無非是與母親、妹妹或者蘇慕容。雖然沒有親暱的舉動,沈斯曄與那個女子之間的距離似乎也有些近。她是誰?

  錦書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並非沈斯曄的第一個女朋友。

  她發現自己對此還算心平氣和,但是可能的事實擺在面前,女人的直覺還是有一絲不安。錦書記得自己和沈斯曄的合影,那時彼此眼裡的情意是怎麼都掩不住的;而照片上的一對人盡管郎才女貌,神情似乎都過於冷靜了。但是假如他們真的曾經是戀人,他為什麼不告訴她?錦書微帶醋意地想。她並不會追究已成過去的歷史,但直至此刻都一無所知,這讓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損。

  令她稍感安慰的是,那個神秘女性沒有在第二張照片裡出現了。

  謝皇后應付了女兒,又轉過臉來與錦書說話,不一時便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要去休息了。年紀大了精神不支,嘉嘉好生陪著錦書。」

  嘉音立即笑嘻嘻說:「媽媽放心,我跟何姐姐一起等哥哥回來好啦。」

  錦書連忙放下手中的相冊,起身將謝皇后送到了房間門口。謝皇后有心要提攜她,只讓侍女跟在身後,扶著錦書的手走到了迴廊盡頭,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回去吧,阿曄也該回來了。別為我耽誤你們小夫妻在一處。」

  霖泉宮的一干人等自然都知道,眼前這清秀女子怕就是未來的太子妃;是以很有人好奇不已地偷眼打量她,聽了這話,一個容貌活潑的小侍女沒忍住笑出聲來。善意的輕微笑聲裡,錦書微微紅了臉,感到些許的尷尬,只得盡力不去與人目光相觸。

  待謝皇后一行走上樓梯、迴廊裡只剩下她一人,錦書才微嘆了口氣,慢慢轉身,沿著長廊走回去。

  迴廊一側是後花園,開著菱花形狀的格窗。此刻外面已經刮起熱風,楊樹葉子在捲著塵土的風裡拍打出令人心悸的弧度。一場大雨迫在眉睫了。一層玻璃之隔的長廊裡卻依舊清涼乾燥,彷彿與窗外全然是兩個世界。

  錦書越走越慢,終於駐足而立,凝望著遠處淡青的燕山山脈,有些輕微的茫然,直到背後有輕巧的腳步聲靠近。「……何小姐?」

  回過神來,看見是謝皇后身邊那個小侍女時,錦書不由微微一笑:「嗯,是我。」她猶豫一下,謹慎地問了一句謝皇后的起居。杜蘅答了,又一本正經地說道:「夫人以往每天都要午睡的,下午三點多才起。夫人說,小姐去三樓殿下的房間等著就好了,累了就歇一會。」

  看見她臉頰浮現的暈紅,杜蘅腹內偷笑,這才捧出來手裡的木盒:「夫人還讓我把這個給小姐,說方才是忘了帶下來。」

  盒子不重,裡面似乎是本書;錦書把裹在外頭的一層絲綢揭開,頓時睜大了眼睛。

  杜蘅本來還恪守本分地挪開了一步,這時再也忍不住好奇,兼之見錦書秉性和氣,便也湊過來看,一看之下,輕輕咦了一聲:「這是——」

  照片以金質相框精心裝裱起來。照片上,眼前這位溫柔而安靜的未來太子妃,正站在學校長長的台階上笑容燦爛。她的小半個臉頰都被風拂起的長髮和流蘇遮住,黑紅相間的長袍壓住了嬌小身軀,盡管如此,那股飛揚的神采還是透過照片傳出來了。

  在學位授予儀式後,沈斯曄幫她拍了這組照片。而這一張她甚至都未曾見過。拍照的人或許是技藝高超,更可能是對畫中人熟稔在心,那一瞬間的陽光燦爛抓拍的極為精準。錦書低著頭,安靜了片刻,終於淺淺的、塵埃落定般地吁了口氣。心裡似有千百種情緒湧動,忽而匯聚成一股暖流。

  小心地合上盒蓋,錦書抬起頭,對小侍女微微一笑:「謝謝妳。」

  「不客氣~」杜蘅笑咪咪地說,一語未竟,已對著錦書身後的方向屈膝下去,神情端正。

  錦書只一愣,立即回頭去看;果然,沈斯曄和他的助手正從迴廊的那一端走來,一邊走還一邊在語速很快地說著什麼。看見她們在,沈斯曄揚了揚眉頭,快步甩開了羅傑:「小錦?怎麼到這裡來了?

  錦書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刻也不願挪開目光。杜蘅知趣地告退離開;他聽了錦書簡單的解釋,這才淡淡舒了口氣:「那就沒事了。羅傑跟我去三樓書房,晚上在這用晚飯。」一壁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

  羅傑苦著臉站在三步遠的地方,手裡還抓著一個本子。錦書的臉頰有些發熱,只好趁著身邊男人不注意時悄悄回頭,無聲地示意他可以繼續工作。

  於是,霖泉宮的迴廊裡出現了奇異的一幕。沈斯曄摟著錦書慢悠悠地散步,身後半步遠,羅傑在念著某份需要處理的文件。沈斯曄似乎能把自己一心二用;但是錦書和羅傑都有些小尷尬。能夠坦然自若的,只有沈斯曄一個。

  他們並不知道,在未來的幾十年裡,這種場面會一直存在下去。歷史學家從枯燥的起居注裡發現,不論多忙,世宗皇帝都會堅持在下午抽出半個小時,與他的妻子一同散步。有時會有助理隨同,有時只有夫妻二人,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正如在結婚三十周年儀式上,世宗皇帝對何皇后說的那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毫無疑問,他真的做到了。這令千萬民眾感嘆不已。畢竟在皇室,正常、持久而受到祝福的婚姻,到那時為止,仍然只有世宗夫婦符合這一並不苛刻的條件。」——《<魚雁往來——世宗夫婦通信集>代序:年輪》

  ……但事實上,這時候的氣氛還是很正經的。羅傑匯報的事情與忻都有關,沈斯曄很快聽的專注,挽在錦書腰上的手不知不覺便放鬆了些。錦書於是用自己的左手與他相握。她想給他一些自己的支持;果然,沈斯曄側過頭來,看著她微微一笑。

  「昭陽慈善基金應當地請求,有在下一財年提高醫療援助的計劃。」

  正凝神於窗外的黑雲壓城,無意間卻聽到這句話,錦書不由得豎起耳朵。

  「計劃已經經基金會董事會通過,預計分別向殖民司醫療局、紅十字會和承天醫院捐贈現金、設備或者藥品。」羅傑念道,「三方已經分別做出同意的回應。」

  沈斯曄一哂,走了幾步,若無其事地淡淡道:「蘇大少終於還是肯要錢了嗎。」

  錦書輕輕咳嗽了一聲。

  「計劃還通過了向馬約拉特、錫蘭——」羅傑停頓了一秒,接著說道:「以及向西北兩個土邦的無償捐贈。靖王殿下初步草簽了提案,希望征求您的意見。」

  西北兩個土邦代指為何,沈斯曄和羅傑都心知肚明。但是那兩個土邦本就是半自治的領地,如今更是亞穆納河之子的據點所在,是以帝國反而只能含混帶過了。就如這次,雖然昭陽基金會算的是皇室私產,同樣每年都有對殖民地的援助,但要是被國內媒體知道了,只怕還要在反抗軍頭領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軒然大波的指責只怕免不了。此事關係不淺,也難怪沈斯煜不好自專。

  「理由呢?」沈斯曄皺了皺眉頭。「——總不能平白無故,就去給人送錢。」

  「雨季過後,每年秋天都會爆發傳染病疫情,作預防接種的費用。」羅傑回答。「依據是燕京大學欖城研究所出具的年度報告。」

  沈斯曄不由得又看了錦書一眼,錦書正微蹙著眉,像是在緊張地思索什麼。沉吟了一時,他仍然有些不得要領,只得把羅傑那份文件拿來細看。

  靖王在對忻都的態度上更為溫和,這並非全然是妻子血統的原因。這一筆巨款打過去,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注意到那個「通過有關途徑捐贈」的字眼時,沈斯曄皺起了眉,倒沒覺得驚奇。祁復與沈斯煜並非沒有聯繫;這一點,他想特情局一定比他清楚得多。而這筆捐贈既然不可能在賬面下進行,那麼自然也瞞不住了。

  「最後一條暫時擱置。」沉默了一時,沈斯曄看向羅傑,淡淡說。「其他的我沒意見,但最後那一筆捐贈,我希望昭陽基金會能提交給我一份詳細的計劃書。」

  羅傑欠身答應。沈斯曄不再說話,示意他可以離開之後,他帶著錦書走上樓梯。

  沈斯曄的房間在三樓東側,他帶著錦書走過去,一路上都默然沉思,眉宇間有些陰霾。錦書有些微的不安,輕輕拉了拉他的手。「你還好嗎?」

  「嗯,沒事。」男人苦笑。「……只是我原來還以為,我永遠都不會駁回大哥的話。可是我還是這麼做了。」政治本來就不可能潔白無瑕,他也早有水濁濯足的心理準備,並不在意自己在污泥裡染成黑色。但令他真正惶惑的是,經年之後,他是否也會變成六親不認、冷酷無情的政客?

  錦書倚在他的臂彎裡,聞言抬頭來看著他,輕聲說:「你很敬重你哥哥,對嗎?」

  沈斯曄點頭,「他比我大七歲。我小時候,把我哥當做神明來崇拜,恨不得一舉一動都要學他。」他苦笑一聲,「只有我哥才符合父親的心意,我猜妳也知道。」

  錦書沉默著,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那一條給駁回,不過是為了避免可能的攻訐,不是什麼高尚乾淨的理由。」沈斯曄笑了笑,笑容背後隱隱帶著自嘲。他伸手推開房間門。「我當了兩年皇儲,什麼草菅人命的手段都學會了。大哥想要救人命,我只能給攔回來。」

  錦書仍然沉默,她並不認同他的做法,但能理解他。每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像沈斯曄亦是在恪盡職守,他並沒有錯。錦書很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苛責他。

  「你不用自責的。」猶豫了一刻,錦書輕聲說,「也許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沈斯曄苦笑起來,搖了搖頭,索性拉著她在窗前桐木地板上席地坐下。這時候天色已經暗的宛如夜空。房間裡沒有開燈。錦書擔憂地看著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勸慰;猶豫一下,她輕輕喚了一聲:「阿曄。」

  等他將目光從窗外轉回來,錦書沒有說話,主動傾身過去吻住了他。

  抱著她的手臂起初還有些僵硬,後來逐漸恢復溫暖柔韌了。吻或許是用以傳達愛意的最好方式;沒有打擾,只有窗外的呼嘯風聲。待錦書微微喘息著掙開時,她的頭髮都有些散開了。好在沈斯曄的眉宇間已經恢復了安然,那些陰霾已經消散不見,這讓她放下了心。

  目光落在自己腕間,錦書遲疑了一刻。

  「阿曄,這個是不是太貴重了?我收下不太好……」有心引得他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錦書把胳膊吊在他脖頸上,抱怨似地軟語道:「你當時也不幫我推辭了,還說風涼話。」

  「這個本來就是給妳的。」沈斯曄推了推眼鏡,俯身吻吻她的耳朵。「還是媽媽的嫁妝呢。」

  錦書吃了一驚。

  「媽媽喜歡妳才給妳的,妳放心收著。」沈斯曄微笑起來,伸手幫她理一下雅靜的淡紫色裙擺,蓋住了光潔膝蓋,柔聲說:「要是怕摔碎了,就收起來,將來再給咱們的女兒當嫁妝,好不好?」

  錦書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卻沒有多說話,她向他的懷裡依偎進來,靜靜靠在他的胸口。

  那些事情,似乎已經沒有追問的必要了——至少現在如此。風聲漸漸小了,隱隱的悶雷聲從天邊滾過來。窗外晦暗到不見天色。一道淡藍閃電從天際劃過時,錦書輕輕顫了一下。

  「親愛的,別怕。」他低聲說,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別害怕。我在呢。」

  過了許久,他聽見懷裡的錦書低低的說:「嗯。」

  窗外的雨下大了。水珠又急又快地從玻璃上劃過,連成一條條雨線。他摟著錦書坐在窗前地板上,聽她在雨聲間隙裡慢慢說話。小時候在倫敦的雨霧總是濕漉漉的。蛇湖裡的天鵝咬過她的手指。在冰場上摔的那一跤,讓她放棄了當冬奧冠軍的念頭。媽媽親手織的帽子和圍巾,她一直留著沒捨得捐出去。小時候家裡門前的櫻桃樹只開花不結果。哥哥幫她修腳踏車。她得到的唯一一個C是語文課。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終於輕到聽不見。她的呼吸勻淨而輕軟。沈斯曄注視著沉睡的錦書,溫柔之色漸漸從眼底擴散到嘴角,慢慢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唇。

  這場醞釀已久的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錦書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裡,身上蓋著薄毯。窗外暗沉沉的看不出時間。雨聲比她入睡時小了一些。她有些迷糊到不知身在何處,懶懶伸手去開台燈;看見燈下手腕上的白玉鐲時,瞬間嚇清醒了。

  ——她是來拜見他的母親的,卻在他的臥室裡睡了一整個下午?!

  顧不得別的,錦書憋著氣跳下床,飛快地踩上鞋子,顧不得自己披頭散髮,推門出去。

  一門之隔的外間燈光明亮,沈斯曄正坐在書桌後批閱文件。「醒了?」他神定氣閒地抬頭微笑,隨手把鋼筆放下。「下雨天是睡覺天,妳睡了整整兩個鐘頭。」

  「你怎麼不叫我?」錦書氣的簡直快要哭了,衝到盥洗室去梳頭髮,「沈斯曄你——」

  「這會兒是媽媽的晚課時間啊。」他若無其事地回答,「妳去陪著也沒用,妳會誦經?那玩意我都記不住半句,一聽就想犯睏。要去佛堂睡覺,那還不如在這裡呢。」

  錦書色厲內荏地瞪著他,一下子洩了氣。沈斯曄之欠扁的本事,彷彿又精進一層了。但有心情欺壓嘲笑她,就意味著他已經從不良情緒裡走了出來,錦書反而放下了一顆心。

  待她硬著頭皮跟著沈斯曄下樓時,謝皇后已經坐在客廳裡了。一盞燈下她靜靜翻書,側影高貴安然。只是錦書卻恍惚覺得,她似乎太清淡飄渺了。

  謝皇后把手裡的書本放下,抬頭微微一笑:「我聽阿曄說,妳昨天才從南邊回來,還沒休息好。睡醒了嗎?」她全然未曾提起錦書是睡在兒子臥室這件事,彷彿壓根未曾在意。

  錦書連忙紅著臉點點頭。

  「醒了就好,我讓廚房預備了晚飯。」謝皇后莞爾,「阿曄是個無肉不歡的,我每次都要給他控制脂肪和食糖攝入量。我把他托付給妳,將來妳要管住他,只怕還得費不少心思。」

  沈斯曄難得露出了一絲不那麼從容自若的神情。錦書抿嘴微笑起來,偷偷掐了一把他的手心。謝皇后莞爾道:「妳別看他像模像樣的挺像那麼回事,其實還是小孩脾氣,吃飯也淨挑那些甜點。他吃萵苣和芹菜還容易過敏,也不知道會不會遺傳。」

  「媽媽。」沈斯曄有點尷尬地咳嗽一聲,試圖顧左右而言他。「……嘉嘉呢?」

  出乎他的意料,謝皇后微微嘆了口氣。「在樓上。下午她給慕容打電話,一會哭一會笑的,也不知這會兒好了沒有。晚上我們自己吃,別去叫她了,估計正傷心呢。」

  錦書和沈斯曄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的驚訝。沈斯曄皺起了眉頭。

  「嘉嘉是什麼心思,我估計你們也看得明白。」謝皇后揉了揉眉心,透出了一絲疲憊。「慕容是個好孩子,可是跟嘉嘉不合適。嘉嘉不懂事,還以為……」她苦笑一下。

  「她以為慕容一直不肯結婚,是在等她長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48 PM

96、弦歌之地

  ——沈斯曄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美人春睡的模樣。

  這是正是午後時分,錦書在沙發裡蜷成一團睡得正沉,好在他有她辦公室的鑰匙。沈斯曄一路躡足而來,因錦書嚴令他不得隨意在此地出現,他不得不小心。

  所幸醫學院的樓裡一片靜悄悄。兼之他為了出門便利,只著牛仔褲和格紋恤衫;以他的臉來裝作大學生,乍看之下問題也並不是很大。機會難得,沈斯曄先捏了一把她的臉頰,這才堂而皇之坐在她桌前,把腳蹺在椅子上,偷吃了藏在第二格抽屜裡的蜂蜜梅乾。

  錦書在夢裡呢喃了兩聲,看上去一時半會不會醒。沈斯曄看的蠢蠢欲動,正要再去吃點豆腐,無意間碰到了鼠標,屏保便被取消了。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屏幕,頓時一怔。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是其中意味卻如一枚千斤重的苦橄欖。錦書在郵件裡詢問教務秘書,秋季學期是否還有去欖城的交流研究。

  這下他想不繼續偷看下去都不成了。

  沈斯曄怔了許久,慢慢扭頭去看沙發裡的錦書。他知道她這幾天都在趕工翻譯論文,很是辛苦。女孩子睡得正是沉酣,薔薇花瓣似的唇角微微翹著,睫毛卻連一閃都不閃。看上去,她或許在做一個好夢。

  這樣寧靜可愛的睡顏,本該在深深的香閨裡被收藏起來,不該受到一點點風雨的侵襲。錦書固然秉性純良天然,可那股骨子裡的自強是抹不掉的。悖論因此產生。他愛上的是獨立聰慧的女人,但是現在他想讓她乖乖躲在自己羽翼下了。

  下意識地把手插進褲兜,沈斯曄握住了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垂下眼睛。

  錦書從晝寢中醒來,剛一睜眼就看見了沈斯曄,不得不立刻環顧房間以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坐在桌邊的男人無奈道:「別看了,我沒把妳帶走。」

  錦書心想那還不是你有前科的原因。她淺淺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很不情願地坐起身來,伸手梳理長髮:「你怎麼來了?沒事了嗎?」

  「怎麼會沒有。我天天加班。不過能推則推。」她的情人懶洋洋地說著,還屈起食指關節,在桌面上百無聊賴地敲出節奏。「加班費都沒有一分。天氣太熱了,不耐煩辦公。」

  錦書正在從飲水機接水洗臉,聞言一哼:「看啊,皇儲殿下這種消極怠工的嘴臉——」

  他不怒反笑。「寤寐思服,還不是為了妳。」一句話就把錦書的諷刺堵回去了。

  錦書嗔他一眼,徑自走去塗抹防曬霜。她在狹小的房間入口處懸了一面玻璃鏡子,方便整理儀容。錦書對鏡梳頭,留意到沈斯曄在看這邊,也不理他。

  鏡子裡的女郎雙頰粉潤,帶著一點午睡未醒的倦態和嬌憨;她將烏黑長髮梳理整齊,齊齊撥到穿著絲質襯衫的肩後去,愈發襯得一張小臉精精神神,黑白分明的清潤眸子似能滴出水來。沈斯曄注視著她,微微一笑。

  錦書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心裡意淫著閨房畫眉之樂;她只是看見戀人眼底的溫溫笑意,便也覺得開心。意識到時間不早,錦書趕緊抓起本子,把高跟鞋踩上:「我要去聽講座了,你怎麼說?下午一起吃飯嗎?這裡的餐廳有幾道不錯的菜,我猜你會喜歡吃呢。」

  他不答,斂了笑意靜靜看她,片刻方慢慢說:「小錦,我似乎很久沒見妳這麼有活力了。」

  錦書正對鏡審視,聞言迷惑道:「啊?」她看看自己潤澤的臉色,不解:「沒有啊。」

  沈斯曄凝眸注視她一刻,目光裡有些許複雜,而後微微自嘲地搖了搖頭。不顧錦書莫名其妙的疑問,他把她摟進懷裡。錦書輕微地掙扎了一下,也就安靜下來由他抱著。她將臉頰貼在他心口的地方,胳膊則是十分自覺地摟上了他的腰,摟得沈斯曄心花怒放。

  「媽媽非常喜歡妳,問我什麼時候再帶妳過去。」不意外地感覺到懷中人肩膀輕微的僵硬,他暗笑。「不是還給妳菜譜了?我今天想喝那道湯。妳要是不做,下午我們就去霖泉宮蹭飯。學校餐廳不就是排列組合那一套,有什麼好吃?」

  錦書負隅頑抗了一會兒,終於在不給他做飯、就得去霖泉宮的淫威脅迫下屈服了:「那我回去學一學……你別抱太大期望。」

  她雖然對謝皇后很有孺慕之思,但目下狀況,她總覺得多多去見謝皇后有些奇怪。她並不知道這種情緒早在一千年前就有人做過詩了,「妾身份未明,何以拜姑嫜?」現在就三天兩頭去拜訪,反而顯得她一心想要飛上枝頭了。猶豫了一下,她仰面看他,帶著點懇求地商量:「阿曄,下午我表弟要來找我……明天再給你做,好嗎?我也要看看菜譜啊。」

  「妳表弟?妳哪個表弟?」沈斯曄大皺眉頭,忽而恍然。「是吳雋?」

  錦書在他懷裡點頭,輕聲說:「他後天就要回欖城駐地了,說臨走之前想來看看我。我讓他下午六點直接到前海邊那家杭菜餐廳去。」她微微嘆了口氣,想起那個英朗青年,目光就有些黯然。「外婆家亂七八糟的,他說他已經沒有家,就只有我一個親人了。」

  沈斯曄安撫地拍拍她的背,露出感同身受表情,心裡卻大大不以為然。不過這位表弟看來很得錦書心意,他不得不附和她,酸溜溜道:「應該的,妳是他姐姐嘛。」

  錦書沒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輕輕嘆氣:「他在那麼遠的地方,我想幫他都幫不上……」

  沈斯曄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說:「少校津貼比妳的工資可高多了。他年輕又是名校畢業,將來前途一片光明,妳別自作主張給他安排上淒慘命運行不行?」他對吳雋本來頗有好印象,這一下大打折扣了。錦書的同情心本來就容易泛濫,他得負責往回攔。

  懷著這樣的心情,沈斯曄整個下午都在錦書的辦公室裡,滿心不爽。錦書聽講座去了,臨走時丟下一句「懶得理你」,然後果然就懶得理他了。他越想越是惱火,又不敢師出無名地向錦書抱怨,只好翻出手機,找人遷怒。

  未料這個電話竟無人接聽,他耐著性子按了重撥,數到第十下:「蘇慕容!」

  先灌進聽筒的,竟是海潮聲。他的朋友聽起來很訝異:「斯曄?找我有事?」

  波濤聲與歡笑聲和在一起,聽得沈斯曄驟然氣不打一處來。他的妹妹怎麼就喜歡這麼個花花公子?那天在霖泉宮,嘉音最後還是眼圈紅紅地下來吃晚飯了,偏他還追問不得。只能看著小姑娘強顏歡笑的模樣暗暗心疼——而始作俑者居然還在海邊玩?!他的聲音冷了下來:「我問你,嘉嘉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哦。」蘇慕容恍然,「她在那邊買飲料呢,要我叫她過來?」

  沈斯曄緩緩倒吸一口涼氣,用了好幾秒鐘和所有的涵養,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當場爆出有損皇室形象的粗口。這時候他早已將希望妹妹見識下世事的打算丟到腦後了,滿心裡都是粗暴的封建家長式念頭。

  嘉音似乎回來了。他聽見少女輕輕驚呼一聲,無措地說了句話,蘇慕容似乎在安慰她;隨即嘉音接過了電話,有點心虛的說:「哥哥,是我……」

  膽大包天!是時候擺出長兄如父的派頭了。沈斯曄刻意地冷冷問道:「妳在哪裡?」

  嘉音像是被他嚇住了,小聲說:「在瓊州……我跟慕容哥哥出來旅遊了,和媽媽說過的。」她不知道兄長此刻早已在心裡將蘇慕容殺了千百遍,鼓起勇氣說:「我學會滑帆船了,這裡的海鮮和椰子也很好吃,我過幾天就回去了。」

  沈斯曄差點把錦書心愛的一個玻璃杯捏碎了。壓住心裡的咆哮,他溫聲說:「既然出去了就好好玩,記得游泳之後點眼藥水。哪天回來?別玩得連開學都忘了,妳何姐姐可還等著見妳,奶奶的生辰也快到了。」

  嘉音像是鬆了口氣,連忙發誓說一定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他安撫下惴惴的妹妹,轉而不動聲色地問:「慕容是特意帶妳去的,還是出差順便?」

  「我也不知道,」嘉音小心翼翼地說,「他教我學車時答應的……」

  沈斯曄幾乎要扶頭,一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妹妹天真單純,心心念念都是從小到大的大哥哥,蘇慕容卻是情場老手了,這麼做,居心何在?「妳記得注意安全。」他咬著後牙齦說,百忙之中還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妳還小,可還沒到法定婚齡。」

  嘉音安靜了瞬間,嗤一聲笑了:「他是帶著女朋友來的啊,他說我是他妹妹,沒事了啦~」

  沈斯曄怔了怔,忽然開始覺得迷糊了。這種毫不嫉妒的反應,嘉音到底是什麼意思?女孩子的百轉心思,他實在無力猜透。再三確認,嘉音都表示自己很好很開心,他只好暫且這麼相信。

  臨掛電話前,他彷彿聽見了海潮裡一聲輕輕的嘆息。

  出乎他的意料,母親在他打去追問的電話裡很平靜。「是我答應的。」謝皇后靜靜說。「你也知道了?我看嘉嘉再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就答應了。慕容我還是肯相信的。他既無心,你也不必做什麼。」

  沈斯曄啞然了一下。「您是想……」他選擇了措辭。「以毒攻毒?」

  謝皇后沒有回答。

  懷著莫名複雜的心情,沈斯曄不知不覺把錦書所有藏起來的零食都憤恨的吃了。上次各種厄運還歷歷在目,他也不敢再四處打聽應當如何處理妹妹的感情問題。雖然他大舅子何江天大約也有過類似的情感體驗;但這畢竟發生在錦書的二十五歲,而不是剛剛成年、還不通世事的年紀。

  他倒沒想,七八年前,他若見到了十八歲還迷迷糊糊的何錦書,估計也是擦肩而過、視而不見——事實是那個時候他才離開軍營,錦書這種乖巧的女孩子對他沒有半點吸引力。

  嘉音倒是不迷糊,可她太有自己的主意了。彷彿只是一轉身的時間,那個寸步不離黏著他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而他早就看不懂妹妹的心思。

  比起妹妹,錦書就簡單容易的多:至少他一般不用費心猜測錦書在想什麼,相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是知趣的趕緊走開,還是吻、愛撫或是擁抱,還是——

  他正思維跳躍發散的開心,錦書卻在這時推門回來了。

  沈斯曄不得不立即收拾起各式各樣的綺念,裝作正在凝神看書。門打開的瞬間,走廊裡的人聲也灌了進來,聽上去是一場講座散場了。錦書的臉上帶著一點被講座折磨後的疲倦之色,見他仍然在,她的眼睛亮了亮:「你還在?」

  沈斯曄莞爾,起身過去接下她的手袋,瞬間定了主意。「我一下午連半句話都沒等來,還以為我被拋棄了,哪敢亂走。」他順手把纖腰摟住,故意在她耳邊吹氣。

  「妳說,妳要怎麼補償我才是?嗯?」

  「別鬧……」錦書掙扎起來,在耳朵被咬住的時候微微一顫。「顧老師說——」

  吻落了下來。錦書輕輕唔了一聲,勉強把他推開:「顧老師可能一會要過來……」

  他置之不理,索性把她抱起來放到辦公桌上,俯身下去,重新強硬地占有了柔軟雙唇。房間門虛掩著,走廊裡不時有人經過,這種近似偷情的舉動是在這裡的第一次,夠瘋狂也夠刺激。錦書被迫攀著他的脖頸,雙頰滾燙,在吻的間隙掙扎著微微喘息:「別……」

  他於是離開了一點,灼燙嘴唇仍然若即若離地觸著細膩肌膚,低低應了一聲:「嗯?」

  別在這裡……錦書心想,可是嗓子彷彿被堵住了,一個詞都吐不出。沈斯曄鬆開箍著她的胳膊,轉而捧住了她的下頷,她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狼狽不安的自己,近乎無所遁形。

  落日的餘暉從西邊建築的玻璃上又反射回來,將窗前方寸映的明亮。沈斯曄低下頭來,與她前額相觸,清冽氣息在錦書臉上若有若無地拂過,她聽見他低低嘆息似的吐字:「別怕。我要是克制不住自己,何必等到現在——早就要了妳了。」

  他覺得抓在自己手臂上的纖細手指隱隱一僵,不由得想嘆氣。「我願意把妳一直珍藏到新婚夜……雖然我沒有什麼洞房情結。」沈斯曄忽然覺得想笑,半是期待半是自嘲。「我是妳的第一個男人,妳都不害怕?——行了我知道妳懂解剖。別動,我有東西送妳。」

  那個深紅色盒子放在她掌心時,錦書怔住了。而身邊男人專注的目光好似使之變得有千斤重,她幾乎要托不住它,但她還是強迫著自己,慢慢地打開了盒蓋。

  許久的安靜。

  愛情,友情,忠貞。錦書並不熱衷於奢侈品,但她恍惚想起了並不遙遠的過去,瑪麗曾經拿著冰激凌發誓,如果有人送她這戒指,她就嫁給他;那時候她們笑成一團,年輕女孩子的眼裡總是有更新奇的未來,她很快把這三種顏色的小東西忘了。

  而如今,這個看上去並不閃亮的戒指正靜靜放在她手上。

  只需要點頭。古往今來的新娘莫不如此,群體並不需要她們的聲音。錦書想點頭,但是艱難到無法也無力動彈。這時候不該滿心歡喜甜蜜才對嗎?心情彷彿是甜的,卻不是正宗的單糖或者低聚糖的甜。她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實完全可以用婚前恐懼症來套用。

  去霖泉宮的那天晚上,在她的堅持下,他們終究回城了,綺園算是她最後的避風港。盡管看謝皇后的意思,是她大可以留宿在皇宮;但錦書覺得那樣做似乎太輕佻。她希望盡可能的讓自己在他的親人面前完美一些。說到底,還是不自信。越是愛、越是負責的為未來思考,她就越是擔心……

  「這個……」錦書沉默了片刻,故作鎮靜地問。「是什麼意思?」

  有一瞬間,錦書怕極了他會說「請嫁給我」。那樣她不知道該如何婉轉地請求推遲。她的心理準備還沒有鞏固完畢,那些防禦工事還零落地散落在心裡。彷彿對她的心情有所感應,沈斯曄半低下頭,輕輕握住了錦書的左手。

  然後他得意洋洋地說:「為了顯示妳已經名花有主了。我要宣誓我的主權。」

  錦書的一口氣險些沒續上。還真是該死的大男子主義!她是他的領地嗎?!她正要反唇相譏,轉眼看見沈斯曄在睫毛下專注的目光,話到嘴邊,又慢慢咽了回去。

  見她沒有異議,沈斯曄趕忙將戒指拿起來,套上了錦書左手的中指。錦書沒有反抗,乖巧地由他動作。三色的戒指閃爍在她手指上之後,沈斯曄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一吻,滿心欣慰。

  「親愛的,現在需要妳來幫助我了。」

  他說。屬於他的那一枚戒指在他的另一面口袋裡,他期待這一刻已經有許久。錦書沉默地拿起戒指,忽然微微一怔。

  她看見自己名字的字母縮寫刻在戒指內側。

  眼睛裡瞬間湧上一股酸澀,錦書低下頭,沉默著依樣為戀人戴上戒指。沈斯曄的手指白皙而修長,並不像曾經握槍、現在握著筆、又即將接過國璽的手。錦書安靜了許久,終於俯身吻了吻他的手背;她甚至不清楚是什麼感情促使她這樣做。但她的腰在這時被他挽住了。沈斯曄低下頭,深深親吻她的柔軟雙唇。

  「我們是一對了。」他抱著她低聲說,目光裡滿是柔情,「等到冬天——」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刻意的咳嗽和重重的敲門聲。沈斯曄不快地扭頭去看,頓時一呆。

  堵在門口,雙眼圓瞪怒氣沖沖的不速之客……是他舅公。

  顧院士一手撐著門把手,一手撐著門框,胖墩墩的身子把身後走廊都擋住了。老頭痛心疾首捶胸頓足道:「注意影響!不像話,真是不像話!這裡是我們醫學院,不是你們家!」

  他重重揮舞一下手裡的紙卷,看著窘到滿臉通紅的女孩子,重重嘆氣道:「妳也算要為人師表了,至少別帶頭違反校規!在這裡親熱成何體統?」

  錦書的臉頰紅到像是要滴出血來,連眼都沒敢抬。沈斯曄抗議道:「你們有禁止談情說愛的校規?這都什麼年代了?!」

  顧院士冷冷說:「校規禁止坐桌子。你不是燕大出身,大概不清楚。」

  錦書趕緊想從桌子上滑下來,卻被沈斯曄按住了。「別動。」他低聲說,隨即轉過身,神色早已恢復從容平靜:「舅公有什麼事?沒什麼事的話,我們還要繼續。」

  錦書滿臉通紅地狠掐了他一把,頭都快埋到衣服裡了。顧院士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又想嘆氣又無奈,只得哼了一聲道:「我來也不是為了你這死小子。」他咳嗽一聲,正色道:「錦書,許清如的父母來了燕京,想見一見妳。我讓他們等在三樓會客室了。」

  錦書猛然一震。

  沈斯曄怔了一下,立即就想起了這是誰。欖城之變裡有不少醫護人員傷亡,前些日子,他還代表皇室去英烈祠主持了一周年祭。

  到此刻為止,他還沒能意識到那場變亂是帝國歷史的一個岔路口。那時離這一刻不過一年之久,還沒有足夠的時間用於沉澱思考。許多當時看來微不足道的人與事,在日後看來,都令人感嘆歷史的偶然性是何等神奇;但這時,連主角之一的何錦書亦名不見經傳。

  欖城之變在錦書心裡留下的傷痕,要比他嚴重得多。他至少不需要心理疏導,也能接受冷酷的利益交換和血肉橫飛;但錦書並非站在他的高度上,她也有自己的觀察和選擇性記憶。沈斯曄心底微嘆一聲,正想傾身去安慰她,錦書卻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從桌子上跳下來。

  迎上顧院士的目光,她向前走了幾步,輕聲說:「老師,我這就過去。」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50 PM

97、棠棣之華

  此刻正是下課的時間,三三兩兩的年輕學生從走廊裡說笑著經過,不時有人與顧老頭恭敬地打招呼。錦書在此地工作將逾一月,也差不多混了個臉熟。沈斯曄牢牢牽著她的手,走在她身側;他堅持要一起過去。

  會客室到了。

  顧院士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們一眼,率先推門而入。他們同時聽見了輕聲的說話聲。錦書的心臟砰砰的跳起來;但已經不容她沉靜下來了,老頭探出半個身子,目光複雜地向她招招手,又閃身進了房間。

  沈斯曄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地低聲說:「我等一下再進去。」他這麼做固然有自己的考慮,但怎樣對錦書最好,倒未必是能由他決定的了。

  或許因他的安慰得到了一些支持,錦書鼓起了些勇氣,鬆開了他的手、邁進門檻。但是顧院士胖胖的身體擋住了視線。等他走開一步時,錦書大吃一驚!

  許請如的父親是一位帶著榮譽肩章的老軍人,坐在輪椅上,膝蓋以下的褲腿空空蕩蕩。

  在許家父母並無苛責的目光裡,錦書只覺得心酸難言,一瞬間幾乎說不出話。盡管知道自己能夠活下來與許請如的死並無必然關係,但即使是並無責怪之意的目光、一句懷念女兒的話語,都讓錦書無地自容。回應著他們的問候,她慚愧到簡直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苟且偷生的慚愧感再次在她心裡蔓延,讓她險些再次落淚下來。

  沈斯曄在這時從門外毫無預兆地走進來。看見錦書微微紅腫的眼睛時,他微微揚了揚眉,不著痕跡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如果放任錦書鑽牛角尖,她還不知會把她自己逼到什麼地步,這個他是見識過的。

  無聲地嘆息一聲,沈斯曄在老軍人面前微微彎下腰,握住了那隻枯槁的手。

  吃驚之餘,老夫婦對皇儲的意外來訪很是感激。他盡可能誠摯地問候了他們,希望能讓老夫婦聊以緩解喪女之痛;但是被問及到何時王師才能靖南時,他也只得沉默下去,無法給出確切的回答。更令他沮喪的是無能為力感。

  他曾在醫院的靈堂裡發誓逝者的血不會白流;而時至今日,他仍然看不到足夠的希望。

  送走了老夫婦,與錦書並肩走在前海邊的湖堤上時,沈斯曄才覺得心情放鬆了些許。

  正是初秋時分,溫暖與秋涼並存,天空是淡藍的,湖水是清綠的,湖風彷彿能把愁緒拂走,望著十裡湖波,委實能教人心懷一清。「兵器暗吳楚,江漢久淒涼。當年俊傑安在,酌酒酹嚴光……蘭亭勝處,依舊流水繞修篁」,他一邊暗暗想著,一邊自嘲地笑了笑。

  比起日長無聲的綺園附近,這裡顯然更適合散步。路過一家老字號時,錦書聞到香味,忍不住駐足買了袋綠豆餅。錦書挽著他的胳膊,靜靜走在他身邊,偶爾伸手撥開拂面的柳枝。他們像是一對只有下班後才能忙中偷閒在一起的戀人,彼此充滿默契,並不需要時時交談。

  這種安靜與身心放鬆持續到錦書的手機聲響起來為止。好幾年沒回帝都的吳雋對內環交通擁堵狀況理解不深,於是現在還被堵在路上動彈不得;錦書反而還得婉言安慰他,沒事慢慢開不著急。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錦書不由得輕輕抱怨:「總是這麼堵,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嗎……」

  沈斯曄原本在遠眺暮雲下的湖水夕陽,聞言不由一哂,隨手把剩下的餅渣餵了湖面上巡游的野鴨。「走過燕大商學院門口那個立交橋沒有?妳表弟現在八成就在那裡繞,有GPS都不頂用。所以我勸妳暫時先別買車,這裡和波士頓可不一樣。」

  錦書迷茫地搖了搖頭:「……為什麼?」

  「別上那座立交橋,免得我得派人去救妳。」沈斯曄言簡意賅地說。「風水問題。有人說是因為長安宮把氣都壓住了,在立交橋那裡形成了一股紊亂的氣場,所以開車上去就會迷路。不過還有人說,是因為那旁邊就是動物園麋鹿館的原因。」

  他的心情好像莫名其妙地開始變佳了。

  那家杭菜館在一個兩進的小四合院裡,廂房一間間隔成小包間,院子裡種著法國梧桐樹。是處燈影搖紅,錦書第一次來這種格局的館子,很是好奇地顧盼。沈斯曄當然沒這種閒情,端了杯桂花茶站在窗邊。聽著莫名其妙的蘇州評彈,他不由得輕輕皺了皺眉。

  按說他對錦書的親人都該保持必要的尊敬,對何江天是如此,對尚未謀面的未來岳父,簡直是敬畏惶恐了。但是吳雋卻不一樣。吳雋比他小,從錦書那裡得到的關注也讓沈斯曄覺得輕微的不爽。但這麼表達會惹毛錦書,於是他也只好腹誹。

  畢竟,錦書肯帶她的親戚與他見面已經不容易,他可不想把大好局面毀掉。

  正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推門進來的青年瘦瘦高高,身上罩著件合體的普通襯衫,只有褲子口袋上才印有一個小小的陸軍徽標。看見錦書,他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又微微有一絲赧然:「姐姐久等了吧?我在立交橋上堵車堵了一個小時,這裡又找不到停車位。」

  「沒有很久,」因為吳雋太高,錦書只好仰頭看著他,滿心都是再見親人的歡喜。「我下班從學校走過來,沿著湖邊看看風景也很好啊。你好像比上次見面胖了一點?」

  沈斯曄在這時從窗邊悠閒地走回來,吳雋看他一眼,像是有些驚疑,又強自按捺住了。「……也許吧。」他摸摸臉,笑容有點孩子氣的不好意思。「這些天我一直胡吃海喝的,昨天還跟人去吃了一次涮鍋。」

  站在錦書身後,沈斯曄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吳雋,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

  出於禮貌,年輕的軍官移開目光,烏黑清澈的瞳仁裡隱隱有點迷惑。沈斯曄神定氣閒的站著,看見錦書一縷頭髮亂了,便伸手過去,指尖在她耳邊輕輕一撫。錦書有些臉紅,可現在還不是合適的介紹時間,只好飛快地嗔他一眼:「你住在哪裡?遠不遠?」

  「我——我住朋友宿舍,在城南。」吳雋只好把驚訝藏起來,目中還留有困惑。「下午我還跟他們打球打到四點,早知道這麼堵車就早點過來了。好幾年不回來,還以為哪裡都跟欖城一樣不堵車呢……」

  「欖城也會堵車。」沈斯曄以世外高人一般的姿態說。「我就遇到過,不過是差不多八年前了。」

  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吳雋禮貌地看向沈斯曄,謹慎地問:「請問這位是?……」

  隨手把眼鏡架到鼻梁上,沈斯曄微微一笑,主動對他伸出手:「少校閣下,幸會。」

  吳雋倏然睜大了眼睛。

  他有些驚怔地看了眼錦書,沈斯曄掛著溫文從容的外交式微笑,手伸出來沒有收回,仍然懸停在半空中。錦書紅著臉輕輕咳嗽一聲,有點哭笑不得的尷尬:「他……姓沈……」

  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年輕軍官幾乎立即以軍姿標準站直,乾淨利落地抬手敬禮:「忻都總督府侍從武官陸軍少校吳雋。」敬禮完畢才與沈斯曄握手,而後又不卑不亢地欠身一禮。「殿下。」

  回禮之後,沈斯曄笑的溫文爾雅:「不用多禮了,你叫我姐夫也可以。」

  錦書乍聽到這句話就恨不得掐死沈斯曄了。吳雋果然被一擊即中,欲言又止地震撼了許久,呆呆的看看錦書又看看沈斯曄,終於小心翼翼的說:「姐姐……要結婚了?呃,恭喜……」

  除此之外,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對親近的姐姐和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說些什麼了。

  錦書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燒,她剛想試圖解釋,就被沈斯曄奪了話頭:「多謝吉言。」他挽住錦書的腰,先聲奪人地擺出男主人的派頭,親切微笑道:「坐。你難得回來一次,我們特地在這裡設宴給你洗塵兼送行了。中秋要到了,螃蟹應該不錯。愛吃什麼?坐吧,不用客氣。」

  理解力明顯還沒回來的年輕軍官乖乖在他指示下坐下了。

  「哪天回去?」給錦書拉出來椅子之後,沈斯曄露出兄長式的友善表情,親自給吳雋倒了杯茶。「買好機票沒有?還沒買的話,我可以托朋友帶你一程。」

  吳雋稍微清醒了些,連忙道謝,而後又小心地說:「後天清早的飛機。機票我在來休假之前就訂好了,謝謝殿下掛念了。」他禮貌地端起杯子,忽然讚美道:「好茶。」

  沈斯曄莞爾。「一旗一槍的明前獅峰龍井,可惜現在是秋天。你家學淵源,該懂這些?」

  吳雋的表情輕鬆了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只會覺得好喝。而且忻都產的是紅茶和咖啡,在那裡反而是紅茶喝的更多。其實也不是品茶,圖解渴罷了。」

  沈斯曄也端起杯子,眉宇間有一絲感慨。「那裡的茶葉確實是好。」他忽然不無自嘲地想,帝國之所以不肯同意忻都獨立,是否也有捨不得放棄茶葉專賣壟斷利潤的原因?茶本來是造物之恩賜,於此卻成了自由的禁錮了。輕輕搖了搖頭,沈斯曄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談話上。

  出乎錦書的意料,這頓飯比她想像的順利得多。沈斯曄只要有心,是維護氣氛的高手;吳雋雖然還有點震驚之後的呆,但他不傻。她偷偷鬆了口氣,這才覺得醋魚鮮甜、蓴羹清醇。沈斯曄點了一壺米酒,錦書貪它香甜,多喝了幾杯,臉頰上便微微泛起潮紅來。

  夜幕已經降臨了。房間裡洋溢著寧馨的微醉氣氛,兩個男人邊喝酒邊閒聊著忻都的見聞,逐漸聊到了軍事上,她便微笑著靜靜坐在一邊,也不多說話,偶爾為他們添點茶,沈斯曄會在她倒茶時目光溫潤地回頭看她。她喜歡這種感覺。

  因此在手機鈴聲響起來時,錦書雖然有點不情願,還是匆匆起身出去。

  門關上的瞬間,沈斯曄便不著痕跡地頓住了話頭,連筷子也放下了。

  吳雋像是也意識到了他態度的變化,謹慎地結束了上一個輕鬆的話題。「殿下?」

  沈斯曄倚在椅背裡打量他,聞言只淡淡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吳雋已經肅然端坐,肩膀水平脊背筆直,絲毫沒有大家公子富貴閒散,卻隱隱已有疾風勁草的風骨了。彷彿覺得長坐不妥,他站了起來。「殿下有何指示?」

  「你這次回來,有沒有回家探望?」

  剛才還自稱姐夫的男人隔著鏡片注視他,神色淡漠清冷。吳雋心裡一咯登,猶豫了一瞬,還是誠實回答:「回去看望了家祖母,還見了幾位同袍。我也是在家裡才見到表姐的。」

  皇儲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你和錦書似乎很投緣?」

  「是。」吳雋謹慎地回答:「也許是境遇略有相似……但是姐姐心地純善,對我很照顧。」

  沈斯曄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所以我才來見你。」

  他端著杯子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後,目光如劍輝般直落在吳雋臉上。「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吳家對錦書做了什麼;錦書可能不在意那些事情,但我不可能不記得。」

  年輕的軍官沉默不語,微微低了低頭。

  「今早上我還看報紙,」沈斯曄於是走到窗邊,仰望著初升的秋月。「據說鳳鳴集團正面臨財務和信譽危機,接近後繼無人,令伯父似乎也被帶走詢問過有關的內幕交易。這些我想你應該知道。當然你早早的離家參軍,對家庭的感情可能也淡化到沒有了吧。」

  身後似乎安靜了許久。沈斯曄也不著急,慢悠悠轉著杯子看酒裡明月。

  「家父十七年前離世,母親也改嫁了,我的確不常在那個家裡,對家裡的境遇也都是間接得知。」良久之後,吳雋有些暗啞地回答。「但祖母一向對晚輩慈愛,我每次回家都會去看望她。至於伯父的某些做法……我並不十分贊同,但是子不言父過。」

  孺子可教。沈斯曄想,面上仍然毫無表情,心裡卻稍稍點了點頭。「假如你伯父也被定罪,吳家滿門的希望都要落在你身上了。想過如何復興家門沒有?」

  他此時已經對這年輕人有了幾分贊許,但還是想繼續試探下去,於是微微笑了笑。「等到錦書入主東宮,也許你伯父就不會忽視你了。當然據我所知,你對繼承家業的興趣似乎也不是很大?去年和以前你在欖城的所為,我也是很敬佩的。」

  吳雋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說:「那是下官職責所在。至於重振家業……以我一己之力早就難以挽瀾,我志不在此,也無意回去分羹,做好自己分內就足矣。」

  自從三年前第一次踏上欖城炎熱的土地時,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個陰鬱的庭園了,何況今朝?年輕的陸軍軍官有些苦笑地想著。——即使是為那個疏離他的家族計,也容不得他張揚了。

  安靜了剎那之後,吳雋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輕輕拍了拍。

  出乎他的意料,皇儲如此問他。「你今年,是二十三還是二十四?」

  「二十四。」吳雋怔了怔,對這個話題的轉換有點不得要領。「……我只比表姐小一歲。」

  「……呵。」皇儲輕輕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在你這麼大時,也和你想法一樣。」

  他從吳雋身邊從容地走開,年輕的軍官心頭不由得一跳。抬起頭來,吳雋看見皇儲已經回到了座位上,正打量著他,目光溫潤深沉。但沈斯曄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坐吧。錦書該回來了。」

  此後的半頓飯,吳雋都吃的食不知味。自錦書一進門,沈斯曄的態度就從秋風掃落葉變成了春風過楊柳,讓吳雋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而他表姐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些,她和皇儲之間自然的互動與親密,直看得還沒有過女友的大男孩一愣一愣。

  這頓飯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沈斯曄刷卡結了帳,看出吳雋的難為情,不由莞爾。

  「我們是主人,自然是我們來招待你。下次我去欖城,你請我到你們食堂吃飯好了。」他半調侃半認真地說,「梁總督是個饕餮之徒,你們的伙食真是不差了。放在本土,也未必有哪個軍區比得上。」

  吳雋一時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到底該用什麼態度回應,是儲君還是姐夫?猶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在沈斯曄臂彎裡靜靜微笑的錦書,決定試試。「那一言為定。」他盡可能輕快地回答。「那裡的咖喱雞排飯做的出神入化,希望我能有幸當東道主。」

  他成功了。

  送走了吳雋,錦書便和沈斯曄一起,慢慢往綺園走。明月倒影在湖水裡,已是初秋光景。人行道上,有輪滑的小孩子從他們身邊飛快掠過,錦書看著那些活潑的小小身影,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她發現自己對組成家庭已經沒有排斥心理了。

  能夠像這樣,在一起慢慢的走下去,或者有個彼此共同的孩子,似乎也不錯……她模糊地想著,有點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他。沈斯曄似乎有所感知,側過臉來看她,月光倒映在眸子裡:「小錦?」

  錦書輕輕搖搖頭,笑了笑:「沒事。」

  他唔了一聲。安靜了一會之後,又問:「那會兒是誰在電話裡找妳?」

  「是顧老師。」錦書撥開一枝柳條,因此沒看見沈斯曄皺了皺眉。「他說,格物獎的候選名單已經出來了,問我去不去參加大後天的頒獎觀禮儀式,可是我沒得到邀請啊。」

  沈斯曄這才想起來有這麼回事。皇帝最近早就不太管事了,所有事務幾乎都落在他手上處理,因此竟忘得一乾二淨。難道已經開始記憶力衰退了?

  他懊喪地想著,伸手把錦書的肩膀摟緊。「舅公是資深評委,帶一兩個人進去自然不成問題。他是朝妳表功罷了。邀請函什麼的……妳要是想要這個,我就讓羅傑送一張給妳,要多少有多少。」

  錦書似乎有點不高興,抬頭恨恨的瞪他。沈斯曄聳聳肩,不以為意。他可不像錦書,能從心底裡把這個頒獎當做學術界至高無上的榮譽來崇拜。不過錦書既然這麼想,他從中配合倒也不難。

  想到這裡,沈斯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地問:「要不要貴賓座?我給妳安排最中間的位子,下來之後我就坐在妳旁邊,還有很好的水果盤可以吃。」

  他自然被毫不留情地堅決拒絕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52 PM

98、明月夜

  格物獎是太祖立國時就設立的科學最高獎項,從設立時起,競爭就極其激烈。而帝國的學派以揚子江為界,燕京大學帶與金陵大學明爭暗鬥了幾百年,連在端陽節龍舟賽上都要拼個死活,自然在格物獎花落誰家上也互相不肯示弱。一時間醫學院裡山雨欲來,顧院士手下頗有幾位有望得獎的高徒,因此對得獎與否比錦書關心得多。

  頒獎日那天,錦書淡定的去給本科生上課回來,又晃到學院圖書館去,想關心一下自己的畢業論文是否已經入庫。館員從數據庫裡查了查,回答她:「已經在庫裡了,不過暫時還沒人下載。」言下之意,新人不要過高期待,背景再牛也不例外。

  錦書只好憂鬱地飄走了。

  因為是集體行動,到了下午,錦書便與顧院士一行共同搭乘校車去長安宮。

  長安宮的正門仍然沒有開啟,車從側門開進去,在一座殿堂前停下。九月的燕京雲朗風清,宗宮巨大的穹頂矗立在初秋的傍晚裡,莊嚴安靜。這是錦書第一次踏足此地。同行的人忙著拍照留念,錦書無意於此,她站在台階上,望著遠遠的鐘樓燕語,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初秋的清風拂過她的面頰和頭髮,讓她恢復了理智清醒。低下頭,錦書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有如此重大的活動,工作人員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並不見忙亂之色。經歷了她經歷過的最嚴格的安檢之後,他們被引導到一座明亮寬敞的大殿,依序就坐。短暫的等待後,頒獎儀式在六點鐘正式開始。

  錦書一無資歷二無背景,自然座位沒有很靠前,當即淹沒於茫茫人海,身邊也沒有水果盤。某教授的冗長致辭裡,錦書有點疲倦,正把自己放空了走神,女性居多的身邊忽然一陣興奮的騷動!她一抬頭,果不其然,神采奕奕的沈斯曄正在掌聲裡從容走出來。

  格物獎的獎金是皇室資助,慣例由皇帝親自到場。但近一年來,伴隨著皇帝身體欠佳的流言,幾乎所有場合都由沈斯曄代為參加。最初的流言蜚語過去後,也就習以為常。

  無數盞聚光燈下,皇儲從容地簡短致辭,清亮真摯的目光似乎將每個人都凝神看過一遍,讓所有人都錯覺他只對著自己在說話,大殿裡竟是靜到極致。縱使他的演說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套話,也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錦書遠遠地看著那站在萬人中央、無限榮光裡的人,耳畔是被麥克風清晰放大的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一瞬間竟有一絲恍惚。

  她情感的私藏與他歸公眾所有的那一部分,原本就不只是她所熟知的那樣相似。

  低下頭看著戒指,有一種似悲似喜的感情在胸臆中湧動著,錦書低低的嘆了口氣。

  宣讀完最後的醫學與生理學獎得主名單,沈斯曄抬起手來輕觸嘴唇,虔誠而莊重。這是最簡單的一個祈禱動作,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對錦書而言,已經足夠傳達信息了。

  他的目光隔著千山萬水地往角落看過來,錦書遙遙看著他,心裡柔軟酸甜,眼睛似乎有些酸澀,嘴角卻忍不住的微微上翹。一個念頭在這時忽然浮現——假如未來她能從他手裡親自接過獎杯呢?她始終希望與他分享自己的榮光,而不僅僅是賢良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這個念頭的誘惑力讓她失神許久。

  頒獎典禮後的晚宴是自助酒會形式。在被繽紛鮮花裝飾的廳堂裡、水晶吊燈的璀璨光華裡,一眾嘉賓端著酒杯言笑晏晏,各個都是風度翩翩,全無昔日在各家實驗室裡的蓬頭垢面。

  錦書還在盤算那個念頭的可行性,也知道比較渺茫,一時又覺得莫名沮喪,忍不住就想化鬱悶為食欲。可在發現所有她愛吃的點心在自助餐點區都找得到之後,有了這些日的經歷,錦書心裡也猜得出緣由何在,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心裡的些許怨念也就慢慢散了。

  不過沈斯曄所到之處人共矚目,此刻正被圍著說話,絲毫脫不出身,而她並無意在此刻就把自己暴露。隔著人群,錦書含著一縷笑意遠遠望了他一眼,便若無其事地走向一邊。

  不安感落下之後,她天性裡的好奇心與隨遇而安就浮起來了。找了個餐盤,錦書裝了幾塊素日愛吃的點心,從人群裡曲折穿過,想去看看壁畫。

  因為幾乎不認識什麼來賓,錦書也沒有刻意的與人寒暄。她咬著水晶蝦餃,盯著雲霧繚繞的江山如畫仔仔細細的看,看的心潮澎湃驚嘆不已,直到身後忽然有無機質的聲音響起來:「——何錦書?」

  錦書正看畫看得入神,有點驚嚇地回過頭,正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褐色眼睛。

  她完全沒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他,嘴邊還叼著一個沒來得及吞下的蝦餃。辛格顯然也沒想到重逢會是此情此景,與她面面相覷了幾秒後,他移開目光,冷冷說:「怎麼一年不見,妳還是這麼出息。」

  錦書尷尬地笑了笑,趕緊把蝦餃吞了。「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

  辛格一哂,譏諷道:「總比一天到晚都想著吃的人要好。除了妳之外,我沒見過第二個這麼饞的女人了。」

  他以為會把她惹惱;可是沒有。女孩子輕輕揚了揚眉,笑容清淺乾淨,慢悠悠說:「除了我,你還認識別的女人?」

  辛格竟被堵得啞口無言。錦書暗笑,不動聲色地叉起一塊抹茶味道迷你月餅。

  不知為何,他們一見面就會重復這種互相貶低的模式,但錦書早就不會跟他一般見識了。她心情不錯地抬頭看他,忍不住揚起唇角,眼睛微彎地揶揄道:「喂,誰給你搭配的衣服?比以前有品味多了啊。」至少打了顏色與外衣相配的領帶,頭髮也不再是根根直豎。她似乎還聞到了女性香水的餘韻。

  「乾洗店。」手插在褲袋裡,辛格冷冷地投來一瞥:「別胡思亂想。」

  錦書怔了怔,忽然想起他說過的政治聯姻,一時竟不知該接什麼話了。有了感同身受的經歷,她不由得惻然。那個曾經一同度過的槍林彈雨的夏天,讓她在心理上形成了微妙的同盟感。壓抑的沉默籠罩在大殿的角落裡,把衣香鬢影隔絕在外。這時辛格低下頭看著她,淡淡地問:「妳和妳男友怎麼樣了?」

  他面前的女孩子臉頰上浮起一絲紅暈,腮邊卻溢起了淺淺的甜蜜微笑。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辛格沉默地半低著頭注視著她,面上沒什麼表情,卻不自覺地緊緊攥住了掌心。錦書猶豫了一剎,終究低頭一笑:「還好啦。」

  她努力讓自己顯得理性和從容,眼眸卻是亮晶晶的。「不過也就是在一起……你呢?」

  「我家在和她家商議結婚。」停頓了幾秒,他淡淡地說。「但是一切都還沒定。」

  說到自己的婚事,卻沒有絲毫的期待,該是什麼感覺?錦書心裡微微的替他難過,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得訥訥說道:「你見過她了嗎?」

  辛格冷冷看了她一眼,像是懶得回答。錦書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識趣地問了個糟糕的問題。或許是看出她的歉意和不安,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似乎微微柔和了一些。

  「妳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淡淡道。「我還沒自暴自棄到那份上。」

  錦書輕輕舒了口氣。她並非無法想像政治聯姻,但親耳聽到他這話,還是讓她稍稍寬心。想起辛格的家族背景,她一時好奇起來:「你女朋友家是——」

  「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未婚妻。」

  辛格神色冷淡地看向遠處,嘴角微微有一絲冷笑。「她祖父是個前藩王,坐擁家財萬貫。」

  錦書輕輕啊了一聲,睜大了眼睛,只覺得怪異的陌生。

  她記得在欖城時,辛格似乎是最為厭惡地方藩王勢力的,每每說起總是伴隨不屑語氣。恐怕這個問題,是她、沈斯曄和面前憤世嫉俗的沉默男人唯一的理念共同點。錦書默然許久,心裡不知為何有些郁郁,只得輕聲說:「那你……現在是在燕京工作?」

  以後呢?你太太會跟過來?錦書想問他,又不敢如此貿然。似乎猜出了她的所思所想,辛格頗為尖銳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間,他斂起了所有鋒芒,堅硬的自我武裝下透出深深的疲憊。

  「我現在在欖城衛生司供職。那裡只有我一個人有相關學歷,我就被派來負責撐門面了。」他有些自嘲地揚了揚嘴角,眼底的冷意幾乎讓錦書心驚。「這裡面的骯髒,妳大概一輩子都想不到。」忻都的醫衛體系是官僚化的完善,盡管質量堪憂,至少也能做些實事。被派駐燕京,在外人看來是極好的美差,與他而言卻不異於放逐。

  曾幾何時,他也以為自己能在實驗室裡過完一生。

  錦書默然。在聽見這句話後,她覺得自己可以大致想像了。「我十月或許會去交流,在欖城一個月,還去我們去過那個實驗室。」猶豫一下,錦書下意識地說。她覺得自己有義務這麼做。「你們的工作,會不會涉及學術交流部分?如果有……我想也許——」

  辛格聞言點點頭,淡淡說道:「這個項目是我經手在做。」

  他抬眼一瞥因此語而微怔的女孩子,唇角的弧度微微柔和了一些。「我是官方帶隊。」

  恐怕這次的工作,是他這半年從政生涯裡,唯一的一道劈破陰雲的明光。

  「按照原來的安排,你們除了欖城,還要去南部的沿海兩個省。」他甚至沒意識到,注視著神情專注聽他說話的錦書,本來陰雲不散的心裡竟生出了一絲期待。

  「不過那裡現在還沒結束雨季,考慮到你們的人身安全問題,行程可能會被臨時取消。」

  錦書怔了怔。「可我們不應該害怕流行病傳染的吧,再說注意安全就好了……」

  辛格冷冷說:「我說的是山洪。洪水來了老百姓跑都來不及,還得專門派人去救你們。那地方一出事就是天災人禍。要不是給你們種茶,那些人何苦擠在那小山溝裡。」這句口不擇言的話一出口,看見她有點受傷的模樣,他就有些後悔了。

  錦書眼睛裡的光華微微一黯。抿了抿嘴唇,她拼命壓制住了自己,沒有在他面前失態。「現在你不做技術了,考慮的自然比我們要多。」她克制著心裡的血氣上湧,淡淡說:「有你在這裡憂國憂民的時間,還不如消毒幾個水源、多滅幾隻老鼠——」

  辛格哼了一聲,譏諷之情溢於言表。「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

  錦書心頭的小火苗蹭地冒了起來。總是被這樣拒人千里之外的刺痛,她又是何苦!想到這裡,錦書生生斂起了所有的神色,連看也不看那人,竟是轉身就走。

  辛格一滯,幾乎要抬手去拉住她時,錦書忽然頓住步子,猛地轉過身來。

  周圍大殿裡的花團錦簇似乎都淡化成了背景音,他在那雙魂牽夢縈的眸子裡,清清楚楚看見了手足無措的自己。女孩子氣鼓鼓地瞪著他,絲毫不肯退讓地與他目光對峙。他心裡有無數情感在交戰,卻沉默著一句話都說不出。終於錦書低低嘆了口氣,轉身拂袖而去。

  這一次她沒有回頭,徑自走向衣香鬢影的燈光。

  辛格死死攥緊了掌心,沒有追過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他這才頹然倚向牆壁,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裡的左手慢慢的抽了出來。

  手心裡,是被緊緊攥到潮濕的一枚戒指。克拉鑽石慘白的光在燈下一閃。

  良久之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高大的男人直起身子,面無表情地走向大殿門口。

  他沒有受到工作人員的什麼阻攔。秋夜風涼,辛格站在連綿漢白玉台階的頂層,冷冷看向不遠處太極宮頂迎風飄搖的帝國國旗,滿心裡都是對那縷綺念的冰冷嘲諷。他知道錦書不會答應、也未曾如此奢望。如今的自己在令人厭惡的路上越走越遠,只怕是每見她一面,僅剩的那點同門之誼就要銷蝕一分。對這份情誼,他遠比錦書要珍重。可他比另一個男人遲了一步。

  在警惕的安保人員走來詢問之前,辛格再不多看宗宮一眼,挺直了脊背決然離去。

  手心不知何時頹然鬆開。戒指掉在地上,又滾落幾級台階,終究與他的步伐漸行漸遠。天際一輪明月掛在宗宮屋頂,鑽石映出了清凌凌的白月光。

  ——這一夜,是中秋。

  後世有不入流的歷史小說家就此慨然在其作品的後記寫道:「……(總督)遇到何皇后,是何其之幸運,又是何其不幸。終他一生,他恐怕都沒能從陰影裡走出。他和他的女神都是理想主義者。他理想主義到了極致,就是自我封閉。

  「但假如何皇后選擇了總督閣下,只怕歷史就會改寫了,盡管她那時不過籍籍無名。可惜的是,對這位沉默總督的內心,我們所知甚少。而何皇后生前的筆記資料,至今還被皇室以隱私權為由而對公眾封鎖。」

  「關於此,已經有無數的歷史傳記對他們進行了描述,我們不需要再多加猜測,只需要以一首詞來作為本書的結語:

  「天上低昂似舊,人間兒女成狂。夜來處處試新妝,卻是人間天上。

  「不覺新涼似水,相思兩鬢如霜。夢從海底跨枯桑,閱盡銀河風浪。」

  ——大殿裡仍舊是燈火通明、言笑晏晏,並不因一人的悲喜而有分毫撼動。

  錦書自談話中拔腳就走,邊走邊意難平的憤然。她努力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臉頰上卻還有些因激烈情緒而泛起的薄紅。這份情緒有些莫名其妙,她低低嘆了口氣,不由對自己有些懊惱,卻在深思下去之前就被潛意識阻止了。心有所屬之後,她一直下意識地回避某些記憶。非要看清楚對誰都不好。錦書這樣自欺欺人地相信著,試圖去忽略心裡那種荒謬的、被背叛般的失望。

  一邊沮喪著,她四顧去找沈斯曄,看了一圈卻不見人影。正要給自己倒一杯冰鎮水以冷靜自己,身後卻有人禮貌地招呼道:「是何小姐對嗎?」

  回過頭,卻是一位佩戴著胸卡的工作人員。她尚未完全從情緒的餘波裡走出來,點了點頭,有些不明所以。

  「請您隨我來。」

  胸卡男微微欠身,目光並未在錦書臉上多做停留。錦書有些奇怪,轉念想起這是在皇宮,便忍住了沒有多問。從側門離開大殿,她隨他走進了一道密閉走廊。走廊盡頭的門一關,大殿的喧囂當即被隔絕了。長廊裡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回響著,安靜的詭異。

  ……難道自己又被特情局懷疑上了?錦書還沒來得及駭笑自己這個想法,胸卡男已經駐足停住。錦書無言地看看他,見他絲毫沒有進門通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這是……」

  胸卡男保持著微笑的沉默,身體姿態卻透出無言的不容拒絕來。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從他嘴裡得到有效信息,錦書只好認命地推開了門。

  門裡面是一個小而精緻的客廳,清香裊裊,空無一人。入口處在身後悄無聲息地關閉。錦書微微咬住下唇,心跳有些急,已經隱隱有了不太好的預感。就在這時,她對面一扇與壁畫渾然一體的門悄無聲息地自內側被推開,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灰衣女士自套間緩步而出,對著錦書微微一笑,無聲地示意她進門。

  搞神秘主義有意思嗎?錦書輕微地腹誹著,人在屋簷下亦無他法,只得乖乖走了過去。她方站定,未曾四顧,已看見上首貴妃榻裡、宮燈光下,正坐著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夫人。與那雙沉靜溫藹的目光相觸,錦書愣了一下,心裡有一剎那的完全空白。

  定了定神,錦書匆匆斂起了散漫神色,垂下目光屈膝行禮。幸而禮儀課的皮毛還記得。

  皇太后倚在塌中,微微笑著注視著女孩子,並沒有阻止她行禮的意思。待她中規中矩地禮畢,太后才輕輕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孩子,果然是人如其名,來,到這裡坐吧。」

  穩了穩心神,錦書謹慎地盡力維持著最端正的坐姿。她希望給他的所有親人都留下良好印象。錦書素日從沈斯曄那裡得知了不少太后的脾氣秉性,知道老太太喜歡的是蘇嫻那種大家閨秀,不免有一絲緊張。只這一小會兒,錦書的手心已經有點出汗了。

  「阿曄被我支開了。他要是在,非得攔著不讓見不可。」

  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依他,只怕得到大婚那天才見得上了。我聽說妳來參加格物獎頒獎,這才想了個圍魏救趙的法子,看看我這孫子媳婦的模樣——能見見妳,我老婆子也就能放心等著抱重孫了不是。」

  出乎她意料,太后意外的和藹,說話聲音不疾不徐,總是瞇著眼微笑。錦書無暇細想話中深意,只覺得頰上發燙。不待她賠罪,太后已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阿曄那孩子脾氣不好,虧了妳才能鎮得住他,可要把他管好了。」

  「……」錦書小心地說:「可能是脾氣相投,他——」

  恰在此時,房門被急急推開。沈斯曄面帶焦灼地一腳踏進門來。一眼看見祖母身邊臉頰紅如暈染的錦書,他才鬆了口氣,這才顧得上欠身行禮。太后指著他,直笑嘆道:「你看把你急的!是從會場裡跑過來?真這麼難捨難分,就早點結婚,給我生個重孫子。」

  「……奶奶。」沈斯曄看一眼滿臉通紅低下頭去的錦書,忍著笑意咳嗽一聲。「小錦臉皮薄,您少嚇她。」

  太后好笑地搖頭。「胡鬧。嚇壞了人家,我上哪賠給你一個好媳婦去?你去端兩杯茶過來,這屋子裡有點燥熱,我看你最近又有點上火了。」

  錦書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沈斯曄安慰地以目光回應。太后在一邊注目他們,不動聲色地含笑不語。待沈斯曄端著兩杯茶走回來,太后才看向他:「帶她見過你娘了沒有?」得到肯定回答,她對錦書莊容說道:「皇后這輩子不容易,妳要好好孝敬她。」

  錦書連忙應了。太后接過杯子卻不急著,先細細看了眼錦書,方緩緩說:「我也不懂醫理,瞧著妳卻有點血氣不足的模樣。平常在家吃什麼補藥沒有?」

  錦書的身體不算多結實,可也不容易生病。日常生活還要進補的模式,離她似乎有些過於遙遠了。她還在躊躇,沈斯曄已走過來,在她身邊從容坐下。

  有點無賴地看向祖母,他懶懶笑道:「小錦以前在國外,哪有那個條件。等以後把您珍藏的人參都拿出來,不就是了嗎。把她養好,到時候我兒子閨女少不得還得您來教養,那時您就該頭疼了,您說是不是?」

  錦書窘的滿臉通紅,心裡暗恨他口無遮攔,面上故作平靜,卻在茶几下狠狠踩了沈斯曄一腳。沈斯曄細微地抽了口氣,笑的愈發懶散繾綣,手也挪到了錦書腰間。

  太后笑的慈眉善目,彷彿對一切全無耳聞,只溫言招呼錦書嚐嚐點心。「這個是阿曄小時候最愛吃的,妳也嚐嚐,以後做給他。」看著錦書乖巧地點頭,太后微微一笑。「妳跟著阿曄的時間也不短了,該到見親家的時候了。我曾聽說,妳才去過外祖母家?」

  錦書正咬著口蓮蓉糕,頓時一僵,心臟幾乎停了一拍。她咬咬牙,正想招供實情,沈斯曄忽然無聲地捏她一下,面色從容地悄悄示意她不要說話。

  「何伯父在國外工作,我一直想去拜見,總是抽不出時間。」他淡淡說。「吳家的事,我來處理就行。奶奶,她是我想娶的人,我有分寸。」

  青年安靜地坐著,清澈的眼瞳漆黑深沉。他攬著嬌羞而拘束的女孩子,把戀人完全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太后注視著他,一瞬間竟有一絲恍惚。

  將近七十年前,也有人牽著她的手,對著長輩說過這樣的狠話。而後歲月流轉,滄海桑田,她也兒孫滿堂,那個人卻早就不在了。

  「也罷。」她沉默了一盞茶的時間,終於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你有分寸就行。回頭你把何小姐送回去,到我長秋樓來一趟,我有話囑咐你。天色晚了,你們回去吧。」

  錦書還想說話,已經被沈斯曄拖著行了禮,毫不遲緩地拉走了。

  注目著一對儷影相偕離去,太后這才若有所思地端起了一口未喝的茶杯。

  「妳看這孩子如何?」

  羅女史正過來給她按摩雙肩,聞言一笑:「才見了一面,不好說。」

  太后閉著眼,淡淡說:「妳說就是。」

  「是。」羅女史陪伴太后已有十餘年,深知其秉性,只婉言說道:「看相貌,是不如您相看過的那幾位小姐,可也不差。能跟殿下琴瑟相合,可見脾氣也好。方才進門的時候我看著,何小姐那個屈膝禮雖然有點快了,可她在外國長大,能懂禮節,可見家教也是不錯的。」

  太后微微點頭。

  「再何況……我聽說這位和殿下已經交往一兩年了,現在就住在謝家宅子裡。」羅女史娓娓說,手上輕柔地為太后按摩著肩膀。「尋常姑娘家只怕早就自薦枕席了。可我仔細看了看,咱們太子妃居然還是眉心未散。聽說國外,女孩子才十四五歲就交男友……」

  她這句話說的雖隱晦,太后自然能聽得明白。老一輩人對貞潔自然是極看重的,她沉思良久,眉頭舒緩復又皺起,嘆氣道:「這麼說起來,不該叫嘉嘉出國去念書。」

  「小公主是您教養大的,自然不一樣。」

  錦書自然不會知道,在自己離開之後,房間裡還有一番對自己是否完璧之身的議論。這一天的經歷太過起伏,她還在心有餘悸裡,倚在沈斯曄的臂彎裡乖乖走了許久,忽然覺得不對。再定睛一看,身邊早就不是來時的路了。

  「你……」

  沈斯曄摟著她的腰,揚著頭目不斜視地說:「跟我走。」

  若是以往他這種態度,錦書早就該覺得不爽,可今日卻硬氣不起來了。她現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需要為此放棄一些獨立。他帶著她從一處偏僻安靜的角門走出大殿,秋夜風涼,錦書看見等候在外的羅傑,怔了怔,終於忍不住問:「你要去哪……」

  他這才轉過臉來,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臉,眸子裡映著跳躍活潑的月光。

  「東宮離這裡不遠。」含著淡淡的不明笑意,沈斯曄俯身向她靠近了些。他似乎喝酒了,淡淡的酒香隨著呼吸拂在錦書的臉上,「作為未來的女主人,妳不想去看看咱們要住的地方?」

  夜色的掩蓋下,錦書只覺得自己的臉燒得滾燙。身體挨的極近,她又尷尬又羞澀又怕他再借酒裝瘋,只得作權宜之計,柔聲答應了他。

  原來東宮是一座不大的三層樓。這裡比氣魄開闊的宗宮要低調許多。樓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夜幕下看不太清楚景色,只聞得到飄來陣陣桂花香。錦書站在台階下,心臟不知為何砰砰地跳起來。她抬頭看著二樓透出燈光的窗戶,有點期待、亦有些茫然。沈斯曄在這時側頭過來,也看向她目光所至的方向。

  「那裡是我的書房。臥室在三樓。」

  錦書正要踏上台階,聞言險些絆倒。然而不容她反悔,她已經被沈斯曄拖著手拉進去了。

  東宮裡的裝潢簡潔大方,並不奢華,與霖泉宮很不一樣。一邊示意工作人員離去,沈斯曄拉著她的手走上樓梯:「二樓是見自家客人的地方,我平常就在這裡辦公。其實還有不少房子空著,等過幾天我找設計平面圖來,咱們看看怎麼改。有一間屋子,我早就想給打通了……」

  或許是因為只有自己和他的緣故,錦書放鬆了許多,聽著他一句句的說話、計劃著將來的生活,她的心情忽然變得格外的好起來。沈斯曄在這時為她推開一扇門。錦書一眼看見四壁滿滿磊著書本的書櫥,不由得挑了挑眉,不自覺便走了進去。

  「這就是書房。書房和三樓有獨立的樓梯連著,外人進不來。」他隨手把門關了,笑的略有邪惡。看見錦書茫然的回眸,沈斯曄釋然地舒了口氣,伸出手指托住了下頷。「紅袖添香夜讀書啊……」

  他糾纏上來,把試圖躲開的錦書摟住了。灼熱的嘴唇在她臉頰上繾綣流連。手心的滾燙溫度從背心傳來,錦書紅了臉,無力地試圖推開他。「我得回去了……」

  沈斯曄置之不理地吻了下去,心裡得意萬分。這是他的地盤,要是再有人打擾才怪。他把錦書抱到書桌上,伸手把落地燈光拉亮。明亮的燈下,他手臂裡的女孩子滿臉暈紅,軟綿綿地攀著他的脖頸,眸光因為綿長的吻而都有些迷離了。他看的心裡一蕩,柔聲喚著她的小名,忍不住就想解開那粒討厭的領扣。錦書僵了一下,掙扎起來:「別……」

  他靈活地解開她襯衣的第二粒鈕扣,指尖慢慢撫著細緻鎖骨,咬著她的耳垂低聲說:「怎麼,怕了?不敢在我家?」

  錦書羞得幾乎抬不起眼睛,力氣卻似乎被抽乾了。她從不會抗拒人類的天性,對他的求歡也能盡可能滿足。可在最後這一道藩籬前,她總是會瑟縮。沈斯曄溫柔地安撫著她,低聲在她耳邊說:「臥室在三樓,我才讓人換了妳喜歡的亞麻床單……」

  錦書覺得自己的全身都快自燃起來了。她想拒絕,可看著他分外明亮的眸子,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只得由著他動作。沈斯曄自然看得出她的心理變化,一陣暗喜,正要把她橫抱起來往樓上走,懷裡的人兒忽然一僵。

  趁著他一愣的工夫,錦書掙扎下地,訥訥說:「那是……你爺爺的照片嗎……」

  沈斯曄也怔了怔,順著錦書的目光看去,當即也有些洩氣。西面牆上掛著他祖父毅宗皇帝的照片,他素來景仰祖父,加上看習慣了,從來沒覺得異樣;這時在祖父遺像的眼皮底下親熱了半天,不免也有點心虛,兀自嘴硬道:「我覺得爺爺看著要我有媳婦了也會高興吧……我如果不要妳,怎麼給他傳宗接代……」

  錦書冷冷道:「你愛用手就用手,我才不管。」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裡的一股氣血湧動。「何錦書。」他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何錦書,妳不過是仗著還沒結婚我就不敢欺負妳!」

  看見他燃著火焰的漆黑眸子,錦書忽然一哆嗦,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話。

  ——她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為自己這句話後悔了一輩子。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12:59 PM

99、秋蟬

  雖然差點就要撲倒成功,最後沈斯曄還是不得不克制下來。冷靜之後,他也知道這個時間地點都不對。周圍暗處還不知道藏著多少雙窺伺的眼睛,一旦有流言蜚語散布出來,將來錦書要在皇室順利立足就更艱難。為長久計,他寧可再等一段時間。

  他要的是讓戀人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不是背著人的一晌貪歡。

  錦書梳洗整齊從東宮離開時,已經過了夜裡十點。怕她覺得拘束,沈斯曄沒用司機,親自駕車送她回去。車窗半開,熏染著桂花香的夜風便吹進來。他隨手調整一下後視鏡,側臉瞥了眼錦書。她難免會覺得不自在,他心底一笑,也不去催她。

  女孩子靜靜坐在副駕駛位置裡,凝視前方神遊天外,耳邊的肌膚似乎還泛著酡紅。沈斯曄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直到錦書羞惱地瞪了他一眼,他這才悠悠然地踩下油門。

  一路上錦書都異乎尋常地安靜,只在汽車經過標志性的水晶宮時才飛快地抬頭一瞥,露出一點哭笑不得。沈斯曄有意帶她一覽皇宮全貌,不動聲色地開車沿中軸線走了一圈。這時頒獎儀式和晚宴早已結束,長安宮恢復了肅穆與沉靜,靜悄悄的只聽得見蟲鳴聲。祥和的寧謐月色裡,他輕輕打了個呵欠。

  「——小心!!!」

  忽然閃現的強烈燈光攫取了他的視線,伴隨著錦書失聲尖叫,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已經穿透了耳膜。但多年訓練出的反應速度仍然敏銳,沈斯曄在千鈞一發之際踩住了剎車。錦書的安全帶沒繫緊,差點因為慣性而撞到額頭。她驚魂甫定地直起身子,立即死死抓住沈斯曄的胳膊:「怎麼了?有沒有傷到——」

  她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沈斯曄面無表情地盯著對面那輛大紅到囂張的蘭寶基尼,唇畔慢慢浮起一縷冷笑。這份冷意並不明顯,錦書卻知道他這已是怒極了。她還知道他越生氣就越冷靜的可怕,不由得一陣心驚,便握住了他的手。「……阿曄?」

  然後她聽見他咬著後牙槽擠出了一句冰冷的「混蛋」。

  這是唯一一次,錦書聽到他說髒話。她愣愣地看著那個滿身散發煞氣的人,又看看對面那輛沒有絲毫悔改之意的車,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不待她把凌亂的思緒理清,沈斯曄已經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開始翻手機打電話。

  「羅傑?」他淡淡說,她卻聽出了其間的火氣。「我在麗正門這裡。幫我接警衛辦公室。」

  於是,不到半分鐘之後,他們的車已經被明晃晃的警用燈光團團圍住。再拉上黃色警戒線,就是活生生的交通事故現場。錦書恍惚了一下。她的手卻在這時被按住了。沈斯曄傾身過來,漆黑的眸子閃著莫測光彩,壓低了聲音。「乖,別怕。在車裡等我。」

  錦書只能困坐在車裡,不安地看著他與穿著制服的一群人交涉。對面的車主一直沒有下車。過了幾分鐘,沈斯曄拉開車門坐回來,眉宇間已經恢復沉靜,甚至還多了一絲愉悅。「解決了。」他繫上安全帶,拍了拍錦書的腦袋,對她微微一笑。「走,去夜市還來得及。」

  都不用測剎車痕嗎?汽車發動時,錦書悄悄探頭看了看窗外,只看見佇立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的那群人。大紅蘭博基尼還停在原地,看樣子事態並未徹底平息。汽車在這時平穩地緩緩駛出長安宮大門,猶豫一下,錦書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問。

  操縱著方向盤的男人翹起了一邊嘴角,月光下的笑容有點陰險。「小事一樁。」他懶洋洋說。「連塊油漆都沒蹭掉,虧了我技術好。妳額頭沒碰到吧?」

  錦書沒心情聽他的自吹自擂,蹙起眉頭放不下心地追問:「那……對面那車呢?」

  「那與我無關。」

  錦書一怔。

  注視著前方依舊密集的車流,沈斯曄淡淡地開口。「我叫警衛處的人來,是為了到時候有個對證。大晚上的開遠光燈還急轉彎,也就我那異母妹妹才幹得出來。我是見得多了。妳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反正不會經常見面,我就當她們是腦殘。」

  聽見他不鹹不淡地敘述,錦書倏然睜大了眼睛。皇帝即將締結他的第三次婚姻,這個她是早就知道的。可這個初秋過於風平浪靜,沈斯曄亦一切如常,而愛情如此甜蜜,讓她幾乎把此事忘在了腦後。然而在這個寧謐的秋夜裡,她才有點苦澀地意識到,原來一切都在如常發生。

  「別擔心我。」似是看出她的隱隱擔憂,沈斯曄輕輕一哂。「國法家法都擺在那裡,我不過是給她個教訓。」

  這些天是平靜不假,他卻清楚地知道,平靜不過是暗流洶湧的表象。太后對兒子的再婚失望已極,一直對皇帝的問安避而不見。姚寶如雖不得老太太歡心,但出於宗族的考慮,太后對這個孫女仍然維持著微妙的嚴加管教的態度。她的強勢和負責任,讓她終究無法做到眼不見心不煩。今夜太后會突然叫了錦書去相看,只怕也是聊以慰老懷罷了。

  最諷刺的是,明天本來就是他父親秘密登記結婚的時間。沒有邀請任何賓客,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一切只是簽下名字。為了這張法律文件,毀了一家人的足足二十年。

  沈斯曄隨手一推滑落的眼鏡,嘴角邊上浮起一點冷笑。

  他連動手都不用,只要靜等著看,那對母女還能風光招搖到什麼時候。

  第二天早上陰雲密布。沈斯曄起床就心情不爽,只得開了窗子以驅走頭疼。他盯著玫紅的薔薇細碎花朵看了半天,愈發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偏偏連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時候錦書必定還沒起床,他也不忍心去打擾她。

  下樓時,他陰沉煩躁的臉色把羅傑嚇了一跳。沈斯曄懶得說話,邊聽匯報常規事務邊摘了眼鏡狂捏睛明穴,只覺得頭疼的似要炸開。正事說完,助理猶豫片刻,終於忍不住建議道:「您去喝點熱茶,也許會好一點……我這裡還有阿司匹林。」

  「我知道。」把眼鏡帶回去,沈斯曄苦笑著搖了搖頭。「……謝了。」

  雖然寧可一整天都禁足不出東宮,他還是不得不去長秋樓問安。太后看見他倦怠消沉的模樣,本來想問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微微嘆息一聲,讓侍女給他端來一杯熱奶茶。

  沈斯曄的心情不好半真半假,不過形諸於外的臉色倒是有意為之,或者說沒有刻意掩飾。多加的兩勺幼砂糖在奶茶裡慢慢溶解,他正在端詳杯子的花紋,就聽太后緩緩說:「阿曄,你是覺得心裡不舒服?」

  在祖母面前,沈斯曄也懶得掩飾了,喝了半杯茶才點點頭。他以為自己並不在意,但真到了這一天,心裡還是堵著化不去的沉郁。室內一時沉默無言,只聽見落地座鐘細碎的秒針滴答聲。太后注視著神情清冷的孫子,目光裡略有一份難言的複雜,只緩緩說道:「子不言父過,這個你曉得就好。再怎麼樣,那也是你父親。」

  沈斯曄無言了片刻。他一日還在東宮,就一日不得不謹慎,快意恩仇早就成了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一陣倦怠忽然湧上心頭,他存了點負氣的心,淡淡說:「是號泣隨,撻無怨?弟子規是奶奶親授,孫兒自然不敢忘。」

  「不。」太后倚在柔軟的沙發裡,只自眼角投來平靜一瞥。「你要是愚孝,就不是你了。」

  青年微微動容,眸光閃了閃,終究維持著沉默。

  「阿曄,這種事將來只會多不會少。」看出他的些許動搖,太后溫言道。「為人君者當摒棄七情六欲,往大了說,就是時刻心懷天下。譬如說今日,已經算不得什麼大事,但你若看不透,就是白白把自己也拉到泥淖裡了,還平白自降了身份。你偏偏又是個念舊重情的孩子,也就是這一點,我才放心不下你。」

  點到為止地結束這個話題,老太太微微一笑,意態從容地端起茶盅。「趕明去霖泉宮,跟你娘說上次送來的藥我已經用了,代我謝謝你外祖母。」

  提到自己的外家,沈斯曄不好再不說話,忙應承下來。太后順便說起預產期在年底的蘇嫻,不免又有些遺憾。沈斯曄面上恭敬地聽著,心裡卻不由得苦笑。在老太太的心裡,縱使靖王妃已經誕育長子,只怕還是不過爾爾。皇長孫的血緣攙了一半的忻都血統,這是皇帝和太后的最大遺憾,與沈斯煜是如何愛護妻兒無關。

  皇室雖是天下共主,其實一則為法律嚴格限權,二則對世家也沒有多少控制力。溫婉貞靜的蘇嫻身後是軍方背景極為深厚的蘇家,這份婚約本是絕好的結盟機會,卻因為沈斯煜移情別戀而錯失了。而皇室一直在致力於修補與蘇家的關係。因為金陵初秋溽熱,蘇嫻被接回了娘家待產,太后還親自去看望過她。

  將目光從牆上掛的毅宗皇帝手書「敬事以信,節用愛人」移開,沈斯曄輕微地嘆了口氣。

  「你昨晚把何小姐送回去了?幾時回來的?」

  冷不丁地,太后忽然問他。「你們小夫妻怎麼親熱都成,只別鬧的太過分。像你哥哥那樣胡鬧,連累的妻子名節都有虧了。你比阿煜多了前車之鑒,可要警醒一些。」

  又是一宗罪。沈斯曄無聲地嘆氣,連忙表示自己和錦書一定謹遵教導,心裡卻是腹誹不已。他到現在都沒碰錦書,只能期待不知在何時的大婚之夜了,還說什麼警醒?正這麼想著,就聽太后說道:「早點去何家下定吧。六禮真要走完還得不短時間,別再拖了。」

  沈斯曄靜了剎那,欠身一笑:「是。」

  又陪著老太太說了幾句閒話,見太后露出淡淡倦色,沈斯曄便微笑著告退出來。

  這時不過是上午十點鐘。天色還是沒有放晴,不遠處,宗宮的穹頂被壓在雲層下,有幾分陰鬱。他一出門就斂起了所有笑容,正要面無表情地邁步下台階,羅傑已經苦著臉迎上來,把手機遞給他:「……靖王殿下的電話。」

  沈斯曄怔了怔,伸手接了。「大哥?」聽見兄長溫和的答應,他忍不住說:「怎麼不直接打我電話找我?最近還好吧?嫂子和小侄子怎樣?」

  「你手機關機。令怡和佑琨都好,我們昨天還說到你。」沈斯煜在遙遠的欖城那邊一笑,揶揄道:「說吧,昨晚上幹什麼勾當去了?春宵苦短?」

  沈斯曄鬱悶地深深吸一口氣。「什麼也沒有!」他面無表情地從台階上走下去。「皇兄您真有閒心,還來關心弟弟的私事。我看您在欖城日子過的挺開心啊。」

  「前些日子天天下大暴雨,悶得要長毛,開心什麼。」沈斯煜一笑。「帶著弟妹來吧,招待你們吃水果。我這個夏天都在研究適合忻都的生態農業,略有心得。順便說,佑琨被我教會狗刨游泳了。說不定哪天水就淹到這裡來了呢。」

  沈斯曄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想也沒多想,冷冷說:「皇兄深謀遠慮,臣弟佩服——」

  這句明顯欠考慮的話蹦出口,他和電話那邊的人都安靜了一下。片刻後,沈斯煜輕笑起來,帶著一點寬容和無奈。「阿曄,記住你是儲君。」他慢慢說,聲音在電波裡顯得分外溫和。「這句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當弟弟的沉默許久,硬是轉移了話題。「大哥。」他淡淡說,「你還沒說你有什麼事。」

  沈斯煜莞爾,卻反問道:「我猜你還磨蹭著沒去宗宮賀喜?」

  他弟弟報以一聲冷冷的嗤之以鼻。

  「無論如何,幫我向父親帶一句問候。」沈斯煜輕嘆道,「我們為家室所累回不去,只留你一個人應付這局面,其實是我們做兄姐的失職了。阿曄,千萬別鑽牛角尖,多去陪陪謝姨,好好待何小姐,聽到沒有?」

  電流沉寂無聲。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安靜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嗯……我知道。」

  沈斯曄踏進宗宮大門的時候,皇帝的一秘正在宗宮一樓打轉轉,焦灼的好像熱鍋螞蟻。扭頭正看才進門的沈斯曄,頓時如逢大赦地快步過來,想求他拿個主意。可乍一看見那雙清冷漆黑的眼睛,竟如有一盆冰雪當頭澆下。一秘忽然想起,對皇儲說這件事似乎有一點不合適……但已經來不及挽回了。沈斯曄瞥過來,淡淡問:「怎麼?」

  一秘橫橫心,尷尬地欠身下去。「陳院長剛剛打來電話,說他今天不過來……」

  元老院院長拒絕為皇帝證婚。

  「這種媚上之事,恕老朽做不出來。」

  想起二十分鐘前元老院長在電話裡撂下的狠話,一秘悄悄抹了把冷汗。

  院長出身世家德高望重,是政壇裡數一數二的元老耆宿,在七十年代還曾任一任首相。老先生連昔年沈斯曄的外祖父見了都得恭敬,自然對於交好姚氏毫無興趣。姚氏在他眼裡不過是一跳梁小丑,要國之重臣主持皇帝寵妾扶正的儀式,簡直是污辱!

  當時老頭子在電話裡斬釘截鐵地說不來,還冷笑道:「為陛下盡忠是義務,但要是正經的迎娶皇后,就該走我這裡的程序,批准冊封公布一樣樣走過來。既然擅自跳過法定程序,那就是皇室私事,與我元老院何干?如此國器私用,難道將來皇室有條狗死了,也得我去主持葬禮了?」他這番話說的暢快淋漓,竟是毫無顧忌。說罷氣的咳嗽了幾聲,又冷冷道:「若是陛下覺得不快,盡管簽字撤了我這院長之職,把我趕去給先帝守陵就是。」

  一秘硬著頭皮復述完,只聽見窗外風聲呼嘯、身邊靜的可怕。

  羅傑跟在沈斯曄身後,盯著地面數莫須有的螞蟻,用餘光偷偷打量了一圈,宗宮的一班人雖然在日常制服外都打了色澤鮮艷的領巾,眼底卻無不流露出深以為然。助理正覺得大快人心,就聽沈斯曄淡淡說:「我知道了。」一壁舉步就要上樓。

  「……殿下!」一秘頓時急了,也不顧得禮節了,「陛下還在等,您看是不是——」

  沈斯曄輕輕揚了揚眉毛,抬頭看了看裝飾著艷麗鮮花的樓梯。縱使無法大肆慶祝,姚氏還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住了進來。

  一絲譏誚從眼底浮起,一言不發地,他徑直舉步走上二樓。推開書房正門,花香立即撲鼻而來。坐在窗下沙發裡的皇帝正在看報紙,聞聲連頭也不抬地問:「陳閣老來了?」

  「父親,是我。」

  抬頭看見門口站著的是神情清淡的兒子,皇帝先是一怔,面上就有一點細微地尷尬。「是阿曄啊……」他放下報紙,招手叫兒子過去。「昨天給你那份報告,看完了沒有?」

  沈斯曄便在皇帝對面沙發裡坐下。「我看過了。加注答復的副本今早送了過來,不知道您是否已經過目。」他留意到父親氣色比往日要好不少,不由得微哂。

  皇帝神色微緩,頷首道:「我抽空看了看。你那麼批閱很合適,發回欖城總督府就可以。」看見兒子欠身應下,舉手投足間盡顯沉穩從容,不由十分欣慰。「這兩年你歷練了不少,行事越來越有你哥哥的模樣。等你真懂了為政之道,我也就能放心退休了。」或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經稱病多日的皇帝今日的氣色格外佳。他對權位並無戀棧之意,說起禪位也是一派自在,似乎對田園山居期待久矣。

  沈斯曄半低著頭恭聆聖訓,心裡卻有些自嘲。無論如何,皇帝對他仍然持以信任的態度,他至少還沒因為儲位而被懷疑中傷。假如被那樣內外攻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只慶幸,自己還有感情上能夠完全放鬆和依賴的去處。

  含笑的柔媚聲音飛來時,沈斯曄正拿起茶杯,當即又把杯子頓了回去。

  伴隨著清淡的香風,一襲紅衣的姚夫人自帷幕後款款而來,容光煥發地微嗔道:「都等了這麼久了,怎麼還不來——」驀然看見丈夫身邊面無表情的皇儲,姚夫人春花般的面容微微一僵,隨即從容笑道:「殿下是來給你父親道喜的?寶如那孩子還說好些天沒見她三哥了,想你了呢。這可能聚聚了。」

  沈斯曄淡淡說:「哦。」

  他並沒有站起來。姚夫人對他冷淡的態度不以為意,輕盈地踩過地毯走到丈夫身後,一雙保養極好的素手便放到了皇帝肩上,為他輕輕按摩肩膀。「寶寶在小廚房,說要給你親手做一道養生湯呢。也是一片孝心,咱們只管等著就成。」她抿了抿鬢角,倩然一笑。「我看過了生日,她也越來越懂事了,有空也不出去玩,就在你身邊陪著。現在的年輕人能記著老人的,可不那麼多了。」

  皇帝收回似有些恍惚的神思,莞爾道:「女孩子家學點廚藝總是好的,不用怕嫁不出去。」

  姚夫人含笑應道:「可不是嗎。我瞧她好像是有點心事,偏生問也不肯說。橫豎是小女孩的事,也就不必管了。」她在皇帝身邊側坐下來,耳畔紅寶石墜子隨著動作微微搖晃,連精心描畫的眉眼裡都透出了煜煜神采。

  那一身張揚的大紅色過於刺眼,半晌都保持著安靜的沈斯曄只把目光移向窗外。

  姚夫人見他沉默不語,只當自己成功壓住了皇儲,不由得暗自得意。屈居妾室二十餘年,她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這座太極宮裡,如今她也是那幾個王子公主的繼母了,誰還敢對她和她的女兒不敬?她一廂情願地如此相信著,心情暢快地看了眼座鐘,不由得蹙起了秀眉。「這會又不堵車,那什麼閣老怎麼還不來?」她抱怨道,「應付事都應付到皇宮來了。」

  「蓮玉。」皇帝微微皺眉,阻止了她。「那是元老院院長,不可對他不敬。」

  姚夫人覷了眼他的神色,沒敢再說下去,心裡卻是十分不以為然。在她心裡,此刻已經把自己等同於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了,一切達官貴人都是座下之賓,不值一提,是以只催皇帝再去催一次。皇帝卻猶豫了一下。他知道元老院對此的態度,因此並不是十分的有底氣。

  他尚在躊躇,又有些架不住姚氏的催促,正要按鈴叫一秘,對面的兒子已經從窗外秋蔭轉回了目光,神情沉靜清冷。「父親。」他淡淡說。「我進來之前,樞機秘書接到了陳院長的電話。陳院長說他不會過來了。」

  姚夫人尚在懵懂,皇帝先一震,瞬間黯然消沉下去,疲憊地深深嘆息一聲。「……我知道了。」他倦然揮揮手,眼中一時又失落又自嘲。「你見過他了?他是怎麼說的?」

  無視於震驚到失語的姚夫人,沈斯曄站起來,連一絲情緒都沒有從眼底流露。「請恕兒臣難以復述。」那些話從元老院長嘴裡說出來是剛正不阿,從他嘴裡重述一遍就有大不敬之嫌,他才不去自找這個麻煩。

  皇帝聽出他的意思,神色愈發苦澀。再看一眼身邊神情淡漠的兒子,只覺得心灰意懶。姚夫人在這時似乎才清醒過來,艷麗的面龐頓時漲的通紅。她帶著一點怨恨地盯了皇儲一眼,轉頭卻看見皇帝滿臉灰敗之色,眉頭緊皺地按著胸口,不由得嚇了一跳:「尚源……尚源?」

  她慌亂地抓住他的肩膀,聲音裡已帶了一點哭腔。「他們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對我……寶如都快要到嫁人的年紀了,沒名沒分的怎麼找個好人家……」她腿一軟滑坐在地,一雙美目裡已是水光盈盈。「你我相伴一場,我也不敢自居你的正室,只是今天簽不了字,寶如可怎麼辦……」

  「夫人。」沈斯曄本來事不關己的冷眼旁觀,這時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想起了錦書囑咐過他的話。「父親是不是心臟不舒服?平常服什麼藥?」

  姚夫人一滯,這才從手袋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她拭去了眼角淚痕,雖然年華不再,舉手投足間還有一分楚楚風致流露,理好頭髮,又按鈴叫人送溫水。

  沈斯曄一言不發地靜立片刻,不顧姚氏驚愕的神色,徑自去了樓梯拐角的開水間。皇帝從兒子手裡接過杯子服了藥,調息許久,面上才稍微回了一絲血色。

  不待他稍稍緩神,姚夫人已伏在他膝頭啜泣起來,涕淚俱下地傾訴著自己多年的委屈。皇帝才舒展的眉頭又皺緊了,終究長嘆一聲,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別哭。」

  姚氏依舊伏在他膝上,肩膀還在輕微地抖動。皇帝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疲憊地抬起頭來。「阿曄,你代我去元老院見一下陳珉。」

  安靜的僵持了片刻,沈斯曄淡淡問:「去勸說陳院長回心轉意?這個兒臣未必做得到。」

  「……不。」皇帝苦澀地笑了笑,閉上眼睛。「朕只要你去見見他,你也不用多說什麼。」

  ——告訴那個政壇上一呼百應的人,這江山不久後就會易主。這條訊息的傳遞甚至都不需要語言,只要他民聲漸高的兒子親自出現在元老院。他相信陳珉有這個理解力。

  從此之後,東宮就是天下。然而這種考慮,他卻無法對兒子說出口。

  沈斯曄神情淡然地欠了欠身。彷彿用盡了所有的耐性,告退之後便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他迎著光線站著,皇帝瞇起眼,卻只能看清楚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

  抬起頭,沈斯曄無悲無喜地注視著那個與自己血緣最近的人,姚氏乍一觸到那目光,竟被震的一縮。父子隔著虛空對視著,以往二十多年的光陰歲月,彷彿在此刻終於畫上了了結。

  「兒臣恭賀父皇,」他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開口。「新婚之喜,夙願得償。」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02 PM

100、盡人事

  把最後一件換洗衣服壓進旅行箱,錦書半跪下來,用盡全力拉上拉鏈。箱子體積不大但格外沉重,塞滿了為這次欖城之行帶的書,從教科書到兒童讀物。她想了想,又把此前買的一堆常用藥塞進外層。做完這一切才覺得疲倦,錦書索性沒有起身,就勢坐到木質地板上,反正現在的她無法從事任何創造性工作,只能勉力收拾一下行裝。

  昨天在夜市,沈斯曄談笑如常,她卻看出了他眼裡的淡淡落寞。遊覽因此也沒了興致。等到回到夜闌人靜的綺園,兩個人在燈下默默相對,她只覺得為他心酸。躊躇許久,錦書好不容易積攢起軟弱的勇氣、想要開口留下他時,沈斯曄緊緊抱了抱她,獨自離去了。

  而後錦書失眠了許久,到臨近中午才掙扎著從噩夢裡醒來。

  她發覺,自己的心情似乎已與去年時有所不同。那時候,她對去千山萬水之外毫不猶疑,對啟程滿懷期待。情感的牽絆並不足以阻止她的腳步,但讓她軟弱了些許。把下頷擱在膝蓋上,錦書凝望著手上的戒指,發了半天呆,終於低低嘆了口氣。

  「阿曄……」她低聲對自己喃喃,「等我從欖城回來好嗎?我一定嫁給你……」

  ——然後不請自來的男主角就從從容容地推門進來了。

  錦書張口結舌地仰視著他,精神恍惚地想著,謝家是不是綁定了召喚靈?沈斯曄隨手關了門,有點嘲笑地居高臨下俯瞰她:「不行啊妳,都多少回怎麼還嚇著了?」一邊伸手就來拉她。「怎麼坐在地上?」

  錦書有點羞惱地甩開他的手,撐著地面起身,眼前卻猛地一陣暈眩。沈斯曄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免她五體投地之苦。這一幕倒是頗如初見,不過兩個人各懷心思,都沒想到這層罷了。倚在他懷裡,錦書揉揉眼睛隨口輕嗔:「我昨晚沒睡好,都怪你……」

  沈斯曄揚了揚眉,意味深長地微笑了。錦書怔了一下,忽然看懂他的不懷好意,臉頰立時燒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此刻無論做什麼都只會遂他的意,只得若無其事地理了理頭髮。「你怎麼來了?」停頓一下,錦書有點小心地看了一眼他。「……那邊,結束了?」

  鬆開攬著她的手臂,沈斯曄輕輕一推眼鏡,神色從容。「沒。小錦,跟我去見一個人。」

  他要帶著他將要迎娶的意中人,去非正式的拜會元老院院長陳珉。

  把稍顯困惑的錦書輕輕推進更衣室,沈斯曄看向窗外蕊珠碎玉般的桂花,神情淡淡。這個決定雖屬臨時起意,卻也算得是思慮已久。適逢保守派控制的元老院對皇帝失望之極,機會稍縱即逝,卻只需要他從負面情緒走出來的一點時間。

  如何將不利的局勢轉化為對自己最有利,他跌跌撞撞地領悟了二十多年。

  被沈斯曄抓著手腕踏出院門,錦書驀然看見,錚亮的黑色汽車正靜靜停在前院柳樹蔭下。

  方正的車頭一側飄揚著國旗,連牌照亦是專用的黑底金色。與司機一樣制服筆挺的羅傑沉靜地欠身行禮,為她拉開一側車門。錦書一時失語。這無疑是皇室公務用車,她在電視報紙上都見過。正在猶豫,似乎看出她心裡所想,沈斯曄貌似好心地拍拍她的背。「不用怕,這車窗從外往裡看不透明。」

  ……不透明是很好的,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車裡鑽出來,感覺就不太好了。站在元老院氣勢恢宏的幾十層台階下,面對保持「我什麼也沒看見」表情的侍從官們,錦書頗有點無奈地想。

  其實還在路上時,沈斯曄就簡短地為她解釋了現狀。他的婚事想要得到批准,元老院是必經的一道關口。到了需要彼此扶持的此刻,他已經不希望對她隱瞞什麼。錦書深深吸了口氣,冷靜了一會,狠掐了他一把也就算了。

  昨天才毫無準備地覲見了皇太后,現在她神經堅韌如鋼。與他們狹路相逢的人無不表情鎮定,即使偶有驚愕之色流露,也能迅速遮掩起來行禮。沈斯曄表情和善地一一頷首示意,微笑真誠又溫和,直讓錦書看的腹誹不已。

  對門邊舉手敬禮的警衛輕輕頷首示意,沈斯曄握緊了錦書的手,鎮定地走了進去。

  雖然天氣陰霾,室內的百頁窗卻仍舊垂下了一半,室內光線因此並不充足。地中間擺著一圈硬木座椅,淡淡的茶香飄過來。看清與陳珉對坐的座中人面容時,沈斯曄不由一怔。觸到那雙熟悉的目光時,他瞬間清醒過來。

  「院長閣下。」沈斯曄微微一笑。「姨夫好。」他覺得手心裡的纖指一僵,便不動聲色地加了一分力氣。

  元老院院長陳珉和官居中將的蘇韞同時看過來,兩人都沒有太動容的表情,蘇韞只對他輕輕頷首示意。片刻後,陳珉垂下眼皮,淡淡道:「殿下如果是來當說客的,就請回去。陳某不為五斗米折腰。」

  「先生多慮了。」沈斯曄莞爾。「我是奉命來的不錯,但絕沒有勸您違心的意思。」

  陳珉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請坐。這位小姐是?」

  拉著略顯拘謹的錦書坐下,沈斯曄淡淡一笑,神情卻是異常堅定。「是我想要娶的人。」

  錦書臉頰上有些發燙,只得微微垂下目光,悄悄在堅硬的椅子上坐的更端正一些。沈斯曄握緊了錦書的手,禮儀周全地為她介紹了座中兩位重要人物——禮尚往來,他相信陳珉不可能不明白。

  頭髮全白的清老人是元老院院長,那麼另一位嚴肅不失平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的姨夫了?似乎的確頗有運籌帷幄的氣度,與蘇慕容並不很像……錦書偷偷在心裡品評著,盡可能的溫雅淺笑,輕聲道:「您好,我叫何錦書。」又對蘇韞微笑。

  蘇韞回以溫和的笑容。陳珉卻不置可否。被他如鷹銳利的眼一掃,錦書便有點如坐針氈,只得裝作羞澀地垂下目光。被他一瞥,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看清楚了。這種感覺,她只在靖王沈斯煜那裡體驗過。

  「小錦今年夏天博士畢業,現在在燕大醫學院工作,跟著舅公的小組。舅公那個脾氣您知道,小錦過兩天也會跟著他去欖城。」沈斯曄對陳珉的審視目光恍若未見,只一笑。「她去年就在那裡做了一暑假的實驗,光復之後又在承天給人做手術,累到發了高燒,還虧了慕容把她救下。我怕再有什麼意外,才趕在她臨行前來拜見您。」

  這平平淡淡的話如同一塊石頭丟進清池,連兩位久經風浪的人都有些動容。再打量皇儲身邊文靜清秀的女孩子時,陳珉的神情就有了些不同,終於感慨地頷首道:「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為像瑞平公主那麼有膽識的女性,現在已經不多了。何小姐,妳今年多大?」

  錦書按捺下心跳,微笑道:「過了新年二十六歲。我在欖城見過長公主,一直很敬佩她。」

  陳珉的目光愈發溫和,甚至可以算慈愛了。「妳和我小孫女同歲,小小年紀,難得這麼有志氣。」他轉頭看沈斯曄,不動聲色地問:「殿下決意要迎娶何小姐為太子妃了?」

  沈斯曄謙和微笑著,心裡罵一句老狐狸又把球踢回去:「假如您批准的話。」

  「殿下說笑。」白髮蒼蒼的院長輕輕頷首,目光滿懷欣慰。「殿下得婦如此,是帝國之福。我等只須靜候佳音,焉有不准之理。季莊覺得呢?」

  蘇韞的嘴角細微地抽了一下,微笑著點頭道:「內子如果知道了,必定會欣喜萬分。」

  三人相顧而笑,氣氛頓時緩和。蘇韞雖是皇帝的連襟,但一則家世高華二則性格方正,對妻妹的一對子女雖然關心,卻多是以禮相待,難得這次心情好到拿出長輩身份關照了幾句。沈斯曄趁機把錦書吹捧一通,又不經意提到太后皇帝謝皇后都已見過她,順便說了一句她導師和瑞平公主的舊交情,只字不提何麓衡吳霜夫婦。好在座中兩位均是身居高位,自不會八卦到未來太子妃的家世——心裡怎麼想就不一定了。

  聊了一時,沈斯曄看了眼腕錶,神情懇切地看向陳珉。「小錦第一次來這裡,方便的話,能不能請一位工作人員帶她四處看看?恐怕以後也沒多少機會了。」錦書自始至終微笑著端坐在他身邊,眸光一動,並沒有多說什麼。

  太子妃的身份只能用來供民眾八卦娛樂,而懿慈楊氏皇后和謝皇后都從未踏足此地。陳珉了解地點頭,當下按鈴叫了助手進來。沈斯曄把錦書送到門口,抱了抱她才放她離開。錦書出門前回頭含笑致意,陳珉還慈祥地揮了揮手。

  門在他身後關上。一瞬間,方才春天般和煦的氣氛就消散了。

  在沉默的壓力下,沈斯曄鎮定地坐回去,還是忍不住微微苦笑。陳珉於他亦師亦長,兼之老奸巨猾,就算是看謝家的面子也不會刻意為難他。他帶錦書過來,一則主動示好,二則別有用心。果然,沉默了片刻,陳珉慢慢把老花鏡摘下來,淡淡說:「有什麼不方便當著小姑娘說的,殿下這會就說吧。我老眼昏花,也快糊塗了。」

  「是。」沈斯曄苦笑,在座中欠一欠身。「先生,我確實是奉旨前來。我知道您不可能自降身份去主持婚禮,也不強求您違心。但事已至此,能否委派他人前往?級別並不需要太高。」

  「稍後我會咨詢議員們的意見。」陳珉的回答意外爽快。「我會派答應的人過去。」

  沈斯曄微笑。這句話看似與他此前的堅決態度違背,實則微妙而高明。元老院畢竟不能和皇帝真正鬧翻,強硬的表態後還是要服一下軟。但這個機構向來標榜少數人的意見也應被尊重,一時間找不出願意去主婚的議員,也未必不可能——如果被派去的人心懷怨氣,這怨氣決計波及不到他;如果最後皆大歡喜,那麼就是他孝順而且不計前嫌。

  果然,陳珉看了他一眼,表情已有些鬆動。「比宣誓就職那時候,殿下長進多了。」

  「那之前我絕無為東宮之心,我想您也知道。」心裡如閃電般轉了幾百個彎,沈斯曄露出無奈地一笑。「兄長辭職去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合格的皇儲,是摸索著自己——」

  「殿下。」陳珉打斷了他的話,淡淡說:「你做的比靖王要好。你至少比他負責任。」

  在自封道德捍衛者的元老院議員們看來,前任皇儲為紅顏拋棄江山的行為簡直是大逆不道,靖王妃也就比姚氏要強那麼一點,以致連年初的王妃冊封都語焉不詳,沒用上什麼暗諷的辭藻已經是給面子了。蘇韞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輕輕啜飲,彷彿此事與他全然無干。沈斯曄聽了這話,苦笑不由從三分真變成了十足。

  多虧了錦書肯嫁他。他哥哥有退路,他卻沒有。談話短暫間隙裡,沈斯曄不無慶幸地想。

  機要秘書在這時推門進來。蘇韞溫和地看了一眼妻子的外甥,起身告辭,全無談話被打斷的不悅之色,彷彿他真是來找陳珉喝茶閒聊的。眼看要清場,沈斯曄不好多留,也隨著起身。正要出門,陳珉忽然咳嗽一聲。「殿下請稍留步。」

  沈斯曄一怔,駐足停下了。「……先生?」

  會客室的門開著,任何路過者都能看見皇儲與院長在交談,但房間的縱深卻使窺聽成為不可能。白髮清的元老院院長緩緩站起身,盯著愣住的沈斯曄,目光深沉。

  「過幾天,元老院會發布一份通告。」他面無表情地說。「對皇室成員的責任與義務再次重申。殿下放心,這與你沒關係。我們不會針對你。」

  沈斯曄並沒有鬆了口氣的表情;相反,他注視著陳珉,目光中微帶震驚。不待他說話,陳珉已淡淡道:「我與幾位同僚也聊過,陛下身體狀況已日漸衰弱,一旦締結婚姻,恐怕容易受到某些蠱惑。為帝國計,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希望殿下早日成婚,為帝國誕育繼承人。」

  他對面的年輕皇儲安靜了許久,欲言又止。陳珉注視著他,神情淡然無波。

  能坦蕩至此的逼宮,陰謀也變成陽謀了。沈斯曄硬著頭皮半晌無語,卻不得不在心裡承認,自己不是沒想過某些可能,但那只是想一想;官居元老院院長的陳珉肯把這層意思透露給他,卻是大不一樣。沉默著深深吸了口氣,他終於接過了這枝橄欖枝。

  「殿下勿重蹈覆轍。」陳珉頷首。「希望殿下大婚之日,結婚文件還能由我經手通過。」

  「我也希望如此。」沈斯曄苦笑。「……多事之秋,先生還請多保重。」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07 PM

101、傾情(一)

  臨行去忻都前一晚,錦書被沈斯曄強拉去共進了一頓晚餐。他似乎總覺得彼此之間浪漫情調不足。錦書聽的大為無奈,想想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只好答應了。

  ——可是,在槍林彈雨的欖城一吻定情之後,下一次見面這人就被槍打的要死不活,累她獻血操刀還照料了半年,而後從死亡邊緣直接跳躍到了偽同居狀態,連熱戀期都沒有,怎麼會有時間浪漫?錦書聽著沈斯曄抱怨,只是笑,並不回答,由他牽著手慢慢往回走。

  皇城區治安極好,警察巡邏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這一帶是古建築保護區,所有亭台樓閣仍舊保存著雅致的古色古香,路邊花草蔥蘢整潔,時有看上去位高權重的人擦肩而過。沈斯曄不厭其煩地頷首微笑致意,留意到人們看見錦書時眼底的驚愕,然並不多解釋什麼。

  反正女主角明日就會離開帝都、過不多久就要昭告天下,這時候稍稍透點風出去也好。

  等他們慢悠悠地晃回綺園,已超過深夜十點鐘。錦書不免有些睏倦,正在盤算明日行程,沈斯曄卻開始彎腰換拖鞋了,自然到彷彿他就是男主人。「書房還沒動吧?讓人給我送個枕頭過去。妳先去沖涼。」

  錦書啞口無言!沈斯曄站在原地無辜地看了她一眼:「那,我先沖澡也成,妳先進門好嗎?」

  而後,聽著浴室裡的水聲,錦書後悔不迭、坐立難安。

  不待她平定紛亂思緒,玻璃門一開,鬆鬆裹著浴袍的沈斯曄施施然出現在她面前。他拿毛巾隨意擦拭著頭髮上的水珠,面色因為熱水與蒸汽共同作用而比素日紅潤許多。「新的沐浴液那個味道不襯妳,下次還是換原來那種。」

  錦書微微一怔。「你怎麼知道……」

  她忽然領悟到什麼,臉頰一霎那燒熟了。沈斯曄隨手將毛巾丟進洗衣籃,沖她露出潔白牙齒,從容微笑:「另外謝謝妳,還給我準備了浴袍。」

  那那那根本就不是她預備的!從她入住時起,浴室裡就常年預備男女兩套沐浴用具了!錦書縮在沙發裡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越解釋越覺得尷尬。他向她俯身過來時,她甚至聞到了熟悉的、自己身上常有的玫瑰香。

  沉默。似乎終於端詳夠了美景,沈斯曄悠然退開一步,給她留出呼吸的餘地。「去洗吧,我把水溫都調好了。別用那個沐浴露。」他聞不慣。

  錦書如逢大赦,立即逃進了浴室。但在還彌漫著芬芳味道的空間裡,她越來越覺得古怪。盡可能迅速洗完,錦書側耳聽了聽才裹緊衣服悄悄推門。令她慶幸的是外間空無一人。

  雖然鬆了口氣,錦書不覺有些奇怪,試探地喚了一聲。「……阿曄?」他走了?

  一片夜深沉的安靜。

  ……有點反常。

  錦書蹙起眉,思索著他可能的去向,不知不覺便走進了主臥室。目光落到床榻上時,她低低的逸出一聲呻吟:「沈斯曄你——」

  那個傢伙正淡定地倚在床頭,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睡褲。看見僵在門口蒸汽沸騰的錦書,沈斯曄懶懶一勾唇角。「我今晚在這睡。管家說書房這幾天在滅蟑,讓我換個地方住。妳應該還不至於心狠到把我趕到跨院去?」

  看了一眼時間,斜倚在床榻中的男人輕抬下頷:「明天不還得早起?早點睡吧。」

  忍下對這種輕浮浪蕩態度的薄惱,錦書深深吸了口氣,慢慢走近過去,安靜地和衣躺下。其實綺園並非僅此一間臥室,但她亦不願把戀人當色狼來防範。她的愛情只需要水到渠成,從來不會矯揉造作。或許是心有靈犀,沈斯曄伸手關了床頭燈。

  她忽然奇異地平靜下來,身體放鬆,心跳恢復了七十五次每分鐘。因為羞澀而生的暈眩感消失了。感官變得無比真實,每一寸肌膚似乎都有了靈性。黑夜遮住了一切顏色,但她能感覺到身邊人靠近了自己。他傾身過來,在黑暗裡凝視著她,目光灼灼。錦書幾乎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床單。到了肌膚相親的此刻,說不緊張,怎麼可能?

  但是溫暖的嘴唇在這時輕輕印在她額頭。繾綣流連的吻,彷彿又蘊含著無盡的克制。「安心睡吧。」聲音溫柔低沉。「明天還要遠行。別亂想了。我會等妳回來。」

  錦書微微怔了一下。

  她以為……他是打算在今夜要了她的……心裡不知為何竟有一絲淡淡的失落,錦書極輕的嗯了一聲,只慶幸這一刻沒有燈。睡意漸漸睏倦到朦朧,她慢慢落進了無盡的夢境。

  抱著懷裡安心沉睡的姑娘,沈斯曄輕輕嘆了口氣,也閉上眼睛。

  天色微白時,錦書便悄然起身。熹微晨光裡,她的枕邊人仍然在夢中,熟睡的臉上帶著點孩童般的天真。她滿含愛戀地凝視他許久,終究不願吵醒他的安眠,只半撐起身子,在他唇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彷彿是貪戀溫柔、不捨遠行,這個吻比以往都要久。「阿曄……謝謝。」

  而後,無聲無息地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推門離去。

  她轉身的剎那,臥榻上的人就睜開了眼,目光清明地凝視著輕盈背影,直至門無聲關閉。沈斯曄無聲地微笑,復又嘆口氣,終於伸了個懶腰抄起床邊電話。「舅公?」他不客氣地說,「是我。」

  老頭沉默一秒,爆發出咆哮:「……臨了臨了你小子又要幹什麼!」

  「沒事,給您問個早安。」沈斯曄微笑。「這個月,小錦就麻煩您多加照顧了。」

  「廢話!」提到心頭大憾,顧老頭冷冷說:「她也算我學生,我難道會虐待她不成?」

  「是是,我多心了。」瞥見枕邊一根纖秀髮絲,沈斯曄愈發覺得自己神定氣閒。「另外,我可能很快就要結婚,大概您帶隊回來之後,就能收到請柬。具體的話,大概應該是在年底年初。您是我們的長輩,我們都希望您能趕回來參加儀式。」

  電話那邊安靜了數秒。沈斯曄也不著急,安靜地聽著電流裡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你們……」老頭數度欲言又止,終於長嘆一聲。「我知道了。你要不要跟她說句話?上了飛機,得下午才能恢復聯繫。你們倆娃娃,也真是……」

  「不用了。您也不必告訴她我打過電話。」別讓她分心。沈斯曄微微搖了搖頭,倒是真心地說:「舅公,一路順風。」

  燕京直航欖城的T0218次航班已經飛行了五小時。即使有身著鮮艷服飾的空乘服務周全,這仍是一次乏善可陳的冗長旅行。錦書綁好安全帶,立刻沒出息地睡了過去;待她被後座嬰兒尖叫吵醒時,機翼下的風景已經變了。

  雪域之山。

  阻擋了西伯利亞的寒冷氣流,卻沒能阻止入侵者的腳步。錦書默默地俯視著銀白山巒,心情有些許複雜。但當飛機進入更南的緯度,濃雲便把大地遮住了;與此同時飛機開始上下顛簸。機長立即通報欖城附近正在降雨。

  ……似乎整個六月到九月,忻都都被夏季風環繞著。錦書皺著眉杞人憂天許久,終於嘆了口氣,頭疼地放棄了洪水會帶來什麼後果的考量。

  雲彩偶有縫隙,露出機翼下平原青翠、一望千里。過了不久,飛機便緩緩降落在欖城國際機場。從機場去市區的路上,錦書坐在顧老頭身邊,窗外大雨滂沱。老頭看見路邊污水橫溢的陰溝,眉毛不由皺的愈來愈緊,終於長嘆一聲,牢騷道:「總督府裡全是一群廢物點心!我們再怎麼苦心孤詣,有什麼屁用?我說,大家不如都去製藥公司得了,賣藥不省心的多!」

  錦書沒敢接話。老頭有點意興闌珊地移回了目光。微微黯淡的光線下,他閉上眼,皺紋裡透出幾許悵然和疲倦。再怎麼精力充沛、鬥志昂揚,他畢竟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了。怕光線影響他休息,錦書悄然把窗簾拉上。

  「錦書啊。」忽然,顧院士夢囈般地說,「……妳想沒想過,將來接我的班?」

  錦書呆了呆,但她沒等到回答。顛簸的車裡,老頭子瞇縫著眼像一尊彌勒佛也似,好像真的睡著了。

  但是一切失望和憤慨,都在到達欖城校區實驗室時變成了混不吝。顧老頭樂呵呵地慰勞了留守的幾個博士,許諾過幾天帶他們去吃欖城最貴的餐廳,又分發了大包糖果零食,還扭頭問錦書要不要吃。錦書有點哭笑不得:「……我不吃,您留著吧。」還得在欖城住幾個月呢。沈家的人多半能把身材控制的很好,顧院士卻是個例外。也許是因為愛吃甜食的原因?

  錦書悚然而驚,立即暗自下決心,回去就給沈斯曄下禁令。她無聊地四處張望,轉頭看見正無聲退出門外的辛格,猶豫一下,悄悄跟了出去。

  辛格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卻是越走越快。追到一樓門廳,錦書見他沒有駐足的意思,不得已出聲喊住他。「外面雨這麼大,你……」

  辛格淡淡說:「回衛生司報到。」他彎腰穿上塑膠雨鞋。雨鞋是雨季的欖城居民必備物件,穿著它便可以在低窪地暢行無阻。錦書默默看著他蕭索背影,心裡忽然有些異樣,又有點難過。「顧老師說,下午請大家聚餐,你不參加了嗎?」

  「我得回去工作。」辛格苦澀地挑了挑嘴角,把臉轉向窗外暴雨滂沱的校園,不讓錦書看見他的臉。「況且我現在,和妳不一樣了。」

  錦書默然。辛格拿起廳邊公用的黑色雨傘,默然推開玻璃門,走下水花四濺的台階。

  「……等一下!」

  錦書一橫心,也抓起一把傘追出門外。瞬間,斜風便裹著冰冷的雨絲打濕了她的臉頰。她隔著雨幕輕喊:「等你過幾天閒了,能不能陪我去一次桑蒂亞家裡?」

  男人微微詫異地駐足,轉身來看她:「——誰?」

  錦書狼狽地擦了擦眼睫上沾的水珠。只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已全身濕透了。「就是我們避難的那家啊……你不記得了?那家的大女兒說過想念書,我擔心她也許沒法繼續上學,又沒錢買書,就帶了一套中學教材過來。過幾天你陪我去一次,好不好?」

  隔著驚風密雨,辛格微微苦笑了一笑。「好的。」

  那家人的先輩是他家族的佃戶,他偶爾會記起來他們,也令人去送過貼補。他需要忙碌的雜事太繁蕪,那一段烽火連天也慢慢淡化在了記憶裡。隔了一年,錦書卻記得那孩子的願望,還千里迢迢帶了沉重的書本過來。她真是傻。她難道以為欖城沒有書店?

  錦書明亮的眼睛濕漉漉的,臉頰冷的發白,紅潤的嘴唇卻像是初開的櫻花。他怔怔地看著她,雨聲裡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錦書在涼風裡哆嗦一下,吸了吸鼻子:「好冷,我得進去了,別感冒了進不了實驗——咦?」

  女孩子詫異地掏出手機,然後眸光一亮,抬頭笑笑:「幫我打一會兒傘好嗎?」

  辛格默然地點頭。錦書沖他感激地一笑,接起電話,聲音在雨裡斷斷續續:「嗯,我到了……」她的語氣不自覺帶了一點愛嬌。「我會照顧自己啊,你不准趁我不在吃糖,聽見沒有?……」

  辛格覺得撐著傘的手有點冷。錦書很快掛了電話,接過雨傘對他仰面微笑:「謝謝啦。」

  拜另一個男人所賜,他才看得見這樣的言笑晏晏?辛格攥緊了掌心,沉默不語。錦書跺了跺腳,駭笑:「冷死了……我要回去了,到時候聯繫?妳方便的時間就好——」

  她忽然被人抱進懷裡去了。錦書怔了怔,有點茫然地抬起頭。高大的男人單手撐著傘,另一隻胳膊緊緊摟住了她,她從來不知道另一個人也會有這種禁錮般的擁抱。心裡許久以來的猜測都得到了無言的證實,裹著記憶的滾滾潮水奔騰而來。她驚的幾乎說不出話。

  冰涼雨水被斜風吹到他們的身體之間,愈發顯出了懷中的柔暖。錦書不動,也不說話。辛格慢慢地低下頭,帶著一絲絕望地尋覓她的唇。錦書只將臉轉到一側避過。但他的唇還是觸到了柔軟臉頰。那種細膩溫軟讓他心裡一蕩,但下一瞬間,他便清醒了。

  他看見錦書的眉尖微微蹙著,帶著一點忍耐地低垂著眼睫,臉上有震驚、有戒備,或許還有被非禮的憤怒,唯獨沒有因情而生的紅暈。她的一顰一笑,喜怒哀樂,嘴唇、臉頰和身體,原本就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不是他。

  心裡似有驚濤洪流湧過,終究化作塵灰。

  相遇以來的一幕幕浮現在心裡,錦書愈想愈是迷糊,也覺得心驚。以至於夜裡與沈斯曄通電話,他都聽出了她的心神不寧。她猶豫一下,終於沒把這件事告訴他。男人大概都是介意自己領地的,還是別惹得天下大亂了吧。

  沈斯曄信以為真,只當她受了涼,柔聲安慰她要她早點去休息。錦書掛了電話,想到此時已經是燕京的深夜,微笑的時候又低低嘆了口氣。

  她的心神不寧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直至臨下班時,一身訓練服的吳雋出現在她面前。

  「姐姐!」

  青年比起在燕京時曬黑了一些,一雙眼睛卻亮的像晨星。他拍打著髮梢上的水珠,樣子活像一隻抖毛的牧羊犬。錦書不由得抿嘴微笑,心情一瞬間變得極好。「你怎麼進來的?」她遞給他紙巾。「擦擦臉,外面還在下雨?」

  「我一直負責給你們實驗室護送設備。」她表弟笑著說,「顧老師和我也熟。姐姐下午有時間沒有?我在湖上王宮定了位置,好久不吃了,有點犯饞。去嘛去嘛。」

  迷彩服馬丁靴的帥氣軍官,卻能對比自己矮兩個頭的女生流暢地撒嬌,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錦書放下筆,似笑非笑地說,「沈斯曄要見了你這樣,下巴都該掉了。」

  大男孩摸了摸腦袋,訕笑。「姐夫和姐姐怎麼能一樣呢……」尤其他姐姐的確是姐姐,姐夫卻不止是姐夫。錦書微微瞪了他一眼,倒不得不承認,這孩子這句話夠貼心。

  好在這個下午雨勢漸收,天邊甚至透出了一絲明光。坐在吳雋那輛破爛的二手吉普車裡,錦書抓緊了安全扶手,有點哭笑不得。能看出來這輛車曾經是軍用車,但明顯經過了深度改裝。青年炫耀地說著自己如何提高這車的性能,輕車熟路地蛇行,敏捷地避開了狹窄巷子裡出售芒果的小攤。顯然,他已經對這裡的路況爛熟在心了。

  「呃,對了,姐姐。」他忽然縮了縮脖子,試探地說:「……我還要去接一個人。」

  錦書正饒有興致地翻看車裡的報紙,聞言抬頭一瞥:「嗯?」

  「是我好朋友,我約了他一起。」吳雋小心地說,「姐姐不介意吧?一起吃個飯。」

  錦書莞爾。吳雋很快把車開到一處沒有標識的軍事設施前,停在路邊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後,一個穿夾克衫的高個子青年從院落裡飛奔出來,東張西望。吳雋搖下車窗,對他的朋友招手高喊:「子恆!」

  被喚作子恆的朋友立即看過來,眸子在雨後陽光下煜煜生光。他大步跑過來,拉門上車。

  「這就是你姐姐?」他從副駕駛座上回頭看著錦書,禮貌的微笑。她看見青年的外套上印著一個皇家空軍徽標。「——何小姐對嗎?我叫鍾子恆。」

  錦書微微一笑。「你好。」

  「你跟我一起叫姐姐好了。」吳雋說著,發動了車,在無人的大道上瀟灑地做出一個漂移。錦書猝不及防,嚇得差點尖叫起來。鍾子恆有點責怪地瞪了他一眼。吳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才熄了炫耀車技的心思,專心開車。

  湖上王宮還是記憶裡的富麗堂皇。大廳裡依舊是仕女往來、衣香鬢影,連日的暴雨並沒有消減這裡的奢華安寧。侍從把他們引領到桌前,拿來了菜單。給錦書的那一份菜單並沒有標注價格,但她大致能想像到可能的價格。北極的冰塊要運到位於回歸線上的欖城,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錦書翻看著精美的冊頁,目光掠過那一道道精緻的菜餚,不禁無聲地嘆了口氣。

  「——快看,那邊是不是帕蒂爾‧夏瑪?!」

  吳雋忽然捅了捅身邊的朋友,興奮地小聲說。「你說我要不要去找她要簽名?」

  錦書和鍾子恆一起訝然看過去,果然,大廳的另一頭,一位帶著墨鏡的窈窕淑女正在與人交談。原來這是本地一位極有名氣的電影新星,才拿到了一個國際大獎,正是名氣如日中天,在駐軍裡亦有為數不少的擁躉。吳雋如數家珍地說著,錦書聽的有趣,鍾子恆卻聳聳肩,「別做夢了,你制服都沒換,過去讓風紀處抓你?」

  他喝了一口水,忽然莞爾。「再說人家名花有主,有蘇慕容在,也輪不到你。」

  吳雋蔫了下去。錦書拿著筷子的手僵了一下,哭笑不得。

  若有感應,帕蒂爾‧夏瑪忽然遙遙投來目光。吳雋興奮地高高揮手,卻被鍾子恆一把按住了。兩個人彼此瞪視較勁,誰都不肯屈服。或許是覺得有趣,美人隱約挑了挑眉,唇角浮起一絲笑容,竟不顧經紀人的勸說婷婷走近。

  近看時,那雙綠寶石般的碧色貓眼竟是奪人心魄,連錦書亦為之驚艷,卻又隱隱覺得有點奇怪。彷彿看出了她的疑惑,美人微微一笑,用極標準的國語說:「妳好。」

  錦書醒過神,連忙微笑:「妳好。」這時吳雋已經在厚著臉皮求簽名了。淡淡的日光下,帕蒂爾‧夏瑪的五官顯得分外立體而清晰。她看向錦書,在明星的矜持裡不失好奇:「妳是不是慕容的朋友?我好像見過妳的照片。」

  原來她才是招蜂引蝶的源頭?

  鍾子恆詫異地看向素顏的錦書,滿目不解。吳雋被水嗆了一下,咳嗽的驚天動地恨不欲生。錦書雖有點尷尬,還是若無其事地笑笑。「或許吧,我男朋友是他的朋友,可能有合影照片。」一邊在心裡把蘇慕容罵了好幾句。

  夏瑪思索一剎,忽然恍然大悟,一雙貓眼睜的溜圓:「啊!我想起來了,妳就是皇——」

  不待她吐出下一個字,錦書立即起身,微笑著打斷她的話:「蘇先生現在還在欖城?」她抓起手袋,笑的嘴角有點僵硬。「我曾蒙他救命之恩,方便的話,可否見他一面?」

  夏瑪被她攪得找不到重點,暈乎乎地點點頭。「他這些天都住在三街宅邸裡。妳要見他?」

  錦書笑。「那就好,夏瑪小姐,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勞妳向貴友通報一聲。」她抓過吳雋的簽名本,刷刷寫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和地址,又寫了一個「何」字,扯下來遞還給夏瑪。

  「請告訴蘇先生,我和嘉嘉對他致以真摯的問候。」希望他早日滾蛋,越遠越好。

  等到一切歸於平靜,吳雋才怏怏地哼了一聲,遺憾之情昭然若揭。鍾子恆不動聲色地為他端了杯水,這才看向錦書,難得露出好奇:「妳也認識蘇慕容?」

  錦書不欲多解釋,只淡淡笑道:「一面之緣。去年八月我也在欖城,在醫院見過他。」

  鍾子恆恍然。轉念想到錦書與吳雋是表姐弟,世家之間盤根錯節,認識也不奇怪。見錦書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便引開了話,與她聊起燕京此時的景色。

  因為沈斯曄亦曾在此服役的緣故,錦書對整個欖城的軍事體系都頗有好感,而眼前就有一位靠譜的軍人(她表弟不算在內)。鍾子恆謹慎地回答著她,隻言片語就勾畫出了過去的幾年。

  原來鍾子恆也是燕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又在皇家軍事學院念了工程學碩士。吳家是書香世家,從沒出過軍人;吳雋能棄筆從軍,多半是對面這個穩重年輕人影響的緣故。鍾子恆才二十四歲,已經是經驗豐富的殲擊機駕駛員,軍銜中校;去年欖城暴亂,他亦奉命執行過任務。

  錦書忽然安靜下去,長長的睫毛低垂著,握緊了手裡的白瓷果汁杯。

  「何小姐?」

  「嗯。」錦書沉默了幾秒,抬起眼睛,微微一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去年夏天,她藏在桑迪亞家的小院裡,惶恐不安的等待命運判決,滿載炸彈的飛機在頭頂呼嘯而過。現在其中一位駕機飛過巷戰區的軍人正坐在她對面,而他當時的舉動,無不是受命保護包括她在內的國民。這種感情……還真是微妙而複雜。她輕聲問:「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下,當時你們有沒有……接到上級投彈的命令?」

  鍾子恆沉吟了一刻。就在錦書稍稍感到失望時,他點點頭。「準確的說,既有,也沒有。」

  「——子恆!」

  鍾子恆卻搖搖頭。「不……我想這不算什麼軍事機密,她有權知道。」他看向微露緊張之色的錦書。「我們在起飛前,的確攜帶了空地導彈彈頭。」

  錦書的臉色有點發白。吳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微微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不過我們那次執行任務更多的是威懾作用。」鍾子恆說。他語氣平靜,彷彿回憶裡的並非一段烽火連天。「敵人沒有空中力量,但地面叛軍也不是不堪一擊。當時局勢混亂,陷入巷戰之後,我們不能置地面戰友於不顧,所以我也很慶幸,最終那些彈頭沒用上。受家父影響,我不喜歡殺人,哪怕是為了執行命令。」

  「其實我後來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陸軍元帥出名的強硬,」鍾子恆終於笑起來,清冷眉宇頓時陽光了許多,「……和暴躁。後來也有人說,是皇儲攔住了他。據說還爆發了爭執,不過這只是傳言。——何小姐?」

  錦書低低埋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雕花瓷杯。吳雋投給友人一個阻止的眼色。

  過了幾秒,她才抬起頭,美麗的眼睛裡隱隱有水光閃耀:「……謝謝。」

  她今天還能活著坐在這裡,是因為沈斯曄。他救了她的命,讓她不至於死於炸彈沖擊波。但他從未對她說過這一切。現在想來,除了後怕,更多的是慚愧。她何德何能,竟能幸運避過死神,又得到了不離不棄的愛情?她甚至曾經不敢正視感情,卻又自詡為堅強勇敢,又是何等可笑!……

  「噓。」吳雋靈機一動,對有點不知所措的朋友小聲說。「……別打擾她,我姐姐好像心情不好。女人都會這樣,你給她點杯雪糕。」

  他錯的南轅北轍。

  錦書此次重返欖城,還是住在欖城高等師範學校,正是舊地重行。她上次的身份屬於交換生,這次卻算是訪問學者,一些實驗室的基本工作就不需要她親自做。因此她反而清閒了些。不過連日暴雨,也不便去城裡尋訪古跡;好在燕大這邊的圖書館裡雖然人煙幾稀,藏書卻不少,錦書便搬了些忻都歷史地理的書回來。

  總要對丈夫可能一生都要面對的最大挑戰有所了解。看書間隙,她苦中作樂地想。

  而這些書的作者的觀點也南轅北轍。錦書看了幾天針鋒相對的論文集,對於「學術霸權」不感興趣(這是一篇論文作者的話),只想知道事實——不過幾百年前的事實到底能夠被主觀敘述還原到何種程度,就要看自己的判斷力了。比如,兩個世紀前,帝國就在忻都腹地修建了當時世界上最長的鐵路,用以運出資源;以及為何帝國殖民止於忻都不再西進,是因為熱病傳染。再比如,首任總督其實並非好戰嗜殺之徒,而是滿心裝著貿易公司股東利益的商人,種種此類。

  掩卷時,錦書對這裡的基本情形已經了解了大概。她還看到了不少八卦。

  比如有一本書討論婚姻交流。太祖立國時十戶九空,為了恢復人口而沒有廢除一夫多妻制。直到十九世紀,隨著女性地位提高,這一制度才在法律上被禁止。但有趣的是,太祖立國時就為後世子孫立下規矩,絕不可納海外女子入宮;而百年後征服忻都時,將士爭相以當地女子為妻妾,讓人不得不感嘆太祖有先見之明。至少皇帝們雖然對美貌的異族女人垂涎三尺,還真沒有人敢堂而皇之對抗祖宗家法,風流韻事除外,直到上任皇儲、如今的靖王為止。祁令怡也成為幾百年來忻都地位最高的女性——之前最多不過有人成為總督繼室。

  寫作這本書的老先生已去世十幾年,否則不知該痛心疾首成什麼樣。

  休息時,端著一杯熱咖啡站在三樓窗邊,錦書看著雨幕忽然想,似乎應該去拜訪靖王一家?她與沈斯煜唯一一次接觸還是在去年。錦書對他沒有太多了解,卻很喜歡他家胖胖的寶寶。沈斯曄的手機裡,有好些張佑琨的照片。或許是因為有混血的原因,孩子像是個小天使。

  他似乎是真的很喜歡孩子呢……

  錦書把額頭抵在圖書館霧氣淋漓的玻璃上,閉上眼睛,微笑了起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29 PM

102、傾情(二)

  自從那天在暴雨裡失態,辛格就一直有些刻意避著錦書。她知道他需要經常往來於實驗室這邊,便也知趣地主動避開。但是送書的事情拖不得。眼看離開欖城、前往南部省份的日程步步逼近,錦書只能硬著頭皮主動聯繫他。她好像足足有十天沒見到他了。

  「……錦書?」

  辛格聽去竟是怔了一怔,一時才說得出話。錦書沒想到一個電話就讓他如此失態,心裡微微歉意,小心地說了來意打算。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答應了,只說等他過些日子忙完。

  錦書於是放了心,安心看書做實驗。欖城這些日子雨水稍少,氣候也沒那麼潮濕了。她心情愉快,工作效率也高了許多。

  辛格還算信守承諾,到了約定的日子就開車過來。錦書在窗子裡看見他的車,忙拖著一箱書下樓,結果險些把腳趾砸到。辛格皺了皺眉,起身接過她手裡沉重的紙箱。他的臉色有一些陰沉疲憊,眉宇緊鎖,神態卻還好。

  「沒力氣就別逞能。」辛格把紙箱放進後備箱,並沒有多看她一眼。「上車。」

  淡淡的尷尬和安靜籠罩在空間寬敞的車裡,錦書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有點無聊地東張西望。她看見抽屜裡有鹽霜烏梅,忍不住拿了一顆。

  辛格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錦書立即把梅子塞進嘴,此地無銀地狡辯道:「我暈車。」

  他輕輕扯了扯嘴角,眉宇稍微柔和些許,沒有說話。汽車一時就從寬敞乾淨的新城駛出。

  只是一個街區的距離,窗外的景象就變了。不再有水銀路燈、街邊花園和紅綠燈,路邊是低矮密集的鋪子門面,只是因為連日暴雨的原因,大約一半關門停業,路上顯得有些蕭條。汽車駛過窪地時,濺起的污水讓錦書微微皺了眉。直到汽車停到那個小院門前,她還在不知所終的發呆。這些小巷千篇一律,她實在無力區分清楚。

  看見牆上猶存的子彈痕時,錦書輕輕打了個寒噤。

  可是出來應門的,卻不是桑蒂亞或是她的母親。新住進來的房客一臉茫然,只說搬進來時,上一家已經搬走了。房客看見辛格泊在巷口的車,又看見錦書的黑髮黑眼,當下覺得這對男女非富即貴,回答的愈發殷勤,可也實在不得要領。這時才有看熱鬧的鄰居出來說,這一家人去年底就賣了房產,據說投奔親戚去了南邊。

  一腔好意都被潑了涼水,錦書失望不已。辛格今日比以往更加沉默,他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連看熱鬧的鄰居女人都不敢與他對視。自從回到欖城,他就有些隱隱的不一樣了。錦書留意到了這一微妙的變化,卻又說不清楚變化在何處。人生際遇如此不同,她也不能干涉。

  沮喪了片刻,錦書只能看向不知所措的房客:「你們家,有上學的孩子嗎?」

  ※※※※※※※

  「我說妳未免也太容易滿足了。」

  在回程的車裡,辛格淡淡地說。他把汽車開上主幹道。「送不出去就隨手給人,妳不會覺得自己虛偽?」

  坐在副駕駛的錦書扭過臉來看他。「為什麼?」她認真地反詰,但顯然並不生氣。「難道找不到人,我就要把書背回燕京?再說這家一樣有十歲的孩子,給他們也是物盡其用。你這樣堅持形式主義,難道不是更大的虛偽?何況——」

  她話音未落,陰沉低矮的天邊忽然響起一聲炸雷,震耳欲聾!錦書驚的一顫。這時疾風又起,街面上的行人紛紛神色驚慌地躲進店面,一時連哭帶喊頗為混亂。錦書看著這一切,神色有點不安。似是想起了舊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暴亂在她心裡刻下的陰影,恐怕終此一生都難以淡化了。辛格想到這裡,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一絲遲疑在目中只是一閃而過。「一會又要下暴雨,恐怕來不及送妳回去了。我家就在附近,去暫避一會怎麼樣?」

  錦書微微不忍地將目光從街邊一個小乞丐身上移開。「……嗯。」

  他獨住的宅邸其實離燕大並不很遠,但尚未開到家,暴雨已經劈頭蓋臉澆了下來。雨刷器都來不及擦乾雨水了,他只能慢慢開車,砸在車上的雨點堪比機槍掃射。錦書有點緊張,她並不適應這種極端天氣,又沾染了美國人的惡習,思維總會往世界末日發散。看出她的不安,辛格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場雨而已。別怕。」

  錦書顫了一下,咬著嘴唇默然無語,片刻後才說:「每年都會下這麼大的雨?

  「忻都只有旱雨兩季。」他淡淡說。「每年都不一樣。去年偏旱今年就多雨,沒什麼規律。」

  錦書微微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又輕聲囑咐:「小心側滑。」

  他微微揚了揚唇角,沒有回答。這一方車內的小天地宛如洪荒裡的方舟,載著駛向新世界的乘客通向希望。好在創世紀的洪水只持續了四十天,不多時,那座華麗的白色住宅就從雨幕裡緩緩顯露出來。

  雖然暴雨滂沱,排水設計良好的地面上竟幾乎沒有積水。早有傭人列隊在門外等候,態度恭敬謙卑,對主人帶回來的的陌生女子宛如無睹。辛格大步走進去,並不理會恭敬相詢的管家。錦書輕輕皺了皺眉,提起一些裙角,安靜地跟著他登上台階。

  一進門,她就被震得睜大了眼睛。

  門裡面,竟是類似天方夜譚的世界!圓形大廳由八根柱子挑起,連同藻井全部是白大理石浮雕而成,牆壁用彩色大理石和寶石嵌成花朵紋樣,透雕的窗欞輕靈通透,一隻鑲金孔雀立在窗子上驕傲地梳著羽毛。這個房間裡甚至沒有現代式樣的燈。燈光從柱子上的無數朵銀色蓮花裡照出來,一只小型白象托著熏香盤,淡淡的香氣裊裊飄散。錦書忽然覺得頭暈。這一切美的像一千零一夜裡的皇宮,唯獨不似現實……

  「這是我祖上的一處別院。」辛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我住進來的時候就沒動。」

  「真美。」錦書輕輕搖搖頭,由衷地說。「我沒想到,現在還會有這樣的藝術品。」

  她去過凡爾賽,去過天鵝堡,去過世界不少地方的宮殿,卻都無法與這間房間的奢麗夢幻相比,沈斯曄的東宮亦現代化到毫無藝術感。辛格莞爾,走過五彩鑲嵌的大廳地面,推開一扇飾有孔雀尾羽的門。「妳是不是累了?裡面有休息的地方。」

  錦書唔了一聲,隨著他走過去。「坐在價值連城的椅子上,我還不如站著放鬆……」

  穿過一條陰暗而華麗的走廊,便到了一處稍小的房間。錦書眨了眨眼,「這是?」

  辛格已經進了門,只對她揚了揚下頷,淡淡說:「妳先換了鞋。」

  錦書低頭才看見,門邊還半跪著一個做女傭裝束的少女。她謙卑地縮著肩膀,見錦書注意到了自己,便低眉順目地俯下身來為客人脫鞋。錦書一震,嘴唇方動了一下就被辛格按住肩膀。「別動。」

  驀然想起忻都森嚴的等級制度,錦書只得安靜下來,微微嘆口氣。小女傭將她的高跟鞋放到門外,又拿著一雙絲綢拖鞋過來,小心地為她穿上,這才謙卑地彎腰退出。拖鞋尖嵌著指肚大的黑珍珠,每走一步都是煜煜生輝,卻不怎麼合腳。錦書走了幾步有點洩氣,索性赤了腳走過被地毯覆蓋的房間。

  這裡的裝飾只比圓廳更奢華。沙發前放了個鏤花的象牙色腳凳,絲綢短幔垂在茶几四圍,幾上放著一套鑲金琺琅瓷茶具,件件玲瓏華美。在沙發裡坐下,縱使燈光陰暗,她還是滿眼驚艷。「我能拍照嗎?」

  辛格正在桌邊擺弄一套茶壺,聞言一哂。「隨妳。」

  錦書揉了揉太陽穴,搖頭笑笑:「算了啦,不洩露你的隱私權了。」她掩唇打了個呵欠,輕輕疑惑道:「我好像感冒了,有點犯睏。」

  「嚐一下。」他不答,遞給她一個核桃大的金色小茶杯,「欖城的飲料。」

  錦書微笑,接了過來:「謝謝。」

  這種平和而友善的氣氛,讓她感到了些許滿足,他和她之間還是這種相處模式比較好。錦書小心地啜飲一口,芬芳的甜味立時彌漫在唇齒間,牛奶和奇異的香氣融合。「這是什麼?」她心裡轉過無數念頭,連一千零一夜裡的傳說都想起來了。

  他抬起頭來,在豪華溫暖的小房間裡,素日冷峻的眉目看去竟柔和些許。「喜歡?」

  錦書笑著點點頭。她倚進深深的沙發靠背裡,抱住了一個絲綢抱枕。「女人都會喜歡。」這些美麗別緻的昂貴小物件,沒有多少使用價值,偏偏能討女人的歡心。古往今來,所有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大約都是為了取悅女人。她也不例外。

  辛格倚在門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陷在鬆軟低矮的天鵝絨沙發裡,身形顯得愈發嬌小。或許是室內溫暖,她的臉頰上泛起紅暈來。提花長絨地毯襯得一雙纖細腳踝和小腿潔白如玉,秀氣的足弓若隱若現。她並不在意自己在外人面前光著腳,也不知道此地的閨中風俗,正左右好奇地顧盼。

  她永遠都這麼不知人間愁苦,無憂無慮。

  是什麼樣的男人,才能把她呵護成這樣?

  安靜幽微的室內,他看見錦書掩唇打了個呵欠,露出淡淡的睏倦。她一向隨遇而安,對異樣的安靜一樣能怡然自得,並不主動打破這沉默。

  辛格凝視她許久,忽然下定決心般站起身。他走到她身前,半跪下來,抓住她的左手。目光落在戒指上時,微微黯淡了一下。他低聲喚她的名字:「錦書。」

  女孩子有點茫然地睜開眼睛,嬌慵之態看得他心內一軟。「妳,願不願意……留下來?」

  看見他幾近祈求緊張的目光時,錦書的意識漸漸清明。她輕輕咬住唇,心臟跳得有些急。措辭片刻,委婉地說:「可我更喜歡燕京。」

  他眼中驀然一傷,攥緊了她想抽回去的手指,啞聲問:「連一個機會,妳也不肯給我?」

  錦書輕輕搖了搖頭,歉意地低低說:「對不起。」

  男人半跪在她身前,眼中的熱望逐漸冷卻了。錦書忽然覺得心裡一顫,升起些許不安,便想把手指抽回來。他沒有起身,亦未鬆手,近乎絕望地問:「妳男朋友,究竟是怎樣的人?」

  錦書遲疑了一會兒。面前冰冷絕望的辛格已經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她的手腕被他攥著,掙扎不開。猶豫了些許時候,她輕聲說:「他願意包容我,也尊重我的人格和選擇。我回國來,也是為了和他在一起。也許這次回去,我們就要結婚了。」

  攥在她手腕的力道忽然一緊!

  錦書一驚,下意識地就要掙脫。他卻死死不鬆手。拉扯爭奪之下,錦書衣袋裡的手機滑落在地。她伸手來搶,辛格搶先撿起,無意一瞥桌面,忽然呆住了。

  桌面上的背景照片是錦書,站在一樹海棠花下笑語嫣然。而摟著她的英朗男子,竟是十二萬分的眼熟,比起常見的照片卻多了憐愛呵護。彷彿有一桶冰水迎頭潑來,他震驚到幾乎不能言語,心裡一片空白。意識不自覺地反駁這一荒謬想法,但視覺沒有騙他。

  他喜歡的女孩子不愛他,愛上的男人竟然是那個陰暗古老宮廷的繼承人。

  辛格一字一句地說:「錦書,妳男友是沈斯曄?」

  錦書咬著嘴唇不語,想要搶回手機,他卻沒有鬆手。她看著辛格冰冷譏諷的目光,忽然遍體生涼。他那麼厭惡帝國,沈斯曄也該列在他最恨的人之一吧?

  「妳要嫁的人,竟然是是皇帝的兒子?!」他笑出聲來,越笑越是悲憤。「我這時候是不是該跪下求妳赦免?啊?太子妃殿下?」

  錦書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他,眼底卻藏著淡淡驚惶。一年多的相思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嫉妒之火從冰冷的心底燒出來,燒得他幾乎失去了理智。他一直以為,她會嫁給一位疼愛她的青年才俊,她會和未來夫婿在學術上占據一席之地,他甚至願意祝福他們,哪怕需要付出一輩子的代價——但,為什麼那個得到她的人,竟然是沈斯曄?

  錦書只覺得手腕像是要被捏碎了。她的眼圈淡淡泛紅,仍是倔強地一語不發。辛格只覺得絕望,心中愈發悲憤難當。為什麼沈斯曄就行,他卻不可以?!為什麼一切美好事物都要被殖民者剝奪?辛格死死攥住了錦書的手腕,傾身按住了她的肩膀,近乎咬牙切齒地低聲咆哮:「為什麼?」

  錦書疼的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聲音卻盡可能地保持著平靜。「——因為我愛他。」

  她趁他因此語而失神的剎那,猛地甩開他,站起身往外逃邁出一步,她的腳踝忽然被死死鉗住!錦書重心不穩,直直跌了下去,在地毯上摔的眼前一陣暈眩。她勉強要支起身子,辛格卻俯下身來,一把將她按回地上。

  他的理智已經完全因嫉妒和憤怒而喪失了。

  辛格俯身下來,無情地親吻她的嘴唇。錦書勉強別開頭,又哪裡躲得過去?她被他按在地上深深吻住,唇舌被肆意攫取,卻連扇他一個耳光都做不到。屈辱和憤怒占據了她的全部心思,當她終於得到新鮮空氣時,她拼盡全力去拿自己的手機。

  手機卻被辛格一掌揮到了牆角。他冷冷說:「何苦。」

  錦書被氣流嗆得咳嗽一聲,只覺得連胸腔都開始嗡鳴。她從小被父母兄長老師愛護著長大,即使沈斯曄亦算的是百依百順,又何曾落到過這種境地?心裡驚怒氣急之下,她的眼圈已經紅了。「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小錦,人是會變的。」他一手按壓著她的反抗,嘲諷地說,「可惜天高皇帝遠,他也救不了妳——唔!」

  他的胳膊被錦書重重咬了一口,當即見了血痕。辛格的眸光驟然深沉,一把將錦書扯了起來。唇齒間的血腥味讓錦書一陣噁心,但她的唇在這時被再次吻住了。

  這次的吻溫柔了些許,不再令她窒息,卻令她加倍痛苦。掙扎之間,她的襯衣領扣被扯開,鈕扣滾落在地,鎖骨處的肌膚已經露出一片如玉瑩然。錦書尚未意識到什麼,卻驚恐地看見,壓制著她的男人眸光忽然變的灼燙。他喘著氣把她攔腰橫抱起來,徑自往一側鋪陳華美的的低矮床榻走去。錦書猛地一驚,在他胳膊裡劇烈地掙扎起來:「你放開我!」

  他腳下不停,只冷冷問:「為什麼?」

  錦書幾乎要氣哭了。「因為我不願意!你是公務人員,你不能這麼做!放開我!」

  「我辭職了。」辛格冷笑:「皇帝的兒子就可以對妳為所欲為,我怎麼不行?」

  錦書死死抓住自己被扯裂的領子,猶在試圖反抗。但這時她被放在了狹窄的小榻上。錦書掙扎著坐起身,頭髮已經凌亂不堪地披在了肩後,因為憤怒而雙頰通紅。辛格俯身來吻她時,她拼盡全力揮了他一巴掌!

  手腕立時被抓住,衣領也因為這一下而被扯到了胸前,露出了半邊秀麗的肩膀。抓著她的男人已經聽不進她的話了。她被他扣在身下,怕的臉色發白,全身顫抖,可哪裡逃得開?

  就在錦書滿心絕望到幾乎要放棄時,鏗鏘一聲,榻邊一只水晶瓶掉到了地上。

  而狂怒地壓制著她的男人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眼前的景象有瞬間的重疊。華麗的房間,柔軟的床榻,身下女孩子的淚水和掙扎。錦書含淚的慘淡面容和十多年前那個少女的絕望在模糊中重合。十多年前,還是一個紈褲子弟的他曾經強迫過家裡的一個婢女。那個少女後來不堪社會壓力,自盡了。

  他喜歡過那個婢女。她掙扎與驚惶的樣子,和錦書那麼像。

  欖城的上流社會本就驕奢淫逸。沒有父兄引導的少年,自然會被狐朋狗友帶去胡混。少年很快學會了一夜情,他看上的女人,沒有一個得不到。就算是高傲的貴族小姐,也在金錢攻勢下很快屈服。這樣一夜一夜狂歡,直到他被那位比他出身顯赫得多的老先生當頭棒喝。然後他遠渡重洋,離開了這一切。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好人,卻終究放不下過去。

  他得不到的女孩子,唯有眼前的這一個。

  辛格慢慢地鬆了手。

  直到他一言不發地關了門離開,錦書才艱難地支起身子,驚魂未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逃過了一劫。她咬緊了嘴唇,拼命忍著想哭的衝動,低頭把僅存的幾顆扣子一粒粒繫好。

  門在這時咯吱一響。錦書猛然一顫,全身緊繃起來。進來的卻不是辛格,是那個小女傭。她膽怯地走近,頭也不敢抬,跪下來收拾地面的碎水晶。錦書推開了她的攙扶,只覺得身心疲憊。看見沈斯曄發來的日常問候短信時,她幾乎痛哭失聲。

  阿曄,阿曄,你知不知道我幾乎被人欺負?

  滿室華美,方才還是妍麗溫暖,此刻她只覺蝕骨的冷。忍住淚,錦書撥通了表弟的電話。

  「姐姐?」吳雋很詫異,「姐,怎麼了?有事嗎?——妳好像生病了?姐姐?」

  「別嚷嚷。」錦書無力地說。「阿雋,你馬上開車來接我一下。我告訴你地址。」

  等她掛了電話,小女傭才怯生生地小聲說:「少爺讓我說,他對不起小姐……」

  少爺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他摔門出去的時候,看上去像是要殺人。小女傭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這個衣衫凌亂的女人。好像很面熟……是不是少爺寫字台上放的那張照片?小女傭張開了嘴合不攏。原來這就是少爺的意中人?可為什麼少爺又不要她?明明那個金相框誰都不許碰,少爺每天早晚都要親手用絲絨擦乾淨。

  小女傭是世代出身,對少爺一家極是忠心。她看看錦書慘淡的臉色,小心地說:「小姐,少爺這幾天心裡都不舒服,您不能……勸勸他?老爺夫人沒了一個星期,他——」

  錦書即便一個字都不想說,還是驚得扭過臉來。「他……」她這才發覺自己嗓子發堵,聲音沙啞的像是在哭。「他母親去世了?」

  「嗯,少爺難過了好幾天,今天和小姐回來時才好了點。」小女傭怯怯地說,「小姐……」

  錦書閉上了眼睛。

  她告訴自己,這不是可以原諒的理由。

  「姐姐!這地方好難找——姐姐妳怎麼了?」

  她拒絕了小女傭的攙扶,獨自走到門廳外時,吳雋的二手車剛好開進來。他看見錦書凌亂的衣衫和慘白臉色,瞳孔倏然緊縮,下意識地就按住了配槍。大男孩搶步過來扶住了她,看見她被扯裂的衣領和手腕青痕,滿目怒火剎那燃燒起來:「姐姐,有人欺負妳?!是誰?!」

  錦書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她無力地低聲說。「阿雋,我們快點走。」

  吳雋狠狠咬了咬嘴唇,一言不發地脫下軍裝外套,把錦書裹了起來。他把她安頓到後座上,這才發動了油門,一腳就飆到了70邁。沒有人來攔阻。直到此刻,錦書才覺得自己雙腿酸軟,脊背上沁出了虛汗。她死死捏著手機,手指抖到幾乎失去了握力。吳雋從後視鏡看了魂不守舍的錦書一眼,擔憂地喚道:「姐姐……」

  難道,他純淨聰慧的姐姐,竟被本地哪個愚蠢如豬的貴族給欺負了?年輕的軍官把牙齒咬的咯吱作響,幾乎想拔槍對著市集一陣掃射。

  「……阿雋。我沒受到實質傷害。」

  他正在憤怒地設計報復計劃,錦書卻苦澀地低低說:「答應我,別告訴沈斯曄。」

  別讓他難過,別讓他擔心,別讓他為了她衝冠一怒。那時候,她才真的是情難自處。

  吳雋不吭聲。錦書虛弱地說:「阿雋,答應我。」

  吳雋只得不情不願點點頭,幾乎捏碎了排擋。而沈斯曄的電話卻恰巧在這一刻打進來了。

  「小錦?怎麼不回我短信?」

  聽見他溫和的聲音時,錦書幾乎當場哭出來。她拼命忍住了淚。彷彿沒聽出來她的顫音,沈斯曄放柔了聲音。「太累了就休息一會,別強撐著。妳哪天去錫蘭?」

  「我知道。」鼻頭一酸,錦書低聲說。「後天早上的短途航班。阿曄,我好想你。」

  「我也想妳,寶貝。」他柔聲說,「乖,安心工作,我過些日子說不定會去看妳。等妳回來,我們就去看新居的設計圖,好不好?」

  因為見錦書的精神狀態很是不好,吳雋放心不下她,索性帶她去了鍾子恆的宿舍。他的朋友軍銜比他高,因此有相對獨立和安靜的住處。看見錦書慘淡的臉色,鍾子恆也不多問,幫他把睏頓的錦書安頓在行軍床上,又回避出門外。吳雋拿了體溫計給她測過,這才放心。看見姐姐被撕裂的衣領,青年咬緊了牙關,輕輕掩了門出來。

  他的朋友靜靜站在門外,投來問詢的目光。吳雋發狠說:「等老子查出來是誰,非踩死他不可——」

  鍾子恆嘆了口氣。「我們在欖城這麼久,這種事見得還少?」他嘆息道,「這地方,真不適合單身的女孩子來……你有沒有什麼線索?」

  吳雋點點頭:「我猜是哪個本地的貴族,那房子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他咬牙切齒地憤憤說,「以為自己有點臭錢就了不起?要是撞到我手裡,我一槍爆了他!」

  鍾子恆輕輕皺了皺眉。本地的王公雖然沒有直接的政治權力,卻能因雄厚的財產而在帝國決策時占有一席之地。哪怕他們都是中級軍官,也是無力直接與貴族們抗衡的。他微微搖了搖頭。「你謹慎行事。那些人驕奢淫逸久了,不好惹。而且我看,令姐只是受了點驚嚇,就算報案,只怕也不易舉證。」

  吳雋默然。他懂這個道理。但假如行為都能由理智控制,世界上就不會有復仇了。

  看了眼窗外陰沉晦暗的天空,他厭惡地皺起眉頭。欖城從沒有燕京那樣清朗高遠的天氣,這裡總是陰沉到令人煩心。他伸出手。「子恆,把皇儲的聯繫方式給我。」

  鍾子恆啞然地看著他:「……為什麼?你知道我不能私自洩密——」

  吳雋冷冷說。「假如他是我姐夫呢?」

  鍾子恆一下子閉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著他。吳雋攤手。「別問我,我也才知道不久。」他聳聳肩,復又冷笑。「就算沒有殿下,我也會去給姐姐報仇。姐姐怕他擔心難受,還囑咐我瞞著……以你對皇儲的了解,你覺得有沒有可能?」

  「我覺得沒有。」鍾子恆嘆氣。「所以你還是別知情不報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35 PM

103、傾情(三)

  顧院士在百忙之中覺得,他從老朋友那裡接收過來的得意門生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他印象裡,何錦書脾氣好讓他私自嘆氣。他知道這女孩子從小被遮蔽在風雨之外,在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才養成了用最大的善意推測一切的單純。

  但是,自從某一天開始,她變得沉默了。她的眼睛變得清深沉靜,總是淺淡溫婉的笑容也消失的不見蹤影。顧院士好幾天沒有聽到她說一句工作之外的話,也沒看見哪怕是勉強的微笑。她獨自坐在工作台邊忙碌時,防護衣下削瘦寂寥的背影,讓老頭看的有點心驚。

  ……跟那個小子吵架了?

  顧院士用他智慧絕頂的腦袋想。

  但是就算他老糊塗了,也知道這話不能直接問女方;於是這一天下午,他把實驗血清放進冰箱裡,順手往燕京掛了個電話,一接通就劈頭蓋臉訓斥:

  「女孩子本來就容易想家,你不護著她,還吵什麼架!我們這裡累死累活,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看著她難過的那模樣,連我都替她爹媽難過,姑娘怎麼就跟了你小子?我們明早就出發去錫蘭了,小女孩容易胡思亂想,趕緊的,好好去哄著點,說點軟和的不就得了——」

  「舅公。」

  年輕人沉默了許久,輕輕打斷他的話。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明天早上飛欖城。」

  顧院士一愣。「你要來?來做什麼?」

  「跟您沒關係,舅公。」沈斯曄淡淡說,心裡一陣疲憊。「您不用知道。」

  按下掛斷鍵,沈斯曄盯著窗上薄紗外影影綽綽的血色殘陽,唇角嘲諷地挑了挑。書房門在這時被輕輕敲響,羅傑站在虛掩的門邊輕聲說:「特情局派人過來了。您現在見不見?」

  目光落在桌面一頁文件上,沈斯曄頭也沒抬,淡淡說:「有請。」

  羅傑欠身退出,沒敢多說話。沈斯曄這兩天一直處於低氣壓,誰都不敢招惹他。片刻後,那位勉強算作熟悉的特工便走了進來,面色嚴肅,欠了欠身:「殿下。」

  他在對面坐下來,主動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件,放在膝頭。沈斯曄縱使表面再平靜,還是不自主地抓緊了鋼筆:「有新的調查結果?」

  「事實在我們上次的報告中都已經齊備。」特工扶了扶眼鏡,平靜地說。「我們有自己的分內工作。如果您是想知道更多事實,那麼請原諒。」

  沈斯曄微微皺了皺眉。「那這次是——」

  「我們對辛格做了一些其他調查。」特工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心情不壞。「如果不是何小姐遇險,我們竟忽視了這個人。現在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掌控下了。另外我們還發現,他在瑞銀的賬戶與亞穆納河之子有大額的資金往來,想必這位辛格先生是祁復的支持者之一。要知道最近祁復有不少購入武器的行為。我們局長讓我轉達對殿下提供這條線索的謝意。」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如果不是自制力還在,他早就拍案而起了。「所以呢?」

  特工毫無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說:「請您為帝國考慮,不要在私下裡有所報復。」

  他並不意外地看見,對面的年輕人幾乎在瞬間被憤怒點燃。沈斯曄死死攥緊了金筆,身體前傾,看上去恨不得戳穿他的腦袋。特工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何小姐並非正式的皇室成員,殿下。」他提醒道。「保護公民人身權利是警察署的職責。如果特情局要為每一樁人身傷害立案調查,每年的年度預算就不止區區兩個億了。」

  「所以呢?」沈斯曄冷冷道,「貴局盯上嫌疑人,要付出一個弱女子受傷害的代價?我從來不知道自詡無所不能的特別情報局也會這麼有能耐。假如明天我遇刺,你們會不會首先慶幸又能鎖定一個懷疑目標?」

  「殿下。」特工注視著他的眼睛,慢慢說,「您認為祁崗為什麼會突然暴斃?」

  沈斯曄竟失語了一瞬。

  「謀害皇儲,性質上是謀大逆。」見他沉默,特工替他回答了。「但是這次的事情至多算作暴力未遂。我想您必須注意的是,何小姐只是一位普通公民。盡管您認為何小姐無比重要,但她本人的安危還不能讓我們付出對待您上次遇刺那樣的工作。但是假如訴至法院,欖城法院沒有刑事終審權,她的帝國護照可能會為她獲得更有利的判——」

  「——你給我住嘴!」

  沈斯曄終於大怒,拍案而起。「長安宮門外三百米就是高等法院,你說我去不去起訴?!能公開解決我為什麼找你們?」他逼視著仍舊平靜的特工,咬牙切齒說,「你們這群冷血動物眼裡,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正常的人類感情?!如果我這就去宣布我的訂婚消息呢?你們管不管?」

  「我們會的。」特工鎮定地說,「前提是有證據顯示,有人借此對您不利。」

  沈斯曄冷笑:「好,如果我執意要自己報復呢?」

  「請您不要這樣做。」特工淡淡說,「特情局是為帝國利益而存在的,不是為了皇室的私人感情,否則我們與東廠之流還有什麼區別。殿下,我們當時處理祁崗,之後用了很久才讓欖城貴族不再人人自危。我說過,何小姐與您無法相比。這口氣不是那麼好咽,但現在不是您任性妄為的時候,請您謹記這一點。」

  「另外我聽說您近期擬前往欖城。」特工注視著他,緩緩地說,「如果您真的執意要做什麼,我們也無法阻止,希望您為大局考慮,有所克制。」

  特工看了一眼腕錶,起身告辭。皇儲站在他身後,一個字都沒有說。

  而後沈斯曄照常工作,批閱全部文件並轉宗宮。跑步鍛煉。陪皇太后用晚餐。比平常遲兩小時休息。

  次日中午,飛機抵達欖城。

  汽車從欖城機場高速上飛馳而過,窗外是一片青翠原野,羅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沒心思看這亞熱帶風光,滿心只覺得疑惑。沈斯曄這次執意要來欖城,實在沒有什麼借口;好在近期沒有太多政局變故,才讓他如願。靖王亦一切安好,也不是來探望的理由。

  ……那麼,只剩一個原因了。

  沈斯曄見特情局的人時,羅傑並不在場,因此對具體發生了什麼毫不知情。但是能讓他放下一切不顧從燕京趕來的,除了何錦書,大約也沒有別人。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啊……

  羅傑正感慨想著,位於新城郊區的靖王府邸就到了。

  陰雲密布的天上還在下雨,沈斯煜仍撐了把傘站在庭院裡等候。他比夏天時要更清瘦了些,眉宇間亦有倦色,卻是一片平和安然。待汽車停穩,他便撐著傘走近,踩起一路水痕。

  「這班飛機倒是準時。」他微笑道,順便為下車的弟弟遮了雨。「父親和奶奶都還好?」

  沈斯曄嗯了一聲,沒拒絕兄長的照顧。兄弟倆並肩沿著甬道往門廳走去,「我昨天去父親那裡,他還要我把你叫回去,害得我又挨一頓教訓。」

  沈斯煜聽了這話只是莞爾,並不回應。穿過門廳就是起居室,祁令怡正抱著嬰兒等在房間裡。沈斯曄與嫂子見禮之後,佑琨就伸出小手要他抱,流著口水咯咯直笑。饒是沈斯曄滿心心事,也招架不住這樣的笑容,把小胖包子接了過來。剛抱到手裡就驚嘆一聲:「怎麼這麼重了?」

  「他一天要吃六七頓飯,牛奶就要喝好些瓶,哪能不胖呢。」祁令怡微微一笑,神情溫柔寧靜。「三弟一路辛苦了。中午想吃什麼?」

  沈斯曄自然不敢當著兄長亂報菜單,只笑了笑:「隨意就行,嫂子別麻煩。」

  「那我就自己斟酌了。我猜你們兄弟倆口味也差不多。」祁令怡含笑起身,攏了攏臉頰邊栗色長髮。她比少女時少了幾分奪人明艷,卻多了為人母的柔和溫厚。走到門邊,又回身微笑道:「何小姐是不是也在欖城?要不要請她來一起,你們也好見個面?」

  沈斯曄微微僵了一下,垂下眼睛,遮住了風起雲湧。「小錦今早上啟程去錫蘭了。」

  「那真可惜。」祁令怡沒看出端倪,有點遺憾。「我一年多不見她,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好啦,你們倆慢慢聊,我去給你們做些點心。阿煜,別忘了一會兒讓保姆抱著寶寶去透氣。」

  丈夫答應下來,她這才放心離開。沈斯曄對兄長眨了眨眼。佑琨坐在他胳臂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忽然看中了他的眼鏡。

  ……原來小肉巴掌撓在臉上還挺疼。

  這座府邸原來是一座舊殖民時代的王公舊宅,沈斯煜夫婦住進來時,只稍微修葺了一點。三層樓房被椰風蕉雨的庭園環繞,房間構架格外的高,二樓的視野更是極佳。午飯後,幾人便到樓上小客廳去休息。祁令怡坐在沙發裡,低聲逗懷中的兒子牙牙學語,不時俯身吻一吻嬰兒胖胖的面頰。佑琨伸出小手抓住母親的一縷頭髮,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傻笑起來。

  沈斯曄與兄長站在廊柱外的露台上閒聊,偶然看見這一幕,竟有瞬間輕微恍惚。

  什麼時候,錦書也能為他生一個他們的孩子,母子倆安安靜靜地等著爸爸回家?

  ……她現在在做什麼?

  ——自從那天之後,錦書就沒有主動聯繫過他。她大約是覺得愧疚自責,愈發躲著他了。沈斯曄知道內情的一剎那,在暴怒之外,不是不想嘆氣的。他的姑娘被他寵得太單純了,以為世上都是好男人;她如果知道他有多少次企圖推倒她,大概就會警惕一點。可是沒有。

  即使如此,他也不認為她有錯。

  如果女性需要為男人的慾望和罪行負責,被指責惹禍上身,那麼這個世界是可悲的。

  他不願讓錦書覺得愧疚,就只能裝作不知道這一切。他亦不願讓彼此之間生出嫌隙,只為一次她並不需要自責的意外。雖然征服欲不低,但他沒有狹隘到這個地步。催逼太緊,只怕也會給此刻的錦書增添不少心理負擔,所以他這次忻都之行,錦書仍然被蒙在鼓裡。

  細細的雨絲飄到他的臉上,在襯衣上留下淡淡水痕。沈斯曄嘆了口氣,一時無言。

  祁令怡在這時抱著已經睡著的佑琨去嬰兒房,於是偌大的房間只剩下兄弟兩個。雨幕環繞的陽台上,天地靜謐,芒果樹葉在雨中沙沙輕響。等妻子依舊輕盈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沈斯煜才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老實說吧,你是不是為了你老婆才來的?」

  「大哥!」沈斯曄皺眉。「別亂說,她現在還不是。」……名義上和實質上都不是。

  沈斯煜樂了,起身去推開百頁窗,讓光線透進有點陰暗的房間。「哦,原來你是千山萬水專程來看我的?為兄真是受寵若驚。那好,晚上有個小型的招待晚宴,人不會很多,不過規格夠高,算作給你接風了。」他把一杯果汁遞給表情鬱悶、想出言拒絕的弟弟,意有所指道:「有些人,我覺得你不妨見一見。」

  沈斯曄的目光閃了閃,接過椰子汁,眉宇間若有所思,忽然問:「辛格會不會參加?」

  「哪個?」沈斯煜詫異道,「本地叫這個名字的人不少。」

  沈斯曄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露出厭惡神情。「……醫生那個。」

  「哦。你說他。」他哥哥恍然大悟道。「我沒發邀請函。那是個有名的抵抗派,我覺得沒必要。」反正也拉攏不過來。「聽說他一向不參加這種場合。所以大家一般也不請他。怎麼了?」

  沈斯曄的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冷笑,仰頭把果汁一飲而盡。「把他叫上。我想見見他。」

  並不在意弟弟時而的惡劣態度,沈斯煜頷首道:「那我讓管家去辦好了。」他扶了扶眼鏡,探詢地看向弟弟。「怎麼想到要見他?」

  沈斯曄扭頭去看樓下,擺明了不想多談,臉都皺了起來。「大哥你別問,反正我有事情。」

  這時雨下的逐漸大了。沈斯煜聳聳肩,不以為意地一笑。二十年前他就沒辦法從弟弟那裡套話了,但小傢伙心情好的話,會主動把事情告訴他。「那好。你進來些,小心感冒。」

  招待晚宴在湖上王宮最豪華的花廳舉行。靖王親自邀請,打的又是皇儲蒞臨的大旗,自然受邀者無不與有榮焉。好在主人地位實在太尊貴,沒必要站在門口迎候,倒是省了不少心。晚宴是欖城近年流行的自助酒會形式,靖王致過辭,表達了對弟弟的歡迎之後,客人們便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談笑。主賓氣氛十分和諧,單看這一幕,簡直要教人感嘆天下大同了。

  大廳正中是一座巨大的鮮花水果山,噴泉從其中汩汩流下。不時有衣衫筆挺的本地侍者端來新的菜點,或為客人奉上斟滿的杯杯美酒。雖然酒會安排得倉促,前後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妥處。女主人是否有主內的手段和家教,全在細節裡一一展現出來。

  沈斯曄站在水果山邊,卻有些沒精神,只偶爾與位高權重的客人寒暄。不時有盛裝的女賓經過拋來幾多眼波,留下一陣香風。欖城本來就是養人的水土,這一切其實還頗為養眼。不過她們打錯了主意。欖城這麼幾百年也不過出了一位王妃,傳奇不可能被復刻。

  他哥哥在這時走近。「阿曄,怎麼不吃東西?令怡還特意讓人準備了你喜歡的幾種蛋糕。」

  沈斯曄心不在焉地說:「辛苦嫂子了,大哥得此賢妻,夫復何求?」

  「少來。」沈斯煜不由得笑了,親手切下一塊藍莓慕斯遞給他。「別無病呻吟。還是你自己不肯低頭,否則何至於孤家寡人到現在?行了,別跟我爭,快吃點東西是正經。」

  沈斯曄倒是很乖地接過碟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感嘆道:「直把欖城做燕京啊。」

  沈斯煜一哂。他們兄弟倆站在一處竊竊私語,自然頗為顯眼,不由得吸引了半場目光。大廳裡漸漸安靜下來,音樂聲清晰入耳。沈斯煜揚了揚眉,不動聲色地舉杯,環顧周圍賓客微笑道:「大家不用拘束,請。」他一向平易近人、形象親切,當下來賓們又活躍起來,重新響起了嗡嗡聲。

  「大哥你總是比我會維護氣氛。」

  沈斯曄端著酒杯冷眼看著,忽然低聲說。「剛才要是我說話,現在就冷場了你信不信?」

  信,當然信。沈斯煜想。他弟弟明顯心情不怎麼好,跟人說話都是扯一扯嘴角了事,還有誰不識相?身為儲君的生活,只能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兩年多來,他在弟弟臉上看見的真心的笑容越來越少。想到這裡,沈斯煜有些歉疚。「阿曄,我說你——」

  沈斯曄本來心不在焉、四處張望,忽然神色微微一凜,敷衍地說:「……嗯,我知道。我知道。」他把碟子塞回沈斯煜手裡。「我有點事情,大哥你先忙,我過會兒回來啊。」一壁拔腳就走。沈斯煜莫名其妙地喚道:「阿曄?」而這時青年已經走到人群中去了。

  一路有人屈膝行禮。沈斯曄不暇他顧,徑自穿過人群,緩步走向角落裡那個沉默的男人。

  這才是他今夜出席這個招待會的目的。

  辛格靠在牆上,冷冷看著皇儲朝自己走近,一言不發。四目相對時,沈斯曄輕輕舉了舉杯子,眾目睽睽之下,他發覺自己竟然還能頷首微笑。「辛格先生。」他直視著辛格的眼睛,沒給對方一絲逃避的空間。「方便的話,可否到一邊說幾句話?」

  冷餐會的廚房離此不遠。帶著整潔白帽的廚師們正在忙碌,被忽然駕臨的皇儲嚇了一跳。聽到他的微笑請求,忙不迭一一退出,最後一個廚師還帶上了廚房門。站在層疊的蛋糕山和水果料理台中間,耳邊還有龍頭沒關緊的水響,沈斯曄不由得有點苦笑。

  先輩們為了戀人而與情敵決鬥,都是在城堡裡、白馬上,至少也有西風荒野做悲壯的陪襯。他倒好。身邊除了案板,就是半隻片好的明爐乳豬,最趁手的武器大約就是那根烤釬。不過倒勉強也可一用……

  有點不情願地收回各種暴力聯想,沈斯曄點一點頭,淡淡道:「辛格先生。」他忍住了沒有直接一拳砸過去。「我不想聽你辯解。你對小錦的傷害有多麼惡劣,想必你比我清楚的多。」

  辛格硬聲說:「我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不需要殿下您來插手。」

  沈斯曄氣極反笑!「夫妻一體,你知不知道?你以為我這次為何來欖城?來看雨景?」

  辛格目光一黯,右手狠狠握成了拳頭。他壓抑著憤怒說:「我對不起她,寧願用命來向她賠罪,但這跟你無關!」

  沈斯曄冷冷一笑。「你口口聲聲說她和我沒關係,好,那你知不知道她愛吃的水果是什麼?她熬夜都熬到幾點?你知道她小侄女的生日是哪天?」

  辛格張了張嘴,又合上了,竟是怔怔地反駁不出話。

  「你恨的是我,卻要報復到我女朋友身上,這就是你所謂的反抗!」注視著瞬間面色慘淡的辛格,沈斯曄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淡淡的語氣充滿惡意。「我沒有見過太多你們的人。但是今天,我才相信帝國還能繼續統治這裡很久。祁復畢竟只有一個,也幸好只有一個。」

  「無論如何,你救過小錦的命,所以我不殺你。」沈斯曄一字一句地說。「但你敢動我老婆,我卻要百倍奉還。」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辛格已經捂著臉,踉蹌著倒退了幾步。一擊即中,沈斯曄收回拳頭,冷冷說道:「格鬥術之類的防身,我勸您還是學一學的好,免得只能欺負女人。」

  懶得再說下去,沈斯曄厭惡地擦了擦手,徑直走出廚房,摔上了門。

  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大廳裡仍然允樂祥和,沒有人留意到皇儲短暫的消失。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廚房裡曾經有過怎樣的劍拔弩張。事情的後遺症不可能就這樣料理乾淨。不過一拳下去能出胸中一口惡氣,也算勉強有結果。至於其它的,特情局大概恨不得立即接手。

  沈斯曄心中冷笑,面無表情地走向水果山。他甚至覺得有點餓了。

  皇儲這次來欖城完全是私人行為,是以行動還算自由。他可以住在兄長家裡,而不必去應付總督府的各色禮儀。為他準備的臥室在三樓走廊盡頭,另一端則是沈斯煜夫婦的主臥室。佑琨早就被乳母哄睡了。無心閒談,與兄嫂道過晚安,沈斯曄便回了房間。

  窗外夜雨淋漓,澆在一大片芭蕉林上,欖城郊外的夜,安靜到有些寂寥。沈斯曄在寬敞的床上躺下,關了燈。黑暗中,雨聲愈發明晰,他卻殊無睏意。身體起初還有些燥熱,但他既無意去沖冷水,也沒興致用別的方法解決。猶豫了一時,沈斯曄從外套衣袋裡翻出了手機。

  熟悉而悅耳的鋼琴彩鈴。叮、叮、咚、咚。他靜靜地等著。

  接通了。剎那的沉默。他聽見了電話那頭細細而有點顫抖的呼吸聲。「……阿曄?」

  「嗯,是我。」沈斯曄翻了個身,面對著夜雨敲擊的玻璃窗。「還沒休息?在珠島習不習慣?」珠島是那個熱帶小島的官方名稱。這裡因出產香料和寶石、紅茶而聞名世界,是帝國版圖上不折不扣的一粒明珠。「那邊熱不熱?」

  「我已經躺下了。晚上還有點涼。」錦書小聲說。「你還不休息?燕京都快兩點了……」

  「不晚。」沈斯曄微笑,也不解釋。「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妳說呢?」

  錦書輕笑出聲,愉悅忽然低落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她低低說,「阿曄……」他嗯了一聲。錦書不自主地抓緊了被單。「如果我……我做錯了一件事,你會怪我嗎?」

  宛如等待命運的審判一般,錦書緊張地等著他的回答,心臟跳得又急又快。電話那邊安靜了剎那。她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了。被侵犯的時候,她只覺得驚恐害怕;事後退了燒、心智也清醒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個錯誤。如果真的因為不謹慎而被奪走了身體的童貞,她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現在她已經無法原諒自己了。

  「妳做錯了什麼,讓妳怕成這樣?」安靜許久,那邊終於有了聲音。他彷彿在微笑。「妳的錯再怎麼嚴重,也不會比我差點縱火燒了宗廟要糟。小錦,人非聖賢,謹記教訓就可以了。我也犯過錯,但是我現在不也好好的?所以別胡思亂想了,乖。早點休息,保護好自己,我還等著妳回來好娶妳呢。」

  錦書幾乎要哽咽了。她拼命地鎮靜著自己,盡可能平靜地應了一聲,與戀人互道了晚安。掛了電話,她才發覺自己頰上濕濕的,淚水沾濕了枕頭。

  在接近赤道的南國度過的第一個溫暖夜晚,錦書把自己埋進鬆軟的被子裡,哭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40 PM

104、傾情(四)

  掙扎著醒來時,天色已明。

  錦書陷在枕頭裡,疲倦地揉了揉眼睛。接近赤道的珠島的白晝,要比她長大的北溫帶城市長得多。果然,看時間才不到七點。可是天已經完全明亮。勉強坐起身,她睏意未消地慢吞吞穿著衣服,心知自己的眼睛一定腫了。

  昨夜掛了沈斯曄的電話,她伏在枕上哭的泣不成聲,心潮激蕩,漸漸累的入睡才罷。哭著入睡的結果就是此刻的眼皮凝澀,腦袋也宿醉似的疼。這樣的煩亂不寧,已經許多年沒有過了。下意識地握住頸間紅寶石,錦書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心裡酸甜微澀。一時鼻頭又有點酸,一時又想含著淚微笑。

  原來,願將終身相托付,並不是一句泛泛的情話……

  她懂了。

  ※※※※※※※

  燕京大學的熱帶醫學研究中心位於欖城,幾個實驗室散落在忻都各地,珠島就是其中之一。從接近赤道的島嶼到極北嚴寒的雪原,帝國的疆域在地球儀上跨越五十緯度。而這裡,幾乎就是版圖的最南端。這裡的白晝與黑夜等長,夜色比欖城還要寧靜,只有幾乎永不停息的雨聲。初來時,錦書頗有些不習慣。

  其實這裡固然距離帝都千山萬水、僻居帝國角落,卻交匯了通衢兩大洋的航線,溝通著東方文明與阿拉伯和歐洲世界。在大航海時代,這裡才是地緣政治的焦點。只是時過境遷,昔日的光榮已被遺忘了,靠向世界輸出茶葉與寶石,才能維持著昔日榮光。

  至於工作倒是不繁重。顧老頭帶著她和自己的兩個博士生,每天都去居民區走走看看。雖然炎熱潮濕,幸而沒有疾病爆發。他的威望倒是能把當局震住,於是藥品的發放也很順利。老頭在省府坐不住,又不耐煩和官吏打交道,索性拉上一群學生,登上了去山區的火車。

  鐵皮火車油漆成鮮亮的橙紅色,在碧綠如染的山間穿行。頭等鋪的乘客本就不多,錦書又是同行唯一一個女生,得以獨占一間潔淨的包廂。窗外風光算得上賞心悅目,草木欣欣生機盎然;路基下常伴著一道河水,只是連日下雨,奔流的水質有些渾濁。

  鐵路邊連綿幾百里種茶園,農人正在茶樹間冒雨勞作,拼命地除去雜草。遠處山谷石壁上還能看見殘破的石刻佛像。這裡曾經盛行佛教,但是昔日的鼎盛香火與虔誠信仰,在產業化鏈條的末端,早就為全球化的需求熄滅大半了。

  目光拂過桌上一壺還散發著裊裊熱氣的茶,錦書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車輪駛過鐵軌的聲音在耳邊隆隆響著,一如兩百年來不變的節奏。她靜下心讀了一會兒書,火車駛出山谷,視野立即開闊起來。巨大的水泥堤壩攔住了河水,形成一個水庫。一座小型水電站在樹梢上露出一角。水位已經逼近紅色警戒線了,雨還是淅淅瀝瀝下著。

  「錦書?」

  回過神來,錦書趕緊給推門而入的顧老頭讓出位置。老頭在鋪上坐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喘了口氣。「咱們再過半個多小時就要到了。妳怎麼樣?」

  錦書不答,起身拿起一個乾淨的杯子,含笑給老頭倒了杯茶。「您的茶還是放兩塊方糖?」

  「正是。」顧老頭滿意道:「真乖。」

  錦書手抖了一下,有點哭笑不得。老頭抿了一口茶水,舒服地嘆口氣:「多虧帶上了妳,那幾個皮小子不頂用……難怪人家都想要女兒,還是女孩子細心啊。」

  錦書的眼睛狡黠地微彎起來。「抱歉讓您失望了……這茶是火車供應的。」

  老頭擺擺手,一哂。「我說,沈斯曄那小子究竟有什麼好,讓妳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錦書一怔,沒敢立即接話。老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這也是個機會,我一直想跟妳說一下。」他放下杯子。「妳導師把妳交給我,我就得對妳負責。有些話沒人告訴妳,我來說。」

  「我也算跟皇家的人打過不少交道。那不是妳能隨心所欲的地方。妳這孩子心性簡單,步步為營看人臉色的日子,妳受得了?」逼視著臉色有些蒼白的女孩子,老頭一臉嚴肅。

  「妳嫁給皇儲,世人對妳的期望就是給他誕育子嗣。等妳將來再有了兒女,妳就再也走不出長安宮了!我知道妳很聰明,可是妳不懂人情世故。太子妃又是個受氣的位子。真到了那一天,妳後悔都晚了!我是妳導師的老朋友,他為什麼不好開口勸妳,只怕妳還不清楚?」

  錦書唯有沉默。

  「當年他和瑞平公主在一起,面對的是整個帝國的阻力。」顧院士嘆氣。「他倆都是理智高過情感的人。錦書,妳是個好孩子,阿曄也是。可我真要勸妳仔細想想,到底值不值得。」

  姑娘沉默了許久。火車單調地駛過鐵軌,雨勢漸漸大了。

  「顧老師,您說的這些,我其實都想過。」過了許久,她輕聲說。「要付出那麼多的代價,還要放棄事業,假如我不愛他,確實劃不來……可是我已經想清楚了。有得有失,我可能會遺憾,但是不會後悔。我應該能平衡好自己。您放心。」

  顧院士良久之後才嘆了口氣。

  「原來妳跟阿眉一樣——不,比她還強……」他嘆息著起身,胖胖的身軀在狹小空間裡顯得有些笨拙。「好吧。哪天妳後悔了嫁人,就回來。我給妳留著位置。」

  錦書低頭微笑,睫毛有些濕了。「謝謝您。我想,也許用不上了。」

  浡林是個很小的城市,在本土,或許連城市都算不上。算上周圍小鎮,常住居民只有十萬人,幾乎所有的經濟來源就是種茶園。連這所醫院也是方圓幾百里唯一一家,設施陳舊讓錦書看的只想嘆息。

  到達的第二天上午,錦書冒雨跟顧老頭去醫院,駐紮收集病例。一直忙到午後,老頭畢竟年事已高,只能伏案小憩。錦書輕手輕腳給他披上件外衣,躡足出了門。

  午後來問診的病人並不多。大廳裡彌漫著潮氣,連牆壁的灰泥都氤出了水印。錦書從候診室病人裡穿過,去走廊一端的藥房敲窗戶。藥房的女孩這些天和她混的相熟,嘻嘻笑著遞給她創可貼:「又把手劃破了?」

  錦書笑,低頭掏錢包:「是啊。」其實是她想吃刺蝟果。

  那種深紅外殼、鋼針直立的果子學名叫什麼,錦書至今沒搞明白。但是剖開外殼之後淡黃色的果肉足以媲美鮮荔枝。在第一次不得要領地割破手指之後,她就學會把十指裹滿橡皮膏了。

  「讓一下讓一下!」

  她拎著刺蝟果施施然走回門廳,身後忽然有人吆喝起來。錦書趕緊側身避開。一個粗壯的中年婦人攙著個大腹便便的孕婦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個膚色黧黑的小姑娘。小女孩抱著個網兜,吃力地走著。經過錦書身邊時,差點在滑溜的地面上摔倒。錦書趕緊把袋子一丟,一把拉住她胳膊。「當心!」

  四目相對,小女孩忽然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歡喜道:「……姐姐?!」

  「——是妳?」錦書也認出了那張小臉,一時又驚又喜。踏破鐵鞋無覓處,竟然在這個偏居帝國一隅的醫院偶遇故人,是多麼神奇的事情?她這時也想起了這家女主人曾說的話,便知道這家人大概是來珠島做茶葉生意了。「那是妳媽媽吧?」

  桑蒂亞點了點頭,親熱地拉住錦書的手。「媽媽要生小弟弟了,嬸嬸陪她來看病。」

  錦書微笑,摸了摸她的臉。「妳先去照顧妳媽媽,我過會兒去看妳們。」孩子雖然還有些依戀,但是很懂事地答應了,腳步匆匆地追了上去。

  回去的時候,老頭正睡眼惺忪地揉眼睛,光禿禿的額頭印滿了布料花紋。錦書仔細貼好創可貼,剝了一飯盒的果肉出來。老頭嚐了幾塊,幸福之餘撫摸著肚皮哀嘆:「要是我腰圍能減一寸,我就請大家吃烤肉。」

  錦書笑而不答,遞給他叉子,免得皇家醫學會終身名譽會長需要不雅觀地動用手指。老頭指天發毒誓:「要是減兩寸我就請四頓烤肉,三寸就八頓——」

  「老師您又陷進循環邏輯了吧。」錦書說。「那樣吃完,您的腰圍也得平方了。」

  「……妳這臭丫頭!」老頭惱羞成怒地咆哮。「敢嘲笑舅爺爺!」

  挺好。她已經從「外甥媳婦」升格成「臭丫頭」了,與沈斯曄待遇相同。顧老頭或許是接受了她必將嫁給沈斯曄的事實,這些天也想開了,開始以舅公自居,不再端嚴師教誨的架子,一老一少倒相處的極融洽。錦書笑著在顧老頭對面坐下來:「我哪裡敢。」

  「行了,別跟我客氣,妳哪有什麼害怕的東西?」老頭哼哼,「看妳嬌滴滴的弱不禁風,膽子可不小。人家女孩子這種天氣都不肯出門,妳倒好,撒丫子就跑到山溝來了。這點上到是跟阿曄沒差。這麼看妳倆是挺般配的,就不知道將來的小孩會啥樣。」

  錦書裝做沒聽見,低了頭偷偷微笑。

  下午她忙完工作,擠出時間去看望了桑蒂亞和她懷孕的母親。與她同齡的女主人比起去年在欖城時要豐潤了些,看來生活還不錯。病房裡十分嘈雜,氣味不佳,加上那個胖婦人總是時不時地覷她,目光毫不掩飾地刺探。錦書有些坐不住,叮囑了幾句便告辭出來。

  桑蒂亞咬了咬嘴唇,也跟出門,輕輕扯了扯錦書的衣角:「姐姐……」

  錦書摸摸她的腦袋。這孩子比去年長高了,已經隱隱有少女發育的樣子。她方才細心端詳過,女孩雖然曬得黝黑,但手腳並無勞作劃傷的痕跡。她輕聲問:「妳該上中學了吧?」

  孩子點了點頭,露出笑意。錦書輕輕鬆了口氣。看來事情不像她想像的那麼糟。桑蒂亞平時少有機會與受過高等教育的溫柔女性接觸,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看出她的不捨,錦書索性去買了兩支冰激凌——不過是冰棍而已;於是一大一小就躲到了露台邊,看著雨吃冰。

  「姐姐,去年在我家那個哥哥去哪裡了?」桑蒂亞吮著冰棒,仰頭來看錦書。「他怎麼沒和姐姐在一起?他教我的數學題我都會做了。」

  錦書微微僵了一下,勉強笑了笑。「……他在欖城有工作。」

  「哦。」桑蒂亞有點失望,低頭舔冰棒,含糊地說:「姐姐,那個哥哥喜歡妳吧?」

  錦書一下子被嗆到了。擦去咳嗽出來的淚,她微微苦笑。「……妳還小,不明白。」

  「我都十歲了。」孩子有點不滿,「我媽媽說她這麼大都訂婚了。」

  原來連十歲的孩子,都能看出來那一切;她卻一直懵懂不知,直到那個夢魘般的雨天……

  桑蒂亞有點不安地看見,方才還溫柔微笑的大姐姐此刻微微顫抖起來,滿眼痛楚。她不安地喚了一聲。錦書勉強微笑一下,不願讓天真的孩子看出自己的痛苦,問起她的念書情況。

  「我每次都考第一。」桑蒂亞驕傲道,「爸爸說我會有出息。還說要我上大學呢。」

  錦書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妳爸爸媽媽都是好人,妳可要聽他們的話。」她拉起孩子的小手,走向大廳,苦笑著抬頭看了看鍾表:「回去吧,妳媽媽該等急了。」

  ——第二天早上,錦書再去看望時,病床邊已經放了一個小小襁褓。

  女主人在深夜開始陣痛,一點多被送進產房,只用半小時就順產下一個女嬰。這是她的第五個孩子。她的臉色已經恢復紅潤,顯然臨盆並未給她帶來元氣的傷害。胖婦人在旁邊張羅著收拾行李,準備出院。女主人看見錦書進門,連忙要坐起身:「小姐怎麼又來了?地方不乾淨,別弄髒您的衣服。」

  錦書含笑道:「聽說了喜訊,就來看看妳們。」她走近過來。女主人抱起身邊的小小襁褓,愛憐地摸了摸嬰兒紅紅皺皺的小臉蛋:「這孩子不折騰我,生的也順。」

  嬰兒在這時哭起來。她連忙解開衣襟給女兒餵奶。一面低聲說:「可惜是個女孩……唉,總歸是自己生的。」她愛憐地輕輕拍著嬰兒,呢喃:「乖乖,乖乖。」

  原來所有的女人,都會在做了母親之後變得溫暖。

  錦書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悄悄離去。早晨難得沒有下雨,空氣裡飄出泥土的味道來。一切都似乎正在變得好轉。桑蒂亞坐在窗台上看書,沖她揚起一個可愛的笑容。錦書含笑點頭,推門出去,想著去吃什麼早餐。

  但她並不知道,這時距離災難的開始,只有十六個小時。

  她是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房間裡一片漆黑。錦書驚坐起身,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清晰地砸門聲告訴她這不是錯覺。顧老頭在門外大聲吼她的名字,聲音嘶啞:「錦書!何錦書!起床!」

  錦書頭疼欲裂,睡眼惺忪地跑過去開門:「顧老師……」她打了個呵欠,「怎麼了……」

  顧老頭不顧的解釋,一把拽住她,拉著她往樓梯跑去:「怎麼了?!——發洪水了!」

  半夜三點鐘被大呼小叫的叫醒,錦書壓根還在半睡半醒的迷糊著,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老頭拉著她一路小跑,爬上了賓館樓頂。被涼風冷雨一激、看見賓館樓下已經看不見地面的積水時,錦書一激靈,頓時醒了。

  這時候樓頂上已經聚集了更多人,一個個慌得亂竄。錦書只穿了睡衣,斜風冷雨一刮,頓時凍得臉色發白,睏得頭要炸開,全身哆嗦著恨不得縱身一跳。顧老頭走到屋頂邊緣,探頭看了看,一臉擔憂地走回來:「都淹到二樓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旁邊就有人插嘴:「八成是水庫潰壩了!我看那個壩就不結實,早晚得出事!」這句話得到了很多贊同。「修那個水庫,也不知道被昧了多少錢,修好了也沒有屁用,城裡還是天天限電!」眾人更加贊同,這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就有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直到有個人怯生生地說:「水庫塌了的話……那西邊的城區是不是保不住了?」

  屋頂上忽然安靜下來了。

  然後,一直到六點鐘天亮,樓頂上的氣氛都壓抑的讓人喘不上來氣。

  錦書裹著一個師兄給她的外衣,在煙筒邊角落裡抱著膝蓋坐著,頭疼欲裂,臉頰被吹的冰涼,但是這一次,她並不像去年那樣害怕了。身邊有師長同伴,一時半會兒似乎沒有太大的危險。只要樓不塌,總能等得到救援。沈斯曄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撥通了顧老頭的手機,聽到了他們一行平安無事的消息。父母不知道她來了珠島,也不會因此擔驚受怕。

  但是這種半夜三點起來逃難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啊……

  天漸漸亮了。

  被困在賓館樓頂的人們,這時才看清樓下慘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渾黃的泥水已經淹到了二樓窗戶。水裡漂浮著木板、家具、淹死的禽畜。唯獨沒有人。

  青白色的陰沉天空下,昨天的小鎮已經成了死的澤國。

  錦書抱緊了肩膀,試圖留住一些熱量。在饑餓與寒冷雙重夾擊下,每一秒鐘都變得漫長。每一聲聲響都能讓人們充滿希冀地看向街角,期待那裡會出現救援隊。但他們等來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有饑餓的幼童在母親懷裡抽噎著。大人們一片沉默。

  這時候,被困水中的他們還不知道,通向浡林的三條公路一條鐵路,已全數被沖斷了。

  太陽升起來了,濕漉漉地掛在天上。下了幾個月暴雨之後,晴空終於姍姍來遲,卻已經來不及了。陽光明亮的有些刺眼。積水打著漩渦,捲著鍋碗瓢盆載浮載沉。

  「丫頭,妳怕不怕?」

  顧院士也疲憊的不行,在錦書身邊撐著地面坐下來,連胖胖的面容都失去了昔日光彩。他的袖子捲起了一截,與普通老人無異。錦書輕輕搖頭,笑笑:「我沒事,就有點低血糖。」

  「妳不早說!」

  老頭嗐了一聲,在褲兜裡掏啊掏,掏出一塊巧克力糖來。看見錦書的訝然,他不好意思地訕笑:「這不是昨天忘了吃完嘛……就妳一個女孩子,吃了吧。」

  眼底忽然一熱。錦書借著低頭的功夫,飛快地擦去了一滴淚。「您吃吧,我年輕。」

  「妳這孩子,跟我客氣什麼!」顧老頭不滿道,「我當年可是長跑健將,比妳——」

  「飛機!是飛機!有人來救我們了!」

  忽然,有人大聲歡呼!

  伴隨著狂喜的人們歡呼雀躍,一架,不,一群直升機從遠處列隊飛過來!空軍的金色標志在機翼上閃閃發光,每一座樓頂上,都有人拼命地喊叫求援。但恐懼感已經從他們的心裡消散了。劫後餘生,有人放聲大哭,更多的人腿一軟癱到了地上。發動機引擎聲一向被批判到不值一文,此刻卻是帶來無限生機的綸音!

  堤壩倒塌後第四個小時,救援隊搭乘空軍的直升機,冒險飛進了受災區。

  飛機在每一個能降落的地方降落。他們帶來了食物、瓶裝水、藥品和帳篷。賓館樓頂由於寬闊,成為了一處暫時的直升機起降地。印著紅十字標志的包裹被有序地卸下飛機。首先發放給每個人的是飲用水和壓縮餅乾。帶孩子的婦女可以得到額外的分量。人群開始自發地工作,幫救援隊分發物品、維持秩序。

  一架直升機卸下所有救援物資,轟鳴著飛走了。樓頂暫時恢復安靜。

  「也就是這種時候,我才會對當局產生敬意……或者說是軍方才對。」

  顧老頭注視著成噸裹著雨布的包裹,自語似地說。「——也才讓我覺得,我們的努力沒白費。」他從樓邊走回來,步伐有些蹣跚。錦書小心地扶著他的胳膊,免得他滑倒。「事情總會變好……雖然在變好之前,可能會更爛。妳說是不是?」

  錦書微笑起來。老頭兒哲理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嗯。」

  大約一小時之後,衝鋒舟終於駛進了曾經的街道。老弱病殘和孩子被首先救走。體力好的年輕人被留在最後,但是沒有人抱怨。顧老頭不肯首批離去,錦書和幾個博士生苦勸了他半日,也只好由著他。

  救援隊的效率相當的高。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裡,她才知道東城的高地並沒有被淹;而西面的低窪處遭遇了滅頂之災。賓館好死不死地位於城中心過渡地帶,所以被淹了一半——按照一個小伙子的說法,他們運氣不錯。錦書與他攀談一會兒,直聽的心驚膽戰。

  「我過來之前到那邊去過,那真是,人間地獄……」小伙子不忍地頓了頓,沒有說下去。「有飛機來了。這次你們幾個都能上去,別再磨蹭了,這樓說不定會被泡塌的。」

  錦書駭然說:「不會吧……」

  小伙子聳聳肩。「不好說。」

  直升機在他們頭頂盤旋,很快裹著巨大的風力降落。錦書的頭髮被刮的直直向後飄,風讓她幾乎睜不開眼。停穩之後,艙門映著朝陽打開了。穿著迷彩服的矯健身影出現在艙門,漆黑的眸子在朝陽下光華一閃。他彎下腰,輕捷地跳下飛機,大步向她走來。

  身後有人倒吸一口涼氣。有人不可思議地輕呼:「殿下?」

  錦書顫抖著站在原處,眼睛忽然模糊了,再也看不清他的臉。她被一把摟進懷裡,她的腰被緊緊箍住,他的手捏的她肩頭生疼。隔著朦朧的淚眼,她看見了他眉宇間的堅毅之色。似乎在不久的過去,他也曾這樣心有餘悸地死死抱著她,久久不願鬆開……時過境遷,也變成了天災,可是最重要的沒有變。

  也永遠不會變。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47 PM

105、傾情(五)

  第二批救援隊與皇儲一起到來,到了中午,城區的災民已經轉移到東邊高地一所學校的操場。臨時安置點安裝了廁所和垃圾收集站。災民們領到了第一頓熱飯。用於淋浴的淨水裝置還在調試。連片的救災帳篷已經搭起。紅十字的旗幟開始飄揚。

  而顧院士只是稍事休息,隨即帶著幾個學生,義不容辭地加入了臨時醫院。

  午後時分,錦書彎腰從臨時醫院的帳篷裡鑽出來,勉強透一口氣。潮濕的空氣裡飄散著消毒水的味道。她輕輕皺了皺鼻子,抬頭看了看天色。

  陰雲未散的天上,隱隱透著白光。不時有直升機低空飛過。氣候愈發潮濕悶熱了,空氣裡的水分幾近飽和。錦書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暈,不得不敞開一粒領扣。

  指尖不經意地拂過懸在項鏈上的戒指,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它,眼睛忽然有些酸澀了。

  清晨,沈斯曄在樓頂從天而降,當著顧老頭、全部同門和在場救援隊的面,把她狠狠抱進懷裡。而後他甚至顧不得多加解釋,便匆匆去處理更為緊急的公務了,留下她一個人被好奇的目光包圍。偏偏她那時看起來頗為狼狽,睡衣外面裹著卡其布外套,沒休息好的臉色也是無比慘淡;與英姿煥發的皇儲站在一起,她就是那個不折不扣的灰姑娘——

  ……現在她身上的白大褂的確也灰了。

  午飯只有簡單的壓縮餅乾。錦書喝了口水,才沒被餅乾噎到喉嚨。她回頭看了看沒有立足之地的帳篷,輕輕嘆了口氣,索性往災民安置區走去。

  地面頗為潮濕。帳篷裡的災民們守著僅存的家當,多半蓬頭垢面、雙目失神;哭泣聲不絕於耳,更多的卻是沉默。不時看得到背著消毒噴霧器的醫療隊員在工作。

  每一個路口都有持槍士兵把守。有一個年輕的士兵正在警惕敏銳地環顧,四目相對時,錦書對他善意地笑了笑。士兵露出一點意外的神情,過了一秒才回以頷首。錦書不由得微笑,莫名地有些心安。

  知道自己處於被保護的狀態,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下午又是整整四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隨著城中倒塌建築陸續被發掘,充作病房的帳篷迅速擠滿了。有些人的傷勢過於嚴重,嚴重到顧院士都束手無策的程度——他畢竟不是外科醫生。眼看著生命在點點流逝,卻無計可施。錦書給一個男孩子做了簡單的消毒包紮,她清楚他需要截肢,但是即使是這樣殘忍的事情,也需要無望地等待。

  天上又開始下雨了。

  雨滴敲擊在帳篷頂上。只是一場雨,卻等於又把生命線切斷了一分。帳篷裡悶熱之極,錦書頭疼的要炸開,連縫合針都拿不穩,只得出去喘一口氣。

  她在這時聽見了直升機的引擎聲響,卻已疲倦到幾乎無力去看了。人群在她眼前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停下來詢問。坐在一個充當地樁的木箱子上,錦書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無意識地抬起頭來時,一張熟悉的臉卻跳進了眼簾。

  她看見,軍裝的蘇慕容正快步冒雨走過來!

  蘇慕容皺著眉頭,正神色擔憂地與同事低聲說話。一行人在細雨裡行色匆匆,甚至沒有打傘。或許是感覺到了異性的注視,他敏銳地側過頭來。

  四目相對,微微的驚愕過後,蘇慕容彷彿瞬間明白了什麼,眉頭舒展,桃花眼裡流溢出溫柔光彩。並沒有停下腳步,他在行走中飛快地抬手加額,以一個軍禮向她示意。

  與蘇慕容同行的,還有十幾位軍醫。看見他的動作,眾人紛紛投去目光。女孩子坐在木頭箱子上,白衣上已經沾染了血痕,身形嬌小到與那件白大褂幾乎不相稱。見自己忽然成為目光中心,她有一絲窘迫,蒼白的臉頰泛起淺淺暈。她輕聲打了個招呼,聲音意外的輕柔悅耳。仔細看看,竟然還是個頗為美麗的姑娘——

  同事們與蘇慕容很熟,了解他的脾性,就有人噗嗤一樂。氣氛頓時從沉重變得活躍,幾個年輕一點的醫生使勁忍住了笑,有人在吹口哨。蘇慕容一怔,立即哭笑不得,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回頭得跟兄弟好好解釋一下了。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蘇慕容走進了帳篷。

  第二批醫療隊裡,有一大半是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他們的到來立即解了醫院的燃眉之急;到了下午,情況雖然還嚴峻,卻已經大大好轉。顧老頭從趕鴨子上架裡解脫出來,氣都不顧得喘,立即去調查難民營裡流行病的情況。

  洪災後的瘟疫如同趕不走的陰影,如果有一個處理不當,接下來的就是噩夢。好在老頭經驗豐富,這種災害見過不止一次,深諳如何化解;他一改往日隨和,雷厲風行到了嚴苛的程度,但他祖師爺德高望重,沒有任何醫生敢在這時候違反他的指示。有個博士生無意說錯了一個常識,還挨了老頭一頓臭罵。

  偏生當局有些行動不利,老頭越發惱火,眾學生戰戰兢兢,話也不敢多說,各自埋頭工作;錦書是唯一的女生,這時候只好硬著頭皮上去救場:「老師您喝水嗎……」

  老頭大概也渴了,沒拒絕。無視男生們投來的感激目光,錦書端了杯子過去。這時候的熱水也是稀缺物資,老頭喝了幾口,表情稍微緩和了一點。看見手裡的統計表,臉又陰沉了。

  錦書逃跑不迭,只得乖乖聽他教訓,心裡卻止不住擔憂。老人畢竟年紀大了,這麼高強度的工作下去,心情又差,身體就未必受得住。萬一在這裡心臟病犯了,連急救的地方都沒有……

  她一晃,猛地回過神來,暗自警醒。

  臨時醫院的一側就是藥品倉庫,種類頗為齊全,只有拿了醫生的處方才能取藥,是為了防著有人囤集居奇。從顧老頭那裡回來,錦書去拿了兩瓶速效救心丸,小心地放在口袋裡。老頭子不只是她的師長,還是沈斯曄的尊親,他不在這裡,她自然有責任。

  心裡暖暖的,錦書低頭微微笑了笑,走進醫院的帳篷。

  結果就被臨時醫院負責人——一位中校軍銜的軍醫——抓去手術室打下手了。

  醫院不光是醫生奇缺,助理麻醉師和護士一樣嚴重不足。這間臨時搭建的簡陋帳篷甚至還在滴水,卻擔負了救治幾百人的責任。她默默洗了手,穿好手術衣。

  「妳去四號台。」沒有自動裝置,負責人親自為她推開門。「做完這一台就出來吃晚飯。」

  錦書莞爾。

  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她眨了眨眼,有些不適應雪亮的燈光。小心地繞過器械台,錦書向最左側的四號台走去。神情專注的醫生轉過臉來,口罩後的眼睛清冷明亮。「弟妹?」

  錦書可沒想到這麼巧,睜大了眼睛,有些訝然。「……是你?」

  蘇慕容似乎笑了笑,隨即斂起笑容、移回目光,沒有再說話。錦書屏住呼吸,靜靜站到他身邊。無影燈下,主刀醫生的手勢精準嫻熟,全神貫注的目光裡沒有絲毫退縮與恐懼。手術順利地進行,他的指示也簡化到了「止血鉗」「組織剪」的程度。手術台邊的蘇慕容熟悉而陌生。他微微俯身,握著手術剪的右手靈活而穩重,靜寂的手術室裡,只聽得見刀具偶爾碰撞的細微聲音。

  終於縫合完最後一針。他直起腰,輕輕舒了口氣,摘下半邊口罩。

  轉過身來,蘇慕容看向露出倦意的錦書,眉宇柔和:「——多謝了,弟妹。」

  「我勉強也算醫生。」錦書鬱悶道,「這也是我的責任……另外你能別這樣叫我嗎。」

  英俊的軍醫笑了起來,戲謔道:「是,下官知道了,太子妃殿下。」

  錦書氣的差點一腳踩過去!好在手術室裡所有的人都在忙,沒聽見這個小插曲。她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護士把病人推出去,蘇慕容與錦書從另一個出口走出手術間。他把手術衣脫下來,露出裡面整潔的迷彩T恤。即使在這山窮水盡的地方,蘇三公子照舊保持著他一絲不苟的騷包作風,引得灰頭土臉的眾人紛紛側目。「我說弟妹啊,妳怎麼在這裡?」

  錦書只好解釋了一番。蘇慕容聽的揚起眉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那老爺子也在了?」

  錦書點點頭,低聲說:「老師在外面。我勸他去休息一下,他也不聽——」

  蘇慕容嘖了一聲。「老爺子強的很。妳也甭費勁了,待會兒我去找他。老頭子就是老驥伏櫪,可是也不管自己尚能飯否,還天天的東奔西跑。閒不住的人吶。」他壞笑。「我說啊,妳想勸住他,就別叫他顧老師。直接叫舅公來的更管用。」

  錦書已經懶得跟他計較了。蘇慕容抬起頭,看著帳篷邊雪亮的應急燈,微微一笑。

  「走吧。」他說,「我送妳去北邊市政廳。救援隊都住在那邊。我猜妳不認識路?」

  錦書啞口無言。她的確不辨方向。天色已暗,而所有的帳篷都長得一樣。蘇慕容微笑,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我估計皇儲也住在那裡。不過他現在或許還沒回去。尊貴的小姐,請隨我來。護送落難女性是紳士的義務,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

  他笑吟吟地伸出胳臂,示意她挽上來。錦書紅著臉哼了一聲,昂著頭拔腳走了。

  過了半分鐘,她灰溜溜地轉回來:「……哪邊是北?」

  除了主要道路,安置區的燈光並不明亮。錦書走的深一腳淺一腳心驚膽戰,最後還是不得不抓住了蘇慕容的胳膊,把他當護欄。蘇慕容卻彷彿對惡劣條件並不在意,娓娓說著他知道的一些情況,他的語調輕快而平穩,彷彿一切都在往樂觀的方向發展。

  「……我是搭直升機過的海峽。估計等我們救完災回去,就得坐輪船了。」

  錦書輕輕嘆氣:「我們當時是飛機到省府,然後轉的火車……」

  「鐵路線沖斷了。」蘇慕容說。「現在搶修也來不及,才只能靠直升機。妳還沒坐過吧?」

  她坐過的。

  從舷窗裡俯瞰渾濁的澤國,讓她下了飛機還暈眩了好久。一直到中午,她走路都有些暈。沈斯曄並沒有和她一起登上那架飛機。他留在原地。

  從早上到現在,她都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錦書低下頭,輕輕抿了抿唇,心裡有些擔心。

  「前邊就是臨時修的直升機起降場了,」蘇慕容邊走邊說,語氣裡是淡淡的讚嘆。「後生可畏啊……這樣的天氣也能起飛,連導航系統都沒用,敢這麼做的還不是一個兩個,是一整個編隊。要不是他們,現在浡林還是一座孤城。看見那邊的燈塔台了沒有?下午我們抵達時還沒有建好,現在已經能用了——」

  他的話猛然咽了回去。死死盯著塔台燈架垂下的一段黑紗,蘇慕容好半天沒能說出話。

  淡淡的不祥預感升起來,錦書不安地低聲問:「那是……」

  蘇慕容沒有回答。拉起她的胳膊,他飛快地往起降場裡跑去。螺旋槳帶起的風在他們頭頂刮過,起降場裡燈火通明,十幾架直升機整整齊齊停放著,機艙裡卻都沒有人。蘇慕容咬著牙跑向塔台。但是在距離十幾米的地方,他忽然停下了,呆呆地看著前面。

  那裡,二十多個年輕的飛行員正默默站成一列,低頭默哀,頭盔都摘了下來。起降場上,燈火通明,鴉雀無聲。沒有人解釋,沒有鳴槍,沒有哀樂。凝重沉默的悲傷,卻足以把黑夜都染出痛楚的顏色。

  「這是空軍幾十年的習慣。每有一架飛機失事,剩下的人就會掛一段黑紗。」蘇慕容嘶啞地低聲說。「……這才是第一天。」

  折戟沉沙。

  默哀只簡短地持續了大概三分鐘。軍人們沉默地散去。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浡林從沒有過機場,逝者已矣,在不能起飛的夜晚,他們還要負責指揮台的調試與安裝。這是軍人的天職,也是宿命。錦書沉默著,深深彎下腰,一躬到地。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蘇慕容低聲吟誦著國殤,神情莊重肅穆,緩緩抬起了手,是為軍禮,亦為告別。

  「戰死沙場,死得其所。兄弟,一路走好。」

  只是兩個人都沒想到,幾年之後,他竟是一語成讖。

  市政廳裡燈光明亮。出出進進的,盡是忙碌的救援人員。蘇慕容正要把她送上樓梯就被人叫住了說話,還有崇拜的小女生眼睛閃亮。目睹了方才的致哀,兩個人都沒了談天的心思。與有一絲恍惚的蘇慕容告辭,錦書默默爬上了樓梯。

  「……何小姐?」

  她爬到四樓,羅傑神情嚴肅地匆匆走下來,看見錦書時一怔。「您——自己來的?」

  錦書疲倦到無意解釋,無言點了點頭。羅傑無聲一嘆,也不再多問。「殿下住在七樓。您隨我來。」他帶著她走到一處房間門口,掏鑰匙開了門便告辭離去。錦書抿了抿唇,終是忍不住一縷擔憂,輕聲叫住他:「斯曄他……還好嗎?」

  助理疲憊的臉上閃過一絲猶疑,終於點了點頭。「我想,也沒必要瞞著您。」他嘆息道,「有一架直升機在去重災區的途中墜毀。殿下已經趕去善後了。我現在趕過去。他本人一切都好,您放心。」

  錦書死死抓住了門框,虛弱地點了點頭。「……你們,注意安全。」

  羅傑欲言又止,終究苦笑。「我會盡力而為。」

  皇儲獨居的房間裡,有燈光、書桌、沙發和簡單但鬆軟的床鋪,還有獨立衛浴——對於此刻一公里外的災民來說,這大概就是天堂。此刻冒雨回到泥濘營地需要比她此時多一萬倍的勇氣。況且,她也實在沒有體力了。

  溫暖乾燥的木質地板上,一個設計簡潔的行李袋丟在角落。錦書認識這個袋子。初夏他們一起去黃石公園,她還給他收拾過東西。

  那時候她還在讀書,她還對未知的未來心懷猶疑。

  把袋子裡凌亂的乾淨衣服一件件拿出來,錦書看著那些熟悉的顏色,眼底忽然濕潤了。微微咬住了嘴唇,錦書壓住了淚意,把衣服上的每一根褶皺都壓平,整整齊齊的一件件疊好。彷彿這樣做,他就能很快回來;又或許,只是不能讓自己閒下來,有時間思考他的安危。

  把一疊衣服放到床邊,錦書尋來電水壺燒上開水,又洗乾淨了一只瓷茶杯。這個房間不大。她遲疑了一會兒,試著推開淋浴間的門。

  居然有熱水。

  溫熱的水流沖過肌膚,彷彿洗去了幾分疲憊。精神緊繃了一天,終於在此刻舒緩下來,身體亦恢復了柔軟。收拾好浴室,她裹著毛巾走出來。窗外雨下的極大,冷冷的敲擊著玻璃窗。房間裡溫暖乾燥。牆邊懸著一面半身鏡子,錦書慢慢梳著潮濕的長髮,與鏡中的自己對視。鏡子裡的女郎雙頰紅潤,卻與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細看又沒有不同。

  看一眼時鐘,已經將近夜裡十點了。在這樣黑暗的雨夜,都不知道他在哪裡……

  她從未如此刻般迫切地希望投進戀人的懷抱,卻又心懷怯弱。開水在這時燒好了,茶壺蜂鳴,錦書連忙跑過去,裹住了身體的毛巾卻不識時務,在途中滑到了地上。

  ……呃。

  錦書一邊慶幸著「幸好沒有別人」,一邊有點發愁。她的髒衣服還泡在盆子裡,這下該穿什麼?她總不能裹著毛巾在房間裡等他。遲疑了一下,她只好抓起沈斯曄一件襯衣。雖然過於寬鬆肥大、幾乎可以當連衣裙,可是總比不穿要好啊。

  收拾好一切,錦書才微微鬆了口氣,在沙發裡倦然坐下。

  從凌晨三點鐘開始,她一直處於高度的精神緊張之中。乍然舒緩之後就是格外疲倦。錦書閉著眼,只覺得雜亂的層層思緒凌亂上湧。

  雖不至於對戀人無顏以對,但早上,在見到沈斯曄那一刻,錦書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敢與他直視——她讓他千里跋涉,提心吊膽,但她又回報了他什麼?

  一絲絲光忽然照進了她混沌的腦海。

  早上那會兒她又累又睏,沈斯曄又必須去執行公務,只是親了親她就匆匆離開,也沒有多加解釋。此後一整天,錦書都在醫院裡為人做手術,累到無暇他顧;到了這一刻她才忽然想起,即使是乘坐最快的大飛機,從燕京到欖城尚且需要五小時。災難在瞬間發生後,帝國做出反應也需要時間。那麼……他是從哪裡出發過來的?

  她有些不敢再想下去。那時的傷痕深深埋在心裡,並沒有淡化多少。

  幽微的溫暖裡,錦書有些睏,頭疼得無力再思考。

  在沙發裡再睜開眼睛時,她是被門外的說話聲吵醒的。

  錦書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有些恍惚。鐘面時針已經指向了十二點。她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心裡還在想著是誰。有人在拿鑰匙開門,喧囂聲立即灌進了房間。

  沈斯曄只往裡一注目,立刻不動聲色地擋住房門。羅傑不明所以地瞥了一眼,趕緊移開目光,有點尷尬地退開一步。「……殿下早點休息,下官告退。」

  沈斯曄唔了一聲,囑咐道:「你記得回去吃點感冒藥。」說完這句話,他打了個噴嚏,關了門進來。錦書被涼風吹醒時還有些迷糊,此刻在燈下才看見他全身滴水,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阿曄?——」

  看見她身上自己的襯衣時,他的眸光忽然一深,抿住嘴唇沒有說話。

  錦書壓下羞澀和疑問,趕緊上前幫他換下濕衣服。沈斯曄被雨水澆的透濕,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樣子頗為狼狽,眼睛卻異乎尋常的亮。他解開袖扣,把濕漉漉的外衣脫下來。錦書趕忙遞給他毛巾:「你……怎麼了?」

  「路上車拋錨了。雨實在太大。」沈斯曄有點狼狽地擦去流到眼鏡上的水,臉頰這才泛起淡淡血色。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小錦妳——幾點鐘過來的?」

  錦書敷衍他:「嗯,有一會兒了……你快去沖澡,會感冒的。」她推他,「快點,我給你拿換洗衣服。」

  沈斯曄的嘴角微微揚了揚,順從地走進淋浴間去了。錦書把濕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又小快步跑去倒了一杯熱開水。她沒有感冒沖劑,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試著趕走盤旋在戀人頭頂的疾病陰影。正在忙碌,沈斯曄已經走出來,拿毛巾擦拭著頭上水珠輕聲喚她:「小錦。」

  久別重逢的戀人注視著彼此,只是幾秒鐘的時間,卻彷彿地老天荒般的漫長。沈斯曄向她張開手臂。錦書咬住嘴唇,慢慢走過去,把臉貼在他心口。

  靜靜的擁抱。錦書閉著眼睛伏在溫暖的懷裡,傾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一整天乃至許多天的思念與擔驚受怕,直至此刻才在溫暖懷抱裡傾瀉出來。淚水再也忍不住。沈斯曄沒有問她為什麼,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把她摟得更緊,低聲喃喃。「別哭了。我在呢。乖,別哭。」

  沒有效果。

  沈斯曄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心裡無聲嘆息。她對那件事還是有內疚自責。不過現在看來倒未必是壞事;至少錦書對他愈發依戀順從,而她一向要強,這樣在他懷裡無聲落淚還是第一回。他撫著她柔軟絲緞般的長髮,幾乎不捨得放手。只柔聲說:「我明天晚上可能回不來了,妳自己早點休息,別硬撐著等我,知不知道?」

  錦書忽然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像隻小白兔,低低的啞聲問:「你要去哪?」

  「東邊有個城鎮被泥石流沖了。我明天跟他們去那邊,估計得到深夜才回得來。」沈斯曄微微嘆了口氣,亦有些消沉。「陸上進不去,得靠直升機救人。」

  錦書靠在他懷裡,指尖一點點泛起冰涼。「可……才有飛機墜毀……」

  沈斯曄吻了吻她的額頭,沒有回答。這等於默認,錦書慢慢顫抖起來,抓緊了他的袖子。

  暴雨如注的天氣裡要強飛沒有一處平整的災區,沒有GPS沒有地圖沒有導航引航,會有多麼危險,她幾乎不敢想像。幾個小時之前,她才目睹了一場默哀,萬一他也……不!不要想了!

  錦書滿心驚恐,全身幾乎都在顫抖。她一直以為自己獨立堅強,可是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個為征戰在外的戀人擔驚受怕的、軟弱的小女人罷了。

  沈斯曄把她抱在懷裡,沉默著沒有立即說話。他懷裡的姑娘無措地抓緊了他的袖子,眸子裡淚光盈盈,看得他心裡一軟。他溫柔地吻她的額頭,試圖勸慰她。「別怕……有子恆親自伴駕,他可是王牌飛行員,飛機也沒那麼容易掉下來——」

  錦書踮起腳尖,含著眼淚吻住了他的唇。摟著她的男人身體微微一震。

  溫柔的吻逐漸變得灼熱。

  沈斯曄很少有這樣霸道的時候。他幾乎沒給她留下呼吸的餘地。彷彿有感情積聚了許久,濃濃的化不開,只能被動地傾灑出來。錦書幾乎要窒息,徒勞地抓著他的肩膀,身體慢慢從內向外燒的滾燙。恍惚之中,她的領扣似乎被有些粗暴地解開……肌膚上透了涼……身體下面已經是柔軟的床墊……

  沈斯曄猛地鬆開了錦書的身體,喘了一大口氣。

  一個多月不見,溫香軟玉在懷,他竟有些把持不住了。暗罵自己一句,沈斯曄定了定神,低頭去看身下臂彎裡的錦書。「我去隔壁睡,妳早點休息。」他俯身吻她的額頭,喘息著低聲發狠說。「等我們回了燕京,我就娶妳——」

  錦書不語,只怔怔地看著他,眸子裡泛起微微淚光。沈斯曄狠了狠心,坐起身來。

  正要離開,他的衣襟卻被拉住了。沈斯曄一怔,回頭看她:「小錦?」

  錦書的雙頰已經紅得要滴血,纖細手指卻執拗地沒有鬆開。「別走……」

  聲如蚊蚋,卻被他清清楚楚的聽進耳朵。她低聲請求。「可不可以……留下……」

  半晌沒有回答。房間裡靜靜的,連她自己的心跳都清清楚楚。

  她紅著臉悄悄抬起頭,正對上沈斯曄溫柔深沉的黑眼睛。目光相對,或許只是幾秒,她已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他深深看著她,眼裡似有千言萬語要流露,終於咽了回去。

  他俯身把她的身體放平,吻了下來。

  她的身體被柔軟溫暖裹住。他摟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探進毯子裡,在黑暗中慢慢解她的衣服。錦書閉著眼睛,順從地由他動作,迎合他的安撫的吻。沈斯曄喘息著扯開她最後一粒鈕扣,想要探手入懷,又有瞬間猶疑。

  「小錦,小錦……」他低聲請求,溫存而憐惜。「我——可以嗎?」

  他等待了一會兒。身下的錦書緊閉著眼,雙頰在枕上青絲映襯下愈發溫潤暈紅。她輕軟地嗯了一聲,羞得連眼睛都沒敢睜開。他在她耳邊低低喚著她的小名,俯身下來,卻沒急著求歡。熾熱的唇落在她的身上,額頭,臉頰,鎖骨,每一寸光潔肌膚,慢慢除去了她的僵硬。她的長髮凌亂地散在枕上,似是怕她壓到頭髮會不舒服,他抬起她的肩膀,把一握柔軟青絲握在手裡。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要一輩子呵護的珍寶。

  錦書睜開眼,靜靜地看著沈斯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

  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

  ……

  她疼的輕輕呻吟出聲。

  沈斯曄立即停下了動作,有些懊悔於自己克制不住的魯莽。「……是不是很疼?」

  錦書咬住下唇,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沒關係,努力沒讓眼淚疼得掉下來。從少女成長成真正的女人,疼痛會是一道洗禮,就如同疼痛的分娩會使女人成為母親。何況,她是心甘情願。她的身體是他的了,心也一樣。北大西洋的風,燕京的雪,欖城的炎炎夏日,珠島的風雨夜晚……相識相知相愛相隨的三年。他們曾經吵架,曾經冷戰,曾經朝夕相對。

  艱難地伸出胳膊,錦書抱住了身上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的肩膀,閉上眼睛。

  ……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1:55 PM

106、過去,開始

  夢境斷斷續續、一片凌亂。朦朧之中,錦書半睡半醒,眼皮卻怎麼都撐不開。彷彿有吹過湖水的清風溫柔地拂過耳畔,若近若遠。「小錦……小錦?」

  是誰在耳邊呢喃?她勉強睜開眼睛,沈斯曄的臉立時映入眼簾。錦書猶在疑心這是夢,他見她沉默不語,目光竟有一絲緊張。「小錦妳醒了?還疼不疼?」

  夢境消散了。朦朧心智恢復清醒的同時,身體的酸疼也愈發清晰。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伏在沈斯曄的臂彎裡,未著寸縷,身子酸軟到毫無氣力。錦書羞不可抑地縮進被窩,紅著臉不敢與他對視。沈斯曄彷彿怔了怔,忽然俯身下來,捧住了她的臉頰。

  「小錦,妳願不願意……嫁給我?」

  昨夜的歡好情濃一幕幕浮現,錦書羞得臉頰滾燙,臉埋進毯子裡,在毛毯下細不可聞地輕輕嗯了一聲。沈斯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這才鬆了口氣,清楚她是答應了。

  昨夜他實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她在他身下含淚咬唇屏著呻吟的模樣,宛如一劑最佳的催情藥,直逼得他血脈賁張、氣血沸騰,再也顧不得更多;心滿意足地一覺睡醒,才恐慌起來。他在這樣倉促草率的時間地點要了她,卻連一個用於求婚的戒指都找不到!但現在她已經是他的人了。心神一片暢美,沈斯曄不由把她蒙在臉上的毯子拽開,迫她露出臉來。錦書低低驚呼一聲,雙頰宛如桃花:「阿曄……」

  他用前額抵著她的額頭,咬著她的耳朵低低說:「小錦,我們回去就結婚,好不好?」

  灼熱的唇在腮上若有若無地觸碰,挑逗著她的感官。錦書紅著臉點點頭:「嗯,可是得我父母同意。」她不安地咬了咬唇,低聲說,「爸爸還不知道你,我怕他會很生氣……」

  她父母至今不知道她戀愛了。因為戀人的身份,錦書從沒敢對父母說起過,總想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如今卻是再也無法躲了。她已經是他的了。可是……

  「別怕。」

  沈斯曄俯身下來,把她環護在自己臂彎裡,漆黑清澈的眼睛裡一片認真。「我們的事情,我去和岳父大人說。別怕。」反正丈人和女婿天生敵對,他也清楚錦書的父親對自己八成印象不佳。到時候何麓衡還不知會多麼驚怒;沈斯曄的確有些心虛,但是決不能當著錦書露出來。他撥開她額角一縷碎髮,半開玩笑道,「求娶他的寶貝女兒,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揍我一頓我也認了,誰讓我想娶妳呢。」

  錦書被他逗得撲哧一笑,眸子裡水波流轉。「你這……」

  她沒有說下去,把發燙的臉頰埋在他的懷裡。沈斯曄摟著她的腰。兩個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細細的雨聲沖刷著玻璃窗,房裡一片甜美的寧謐。天光漸漸明亮起來。

  彷彿過了許久,錦書在他懷裡低聲問:「阿曄,你今天……還要去重災區嗎?」

  抱著她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卻問她:「妳想不想讓我去?」

  錦書微微咬住唇,忍著不讓淚水湧上眼眶。不想!幾乎脫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忍住。她低聲說:「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她哀求道,「阿曄,千萬注意安全……」

  沈斯曄沉默許久,終於俯身吻住她的唇。他不怕在風雨中強飛災區,卻放心不下錦書。

  「等我回來。」

  他狠狠抱了抱她的肩膀,坐起身來,卻又放不下心的叮嚀。「照顧好自己。不舒服就別去工作。老爺子那邊,我去跟他請假——」

  錦書牢牢裹在毯子裡,眸子一眨不眨地偏頭看他,聽到這句話頓時一僵:「……你別!」

  在她決然堅持下,沈斯曄總算屈服了。錦書足夠乖巧地答應了他會臥床休息,又強撐著精神,笑語嫣然地把他送下床,回應了他戀戀不捨的回頭吻;直到目送他輕輕關了門出去,她才喘了口氣,倦然倒回枕頭裡。

  雖然清楚一切原理,昨夜她仍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她像一朵被迫開放的花,沒辦法在他懷裡自然地舒展。沈斯曄夠溫柔體貼,也不過是緩解一些她的疼痛。她沒記錯的話,他要了兩次……在這山窮水盡的地方,她能給他的安慰,也只有自己了。

  枕邊的被衾猶有餘溫,錦書把臉頰貼在沈斯曄的枕頭上,怔怔發了會呆。良久,她才有點自嘲地苦笑一下,勉強起身下床。走路很不適,她皺著眉,輕輕揉了揉腰。

  不管怎樣,昨夜他看來還算滿足,早上也是神采奕奕。還好。

  她的臉皮還沒厚到能把初夜凌亂的被褥留給外人收拾的地步。折起毯子,床單上的血跡赫然在目,這張床上發生過什麼,簡直顯而易見……錦書只覺得兩腮發熱,默默把床單撤下來,揉成一團丟在椅子上。「……記得去洗。」

  收拾完房間,已經接近八點。側耳聽了一會兒,她輕手輕腳地開了門。

  「——何小姐?」

  錦書猝不及防,被等候在門外的傢伙驚得一哆嗦。羅傑那張善良的臉就在對面:「殿下已經去普拉瓦鎮了,讓我留下處理些別的事情。」他看著斜下方地面,語速很快地說,「剛才我接到衛星電話,殿下乘坐的直升機已經安全降落,請您放心。」

  錦書微微鬆了口氣,心臟頓時穩妥了許多,淺笑道:「謝謝。」

  「……下官分內之事,請不用客氣。」

  沈斯曄的房間外自然有三班倒的護衛。早上七點,羅傑按照昨天定的行程上來敲門,卻被近衛有點不自然地攔住了:「……何小姐昨晚上來過。」

  羅傑沒當回事。何錦書與皇儲的密切關係,在服務於皇室的核心人員裡早就不是秘密了。近衛無語,只好委婉說:「呃,這個,恐怕她還沒走……」

  羅傑差點跌了個跟頭,趕緊退後一步。自己無心之中親手破壞過沈斯曄的好事,這次再貿然敲門非被砍死不可!但是行程既定不能變動,他再焦急也只能等。好在沈斯曄及時出來了。看臉色和心情,大概已經得償所願,倒讓已婚的羅傑對何錦書又生出三分敬佩來。畢竟不是哪個女人都能做到這一點。想到這裡,他善意地問:「您要不要用早餐?我去幫您取過來。哦,樓下還有熱牛奶。」

  在這些與沈斯曄關係密切的人看來,她早就是他的女人,沒必要矯情了。羅傑受命留在指揮部,其實是沈斯曄的意思。他陪著她下樓,堅持看著她吃了早餐。錦書猶豫一時,抬頭看向桌子對面的助理,有些小心地確認:「一切都還順利嗎?」

  助理點點頭,眉宇間的誠懇絕非偽裝。「您放心。殿下來這裡是安定民心,具體的事情自然有人做。現在我們的工作基本結束,估計明天就可以撤回欖城。」他為她拿來麵包片。「殿下的意思似乎是要帶您一起回去。您今天如果有時間,可以事先安排一下。」

  錦書端杯的手輕輕一顫。她垂下睫毛沉靜了許久,淡淡一笑。「嗯,我今天去交接。」

  與過去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白天的工作依舊繁重。錦書強撐著跟了幾台手術之後,實在精力不支,只得出來幫忙寫病歷。昨夜下了一場暴雨,今天就降了溫,小號帳篷裡冷風嗖嗖。她皺著眉頭飛快地寫字,覺得頭有些暈,也沒在意。直升機在頭頂飛來飛去。她不由得放下筆,有些出神。

  「弟妹妳在笑什麼?」

  帳簾一挑,那張英俊的臉硬是擠進來。錦書怔了怔。她在微笑嗎?蘇慕容眉宇間亦有倦色,眼底隱有沉郁,精神卻還好。「怎麼躲在這裡?你們老頭子開會呢。」

  錦書一怔,下意識便要起身,不料扶住桌子才能站穩。「在哪?」怎麼沒人通知她?

  「醫院三號帳篷。」蘇慕容在她對面坐下來,伸了個懶腰,半真半假地說,「弟妹妳氣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感冒了?記得要保暖。這裡溫差大。我去藥房給妳拿點風寒的藥?」

  錦書莞爾。「不用了,我——」

  她的話戛然而止。蘇慕容眼睜睜看著對面姑娘的臉色瞬間變幻莫測。錦書心亂如麻地咬了一下嘴唇,卻很快恢復了冷靜。「沒……事。」

  她紅著臉抓起紙筆和工作牌,丟下一句「我先走了回頭聯繫啊」就匆匆出去,步履還有點踉蹌。蘇慕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嬌小背影,若有所思了幾秒,忽然恍然大悟,微笑浮上了他的面頰。

  「我說兄弟,」他輕聲自語,忍不住笑。「昨天才來……這效率,可以的啊。」

  錦書自然不知道身經百戰的蘇慕容已經看出了貓膩,急匆匆趕到了藥房。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難怪總覺得忽視了什麼事情!她是醫生,不需要排隊;立刻有人招呼她:「小何醫生?拿什麼藥?」

  錦書語塞了一下:「……風寒感冒。」然後定定神,盡可能無辜地說,「有緊急避孕的藥吧?那個也給我一點好了。」

  「好。」藥劑師回頭看架子,隨口說,「記住,只對二十四小時之內的有用啊。」

  錦書清楚自己臉紅了。「我知道。」

  她抓著兩小盒藥片,逃出了藥房。幸而藥劑師並沒有多問。錦書從醫院找了杯熱水,把感冒藥丟在一邊。那個不過是幌子罷了。盯著手裡的淡黃色小藥片,她有些發怔,指尖有些顫抖。藥片幾次放到唇邊又猶豫地放下。

  昨夜的歡好沒有什麼防護,她也在安全期。就此懷孕的機率雖然不大,但是如果成真,事情就越發無法操控了。先不論皇室會怎麼想;她父母對她向來放心,如果猛然知道女兒不僅擅自答應了求婚,並且那個人還是沈斯曄,家教保守的父母會有什麼反應,她簡直不敢想像;這些還都可以瞞過去,但假如她懷孕了……

  父親大概會永遠拒絕承認有這樣的女婿的。錦書盯著藥片,苦笑著想。

  因為懷著「這可能就是最後一天工作」的念頭,錦書的下午過得有些匆忙。

  她忍著身體的不適,陪顧老頭忙到了五點鐘。老頭對錦書要離開並沒表示出吃驚,說他其實早就知道沈斯曄會這麼做,女孩子還是要有個好歸宿;又說以後還是一家人,雖然不是學生了,卻多了一個外甥媳婦,將來的小娃娃要讓他參加起名。錦書聽的含淚微笑,還想說什麼,老頭已經疲憊地擺了擺手,有些蹣跚地走開了……

  離開營地前,蘇慕容在百忙之中陪著錦書慢慢走了一圈。

  安置營地已經秩序井然,衛生防疫也做得很好,讓錦書微微放下了心。天色將暗未暗,蘇慕容不動聲色地扶著她,免得她失足落進路邊溝渠裡。南國深秋的風拂過她的髮梢,錦書輕輕嘆了口氣:「明天以後,可能再也來不了了……」

  蘇慕容單手背在身後,姿態從容到彷彿在沙龍舞會上,聞言微笑:「那可不一定。」

  「為什麼?」

  他含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反問道:「幾年前,妳可想到過有朝一日會嫁給皇儲?」

  錦書一時無言。蘇慕容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又道:「妳放心。以我對他二十幾年的了解,我兄弟絕對不會沾花惹草,跟我不一樣。他千辛萬苦才追到妳,妳是沒見過他去年為了妳鬱悶的寢食難安那模樣……呵,不瞞妳說,我當時也給他出謀劃策過。到現在總算要修成正果,將來妳倆大婚的喜酒,可記得有我的一份。」

  這些話卻是肺腑之言了。錦書聽的有些感動,蘇慕容雖然風流不羈,人卻是赤子之心。她輕聲道了謝,眼前卻浮現起嘉音嬌俏的小臉,忍不住問道:「你呢?……愛慕你的人那麼多,你沒有打算?」

  蘇慕容一笑:「我沒妳家三胖那麼幸運,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了合適的人。再說,誰家姑娘能容忍我在外面浪蕩?伯父能忍我招蜂引蝶,我要是婚後出軌,非得給伯伯打死不可。權衡一下我還是維持現狀好了。反正家裡也不需要我傳宗接代——妳不是獨生女吧?」

  ……她要是獨生女,基本就不用指望父母能答應她嫁沈斯曄了。

  錦書鬱悶的一時說不出話。或許是看出了她的片刻茫然,蘇慕容微微揚了揚眉,善解人意地沒有繼續問下去,伴著她一路走回市政大樓。才踏上水泥路,兩輛軍用吉普已風馳電掣地飛奔過來,在大樓門廳前猛然剎車。從前面那輛車裡跳下來的,卻赫然是眉宇緊鎖的皇儲,他大步踏上台階,形色匆匆向樓裡走去。錦書目不轉睛地遙望著他,無聲地舒了口氣;蘇慕容卻不管不顧地喊了起來:「沈三胖!這邊!」

  眾人嘩然,紛紛側目,沈斯曄敏銳地回頭,一眼捕捉到了他們的身影。蘇慕容拉著有些遲疑的錦書快步走向燈光明亮的門廳,把錦書輕輕推過去。皇儲身後的官僚們紛紛面露訝異,卻也不敢質疑什麼;等到他們看見沈斯曄跳下台階、把那個姿色只是中上的女孩子緊緊抱進懷裡時,才大跌眼鏡。錦書在沈斯曄懷裡紅了臉頰,小聲說:「阿曄,還有外人……」

  沈斯曄無聲地一笑,轉而抓住她的右手,牽著她走上台階,還從容地對一位老者頷首示意:「閣下。」沒有更多的親暱,他吻了吻錦書的額頭,輕聲說:「我開完會就回去,等我一會。」隨即冷靜地回頭吩咐羅傑,「你帶她回房間,然後下來會議室。記得帶文件。」

  這樣的他,似乎有一點陌生。錦書輕輕點了點頭,順從地隨羅傑離去。進入電梯前,她忍不住回首,只看見沈斯曄被簇擁著的挺拔背影,他正與那位瘦削老者交談。錦書怔怔地望著他們,背後卻有人說:「那位是忻都殖民地總督梁文遠閣下。」

  有名的鷹派人物?錦書一驚,不由得回頭看羅傑,羅傑無言地點頭。

  難怪……自己的出現,或許有些不合時宜。別人看見她會怎麼想?皇儲沉溺於女色、過於兒女情長?他是在她耳邊低聲許諾永不相負的戀人,卻也是冷靜從容、幾乎沒有情感外露的未來的一國之君。錦書無奈地嘆了口氣。

  可現在她所能做的,只是安靜的等待。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掛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孤單地走著,窗外又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夜。歡好遺留的酸疼還在,昨夜的旖旎香艷卻好像已隔了很久。

  房間的門鎖在這時一響。

  她有點茫然地抬起頭,還沒看清逆光的面容,熟悉的氣息已經包圍了她。下一刻,她的唇被貪婪地吻住,強硬地攫取。沈斯曄喘著氣把她狠狠摟在懷裡,幾乎弄疼了她。錦書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他彷彿觸電一般,立即鬆開了手,緊張道:「小錦妳……還是不舒服?」

  錦書臉一紅,沒有否認。沈斯曄怔了怔,忽然把她抱到沙發裡,安安穩穩地放好。握住她的手,他深深凝視著她,單膝跪下。錦書瞬間睜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傾身過來,「阿曄——」

  「小錦,讓我說。」他堅持。「坐好別亂動。」

  錦書抿住唇,有淺淺笑意從明淨眸子裡微微綻放出來,「……嗯。好。」

  「何錦書小姐。請容許我向您求婚。」他低聲而清晰地說著,深情目光須臾沒有離開她。「我愛妳。我願以一生守護妳,妳是否願意嫁給我,做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

  睫毛已經被淚水沾濕了,錦書微笑著輕聲喃喃:「我願意。」

  沈斯曄虔誠而莊重地輕吻她的手背,錦書有些害羞,更多的是甜蜜,縱身撲進他懷裡。他順勢起身把她橫抱起來,就勢轉了個圈,錦書怕高,嚇得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又驚又笑。沈斯曄大笑起來,抱著她大步走向鋪陳整齊的床,不期然地感覺懷裡人兒微微一僵。

  他把她放在床上,極有耐心地一點點解她的衣服。錦書羞得僵直躺著,任人宰割地閉著眼睛。沈斯曄卻沒有壓過來。他和衣躺下,安撫地輕吻她的額頭。

  「今晚不要了。乖,安心睡吧。」他貼著她溫熱的臉頰,低聲說。「我以後會注意,不會再傷到妳……昨夜也是我太情急了,其實咱倆還有一輩子呢,等妳養好一點我再——」

  「……阿曄!」

  錦書羞得滿臉通紅,怕他再說出什麼話,趕緊打斷。「我睏了……」

  「嗯,不說了。」他低笑。「睡吧,寶貝。」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00 PM

107、歸(修改)

  離開浡林的早上沒有下雨。這是半年以來,這個小島的第一個晴天。沈斯曄牽著錦書的手從救災營地中走過,執意讓她與他在臣民面前一同出現。錦書拗不過他,只得順著他了。

  驚異訝然的目光從四面八方集中過來,前面還有攝像機亦步亦趨,錦書饒是有了心理準備,還是頗難適應。沈斯曄倒是沉著的很,游刃有餘地扮演著完美儲君的角色。溫和、真摯、關心貧苦臣民,民眾對於皇室的所有期待都在他身上得以實現;即使是在最有敵意的殖民地,皇儲的舉動還是為他贏得了感激的涕零眼淚。能走動的人紛紛湧過來,想要一睹未來君主的風采;負責安保的便衣保安們不得不使盡全身解數,盡可能的攔下。

  在人群興高采烈的密集包圍中,錦書忽然感覺到一種無可奈何的世事無常。

  幾年前,她曾在大洋彼岸身陷一場包圍領事館的抗議。那時候她與沈斯曄只有幾面之緣,她差不多還是一個堅定的科學原教旨主義者。而命運彷彿要證實其威力,將這些都予以改變的差不多。她沒有再受到敵視,可也不只是那個心思單純的研究生——她甚至快要結婚了。

  心緒有些紛亂,錦書在無意一瞥時,忽然看見了路邊帳篷裡熟悉的孩子的臉。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發覺她細微的顫抖,沈斯曄不動聲色地鬆開手。錦書顧不得各異的目光,排開人群,幾步搶過去,伸出手試了試桑蒂亞額頭的溫度,頓時心裡一沉。

  這時沈斯曄走過來,關切地低聲詢問。錦書心亂如麻,只得略略說了這家人的救命之恩。他聽的一怔,看著小病人的目光裡霎時多了些深沉之色。

  「……阿曄,我不能丟下她不顧。」錦書有些暗啞地說。「她的父母呢?」

  沒有回答。連負責這一片區的護工也說不上。場面剎時有些尷尬。沈斯曄沉吟一下,緊緊一攥她的手,低聲安慰道:「別怕,我來想辦法。」

  他隨即站直了身體,從容回頭看向身後表情平淡的老者。「梁總督?」

  頭髮花白的殖民地最高行政長官站在人群後面,淡淡應道:「殿下。」

  錦書還在不明所以,只看見他們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就彷彿達成了某些微妙合意。沈斯曄不經意地微微側身,讓攝像師得以拍攝到錦書的關注與擔憂。總督走過來,在昏睡的土著女孩身邊彎腰,溫和地輕撫她的頭髮。

  這個自然的小插曲裡,沒有任何人說話。

  而後,一直到踏上離開珠島的直升機,錦書才有機會跟沈斯曄單獨交談。在那之前,她不得不在一眾送行的官僚面前,被沈斯曄挽在臂彎裡,保持溫婉表情。

  飛機順利起飛,很快將受災的小城拋在身後。錦書沉默地靠在戀人的懷抱裡,任他扣住自己的腰。半晌,她終於開口問:「阿曄……你那樣做,是為了讓她被官方重視?」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了。「可是這樣真的好嗎?……會不會被利用?」

  錦書蹙起秀麗的眉尖,憂思重重的臉上全無笑容。沈斯曄難得嘆了口氣,第一次露出些許疲憊。「可是小錦,妳得明白,我們沒辦法現在就把她帶回去。」那樣無疑是扇在本地救災體系臉上的一個耳光,他不能給當局添麻煩。知道錦書心軟又念舊,他放軟了語氣。「等事情淡化一點,我再派人來接她,好不好?」

  錦書沉默不語。片刻後才低聲說:「她父母或許都不在了。」

  即使真的父母雙亡,這個孩子以後也不會寂寂無名了。沈斯曄透過對面的舷窗俯瞰著澤國,不以為然地想。因為剛才那段影像,必然會有數不清心軟的中產階級捐來錢物,官方也不會任由曾經代表救災形象的兒童重新淪入貧困。這個孩子的未來,其實已經鋪好了平整大道。但總督願意配合,的確是不大不小一個人情。或許有必要在年終國會的殖民地預算審議上,謹慎地表達一下支持態度?

  「——阿曄?」

  他猛地回過神,錦書正疑惑地看著他。「你在聽我說話嗎?」

  沈斯曄一怔。她沒有計較他的走神,低低嘆了口氣,瞬間有些消沉。「我知道你不方便……我是想,如果她父母真的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合適的監護人?至少讓她在欖城受教育。我記得她說過,她想當醫生。我也沒辦法幫她太多了……」

  「沒問題。」沈斯曄立即篤定地說。「別擔心。我回去就安排。」

  要是沒有這孩子,錦書人生地不熟,只怕早就遭到了叛軍的毒手。那些烏合之眾對一個年輕女性會如何作為,沈斯曄光是想一下就覺得不寒而栗,轉念卻想到那個與她一起逃亡的人,不由得哼出一聲冷笑。

  或許對剎那間的凜冽寒意有所感覺,錦書驚訝地抬起頭,小心地看著他,「阿曄?」

  寒意頃刻消失。沈斯曄若無其事地把她拉進懷裡摟著,低頭輕吻小巧的耳朵,心曠神怡地看著柔美臉頰漲成嬌羞的酡紅。腦海中忽然浮現這樣一個念頭,他媳婦這麼容易害羞,以後閨房之樂可少不了。沈斯曄這樣想著,心情大好,面上一本正經說:「我是說,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寄養家庭,似乎可以先委托我大哥。」

  錦書眸光流轉,把臉頰埋在他胸口,聞言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在港口城市換了民航後,下午三點四十分,他們搭乘的飛機抵達欖城。

  汽車緩緩駛進靖王府邸門前的甬道,衛兵舉手敬禮。那一對神仙眷侶正攜手站在蕉葉下等候,望之一如圖畫。錦書隔著車窗遠遠看著他們,心情很難以平靜來形容。沈斯曄倒是饒有興致地注目兄嫂,還評論道:「大哥氣色不錯,比嫂子好多了。怎麼不見小傢伙?」

  他這個旅程莫名其妙的心情愉快。錦書輕笑,有點感慨地沒有作答。

  不過她很快意識到,沈斯曄與他哥哥的關係絕非外界報導的那樣微妙。他們下了車,立即得到那夫妻兩個的熱情歡迎。沈斯煜滿含深意地笑著,與弟弟交換了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隨即看向錦書,微笑道:「何小姐,又見面了。準備什麼時候大婚?」

  沈斯曄摟緊錦書的腰,在兄長面前收起了所有冷冽鋒芒,笑的有些憊懶無賴:「那個得問欽天監。反正佑琨要給我坐床,我先預定下來,嫂子可不要忘了。到時候弟弟的事情,還要大哥和嫂子多費心。」他得意地笑。「你們去年就見過小錦,不過我還是正式介紹一下——這就是我未來的媳婦何錦書。小錦,這是大哥和大嫂。待會進去看咱小侄兒。不過這次太匆忙,沒準備見面禮,下次補啊。」說著故意一收手臂裡的纖腰。錦書惱他說話沒遮沒攔,紅著臉微微嗔了他一眼。

  進了二樓架構高挑的客廳,幾個人分賓主坐下。西面的窗外,夕陽在芒果樹葉間灑下瑰麗金輝,欖城在淫雨霏霏半年後,終於展露出了她美麗的一面。

  保姆抱來剛睡醒的佑琨。小胖子還記得叔叔的模樣,伸手要抱。沈斯曄掂了掂睡眼惺忪的小胖子,驚嘆道:「這小子可真夠壓秤的啊。幾天又胖了不少。都吃什麼好東西了?」佑琨在他懷裡也不認生,無憂無慮地揮舞著手臂咯咯直笑。他就分外耐心地誘哄:「小胖,小胖,來,親我一下。」

  沈斯煜正在親手倒茶,聞言微哂:「得了,你小時候可比我兒子胖得多。」又抬頭對錦書莞爾,「妳不知道,阿曄這麼大時就是個肉球,小短腿能爬就絕對不站起來走。回頭我給妳找找舊照片,一準還有。」言罷又笑嘆,「幸好沒一直這麼胖。」

  沈斯曄瞬間炸毛,惱羞成怒道:「大哥!」

  他哥哥沉靜地說:「怎麼?」若無其事遞給他一杯加了雙倍糖奶的紅茶。

  錦書拼命忍著笑,餘光看見那臨風玉樹的人居然有點臉紅了。沈斯曄氣呼呼地瞪著兄長,又說不出辯駁的話,只好把佑琨塞進錦書懷裡,頗有求證的意思。嬰兒身上帶著奶香,軟軟的小身子不安生地扭來扭去。錦書缺乏經驗,小心翼翼地抱著傻笑的小胖子,忍不住親了親柔嫩腮幫,柔聲說:「乖,叫姐姐。」

  女主人本來端莊坐在一邊,帶著一絲淡淡心事安靜聆聽的,笑的嗆了茶。沈斯曄不由得扶額,無力道:「小錦,咱亂輩分了……」

  錦書的臉燒得飛燙,窘的不知該說什麼好。沈斯曄覷一眼她的神色,便沒敢把「該叫小嬸嬸」說出口。虧得這時候佑琨看中了她的紅寶石項鏈,引發一陣小小的混亂,這才遮掩過去。好不容易哄下來,小傢伙又餓了,哼唧起來。

  錦書正在尷尬,連忙起身幫忙,餘光看見沈斯曄在笑看自己,只佯裝視而不見。有孩子的家庭,總是顯得不那麼清淨。沈斯煜含笑旁觀片刻,這才悠然起身道:「阿曄,你跟我去書房,有些事要交代給你。」祁令怡抬眼看著丈夫,欲言又止。沈斯曄怔了一下,沒有多問,聽話地起身。沈斯煜對錦書微微一笑。「何小姐,失陪。」言罷上樓去了。

  男人們一離開,起居室裡頓時安靜空曠了了許多。錦書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小胖佑琨正雙手抱著玻璃奶瓶奮力吸吮,咕咚咕咚地大快朵頤。祁令怡時時輕柔地給孩子順氣,安靜的想著心事。錦書看的好玩,湊過去捏捏嬰兒的小胖腳:「這是牛奶嗎?一天要喝幾次?」

  祁令怡抬頭看了錦書一眼,低笑道:「怎麼,也想要一個了?」

  錦書漲紅了臉,一時啞口無言。祁令怡笑看著她,悠悠說:「去年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會在一起,我可沒說錯吧?現在你們都快結婚了。要孩子也就是一兩年裡的事。」她把空奶瓶放到一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脊背,美麗的眼睛裡閃現著善意的好奇。「三弟說了沒有,什麼時候大婚?」

  錦書紅著臉小聲說:「……他說明年初。」

  祁令怡有些詫異地重復:「明年初?現在都十一月了,來不來得及?」

  錦書怔了一下。祁令怡攏了一下頭髮,輕聲說:「皇儲納妃是國之盛事,沒有大半年都預備不完。阿煜要迎娶蘇小姐之前,宮裡就忙了有一年多……」她有些自嘲地笑笑,低頭逗一逗胖兒子。「最後白忙一場,宮內廳大概要恨死我了。不說這些了。妳量過結婚禮服沒有?」

  自然沒有。錦書看著嬰兒黑亮清圓的眼睛,心裡苦笑。他連她的父母都沒見過,這時討論結婚禮服未免太早。一件件煩心事擺在眼前,反而債多不愁了。

  佑琨吃飽了,伏在母親懷裡開始犯睏。一歲多的嬰兒除了吃也就是睡,錦書勉強收起擔憂,忍不住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臉頰。她與祁令怡只有幾面之緣,即使要成為妯娌,也還沒熟稔到能談天說地的地步,兩人的話題便盡圍繞著養育嬰兒打轉。錦書聽的十分有興趣,到最後也有點不好意思,訥訥解釋:「我哥哥的女兒,也才六個月大……」

  祁令怡微笑。片刻後,她似是不經意地問:「蘇家大小姐,是不是也快生了?」

  錦書一怔。祁令怡沒有抬頭,身體的姿態卻無言地顯露出她在不安地等待回答。錦書遲疑一下,點點頭:「我七月時見過她,那時她似乎就有四五個月身孕了。他們夫妻很恩愛的。」雖然謝朗臻吝於向外人展現他的這種溫情。「她過的很好。」

  錦書說著,心內一震,忽然想起眼前的靖王妃和蘇嫻那一段三角恩怨,當即謹慎地住了口。祁令怡聽的有些失神,片刻後才笑笑,似是鬆了口氣:「哦……那就好。」

  她轉過臉來,看著茫然的錦書,「妳覺得,蘇小姐是怎樣的人呢?」

  錦書想了想。「我想,她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了。」

  祁令怡悵然若失地一笑。

  蘇嫻真正的性格是柔中有剛,但錦書並不知道。她與蘇嫻那一面之緣,留下了彼此的良好印象。蘇嫻像是一朵空谷的百合,溫柔是她的天性,真能把人都醉倒在美人膝。那樣的女子必定會是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一生安心於室,永遠為丈夫敞開溫暖的家庭。

  皇室對媳婦的要求,其實也不過於此。蘇嫻是準確的踐行者。錦書清楚這些卻不太情願,但為了沈斯曄她願意試一試。祁令怡不一樣。她的家庭讓她叛逆又孤單,出色又自卑,她抓住了愛情,付出了巨大代價後得到了。她為了得來不易的幸福小心翼翼,為了丈夫斂起所有光華銳利,為了他學著去做曾被自己看不起的一切。但她在賢妻良母的路上每邁出一步,心裡就越恐慌。丈夫愛的本不是溫順的羔羊,可他需要賢惠的妻子相伴。這個悖論讓她不自覺地往蘇嫻的性格靠攏,兩難的境地裡,她悲哀的發現自己迷失了。

  錦書呆呆地盯著祁令怡,等她明白祁令怡並非因為自己的言語而悵然時,她安靜了許久。想到蘇嫻,心裡也猜到了大約的緣故。睏的迷迷糊糊的佑琨握住她的一根手指,牢牢抓在小手心。錦書含著憐愛凝視著小胖子,無聲嘆了口氣。

  ——後世的史學家在研究忻都獨立運動史時,靖王夫婦是繞不過去的關鍵人物。中年後,她重新成為了活躍在政壇的耀眼女性。她把獨子送到京城,在丈夫擔任忻都獨立前最後一任總督時,為了政權的平穩交接費盡心力。再嚴謹刻板的老學究也會感嘆一聲命運的諷刺,卻無法不滿含敬意地書寫祁令怡在此間的居間調和。「若沒有祁王妃,建國(指忻都獨立日)還要後拖十年。」……她本可以成為一位政治家。她的名字成為了一段舉國傳誦的傳奇,只是那一段驚世之戀,在偏居一隅的平淡婚姻裡,在不甘與掙扎中,終究慢慢走向了黯淡。中年之後,空穴來風的緋聞傳言也讓皇室十分難堪。

  在未來還沒有發生之時,未來的歷史也只是此刻的擔憂罷了。

  晚飯是燕京風味和欖城本地美食的組合,沈斯煜開了一瓶昂貴的紅酒,當下賓主盡歡,錦書留意片刻,覺得沈斯煜夫婦之間一切如常,這才稍稍安心。席間沈斯曄想起錦書的小救命恩人,忙向兄長提了此事;他哥哥聽了前因後果,感嘆不已,當即慨然答應。又說:「這小姑娘日後必成大器。」

  錦書笑著一舉杯,真心道:「借您吉言。」

  沈斯煜微笑,輕輕一推眼鏡:「不敢。弟妹妳也是有情有義的好姑娘,三弟得了妳,是他的福氣。見過泰山了沒有?我是沒什麼經驗教妳了。」他轉頭看弟弟,很愉快地問,「我記得世伯是有名的國際法專家?想必跟你合得來了。」

  沈斯曄手一抖,一塊排骨就掉了回去。錦書自欺欺人地埋頭吃布丁。

  「是。」沈斯曄撈起排骨,若無其事地說。「我讓羅傑給我訂了後天飛荷蘭的兩張機票。大哥這裡有沒有好茶葉?我給伯父帶一點。」

  錦書驀地睜大了眼睛,驚駭不已地盯著他,卻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後半頓飯,錦書吃的索然無味,滿心都在盤旋著「後天就要見爹娘」的絕唱。

  她知道這件事逃不過去,可事到臨頭還是會怕。過不了父親這一關,即使她執意要嫁,也是得不到祝福的婚姻。可是父親那一關,哪是容易過的?父母對嫁進門的兒媳婦唐嫣溫和寬厚,對要帶走女兒的未來的女婿可未必——這個人還是未來的皇帝!

  就這麼味同嚼蠟地吃完飯,幾個人便到起居室聊天。錦書神思恍惚,一心都在想如何應對,比起當年答辯前還要緊張得多;耳邊卻聽祁令怡含笑問:「給你們——準備幾個房間呢?」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說:「兩……」沈斯曄已經厚顏無恥道:「一個就行,謝謝嫂子了。」

  饒是沈斯煜持重,也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笑了。錦書羞得滿臉飛紅,趁人不注意在沈斯曄腰上狠掐了一把。祁令怡在他們臉上來回看了一下,一直溫婉沉靜的笑容終於有了一絲促狹:「你說兩個,三弟說一個,那到底幾個呢?記得去年你們還是住兩間房?」

  錦書的臉頰一陣陣的飛燙,無地自容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沈斯煜的笑容頗為欣慰,端著茶杯慢慢說道:「何小姐,我弟弟有時候很是任性,以後就請妳多擔待他了。」言罷把茶水一飲而盡,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這話卻是長兄如父的語氣,錦書不好不答,只得紅著臉輕聲應下。然後又小聲說:「兩個房間就可以了。」

  ……可是這兩個看上去是隔壁的房間,原來跟二戰時的法國一樣不設防。

  錦書有點傻眼,靠在奢華的博古架上,一陣無力。沈斯煜明明答應了她安排兩間房,卻明顯更偏向他弟弟的利益。熟悉的氣息在這時從背後靠近。沈斯曄心情明顯比她要好,摟著她低聲下氣地哄:「怎麼了?不高興?大哥也是好心——」

  算了,不計較了。錦書無奈地搖搖頭。「我在想,怎麼跟爸爸說……我們的事情……」

  沈斯曄愣了愣。「岳父大人——都不知道妳戀愛了?」錦書低頭不語。他呆了一下,把她的身體硬扳過來,盯著她的眼睛低聲絕望說:「他知道世上有我這號人存在嗎?」

  錦書好像要哭了,無措地搖了搖頭。「我要是告訴爸爸了,他怎麼會不想方設法查你……」

  「……他是外交官還是秘密警察?」沈斯曄一口氣幾乎沒續上,差點和錦書抱頭痛哭。本來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變成了泰山頂的海市蜃樓。錦書的父親連女兒有男友了都不知道,自己忽然登門,自我介紹說是他女兒已經有了實質關係的未婚夫……

  不被亂棍打出去才怪。

  「小錦,妳現在打電話。」沈斯曄絕望了一會兒,毅然說。「告訴妳父親,妳要帶男友回家。先別告訴他我的身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錦書也清楚不能再拖下去,沒有再推托,默默拿出了手機。現在正是東二區的下午,電話幾乎立即就被接通,正是何麓衡接的電話:「小錦?什麼事?」

  「爸爸……」錦書聽了父親溫和的聲音,卻只覺得心虛,訥訥道:「媽媽在家嗎?」

  「妳媽媽出門採購去了。」何大法官說,「我們下午包餃子過周末。燕大什麼時候放寒假?」

  「……一月吧。」錦書小心地說,試圖先旁敲側擊。「哥哥嫂子最近好嗎?田田呢?」

  父親微笑:「都很好。昨天我們還收到了錄像帶,田田都會爬了。可惜妳不在家。哦對了,今年妳堂哥他們一家還要來,妳不是很喜歡他家的雙胞胎?」

  ……不能再東拉西扯下去了。

  錦書捂住聽筒,有點無助地看了看沈斯曄。他輕輕點了點頭,目光溫暖。

  「爸爸,我有件事要告訴妳。」錦書閉上眼,一橫心。「——我有男朋友了。」

  電話那邊果然安靜了。錦書的心臟幾乎停擺。沈斯曄緊緊抱著她,無聲地唇語:「別怕。」

  「這樣啊。」何麓衡的聲音淡淡的,彷彿還沒從震驚裡緩過來,「他是幹什麼的?」

  「他在劍橋讀博士……學法律的。比我大兩歲,家是燕京的。」錦書避重就輕地心虛道,「他對我很好,爸爸,我們想去看看你們……」

  「這還差不多。」父親彷彿鬆了口氣,「聽妳那麼期期艾艾的,還以為他是個小混混。不過也得媽媽和我見見才行。你們什麼時候來荷蘭?——後天?好,到時候我們去機場接機。」

  錦書嚇了一跳:「……不不不不用!他說我們自己回家就好,這麼冷了……」

  聽女兒堅持,何大法官也就沒再執意要接機。雖然對女兒戀愛的消息有所震驚,但他已經開始覺得這小伙子還算懂事知禮了。又囑咐了兩句,父親忽然問:「妳現在在哪裡?」

  欖城和燕京有三小時時差!錦書嚇出冷汗,急中生智說:「還在實驗室……」

  「唔。」父親不置可否,只囑咐她早睡早起,又說:「女孩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錦書唯唯答應,清楚這一關算是勉強過了。

  掛了電話,她長出一口氣,幾乎脫力癱倒。沈斯曄早有警醒,一把把她接住,不言語地抱到床上。他俯下身子,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錦書有氣無力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怎麼了?」

  沈斯曄輕笑。「好演技啊,何小錦。我在想,以後是不是不能相信妳的電話了?」

  錦書一怔,下意識地咬了咬唇,臉色有些發白:「……阿曄?」

  他笑著俯身吻下來,手探進去解她的鈕扣,壓制住她半推半就的軟弱掙扎,關了燈。

  「我看,還是親自檢查一下比較放心。」

  一朵雨雲悠悠遮住了下弦月,把春色旖旎的房間與臥榻都籠罩在陰影之中。有亞熱帶的夜風經過窗外的芭蕉林,蕭蕭颯颯的秋聲裡,秋意漸起。

  夜深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04 PM

108、火花

   「阿爾卑斯山,自然的宮殿,白雪皚皚的峰頂聳入雲端。」

  機翼掠過歐洲大陸的連綿山巒,造物神秀盡現眼底,錦書看得出神,暫時忘卻了一腔心事。沈斯曄給她理了理圍巾,順著她目光看向舷窗下,也為勝景折服,念了一句拜倫又期待地問:「小錦妳想不想滑雪?見完伯父伯母,說不定還能有幾天來度個假。」

  錦書端過熱咖啡,抱歉地搖了搖頭:「我不行,站在山頂我會發暈。」她怕高。沈斯曄若有所思地頷首。錦書以為他在沉思,誰知那人忽然說:「要不,我們到這裡來度蜜月?」

  錦書差點把咖啡灑在了米白色大衣上。似乎對這個話題大有興趣,他不依不饒地追問她對蜜月地點的興趣所在;錦書的臉頰燒的飛燙,拿了塊乳酪餅乾堵住他的嘴,卻只是徒勞。他含含糊糊地說:「找個私家小島也不錯,我好像還沒見過妳穿泳衣?雖然妳瘦的沒胸沒屁股只有小細腰了,不過我不介意摟啊。妳的膚色最襯鮮嫩點的顏色,橙色怎樣?」

  錦書抬起一雙水潤的眸子定定看著他,臉頰飛紅,呸了一口扭過頭:「……流氓。」

  沈斯曄悶笑,順手摸了摸她的頭。「吃點牛軋糖。咱們也快到了。」

  這次的旅程,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下了飛機,沈斯曄囑她原地等候,一時就拖了一大一小的行李箱過來,肩上還掛著他的旅行袋。錦書習慣獨自旅行,也清楚沈斯曄習慣被人陪伴,這時又好笑又有點心疼,跑過去接下袋子,驚訝地啊了一聲:「這麼重?你帶什麼了?」

  沈斯曄一笑,展開一幅地圖掃了幾眼。有人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禮貌地謝絕了,拉起她戴著兔毛手套的手。

  「我們先坐火車去海牙。」

  沈斯曄定好的出租車等在火車站外,接上他們便往紙條上的地址去。母親剛剛還打電話來,問他們幾時到家,還說煲好了她愛喝的湯;父親原說要來接站,也被錦書婉言推辭了。

  她實在沒膽這麼做。眼看駛過這個白雪覆蓋的街區就是自家,錦書的心不由砰砰直跳。兩人都有些沉默。沈斯曄抓著她的手,手心意外的潮濕。她不由抬頭看他,居然發現沈斯曄正直直盯著車窗外,緊張忐忑到臉部線條都有些僵硬了。

  原來鎮定老練如他,也會害怕見家長?

  萬般的擔憂思慮裡,錦書忽然覺得有點想笑。她拉了拉他的手,輕喚:「阿曄?」

  沈斯曄低頭看著她。錦書小聲說:「阿曄,爸爸心臟不好,他要是罵你,你千萬別和他硬碰硬……他很心疼我,總不會不答應的。」

  沈斯曄微笑,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不少:「放心,我知道。」

  正說著話,何麓衡外交官的宅邸就到了。

  十一月底的西歐已經寒意凜冽,錦書打了個噴嚏。沈斯曄付了車費,伸手推開花園的前門。一隻覓食的松鼠站在雪地裡,瞪著綠豆大的小眼睛看著兩個不速之客。直到沈斯曄作勢要拿雪球丟牠,才嚇得吱吱喳喳的跑了。錦書噗地一笑,揶揄道:「小心讓爸爸看見。」

  再多一條罪名也不多。沈斯曄沖她聳聳肩,無聲地笑著示意她去敲門。錦書才放下的心又緊起來。她有家裡的鑰匙,但為了以示尊重,猶豫一下還是按了門鈴。

  須臾,腳步聲在門後由遠而近,錦書死死抓著沈斯曄的左手,大氣都不敢出。門開了,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門內,熟稔地招呼:「小錦冷不冷?快進來。」

  他轉身看向在側微笑的沈斯曄,斂起了大半笑容,伸手與他相握:「殿下,一路辛苦了。」

  沈斯曄微笑著欠身:「兄長大人。近來可好?」他一眼看見何家四口人的合影懸在壁爐架子上,照片上的錦書還是個小姑娘。何家並不奢華,卻格外溫暖舒適。他們走進門來,沈斯曄便幫錦書脫了大衣。何江天看見他們親密的舉動,只是一哂。這時,木質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有人揚聲問:「……阿天?」

  何江天輕咳一聲,悄聲說:「下來了。你倆分開一點,省的惹得我爹心煩。」錦書自打進屋就顯得沉默,這時候不但沒聽從哥哥的忠告,反倒向沈斯曄身邊靠過來,抓著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何江天看了一眼惴惴的妹妹,暗自嘆了口氣,大聲說:「爸,媽,小錦帶著妹夫來了!」

  沈斯曄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他未來的岳父母就一前一後走下了樓梯。

  在看清女兒身邊年輕男人的臉時,母親愣了一下,父親不可置信地盯著沈斯曄,臉色變得頗為難看。做主人的沒有開口歡迎,客廳裡的氣氛一時比窗外還要僵冷。錦書眼見事情要糟,只得硬著頭皮說:「爸爸,媽媽,這是我男友。阿曄,這是我爸媽和哥哥……」

  何麓衡銳利的目光掃過沈斯曄的臉,落在女兒與他相握的手上。沈斯曄心裡暗叫不好,邁前一步主動伸手,誠懇道:「伯父,伯母,我叫沈斯曄。幸會。」

  何麓衡皺了皺眉,礙於禮節勉強與他握了握手,目光中的戒備之情越發濃厚。倒是吳霜溫和的多,冷靜下來就打圓場道:「孩子大老遠趕來,別站著了,到起居室說話吧。江天你去燒熱水。」又對沈斯曄微微一笑,「殿下喜歡紅茶還是綠茶?」

  沈斯曄哪裡敢挑揀,跟著主人去起居室落座。他岳父明顯又驚又怒敵意濃厚,他要再不知好歹,簡直就是找死了。何江天大約也沒想到父親如此冷淡,也不敢招認早就見過,腳底抹油遁走廚房而去,背影比春天時已經消瘦了很多……莫非是養孩子累的?

  他正在胡亂想著,吳霜已經親手端了一盞琥珀色紅茶來,微笑道:「殿下請用。」

  沈斯曄慌忙收回心思,趕緊說:「伯母太客氣了,請叫我斯曄就好。」

  吳霜看了一眼丈夫,見他仍舊皺眉不語,只得緩緩說:「殿下貴為皇儲,我們家只是平頭百姓,殿下能駕臨已經是蓬蓽生輝,說客氣是僭越了。小錦說要帶男友來給我們看看,我和外子都很高興,只是沒想到會是您,禮節上不周到的地方,請殿下見諒。」說著看向目光盈盈的女兒,暗暗嘆息了一聲才道:「我們女兒雖然生在寒門小戶,也是我和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嬌慣了這些年。小錦要是不識禮數,還請您多看顧一些。」

  他岳母姿態放的很低,一字一句都是生疏裡透著客氣。沈斯曄哪裡敢說一個不字。錦書忽然抬起頭,低聲清晰地說:「媽媽,我們在一起快要第三年了。他對我很好。」

  何麓衡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吳霜笑了一笑,溫言說:「那是妳的福氣。」她話頭一轉,淡淡道,「只是不知道,殿下這次是特地來見見我們呢,還是順便?小錦似乎還沒有到假期?」

  吳霜看似溫和淡然,卻是洞如觀火。她若是簡單的人,也就養不出兩個好孩子了。錦書欲言又止地掙扎了一下。沈斯曄牢牢按住她的手,目光誠摯地看向未來的岳父母:

  「伯父,伯母,我和小錦已經交往了一段時間,我深深覺得她就是我在尋覓的人。這次我特地來登門拜訪,一是向二老道歉,之前一直忙於公務,沒能來拜見,二也是想請求伯父伯母答應,擇一吉日把令嬡下嫁給我——」

  匡啷一聲,何麓衡把手裡的茶杯頓在了茶几上,臉色已變得鐵青!「小錦妳和媽媽先聊,我有話問他。」他拂袖起身往樓梯走去,見沈斯曄還有點發愣,冷冷說:「殿下?」

  錦書一顫,眼睛裡泛起霧氣。沈斯曄定了定神,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吳霜對他微微一笑,目光沉靜優雅。這夫妻兩個,哪個都不是省油燈,偏偏養出了水晶似的女兒。沈斯曄心裡暗自嘆氣,彎腰親親錦書的額頭:「等著我。」

  他對有些訝然的岳母歉意地笑笑,跟上了何麓衡的腳步。

  父親和戀人相繼離開起居室,錦書有些不安,蹭到母親身邊坐下。父親該不會氣的要與他決鬥吧?她正在胡思亂想,就聽見母親驚異地問:「無名指上……這是殿下送妳的戒指?」

  錦書不想對母親隱瞞,紅著臉輕輕嗯了一聲。吳霜看見女兒嬌羞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經無法自拔,不由得暗暗嘆息。女兒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打定主意之後就百折不撓,做父母的已經體會過;可是與嫁進皇室相比,讀哪個專業算得上什麼問題?

  ——吳霜當年,也是被列在皇后人選名單首選的。吳家大小姐用自毀前程的私奔換來了一世幸福自由,從此夫妻和順兒女雙全;她的手帕交謝淑勻,從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儲生母,卻是一輩子淒清孤苦。莫非這是宿命不成?吳霜苦澀地想。她逃離了進入皇宮的命運,她的女兒卻回到了這條軌道上。但至少那個年輕人看上去很愛女兒……可是宮牆深深,只有愛情遠遠不夠。愛情不是皇室的必需品,強大的家世是。為什麼楊皇后就要郁郁而逝,謝皇后可以安居在離宮靜等著兒子登基,誰也奈何不得她?就連楊皇后的長子也不再是儲君了。帝王之愛,從來都淺薄的像上弦月。連那位笑到最後的姚夫人,不也沒有正妻名分,只有一個不成器的女兒?

  「……媽媽?」

  聽見女兒擔心的呼喚,吳霜揉了揉眉心,這才覺得頭疼欲裂。想得愈多,就愈為女兒擔心。她無言地握住女兒的手,低聲說:「小錦,妳想沒想過嫁給他可能的風險?我和爸爸實在是不捨得送妳進宮,那要受多少苦楚?咱們家也不圖富貴,好好考慮考慮,好嗎?」

  出乎她意料,一向聽話的女兒搖了搖頭。「媽媽,我想過了。」

  錦書抬起清澈的眼睛,水光盈盈裡是不悔和堅定。「我如果放手,會後悔一輩子。我愛他。」她輕聲說,「媽媽,我不害怕。」

  何江天不知何時溜了回來,贊許地對妹妹點點頭。吳霜撫著女兒的長髮嘆息良久,轉眼看見若無其事要溜走的兒子,目光一沉,喝住了他:「阿天!」

  何江天苦著臉轉回來,拼命用目光向妹妹求援。母親心細如髮,必定發覺了他與準妹夫的熟悉。這其中的勾當不那麼光彩,母親才不會對妹妹生氣,對皮糙肉厚的兒子就不會手軟了。他苦兮兮地蹭回來,錦書撲哧一笑,眸子裡波光流轉。小女孩已經長成了嫵媚的姑娘,一顰一笑都動人嫣然。當哥哥的看的一呆,這才覺得妹妹長大了。

  長大到可以嫁人了……妹控的哥哥不無醋意地想,不由對被帶走的沈斯曄幸災樂禍起來。

  而這時,在樓上有一面大窗子的書房裡,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

  沈斯曄跟著未來的岳父進了門,才道了一聲「伯父」就被冷冷打斷,讓他叫「何先生」。他清楚岳父不喜歡他,也吃了下馬威,索性不再試圖刻意討好。對於幹了一輩子的外交的老狐狸而言,理性的條件列舉要比賭咒發誓有效得多。

  「方才小錦說,你們已經交往了三年?」何麓衡盯著他問,「這是真的?」

  沈斯曄持重地點頭。然後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凶險,果然不等他找補,何麓衡已冷笑一聲:「小女秉性單純,殿下你不會不懂吧?都要談婚論嫁了才讓我們當爹媽的知道,算是什麼尊重!」他逼視著露出愧疚之色的沈斯曄,冷冷道,「還是說,你就是看上她單純,將來不會攔著你置外室?娶一個沒有助力的正妻,在你家也不是沒有先例吧?」

  沈斯曄立即矢口否認。這個大帽子他可不敢戴上。又懇切道:「伯父,小錦於我早已不可或缺,我是想等她更適應一些再來見您,只是家裡催的緊——」

  他岳父冷冷說:「選妃時有大把的女孩子等著你挑選,我女兒卻不是你能挑挑揀揀的。」

  沈斯曄啞然。何麓衡冷然說:「要不是你家逼你結婚,你還想拖到什麼時候才來見我們?拖到小錦已經年華不再,你好另覓新歡?!」他越說越來氣,也不給沈斯曄辯駁的機會。「逼婚,好啊,要逼著你才肯來娶我女兒?你把小錦當成什麼,又把我家當成什麼了?!我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也不會為了虛頭八腦的東西獻女求榮!」

  「伯父此言差矣。」沈斯曄淡淡說,「我要娶小錦,是因為我愛她。」

  何麓衡反而一滯,隨即怒道:「那又如何?我女兒不嫁給你,她還有的是機會!」

  你還想把女兒嫁給誰?沈斯曄注視著怒火熊熊的岳父,平靜地端起杯子。

  「伯父,小錦已經是我的人了。」

  這句話可以稱之為挑釁了。盛滿滾燙茶水的杯子被狠狠砸在地上,何麓衡出離憤怒地指著他,嘴唇哆嗦著拍案而起,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若非克制,這個杯子就該砸在他頭上了。「那又怎樣?!我女兒還非要嫁給你不成?」

  沈斯曄也站起身,平視著未來的岳父,緩緩說道:「不怎麼樣。但是,她也愛我。」

  何麓衡死死瞪著他,目光裡的憤恨能在沈斯曄身上戳出窟窿。沈斯曄在這一回合裡占盡上風,眼看岳父憋屈的臉色發青,便放低了態度好言道:「伯父,剛才是我無禮,只是也請您為小錦的未來多考慮考慮——」

  「她的未來該在燕京大學!」何麓衡憤然說,「她的事業,就因為你要斷送了!」

  沈斯曄彷彿被無形猛擊了一下,默然垂頭。「……請原諒。」

  「我不是上帝,不來原諒救贖那一套。」何麓衡冷冷地瞪著他,「為什麼我女兒就要放棄事業嫁給你,你就不能不做皇儲來娶小錦?」他冷笑一聲,不讓沈斯曄有機會開口反駁。「別跟我說責任那一套,皇室不是有這個傳統嗎?」

  沈斯曄在今天第一次沉默了。青年坐在光線黯淡的窗下,脊背像一把繃緊的弦。何麓衡看著他冷笑。一盞茶的熱度散去多半時,他終於澀然開口:「伯父,請恕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並非利欲熏心,也願意和小錦攜手天涯,只是我如果再退,要承擔責任的,就是我幼妹。她從小病弱,我不能讓她背負這個擔子。」沈斯曄苦澀地笑了笑。「……伯父,請原諒。」

  何麓衡聽得一怔,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輕人。沈斯曄正望著窗外,清朗的眉宇間隱有落寞。做父親的忽然想到,眼前的皇儲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小。放在他肩上的,不是一個家庭,而是未來的整個帝國。他明知道這樣回答可能會激怒自己,還是沒有撒謊,沒有承諾無法做到的事情。

  這小子還算有點擔當。他不知不覺的放軟了語氣。「你能保證不干預她的選擇?」

  沈斯曄點頭,慎重地回答:「小錦在結婚後還可以繼續參與公務。您和伯母隨時可以來看望我們。」

  何麓衡一哂。「那我問你,你現在有很重的子嗣壓力,萬一小錦遲遲不能有孕怎麼辦?」他又有點生氣,不過忍住了。「你家想要的,不過是能給你生孩子的女人罷了!」

  「伯父,我不是為了子嗣才想要娶她。那樣我早就結婚了。」沈斯曄懇切地說,「再說,我和小錦兩個人就夠了,我們不需要孩子來維持家庭。」

  「如果只有女兒呢?」何麓衡反問,「她沒法給你生能繼承你的兒子,怎麼辦?」

  沈斯曄第一次微笑起來:「要是能有像她的女兒,我還怎麼會不知足。」他順手送上一記馬屁,「伯父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何麓衡冷冷地說:「先少奉承我,我還沒答應。你說的這些,無非憑借的是你愛她。萬一哪天你不愛她了,你讓小錦在皇室何以自處?」

  沈斯曄張口結舌了一剎那,登時明白自己是被一環套一環的設計了。何麓衡從事外交工作三十年,設起圈套輕而易舉,不動聲色就把他逼到了退無可退的角落。這時候說什麼都是蒼白的,都是在鋼絲上晃悠。他不能真的假設錦書秋扇見捐後的保障,可是要說愛情永不變,何麓衡會信這個才有鬼。沈斯曄無可奈何,只得賭咒發誓。何麓衡一臉不以為然,冷冷道:「你發再多的誓言又怎樣?誰能監督你不成?」

  沈斯曄一橫心,推桌起身。他利落地單膝跪下來,反倒嚇了何麓衡一跳。

  「——伯父,我向您保證,將來我若敢有負小錦,不論我那時身份怎樣,都隨您教訓。」他垂頭道。「這次是我做得不對,應該早早來拜見您;您若想揍我,現在就可以了。」

  何麓衡幾乎被他氣笑了!「好好的我揍你幹什麼?不成體統,快起來!」

  沈斯曄不動。何麓衡瞠目看著他良久,終於長嘆一聲。「罷了……罷了。我答應你。」

  沈斯曄猛地一抬頭,眼睛裡盛著驚喜的光。「您是說——」

  「回去準備六禮,我女兒必須堂堂正正進你家門。」何麓衡冷冷道,「我把小錦嫁給你。你要是敢對她有一點不好,我死了還有她哥哥!聽到沒有?」

  沈斯曄深深吸了口氣,慎重地彎下腰去。「是,小婿知道。」

  何麓衡一哂,扶著桌面起身。經過他身邊時,他拍了拍沈斯曄的肩膀,沒好氣道:

  「起來吧,還不下去看看小錦?」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06 PM

109、王妃出爐(一)

  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日,沈斯曄一清早就敲響了何家的大門。這一天,是預定的返程日。

  何家父母雖不情願也無法,只得把掌上明珠鄭重托付給這死小子。饒是一向習慣獨自旅行又孤身在外讀書多年,面對這一次與父母的分別,錦書還是微微紅了眼圈。之前還滿心都是如何讓父母答應,這時候彷彿跨出自己家的門檻就要嫁為人妻了。她與母親擁抱時差點掉了眼淚,虧得哥哥在一邊插科打諢,才讓離別的氣氛沒那麼淒淒慘慘戚戚。

  何麓衡在沈斯曄肩上充滿威脅的拍了一掌,語氣還是頗不善:「記住我說過的話。我處理完手頭這幾個案子就回國。」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沈斯曄心知肚明地謙恭微笑道:「是,小婿在京恭候岳父大人。」

  他大概是今天心情最好的一個人了。

  因為臨近聖誕節,飛機餐裡都特別派發了包裝可愛的糖果。錦書有點懨懨的,只吃了塊點心就閉目養神。沈斯曄優雅地喝完最後一口湯,目光就黏在巧克力上動彈不得。按照他的心情,這時候該吃一個10吋乳酪蛋糕慶祝才是。還沒等他想好怎麼找個借口,錦書已經閉著眼輕輕說:「阿曄,不准吃。」

  沈斯曄先是洩了氣,又覺得好笑,抓住她的手放在手掌裡握著。「喂,妳是我的未婚妻。」他晃了晃她白皙纖瘦的手,危險道:「妳爸都把妳給我了,這是怎麼跟夫君說話呢?嗯?」

  錦書把漂亮的眼睛睜開一半,懶懶地似笑非笑看他:「請問尊貴的殿下您想怎樣?」

  明明是慵懶柔和的語氣和表情,沈斯曄忽然一陣寒:「……凱撒,我吃飽了!」

  錦書被他逗得展顏,淺淺的笑容轉瞬即逝。離開家後,她就有點沒精神,卻也不是心情不好的模樣。沈斯曄大致懂得她此刻的心事,猶豫了一下,沒打擾她。他知道她這時候大概更需要安靜。這時,錦書閉著眼摸索了幾下,軟軟拉住了他的左手。

  她的聲音輕到剛好夠他聽見。「阿曄,就當做為了我,少吃一點糖,好嗎?」

  即使閉著眼睛,她也感覺到身邊的人笑了。有人俯身吻吻她的額頭。安心與睏倦一同湧起,她很快陷入了沉沉的夢境。夢裡花海燦爛,有微笑的人站在玫瑰花田的另一端。

  確認錦書入睡後,沈斯曄低頭翻開皇宮新聞發言人電傳來的簡報。這是皇宮新聞辦擬的訂婚通稿,開頭還正常,他一路看下去,嘴角不由得漸漸抽搐起來。

  這種措辭,真的不是簡歷風格?「……何錦書小姐於宣化五十年起就讀於美國哈佛大學,主修生物學。五十四年進入研究生院深造,五十八年獲得博士學位。現就職於燕京大學醫學院博士後中心……」沈斯曄看不下去了,想摔上文件夾又輕輕放手,回頭小聲叫了一聲羅傑。頭髮有點凌亂的助理立即探身過來:「殿下?」

  「這是誰寫的稿子?」他沒好氣地抖了抖手裡的簡報,「乍一看,還以為我們要招聘!」

  「……據我所知,那好像就是用何小姐的簡歷為基礎寫的。我今早上才收到。」羅傑小心翼翼道,「還是您從她那裡拿到的簡歷啊。」只是未來太子妃的學習背景過於驚世駭俗,英文版本甚至都直呼Dr. He Jinshu(Har.)了。稍顯尷尬的是皇儲本人還沒有PhD頭銜。「這只是發布訂婚消息的初稿,您不滿意可以讓新聞廳繼續修改。」

  沈斯曄倚在座椅裡沉默了片刻,終於搖了搖頭,看向對面錦書恬靜的睡顏。「不必了。」

  她越不像世家出身的女孩子,就越好。

  ……直到他把還是迷迷糊糊的錦書送回綺園,回了長安宮去長秋樓給祖母問安時,太后還笑咪咪道:「怎麼不見我那個博士孫媳婦啊。」

  嘉音抱著個手爐坐在一邊,小臉還有些病中的蒼白,笑嘻嘻的德行依然不改:「人家好久不見何姐姐,怪想她的,哥哥莫非是金屋藏嬌了?別這麼小氣嘛。」

  沈斯曄沒好氣地輕輕敲一下妹妹的小腦袋,親手給祖母端來氣味濃烈的藥茶,而後才解釋道:「她沒倒過來時差,長途跋涉又勞累,我讓她先休息了,改天再來問安。」別說錦書,連他都有點睏了,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嘉音咯咯地笑:「知道啦,你就是在金屋藏嬌。」她仗著祖母撐腰,沖哥哥擠眉弄眼。「只是哥哥你不趕緊娶了何姐姐,奶奶可著急了呢。雲鬢花顏金步搖~啊~」

  沈斯曄臉一黑,嘉音嚇得趕緊埋頭,松鼠似的啃點心。連太后都被她氣笑了。「傻丫頭,我還不是替妳哥哥著急?虧得總算是有門好姻緣罷了。」她端起藥碗,溫藹神情在瞬間閃過淡淡狠厲肅殺。「何況咱們家,也真得有喜事來沖一沖晦氣了。」

  沈斯曄微微一怔。

  太后卻點到為止,溫聲說:「你大婚時要去天壽山祭祖,還有巡遊那些禮節,當著全天下人,一點都錯不得。你媳婦雖然學問好,估計也不明白這些。我已經找好了教她禮儀的人,你跟她商量一下,是來宮裡學還是在她自己家?畢竟學了這些,將來對她也有好處。」

  沈斯曄還在躊躇,嘉音眼睛一亮,立刻撒嬌說:「我也要去!」她晃了晃祖母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期待。「就去何姐姐那裡好嗎?我正好出去散散心……再說何姐姐訂婚了,也不好總在咱們家。您說呢?」她沖哥哥眨了眨左眼。「要不,我現在就去找她?」

  「胡鬧。妳自己的病還沒好,不准出去。」太后輕斥,「——嘉嘉說的倒也有理。阿曄?」

  祖母這樣說,就是不容否決。沈斯曄無聲地嘆了口氣,欠身答應。又聊了一會,他起身告退,嘉音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努力發射可愛電波,就盼著他發話帶她出去;沈斯曄暗笑,若無其事地走了。

  孰知剛一出門,就被太后的女官悄悄攔了下來。

  「殿下,您去見陛下可要小心些,別受了夾心氣……」

  原來還真的有最新事態。

  沈斯曄靜靜地聽著女官小聲說著皇家的秘辛,毫不感到意外。將近半個月不在燕京,他滿心裡都是掛念錦書和如何打動岳父,就在這期間,姚寶如在某夜醉酒開車撞到了警亭上,幸而沒人受傷。她在警察局一個小時,被放出來時警局門口幾乎蹲守了全帝都的娛記——

  整整一周,最大的幾家八卦報紙銷售量上漲百分之三百!相應的是民調下降了七個百分點,一落為三年來的最低值,堪比沈斯煜被爆戀上祁令怡那次。

  「……陛下其實也氣得不淺,可也沒辦法。」羅女史悄聲說,「殿下還沒去宗宮吧?待會兒可千萬別觸了陛下的霉頭。上次長秋樓和宗宮已經鬧得很不愉快了……太后氣的心口疼了好幾天,昨兒才好了些。陛下來問安時,老太太也沒見。」

  面對著階下白雪覆蓋的蒼松翠柏,沈斯曄譏誚地挑了下唇角,浮起一個極淡的冷笑。

  果然他的婚事,還是要用於彌補皇室在姚氏扶正上失去的民意。有這樣的家庭,也難怪何麓衡不願把女兒托付給自己。有一瞬間,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

  與好心的女官告辭,他離開長秋樓,抬腕看了一眼時間。還沒到午飯點。這時候去宗宮,恐怕需要和姚氏母女同桌進餐;但是就此回東宮也不妥,綺園就更去不得,再說錦書還在睡覺。不讓她休息好,晚上他都不忍心做點別的。

  這樣,竟然無處可去了。

  站在潔淨的雪地裡,沈斯曄攏緊了大衣領口,面無表情地盯著遠方的宗宮。就在羅傑以為他要化身石雕時,他聽見了一聲低低的、以第六個字母為開頭的詛咒。皇儲一向溫文爾雅、最注重社交禮儀,羅傑跟在他身邊工作三年,這種髒話真是第一次聽見,愕然地不知如何回答。沈斯曄意識到自己失言,輕輕咳嗽一聲,板著臉說:「走吧。蹭飯去。」

  羅傑連忙快步跟上。「……去宗宮?」……蹭飯?

  沈斯曄一哂,毫不留情地在雪地裡踩出腳印。「你不是說那裡的工作餐好吃嗎。」

  沈斯曄毫無阻攔地闖進了宗宮,如今今非昔比,早就沒人拿先通報的規矩卡他了,所有人都是客客氣氣。他和宗宮一班人的關係一直不錯,只是過去礙於避嫌少有來往。這半年來,他接收到的善意卻越來越多。有時他來請見正趕上皇帝心情不好時,還會得到提醒。

  羅傑在一樓拐了個彎,自去想辦法覓食。從太祖時開始,皇宮就在為公務員們提供免費午餐了。沈斯曄餓著肚子到了二樓,與門口的一秘打了個招呼。一秘通報之後示意皇儲可以進去,然後又期待地低聲說:「殿下,定下婚期了沒有?」

  沈斯曄一怔,隨即微微一笑,也低聲回答:「還沒定,我是希望越早越好。」

  「那就事先恭賀殿下了。」

  他走進門時,皇帝與姚夫人一起看過來,寶如卻在擺弄手機,不情願地起身一屈膝。沈斯曄當做沒看見,避開皇帝的目光躬身一禮,淡淡道:「父親。」

  「阿曄回來了?一起吃飯吧,剛好有你愛吃的菜。」皇帝見到兒子顯然不是不高興的,眉頭也舒展了幾分。「快,加把椅子。怎麼樣?和你岳父商定了?」

  侍者趕緊為皇儲加了一套餐具。沈斯曄邊坐下邊回答道:「是。現在請父親欽定一下婚期。」他看了一眼菜色,侍者立即為他盛了一碗湯。「我手邊還有公務,等稍閒之後再帶錦書來拜見父親。您覺得二月中旬怎樣?」

  皇帝沉吟道:「剛好是農歷年附近,是否太倉促?」

  沈斯曄的目光漆黑沉靜,也不動筷。「不會。儀程可以參照大哥和蘇小姐那次。」

  他看見皇帝不覺皺了皺眉,只淡淡說:「至於六禮,時間也足夠了。邀請各國貴賓可能是倉促了些。不過有我們的那些商業訂單,該來的人不會不來的。您覺得如何?」

  「你自己都考慮好了,我還說什麼?」皇帝擺擺手,並不生氣。「下午我去簽署同意文件,等國會同意之後再發布消息。」他轉臉看向仍在玩手機的寶如,皺了皺眉,溫和地說,「寶寶,妳這位未來的嫂子可是個大才女,妳得向她學習才是。」

  寶如輕輕撇撇嘴。姚夫人忙道:「寶如聽見沒有?以後少出去跟妳那些狐朋狗友玩,多看些書練練琴!」又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殿下,你妹妹年幼無知不懂事,你盡管教訓她就是,別讓她抹了黑。」

  沈斯曄一哂,還沒說什麼,寶如已呼地站起來,漲紅了臉含著淚顫音道:「我哪裡不懂事了?我抹誰的黑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愛誰,跟你們沒關係!我偏要去找他!」言罷也不行禮,竟蹬蹬蹬的跑走了,留下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之極的皇帝。

  姚夫人面色訕訕,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神色,勸慰道:「尚源,她還是小孩子脾氣——」

  「她十九了!」皇帝氣的一掌拍在餐桌上,怒吼道,「朕這個年紀時,都當了七年皇帝了!什麼愛不愛的,小姑娘就天天想著這些?妳這個娘怎麼管教的?」

  姚夫人一顫,美目裡立刻漫起了水光,委屈的幾乎說不出話。皇帝發過火,悵然地長嘆一聲,竟似瞬間老了幾歲。沈斯曄實在是坐不住,起身道:「父親,容兒臣先行告退。上次珠島水災的簡報已經發給您了,您是否有什麼批示?」

  皇帝眉頭緊鎖,閉目調息半晌才疲憊道:「沒有。你處理得很好。」他睜了眼,看著挺拔俊秀的兒子,眼前不由得浮現前妻清冷疏離的容顏,這時只覺得世事諷刺。「……告訴一聲梁存道,年底回京述職時來見朕。去吧。」

  沈斯曄心底如逢大赦,神色沉靜地欠一欠身,轉身走了。

  下樓時,他的助理已經在等候,臉色頗為良好。沈斯曄瞥他一眼:「吃的怎麼樣?」

  羅傑與他共事這幾年,也有膽子開玩笑:「光是為了這裡的盒飯,我就在期待您入主的那一天了。」宗宮的盒飯美味新鮮量又大,還有十幾種可供挑選。「殿下呢?」

  沈斯曄站住腳,面無表情地側著頭想了想。「你去給我拿一份鰻魚飯,醬汁要雙份。」

  羅傑詫異道:「啊?……哦我懂了,是,我馬上去。」他同情地看了看皇儲,小跑而去。沈斯曄揉了揉睛明穴,胃裡已經浮起獰笑著的饑餓感。他看著頭頂的巨幅西洋風格太祖畫像,輕輕苦笑起來。

  「祖爺爺,你當年起兵篡位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反饑餓?」

  沒有回答。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09 PM

110、王妃出爐(二)

  ……水晶簾裡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夢境消散,刺繡帳頂在眼簾裡慢慢聚焦,錦書用了半分鐘才想起這裡是綺園。再一扭頭,果然該在的人也在。那傢伙一條胳膊箍在她腰上,陷在枕頭裡睡得人事不知,頭髮都亂了。

  錦書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被壓住的衣袖;數次未果之後,她只好無奈地躺回他懷裡。沈斯曄的體溫比她高,在冬天抱著其實還頗為舒服。無論如何,是回來了。

  這樣靜靜相守的下午,或許不該想太多。

  等到她把帳子上所有花鳥都數了兩遍時,男人才懶洋洋地醒過來,偏著頭看她,笑了笑,沒說話。錦書趁機抽出衣袖,把幾粒散開的扣子繫好。沈斯曄心不在焉地一下下輕撫著她的頭髮,懶懶道:「小美人,不再陪本王躺一會?本王重重有賞。」

  錦書氣得想笑,抬腳在被子下輕踹他肌肉結實的小腿:「你敢強搶民女!……賞什麼?」

  沈斯曄想了想。沒了鏡片遮擋,眼裡的光芒鋒毫畢現。「唔。侍寢一次如何?」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錦書又好氣又好笑,臉頰卻開始發熱,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沈斯曄終於笑了,半撐起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個灼燙的吻,嘆息似的低語。「還好,還有妳……」

  他甚至沒有給她思考與權衡的機會。意識到羞澀之前,錦書已經下意識地回應了他。

  長途旅行的疲憊被一下午好眠拂去,在溫暖舒適的床上,慾望與清明神智一併甦醒。沈斯曄只伸手輕輕一扯,柔軟的睡衣就到了床下。那白玉般的裸體撞入眼簾時,饒是此前已經品嘗過了甜美滋味,他的血液流動還是突地奔湧起來,灼熱目光竟是再捨不得離開。用盡最後一點克制,他伸手探到自己和她之間。

  錦書低聲驚呼一聲,僵住了動也不敢動,臉頰燒的飛紅。他安撫地用唇輕輕摩挲她的額頭,一隻手壓住了她的小腹,讓她無力掙扎;另一隻手尋到那一處,半是憐惜半是惡質地輕輕揉捻。他存了心使壞,錦書就顫了一下,淚水從眼角盈出來。起初還咬著唇,終是耐不住,只得低聲哀求地軟語喚了他一聲:「阿曄……」

  那個寡廉鮮恥的人這才笑出聲,一把便把她摟緊,翻身壓住。「——何小錦,妳也有求我這一天!」

  ……帳子讓日光飄忽而幽暗,錦書微微喘息著,清楚地看見了沈斯曄眼睛裡明亮的慾望,近乎午夜的夢幻顏色。他端正清朗的臉龐在陰影裡變得溫柔而熱烈,每一絲細微的情緒都緣起於肌膚相接。肢體的交纏與律動超出她的預想,一陣陣輕微地顫抖拂過身體,殘存的道德感逼迫她壓抑著呼吸。沈斯曄摟住她的肩膀,深深吻下來,竭力把歡樂壓進她的嘴唇。唇舌分開的偶然時刻,他便低聲的呼喚她的閨名,嘶啞的嗓音裡按捺著熱烈的愛情與慾望,毫不溫柔地啃咬著她的唇,攬著她雙肩的胳臂越收越緊。

  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肩上,隔著氤氳的目光,她看見戀人的呼吸已經失去了節奏。錦書閉上眼睛,顫抖著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與此同時,灼熱從身體內激蕩迸發,在短暫的時間裡,她的一切清醒與理智彷彿都被融化。

  世俗的一切變得遙遠而模糊。身體與嘴唇上的溫熱,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長久的安靜之後,沈斯曄終於滿足地長出了一口氣。他溫柔地把她放平,低頭用唇輕觸她的臉頰,掌心在柔軟肌膚上愛憐地遊走。錦書累的沒一絲力氣,只把發燙的臉埋進他懷裡。兩個人安靜的相擁,聽得見彼此的心臟搏動。

  等到心跳稍稍平息,錦書才想起問他為何白天過來——按她的印象,他在今天該是很忙。沈斯曄撫著她脊背的手一頓。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從床頭的櫃子上拿了一個牛皮紙袋。

  「小錦,父親今天中午簽署了文件。我來之前去了一次元老院。陳院長剛好在。」沈斯曄注視著那張薄薄的紙,聲音有點淡淡的複雜與感慨。「他同意了。」

  他回頭看裹在錦被裡雙頰嫣紅的女孩子,微微一笑。「現在,妳是我合法的妻子了。」

  錦書好像還在巨大的震驚裡,茫然地與他對視著,半晌說不出話。沈斯曄嘆了口氣,把那張紙在她面前展開。錦書裹著被子勉強坐起來,怔怔地看著白紙黑字,朱唇微啟又抿住,最後目光落在血色的璽印上,心亂如麻地低聲問:「你父親……怎麼說?」

  沈斯曄輕輕一哂。「他沒說什麼。放心吧。」

  皇帝只是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空白的紙,隨手寫下了結婚文件,蓋了章便交給他。兒子要娶妻對他來說不過是一件例行公事,兒媳的人選不出格就夠了。沈斯曄嘲諷地淡淡一笑,把那張紙放回去,仰面倒下。

  錦書死死盯著他。他立即主動道:「妳有什麼想問我的就問。」

  他的姑娘思索了一下,嚴肅地問:「這是原件?」

  「……復印件。像真的對不對?」沈斯曄苦笑。「原件鎖在陳珉的抽屜裡了。到我們結婚那天,他會帶來讓妳也簽字。這期間我可不敢得罪他了。」

  錦書輕輕點點頭,若有所思。她記得那次與元老院院長的會面,老人對她還挺溫和,但沈斯曄似乎一直對他頗有忌憚。帝國的皇室受到無數限制,元老院甚至有權決定儲君的去留,決定太子妃的人選是否符合帝國的意志。而如今,她卻輕而易舉過關了。

  錦書抬起頭,恰與沈斯曄清澈深邃的目光相對。他靜靜看著她,彷彿在等著她先開口。

  她沒有說話,抬起手輕輕觸碰他汗濕的左肩,傾身在那個傷痕上親了親。萬聖節的噩夢已經過了一年之久,直到那個深秋,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沈斯曄把手覆在她手背上,心情澎湃地剛要發表感慨,卻被錦書輕輕打斷了。

  「你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她輕柔地說。「阿曄,我救過你,你要怎麼報答我?」

  沈斯曄的肩頭抖了抖,憋著笑道:「姑娘救命之恩,小生蒲柳之姿無以為報,只好自薦枕席了。」他俯身狠狠親了她一口,動作又開始不老實了。錦書怕癢,笑的幾乎要岔氣,連撓帶踹的咳嗽著戳了戳他:「別鬧……大白天的……」

  《定軍山》的旋律忽然遙遙響起,有電話打進來了。錦書懷著得救的僥幸心,裹緊睡衣從他身下逃開。沈斯曄懊喪地下了床,頂著凌亂的頭髮光腳走去櫃子邊。看清楚來電顯示,他的表情忽然微微一凜,當即接了起來:「——是我。」

  他聽著電話,表情一變再變,嗯嗯啊啊的應和著,最後輕輕舒了口氣。「幫我向嫻姐姐問個好。我過幾天去府上看她。」

  掛了電話,沈斯曄的臉色才變得有些奇異了。頓了一下,他看向床上緊張的錦書,似笑非笑道:「是我表哥謝朗臻。妳還記得他吧?就那個笑面虎。」

  錦書無語。他坐回被子裡,倚在床頭上摸摸她的臉,笑容裡總算有了點真心。「他打電話來說,嫻姐姐今上午十點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順產,母子平安。」

  「那很好啊!」錦書想起溫柔的蘇嫻,由衷地為她高興。「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她?」

  「等過幾天吧。現在人還在醫院,咱們過去也不方便。反正蘇家不遠。」沈斯曄伸了個懶腰躺下,忽然結巴了一下。「那個……小錦,我還有件事得告訴妳。」

  他看著她的臉色,小心地把禮儀訓練告訴了她。錦書聽的微微皺眉,只點點頭。沈斯曄小心翼翼道:「就在綺園怎麼樣?我每天都過來。嘉嘉也在家,正好陪著妳。」

  錦書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親了親他的唇角。該來的,怎樣都逃不掉。

  「你先陪我去學校吧。」

  他們趕在日落之前去了燕大醫學院。燕京才下了一場雪,清掃過的淡灰色路面上,不時有枝頭雪粉撲簇簇落下,在地面留下團團粉痕。這會正是下課的時分,校園裡時有年輕的大學生嘻嘻哈哈的經過,不時有人奇怪地回頭看沈斯曄。

  皇儲的個人生活乾淨到無趣,這個全國都知道。但他如今居然會和一個陌生女子手拉手的半公開亮相,直惹得小孩們竊竊私語,回頭率高達九成九。錦書有些尷尬,把墨鏡往上推了推。沈斯曄攥著她的手一緊。「……小錦,妳得試著習慣。」

  錦書點點頭,無聲地輕輕嘆了口氣。

  為了和他在一起,自己放棄了多少?踏進辦公室大樓門前,她恍惚地想。

  這個念頭猶如蜻蜓點水,只在腦海裡一瞬便散去了。樓裡燈光明亮,不時有熟悉或陌生的同事迎面走來。沈斯曄面對誰的驚異都能安然處之,錦書深深埋著頭,恨不得就地自埋算了。偏生有個小孩抱著一大摞實驗報告急匆匆地跑過來,在她面前啪一個立正:「何老師!您回來了?」

  錦書幾乎絕倒,只好把圍巾拉下來,定定神才想起這是自己擔任助教那個班的班長。小孩兒看看她身邊的沈斯曄,嘴張大了半天,聽見錦書無奈的喊自己,才慌忙收回目光:「這是我們班解剖課最近一次的作業,我正要去交給教授,要不我給您拿到辦公室去?」

  錦書不由得伸手翻了翻他懷裡的一疊實驗報告,挑了挑眉,隨口道:「我要去院長那裡,你先放我——」她頓了頓,張口結舌!

  沈斯曄安靜地看著他們。小孩手足無措地站著,鼻尖都開始冒汗了。

  「……放在林教授的信箱吧。」

  錦書微微自嘲地搖搖頭,幾乎不敢和小班長對視。她拉著沈斯曄,腳步倉促地逃開,卻是越走越慢,在最後一個樓梯轉角處,她垂下頭,軟弱彷徨地停了下來。

  沈斯曄無聲地沉默著,把她擁進懷抱裡。窗外一輪雪月將校園映成淡淡的銀白,隔著積雪的白樺林,遠遠的看得見宗宮入雲的塔樓。錦書伏在他臂彎裡,胸口忽然憋悶的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最後一步。踏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這時,有一個溫熱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

  「小錦,我把選擇權交給妳。」他半低下頭,輕聲在她耳邊說。「記住——我愛妳。」

  她的眼睛忽然模糊了。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最後一道心結也潰不成軍。

  這場較量,終究還是她心甘情願的敗了。

  同一天,燕京所有大型報紙的主編都接到了皇宮新聞局的電話,連夜召開新聞發布會。

  此前,在網上最大的公共論壇裡,皇儲與陌生女子牽手照片的話題已在一小時內超過百萬點擊。這個發布會時機如此微妙,記者們不由得倍加好奇,紛紛猜測是不是皇宮要對此辟謠;有些人甚至已經擬好了稿子,只能確認就立刻付印。可惜的是皇宮裡不允許通訊。

  宣政殿記者招待大廳。

  新聞發言人走到台上,與此同時,她身後大屏幕上投影了一張清晰的大照片——正是緋聞裡的兩個主角!海棠花下笑語嫣然,倒是十分郎才女貌。照片右下角還有時間,顯示正是今春。記者們愣了一下,立刻開始瘋狂拍照。

  「各位,請安靜。」發言人拍了拍掌。「我有更重要的喜事通報諸位。」

  她嚴肅的臉上流露出了淡淡笑容,緩緩說:「皇儲殿下已經與這位何小姐正式訂婚。」

  台下轟然一聲炸開了鍋,好些人露出了「我肯定是幻聽」的表情。有幾個人手一抖,差點摔了昂貴的鏡頭。

  「訂婚屬於皇室的私事,因此沒有事前公布。何小姐與皇儲的婚事已經得到皇帝陛下認可,即將報請議會批准。」發言人微笑道,「皇室對何小姐感到極為滿意,期待她加入這個家庭。目前我們還無法確定具體的結婚時間,但我相信,那會是在明年二月附近。我們已經授權國家廣播公司全球獨家轉播婚禮全程,文字和圖片報導則對獲得銀河獎的十六家媒體開放。請注意,婚禮不接受個人採訪。具體事宜,請和長安宮新聞辦公室聯繫。」

  全場屏息靜氣聚精會神,只聽見瘋狂敲擊鍵盤和攝像機的細碎運作聲音。

  發言人話頭一轉。「目前網絡上有些不實報導,嚴重扭曲了殿下與何小姐的個人形象,因此,我想有必要向諸位說明一下我們未來太子妃的個人情況。這也是大家最關心的吧?」

  台下的人簡直興奮地一個個都要腦溢血!

  發言人拿起一張紙,輕輕掃了一眼便放下。「何錦書小姐生於宣化三十三年,現年二十五歲。她的父親何麓衡先生是帝國上一任駐美大使,現任海牙國際法庭法官。她的母親曾經是一位高級翻譯。她還有一位哥哥,現在並不定居在國內。以上是她的親屬情況。」

  她不得不再次看了眼稿件。「何小姐出生在倫敦切爾西區。她隨父母在英國生活八年,而後何先生出任帝國駐奧使館參贊,何小姐與家人隨行。她在十三歲回國,就讀於國立燕京第一中學。宣化四十七年,何麓衡先生被任命為帝國駐美大使,何小姐隨父母前往,就讀於華盛頓西德威爾友誼中學,以SAT1570分優秀成績得到了哈佛大學細胞生物學系錄取。四年後她繼續選擇了母校,就在今年夏天,何小姐的博士論文被答辯委員會接受,如期獲得博士學位。現在她是燕京大學醫學院分子病毒實驗室的助教,在那裡繼續她的研究。」

  ……一片錯愕的安靜。

  發言人懷著差不多與目瞪口呆的記者們同樣的心情,抬頭看了看下面。有人雖然還在光速打字,但明顯已經陷入思維呆滯狀態了。太子妃的背景就是這麼不可置信。她忽然很想扶額苦笑,維持著面癱狀說道:「以上這些情況,我們都在皇室的官方網站做了介紹,已經發了通稿。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就到這裡,謝謝諸位。」

  台下眾人還是一臉癡呆。

  她抬腕看了看錶,微微一笑。「——如果緊急換稿,現在還趕得上明早的晨報印刷。」

  話音剛落,有幾個人立即跳起來奪門而出!

  一宵之內,未來的太子妃何錦書成為了帝國上下萬眾矚目的焦點。

  當晚,整個帝都的大街小巷都被各大報紙緊急印刷的號外占領。三家最大的電視台亦不堪示弱,紛紛推出臨時節目,由王室專家分析這一婚約對帝國可能的影響。帝國的娛樂節目發揮了其不可小覷的實力,幾乎以光速把何錦書的身家背景八卦的淋漓盡致,從兄嫂家人到大學室友,從考試成績到教育經歷。甚至連她發表的那些文章也被悉數找到——當然,能看懂的人不多。等到署名是「沈斯曄何錦書」的一篇論文也被找到時,帝國的娛樂業簡直要陷入了瘋狂!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女主角現在身在何處,沒有一個人知道。狗仔隊們甚至奮勇的衝進了燕大醫學院,得到的只是辦公樓門衛的白眼。

  深夜,綺園。

  嘉音盤膝坐在貴妃榻裡,有點好奇地看著正在泡奶茶的錦書。她未來的嫂子穿著家居服背對著她站在茶几邊,一頭烏黑長髮盈盈披在身後,背影纖瘦美好。嘉音托著腮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心想這時候,大概全國都知道何錦書的名字了吧?

  等錦書端著茶杯回來,嘉音連忙踩著拖鞋下來雙手接:「謝謝何姐姐~」

  「不用這麼客氣吧,公主。」錦書微微一笑,「妳在我們那蹭飯的時候可不這樣。」

  嘉音捧著茶杯,厚著臉皮說:「……現在妳是嫂子了嘛。要不哥哥會生氣的。」

  錦書的臉頰微微紅了。她在嘉音對面的沙發裡坐下,狀似無事地捧起一杯茶,低下頭小口啜飲,鳳眼在水汽氤氳裡嫵媚朦朧。她越來越好看了。嘉音想。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嗎?

  「哥哥讓我來陪著妳。他被奶奶叫去了,好像有事囑咐他。」

  錦書輕輕點點頭:「他對我說過。他還說最近要開始禮儀訓練。妳知不知道具體內容?」

  嘉音的臉頓時耷拉下來了,滿懷同情地看著錦書,小心地說:「……很辛苦的。」

  錦書只能無奈地笑。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19 PM

111、治癒系番外(有劇透)

  「小錦,妳看沒看今天的報紙?」

  清晨,皇帝陛下坐在窗下的沙發上,抬起頭這樣問著正向自己走來的妻子。錦書搖搖頭,掩唇輕輕打了個呵欠。「沒有。怎麼了?」她把一杯加好了脫脂奶的紅茶遞給他,同時明察秋毫地阻止他:「不許放糖!」

  沈斯曄悻悻地把報紙遞給她,端起茶杯。錦書順勢在他身邊坐下,靠到他肩上。這個時間,寧之還沒起床,是年輕父母難得的獨處時光。「……新建遊樂園周遊客量突破二十萬?」

  輕聲讀出標題,錦書有點疑惑。但是在看見丈夫的表情時,她立即明白了。

  「阿曄你——想去玩?」

  沈斯曄聳聳肩,不予正面回答。「寧寧都三歲半了,從來沒去過公園。這麼難得的機會……」他正視著一瞬間有點茫然的妻子,慢慢揚起嘴角。

  「也許,我們還來得及彌補上。」

  ※※※※※※※

  「哇~~~~~~」

  仰望著遊樂園高大的正門,除了發出驚嘆,寧之已經顧不得說話了。小女孩被爸爸抱在臂彎裡,開心到臉頰都泛起了可愛的粉紅色。從父母一起把她叫醒、在早餐桌上告訴她這個消息之後,小公主就一直處於興奮不已的狀態。無論如何,出來玩比上禮儀課有趣的多。

  看了一眼眼睛晶晶亮的孩子,沈斯曄微笑起來。單手抱緊了女兒,他牽起妻子的手,隨著人潮踏進了遊樂園的大門。

  正是帝都一年裡最好的秋光。天空清藍高遠,陽光比鑽石還璀璨,連風中好像都彌漫著清爽的芬芳。不冷不熱的風裡,身邊不時有身著牛仔熱褲的年輕女孩子嬉笑著成群結隊走過。年輕的活力,真讓人羨慕啊……

  錦書把雙肩包向上拉了一點,看一眼身邊人,還是有點輕微的無奈。沈斯曄看來是真的要下定決心度過休閒一日,連衣著都變得很不嚴肅——他從不曾穿著休閒褲出門。柔軟的藏藍色Polo衫。米色休閒褲子。休閒鞋。棒球帽,大墨鏡。錦書半低了頭,苦笑起來。要是讓狗仔隊拍去了,又有一陣煩了吧……

  沈斯曄正樂不可支地讓娃娃看這看那,他愉快地舒展一下身體。「寧寧想不想吃雪糕?」

  錦書正半蹲著給孩子整理衣服,聞言幾乎不可置信:「現在都九月了!你——」

  「小錦。」他也蹲下來,隨手把她一縷散髮掖到耳朵後。「我們說好了,今天不限制她。」

  錦書怔了怔。

  「好吧……」她不情願地說。「但是不能多吃,她怕涼。她不喜歡香草和香蕉口味,也別給她——」

  「小錦。」沈斯曄終於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的眼睛在帽簷下閃著溫潤篤定的光。「放輕鬆點。一支冰淇淋而已。今天也是我們的假期,把那些職責義務責任都忘了,好嗎?」

  錦書輕輕嗤了一聲,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溫暖從心底一點點泛起來。燦爛的陽光從棒球帽簷和墨鏡縫隙裡照進眼底,彷彿把青春活力重新注入了年輕母親的心。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彷彿忽然輕快了許多。普通而幸福的一家三口。自嫁入最高家庭以來,她不曾奢望自己能得到,但是她的丈夫努力地把這種幸福給了她。盡管可能只是一天,但她已經滿足了。

  「阿曄。」錦書深深吸了口氣,笑了。「把她放下來,讓她自己走一走。」

  「也好。」

  沈斯曄於是把孩子放下地,牽住了她的手,在錦書腮邊落下一個吻。

  「我們先去旋轉木馬。」

  玩了幾個項目之後,錦書不得不承認,沈斯曄這個在她看來臨時起意的決定是對的。她從來沒見過女兒這麼快樂的模樣。寧之是個非常端莊穩重的孩子,才丁點大就會在鏡頭前露出最標準而可愛的微笑。她懂事到讓錦書甚至有點微微心酸。但是在這裡——今天,她終於露出了幼童該有的快樂笑容,不需要任何克制的笑容。小公主在爸爸懷裡乘坐碰碰車,不時尖聲大笑,興奮到雙頰通紅。她手裡的冰糖葫蘆都滴到爸爸衣服上了。

  「爸爸~」

  寧之坐在爸爸肩膀上,小手遙遙指向遠方。她已經有點玩瘋了。「我要玩那個~」

  「好啊。」沈斯曄一口答應。他看向身邊帶著棒球帽墨鏡以至於只露出了下頷的妻子。「媽媽意下如何?」他伸手把她的帽簷正過來。錦書猶豫了一下。但是架不住那父女兩個都眼巴巴看著自己,終於心下嘆了口氣,點點頭。

  但是直到開始排隊、馬上要輪到他們時,沈斯曄才意識到他的妻子安靜的異常。在踏進艙的時候,錦書死死抓著他的手,他覺得她的手心甚至出汗了。

  「小錦……妳怕高?」

  他不可置信地問。實在是錦書太沒有弱點了,他所知的一切能讓嘉音尖叫的東西,在錦書那裡都不值一提。光是死在她解剖刀下的老鼠就有一個加強排了吧……但是她居然怕高?

  「我才沒有。」錦書硬著頭皮否認。「快把她的安全帶繫好。」

  「妳居然怕高?」沈斯曄忽然很想撫額。結婚四年認識七年,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找出了她的弱點,真不知是他過於粗心還是她過於淡定。「妳行不行?要不我帶著寧寧玩也好。」

  一瞬間,錦書很想點頭說那我先下去、然後立即逃離;但是看見丈夫懷裡女兒不解的眸子時,為人母的勇氣忽然從腳跟湧上來。盡管不多,但夠她這次用了。聽到她的矢口否認,沈斯曄沉默了一秒,微笑慢慢浮上唇角。

  「寧寧乖,坐在爸爸對面。」

  他把錦書拉到自己身邊的位置,俯身給她繫上安全帶。「別害怕——」

  他一語未落,摩天輪就開始上行了。錦書起初還強作平靜,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還能佯作無事的說話;等到摩天輪在最高點停留幾秒後俯衝下去時,她終於丟了所有為人之母該有的淡定,尖叫一聲把臉埋在了他衣服裡。

  輕輕安撫著她,沈斯曄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了沒笑出聲。寧之比母親要勇敢的多,父女兩個對視一眼,都聳了聳肩,很有默契地看向窗外的雲天。

  ……要是惹得媽媽惱羞成怒後果就不妙了。父親和女兒心有靈犀地想著,相視而笑。

  等到從摩天輪上下來,錦書扶著沈斯曄喘了幾口氣,再也不肯玩大型娛樂項目了。堅決拒絕了他要一起玩過山車的邀請——她覺得他不懷好意,錦書喝了幾口瓶裝水才勉強鎮定下來,沒把為人之母的臉丟光。但是寧之也露出了有點疲倦的模樣,於是沈斯曄便也罷了。

  此刻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氣溫比中午低了些。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錦書從背包裡翻出一件薄外套,給孩子穿上。沈斯曄在她身邊坐下來。「小錦妳冷不冷?」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穿了件格外柔和的淺玫瑰紫色開衫,愈發顯得其人猶如一枝盛開的玉蘭。錦書本來就秉性溫軟,當了媽媽之後,氣質愈發柔和。她的身形依舊保持著少女時的瘦削,戴上棒球帽和墨鏡之後,說是只有二十五歲估計也不成問題。

  「我不冷。」錦書搖搖頭。她站起身。「你帶她玩去吧,我去給你們買點吃的。寧寧想吃什麼?」她這句話是看著沈斯曄問的。他想了想,笑開。「去買點爆米花,我們一起吃。」

  錦書輕哼:「假公濟私的傢伙。」雖然這麼說,她還是起身向服務區走去,但是才邁出一步,她的衣擺就被牽住了。寧之眼巴巴地看著媽媽,小手緊抓著她:「我要和媽媽一起去~」

  錦書回頭看沈斯曄,沈斯曄倚在長椅椅背上,蹺著二郎腿從容微笑。

  「……好吧。」錦書聳聳肩,拉起了女兒的手。「寧寧要乖啊。」

  賣爆米花的攤位前排著不短的隊。錦書把帽簷向下拉了拉,握緊了女兒的小手。寧之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活動,很是新鮮好奇,倒沒有如她擔心的那樣會亂跑。她乖乖地站在媽媽身邊,好奇地左右顧盼。錦書正要站到隊尾,一個抱著嬰兒的母親在這時急急走過來。錦書便拉著寧之後退一步,讓她先排上。

  年輕的母親感激道:「謝謝您啊。孩子他爸在那邊排隊,我怕趕不及——」

  錦書微笑:「我的孩子比您的大一點,沒事。」她確認自己沒被認出來,很得意。寧之忽然歡呼一聲,用力搖了搖媽媽的手:「媽媽,媽媽,看~」

  錦書順著女兒的小手指看過去,不由得笑了。是每天都會有的巡演,米奇高飛白雪公主,小孩子的美夢,成年人的懷舊搖籃。寧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專注的表情讓錦書忍不住想捏捏她的臉頰和鼻頭。可是還沒等她把這一邪惡念頭付諸行動,一隻米奇忽然走了過來。

  身邊的小孩子們爆發出一陣歡呼。米奇走到她身邊,先摸了摸寧之的腦袋,隨即伸爪子過來觸摸她的臉頰。錦書愣了愣,後退了半步,那隻米奇卻不依不饒地蹭過來,另一隻手要環住她的腰。

  錦書不悅地轉過身。但是沒有如她所願,米奇反倒繞過來到了她面前,巨大的鼻子幾乎要頂到她的臉。身邊爆發出一陣笑聲。隱約還有幾聲快門聲。

  雖然一向以溫和好脾氣著稱,錦書終於還是生氣了。且不說她身為皇后的立場,即使是身為一個普通的女性,遇到這種騷擾都會生氣的吧?正在心裡埋怨沈斯曄為什麼還不過來,寧之忽然歡呼一聲撲到了米奇身上,開始手腳並用往上爬:「papa~」

  確認自己沒有聽錯的時候,錦書險些當著一群人的面暈過去。但是不容她說什麼,「米奇」已經牽起了寧之的手,把她帶進了巡遊隊伍。出於母親的謹慎,錦書一直緊緊拉著女兒的小手……於是,現在,她也被拉進巡遊隊列了。

  周邊的遊客慢慢集中過來,紛紛拿出手機拍照。高飛手裡也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錦書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和寧之也許並不顯眼——但是她錯了。

  縱然棒球帽墨鏡的掩蓋讓她並不容易被一眼認出,身上的衣服也過於平民化,但是寧之沒有偽裝。而她的可愛吸引了無數目光,很快就有人疑惑地交頭接耳起來。

  無論如何,寧之讓他們覺得很面熟;再看可愛小女孩身邊的母親,雖然墨鏡遮蓋下只露出了小巧秀致的尖尖下頷,並不如何好認,但是在八卦業發達的今天,這已經足夠了。歡呼聲幾乎立即爆發出來,相機的閃光燈剎那間連成一片,鏡頭爭相對準了何皇后和小公主。這種牛仔褲雙肩包的打扮可不常見啊~

  何皇后一向以平民親和的形象出現,本人又溫文秀雅,深得年青一代民心。這一次帶著深得帝后夫婦喜愛的獨生女一起遊園,母女倆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裡,引得路邊的大人和孩子競相歡呼拍照,估計明天就能成為報紙的頭版。有狗仔拍足了照片還不捨得走開,直跟著遊行隊伍走到廣場,等何皇后帶著女兒再一次微笑致意後離開,這才意猶未盡的散去了。

  ……

  好不容易從鏡頭下脫身,錦書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看著某個人從米奇衣服裡出來,額頭鼻尖都是細汗。彷彿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滿意,他長舒了一口氣,把女兒舉到頭頂:「寧寧~」

  他舉著女兒轉了一圈,小女孩咯咯大笑。錦書在一邊對天翻了個白眼,背過身,微笑卻從心底一點點浮到嘴角。裝作沒看見近衛們抽搐的表情,她把女兒接過來。寧之在母親懷裡努力地伸出小手,給爸爸擦去了額頭的汗:「爸爸熱嗎?寧寧給你擦擦~」

  對視一眼,錦書在沈斯曄眼裡看見了一樣的笑意。她低下頭,終究忍不住,笑了。

  ……尾聲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在他們眼裡根本就不存在。」

  次日清晨,沈斯曄端著報紙面無表情地說。

  「皇后親民領小公主遊玩」「公主可愛無敵萌~」「皇后態度溫柔和藹,超親民!」「啊啊啊太激動了我昨天看到皇后和小公主了!上圖片」等等各種帖子充斥了各大論壇,他常看的報紙甚至用頭版做了一個報導,錦書牽著女兒對著鏡頭微笑,背後就是美好的夕陽。但是,那隻米奇被無情地忽視了。他只露出了半個身子和一隻耳朵。

  錦書照舊為他端茶過來,表情比他淡定得多:「活該。」

  等到沈斯曄看見更加勁爆的報導,臉色就變得更加好看了。比如某外文報紙——「情侶裝(加粗)年輕男子與皇后公主一同出入遊樂園疑是皇室保鏢」。而嘉音還舉著報紙跑過來,滿眼不解:「哥哥不是也去了嗎?你怎麼沒被拍到?」而明顯猜出了內情的蘇慕容的憋笑,差點讓沈斯曄摔桌。

  「虧得我沒被拍到。」他鬱悶地咬了一口餅乾。「要不然元老院又該說『陛下你這樣成何體統要自重!』……煩也得煩死。」

  「可是寧寧很高興。」

  沈斯曄怔了怔。錦書順勢在他身邊坐下來。她清澈的眸子凝視著他,柔聲說。「阿曄,寧寧還沒睡醒。她昨天玩的太累了。」

  她倚到他肩頭,笑了。「你扮成米奇,她都要開心死了。寧寧一直都安靜乖巧,我們誰也沒見過她還能笑到尖叫……阿曄,你是個好爸爸。」

  她傾身吻了吻他,得到了一樣充滿愛的回應,在女兒還沒起床的清晨,難得的相處時光。

  後記

  直到寧之後來長大了,這件事情都沒被帝國萬能的八卦報紙爆出來。誰也不知道那隻米奇裡就是他們英明偉大冷靜溫和的皇帝陛下……她的親愛的爸爸。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24 PM

112、雪之華

  這個冬天,皇儲即將大婚,殖民地的稅收改革亦緩緩拉開序幕。後者雖不如前者引人注目,卻是當年帝國決策核心關注的焦點。長居欖城的靖王因此返京,為咨詢委員會提供意見。然而,畢竟很少有人會去關注報紙的政經版,而一家報紙想要熱賣,只需要在頭版刊載未來皇妃的照片就夠了。

  何錦書出身中產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卻沒有任何貴族頭銜,這無疑給人們注射了一劑強勁的興奮劑。她穿著白大褂的照片被幾十家報紙轉載,她的博士論文的下載量躍升到了數據庫的首位,甚至超越了這年的諾獎得主。之前皇室的種種負面新聞被忘記了,皇宮在源源不斷地收到民眾自發寄來的禮物。還沒有嫁入皇室,她已經在那個暗流湍急的家裡穩穩立住了腳跟。

  絕大多數主流輿論很喜歡她,認為她和皇儲是天作之合,有媒體甚至稱未來的太子妃為「吹入皇室的一陣清風」。盡管後者被反對派斥責為宮廷弄臣,但這其實是民意的主流。

  清新,美麗,有聰明的頭腦,何錦書像是一朵含苞已久的百合花,在宣化五十八年底的媒體上,在億萬目光狂熱的注視下,靜靜地開放了。

  剛剛公布婚訊後的幾天,錦書足不出戶,很體會了一把大家閨秀的感覺。

  在綺園為白雪覆蓋的小小院落裡,她只要打開電視,幾乎在每個頻道都能看到對自己淋漓盡致的各種評論分析。她出身平民,卻把儲君迷戀的非卿不娶,這件事本身就夠八卦雜志養活一批人了。起初她還看得憤憤然,後來便連電視都懶得開。有這個時間,她寧可去泡一壺茶。

  至於沈斯煜和祁令怡當年經歷的是怎樣的煎熬,她倒是明白了。

  嘉音白天基本都在綺園,除了看自己的書,就是陪著錦書進行各種訓練。她放寒假了,閒極無聊,和錦書的共同語言還多一些。沈斯曄忙於公務,只有晚上才能來看她們一眼,順帶接妹妹回家。在皇太后派來的女官全程陪同監督下,他能安慰她的,只是一個發乎情、止乎禮的吻。

  雖然嘉音會幫他們打馬虎眼、把女官支開,但小伎倆用幾次也會不靈光,肌膚相親就更不可能。好在錦書是初嘗禁果,並不很想;沈斯曄就鬱悶的多。

  有一次他在無人的角落,把她壓在牆上狠狠的親。錦書有點惱他不知體貼,冷如冰霜了兩天;後來忽然意識到,她要示威的人每天只有寶貴的半小時能來探望,這氣賭給誰看?

  ※※※※※※※

  採用案例教學法的禮儀課一般在午飯後開始。

  「屈膝禮是宮廷裡最常用的禮節。今天您做這一練習。宮中最首要的就是尊卑貴賤之分,定分才能止爭。」女官看著穿著及地長裙、端坐在高背椅子上的何錦書,暗暗點了點頭。「當然,您日後是皇儲妃,需要您去行禮的人並不多。如果是覲見太后和陛下,他們沒有主動說話,您只需要行屈膝禮即可。如果只是在路上遇見,行禮之後側身讓開。等陛下走過去看不見了,您再離開。」

  「殿下雖然是您的丈夫,但更是您的主君。正夫婦之道,才能交天之正氣,潤地之物生,感民之教化,樹國之根本,垂範於天下,昭示於萬民……」女官看向一臉茫然的何錦書,知道她沒聽懂,只好說,「總之,您見到殿下也需要行禮,並且要格外恭敬。」

  錦書聽的一陣頭暈,默默的記下來。女官看向在一邊犯睏的嘉音,嚴肅的面上難得露出了淡淡笑容。「公主,可否來做個示範?」

  嘉音打了個呵欠,依言而行。女官滿意地頷首:「非常標準。小姐請起身練習一下——站起來時身體不要前傾。眼睛不要亂瞟——背挺直!很好,再練一遍。下頷稍微低一點。肩膀放平。」

  「對,不要動。假如陛下沒有回答,您就需要保持這個姿勢不動。」

  「陛下讓您退下的時候,切記您不能直接轉身,要倒退到門邊。後退的時候注意一點,別撞到什麼。眼睛看著地面。不管陛下有沒有注意到,您出門前都需要再屈膝一次。現在假設陛下坐在這裡與殿下交談,您要告退離開,但是陛下沒有注意到您,該怎麼做?」

  這時候,門邊忽然有人冷冷說:「那就走。」

  「殿下!」

  女官連忙行禮如儀。沈斯曄大步走進來,臉頰因為室外嚴寒有些發紅,不知在門外聽了多久。聽見女官警示的咳嗽,錦書無奈地站起身。不過是放低姿態,她還可以忍。

  沈斯曄眉頭一跳,疾步走近,把剛屈膝下去的錦書一把拖起來。「妳不用給我行禮!」

  他的聲音有些生硬,顯然是生氣了。錦書還沒想明白他這是發哪門子邪火,想抽走手,沈斯曄卻像螃蟹鉗子似的抓著她不放。女官們面對皇儲的怒氣有些畏懼,錦書訝然地軟語喚了他一聲:「……阿曄?」

  沈斯曄不動,眉頭隱隱含著沉沉烏雲。錦書默默地咀嚼著他方才衝口而出的那句話,心裡升起微微的酸楚。微微定了定神,她環視了一眼房間。嘉音睜大了眼睛,緊張地看著兄長;兩位女官面色變幻,沈斯曄還像一尊石像似的杵著,誰也不敢說話。

  那麼,就只有靠自己了。

  錦書抱歉地看了看無辜受氣的女官,輕輕搖晃著沈斯曄的手,柔聲喚他:「阿曄,阿曄。」

  沈斯曄只是收緊了攥著她的手掌。錦書無奈,只好踮起腳尖,往他唇角送上自己的吻。

  她的主動示好向來是利器,沈斯曄略低了頭回應她,眉宇間的沉郁漸漸化開。錦書很不習慣在外人面前親熱,臉全紅了。未婚夫婦這樣親密,已經有違禮法。兩位女官面面相覷尷尬不已,卻也清楚錦書這回是「捨身解圍」,一時間很是糾結。沈斯曄可不管這些,把錦書往臂彎裡一夾,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殿下!」恪盡職守的女官追了出來,「何小姐還要……」

  她看見皇儲鏡片上的冷冽光芒一閃而逝,屈服了。「……她還沒換大衣!」

  這是好些天來,錦書第一次出綺園。她被沈斯曄裹上大衣挾持出門帶到他的車上,那輛性能極好的車悄無聲息駛出雪地,把玉樹瓊枝漸次展現在她面前。錦書卻無心去賞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拉了拉沈斯曄的手,與他十指柔柔的交纏,靜靜等他說話。

  沈斯曄只是握緊了她的手。

  他其實極少對人發火,因為地位而生的克制更阻止他動氣。但他站在綺園的窗外看著她,聽到那些繁文縟節、看出她的一點無措,無名火氣卻蹭地竄了上來,摻雜著一點淡淡的悲哀。那一瞬間,他對敬重的祖母竟也生出了一絲怨氣。沈斯曄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

  「小錦,伯父伯母明天就要回國了。」

  錦書怔了一下,「嗯,媽媽也給我打過電話。」她的臉頰有些泛紅,輕輕說,「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在你家準備出嫁,還是要回自己家裡去。我家在春明門外那裡有套房子,也不遠。」

  沈斯曄只能苦笑。「好,我以後去妳家看妳。」

  不遠處,蘇家大宅積雪的巍峨屋頂已在樹梢後閃閃發著銀光。

  這是錦書第一次來到戰功赫赫的鐵血蘇家。蘇家沒有綺園那些精緻的山石樹木,兩行白楊樹直直引出筆直的路,通向樸實無華的主樓。早有傭人出來接應,畢恭畢敬地把皇儲和他未婚妻引進去。錦書在朔風瑟瑟裡下了車,雪花飛捲起來迷了眼睛。她不由得抓緊了身邊人的手。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個桃花眼的蘇慕容。他和他的姐姐,與雄渾凝重的蘇家似乎太不一致了。比之古都燕京,似乎還是炎熱的欖城更適合他一些……

  正這樣胡思亂想著,蘇慕容就轉出來了。

  「三胖,弟妹,好久不見!」桃花眼笑嘻嘻地說,「愚兄先預祝二位大婚之喜啊。」

  錦書不提防他上來就冒這句話,臉紅了。沈斯曄瞪了發小一眼,沒好氣地說:「嫻姐姐怎樣了?我帶小錦來看看她。」

  蘇慕容聞言微笑。「姐姐恢復得很好,已經能自己下樓了。」他頓了頓,恨恨說,「不過姐夫不讓。」

  謝朗臻在蘇家住了半個多月,幾乎是晝夜不停地陪護著產後虛弱的妻子,讓蘇家人對這個毛腳女婿改觀了許多。但蘇慕容與姐夫天生就八字不合,連帶著對外甥都有點兒心情複雜。「伯母和嫂子都在後面忙,弘安有點腹瀉,她們沒法出來迎接,正在後宅迎候。」他裝模作樣地欠身。「請殿下見諒。」

  「姨母家務纏身,我哪敢亂打擾她。還有你少來這一套。」沈斯曄警告他,不輕不重地砸了發小一拳,隨即一軒眉。「——弘安?那大胖小子都起好名字了?」

  謝弘安。錦書在心裡慢慢咀嚼著這個初看平淡的名字,心生好感。蘇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最後嘆氣道:「……跟我來。」

  「……大胖小子?」

  沈斯曄盯著桃花心木搖籃裡瘦小的男嬰,一瞬間真是哭笑不得。

  謝朗臻得了兒子大喜過望,到處宣揚他得了個大胖小子,弄的人人信以為真,誰也想不到因為蘇嫻孕期反應嚴重、孩子又早產了半個月,這個凝結了蘇謝兩家血脈的孩子剛出生時,瘦弱的像是活不成了。

  當然以現代醫學觀點來看,這個孩子屬於健康範圍,但距離「大胖小子」實在有點遠。沈斯曄俯身摸了摸嬰兒皺巴巴的醜臉蛋,心裡有點不厚道的嫌棄。

  偏偏這時謝朗臻得意洋洋過來,還一臉臭顯擺,逼問皇儲對他兒子的讚美。沈斯曄詞窮了好一會,才諷刺道:「唔,是個小胖子。謝小胖。」

  然後,這個帶著點諷刺意味的綽號「謝小胖」,就伴隨了小小的弘安一輩子。沈斯曄並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女兒會和這個男孩子有一段緣。

  因為血緣過近,謝小公子最終也沒有娶公主為妻。但他和未來女皇一家的友情,一直持續到讓後世的史學家都覺得驚嘆。

  在歷史的那個關卡,弘安後退了一步,卻守護了他的公主一生。

  臥室裡,蘇嫻的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還好。謝朗臻不讓她起身,她只好坐在臥榻裡見客人。她笑盈盈地看著沈斯曄和錦書,問了些婚禮的準備,又讓女僕把孩子抱過來。蘇嫻含笑把小小的襁褓遞給錦書:「來,抱一抱。」

  錦緞襁褓剛落到懷裡,就覺得異乎尋常的輕。錦書小心翼翼地抱著初生的嬰兒,一時有點難以適應。她抱過沈斯煜的兒子佑琨,那是個真正的大胖小子,她抱著佑琨一會兒都覺得吃力。但弘安是那麼輕。她低頭吻了吻嬰孩的腦袋,心底有點軟軟的悸動。她並不知道那是母性。

  謝朗臻一直小心地監視著她,這時微微一笑。「何小姐,覺得怎麼樣?」

  「寶寶很可愛。」差點把「似乎不如佑琨胖」說出口,錦書心虛地笑了笑。「謝先生喜得貴子,一定很高興吧。」

  沈斯曄有點驚訝地看見,猶如被一束陽光照亮,謝朗臻竟然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他忽然嫉妒起來。

  錦書與蘇嫻聊了一會,又被沈斯曄帶去見了蘇韞夫婦,離開蘇家時已經將近夜晚。蘇夫人留他們用晚飯,被沈斯曄婉拒了。蘇家正人人忙碌,他不想添亂。

  錦書得了蘇夫人送的一件沉香做見面禮,這時正安靜地走在他身邊,把有點涼的小手插在他的大衣口袋裡。他輕捏了一下她的手心,錦書悄悄笑了,向他靠近過來。

  蘇慕容反正也閒賦在家,便把他們送出中門,剛推開玻璃門就讚嘆了一聲:「燕山雪花大如席啊——我說你們留在我家過夜吧,內環這會兒非堵死不可。要不你倆恐怕就得走回去了。」他嘖嘖讚嘆,「要不是有約會,我就請你們吃涮羊肉火鍋。再喝點小酒,該多好?」

  沈斯曄倒是想夜不歸宿,但他得顧慮錦書。蘇慕容善解人意道:「或者去我那邊休息一會,等雪小一點再走,這樣也不用驚動伯母她們。怎麼樣?」

  沈斯曄看看弱不禁風的錦書,只好同意了。

  蘇慕容的住處是半獨立的一座三層小樓。風雪夜裡只看的清樓宇輪廓,但錦書恍惚覺得,這座樓比東宮還要高大許多。一進門,風格明顯與清正嚴肅的本宅不一樣了。這是一個花花公子的房間。

  有趣的是房間穹頂刷成藍色,用繩子高高低低垂下來各式各樣的飛機模型。這裡的主人似乎還留著未泯童心。錦書正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忽然聽見沈斯曄說:「這個你還留著?」

  他拿起了一架顯得稚拙的鐵皮飛機,托在手肘上,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機翼的灰塵。蘇慕容正在酒櫃邊挑酒,聞言回頭看了一眼,笑了。「當年一起做的嘛。」

  他終於挑好了一瓶酒,拿出了三個杯子。「來,我敬你們一杯。」

  沈斯曄也笑了,為錦書拿起她那杯酒。蘇慕容平舉著杯子,微笑道:「伉儷情深,百年好合。」言罷一飲而盡,眼睛愈發晶亮。錦書嫣然一笑,輕輕說:「謝謝。」也將酒喝了。

  沈斯曄不太放心地看了眼錦書,見她只是臉頰酡紅,才放了心。蘇慕容又為自己倒了酒,與發小一碰。這次不待他說話,沈斯曄已主動道:「慕容,給我當伴郎吧。」

  蘇慕容眼睛一亮。「伴娘是誰?是不是弟妹念書時的室友?可以可以!」

  沈斯曄不冷不熱道:「梅特夫斯基小姐比她高,比她身材好,比她金髮碧眼,你說呢?」

  錦書恨得掐了他一下。蘇慕容笑的幾乎嗆咳起來,連連擺手道:「弟妹啊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你們自己的矛盾自己解決。我今晚不回來了,還有美人等著我跋涉風雪去相會呢。樓上有客房,保證絕沒人打擾。」

  他剛出門一步又轉回來,指了指樓上。「樓上那些婚紗別介意啊,我女友是婚紗設計師,暫時把她的作品放在我這裡準備義賣。弟妹不介意的話可以試試,我覺得都不錯。三胖你今晚上有眼福了——」

  沈斯曄暴躁地冷冷道:「不想死就滾。」

  蘇慕容立即奉旨從自己房間滾了。

  像八哥一樣聒噪的蘇三公子一走,房間裡霎時安靜了。沈斯曄也不是真心生氣,端著杯酒,有點感慨地把飛機模型一架架看過來。

  十幾年的時光在這個風雪夜緩緩拂去風煙,他仔細地看著那些鉚釘、銅扣、笨拙的油漆劃痕,眼睛竟然有些潮濕了。胸中淡淡喜悅的情緒翕動著,把回憶之河填的很滿。他有至交,有女人,杯中有好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聽見身後的樓梯有腳步聲,沈斯曄也沒回頭,招手道:「小錦快來看,我十歲的偉大作品!」

  半晌沒聽到回答。奇怪地回過頭,沈斯曄的呼吸忽然頓住了。

  錦書穿著潔白的紗質婚禮服,鬢邊別了一朵小小的銀色玫瑰,靜靜地站在樓梯上。

  她雙頰酡紅,眼裡微微帶著一點迷離,提著雲霧般的雪白裙擺晃晃悠悠地走下來。這竟是新娘的裝束了。她要做什麼?沈斯曄呆站在原地傻看著她,腦子一片空白。

  錦書向他走近。走了幾步,像是覺得不舒服,她索性把高跟鞋也甩了,赤著腳走過光潔的石材地面,一縷碎髮在鬢邊飛起來又悠悠落下。她依到他胸口,烏黑的眼眸仰望著他,有點夢囈似的低語:「阿曄,我好看嗎?」

  「好看……小錦妳喝醉了。」

  沈斯曄嘆了口氣,想起了錦書當年糟糕的酒量,怕她腿軟跌倒,趕緊把她摟在懷裡。

  婚紗是抹胸式樣,白紗和刺繡沒有遮蓋起玉瓷般的肩膀。沈斯曄覺得自己的心跳怦怦急促起來。偏生錦書有點不安分,在他懷裡蹭了蹭。「阿曄,我嫁給你要穿大紅衣服,對嗎?」

  沈斯曄一愣,點點頭。鳳冠吉服是多少少女的夢想,他親自去看過完工的禮服,大紅雲錦上鳳凰于飛,耀眼的似乎能展翅飛翔。他暗自期待著錦書穿上這一身很久了。

  「可是那樣你就不能給我揭面紗了,我們也不能交換戒指……」錦書忽然氣惱起來。「阿曄,我不喜歡大紅色,我壓不住,粉紅都好看一點!」

  沈斯曄無言以對,心想真是粉紅色就糟了。

  明顯喝醉了的錦書還在他懷裡咕噥。「我喜歡白婚紗,白的,白的,我要抱著一捧風信子,我還要你對我說你願意!……」

  沈斯曄抱著醉態可掬念念有詞的錦書,又好笑又有點難過。果然是每個女孩子都會憧憬自己的婚禮,滿腦子醫學的何錦書也不例外。她從沒對他說過她夢中的婚禮是怎樣的。現在看來,該是充滿聖潔色彩的那種——來賓不多,只有最親密的家人和朋友,她的裙子像雲朵一樣蓬鬆潔白。雙方的父母都慈祥地笑咪咪看著孩子們,他們交換了刻著名字的戒指,在管風琴的悠揚伴奏裡,甜蜜的接吻。

  但事實是,她得在三千多名貴賓的注視下,頂著沉重的鳳冠走進皇宮。那天唯一的顏色就是代表正室尊貴地位的大紅。先國禮後家禮,新婚翌日她要作為新媳婦給公婆跪下敬茶,三天後還得去太廟,把她的姓氏正式添在沈斯曄的名字之後。在家譜上,她只是「何氏」。

  這一切都與錦書的憧憬背道而馳。

  錦書細細的胳膊纏繞在沈斯曄的脖頸上,籐蘿一般柔軟纏綿。她用有點迷蒙但還清亮的眸子盯著他,輕輕說:「阿曄,你要不是你,該有多好……我愛你啊……」

  她把臉埋在他心口,落了幾滴淚。於她而言,這只是醉酒後無意的情緒展現;但對清醒的人,這些話像鈍刀子一般,磨得他心上一陣陣的痛。

  但錦書似乎沒有這些痛苦,她的淚水還在眼角,卻已經很快樂地把溫熱的唇貼在他面頰上,「阿曄,阿曄,你猜我是誰?」

  沈斯曄再心酸也忍不住笑了。這是酒精開始二次作用了嗎?「妳是誰啊?」

  她嘻嘻笑起來,眉眼裡滿滿都是嬌俏動人。「我是你的新娘啊!」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沈斯曄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那朵挽住長髮的玫瑰掉到了地上,柔軟潔白的裙擺散了開來。再睜開眼睛,已經是翌日的清晨六點。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錦書還乖乖睡在他臂彎裡,頰上的嫣紅仍未褪盡。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抬手在自己額上狠狠砸了一拳。或許是有所感應,錦書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看清上方他的臉時,她嚇了一跳:「阿曄?」

  很好,總算酒醒了。

  沈斯曄舒了口氣,不知怎的,又有點遺憾。錦書還沒徹底清醒,喃喃道:「這是在哪裡?我怎麼……」她忽然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兩腮紅的像是能滴血出來。

  沒力氣起身,錦書只得窘迫的別過臉去,低聲說:「阿曄,幫我穿衣服。」

  沈斯曄覺得有愧,老實照辦了。錦書默不作聲地讓他伺候著穿戴整齊,由他摟著下樓。蘇慕容還沒回來,果然如他所說,一夜都沒人來打擾。他們悄無聲息地出了蘇家,雪早就停了,朝陽從雲層後探出半張臉來。

  錦書上了車就閉目養神,臉色有點蒼白,也不說話。沈斯曄戰戰兢兢扭頭看她,錦書蒼白的臉上黛眉微微蹙著,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他猶豫了三番五次,想到「再不道歉她要悔婚了」之後,終於鼓足勇氣說:「小錦,妳聽我解釋好嗎?」

  他滿含羞愧的為自己的荒唐訥訥解釋著,正要發毒誓說以後沒有她同意絕不碰她,錦書忽然有點訝異地睜開眼,還揉了揉太陽穴:「阿曄,我剛剛好像睡著了……你在說什麼?」

  沈斯曄一愣。

  「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宿醉之後頭痛。」她半是撒嬌地說,「阿曄,我餓了。」

  然後,沈斯曄猶如被上了發條一般,老老實實讓司機停車,下車去路邊老字號買了一碗小餛飩,帶回車裡,一匙一匙餵給錦書。餛飩是三鮮餡,乳白的高湯裡漂浮著蛋皮絲和蝦皮蔥花,很燙。冒著香味的熱氣裊裊飄散,錦書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然後推開他的手:「不要啦,飽了。」

  「比貓吃的都少。」

  沈斯曄看了眼碗裡剩下的半碗餛飩,嘀咕了一聲。再抬頭時,錦書漆黑靈活的眼珠兒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輕言細語地問:「你那會兒對我說,你在後悔什麼?阿曄?」

  本想蒙混過關的沈斯曄傻了。

  他的手忽然被一隻纖細的小手握住。芬芳溫熱撲進耳朵,是錦書在他耳邊軟軟的呢喃了一句。他看見她的眼睛裡盛著愛情和淡淡的笑意。

  「傻瓜。」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24 PM

113、芳辰

  聖誕過後,皇室的新年慶祝儀式按照慣例進行,但今年卻有點不同。首先是靖王一家在暌違兩年後,重新出現在皇室的合影上;然後,是皇儲即將要結婚,娶的是個可愛的平民姑娘。這兩件事彷彿預兆著皇室正由凋零裡走出來,重新帶領帝國走向新的一年。

  令民眾有些不滿的是,除了應邀參加一次嚴肅的訪談之外,何錦書始終沒有官方的露面。

  她沒有出現在皇宮的接見露台上,也讓很多人不滿意,並不去想她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皇室成員。沈斯曄每次參加記者招待會,都會被追問錦書在哪、為何不與他同行。帝國的娛樂媒體一向擅長大做文章,這時當真是寫出了一齣愛恨情仇的大戲;把何錦書被皇室歧視的氣氛渲染到了極處時,皇宮方面屈服了。

  新聞廳連夜給皇儲和他的未婚妻拍了一組照片,發布在皇室的官方網頁。第二天就有一家大報在頭版叫嚷「太子妃遭話語控制,皇室重蹈東瀛覆轍」,新聞廳很生氣,聲稱要保留起訴誹謗的權利;而後更多的媒體開始議論言論自由,一直到焦頭爛額的新聞發言人親自出面,保證何錦書會參加新年夜音樂會,喧囂才漸漸低了。

  而後,本來在娘家深居簡出待嫁的何錦書迫於輿論,不得不在自己的生日那天,與未婚夫和他的家庭一起露面。

  ※※※※※※※

  「呵,都瘋了。」

  年輕的男子站在窗前,俯瞰著帝都夜色的燈光閃閃,低聲地一笑。遠遠地似乎傳來了新年頌歌,寬敞的頂樓辦公室裡沒有開大燈,不時有直升機在窗外掠過,男人的面容在光線裡明明暗暗,削瘦的身影越發孤傲了。只是斯人獨立,在萬家團圓的時刻,未免稍顯淒涼。

  「帝都的報紙還真是厲害呢……不用你親自寫文章,就能把水都攪渾了。」

  他似是在怡然自語,身後的下屬卻把腰彎的更低了些。「公子,是不是還……」

  「呵呵,這次先不用。偶爾讓人承情也不錯。」年輕的男人走到寬大的辦公桌邊,凝視著照片上美麗的女人和她懷裡的嬰兒,自語。「我有時真不明白了,皇室有什麼好。」

  身後面目模糊的下屬不敢回答,額上微微的沁出了汗。男人的漆黑眼眸與夜色融在了一起。他背著手,緩緩走開,唇畔浮起了一抹微妙笑容。

  ※※※※※※※

  與此同時,在國家音樂廳外,等待的激動氣氛已經濃厚到了極點。扛著攝像機的記者們不停地跺著腳,抵御燕京冬夜的嚴寒。他們是報導皇室成員出席新年音樂會的記者,分別隸屬不同的媒體,但目的卻只有一個:拍到皇儲的未婚妻,立即傳回社裡,趕上明早的晨報。

  八點二十分時,大批皇家騎警開始清場。通向音樂廳的通道被暫時封閉了。今年的安全檢查格外嚴格,大約是因為去年出了行刺案的緣故。閃光燈此起彼伏的閃爍著,將夜幕下的白色音樂廳襯托的有些浮躁。

  八點半,安檢人員最後檢查了一遍記者們的特別許可。八點四十分,街道的另一端忽然響起了歡呼與喧鬧。那裡是夾道等候的民眾。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來了!」

  伴隨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一列車隊從夜幕裡緩緩地駛近,在大廳門前依次停穩。閃光燈幾乎將夜色映成雪亮白晝。穿著筆挺制服的警衛上前拉開車門。皇帝首先下車,微笑著對人群揮手示意。然後是精神矍鑠的皇太后。她獲得的熱烈反應甚至比皇帝還要多一些。

  令記者們極度失望的是,年輕的皇儲沒有與未婚妻一同出現。他是從祖母的車上下來的。「皇室在節約汽油錢。」有個記者低頭寫道。「可惜效果並不好。」

  靖王一家和永安公主一家各自乘一輛車。永安公主手裡牽著五歲的長子,笑容依舊如少女時甜美,丈夫挽著她的腰。記者們很快發現她穿著平底鞋,再看公主寬鬆的衣裙,頓時猜測到她有孕在身。華音並不在意記者們對自己的追拍,大大方方地微微一笑。相比之下,靖王夫婦就低調很多,佑琨也沒有抱來。

  只剩最後兩輛車了。最後一輛是押尾的安全人員,記者們不約而同地將鏡頭對準了那輛正在等候停車的「瑞雪」,很多人手心裡捏著冷汗。

  如果皇室臨時變卦,他們也無可奈何。何錦書的活動實在太少,被保護的也太嚴密,一張獨家照片就是價值連城!本來略顯嘈雜的媒體區甚至不安地靜了下來,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這時,皇儲忽然從台階下快步走了過來。

  沈斯曄邊走邊對鏡頭微微頷首示意,卻站到了剛停穩的倒數第二輛車前,竟是要親自為裡面的人開車門!如此,車裡坐的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掌聲與歡呼聲頓時揚起來,車門開啟的同時,潮水般的快門聲幾乎淹沒了汽車引擎。沈斯曄卻側了一下身,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拍攝。

  「小錦,別怕。都不要緊。」

  背對著鏡頭,沈斯曄微微彎下腰,低聲說。「別怕。來,拉住我的手。」

  那一對璧人終於並肩站在明如白晝的燈光下時,咫尺外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歡呼!

  ※※※※※※※

  「嫂子吃不吃藍莓派?熱的哦。」

  音樂會中場休息,面對著嘉音笑咪咪的臉,錦書只能盡力微笑著搖頭。事實上,剛剛那些美妙的曲子她都是在發呆中聽完的,哪還有胃口吃東西。

  從晚上準備出發時開始,一直到第一首波爾卡的旋律奏響,整整三個小時,錦書都是在高度緊張中捱過去,小心翼翼地生恐出了紕漏。她的位置在最側,與沈斯曄並不挨在一處,好在太后臉色溫煦,她想自己的表現大約已經過關了。

  保持微笑到現在,她臉上的肌肉都有點開始變得僵硬,而這時,二樓包廂的貴族們已經紛紛起身離座,在談笑風生地交際了。

  跟從小生長在貴胄之家的人,真是不能比啊……

  她這樣感慨著,一邊明知道應該謹言慎行,一邊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借著喝茶悄悄張望。這個音樂廳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形制似乎是仿造維也納的那一座,但要更開闊一些。不知道在這裡的舞台上演奏,會是什麼感覺?

  錦書想到這裡,不由得回頭去找最近很有舞台經驗的嘉音。但小姑娘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是中場休息的時間,足足有半小時。整個皇室包廂裡都空了,連沈斯曄都被皇帝叫了出去,正在與一位老將軍說話。錦書卻不想在這個圈子裡冒風險,而且她也笑累了。獨自一人坐在包廂的角落裡,淡淡的倦怠之情從心裡漫上來,她覺得自己有點想家。

  不知道爸爸媽媽這會兒在不在電視前……

  以後的生日,大概也永遠不能和父母一起過了。錦書有些心酸,抬頭看了看,想尋覓沈斯曄的蹤影,卻剛好在斜對面包廂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在波士頓見過的俞小姐。

  四目相對時,錦書愣了一下。俞穎的美麗眼睛裡閃耀著妒意,冷冷地扭過頭去了。

  「咦,妳怎麼自己在這裡?陪著妳的人呢?」

  輕快的嗓音忽從耳邊飛來,錦書忙回頭,永安公主正笑盈盈地進門,身後跟著一臉不情願的兒子。「妳不出去散散嗎?這裡還是挺悶的——小遠!不准吃小舅媽的派!」

  錦書為這個稱呼臉紅了一下。「我也不吃,給他吧。這裡還有水果盤。」

  「再吃再吃就要肥成小豬了。」華音笑捏一把兒子的臉。澤遠反抗不了,只能抗議地哼哼。「別跟阿曄一樣。」

  錦書失笑。澤遠看看媽媽,大聲說:「阿曄?是小舅的名字嗎?小舅不肥,一點都不肥!」

  華音笑的幾乎絕倒,慌忙站穩了。錦書笑著摸摸小男孩的腦袋:「真乖,我代他謝謝你仗義執言啊。」一邊拿了一塊火龍果給他。澤遠咬著水果,含糊不清地說:「妳是小舅媽,那妳認不認識我小舅舅?我小舅可好了,妳也很好,妳跟他結婚好不好?」

  「妙,妙,絕妙好辭啊!」

  沈斯曄從包廂外拍著手走進來,大笑道:「好小子!小遠你這句話一出,我非送你一架船模不可。看這小腦瓜,簡直聰明的讓你小舅我無話可說了。小錦妳說是不是?」他走到錦書身邊,也不管此地視野開闊,低頭就親一下。華音一把蓋住兒子的眼,怒道:「別教壞我兒子!」

  這時候靖王夫婦也走回來,沈斯煜聽了一半對話,失笑道:「誰要教壞小遠了?」

  錦書紅著臉不說話,只管把籤子上串上一塊塊的水果,遞給澤遠吃,又用節目單給他折了艘紙飛機。澤遠吃得高興,在錦書身邊轉來轉去的等。沈斯曄和姐姐拌嘴完畢,就聽澤遠說道:「我吃不下了。」錦書含笑道:「去給你小舅舅吃。他吃高興了還要送你飛機模型。」

  澤遠說:「真的?」

  錦書說:「真的。」

  澤遠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大聲說:「小舅,請你吃水果。」沈斯曄接過來吃了,故意不說話。澤遠眼巴巴地看著他,又回頭看錦書。沈斯曄這才說:「想不想要飛機?」

  小男孩點頭。沈斯曄一攤手:「我的飛機也是你小舅媽的,你去問她,看她答不答應?」

  大家都笑看著澤遠,等他如何說話。小傢伙使勁想了一下,走過去拉著錦書的手,壓低了聲音說:「小舅媽,妳和我結婚好不好?這樣飛機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了。」

  眾人大笑起來,澤遠才丁點大,居然想明白夫妻共同財產了。沈斯曄笑嘆道:「了不得,我們家出了個五歲的小登徒子,都學會挖牆腳了。姐妳好好管著小遠,說不定十幾歲就給妳帶小姑娘回家。」

  華音笑的指著他說不出話。錦書又好氣又好笑,心情卻因為這一陣笑謔而輕鬆了許多。這時皇帝回到了包廂,幾個人便不再笑鬧,各自回位置坐下。

  須臾,下半場音樂會也開始了。

  錦書身邊的位置卻一直空著,直到第二首曲子開始,嘉音才悄悄從側門回來。她盯著樂隊,全神貫注地聽音樂,手裡翻來覆去地玩著一朵白玫瑰。玫瑰莖上扎著深藍色絲帶,燙印著小小的金色家徽。

  沈斯曄向這邊看了一眼。嘉音沖哥哥眨了眨眼睛。

  下半場的曲子,都是錦書很喜歡的名作。觀眾們的掌聲一曲比一曲熱烈。錦書隨著鼓掌,無意間看見對面有個人正抱臂而立,十分明顯,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居然是蘇慕容。

  下一首曲子的前奏響起時,錦書忽然想起來,絲帶上那個眼熟的的家徽屬於蘇家。

  蘇慕容站的位置是蘇家人的包廂,他看見錦書,便以手按肩微微一欠身,行了一個屬於音樂會的貴族禮儀。錦書莞爾,沖他遙遙頷首示意。嘉音在這時拉著她低聲說話。過一會她偶然再看過去時,蘇慕容已經不見了。

  音樂會進行的十分順利,很快就到了尾聲。這時候,已經接近深夜十二點。拉德斯基進行曲歡快旋律落下的一刻,通常就是新一年的開始,計算十分精確。但今夜演出太過精彩,很少有人記得去看錶,也就沒人注意到這次的音樂會竟提早了十分鐘。

  最後一首曲子之前,是指揮致辭的時間。觀眾們正在翹首以待,忽然驚訝地發現,台上的指揮不知何時已變成了蘇慕容。他穿著燕尾服,站在指揮台上並不顯得突兀,笑咪咪地任由觀眾們的驚訝稍落,才轉過身,面對著右前方欠身一禮。「殿下。」

  首席大提琴扶著他的樂器起身,彬彬有禮地致意,大廳裡安靜了剎那,歡呼倏起!

  錦書的心臟砰地一跳,有點不敢相信地扭頭,果然沈斯曄的位置已經空了。包廂裡,沈斯煜與華音都是一臉驚訝,顯然事先不知情。皇帝微皺了眉。而太后正在搖頭微笑,並不發話,像是慈祥的祖母正在寬容地放縱孫輩胡鬧。

  台上,蘇慕容含笑揚起了指揮棒,樂團全體起立。等那個嬌小身影翩然直走上台,他才走下來,極紳士地在小提琴首席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嘉音微顫了一下。這時燈光極明亮,打在她和他身上,全世界彷彿只剩下這一處有光。錦書遙遙看著,竟看出了一分驚心動魄。那火花只迸濺了瞬間,但她忽然有了一種淡淡預感。

  這兩個人,蘇慕容和沈嘉音,是再也不可能屬於對方之外的人了。

  蘇慕容示意他的樂團坐下,默默走下指揮台,站在嘉音身邊。只有大提琴手還站著。全場屏息靜氣地等待。片刻後,清冽如泉水的聲音傳遍了音樂廳。

  「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大家心裡應該都充滿期待吧。過去這一年,不論是對帝國,對人民,還是對我個人,都是重要的一年。在等待新年來臨的最後十分鐘,請容我向大家送上最真摯的祝願。」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也沒有辭藻修飾,並不像是作為皇儲在致辭。「也請大家在心裡,對最珍視的人默默祝福。我想,這就是要慶祝新年的真諦所在了。」

  「其實明天才是真正的新年,但今天對我來說更為不同。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妻降生。今天,是她二十六歲的生日。我公務在身,沒辦法與她一起慶祝,只能在這裡送她一首音樂。」

  沈斯曄抬起頭,遙遙看向包廂。盡管他在明她在暗,他沒辦法看見她的臉。

  「小錦,生日快樂。」

  小提琴的曲調悠悠奏響,簡單卻明快,是這座音樂廳建成以來,從未在台上演奏過的生日歌。台下一片寂靜,只有嘉音的獨奏在流淌。沈斯曄沉默著坐下,握住了弓弦。

  還是弄巧成拙了嗎……

  在這時,第一個人開始緩慢堅定地鼓掌。然後,潮水般地掌聲漸漸連成了一片。蘇慕容站回指揮台,指揮樂團開始合奏。許多人站起身來,回頭去望皇室所在的包廂。錦書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紅著臉,眼睛裡噙著激動的淚花,有點不知所措。這時華音悄悄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太后。錦書看過去,恰好與老太太沉靜、慈愛又有些許疲憊的目光相對。

  「孩子,去吧。」太后緩緩說,「去朝他們揮揮手。他們在等妳。」

  當清麗羞澀的女孩子終於站到陽台前時,她堪稱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露面。「短短的兩分鐘比一百篇通稿還有效。」有個記者事後在日記裡寫道,這篇日記在幾十年後被發表。「不知為何,皇室似乎很少意識到這一點。現在情況有所改觀,我想,改革大概也快要開始了吧。」

  宣化五十九年的第一分鐘,就在悠揚的旋律裡悄然來臨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28 PM

114、魚雁

  (編者注1:以下信件摘自《魚雁往來——世宗夫婦通信錄》,第二卷(宣化五十八年至六十年)。注2:由於在婚前一個月,未來的何皇后不被允許與世宗陛下見面,因此他們通過寫信的方式交談。再次鳴謝皇室檔案局的協助。)

  (一、宣化五十九年一月十七日)

  阿曄:

  收到你送來的新鮮草莓和芒果。我用它們做了布丁和鮮奶草莓塔,因為想到你,所以做起來格外用心,大獲家裡好評,我的侄女尤其喜歡。媽媽笑著說,想不到我也有安心研究菜譜的一天。其實,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相信我有一天會結婚呢。

  上次你說到去年秋天的事情,那麼我想知道,萬聖節你那麼冷冰冰的對我,是不是故意的?這個問題不可以逃避,我希望在你的回信裡看到回答。我承諾我絕不生氣,我只是好奇。即使真的要生氣,也是成為你的妻子之後了。

  說到這裡,東宮是不是幾十年來就沒有過女主人?

  我很期待為你紅袖添香夜讀書,但你那裡的裝潢太壓抑了,破壞我充賢妻的心情……我並不是一定要把臥室變成一個糖果盒子,在現有的基礎上改變裝潢很困難,那麼至少增加一些綠植好嗎?冬天到了,你的書桌上可以放盆水仙,那麼大的桌子空空蕩蕩,真是很糟糕啊。你看,我還沒有嫁給你,已經開始操心這些了。

  吻你。

  錦書

  (二、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日)

  阿曄:

  之前小感冒了一場,沒來得及回信,但現在已經痊癒了,請不用過於掛念。

  關於去年冬天的事情,鑒於你這麼嚴肅的解釋,我再次重申,我沒生氣。我相信你是為了我們的未來,而我那時的確太軟弱了。雖然你當時的態度實在很惡劣,但我好欺負,居然只覺得難過傷心;我承認我那時的確有了一點猶豫的心,但我不是老老實實回波士頓了嗎?而且那之後你還把我騙回了燕京!

  親愛的,我如果想和你分手,就不會在新年之後和你住在一起了。那五個月,是我最珍貴的一段記憶。阿曄,我沒有告訴過你,那次你從燕京連夜飛回來陪我答辯,我就在心裡默默地發誓,你會是我一生都不離不棄的人。在那之後,我的心意就再也沒有動搖過了。

  所以,請放心。再說你即使想要上門來安撫我,也是進不了我家門的……

  菜譜是媽媽給我的,屬於家傳,以後做給你。說到這裡,東宮裡的小廚房改造完成了嗎?我從平面圖上發現,書房和臥室之間有樓梯相連,那麼這間書房也有半私人的功能了?如果是的話,給我留一個書架吧。

  附一張今天的照片,是最新送來試尺寸的宴會禮服。(編者注:照片見書後彩色附錄。)

  看到你的新聞了。又熬夜了對嗎?阿曄,好好休息,我會每晚思念你的。

  愛你的小錦一月二十日

  (三、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阿曄:

  今天終於第一次試了吉服。很美,但你知道,我一直對複雜的衣服束手無策,多虧有人施以援手,我才勉強把衣服穿上。幸好婚禮那天也會有女官幫忙。

  我是穿好衣服才化妝梳頭的。妝畫得很重,等到把頭髮也盤起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金燦燦的紅辣椒。我不太確定,這身衣服是只穿到那天上午為止嗎?

  不管怎麼說,衣服是一件高明的藝術品,我查了一下百科全書,才知道這是什麼材質。只穿婚禮一天就要被鎖進保險箱,實在是太浪費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放到博物館裡也許會更好?我記得看過介紹,皇家歷史博物館裡的確會存放這些。

  順便,謝謝你送來的玫瑰。我很喜歡,把花束插在了臥室裡。希望能在花香裡夢見你。

  錦書

  (編者注3:在內閣常務秘書羅傑閣下的工作日志裡,編者找到了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的記錄:

  奉殿下的要求出去買花。玫瑰比以往我買給妻子時價格昂貴,我想也有這場婚禮的原因吧。何家出來開門的竟然是何小姐,但連殿下都見不到她,似乎這條不能會面的禁令只是在限制未婚夫妻而已。她看到花,似乎感到有點奇怪。於是我解釋說是殿下送來的。她很高興。

  編者注4:據何皇后的回憶錄,世宗陛下此後每天都送來鮮花。)

  (四、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

  阿曄:

  傍晚你來我家的時候,我站在屏風後面,看見你向這邊看了一眼,盡管不確定你是不是在看我,我還是臉紅了。這是這麼多天以來,我第一次不是在電視上看到你。有點好笑,我居然也會這麼嬌羞了,可見人都是可以改造的。

  你手寫的那把扇子我很喜歡。連爸爸都覺得你的字很好看。阿曄,我當時為你驕傲極了!

  阿曄,你似乎對伴娘的人選感到不太滿意,但由我的表妹來做伴娘是我做出的決定,我並不是隨意為之。你還記得我在暑假裡住在外祖母家的事情嗎?那次的經歷不是很愉快,表妹是讓我有好感的少數幾個人。我想幫助她。

  另,爸爸出於各種原因不想接受貴族封爵,如果有可能,你能從中協助一下嗎?爸爸一生以法學和外交立身,到了晚年,我真的不願意他違心做什麼。我不在乎是平民的女兒。被稱為是平民皇妃(我在報紙看到這個詞),對我來說更多的像是讚譽而不是輕視。

  吻你。

  錦書

  (五、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

  殿下:

  什麼是「農夫與蛇」?什麼又是「臥榻之側」?請你給我一個解釋。

  L‧H

  (編者注:L‧H是何皇后英文名字的簡稱。)

  (六、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八日)

  阿曄:

  先要對你說對不起,我之前在電話裡的語氣太急了。

  阿曄,我很理解你為我擔心的心情。吳家的確對我不太友好,但同樣,我對那裡也沒有很深的歸屬感,與其說是骨肉,說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更合適。這樣,我又怎麼可能受到傷害呢?我會想到由表妹來當伴娘,是因為我和她有一點像。我們都不是性格堅強的人,但有一點溫柔就能堅持下來。她為家族的錯誤承擔了代價,必須接受聯姻,光是想一下這種可能,我都要不寒而慄了。如果媽媽當年沒有離開家庭,她的境遇,就是我的今天。遇不到你的我,是不是也要遭遇同樣的命運?

  但是阿曄,如果我也生長在這樣的大家庭,家族犯下了愚蠢的錯誤,你會為此而遷怒我嗎?我想答案大概是不會。但我有你,我表妹的未婚夫卻幾乎要和她退婚。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吳家已經敗落了,看不到復興的希望。但我想,如果給我當伴娘能讓她重新得到一些重視的話,我願意幫助她。舉手之勞而已,改變的可能就是她的一輩子了。

  說到這裡,謝謝你昨天的溫柔和耐心。我愛你。

  忽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是我被家族要求聯姻,我必須嫁給還不認識我的你,我們會怎樣?這個可能,留待以後慢慢思考吧。

  你的小錦

  (七、宣化五十九年二月二日)

  阿曄:

  我無法告訴你我今天是多麼欣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曄,你還記得我的室友Marie Metrovosky嗎?她提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了!

  我想我當時在驚喜的尖叫,把之前學到的所有嫻靜優雅都拋在了腦後。她也是一樣。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畢業離開時我還哭了,是你安慰的我;我只是沒想到,她會給我這麼大的一個驚喜!她現在在實驗室做博後,來燕京是爭取到的交流機會,否則我想,即使她要結婚的朋友是銀河帝國的執政官,大概也請不到這麼多天假吧?阿曄,在排座位時,能把她盡可能往前排嗎?只要不排在他們王室之前就可以了。

  瑪麗告訴我,傑瑞要到我們婚禮的前一天才能趕過來。她還帶來了傑瑞送給我們的一件禮物,是他用毛筆寫的一副條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阿曄,我猜你大概會覺得那字寫的很醜,但這一片心意,是我無論如何也報答不了的啊。

  我的導師也會來我們的婚禮,但他主要是參加一次學術會議。他送給我的是一台小型離心機,已經在國際郵政的路上了。你能不能猜得到,這台機器是幹什麼用的?如果猜對了,可以換到結婚那天一個吻喲。

  錦書

  (編者注:這台離心機於當年二月十日抵達。)

  (八、宣化五十九年二月三日)

  阿曄:

  你的答案接近正確答案了,但是還有點差距。只要用離心機粉碎食材,即使是我,也可以做出比米其林三顆星餐館還要清醇的西紅柿濃湯了,我們以前在實驗室就經常這麼做。知我者,還是我導師啊。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對給你做飯那麼有信心了。我有高科技利器。

  離我們的婚禮只有十天了,我沒辦法出門,但看電視、看報紙還有聽家人的描述,現在整個帝都都在為此忙碌起來了。羅傑昨天來給我送那把扇子,我就發現他看上去有點疲倦。

  只為我們的事情,要動用那麼多資源,所以能節約就盡量節約一些好嗎?比如那天晚上的宴會,就沒必要太奢侈了。菜單我看過,被嚇了一跳。現在經濟也不是很好,還是應該共濟時艱。再說,至少也能節約你的預算啊。

  下午我想要出去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錦書

  (九、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四日)

  阿曄:

  我成功的出去了。

  常在我家的女官非常不願意讓我出門,但我想,禁令似乎只針對和你見面,而沒有對我的禁足;我在家裡待了足足一個半月,上一次出門還是新年夜。這樣下去,我就要婚前憂鬱了。開個玩笑,但你知道,我不喜歡被人限制,我只是想和Marie一起出去逛個街,買點東西喝杯咖啡,所以我看著女官的眼睛,很認真地對她說:「請讓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好嗎?殿下今天在元老院開會,我遇不到他。」然後她就同意了。

  我和瑪麗去了好幾個地方,天氣很冷,所以我們很快回到了室內。我盡可能的把自己遮蓋住,但在超市裡還是被認出來了,當時我們想買一盒冰激凌。阿曄,我很吃驚,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卻能得到那麼多的歡迎。我不敢用愛戴這個詞,但我遇到的人都非常友好,還有人問我婚禮準備的怎麼樣了,有個阿姨對我說,她十三歲的女兒非常喜歡我們。阿曄,我第一次意識到,要成為王妃,還要承擔這樣的信任的重擔。

  只是不知道,買了好幾件折扣衣服的我是不是讓他們失望。但我本來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兒,節約習慣了。幸好有瑪麗在,這樣我才不至於公然買男士內衣,可以請她代勞,否則大概又會有報紙議論了。你最近應該沒有體重變化吧?

  沒有什麼其它意思,只是想給你買點東西。雖然我辭職後就沒有了經濟來源,但以前的稿費還有一些。我會請羅傑把東西帶給你的。

  吻你。

  小錦

  (十、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日)

  阿曄:

  緊急,我想我遇到嚴重的問題了……你方便的話,能打個電話給我嗎?

  今天宮裡派了兩位醫生過來,說要給我確認一下身體狀況,為四天後的婚禮做準備。問題是,昨天女官才跟我強調了貞操的重要性,她原來還想給我講授房中術,我當時很不好意思,就把話題岔開了,但原因原來是這個嗎……

  錦書

  (編者注:這封信發出的當天下午,據起居注和報紙記載,時為皇儲的世宗陛下就扔下公務趕去了醫院。他出來的時候臉色非常難看,何皇后被裹在他的大衣裡。知情人士回憶,他衝進檢查室,阻止了醫生檢查未婚妻的身體。這似乎能佐證,他們在婚前就擁有彼此了。)

  (十一、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一日)

  阿曄: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了。昨天發生的事情雖然有點損害人格,但我能理解。

  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感慨,在皇室,妻子與丈夫真的是不平等的。阿曄,我在婚禮上要宣誓一生尊敬、服從和忠於你,但你只需要保護我。我還應該是處子,這樣才能為你生育血統最純正的後代。我要放棄我的工作,好讓你有一個溫暖穩定的家,我要全心照顧孩子、侍奉公婆,但我爸爸媽媽只是你的臣民罷了。這樣的關係怎麼可能長久?請原諒我不恰當的舉例,但你的父母不正是失敗的一對嗎?

  所以阿曄,你要好好對我。至少我要做你唯一的女人,只有我才能生下你的孩子。即使我死得早,你也不准娶其他人了。阿曄,答應我。答應我。

  (十二、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二日)

  阿曄:

  原諒我昨天有點情緒不穩,還不接你電話。大概是最近各種壓力恰好到了臨界值,不用管我也會好的。其實我現在已經很平靜了。昨天給你寫完信,我痛哭了一場,把媽媽嚇得要死。她大概以為我後悔了想逃婚,但我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其實我是有點受害妄想了。

  阿曄,謝謝你的承諾。你的信我差點看哭了。其實那不全是氣話,我昨天在最崩潰的時候想,如果在我之後你娶了別人,也會那麼溫柔的哄她、愛她的孩子,只是想一下這種可能,我都覺得無法忍受。為了不讓這種可能發生,我也會活到八十歲的。

  下午的時候,永安公主帶著澤遠和一個可愛的四歲小女孩來了我家,他們是我們婚禮的花童,姐姐(我很喜歡這樣稱呼她)讓我和兩個孩子先熟悉一下。我發現我真的很有孩子緣。我有一對雙胞胎侄子,你還記得嗎?他們跟著父母也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們的滑冰還是我教的。比起你家的幾個孩子,我侄子真是太頑劣了……慚愧。

  今天哥哥告訴我,城中心的主幹道上已經全部裝飾了紅玫瑰。這麼冷的天,不會結冰嗎?

  你的小錦

  (十三、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三日)

  阿曄:

  一直到傍晚才能有時間給你寫信,現在我頭上還梳著複雜的髮髻。我覺得,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似乎都緊張的要歇斯底里了。我們的鄰居大概很無奈吧,這幾天一直有大隊人馬出入,試馬車和儀仗。希望今年春天,門前的草地不要寸草不生才好。

  今天女官讓我最後試一下禮服。她勸我把脖子上的項鏈摘下來,我沒有同意。那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我希望帶著它結婚。盡管那粒小小的紅寶石和我身上其它的首飾相比,太小,太輕,也太不值錢了。

  阿曄,我們明天就要結婚了。有時候,我都不太敢相信這是真實。彷彿閉上眼,這就是一個夢,我還是波士頓的一個普通學生。在遇到你之前,我永遠想不到我有朝一日會嫁進皇宮,正如你恐怕也不曾想過,你的妻子會是個平民出身的理科生。緣分很神奇。我們相隔了兩個月,終於能夠在明天見面,你見到盛裝的我,不知道會不會覺得,這根辣椒有點陌生?

  所以你會在扇面上寫李太白的久別離,我懂了。

  通信了兩個月,就此暫時擱筆吧。我要去為明天的婚禮做最後一點準備了,然後盡可能的早點入睡,讓氣色好一些。明天的氣溫很低,你記得騎馬時注意保暖。阿曄,明天見。

  你的未婚妻,錦書

  二月十三日夜,於家中書房

  (編者注:李太白《久別離》:

  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

  況有錦字書,開緘使人嗟。

  至此腸斷彼心絕。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飆亂白雪。

  去年寄書報陽台,今年寄書重相催。

  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

  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30 PM

115、明月白,秋露圓

  「至若秋露入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沈斯曄握著女兒的小手,慢慢教她在雪白的宣紙上運筆。寧之踩在黃花梨木的椅面上,努力地在爸爸幫助下扶穩了狼毫。雖然字跡尚嫌稚嫩,但念及小公主還不如桌子高,才剛剛發蒙的年紀,能有模有樣的描紅已然不易。至少何皇后在同一年齡時是連漢字都不會寫的。這個孩子健康、可愛而聰慧,已經遠遠超出了夫妻倆的想像。

  「今天就寫這些,乖。」

  眼看著最後一筆斜斜落下,沈斯曄輕輕舒了口氣,低頭親了親女兒柔軟的腮幫,把筆從她手裡拿走。「寧寧寫的真好,媽媽都要被妳氣哭了。」

  小女孩咯咯笑起來。父女二人常以嘲笑媽媽為樂,是最高家庭的保留娛樂節目之一。

  沈斯曄單手抱住女兒,騰出一隻手推開了書案前的花格窗。剎那間,如水月華已從九天上照亮了這個房間。寧之伸出小手,像是想去抓住圓圓的秋月。秋風微涼,小小的溫熱柔軟的身軀伏在他肩頭,小女孩腦後刷子似的羊角辮拂在沈斯曄臉上,他深深吸了口中秋月夜的清風,心情倏然舒暢。此時此刻,整個人生都像這個圓滿的月亮。

  「走,我們去看看媽媽在幹什麼。」

  錦書正在廚房裡忙。沈斯曄扛著孩子走進去時,剛好看見她拉開才「叮」了一聲的烤箱門。一瞬間,能讓他魂牽夢縈的甜香已溢滿了不大的小廚房。

  這是錦書第一次嘗試著自己烤製月餅,有她從前室友遠程指導,絲毫不出他意料的大獲成功。寧之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口水都要流出來——她也像父親一樣愛吃甜食,但因為年齡小而得到了多得多的寬容。

  錦書塞了一小塊蓮蓉蛋黃餡的月餅到女兒嘴裡,笑著親了親她的臉頰:「今天乖不乖?」

  寧之含著月餅使勁點頭,話都不顧得說了。

  「她怎麼這麼像你?」錦書抱怨了一句。「……你也別笑!不准偷吃!」

  「她不像我還能像誰?寧寧可是我親閨女。」沈斯曄理所當然的回答,一面厚著臉皮腆顏湊過來。「孩兒她媽,也讓我吃一口如何?」

  「你這個月的甜食定量,已經在上上個月用完了。」錦書神定氣閒聽完他的無理要求,這才抬眼看向丈夫,伸出一根纖細手指晃了晃。「身為父親就該以身作則,非得要寧寧替你算算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嗎?」

  言罷她開始忙著調整最後一爐月餅的烤箱溫度,那個人卻從身後靠近過來,低聲笑語:

  「誰說我想吃月餅?——我想吃的是妳。」

  溫暖的氣息拂在耳後,錦書微微紅了臉,嗔了他一眼:「寧寧還在,你少胡說……」

  沈斯曄立即伸手拿了一個小號月餅塞在女兒手裡,把小女孩放下地去:「寧寧乖,自己去找表哥玩。」他為孩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女兒有模有樣的輕輕一擊掌,這才放她走了。

  這一切發生在錦書端著調料碗的半分鐘之內,她看得瞠目結舌卻阻攔不得:「你——」

  「我什麼?」

  沈斯曄反手鎖上廚房門,嘴角挑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他向她走過來。「自從有了寧之,小錦,妳就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了,也不反思是為什麼?」

  悠然走近,他把她禁錮在自己的懷抱和料理台之間,俯下臉來。錦書低低的唔了一聲,手裡的調料碗掉落在地。一聲清脆的聲音在中秋夜裡響徹,小廚房隨即陷入了沉沉的安靜。

  最高家庭的賞月聚會在露台上舉行。天幕上懸著一枚鵝黃色的月亮,微涼的風裡飄渺著桂花香。供桌上早就擺好了月餅、西瓜等一應時令瓜果,寧之和佑琨一人搶占一把椅子,都把腮幫塞的活像是小倉鼠。太后笑咪咪的,時不時囑咐一句不要噎到;已經是美少年的澤遠不屑於摻和到孩子當中,坐在一邊懶洋洋拿扇子逗著翡翠鸚鵡,教牠用機器聲說話。倒是嘉音靠在蘇慕容懷裡,兩個人你儂我儂的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什麼。

  「媽媽!媽媽抱~~」

  錦書倚在沈斯曄臂彎裡走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寧之一轉頭看見他們,立即歡呼一聲撲了過來要抱抱。錦書本就做賊心虛,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腿一軟被小女孩撲倒,幸好有沈斯曄眼明手快的一扶。太后含笑招呼道:「怎麼來得這麼遲?快來坐著,難為小錦做了這麼些。」

  她讓人在自己身邊加了兩個位置,讓兒子兒媳都坐下,仔細看了看錦書:「累了吧?趕緊歇著,早就說妳不用親自動手的。」一邊親自倒了杯熱茶給她。

  錦書微紅了臉,連忙道謝。沈斯曄神清氣爽的坐在一邊,看見蘇慕容正摟著嘉音咬耳朵說小話,不由哼了一聲:「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成何體統?」他現在很喜歡擺封建家長的架子。嘉音不由得怒視他,蘇慕容卻懶懶笑了:

  「陛下,非要我問你們為啥來這麼晚嗎?」

  他一語未落,正端杯喝茶的錦書忽然嗆到了。沈斯曄瞪了眼笑容懶散的蘇慕容,轉身給錦書拍背順氣,一眼瞥見她睫毛低垂滿臉緋紅,心裡不由一動。趁著眾人均不注意,他在她耳邊低聲逗她:「腰還酸不酸了?給妳捏捏?」

  錦書恨恨的剜了他一眼,背過身去懶得理他。寧之在這時顛顛的跑過來:「媽媽~」

  小女孩柔軟馨香的身體在錦書懷裡扭來扭去,不停地嘰嘰喳喳說話,錦書簡直要招架不住了。沈斯曄大笑著把女兒從老婆懷裡拎出來:「寧寧乖,媽媽很累了,讓她休息就好。」

  寧之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坐在父親膝蓋上剝葡萄,剝好一顆就塞到沈斯曄唇邊。沈斯曄一粒一粒吃的樂不可支,還要作勢咬住她的手指,直把小女孩逗得咯咯大笑。錦書在一邊看得又氣又笑又有點心酸,對沈斯曄不告而取忽然襲擊的惱怒慢慢淡了下去。

  他是真的喜歡孩子吧……

  月色極好,偶爾有一朵雲彩在天上遮出淡淡花紋。澤遠培訓的鸚鵡似乎已經學成了,扯著嗓子叫的人頭暈。太后皺著眉苦笑道:「誰去把我養的貓抱來?再這麼叫下去,我今晚又得吃頭疼藥了。」

  寧之搶先舉手:「我去!」

  澤遠哼:「沒良心的寧寧。」他終於鬆開了手,鸚鵡嘩啦啦拍了拍翅膀,拍的柳小帥哥灰頭土臉;眾人均笑,佑琨大笑到險些從椅子上倒栽下去。寧之從父親懷裡跳下地,過去親熱地挽住錦書:「媽媽,我今天跟哥哥學了一句——媽媽,妳脖子上怎麼被人咬了?」

  稚嫩清脆的話擲地有聲落下,露台上忽然陷入了安靜。

  錦書的臉頰火辣辣的直燒起來,尷尬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困惑的寧之湊近過來,莫名奇妙的很擔心:「媽媽,痛嗎?要不要我給妳吹一吹?」

  沈斯曄嘴角抽了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孩子抱過來,好不容易才把女兒的嘴巴用月餅塞住。

  環顧四周,太后搖著紈扇笑的意味深長,蘇慕容攬著嘉音挑了挑好看的眉頭,一臉「我早就知道」的曖昧笑容。澤遠已經是大孩子,聞言只是饒有興致地盯著舅父舅母看了一眼,便若無其事的扭過臉去,與不明就裡的佑琨說話。

  錦書紅著臉瞪了沈斯曄一眼,埋頭吃月餅。好在月色極好,花香襲人,慢慢消去了她的尷尬。那邊寧之和佑琨在祖母的指點下背古詩,清脆的童聲嬌嬌嫩嫩,令人忘情。祖孫天倫,並不因是皇家而淡化幾分。這是她嫁入這個家庭的第五年。孩子四歲。

  這個八月,一切都美好的讓人恍惚。

  夜色漸深,太后先撐不住去休息了,幾個孩子也陸續離開,他們明天還有課程。蘇慕容早就不知帶著嘉音去了哪裡,方才還熱熱鬧鬧的露台此時只有安靜的蟲鳴。蟋蟀和紡織娘躲在草叢裡,為明月歌唱著代代相傳的頌歌。桂花香在深夜的薄霧裡變得愈發飄渺。沈斯曄不知在什麼時候坐到她身後,錦書習慣性的倚在他肩頭,仰頭看向夜空。「……阿曄。」

  他低頭吻一下她的額頭。懷中人的肌膚從薄薄的布料下透出溫熱,他安靜的笑著。

  起霧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37 PM

116、鳳于飛

  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天氣晴好,宜嫁娶、遠遊。這一天,正是皇儲納妃的吉日。

  「禮貴夫婦,易敘乾坤,配陽成化,比月居尊,河洲降淑,天曜垂軒,」這一天莊重繁復的儀式典禮,不只是關雎之思,更多的卻是要上承宗廟、下繼後世,是要迎娶家世品貌都相當的太子妃。因此皇室並不過於注重尋常人家看重的喜慶,一切儀式都已莊重為準。

  莊重有餘,喜氣就真的不太足了。沈斯曄前幾日特意翻閱了《會典》,才訝然發現自己的婚禮在六百年前就定下了規矩,連錦書頭上要戴幾支簪子都有成例。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現在出現了新聞記者;但這麼久以來,難道所有的新娘都是同一個裝束標準?!

  「——可不就是這樣嗎。」

  上午去祭祖之前,他換好了袞冕,趁閒到母親的坤寧宮辭行。謝皇后氣色比往日好了不少,聽了他的輕微怨言,莞爾道:「六百年沒怎麼改過。你媳婦的那頂鳳冠似乎還是仁宗孝文皇后傳下來的,反正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頂。現在翠鳥成了保護動物,點翠也沒得點了,且看將來幾十年吧。」

  沈斯曄苦笑,就著茶把一盤子蜜餞青梅都吃了。

  他若沒有看過母親大婚時的影像記錄,也就不會來多此一問了。蒙上紅蓋頭,個個新娘都是雲袖飄飄、裊裊婷婷;他若不是熟悉錦書的身形和小習慣,只怕新娘被掉了包也看不出來!但傳統之所以能維持,還是賴於願意維持傳統的人。

  或許正如母親不經意所說,下去幾十年,一切都會改變。

  謝皇后看了陷入沉思、連點心都不再吃的兒子一眼,心下一笑,招手示意杜蘅。穿了喜慶服色的小侍女忙上前來,側耳聽了女主人低語,連忙去了。不一時去而復返,抱著一個藍府綢包裹。謝皇后這才抬眼看向莫名其妙的兒子,眼底浮現打趣的笑意:「阿曄來,試試這個。」

  「你今天要起來跪下不少次數,帶著這個絲綿墊,腿上能舒服一些。」謝皇后笑看著目瞪口呆的兒子,接過了杜蘅端來的一盞清茶。「也省的把膝蓋都磕青了,到了洞房裡讓你媳婦看著心疼。——這還是你舅母上次來提醒的我,他們家的禮數,不比你今天少呢。」

  沈斯曄啞然半晌,終於失笑。「……我不用。您代我謝謝舅母。」在自己的婚禮上這樣投機取巧,他會有負罪心。聽了他堅定的回答,謝皇后有一絲意外。看見兒子眉宇間的堅決,只一沉思就明白過來,心下不由微微嘆息。

  「哥哥!你怎麼躲到這裡了?奶奶那邊還在找你呢~」

  母子二人正在各自沉思,殿門一開,嘉音裹著玫紅的披風,一朵火苗似的跑進來。小姑娘因為兄長要迎娶新婦,特意穿了鮮妍明媚的衣裳,雙頰因為寒冷和興奮而一片嫣紅。「哥哥你幾點去嫂子家迎親?帶上我好不好?」又蹭到沈斯曄身邊坐下,喋喋說話。她還是孩子心性,最喜歡熱鬧,「我剛剛去東宮,嫂子她們還在抱著佑琨坐床呢,佑琨抓著我的衣服就不放手——你們怎麼,都不說話?」

  她安靜下來,小心地看看母親和兄長,清圓的眼睛裡微微疑惑。「……哥哥?」

  「妳在這裡喋喋不休,誰插得進嘴?都及笄了還這麼淘氣,看妳嫂子進門之後不笑話妳。」聽母親這樣笑著說,嘉音自然撒嬌不依。沈斯曄看著妹妹在母親懷裡扭來扭去,只是微笑。她向母親撒了會嬌,忽然好奇道:「不知道何姐姐這會在做什麼?哥哥你有沒有心靈感應啊?」

  謝皇后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腦袋,看了眼座鐘,沉吟道:「十一點……現在大約在冊封。」

  沈斯曄頷首表示同意。錦書要先被冊為太子妃,才有資格穿戴鳳冠吉服,才有後面的醮戒親迎。想到她穿上大紅衣裳的樣子,心裡一熱。嘉音大感興趣,便攛掇沈斯曄給錦書打個電話:「這是你們結婚前最後一次說話,再不打電話,就再也沒機會了~」

  謝皇后輕斥道:「胡鬧!」

  還沒等沈斯曄笑著說話,一位太后宮裡的女官匆匆進來,先向皇后一禮才躬身道:「殿下,醮戒吉時已至,請您即刻去奉天殿!」

  方才還在聒噪的嘉音忽然靜下來了。母女倆都有些說不出話,看著沈斯曄沉靜地站起身,略正衣冠,在謝皇后身前長身跪下。嘉音不敢繼續坐著,慌忙斂裾起身避開。

  青年玄衣纁裳,眉目清朗,屈身而跪也毫無卑下之態。他向母親拜了三拜,方直起身,那雙與她如此相似的眼睛裡,是一片清澈堅定。「母後養育之恩,教導之德,兒永世不敢忘。」

  謝皇后心下悲欣交集,一股酸澀熱流從胸臆間直湧上來。十幾年的光陰一閃而過,縱使她素日柔和沉靜,此時也已是淚盈於睫。輕輕拭了拭眼角,眼前卻仍是模糊的。謝皇后扶起兒子,抬頭為早已比自己高很多的孩子理了理冕冠,輕輕整好五色旒珠。

  「好孩子,媽媽知道。」

  巳時末,奉天殿。

  早已備好的皇太子儀仗在殿前廣場裡列隊,預備稍後的親迎。殿前侍從官和近衛們來來往往,偌大的地方卻是鴉雀無聲。黃鐘大呂的莊重旋律裡,沈斯曄站在丹陛下,眉宇間從容沉靜,一任寒風把冕服吹亂。內閣成員與上下兩院議員代表已經進殿,他安靜地等了一會,贊禮匆匆自殿內出來,躬身道:「殿下請隨下臣來。」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默然看著次子隨著贊禮進殿。一眾元老高官們屏息靜氣,注視著青年挺拔秀逸的身影。他們中不少人第一次見到皇儲著袞冕,竟有幾位三朝元老激動的老淚縱橫。元老院院長陳珉一直神色平靜,此刻也多了幾分動容。當年意氣風發的毅宗陛下,終於又回來了!

  皇帝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裡,心下愈發疲倦。司爵斟上酒來。沈斯曄在醮戒位振衣跪下,靜靜等待,脊背筆挺如鬆。他的這個孩子永遠都是充滿耐心的樣子,不溫不火地得到了最好的一切,只是不知道,對皇位他能耐心到幾時?

  皇帝在心下無聲地嘆了口氣,疲憊地說:「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勗帥以敬。」

  沈斯曄長拜道:「臣謹受命。」

  他恪守禮儀,並沒有抬頭看君父。贊禮行禮後上前引導,帶皇儲從奉天殿左門出去。這樣,便算是完成了親迎前的醮戒之禮。殿外樂官正在靜候,見他走出大殿,忙奏響了麾竿箎柷、琴瑟笛簫,寒風中清越之聲扶風直上,正是詩經.小雅.天保。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背對奉天殿,沈斯曄站在漢玉石階上,淡淡一笑。

  而此刻預備嫁女兒的何家,卻是另一番光景。

  何家所在是一棟古典主義的洋房,不是四合院。為了佈置停當,宮內省大費了一番心思。頭一天已經在門外的小庭院裡扎了彩棚,正廳裡設了正副使幕次、香案制案節案冊案玉帛案,處處張燈結彩,收拾的煥然一新;正日子這天早上,又是一陣大忙,除了錦書按照習俗吃了碗酒釀湯圓,別人壓根連吃早飯都沒顧上。

  前些日子,納采問名之禮時,皇家送來的禮物就堆在一間空屋子裡,無人理會;而納徵時的另一批禮物已經不得不放在後車庫了。幸而皇室大約也想到了這一點,沒有真的送來豬二十口、鵝四十隻、酒二百四十瓶,讓一家人都鬆了口氣。至於那些金玉首飾綾羅綢緞,遲早還要跟著錦書重新進宮,更加沒人去管。

  皇室送來的禮物裡,還有祝福婚姻甜蜜蜜的響糖、纏糖、蜜餞、葡萄乾,倒是被拿出來不少,招待了客人、分送了鄰居。幸而何家所在的小區大開方便之門,允許他們臨時占用道路;鄰居家也慷慨地表示不嫌喧鬧,這才省去了不少不便。只是來年春天,樓前的一片草地勢必被踩得寸草不生了,讓何夫人心疼不已。

  但大婚當天早上,面對著浩浩蕩蕩來發冊催妝的隊伍,何家人就是再淡定也淡定不能了——草坪上那些迎風招展的清道旗、絳引旛、戟氅、儀刀、大紅繡傘、青繡團扇是怎麼回事?!

  「這些啊,都是為令嬡準備的皇太子妃儀仗。」

  先行到達的禮官笑咪咪地說。「奉制冊妃的正副使稍後便到,請貴府主人出中門迎候吧。」

  一家之主聽了禮官這席話,神色仍是淡淡的,只點一點頭。「多謝。」

  何麓衡已經從帝國政府退休。盡管他在國際法院就職,在國內來看仍然不是正經職位。他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已經不易,卻絕不接受爵位,可皇儲的岳父怎麼能是白丁?最後終於有人靈機一動,利用他讀書人的心理,找到了「鴻臚寺少卿」的虛銜,風雅而不突兀,鴻臚寺且是外交部的舊稱,這才把他說服;也好在涉及禮制時,皇室一向有用舊典制的習慣。

  禮官又笑道:「夫人請與女官們知會一聲。令嬡出閣在即,不妨趁此空隙小憩。」

  吳霜站在丈夫身後,欲言又止,聞言勉強笑著答應,囑咐了丈夫兩句才匆匆回去。到了二樓,錦書正被女官按在梳妝台前畫眉,方才她下樓時女兒還是素衣散髮,此刻卻已經梳起了髮髻,畫上了盛妝。姑娘似乎有點睏倦的模樣,懨懨地倚著椅背,任由女官們在她臉上描畫塗抹。從鏡子裡看到了母親,剛喚了一聲「媽媽」,外頭鼓樂聲就響了。

  ——仔細聽時,奏的卻是《關雎》。

  錦書猶在懵懂,吳霜卻清楚,樓下來的是冊妃使者。方才她下樓時,已經看到了玉帛冊案。金冊翟衣、鳳冠霞披都是這回送來,等到外面丈夫接旨完畢,女兒就該穿上嫁衣了。她心裡一酸,只得勉強笑道:「渴不渴?媽媽給妳倒杯水吧。要不再吃點東西,今天一整天都未必吃得上飯了。」

  錦書沒胃口,輕輕搖了搖頭,眼圈也微微紅了。女官在這時總算完成了她的妝容,側身退下。何夫人走上前去,端詳著盛裝的女兒,心下萬般不捨。

  當年在斜風冷雨的倫敦,她和丈夫萬般寶愛的小丫頭,一朝就要嫁人,嫁的還是她當年寧死不肯從的皇室……她滿心擔憂酸楚,又不捨得露出來讓女兒難過,便微笑道:「畫的可真好看。只是今天要一整天,不會花了吧?」

  女官連忙保證說絕不會花妝,準能穩穩妥妥地撐到晚上洞房花燭夜,讓皇儲揭蓋頭時滿心驚艷。一屋子人都笑了。錦書微紅了臉,輕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無意看見鏡中人眉如遠黛、目如秋水,已經是盛妝的嬌羞小媳婦模樣,臉上愈發熱起來。

  幸而電話忽然鈴鈴作響,她便扭過頭去了。這些天,何家的電話幾乎被打爆,都是過去的舊友親朋。唐嫣站的最近,不以為意地隨手接了起來:「您好,這裡是——」她忽然一頓,滿目驚訝,結巴道:「……她在。您……好的。」

  她捂住話筒,表情奇怪地小聲說:「……小錦,殿下請妳接電話。」

  滿屋的人目瞪口呆!

  錦書也怔了一下,心跳倏然急促,但她是這個房間裡最了解沈斯曄德性的人,很清楚他幹得出多麼糟糕的事來。顧不得向母親解釋,連忙提著裙裾快步過去。聽筒貼到耳朵時,她微紅了臉,輕輕說:「阿曄?」

  那邊是含笑的聲音,溫潤平和。「小錦,是我。」

  何夫人便和兒媳、侄女、外甥女和女官們,一起啞口無言地看著這對未婚夫婦在這個節骨眼上通電話。錦書的臉頰泛著暈紅,眸子裡笑意溫軟,認真地傾聽著,只偶爾說幾句話,不自覺地便流露出了小女兒情態,手指在裙擺一枚玉佩上繞來繞去。

  何夫人有些想笑,卻又稍微放下了懸著的心。畢竟,天家的夫婦能琴瑟和鳴,也是福分……她正要走到窗邊觀望,門外已經有人走來。

  來者是一位面容陌生的中年女官。她身後跟著四名手捧衣裳首飾的從者,當前那位的托盤裡,赫然就是一頂寶鈿九箇、翠雲博鬢的九翬四鳳冠,而後是翟衣,蔽膝,中單,霞帔。

  「夫人。」女官先向怔住了的吳霜斂裾一禮,然後溫聲道:「吉時已至,請小姐具服更衣。」

  樓下正廳一片肅穆安靜。兩位奉制冊妃的正副使站在香案邊,等了良久,才聽見走廊裡衣擺窸窣聲動。須臾,環佩聲裡,已穿戴了鳳冠吉服的何錦書在女官簇擁下緩緩走進來。許多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素日裡只是清麗的女孩子盛裝之後,竟是光華璀璨、寶光流轉!

  一時間滿堂屏息,大氣也不敢出。錦書輕輕看了眼父兄,在香案前盈盈站定。贊禮女官先拜了四拜,方請出了詔書。

  錦書斂裾跪倒。一室寂靜,連風聲吹過窗欞都能清晰耳聞。典禮官展開詔書,朗聲宣讀:

  「維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冊命曰: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儷儲貳,允歸冠族。惟爾清河郡何公麓衡長女,地胄高華,質性婉順,訓彰圖史,譽流邦國,正位儲闈,寔惟朝典。可冊為皇太子妃。往欽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歟!」

  錦書此刻還不知道,這封令她不知所云的詔書其實就是出自沈斯曄筆下,聽到上邊念完了,只得盈盈下拜,脖子被鳳冠壓的僵硬酸疼。俯身時,翠雲博鬢上的珠串都碰到了地面,她很怕鳳冠會掉下去——幸好這種糟糕的可能也只是種可能。

  接過了女官畢恭畢敬捧來的制書,再拜之後,冊封之禮已成。

  錦書在女官扶持下起身回內室,輕輕舒了口氣。父親出去送正副使了,母親和家人都緊張地等在裡面,看見她輕鬆地回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了。

  錦書此刻心情輕快,眉眼之間不覺光彩動人;何夫人深深看著女兒,表情又欣慰又傷感。錦書笑起來,正要如以往般湊過去和媽媽說話,身邊伴著的女官忽然朗聲說:「見禮——」

  看著母親和嫂子對自己屈膝行禮,錦書徹底呆住了。她想說話,嗓子裡卻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媽媽腰椎不好,怎麼能這樣?幸而這個禮只是屈膝,時間很短。錦書怔怔地站著,指尖冰涼,忽然心裡一震,猛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接了那封詔書,她就已經是太子妃了。有一堵無形的牆豎了起來,隔開了她和家人。這堵牆的名字,叫「權力」。

  她忽然很想哭。

  何家世代書香,庭訓乃是那副流傳甚廣但其中深意很少有人真正明白的「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祖上並沒有高官顯宦,自然也沒有世家才有的祠堂。錦書的祖父生前曾在燕京大學教書,但去世甚早,家境也清寒,留下的只有一張獲得博士學位時的黑白照片。這張照片被供奉在中堂壁上,下面燃著一爐清香。

  不知道一輩子清風兩袖的邏輯學教授,會怎麼看待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今天?

  何麓衡送走了冊封使者,返身回來,在父親遺像下默然佇立,良久不語。女官知道親迎的時辰要到了,只得上前小聲提醒。他又默禱片刻,才疲憊地點了點頭。

  女官忙進了內室,引何夫人和錦書出來。一家人目光相對,不須說話便能明了彼此心意。錦書隨著父母兄長在祖父神位前跪下,心裡有些酸楚。她此刻已經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作為未嫁女給自家祖上行禮。今天之後,她的姓名前就要冠以夫姓了。

  照片上文質彬彬的書生從容地微笑著,拍這張照片時,誰也不知道,他已患上了肺結核。錦書仰頭看著從沒見過的祖父,有些難過。在這時,她聽見父親對照片低聲說:

  「爸,您的孫女錦書今天要出嫁了。她也拿到了博士學位,也在燕大教了一陣書,她是我們家的驕傲。今天她要嫁人了,以後或許就是帝國的皇后。請您保佑她,一生平安喜樂。」

  錦書的鼻頭倏然一酸,眼淚再也沒忍住,滴落到了冰冷的地面。然後她聽見母親的聲音。

  「爸爸,我是吳霜。」她輕聲虔誠地說,「您還記的吧,那年小錦剛出生不久,我和她爸爸抱著她,帶著阿天,到西山去給您掃墓。那天有隻蝴蝶從您碑上飛下來,落在您孫女頭上不肯走,小錦在那裡一點都沒害怕,雖然她不記得這些。現在她長大要嫁人了,嫁的是皇儲。那孩子人品很好,求您保佑孫女能一輩子順順遂遂,跟夫婿能和睦相處。您的重孫女也半歲了,等到春天,我們全家再去看您。」然後她俯身拜下去。

  「爺爺,我是阿天。」何江天撓了撓頭,「嗯……我也已經結婚了,您孫媳婦給我生了個小丫頭。我現在是律師,不過沒幹過傷天害理的勾當,賺錢也還夠多。您放心。」

  聽到他的渾說八道,何麓衡警告地咳嗽一聲,錦書在後面含著淚幾乎笑出聲來。「妹妹要出嫁了,到時候未來的皇族就是您的後代,所以麻煩爺爺保佑她夫妻和睦,兒女雙——嘶!」錦書紅著臉,在哥哥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現在全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錦書這裡。她卻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該說的,父母都已經說過,該祝願的,也都祝願過。她沉默了一小會兒,終於抬起眼睛看向祖父的照片,輕輕說:「謝謝您遺傳給我的邏輯思維,爺爺。考試的時候很有用。如果可以,請把這種天賦再傳下去好嗎?」

  全家啞然!

  祭祀完畢,醮戒還只進行了一半,從皇宮那邊得到的消息卻是親迎的隊伍已經出了承天門,不時就將到達。女官忙著收拾了正廳,請太子妃的父母上坐,才重新引著錦書出來。女孩子重新理過妝,愈發風姿明艷。夫妻倆對視一眼,暗暗嘆息。

  錦書微微紅著眼圈,在父親膝前跪下,俯身四拜。這一拜,是在出嫁前拜別父母,聽從父母的訓誡。何麓衡久久看著嬌寵的女兒,良久方緩緩說:「爾往大內,夙夜勤慎,孝敬毋違。」到了皇宮,要日夜勤謹,孝順公婆,不要違背長輩。

  錦書忍著淚,俯身再拜答應。而後盈盈起身,在母親膝下也是四拜。何夫人微微哽咽道:「爾父有訓,爾當敬承。」而後終於忍不住,也不顧得什麼禮節、什麼身份,徑把女兒摟在懷裡,失聲慟哭!

  事出突然,正廳的侍從女官們都愣了一下。母女倆哭成一團,負責太子妃妝容的女官頭皮發麻,正要去勸,卻被上司無聲地阻止了。總務女官無聲地嘆了口氣,示意同僚們暫且背過目光。畢竟,本來哭嫁也不算失禮,如果新娘毫無悲戚之色,反倒才是不合時宜。

  好在半晌,何夫人先止了淚,才把錦書勸住了。見女兒哭得雙眼紅腫,又後悔起來。女官趕緊拿了冰袋給錦書冷敷眼睛,又補了妝,撲了粉,折騰了好一會才收拾停當,只是眼尾一抹紅、眼皮的粉光微融,哭過的痕跡卻是遮不住了。她暗自叫苦,卻又無計可施。

  錦書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母親,淚眼汪汪地不願鬆手。反倒是父親嘆息一聲,勸道:「爸爸過一陣就退休回燕京來,妳想回家也方便了,好不好?別哭了,乖。」他本想伸手摸摸女兒的頭髮,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識到錦書頭上是鳳冠,只得黯然地收了回去。

  錦書含著淚點點頭。這時已經有個氣喘吁吁的禮官疾步進來,請主人出去,預備迎接皇儲。何麓衡答應了一聲,腳下且不動。旁邊早有一位女官捧著漆盤上前,裡面是折得整整齊齊的大紅蓋頭。

  連一輩子老謀深算的外交官,在拿起那條大紅綢布時,手指也有些顫抖。女官再次催促,何麓衡只得無聲地嘆了口氣,把繡著並蒂蓮的絲綢展開,親自為女兒輕輕蓋上。錦書留戀地最後含淚看了一眼雙親,蓋頭放下的瞬間,她看見父親眼裡也有淚光。

  大紅蓋頭放下來,就此隔絕了視野和少女時代。

  女官暫時引導太子妃去內室休息,蒙上了蓋頭的錦書完全沒了方向感,若沒有女官扶著她,她非得一頭直直撞在門上不可。女孩子纖細的背影在雲錦吉服下顯得愈發嬌小,那片紅色濃重鮮亮的教人幾乎喘不上來氣。何夫人看著女兒走進了內室,擦了擦眼睛,勉強笑道:「……殿下他們快來了吧?」

  女官連忙回道:「還要一刻鐘,夫人可以先看一會電視直播。」

  吳霜哪裡有心情看電視?正要拒絕,身邊的丈夫卻一言不發地把壁掛電視打開了。

  喧天的鼓樂聲頓時從電視的方寸之間充滿了房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皇儲親迎的場面在幾大電視台上都有直播,從畫面上看,那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已經到了二戰紀念廣場。鏡頭拉遠,拍攝到了廣場上興奮歡呼的民眾,皇儲親迎的隊伍每到一處,就引得一處歡呼聲直衝雲霄。主播稍顯辛辣地說:「連廣場的鴿子都吵得飛遠了……」

  吳霜恍惚想起在國外看到的新聞。這個年輕人在帝國的聲望,已經隱隱超過了他的父親。

  長焦鏡頭拉近,對準了正策馬緩緩而行的皇儲。皇太子納妃之禮要服皮弁,他也不例外。鏡頭從沈斯曄頭頂拉到腳下,主播為觀眾一一講解著什麼是中單,什麼是蔽膝,引經據典,給觀眾上了一堂禮儀課。駿馬上的青年氣宇軒昂,劍眉星目,連女官們也看得出了神,好半晌,不知是誰輕輕一嘆:「……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吳霜與丈夫相視苦笑。

  大約一炷線香之後,室外的鼓樂聲漸漸與電視裡重合。眾人忙都散了,各司其位。等到冰雹般的馬蹄聲在庭前靜下來時,一位禮官疾步走進了正廳,在東側面西站定,朗聲說:「皇太子奉制行親迎禮!」

  何麓衡微微嘆了口氣,跟著兩位贊禮迎了出去。吳霜有些惴惴地等候著,度秒如年。彷彿過了許久,那個要成為她女婿的年輕人終於莊重地走進了前院。

  或許是因為嚴寒,他的臉頰有些紅,眼睛卻是沉靜明亮。侍從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捧著一對裝飾錦緞朱纓的大雁。「用雁者,取其隨時而南北,不失其節,明不奪女子之時也;又取飛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相逾越也。」親迎之禮的禮物只有這一對大雁,與此前那些奢華的金銀珠玉大相徑庭。其中祝福的深意,卻比珠玉深遠多了。

  禮官上前,請主婚人和太子妃生母東西相向而立。沈斯曄對岳父母微微欠身。

  此刻已交申時,陽光透過中堂的大玻璃窗,把一房間映的溫暖光亮。青年的眼睛清亮彷彿一汪冰雪融成的泉水,輝蘊含光。兩位女官引著盛裝的太子妃從內室裡緩緩出來,在何夫人位置之下盈盈站定。禮樂已止,滿室屏息靜氣,沈斯曄卻目不斜視,莊重地接過禮官奉上的大雁,緩步上前,把那美麗的鳥兒安放在堂中的案上。

  錦書蒙著蓋頭靜靜站著,等了好久,終於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清朗聲音。「岳父大人。請受小婿一拜。」而後便是衣擺窸窣。父親似乎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他平和溫潤的聲音向這邊轉了過來,卻不是對她說話。「岳母大人,容小婿代內子拜謝您生養之恩。」

  剎那的安靜。錦書幾乎能感覺到他熱烈的目光透過了絲綢,落在她臉上。雖然有蓋頭的遮擋,她的臉頰還是直燒起來,心臟一下下跳的酸甜無力。拜謝了父母,他就要帶她走了!

  耳畔寂靜了剎那,她聽到一個恭敬地聲音說:「車駕在中門外,殿下請先行一步。」

  錦書稍稍有點失落。但也早已被告知,他是不能對她說話的。只得由著女官扶著自己,一步步小心地走出中堂,腳下好像踩著雲彩。寒風凜冽,她不由得一顫,立即有人拿來一條厚重的披風為她披上。一路下了台階。

  庭院裡擠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靜靜看著她走到中庭,卻又回頭去望父母的方向。可隔著蓋頭,能看到什麼呢?皇儲親手挑起繡著丹鳳朝陽的車簾。大紅吉服的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斂裾上了鳳車,似乎知道夫君就在身側。然後,車簾放下了。

  沈斯曄對階下依依不捨的岳父母再次長揖為禮,而後大步走到中門外,翻身上馬。樂官奏響古曲《鳳于飛》,儀仗在不寬的路上彷彿綿延到了天邊。身後鳳車軋軋,緩緩駛出中門。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40 PM

117、洞房昨夜停紅燭

  親迎之後的同牢合巹直到薄暮時分才結束,天色暗沉,雲彩沉沉地壓了過來,快下雪了。

  拜過天地,沈斯曄卻只能把錦書送到洞房。設在謹身殿的盛宴雖然是他們兩個的結婚宴會,錦書作為新娘卻沒有份。沈斯曄滿心歉意,覺得自己獨自去吃喝作樂,拋下她不顧;看著明亮燈下大紅吉服的嬌小身影,心神俱醉,私心裡反而不願被別人分享這金屋藏嬌的美景。他走的依依不捨,惹得一群好事者在背後竊竊發笑。

  皇儲一走,洞房裡就只剩了新娘和女官們。錦書靜靜坐著,努力在維持端正坐姿同時放鬆頸椎。隔著大紅蓋頭,洞房裡明亮的光線並不刺眼。熏香的味道輕輕裊裊,熏人欲醉。耳邊女官們在低聲說話,不知是誰小聲說:「那邊已經開宴了……擋酒的人有沒有……」

  說到這裡,女官們不由紛紛回頭,悄悄打量坐在床邊的太子妃。何錦書蒙著繡並蒂蓮的蓋頭,微低著頭坐著,一身大紅吉服厚重富貴,反倒顯得人纖秀文靜,袖口外的一點指尖像是白玉雕成。看到新娘子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在茫然四顧,忙有人過去道:「殿下?」

  太子妃彷彿有點不好意思,停頓了一下才輕聲說:「……能給我杯水嗎?」

  女官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點頭。於是有人去斟了一盞茶,遞到她手上。錦書輕輕說了聲「謝謝」,鬆了口氣,捧著核桃大的茶杯小口喝了。茶很香,極開胃。她剛放下手,立即有人來把杯子拿走。

  不知道提出吃點東西的要求,會不會被當做得寸進尺呢……

  錦書終究沒好意思這麼厚臉皮,默默忍下了饑餓感。洞房裡相當安靜,但她知道自己絕不是獨處,否則——她暗暗捏了捏袖子裡的兩塊糖,猶豫不決。剝糖紙需要時間,動作也不小。錦書慘淡地想著,想到沈斯曄此刻大約正在朵頤,不由得稍稍有點鬱悶。可憐婚宴的菜單還是她最後敲定的,卻落得個不知其所的下場。

  她倒不像別的新娘那樣對將來滿懷忐忑。她了解丈夫的品行和愛情,有良人陪伴在側,未來可能的坎坷算得什麼?

  胃在這時咕地一響。或許是幻覺,錦書還覺得眼底一黑。低血糖的前兆開始出現,脊背出了薄薄的冷汗。攥緊了手指,她百忙之中還心想,如果新娘餓暈在洞房裡,不知道這種習俗會不會改?……

  「三嫂!」

  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有個嬌俏清脆的女孩兒聲音飄進來了。衣擺窸窣聲近,只聽那清脆的聲音笑咪咪道:「這裡好暖和!外面都下雪了呢。」女官忙笑問道:「公主怎麼出來了?」

  「我吃飽了啊,坐著好無聊。」聲音嬌柔,讓人不忍心苛責她的逃席,「那邊都在灌哥哥的酒,鬧哄哄的討厭,我才懶得在那裡。我今天本來想求哥哥帶我去親迎的,他不理我,哼,何姐姐——嫂子妳——替我教訓他好嗎?」

  「公主!」女官見承華公主居然想和錦書說話,趕忙來阻攔,「……太子妃是新婦,不好多說話的。那邊還有些小點心,比酒席上的精緻,公主要不要去吃一點?」

  嘉音眼珠滴溜溜一轉,巧笑道:「我不餓啦。」言罷湊近來看錦書的蓋頭。

  錦書只覺得手心一暖,有東西被飛快地塞了進來。嘉音直起腰,若無其事地傾身去看床邊懸掛的香囊,然後施施然走開去,笑吟吟道:「對了,我在這裡歇一會好嗎?」

  「知道,我不躺在床上,這裡不是有個美人榻嘛。」

  「頭好暈……早知道就不喝酒了……」

  「可是……當著別人的面睡下太失禮了……拜托了……」

  女孩兒弱不勝衣地斜倚在榻上,一隻手還按著太陽穴,笑咪咪地目送女官們暫時回避。等到最後一位女官把門輕輕掩上,她才一躍而起,含著點得意之情輕快地低聲說:「嫂子妳快吃點東西,要不一會她們會回來的。妳喝水嗎?栗子糕會噎嗓子,我給妳倒杯茶吧?」

  錦書起初還以為嘉音真是喝醉了,頗為擔心;聽到後來明白她要調虎離山,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這精靈古怪的小丫頭與她令兄比,真不知道誰詭計更多。想到她冒著寒夜溜出來就是為了給自己送吃的,心下很是感激。

  點心用油紙抱著,還沒拿出來就香味撲鼻。錦書倦怠的精神忽然驚醒,食指大動,覺得蓋頭是個麻煩,就想暫時揭起來。嘉音趕緊阻止她:「不不還是留給哥哥來揭……快吃吧,我怕露馬腳,特意挑的不容易掉渣的點心呢。」

  錦書臉一紅,輕輕說:「麻煩妳了……嘉嘉。」

  嘉音笑咪咪地大有深意道:「不麻煩,都是一家人嘛。」她原想開個玩笑,說「餓到我小侄兒怎麼辦?」然後又覺得這麼說太不端莊,做妹妹的不該這樣窺探兄嫂,就罷了。

  倒是有不少不入流的小報這樣猜測過皇儲大婚如此趕時間的原因,甚至驚動過太后;據說沈斯曄還被叫去盤問過一頓,詳情不為人知。這些風波並沒有影響到錦書,嘉音卻相信自己哥哥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讓心愛的姑娘為此難堪。兄長在妹妹的心裡一向都是完美無缺,在愛情和婚姻上也不例外。

  嘉音托著腮坐在床邊,看錦書小心地吃著軟糯香甜的糕點,想到大西洋岸邊那些春風化雨的日子,孩童般清澈的眸子裡就有些感慨。那個溫柔又淡定的姑娘如今成了哥哥的妻子,琴瑟在御,她可是第一個媒人!她十分得意,不知為何,又有點羨慕和寂寞。

  「三哥喝的酒其實不多。」她想了想,這樣軟語安慰,「我哥自制力最好了,嫂子放心。」

  錦書在蓋頭下莞爾微笑。嘉音也笑,心想還有蘇慕容陪在後面,雙重保險呢。

  嘉音只在此盤桓片刻,就被太后派來尋人的女官領走了。洞房裡重歸寂靜,時而有紅燭爆出燈花的細微響聲。錦書填飽了肚子,心神舒暢,身上力氣彷彿也多了些,頭頂的鳳冠也沒那麼重了。這樣靜靜的坐了不知多久,門外廊上忽然喧囂聲動,腳步雜沓,歡聲笑語裡有人嚷道:「新郎官來了!」

  錦書的心臟猛地一跳,兩腮直燒上來,一時間竟有些惴惴。匡啷一聲,門被大力的推開了,腳步聲凌亂的進門,淡淡酒香隨之侵入鼻端。女官們行禮的行禮、找醒酒湯的找醒酒湯,忙得不可開交。不遠處有人竊竊發笑。錦書的心跳幾乎能沖出胸腔,呼吸短促,手指微微顫抖。那個喝醉的傢伙卻直衝過來,帶著一身芬芳酒氣喃喃道:「小錦,是妳嗎?」

  「殿下!」

  女官們見他竟有伸手揭蓋頭的意思,大驚失色,衝上前來把他拖開了。新媳婦的臉在洞房之夜不該被丈夫之外的任何人看見,可門外還擠著一堆看熱鬧的貴胄子弟呢!當下分頭趕人,又半強制地強迫皇儲喝下一碗早已備好的醒酒湯。

  沈斯曄醉後酒品還好,被灌下醒酒湯後,萎靡片刻就清醒過來,女官忙又奉上一塊熱毛巾。他擦了把臉,眼珠子黑亮的驚人。雖然行動間還有酒氣,步伐已經平穩如昔。為首的女官放了心,又抱怨道:「怎麼就喝成這樣了?蘇公子沒擋酒嗎?」

  沈斯曄苦笑。

  這片刻間,門外看熱鬧的人群已經被不情願地疏散了。沈斯曄目不轉睛地看著錦書,眼光發直。新娘子羞惱地微低著頭,從鳳冠的搖晃程度來看,估計也支撐不了多久。撒帳之後,女官諄諄囑咐著新婚夜注意事項,沈斯曄唯唯答應,看表情就知道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耽誤人家良辰美景,是罪過!女官們再不放心也無法,只得檢查一遍燭火後悄然退下。

  終於,洞房裡重歸寂靜。紅燭燃的正旺,一片寧謐裡,沈斯曄試探著叫了一聲:「小錦?」

  穿著雲錦吉服的新娘靜靜地坐著,大紅衣裳在燈下愈發明艷。在蓋頭要挑開的這一刻,她還是怯了。沈斯曄竟也升起一絲緊張,定了定神,輕輕把那塊紅綢揭了。

  酒香撲鼻,驟然明亮的燈光刺進眼睛,錦書微微瞇了瞇眼才睜開。抬起臉,才看見那人微帶醉意的臉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嵌寶點翠的珠冠下,清麗的新娘一雙明眸如盛秋水,因為是盛妝,唇上一抹胭脂嬌艷,粉頰有如桃花暈染,鳳冠上的珠串搖動的厲害,大有弱不勝衣的羞怯之態。這是沈斯曄第一次見她盛裝,一時間竟呆呆地挪不開眼。錦書羞得臉頰滾燙,卻還比他冷靜。

  「阿曄,」她悄聲說,知道窗外大概有人竊聽。「幫我把鳳冠摘了好嗎?」

  他一愣,眼神這才變回清明。沉重的桎梏一摘,錦書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的簡直能平地飛升。一個多月的時間把熱烈的情感釀成一碗噴薄欲出的佳釀,錦書紅著臉,眼裡心裡盡是柔情。彼此貪戀地凝視了片刻,沈斯曄忽然笑著輕輕嘆了口氣。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錦書一挑眉。不等她含笑說話,他已經吻下來了。

  久違的溫熱體溫透過了衣衫,把塵封一個多月的熱情盡數勾引起來。錦書勾住沈斯曄的肩膀,仰面回應他的親吻。她的目光隨著熱情而愈發迷離,眸子也漸漸失去了清明。被鬆開時,她只能軟弱地伏在丈夫胸口。沈斯曄亦十分動情,定了定神才稍勻了氣息,在她耳邊低聲笑說:「從來沒見過妳這麼美……妳這狡猾的女人!」

  錦書沒做聲,但沈斯曄知道她在微笑,又悄聲說:「玫瑰味?」

  他懷裡的新娘茫然了一下,忽然羞惱的紅暈直透過皮膚,耳朵紅的幾乎透明。沈斯曄大笑,抱起錦書丟到床上。錦書驚笑一聲,薄怒道:「沈斯曄!」

  沈斯曄笑著俯身下來,重重吻她。錦書任由他擺佈,在吻的間隙細細喘息著,勾引的他越發動情。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忍不住就去扯她腰間衣帶。錦書拼盡全力推開他,懇求道:「先不要……我還要梳頭卸妝……還有你一身酒味!」

  ……沈斯曄只好暫且收起慾望,老老實實去沖了澡。等他回來,錦書勉強掩住領口,紅著臉起身下床。沈斯曄原想叫女官進來幫忙,錦書害羞,死也不肯答應,坐到燃著一對紅燭的妝台前,拿了柄梳子。沈斯曄心裡一動,便說:「我來給妳梳吧。」

  錦書便對著鏡子,一件件摘下簪珥釵環。沈斯曄站在她身後,慢慢梳著她滑不留手的長髮。錦書的頭髮烏黑綿密,因為有小半年沒剪的緣故,幾乎垂到了腰間。他很喜歡。房間裡靜靜的,他握著一縷青絲,不由得綰在指間,想到杜工部那句「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渾然天成地應景,會心地微笑。轉念卻想到那首詩不太吉利,心裡一凜。

  「……阿曄?」

  沈斯曄一警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過於嚴肅,連忙若無其事地岔開。錦書目不轉睛地看了他片刻,似是放了心,移開目光。他把象牙梳子丟回去,雙手放在她肩上,看她側頭摘下最後一枚耳墜,目光專注地讓她耳根發熱。曖昧的氣氛在洞房裡悄悄流淌,錦書只覺得心跳越來越急,想了想,低聲說:「阿曄,幫我把項鏈摘了好嗎?」

  沈斯曄一笑道:「好。」說著便去她脖頸上尋那枚鎖扣。

  錦書在婚禮上戴的唯一自己的首飾,仍是他在病中送她那條紅寶石項鏈,她珍視它到了外人不能理解的程度。她把烏黑長髮盡數撥到身前,露出了大紅衣領上一痕粉頸,沈斯曄解了兩次,才把那枚鎖扣解開。她小心地把項鏈收到首飾盒裡,抬頭輕輕喚了一聲「阿曄」。

  他笑著回應道:「老婆。」錦書抿嘴微笑,主動投到了他懷抱裡。

  華麗的洞房並不大,除了一張架子床,就是被屏風隔開的博古架和梳妝台。沈斯曄嫌在梳妝台這裡吻不盡興,當下把她攔腰抱起來,徑自向臥榻大步走去。錦書怕掉下去,緊緊勾著他的脖子,又喘息又笑。沈斯曄揮手把帳子放下,這才把他的新娘輕輕放到臥榻上。錦書臉頰微紅,向床內側挪了挪,忽然蹙著眉頭抱怨道:「滿床的花生……你去找個盒子好嗎?」

  沈斯曄哂道:「找什麼盒子!」一邊抓住錦被兩角一抖,把那些蓮子、桂圓、花生、紅棗一股腦倒到了地下。錦書啐他一口道:「討厭,誰踩到了怎麼辦?」

  沈斯曄笑而不語,轉身去繫上帳鉤。錦書嫌冷,自發自覺地鑽進錦被裡,忽又鬱悶道:「……怎麼還有啊。」一邊索性掀起被子,徹底收拾那些花生。她盡管不是豌豆公主,可也不想被硌的明早腰疼。大紅錦被一揭開,她就呆住了。

  桃紅色繡穿心蓮的絲綢床單上,赫然鋪了一塊白布。

  那塊布就鋪在枕下三十厘米的地方,錦書就是再不懂這些老規矩,也猜到這塊白布的用處了。她呆了一會兒,雙頰騰地燒起來。沈斯曄這時興沖沖上了臥榻,才看到這裡的別有洞天。兩個人面面相覷,錦書悻悻然地扭過頭去:「……你怎麼交代?」

  沈斯曄也呆了:「……說實話?」他真把這一層忘了。她的處子身的確是他得到了,不是新婚夜也沒關係吧?

  「不行!」錦書又羞又氣的簡直想哭,「你不准說!」

  「那我把手劃破。」他靈機一動道,「就說我打碎了花瓶——」

  錦書抓起一個枕頭扔了過去,說不出話,眼淚已經氣出來了。那次貞操檢查之後,居然還有這樣的續集!珠島初夜後弄髒的那條床單,她第二天就拿去洗了,明天白布上要是沒有血,她難道就不活了?再複雜的禮儀她都能一一遵守,可這個算是什麼?

  沈斯曄見她真哭了,也慌了神,湊過來細細哄她。錦書滿心委屈,正找不到出氣的地方,一口重重咬住了他的肩膀。沈斯曄只悶哼了一聲,竟然也沒反抗,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脊背。錦書氣猶未消,想到這是他做的孽,恨得又加了點勁。直到一絲血腥味在唇舌間蔓延開,她才猛地清醒過來。

  她怔怔地看著丈夫已經被她咬出血的結實肩頭,淚眼朦朧地喃喃道:「……阿曄,你為什麼不躲開?」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低笑。「傻姑娘。我躲開了,妳難道要在床頭上磨牙出氣嗎。」

  錦書含著淚噗嗤一聲笑,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半晌小聲說:「我去給你拿酒精消消毒吧……都出血了……」

  他忽然一頓,說:「先不要。」低頭看了看傷痕,倒抽一口涼氣:「小錦妳咬的可真狠。再深一點就趕上我被打的那一槍了好嗎?」見錦書雙頰通紅,低下頭揉搓衣帶,方才張牙舞爪的狠勁都化成了羞怯,不覺心尖一蕩,伸手將白布扯過來。

  錦書低低的驚呼一聲,卻見他拿了白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肩上的血珠子,當即呆住了。

  「你……」

  沈斯曄把白布丟到一邊。他原本就沒打算明天把這塊布送出去,那樣不光錦書得崩潰,他也受不了私生活被這樣窺探。只是婚禮前越來越忙,把這一層忙忘了,才惹出花燭夜這一段公案來。剛想安慰她不必擔心,一抬眼,想說的話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方才鬧了一場,錦書的衣裳都亂了,杏子紅的抹胸從中衣裡露了一痕出來。肌膚一層層透出暈紅,長髮散亂,比起平日的淡雅素淨,此刻竟是別有萬種風情了!再也克制不住,他胡亂地關了燈,傾身過去把她壓到了身下。肌膚相親,錦書像隻小白羊羔似的躺在他懷裡,羞得抬不起眼,低低嚶嚀了一聲。「阿曄,蠟燭還沒……」

  「那個本來就要點一晚上。」他盡可能言簡意賅地說,然後不讓她有機會再說話了。

  龍鳳紅燭靜靜地燃著,在黯淡的洞房裡映出一圈溫暖的光暈。這一刻,萬籟無聲。臥榻上情意正濃的人不知道窗外已經下了場鵝毛大雪,大紅帳子遮住了無邊春色。紅燭靜靜地燃著。喁喁情話從帳子裡逸出一句半句,又被低低的似喜似泣的喘息掩住。

  夜深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50 PM

118、之子于歸

  夢裡,錦書發現自己走在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依舊是天藍樹青,夏末的光景。她穿著細高跟的鞋子翩然走在大使館的長廊裡,輕巧的像隻鳥兒。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簡單而舒適,卻總像是忘了什麼。重心不穩跌下去的一剎那,一切相遇後的甜蜜纏綿電光石火浮現起來,驚惶被先知般的期待覆蓋,她安心地等著那堅實的胳膊來接住自己,開始幾年的甜蜜情緣;直到身體重重摔在地面天旋地轉的瞬間。

  痛感傳到中樞神經之前,錦書驚醒了。

  心口仍舊在鈍痛,她甚至有幾秒不敢睜開眼睛,只怕一切都是自己的黃粱一夢。這時耳邊忽然鏘然一聲脆響,在黎明的黯淡裡響的驚心動魄餘韻悠長。錦書猝不及防,嚇得小尖叫一聲,徹底醒過來了。

  她發現自己孤獨地躺在拔步床裡。身上綾羅堆積,枕邊空無一人,眼前是潮水般的大紅鋪天蓋地。略動一下,身體就酸疼難堪,抬起一根手指都需要積攢力氣。錦書茫然了剎那,這時帳子被揭開了。沈斯曄走進來,正看見她怔怔出神的模樣。「……把妳吵醒了?」

  他尷尬地撓了撓頭,懶散笑容有點孩子氣,「我起來喝了點水,把蠟燭弄倒了一根……沒失火。點著了一點,不過我撲滅了,沒事。妳再睡一會吧,到點我叫妳。」

  錦書死死盯著他。沈斯曄見她表情定定的不似以往,這才覺得奇怪,湊近過來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小錦?」他摸摸她的額頭,「小錦?做噩夢了?我在這裡,別害怕。」

  他的姑娘忽然撲進了他懷裡,身體微微顫抖。他只得把她摟住,輕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安慰,不得要領。半晌,錦書才把埋在他心口的臉抬起來,恢復清明的眸子滿含依戀,害羞地嫣然一笑,眼角有些淡淡的晶瑩水色。

  「阿曄,我……」她微紅了臉頰,小聲說,「親我一下,好嗎?」

  沈斯曄注視了她一會,終於確認她沒事,這才放了心。他剛喝了一杯茶,是以在吻住柔軟微涼的櫻唇時,大腦仍得以保證最低限度清醒。錦書半閉著眼睛回應他的熱情,緊緊抓著他不願意鬆開,甚至於八爪魚一樣纏了上來。沈斯曄覺得奇怪,但送上來的秀色可餐自然不會放走。等到被吻得幾乎窒息時,錦書終於安心地躺下了,心滿意足。

  想起來今天還要打起精神應對夫家人,越發懶在被子裡,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她紅著臉,柔聲和丈夫說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他也溫柔地回答她。芬芳溫熱的呼吸絲絲入懷,沈斯曄心念微動,不由覺得浪費這美好的早上太過可惜,俯身吻下去,一隻手探進了被底。錦書羞得滿臉紅暈,垂著眼睛小聲說:「噯,大早上的……」

  他懇求地深深吻她。錦書被糾纏的無奈,看此刻還早,只得半推半就地應了。

  天光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明亮,錦書情知自己臉上每一絲紅暈都會給他看在眼裡,只得自欺欺人地閉著眼睛,拼命咬著下唇不肯呻吟出聲。沈斯曄的慾望從一開始就極熱烈,隨著律動而喘息愈見重濁,被慾望逼迫著加倍用力;錦書幾乎要陷入昏亂,手指死死攥著身下被單,只想著「就好了」,就好了的時刻卻懸在浪尖上,總不肯輕易放過她。終於,歡愉的浪潮越湧越高,眼看就要漫過那道堤岸——

  就在這緊要關頭,緊閉的洞房門忽然被敲了敲,從外側輕輕推開了。

  錦書瞬間僵住。沈斯曄一怔,強自壓抑著胸中幾欲爆發的慾念,艱難地停了下來。兩人都不敢做聲,只聽那穿軟底鞋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帳子外停下。

  「殿下,辰時三刻,該起身了。今天您兩位還要去奉慈殿敬茶。」原來是負責叫他們起床的女官。她說完這句話,耐心地又重復了一遍。「事關重大,請殿下不要貪睡了。殿下?您醒了嗎?」

  錦書嚇得連氣也不敢出,手腳一片冰冷。沈斯曄緊緊咬著牙關,手指關節在枕頭上死捏的泛白,咬著牙沒有回應,一臉想殺人的表情。錦書不敢出聲,咬著唇輕輕推他的胸膛。他有點茫然地低頭看了她一眼,或許是看見了她眼底的驚慌,他緊皺的眉頭舒緩了一點,緊緊皺了一下,終於又鬆開。

  久久等不到回應,著急的女官開始催促:「殿下?您醒——」

  錦書驚得一顫,滿眼哀求。沈斯曄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咬牙切齒地低聲吼道:「這就醒!!!」

  ……結果最後自然遲了,而且讓沈斯曄很不爽。幸而太后的奉慈殿隔得不遠。他帶著梳洗好卻連早飯也沒顧得吃的錦書匆匆趕過去時,已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刻鐘。錦書還在腿軟乏力,怕沈斯曄擔心,只能勉強忍著不在臉上露出來。

  房間裡暖香拂面,笑語已隨著侍從的一聲通報而安靜。華音姊妹見他們進門,紛紛起身見禮。嘉音目光擔憂,屈膝之餘沖哥哥拼命使眼色,卻也不敢多說。錦書站在沈斯曄身邊,微微有些不安。她的第六感異常敏銳,這個房間裡,此前恐怕不是其樂融融。沈斯曄摘下眼鏡擦了擦,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是從容平和:「奶奶,父皇,母后。」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禮,並不去看別人的表情。「兒臣在路上耽誤了片刻,請陛下恕罪。」

  穿著櫻桃紅衣裙的太子妃低頭站在丈夫身邊,睫毛低低垂著,嬌羞安靜,只是屈膝一禮。她的右手一直被沈斯曄握著。太后瞇著眼睛打量了小夫妻一眼,意味深長地微笑道:「不怪你,外頭的雪確實大了些。快別站著了,看你媳婦那麼嬌弱秀氣,你也不怕累著她。」一邊招手叫新婚夫婦過來。

  沈斯曄暗暗握了一下錦書的手,帶著她走上前。太后拍拍身邊的位置,「來。」沈斯曄一笑,順勢坐在祖母下手。錦書正要挨著他坐下,太后卻輕咳了一聲,示意她到自己另一側:「阿曄媳婦來這邊。那邊還坐著嘉嘉呢。」

  錦書不敢違背太后的意思,雖然心裡不情願和丈夫分開,還是乖乖坐下了,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這位清的老太太在家裡極有威信,說的話連皇帝都不能輕易違抗,何況是自己?彷彿洞明一切的目光在打量她,錦書只能半低著頭,默默無語,手心裡沁出了薄汗。

  太后端詳了孫媳婦片刻,和藹地問:「覺得燕京冷不冷?」

  「還好。」錦書下意識地說,然後趕緊含笑補充,「謝謝陛下關心。我在歐洲長大,習慣寒冬了。」

  「那就好。」太后拉住她的手,莞爾一笑,把沈斯曄的手拉過來,一同疊放在自己膝上。「別生分,叫奶奶吧。妳畢竟不是在國內長大的,可能有些地方住不慣。阿曄是個體貼的孩子,讓他多顧著妳便是。奶奶我年紀大了,也照顧不到你們小的了。」又看著沈斯曄,淡淡說:「別欺負人家。既然娶了回來,就好好過日子。折騰來折騰去,最後鬧的一家人不得安生。」

  沈斯曄輕輕捏一下錦書的手,示意她起身聽祖母說話。他一站起來,平輩的人都不好再坐下去了。衣擺窸窣輕響後一片安靜,錦書暗暗屏著呼吸,悄悄看一眼丈夫。滿屋子鴉雀無聲,太后接過侍女端來的茶盞,喝了口才淡淡說:「都坐下吧。我年紀也大了,說不定哪天就去見了列祖列宗,可不想在地下都不安生。」

  太后的話說的尖銳,一時間屋子裡寂靜的難堪。公主們看著腳尖,沈斯煜的目光落在中堂趙孟頫真跡上,漠然出神,祁令怡的頰上有些不正常的血色,神情黯淡。錦書剛嫁進門就見識到了這種陣勢,微微有些發慌,虧得有沈斯曄握著她的手。沈斯曄看了眼枯坐的皇帝,挑了挑唇角,扭過頭去了。一時只聞琺琅座鐘一聲聲規律的鐘擺搖動。

  華音微微咬了咬唇,笑道:「奶奶說的是哪裡話,阿曄剛剛娶了媳婦,過了年您還得抱重孫子呢。」她常年不在國內,又是出嫁的長女,反而頗有發言權。有些話她的兄弟們說出來就是誅心,公主們卻沒有關係。永安公主柔和的聲音在屋裡流淌著,溫柔動人。「您還要抱重孫,嘉嘉還要出嫁,過幾年佑琨和小遠也大了,要上學,哥哥嫂子也還年輕。」

  她有些羞澀地一笑,低頭看了一眼隆起的小腹。「我這次要是能平安生個女兒,還要請奶奶給她起名字。」

  沈斯曄感激地看了姐姐一眼。太后的神色慢慢緩和了許多,看著孫女已經臃腫的身材,叫她坐過來,握著手細細囑咐道:「好不容易要給小遠添個妹妹,可別再出什麼岔子。這次千萬要小心,索性就在家安胎,別跟著文琦回去了,啊?」

  華音勉強一笑,眼圈微微紅了。上次小產對她打擊頗大,所幸身體保養及時才沒受陰損。太后溫言安慰了傷感的孫女,這才轉向錦書道:「等回了長安宮,華音跟著我在長秋樓住,小遠就暫時跟著阿曄和你,你正好也學學怎麼照顧孩子,可好?」

  錦書聽的正在發呆,被沈斯曄搖了一下手才反應過來,忙輕聲說:「是。」並不推辭。

  太后微微一笑。「好,有點女主人的模樣了。小遠來。」

  澤遠對嚴肅的外曾祖母又信任又畏懼,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了。太后拉起他的小手,溫聲說:「媽媽生小寶寶之前,小遠住在小舅舅那裡,好不好?」

  澤遠被剛才大人們的嚴肅嚇到了,扁了扁嘴有點想哭,回頭看看蒼白地微笑著的母親,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太后頷首微笑,把他的小手交給錦書:「阿曄媳婦,辛苦妳了。」

  錦書握著熱乎乎軟綿綿的小胖手,心裡一軟,連忙含笑說不會。太后的神情愈發溫煦,微笑道:「我這裡給妳送幾個保姆過去,日常起居有保姆照顧,也吵不到你們小夫妻親熱。」

  「阿曄為了妳拖著好幾年不結婚,現在既然進了門,就好好過日子。什麼時候妳給阿曄生幾個大胖小子,奶奶這輩子也就知足了。」錦書聽的滿臉暈紅,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座中有善意的輕笑聲,她正不知所措,幸而侍女把奉茶用的墊子搬過來了。

  她執新婦禮跪了三次,分別給太后、皇帝和謝皇后端了茶。好在皇室人丁稀薄,靖王與永安公主都是平輩,錦書作為弟媳只需要斂裾屈膝。沈斯煜夫婦與華音夫婦都站起來側身半避,以示不敢受她作為太子妃的全禮。君臣之分,越在細微處越謹慎。沈斯曄頗有些不以為然,沈斯煜拍拍弟弟的肩膀,微笑道:「嘉禮既成,益綿景福。」

  他弟弟感激地捏了一把佑琨胖嘟嘟的臉,兄弟倆相視一笑,默契的並不需要多說話。錦書安心地低頭逗佑琨,太后遠遠看著兩個孫子的互動,淡淡微笑。皇帝表情有些複雜,看了眼正在跌跌撞撞學走路的長孫,又瞥了一眼清麗恬靜的小兒媳婦,眉宇間有些悵然,默默端起了茶杯。

  錦書正低著頭逗佑琨,沒有留心。沈斯曄不動聲色地冷笑一下,只裝作沒看見。

  家宴設在側面的書房兼餐廳裡,到了澤遠喊餓的時候,太后就笑著招呼晚輩們去吃飯了。沈斯曄與兄長在大隊伍後面低聲通了氣,帶著點冷笑不動聲色地趕上來。

  錦書看見了熟悉的堅實肩膀,自然而然往他臂彎裡一靠,沈斯曄的眼睛裡有溫暖有歉疚,握起她的手親了一下,低聲問:「還好嗎?」

  錦書順手摸摸他的臉,回以一笑。「嗯。」她趁人不注意,踮起腳尖親親他的臉頰,順手給他整理一下領帶。「我沒事,你多吃一點,記得把我的那份吃回來啊。」

  所謂婦饋舅姑,錦書早就知道這是規矩,所以無從傷懷,看見丈夫的內疚,反倒有點不忍心。反正三天一過就搬回現代建築長安宮,到時候就能跟心上人一起關著門在東宮過小日子,只怕互相餵飯也沒人干涉。那麼今天演一齣戲又如何?

  一整頓飯,錦書都依足了禮節站在公婆身後佈菜。她把自己幻想成高級酒店的服務生,回憶著婚前培訓內容,不停地遊走觀察。太后只當她恭敬謹慎,對新媳婦又滿意了幾分。沈斯曄時不時抬頭關注地看她,錦書偷閒站在太后椅子後喘口氣,沖他嫣然一笑。

  菜色的確很好,考慮到桌上有孕婦有孩子,豐盛又不失清淡。錦書有點犯饞,只好死忍住口水,用觀察來轉移注意力——太后年事已高,吃的都是軟爛易消化的菜,謝皇后茹素,皇帝胃口不好,唯獨一道茉莉竹笙湯還能入口。沈斯煜奇異地對一道檸檬咖喱烤鱸魚有興趣,錦書偷偷想他大概是在忻都住久了,口味受了影響。似乎這家人都偏愛清淡,冒出了沈斯曄這種愛吃甜食的肉食動物,也真是詭異。

  她心下暗笑,於是以公謀私給丈夫夾了個最大的鳳梨蝦球,並奉送一枚嫵媚秋波。沈斯曄哭笑不得,還沒說話,澤遠忽然眼巴巴地瞅著她說:「小舅媽,我也想吃蝦……」

  錦書一笑,從善如流地夾了一只給他。華音抱歉地沖她微笑,拍了兒子一把。理論上她說要伺候夫家全家人,其實也只是老太太和翁姑需要她照應,沈斯煜兄妹客氣得很。錦書樂得清閒,就多多照應夫君,又給澤遠夾了一塊金絲糖糯藕,微笑道:「小遠還要吃什麼?」

  沈斯曄在對面虎視眈眈。華音忙含笑說:「弟妹別麻煩,我照顧他就好。」又讓兒子對她道謝。錦書笑著摸摸小傢伙的腦袋。看見太后面前的碗空了,連忙過去為她盛了燕窩粥。

  她放鬆下來,反倒能把太后當作尋常老祖母來敬愛,想到她年事已高,對老太太照應的格外細緻溫文。太后臉上的笑容逐漸加深,難得的胃口好,比往日多用了碗粥。她的心情是全家氣氛的晴雨表,於是一頓飯吃得春風化雨皆大歡喜。

  用過午膳,皇帝就告辭了。錦書隱約覺得他心神不寧。太后也不留他,只讓孫子孫女陪著說話。

  錦書站在一邊老老實實負責端茶送水,臉上的疲倦漸漸掩不住了。謝皇后關切地看了她一眼,側身向太后低聲說了句話。太后恍然,這才笑咪咪地向沈斯曄說:「你們小夫妻新婚燕爾的,別在這陪著奶奶聊天了,趕緊回去吧,抓緊生個胖小子是正經,啊?」

  公主們裝作聽不懂。沈斯曄被祖母急著抱重孫的心情嚇了一跳,錦書羞得一臉紅暈。直到告辭出來,兩人相視苦笑,彼此都有點鬆了口氣的慶幸。沈斯曄忙問錦書餓不餓,累不累,親自給她裹好披風,錦書反倒有點不好意思,輕輕推了推他:「阿曄,先回去好嗎?」

  他一愣,朗朗笑了起來,漆黑的眼眸映著雪地澄明的華彩:「嗯,回家。」

  回到端本宮,沈斯曄只讓人把今天收獲的見面禮送進來就關了門。錦書歇了半天才養回精神,換了家常的半舊衣服,洗去胭脂水粉,摘了滿頭珠玉,這才覺得喘了口氣,好像身心都脫了層殼兒。

  沈斯曄在一邊饒有興致看她理妝,撿了一根玉簪遞過來。錦書微紅著臉粲然一笑,一邊挽起頭髮,一邊小心地看著他:「阿曄,奶奶一直這麼……嚴肅嗎?」

  沈斯曄的嘴角又浮起了那種冷笑,片刻後才意識到面前並非仇人,而是自己老婆,趕緊揉了揉臉。「其實她老人家就是看重規矩……今天是不是嚇到妳了?」

  看見錦書惴惴的表情,他笑起來,一瞬間冷氣化成春暖花開:「別怕,那不是沖著咱們來的。殺雞儆猴罷了,況且我們還不是猴呢。」沈斯曄舒服地往暖炕上一倒,瞇著眼睛說:「有人要倒霉了,呵呵呵。」

  「……你好像很高興?」錦書有點兒無語,「殿下,不要這麼明顯的幸災樂禍吧……」

  沈斯曄烏黑的眸子懶洋洋地掃過來:「是姚夫人。」

  錦書不說話了,半晌才輕聲說:「阿曄,怎麼了?」

  「無非是貪心不足。」沈斯曄冷笑一聲,「蚍蜉撼樹蛇吞象。妳知道姚夫人曾經想當皇后嗎?」看見錦書震驚的表情,他自嘲地翹了翹嘴角,摘下了眼鏡。「我以前不好告訴妳而已。去年她還想把她女兒活動成公主,父親把封號都擬好了,是奶奶堅決不答應。現在她又想讓父親立遺囑,把那丫頭立成第一順位繼承人。——不是皇位繼承,是家產。大概能在皇宮旁邊買十頃地的一筆錢。」

  姚夫人鬧騰了這些年,他習慣的近於麻木了。他動怒不是為了遺囑怎麼寫,怒的是這個挑事的時機。在他結婚前夕這麼挑唆,是要把他和他的新婚妻子置於何地?沈斯曄冷笑一聲,沒有看滿目擔憂的錦書,淡淡道:「這件事就是這幾天鬧出來的,不過奶奶看在我們要結婚的份上,一直忍而未發,今天借機發作罷了。這些齷齪事妳不用在意,我會處理。」

  錦書默然許久,俯身親了親他的臉頰。「阿曄,你還有我。」

  沈斯曄眼裡閃過一絲動容,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半晌沉默。錦書默然看著丈夫在午後陽光下挺秀清朗的五官,很是心疼與不平。他看了她一眼,眸子裡浮起一絲溫暖,並不說話。錦書有心讓他分神,別再為小人動氣,便柔聲問:「今天的禮物你都點清了嗎?」

  這句話果然有用。沈斯曄壞笑道:「嗯,大豐收。將來給咱倆的閨女當嫁妝。」

  錦書紅著臉不肯回答,也坐到暖炕邊,隨手拿起一個錦盒打開來看。沈斯曄摘了眼鏡,正色囑咐道:「記住,這些禮物都會造冊,是咱們自己的私人收入,跟國會給的錢沒關係。千萬要收好。咱倆爹不疼娘不愛的——我只是為了對仗,別瞪我。不自己好好過日子,就得喝西北風了。哪天要是帝制崩潰了,還得用這筆錢給孩子買奶粉呢。」

  錦書猛地回頭,薄怒道:「沈斯曄!」

  他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小錦,要是哪天真的革命了,妳會陪著我逃亡嗎?」

  錦書被他的話嚇了一跳,緊緊盯了沈斯曄半天才確定他只是在開玩笑。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裡輕輕摩挲著,眸子裡的光深沉溫柔,隱隱有一絲灰心。錦書沉默半晌,輕輕說:「我自然會陪著你。但是那麼顛沛流離的生活,我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能堅持活多久。

  「我相信你不會讓局面走到那一步,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阿曄,我絕不會離開你。」

  沈斯曄安靜了半天才說得出話。「我只是隨口一說……」

  他騰地坐起來,咬牙切齒道,「何錦書,妳和孩子一輩子都不會顛沛流離,我發誓!」

  錦書嫣然一笑。「嗯,我知道。——那盆梅花是誰送的?」

  此刻正是午後時分,綢布結成的紅花仍然掛在門楣上方,花格窗上貼著喜字,靜悄悄的安靜溫暖。暖炕就在雕花玻璃窗下,白雪映著陽光,照的一室明亮。蘇慕容送的兩盆紅梅開的正艷,丹霞朱砂一般。沈斯曄毫不憐香惜玉,卡嚓剪下最嬌艷的一支花朵,為錦書簪到鬢角,自言自語道:「慕容就會借花獻佛,嫻姐姐也真會養花……大哥怎麼就沒娶她?唉,現在兩邊都生娃了,唉。」

  錦書瞥了他一眼。沈斯曄苦笑道:「怎麼了?我確實這麼想。嫂子人很好,我很敬重她,但還是和嫻姐姐親近一些,畢竟是一起長大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錦書不好評論什麼,只能微微搖頭道:「可當時你哥哥更愛祁小姐。」

  沈斯曄思索了一會,忽然笑了,眉宇間多了一份釋然。

  「議論大哥幹什麼?他們自家的事自家管去,我管好咱倆的事就行。」

  錦書微微一怔。「……什麼事?」

  沈斯曄忽然抽出了她髮間的玉簪。瀑布般的烏黑長髮傾瀉而下,他滿滿抓了一把青絲在手裡,慢條斯理地邊解她前襟的蝴蝶盤扣邊說:「早上那會的帳還沒算呢。奶奶為什麼放我們早早離開,妳不記得了?妳說,我們這算不算是奉旨親熱?」

  錦書還未曾說話,已經被壓倒在了窄窄的暖炕上。背後就是玻璃窗外的白雪庭院。空無一人,陽光燦爛。

  一時旖旎事畢,座鐘剛敲了兩點。沈斯曄心滿意足地擠在暖炕上休息,呼吸落在她頸間,透著滿滿的滿足和懶散。大白天的被襲擊,錦書害羞之餘有點惱火,一時不想理他,偏偏地方逼仄的翻身不得,只能由他一隻手在自己衣服裡流連忘返。

  雖然衣服沒有怎麼弄亂,只裙角留下了些可疑痕跡,錦書還是恨得牙癢,瞇著眼睛端詳他的胳膊。心想昨夜咬的還不夠狠。沈斯曄看她臉色不善,偷笑一下,趕緊低聲下氣地哄的她心意回轉,小心地幫她清理了身子,笨手笨腳盤了一個雞窩似的髮髻。錦書紅著臉瞪了他一眼,拆了頭髮重新綰住。沈斯曄看的心旌飄搖,正要調戲一句,忽然聽到她輕輕喚他一聲:「阿曄。」

  她臉紅紅地說:「我餓了……」

  所謂食色性也,飽暖欲念,人之常情。沈斯曄從善如流,不一時就有侍女端進來一個雕漆食盒。他迷戀二人世界的感覺,並不讓人在一邊照應。那個清秀的女孩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退出去了。

  沈斯曄一回頭,正對上錦書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一臉慵懶地抱著暖爐窩在炕角,酸溜溜說:「宮怨啊殿下……徒向君前作歌舞,殿下你也不周郎回顧一眼?」

  沈斯曄從食盒裡把精緻的粥菜一一擺到炕桌上,隨口說:「行啊,妳給我找小喬來。」

  錦書笑的咳嗽了一聲,有點撒嬌地說:「阿曄,你餵我好不好?」

  沈斯曄大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錦書抱在腿上,摟著腰一勺勺的餵蓮子銀耳粥。錦書依偎在他懷裡,乖巧得很,紅著臉小聲許諾以後為他洗手作羹湯。沈斯曄忍著笑道:「恕我直言,小錦妳除了會煮湯,還會做什麼?」

  錦書惱羞成怒道:「你還想不想吃?昨天是情人節我可餓了一天!」這句話強詞奪理,沈斯曄大笑道:「為夫失言了,夫人息怒。以後人家在這天追女孩,咱倆直接慶祝結婚。這樣情人節也過了,紀念日也過了,又省錢又省心。如何?」

  錦書笑著啐了他一口。過了會,又輕輕說:「阿曄,你想要孩子吧?」

  「想啊。」沈斯曄說。「最好是一男一女,一個哥哥一個妹妹,男孩像我女孩像妳。這樣兒子就不會被姐姐欺負了,到時候兒子扔出去摔打,女兒在家裡嬌慣,妳教女兒彈琴,我教兒子陰謀詭計,到了上學的年紀也不用擔心了,反正哥哥會護著妹妹。咱倆還可以再接再厲要個小的。」

  錦書聽的目瞪口呆!「呃。我是說……」她微微紅了臉,「……你著急要孩子嗎?」

  沈斯曄笑。「奶奶比我著急。我也挺想要孩子的,可這也急不來啊。再喝一口?」

  「……我飽了。」錦書推開他送到唇邊的勺子,正色道,「阿曄,我有話跟你說。」

  他從容地把勺子放回去,「嗯,我聽著。」

  錦書反倒猶豫了一下,有點難以啟齒,終於還是責任感比較強烈地超過了羞澀。「阿曄,昨晚上,今早……還有剛才,我們都沒避孕,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安全期嗎?」

  沈斯曄有些意外地睜大眼睛,重重點了點頭。錦書淺淺吸了口氣,臉頰燙的能煮雞蛋。「我這幾天不會懷孕,但我們以後用哪種……」她頓了一下,盡可能地保持科學工作者的冷靜。「用哪種避孕方式,還有什麼時候要孩子,你是怎麼想的?」

  沈斯曄沉默了一會。「這件事我得想想。咱倆蜜月還沒開始,孩子總得那之後再說。」他安撫地吻了吻她的額角。「妳先適應這個家,等一切都習慣了,再要孩子也穩妥一點。」

  錦書微微鬆了口氣。「嗯,我也是這麼想。」和他交往的經驗告訴她,自己的心事最好講清楚,他還沒心思細緻到猜得出她一顰一笑的地步。她也不矯情,覺得生兒育女是身為已婚人士的義務,但要為深愛的男人懷他的孩子,還是等到一切都安頓好比較穩妥。

  沈斯曄有心不讓她再胡思亂想,拉著她去看今天收到的禮物。夫妻倆都不是不理俗務的清高人,今日小發一筆財,兩個人翻檢半天,很是愉快。沈斯曄還罷,錦書臉上的笑容就沒消過。他看她一眼,無聲地一笑。

  「這是……法貝熱的彩蛋?」她小小的驚呼一聲,「我只在博物館見過!」

  沈斯曄看了一眼,隨口說:「嗯,姐姐送的。楊老爺子父親的連襟幹過駐俄公使。」錦書還沒想清楚這到底是什麼親戚關係,沈斯曄已遞過來一個淡青綢面的盒子,囑咐道:「記得回門的時候帶上這塊端硯。岳父大人估計會喜歡。我還有塊程君房墨,回頭去庫房找一找。」

  「你能別叫爸爸『岳父大人』嗎。」錦書無語地說,「哪有這麼生分啊……」

  沈斯曄苦笑道:「我倒是想叫他爸爸,爹地,Papa——可是老人家會搭理我?」

  錦書默默扭頭。「……還是接著看禮物吧。」

  兩人把禮物翻檢了一遍,沈斯曄熟悉這些東西的拍賣價,神色頗為淡定。錦書心算片刻,眼睛頓時閃閃發光。光是今天的收入,就能把東宮財務赤字扭虧為盈了!誰知沈斯曄聽了她的話卻搖搖頭。「小錦,這些禮物只能自用或者送人,是沒法變現的啊。」

  錦書一怔,頓時明白過來,嘆了口氣。

  他苦笑起來,嘆著氣扶了扶眼鏡,站起身。「我很窮的,小錦。我當端王的時候沒有年薪,全靠奶奶和父親按季度供應,這兩年國會才給撥款。我又不像大哥和姐姐,他們的母親是楊家獨生女兒,萬貫家產都能動用。我繼承的財產大多是不動產,一年到頭也未必去住一次。」他苦笑著說。「小錦,嫁給我要辛苦妳了。」

  錦書看著他清澈坦誠的眼睛,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看腕上鑲嵌鑽石和祖母綠的手鏈。寶石被嵌成花朵的形狀,是沈斯曄送給她的訂婚禮物。她很喜歡,當時不覺得多麼昂貴——和他交往之後,她對珠寶的價值都沒概念了,現在忽然有點汗顏。這……不會是他一年的辛苦錢吧……

  沈斯曄但笑不語。其實他哭窮是真,多半還是嚇唬她好玩。錦書越來越緊張,猜出來一個天文數字。他看見她心驚膽戰的模樣,這才沒繃住笑了起來。原來這是他繼承的一筆財產,分文不花。錦書長舒一口氣,諄諄囑咐他不用送這麼昂貴的禮物給她。沈斯曄笑著答應,又感動道:「小錦,也就是妳會這麼說。」

  誰知錦書搖頭說:「我也喜歡珠寶,女人都會喜歡。但是我們還要過日子啊。」

  沈斯曄握住她的手,半晌無言。兩個人相對靜默了一會兒,錦書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問他。沈斯曄頷首道:「除了我和父親,國會是不給別人錢的。當然我結婚了,所以年金從今年起漲了一半。但是結了婚應酬也變多,估計還是不夠。將來有了孩子,大概能好一點吧。」

  皇帝的身體日漸衰弱,這種人在屋簷下的日子,她至多要陪著他過兩年。他沒有說出來這句話,戲謔道:「為了攢奶粉錢,看來我們得過一陣窮日子了啊。」

  錦書臉一紅,微嗔了他一眼,對國會控制皇室之嚴格暗暗驚訝,也有些明白皇室為何要與世家聯姻了。出身平民還沒有豐厚嫁妝的自己能如願嫁給心上人,恐怕還真是史無前例。他為了娶自己,放棄了多少本來唾手可得的利益?她泛起一陣微微心酸,一時沒有說話。

  「嚇到了?」沈斯曄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我自有我的辦法,總過得下去,別擔心。」

  錦書驚訝地看著他。這傢伙莫非有私房錢?

  沈斯曄高深莫測地一笑。「——這麼多年,我自然會有些私下的投資。等回了長安宮我把賬目給妳,以後家裡就要妳來主內了。現在可動用的部分雖然不多,買不起跑車,出去玩個蜜月大概還不成問題……小錦?」

  「……我在想,我是不是繼續給報紙寫科普專欄,賺點稿費好給你買甜點。」

  錦書半認真地說,然後笑著嘆了口氣。沈斯曄大笑著對她張開手臂,錦書嫣然微笑,撲到他懷抱裡,送給丈夫一個免費的吻。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時候連陽光和空氣都要花錢,但畢竟還有珍貴而無價的東西……比如愛情。

  「匡噹」一聲,一個雪球砸到了玻璃窗上。夫妻倆一驚,同時回頭,卻看見了趴在窗台上眼巴巴瞅著他們的澤遠。沈斯曄一愣,然後輕輕舒了口氣,微笑起來,整了一下領帶。

  「老婆,小燈泡來了。」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4-6 02:51 PM

119、無責任番外‧黃粱

  Ⅰ Nightmare夢魘

  沈斯曄從睡夢中掙扎著醒來。

  黑暗的深夜,濃的像化不開的墨。陰影落在厚重的窗簾下,那裡彷彿有一雙窺伺的眼睛。他的心跳一下下無力而沉痛。身邊的半邊床榻依然是沒有人體溫度的漠然的涼。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又睜開。

  那個漫長的夢。

  他在夢裡結了婚,妻子為他生了三個可愛的孩子。他們叫他爸爸。三個孩子都有著一樣的眼睛,那雙讓他想起來就會痛徹心扉的眼睛。在夢裡,她最終選擇了嫁給他。他親手給她戴上皇冠,她與他一起看著這天下。

  夢魘漫長而甜蜜。一旦掙扎著醒來,就是萬劫不復的悲傷。

  他的枕邊仍然空無一人,他的膝下仍然沒有子嗣。那些永結同心、舉案齊眉、攜手並肩、兒女繞膝,不過是他的一個漫長而悲傷的夢。黃粱夢醒之時,清晨開始前的半個夜晚就是為他特設的煉獄,讓他在荒涼的現實裡冷笑著檢視自己的傷口。夢裡的妻子會對他溫溫柔柔的淺笑,而今天——他慘笑著看向床頭邊的電子日曆。

  那唯一的一次歡好之後,他們分離已經有四年多了。

  ※※※※※※※

  Ⅱ Fragile Heart 碎心

  「陛下,這是您今天的日程安排。」

  一疊整齊的文件被放在了桌面上。最上面一張紙是打印好的表格。聽到秘書的話,沈斯曄點了點頭。夢魘帶來的困惑與痛苦早就在年輕的皇帝臉上消彌無形。執政兩年多,他以勤政節儉而獲得了很好的民聲。但是熟知過去的人,沒有一個忍心深深地凝視他的眼睛。

  看了一眼日程表,沈斯曄在書桌後坐下,淡淡說:「我知道了。」

  秘書無言地嘆息了一聲,鞠了一躬。正要走出門外,他忽然聽到瓷器跌落在地的一聲碎裂聲音!咖啡的污漬在地面蔓延開,而皇帝彷彿仍未知覺。秘書覺得自己從未看見過皇帝如此失態的表情。他死死地凝視著桌上的一份文件,修長的手指甚至開始顫抖。

  放在最上面的那張紙,是今年格物獎的頒獎名單。

  ——生理與生物學獎,美國國家生物科學實驗室,何錦書。

  在與他分別四年之後,她終於完成了她的夙願。那甚至是她還不是他的戀人時就已樹立的夢想。在牛津的小咖啡館裡,年輕的女孩子笑容溫暖眼睛明亮。那時候,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如果我有幸獲獎,希望那時頒獎者已經是你。」那句春風裡的嫣然笑語從心靈的最深處湧上來,沈斯曄不得不閉了閉眼睛,掩飾住眼底的瞬間酸澀。

  她說,祝殿下成為一代明君,享六宮粉黛,擁無限江山。

  一語成讖。

  萬里江山,無邊孤單。

  在時光之河的彼岸,他們都沒有想像到實現了願景的未來會如此殘酷。

  ※※※※※※※

  Ⅲ Reminiscence舊事

  那年深秋,他們之間爆發了最激烈的一場爭執。他想要娶她;而她儘管一樣愛他,但她不想當皇后。她放棄不了自己的事業,也無法忍受從此在華麗監獄裡消磨一生。痛苦的抉擇之後,事業在天平上終於緩緩超過了愛情的重量。他同樣愛她,所以他終於也絕望地放棄了這段無望的愛,黯然鬆手離去。

  最後一個夜晚,她以一個流淚的吻開始,最終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他得到了她的身體。那是絕望而瘋狂的一個暗夜。痛楚與迷亂並存,與他曾經設想過的——甚至是夢裡的初夜完全不同。晨曦初露之時,他聽見她起床穿衣的聲音。他想抬起胳膊把她抱住;但是他彷彿被無形的枷鎖束縛住了。錦書看過來,一瞬間他似乎在她眼裡看見了一絲淚光。

  但是她很快平靜下去。昨夜歡好的痕跡仍然留在她身上,但她彷彿已經將之從心裡抹去了,只有肌膚上凌亂的吻痕提醒著他們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俯下身子,她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吻。她的嘴唇溫涼柔軟。而他彷彿被咒語定格,即使是公主的吻也未能將封印解脫。

  「阿曄,再見。」

  他的血液在她關上臥室門的瞬間變得冰涼。他聽見花園裡汽車發動的聲音。枕邊衾被裡尤有餘溫,她的幾根斷裂的長髮還留在潔白的床單上。那點刺目的紅色刺痛了他。但是她遠比他想像的要堅強。她自己開車離去,忍受著身體的不適,甚至沒有要求戀人的溫柔撫慰。而他知道,他可能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他再也不可能陷入一場這樣的愛戀了。

  那之後他回到國內,很快他的父親退位,他登上了至高的權力巔峰。圍繞著他的女性變得更多,她們的美貌不一而足,無疑都比錦書要嬌豔;但是他沒有結婚,一直沒有。他也不再聽取關於她的任何消息。不熟悉他們的人或許會以為這是他們的決裂,以為他出於冷漠而不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但是只有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他不敢。不敢知道她是否重新開始了生活、是否又有一個體貼的男人陪伴在她身邊。他怕自己無法克制住將她帶回來的欲望。他不願意強迫她——任何時候——從那時到現在。

  而此刻,她的名字正靜靜擺在他的書桌上。

  ※※※※※※※
  
  Ⅳ Glory and dream 光榮與夢想
  
  層層簇擁之下,沈斯曄站在大廳門口,在人群裡一眼看見了錦書。

  錦書正與身邊的幾位青年學者低聲的談笑,自信而智慧的光華將她打磨成一粒珍珠,隨著歲月流轉而越發煜煜生光。她變了許多,卻彷彿仍是二十三歲初見時的模樣。然而終究是不同。昔年的如瀑青絲已經剪短成精練的齊耳短髮,笑容也不再是當年那樣溫軟裡總帶著對他的一點無奈。他隔著重重人影望著她,忽然一陣心酸難抑。

  滄海桑田也不過於此。他仍然是他,而她已經不一樣了。

  「——陛下?」

  沈斯曄驟然清醒過來。他抬起手遮蓋了一下眼睛。要冷靜。

  音樂聲裡,年輕的皇帝從裝飾著鮮花的側門微笑著走出來。所有目光瞬間投射到他臉上。他走到台前致詞,卻恍惚地看見她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她似乎仍然喜歡在重要的場合走神,這一點沒有變。這讓他心酸之餘稍稍感到一絲安慰。

  他的致詞很快結束。大廳上方的皇家樂團演奏起悠揚而優美的音樂,全場起立,在掌聲裡歡迎六位獲獎的年輕科學家走上台。錦書是唯一一位女性,她嬌小的身軀在人群裡並不起眼,然而此刻他已經看不到其他人了。

  耳畔,評獎委員會主席在流暢地宣讀著她近年的成就和貢獻,無數台攝像機對準了她,把她溫雅柔和的淺笑播送給世界。她與世界分享著這一刻的榮光。

  「何錦書女士。請從皇帝陛下手中接過您的獎盃和獎章。」

  掌聲隨後是屏息的安靜。她向他走過來。陌生又熟悉的臉龐,目光對視的剎那,他彷彿看見她淺淺微笑了一下。她的目光依舊清澈而美好。他們站的很近,幾乎能彼此呼吸相聞。有一瞬間,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看見了她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此刻他們同時為億萬人所矚目,他從沒想到,第一次與她一起的公眾露面會是這樣的陰差陽錯。他曾以為會是他們的訂婚。

  苦澀地在心裡笑著,沈斯曄與她伸手相握。熟悉的指尖溫熱彷彿直擊進心裡。

  「祝賀您。我代表帝國,對您致以最高的敬意和感謝。」

  魂牽夢縈午夜夢迴的悲傷,此刻萬千矚目的光榮與夢想。

  妳的夢想實現了嗎?妳還記不記得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

  「謝謝您,陛下。」

  她的笑容依舊溫婉。微微欠身一禮,接過他手裡的獎盃和獎章。在那一瞬間,沈斯曄彷彿看見她眼底漾起了一絲情感的波瀾。幾乎在下一秒,她便恢復了正常,轉過身對著台下的觀眾和攝像機從容的致謝辭。她變得更加成熟而洗練了,風采動人卻又年輕有為,她的人生燦爛而美好;而他不得不苦笑著承認,她當年的選擇,的確對她更好。

  如果當年她嫁給了他呢?

  但是歷史沒有假設。

  頒獎儀式簡短而輝煌。此後皇室將會在紫宸殿舉辦晚宴。這是慣例。但是沈斯曄實在無心捱過這期間的一個小時。當他知道錦書婉拒了出席晚宴的邀請之後,他沒怎麼猶豫地跟出了皇宮。

  只是多看幾眼也好。他不無自嘲地想。

  她神色匆匆,在等待計程車期間不時看一眼腕錶,眉宇間有難得的焦灼。這讓他有些困惑。保持著不被發現的距離,他開著車跟在她乘坐的計程車後。除了中途停下來在一家路邊店裡買了一袋點心,計程車一直開到了湖濱飯店,在客房部門外才停下,他遠遠地看見她踏上台階。彷彿被攫取了理智和心神一般,沈斯曄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

  錦書似乎是真的很著急,步履匆匆,甚至沒有回過一次頭。在走廊中間的一間房間門口停下,她從手袋裡拿出房卡。他遠遠看見她被燕京的寒風吹紅的鼻尖和耳朵。這給了他一種走過去用手心溫熱護住她的衝動,但是他已經呆住了。他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從房間裡跑出來,撲進了她的懷裡。錦書笑著蹲下去親了親孩子的面頰。那是個粉雕玉琢可愛的小女孩,正用嬌嫩的聲音喊著媽媽。

  血液在剎那間變得凝固,他要扶住牆壁才能不因巨大的暈眩而跌倒。一種荒謬的可能性從他心底浮現出來。而那個小女孩兒的眉眼,與嘉音小時候足足有七分相似。

  ——他都做了什麼?!

  ※※※※※※※

  Ⅴ Anguish Night痛楚之夜

  夜色下的朝天門廣場。華燈初上,遊人如織。這時候正是十月,帝都最美的時光。路燈下的影子深深淺淺,宜人的夜風像是情人的手,輕輕拂過人們的臉龐。在來來往往的遊客中間,那一對母女並不顯眼,與萬千最普通的母親和孩子也無不同。

  彷彿說到了什麼令人快樂的事情,小女孩兒咯咯笑起來,羊角辮在夜風裡軟軟搖擺。年輕的母親亦換下了參加頒獎的正裝,她們穿著一樣款式一樣顏色的桃紅色衛衣。可愛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搖搖晃晃,另一隻手裡捏著塊煎餅,把面頰塞得鼓鼓囊囊。愉悅的母女兩個慢慢走著,不時有遊客充滿羨慕地看她們一眼。

  但仔細聽就能意識到異樣了。小女孩的漢語說得並不非常流利標準,而且時不時混雜著幾句英文。每當這時候,年輕的母親就會略含無奈地輕輕捏捏她的鼻頭,把她的話糾正過來。小女孩兒皺了皺鼻子,開始撒嬌。「媽咪~」

  「不可以。」母親溫柔而肯定的回答。「在自己家裡,瑞比要說中文。」

  「Aunt Mary……」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看得旁邊幾個遊客幾乎瞬間被萌至死;「……為什麼?我們家的neighbor都不是這樣呀,Teddy、Locus也不……」

  年輕的媽媽輕輕嘆了口氣。沉默了一小會兒,她站起身,搖了搖女兒的手。「瑞比,妳看那面旗。」

  小女孩咬著煎餅,順著媽媽的目光看向廣場正中的國旗。「媽咪,為什麼它不是條紋的?」

  「波士頓只是Teddy和Locus的家,我們家要坐飛機才能回來。」母親笑了。「星條旗不是我們的國旗……雖然它也很偉大,但是我們的國家要更偉大一些。所以媽媽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田田姐姐都說中文,為什麼妳不可以?」

  「田田姐姐也說得不好。」小女孩兒很聰明,立刻提出了反駁。「而且她有爸爸,我沒有。」

  這句童言無忌的話語瞬間讓年輕的母親臉色變得蒼白。她咬住了嘴唇,過了幾秒才恍若無事的笑一笑。「媽媽不是告訴過妳了嗎?妳的爸爸……在很遠的地方。」

  這個回答讓已經初曉世事的孩子有點不滿意。但是她很乖巧地沒有繼續問下去。自從那次把媽媽追問到抱著自己默默地流了很久的眼淚之後,她就不再多詢問關於爸爸的事了。夜裡有點涼,彷彿感知到她有點冷,錦書蹲下來把孩子抱住。「瑞比冷不冷?要不要回賓館?」

  「再玩一會嘛。」小女孩抗議道。於是母親妥協了。「……也好。」

  她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五步遠的身後正有一個幾乎在全身顫抖的男人。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她們的所有對話,指甲狠狠地掐進了掌心。眼角的濕潤被秋風吹的冰冷,他略帶茫然地想,也許此夜之後,他都不會再感覺到清晰地心痛了。

  他跟著她們從賓館來到這裡。每一步,他都像是踩著刀尖走在自己的心臟上。

  ※※※※※※※

  Ⅵ Repudiate Last否認過去

  一夜無眠。

  次日他起床時臉色糟糕的可怕。秘書嚇了一跳,主動建議他是否休病假;沈斯曄正要習慣性地拒絕,忽然沉默下去。秘書看不見他的眼睛。他只是忽然覺得皇帝似乎憔悴了很多。

  「……好。」

  他摘下眼鏡揉著太陽穴。聲音是近乎沙啞的低沉。「另外把我今天上午的日程全部取消。」

  這時候時間還早。年輕的皇帝一向以極度的自制力而為人稱道,毫無疑問他也沒有賴床不起的癖好。精美的早餐擺在桌子上,一杯紅茶裊裊冒著溫香。沈斯曄在桌前坐下,無精打采地拿起刀叉。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個漫長的夢。夢裡他為了一塊餅乾與妻子鬥智鬥勇,她會為了一塊被偷吃的糖而對他嗔怒,那種家常而瑣碎的生活是何等溫暖人心?而此刻,抹著厚厚奶油的蛋糕正陳列在他面前,他卻忽然沒了胃口。

  生亦何歡。

  在湖濱飯店的花園裡反覆踱步,沈斯曄好不容易才捱到了八點半。這是四年前她會起床的時間。他並不知道她的生活作息是否有所更改。他站在她的房門外,手抬起又落下,反覆了幾次,遲疑著遲遲不敢按下門鈴;然而粉團一般的小女孩兒的臉蛋忽然浮現出來,他的心猛然一慟,手指便按了下去。

  門打開了。錦書探出半個身子,柔和的眼神在看清楚他時瞬間清明。

  小女孩的詰詰笑語從背後傳來,她彷彿不願意讓他看見房間內的情況,閃出了門外,反手便把房門帶上。沈斯曄不由得有點想要苦笑,只得低聲說:「小錦……那個孩子,我看到了……」

  錦書淡淡說:「她不是你的孩子。」

  「……妳還在生氣?」沈斯曄的心一沉。「小錦,我……」

  他從沒有如此懦弱的拙於言辭過。錦書彷彿微微嘆了口氣,終於抬眼看他。她嬌小的臉龐依舊年輕,只是少了幾分血色。他試圖在她臉上尋找他們共同的過去,卻只看到了她冷靜的眼眸,倒映著他的影子,形單影隻。

  「阿曄。」時隔四年,她再次如此親密地稱呼他。「我仍然……愛你。」

  她面前的男人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亮了。錦書忽然覺得一絲微微心酸。「但是那時候我沒有放棄事業,所以現在也不可能。所以,阿曄,別再等著我了。」

  男人的眸子黯淡下去了。

  「還有我的女兒。」她慢慢地說。「她現在三歲零一個月,O型血。她不是你的。」

  他們分手已有四年,他們的血型分別是O和AB,不可能有A或者B之外任何血型的孩子。他沉默下去,黯然後退一步,頹廢地斜倚到牆上。彷彿不願讓她看見自己此刻的悲哀,沈斯曄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低聲苦笑。一聲低低的苦澀嘆息從心底溢出。

  「好,好,都隨妳……小錦,我隨妳。」他啞聲說。「別害怕。妳願意,我隨妳。」

  錦書靜了靜。她抬起頭看向他,烏黑清亮的眼睛裡一片清明。

  「嗯,沒事。」她甚至笑了笑。「我還要餵她吃早飯,那麼再見了,陛下。」

  門關上了。

  沈斯曄終於把手放了下來。厚實的橡木門遮擋了視線,也阻隔了聲音;房間裡安靜的不像有人,只是偶爾才能聽到小女孩兒的笑聲。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喃喃低聲說:

  「可是,小錦,我們還相愛啊……」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颯颯的秋風。

  ※※※※※※※

  Ⅶ Ambivalent Syntheses矛盾體

  他站在門外走廊裡,沉默著。心臟因為過度的疼痛而幾近麻木,每一聲細碎笑語都是凌遲般傷上加傷。這間房間在走廊盡頭,沒有人經過,一如幾年前她曾經被他騙回來後住的那間房間。靜謐沒有差別,但此刻與那時的甜蜜相比,豈止雲泥之別?

  那是從天堂到煉獄的一步步墜落。

  他看得見整個過程,可是無力阻止。她放棄不了,他無路可退。再退一步,就只能把萬鈞重擔壓在妹妹稚嫩的肩膀上。何必再造成一個人的悲劇?他偶爾會苦澀地想。

  不過是幾十年。就讓這一切,都由自己承擔罷了。

  那麼如此,或許不能也不應該打擾她了。沈斯曄把一直緊緊按著太陽穴的手放下,最後深深凝視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微微苦笑一下。該不該說一聲再見?

  那個孩子……

  頭又開始劇烈地疼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一步。

  至少再看一眼。

  或許這就是此生的最後一回首了……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門忽然打開了。從重逢起就沉靜到近乎無情的眸子裡,竟滿滿盛著倉皇驚慌。目光對視的剎那,他看見錦書一樣呆了一下。孩子虛弱地趴在她的臂彎裡,緊緊抱著媽媽纖弱的肩膀。她的眼睛裡幾乎閃爍著淚光,臉色有些發白。對視了一瞬間,錦書緊緊一咬嘴唇。

  「阿曄,幫幫我……」

  冷靜在急病的孩子面前變得無所遁形。她只是一個驚慌失措的年輕母親。沈斯曄茫然了一剎那,身體已經先於意識地向著她伸出手。

  他在她眼底看見了一晃神的猶豫。但是她似乎下定了決心,把孩子柔軟的小小身體交給了他。柔嫩的臉頰貼在他脖頸間,滾燙。孩子不舒服地動了一下,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喃喃低語:「媽媽,媽媽……」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流淌著,錦書顧不得別的,已經開始撥打急救電話。但是她的手被他拉住了。抬起頭,是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般的眼睛。

  「我送妳們去醫院。跟我來。」

  一路沉默。他親自開車,疾馳到燕京國立總醫院。高燒的孩子躺在媽媽懷裡喃喃呻吟,讓他幾乎不忍去聽。錦書幾乎沒有對他說話,她一直在柔聲安撫著女兒,有幾次,他覺得她的聲音裡已經帶了一絲流淚前一剎那的顫抖。但是一直沒有。

  那樣溫軟柔和的她,是怎麼度過單親母親這些年的……

  他幾乎不敢去想像。

  他在車裡就給秘書打了電話,當他們飛奔上樓時,常年與皇室合作的首席醫生已經等候在急診科裡。醫生對皇帝陛下的面色蒼白有些詫異,但是出於職業道德,他沒有多問,目光已經落在皇帝臂彎裡的小女孩身上。詳盡而迅速的檢查後,他看向年輕的女人。

  「只是普通的炎症。這個孩子多大?血型是什麼?我需要給她做皮試。」

  醫生的筆尖停留在處方箋上。死寂。他面前的年輕女性僵了僵。醫生詫異地重複了一遍,解釋說:「孩子太小,我必須確定用藥量。」

  張了張嘴又閉上,錦書深深吸了口氣。嘴唇被下意識地咬緊,她看見孩子燒得通紅的小臉,心裡倏然一酸。絕望地閉了閉眼睛,她的聲音是能為醫生聽清的最低。

  「她三歲四個月……A型血。」

  說完這句話,她的力氣似乎在瞬間被抽乾。幾乎不敢去看身邊男人的眼。

  他和她的孩子。

  彷彿有無數檯鐘聲在耳畔同時鳴響,沈斯曄在剎那間幾乎覺得一絲暈眩。

  ※※※※※※※

  Ⅷ No Remedy無可彌補

  孩子沉沉的睡著了,手背上掛著點滴。錦書半低著頭坐在床邊,臉色蒼白,所有的冷靜、驕傲與倔強都為驚嚇後沉沉的疲憊取代。病床上的娃娃在這時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她立即驚嚇地回身,用臉頰去試孩子額頭的溫度。

  沉默攫取了這間病房。她支起身子,避開他的目光。一縷額髮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良久,近乎夢囈般的低語。「……謝謝你。」

  他只得生疏而禮貌地回答:「不客氣。」

  他似乎看見錦書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緩緩抬起頭,目光一點點上移到他臉上。相距不過咫尺,卻彷彿隔著天涯之遙。他在他眼裡看見了瞬間的迷茫。但是她隨即苦澀地彎了彎唇角,把臉轉向另外的方向。

  「錦書。」

  沈斯曄沉默了許久,慢慢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錦書倦怠已極,沒有動。

  「她……是我的孩子?」

  凝固般的死寂。上午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落進來,照亮了一室荒涼。錦書沒有否認。她伸出手,握住了孩子幼嫩微涼的小手。水滴聲一滴滴落下,落進他們共同的血脈裡。錦書輕輕苦笑了一下。她並沒有看著他,但他知道她是在對自己說話。

  「……她叫何宛。」

  宛如初見。

  身後的男人猛地一震。沉默著,他慢慢抬起胳膊,終於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肩膀,一如幾年前的親暱;但是此刻,他已經不再奢望能夠得到哪怕是百中之一的親近了。或許更多的是想藉以溫暖彼此的蒼涼,他慢慢地俯身過去。

  吻輕輕落在額頭,錦書沒有反抗。他的嘴唇乾燥而涼,帶著一點破碎而無望的試探,慢慢移向她的唇角。她能夠確信其中並不含有慾望的色彩,更多的是愧疚、心碎與百感交集。彼此都是傷痕纍纍,已經不足以支撐下一次破壞性的打擊。

  唇瓣相觸的剎那,病榻上的孩子忽然抽搐了一下。錦書幾乎是立刻脫離了他的懷抱,緊張地回頭,緊繃的精神在片刻後恢復了蒼白倦怠。

  「……她一歲九個月時,有一天晚上發了高燒。對門的鄰居開車送我們去了醫院。可是路上車胎壞了。等我們到了醫院,她已經昏厥了好幾次。那次差點並發腦炎。」

  這是他們重逢之後,她對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只是淡然的敘述,並無責備,可是他能聽出濃濃的後怕。目光落在小女孩的稚嫩臉上,看得出他和她融合的痕跡。孩子的眼睛像他,嘴巴和耳朵像錦書。她在昏睡中緊緊抓著錦書的一根手指,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

  「媽媽……要媽媽……」

  錦書虛弱地閉上眼睛,一滴淚水終於從睫毛下緩緩滑落。

  ※※※※※※※

  Ⅸ Little Heart孩子的心

  「媽媽,我要喝水……」

  沒等母親起身去倒水,那位從她一睡醒就陪伴在側的男人已經端了一杯水過來,深深憐愛的目光像是一刻也不願從她臉上移開。媽媽抬頭對他笑了笑。「謝謝。」

  「宛宛畢竟是我……」他嚥了回去,苦笑。「我把她抱起來,妳餵她?」

  「她已經四歲了,這些要自己做。」

  媽媽淡淡地把杯子接過來,美麗的眼睛裡閃耀著一如既往的愛和溫柔,只是多了一絲小女孩看不懂的感情。宛宛小口小口地抿著水,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偷偷看男人一眼。

  軟軟地喚了一聲媽媽,錦書立即關心地看過來:「宛宛?」

  「媽媽,他是誰?」

  面對孩子直白的問題,兩個人卻都沉默了。錦書勉強笑了笑,「他……是——」

  身後沉默了一刻。「我姓沈,叫我……沈叔叔就好。」

  宛宛咯咯笑起來,軟綿綿的喚了一聲。不知人世間憂愁的孩子嗓音稚嫩清甜,好奇心似乎已經全被沈叔叔勾起來了:「叔叔,我以前沒見過你哎~」

  沈斯曄略帶苦澀地微笑了一下:「宛宛,我是妳媽媽的朋友。」

  小女孩睜圓了眼睛。「那叔叔以前在哪裡呢?為什麼不來看我們?」

  沈斯曄被孩子問的啞口無言,錦書盯著窗外,似乎對於救場毫無感覺。他只得尷尬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我和媽媽都有工作……不過叔叔很喜歡妳。」

  「媽媽也喜歡我,外公外婆也喜歡我,舅舅舅媽也喜歡我。」小女孩非常聰明,圓眼睛清澈無塵,可是問出的問題讓大人們無地自容。「為什麼我沒見過叔叔呢?好奇怪……」

  相視無言。

  在沈斯曄的請求和女兒的纏磨下,錦書不得不答應在燕京多留一個月。孩子的病還沒完全養好,長途飛行對她的身體不利,錦書這樣自我安慰地想。

  可是,他是真的愛這個孩子。從震驚醒來之後,沈斯曄似乎是為了彌補這四年的光陰,每天都要過來看望她們,每次都要帶著女兒愛吃的點心。宛宛很快和「沈叔叔」玩的非常親近。他每天都來。每天孩子回到賓館房間,都會纏著媽媽,興奮地描述著今天看了空竹、放了風箏、吃了糖葫蘆驢打滾炒年糕——看見女兒眼睛裡的期待和光彩,錦書總會微微覺得心酸。

  他到底是怎樣以皇帝之尊,沒有被圍觀地帶著孩子行走在那些小巷古厝的?錦書並不反對女兒和他接近,但是她從不參與到那一大一小的溫暖中去,即使是女兒拚命撒嬌也不例外。她移開眼神,有點不敢去看那兩雙相似的眼睛裡一樣的失落。

  遠遠地看著足矣。

  喜歡柔軟溫暖的物品,喜歡被溫柔的愛著,渴望被擁抱親吻,向戀人真心微笑會感到由衷的快樂,全是人類根深蒂固的本性。可是如果貪戀沉溺於這種溫暖,終有一日她會迷失,再也找不到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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