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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藤原祐 -【虛軸少女 Resin Cast Milk‧一】 [打印本頁]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32 PM     標題: 藤原祐 -【虛軸少女 Resin Cast Milk‧一】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1-20 06:58 P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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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全一】──城島硝子。
【有識分體】──柿原里緒。
【破碎的萬花筒】──舞鶴蜜。
還有,城島硝子的【固定劑】──城島晶。
在各種幻想與願望的最後,會產生出有別於現世的世界,<虛軸>。這些少年少女與<虛軸>牽扯,在「欠缺」的代價之下得到異能。安定的校園生活背後,逐漸模糊的界線在現實中留下爪痕,世界慢慢受到侵蝕……他們即將展開戰鬥!藤原祐╳椋本夏夜,眾所期待的新系列作品第一集,終於上市了!

世界觀
世界分成兩種。 『實軸』:故事的舞台,『本來的世界』。 『虛軸』:因為『實軸』的人的『假定』所產生的世界。

作者簡介:
藤原祐

1978 出生於日本大分縣。出道作品《ルナティック・ムーン》曾經在2002年參加第9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雖然沒有得獎,不過在隔年以此書出道。充滿戰鬥的世界與毫不留情讓登場角色死亡的風格,又有人稱呼他為「暗黑輕小說作家」。與同屬「暗黑輕小說」類型的作家淺井ラボ是好朋友。




日文原文書名:レジンキャストミルク
所屬文庫:電撃文庫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34 PM

chapter 1: Usual day
       

天亮了。設定早上七點響的鬧鐘實在太吵,所以我用棉被把頭蓋起來。
  初春的暖意透過窗簾傳進來,讓我剛睡醒的體溫漸漸升高,不一會兒就熱得難受。不過繼續睡的欲望比起床的強迫觀念強烈,於是我不顧耳邊的電子聲響,暗地裡下定決心:朝陽真是刺眼,改天一定要買遮光窗簾。如此決定之後,更堅定我排除眩光和噪音等瑣事的想法。
  意思就是說,我決定要睡回籠覺了……
  「鏮鏮鏮鏮鏮鏮……」鏗鏗鏗鏗鏗鏗。
  我的房門「磅!」一聲打開,同時傳來一陣刺耳的嘈雜聲響震盪我的鼓膜。那是敲打炒菜鍋和杓子的獨特聲響。
  「鏮鏮鏮鏮鏮鏮……」鏗鏗鏗鏗鏗鏗。
  尖細清亮的少女嗓音隨著令人不悅的音色,一起傳進我的耳朵裡。她拿著炒菜鍋和杓子不斷敲打,口中同時發出敲擊的音效,如此行為實在有點愚蠢。
  「這傢伙是白癡啊……」
  我用還沒睡醒的聲音低聲嘟噥。每天早上都這樣搞,真虧她不覺得煩。
  「鏮鏮鏮鏮鏮鏮。起床了天亮了荷包蛋煎好了鏮鏮鏮。」
  鏗鏗鏗鏗鏗鏗。說話的語氣十分死板,例行公事不需要感情,只要達觀、毅力還有冷淡。
  因此每天早上——真的是每天——都不厭其煩重複同樣的動作。
「鏮鏮鏮鏮鏮鏮。學長快點起床鏮鏮鏮。要是不快點起床,我將解釋這代表我有充裕的時間準備早餐。那麼我將完全活用這段時間,略過生活費的優先順序並忽視恩格爾係數(注:Engel's Coeffcient,由德國經濟學家提出的指標,以飲食費用占消費支出的百分比來評斷生活水準),於是早餐的主菜是小羔羊佐蘋果醬汁,搭配鹽醃牛肉三明治前菜,點心是生牛肝。」
  「怎麼全部都是肉!」聽到這麼無厘頭的提議,我不禁從床上跳起來.
  鏮鏮鏮鏮……喀!
  隨手撚來的打擊樂器終於停止。
  一個穿著圍裙的嬌小身影站在不遠之處。
  「清醒了嗎,學長?」
  和我同居的少女點頭打招呼。
  「醒了……」
  無可奈何的我,只好望著她的頭頂發呆——朝陽透過窗簾照耀潤澤的纖細長髮,反射有如天使光環的光圈。系在腦後的大緞帶隨著地心引力和低下的頭一起搖擺,宛如垂落的羽翼。
  
  圍裙底下穿著制服,看樣子她已經做好上學的準備工作。
  「早安。今天的天氣很好,萬里無雲,不適指數低於標準值。」
  打完招呼抬起頭,一臉平靜的表情。
  我坐起身來,嘴裡喃喃念著她的名字:
  「硝子……」
  這兩個字同時也有柔韌、銳利、易碎之物的意思(注:日文裡的「硝子」有玻璃的意思)。
  纖細的容貌更讓人以為她真的是由玻璃構成。
  柔美的睫毛底下藏著大大的雙眸,及腰的長髮和櫻桃小口,讓人想起作工精細的洋娃娃。比平均體型還小的身體以及白如絹帛的手腳,更有如一觸即逝的夢幻。
  自從硝子上了高中之後,那些學長都用「可愛到犯法的一年級女生」來形容她。從某些方面來說,這種說法也算所言不假。的確——就連我這個跟她一直生活在一起,應該早已習慣的人,也覺得她實在很美,而且從小就這麼覺得。
  但是那些談論她的人都不知道——
  「早餐做好了,要吃嗎?」
  「……不吃。」
  「早餐做好了,去吃。」
  「竟敢命令我!」
  ——那就是外貌和內在不見得一致。
  雖然嘴裡說著壞心眼的話,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就連嘴角也沒動一下。她的個性……不,應該說是「性質」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那些為了硝子美貌而騷動的男生,包括我的同班同學在內,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有這種性質。
  「請加快動作,學長。」
  硝子不顧我的感受,照常以死板的語氣催促我。
  「我要換衣服,你出去。」
  「判斷所言不實,不准睡回籠覺。」
  「我真的要換衣服,你快點……」
  「沒有足以採信的條件,請讓我看著學長換衣服。」
  竟然輕描淡寫說出一句問題很大的臺詞。
  「就算看到學長一絲不掛的模樣,也不會影響我的體溫和心跳。」
  「問題不在這裡……」
  「好了,學長。」
  硝子伸手抓住棉被,但是表情依舊沒變。
  「不要催我!還有別拉我的被子!」
  「這是命令嗎,學長?」
  「這裡不是學校,別叫我『學長』。」
  「這也是命令嗎,學長?」
  我隨手抓抓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
  每天早上都是這樣……
  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教育出了問題?跟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已經不記得她一開始是不是這樣了。不對,我確定不是。原本的她應該更老實、更懂事、更可愛——
  「強制脫衣倒數十秒。九、中間省略,開始。」
  「不要隨便省略!」
  無計可施的我連忙爬出被窩,伸手放在硝子眼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命令你:硝子,總之先離開我的房間。」
  「一開始就這樣講不就好了。」
  話才說完,硝子隨即露出愉快的微笑以及惡作劇的眼神,做作地拎起制服的裙擺,單腳向後伸,屈膝行禮:
  「Yes,master。如果一開始就這樣說,我就不用做這種事了。」
  硝子以不帶感情,卻又富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笑了,同時往後一轉走出房間。
  我走到書桌旁邊按掉嗶嗶作響的鬧鐘。正當我準備換衣服,伸手拉開衣櫥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黑色的東西,不禁歎了口氣。
  「不會拿回去放啊……」
  那傢伙為什麼每天早上都要用那麼多辦法搞得我這麼累啊——?
  她帶來的炒菜鍋和杓子就這麼隨手丟在房間的地上。
  換好制服,接著刷牙洗臉整理頭髮,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下樓,迎面傳來一股極為普通又簡單的早餐香味,刺激我的鼻腔,那是能夠讓人清醒的香味。兼具餐廳功能的廚房很大,擺了一張四人餐桌,不過桌上一如往常擺著兩人份的餐具。
  「硝子,失物招領。」
  思考總算恢復正常的我,把手上的杓子和炒菜鍋朝著背對自己煎三明治的硝子丟去。
  「啊、非常抱歉。」
  但是回頭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歉意,只用一隻手就巧妙接住杓子和炒菜鍋,手腕一轉順勢抵銷飛去的力道,輕輕放在瓦斯爐旁邊。
  「有什麼功能障礙嗎?」
  「沒有。只是在建構優先順序之際舍去這個部分而已,非常抱歉。」
  意思就是說「我知道要拿回來,可是又嫌麻煩」羅?
  也許我該死心了。我撥弄及眉的瀏海,坐到位子上。
  早餐已經擺在桌上,還算是機伶,不過也只有這點可取。
  我說了一聲「我開動了。」便拿起餐刀——即溶玉米濃湯、烤過的三明治、荷包蛋。這麼簡單的菜色,無論有沒有食欲都吃得完。
  面無表情的我開始把食物送進嘴裡,圍著圍裙的硝子也規炬地坐在我對面問了一句:「好吃嗎?」我回答:「和平常一樣。」硝子聞言笑著說聲:「那就沒問題了。」開始吃起早餐。看來是時候教導她「挖苦人」的概念了。
  不過話說回來,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實在是太早了。學校八點半才開始上課,走快一點從家裡到學校不用十五分鐘,所以我們每天早上都是八點出門。
  只要稍微縮減早上的悠閒時光,就可以多睡一點了。
  「現在幾點?」
  「零七一五。」
  「這樣啊……從明天開始七點半起床吧。」
  「駁回。」
  我試著如此提議,但是立刻就被否決。不過有此結果並不意外,所以我繼續說道:
  「即使是命令也不行?」
  「是命令的話我會照辦。可是……」
  硝子仍然不為所動,只是以放鬆的表情說道:
  「主人不是下達這種懶散命令的人。」
  我只能苦笑以對。
  「被看穿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在生活當中加入一點浪費,對硝子的教育比較好,但是硝子也不是省油的燈,這點心機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在思考的過程中,我的思緒越來越清晰,她真的很懂得要怎麼
  讓我清醒——一想到這裡,我頓時開心起來。喝了杯子裡的牛奶之後對硝子笑著說道:
  「看來今天會有好事發生。」
  硝子微微繃著臉:
  「主人,要從早上的對話占卜今天的運勢也可以,但是我無法計量也無法預測你的方程式。你到底是以什麼根據才會得到這種結果?」
  「不告訴你。」
  如此你來我往之間,我在一對大眼睛的注目之下吃完早餐。形式性地說聲「我吃飽了。」硝子也畢恭畢敬低下頭,回了一句:「招待不周。」
  「我來收餐具。」
  「好……」
  我把眼前的盤子疊起來,硝子以熟練的動作拿起疊好的盤子,放進小型洗碗機按下開關,以文明產物省下動手的麻煩,接著解下圍裙。每作一個動作,後腦勺的緞帶就會跟著晃動。俐落的擺動雖然賞心悅目,同時又有種要我動作快的感覺,讓我咽下打到一半的呵欠。
  「主人。」
  打理妥當的硝子回到我身邊,站在我面前。
  「嗯?既然收拾好了,要看一下新聞嗎?」
  基本上我對電視和報紙沒什麼興趣,因為由別人選擇自己接收的資訊這點讓我無法接受。但是我對最近在隔壁市鎮頻傳的連續殺人事件有點在意,所以才看晨間新聞。
  早就換好制服的硝子盯著我瞧:
  「可惜已經沒時間了。現在時刻零八一五,已經超過出發時間十五分鐘。」
  「……咦?」
  她剛才不是說七點十五分嗎?
  硝子笑了。
  「沒錯。因為最近主人早上總是不肯起床,所以判斷有必要強化意識。我昨晚將家裡的時鐘全部調慢六十分鐘,你覺得如何?」
  「……不要這麼雞婆!」
  我連忙站起來,可是氣定神閑的硝子依然面不改色說道:
  「從時鐘到手機都沒有任何遺漏。可以稱讚我嗎?」
  「稱讚個頭!」
  八點十五分,我們快步走出家門。
  我——城島晶,以及和我同居的少女——城島硝子。
我們兩人就讀的私立挾間學園,是一間以升學為取向,排名中上的普通高中。學生人數九百一十三人,每個年級十個班,每班學生大約三十人。學校的升學表現也是在中上,前幾名的學生考得上一流大學,很少有畢業生直接就業。學校的升學體系也相當平凡,二年級開始有選修科目,等到三年級就會根據個人志願,依照文組理組與公私立大學分班。
  老師也偏重學業,不重視社團活動,所以相當要求學業成績,不過反過來說,只要成績維持在一定水準,其他方面不會太過千涉。也就是說只要成績在平均分數以上,就算態度有點問題,他們也會睜一只限閉一隻眼。
  也因為這樣,學校裡成績優異的學生,從各種方面來說都有點問題。
  「嘿、晶,今天比較慢喔。」
  上學途中幾乎都會遇到的敷戶良司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是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可是十分有力。沒有參加社團,卻私底下在柔道教室練就一身好功夫,而且資質也很不錯,目前已經升上二段,柔道教練也很期待他的未來發展。
  可是問題就出在他不打算將青春全部貢獻給柔道,還說他將來的夢想是成為搖滾樂手。一頭不把校規放在眼裡的雷鬼頭,加上削瘦的臉頰和黝黑的膚色,讓人懷疑他到底是不是黃種人。他所屬的社團是熱音社,負責的樂器是吉他。崇尚前衛搖滾的他一再找人組團,可是每次以因為音樂性不合而解散。他的偶像是席德•波瑞特(注:Syd Barrett,搖滾樂團Pink Floyd的吉他手)。就我個人的看法,雖然兩人的才能相去甚遠,但是腦袋有問題這點卻是不相上下。
  招搖的外型也因為成績維持在全校前五十名而得到默許。我身為他的朋友——成績全部都在平均左右,毫無可取之處,所以在外型、個性、興趣方面沒有義務,更沒有必要配合他。我和良司能夠成為朋友是一個謎,經常在班上成為笑話題材。
  總之被那算是某種武術,極具破壞力的手拍了一下肩膀,我一臉痛苦地回答他:
  「早啊……因為我家的鐘和同居人都故障了,所以慢了一點。」
  我邊說著邊對身旁的硝子使了挖苦的眼色,但是她不予理會。
  「故障的人是你吧?唉,你怎麼每天早上會這麼沒勁啊?」
  「少羅唆,我有低血壓。」
  「真是夠了,每天都說一樣的話,這種說法根本一點根據都沒有.對吧,硝子?」
  「是的,每天早上都要我去叫他才肯起床。敷戶學長,乾脆請你代替我叫學長起床,無論動手還是動腳都可以。」
  硝子還是一樣,表情沒有什麼變化。這樣的個性——應該說是性質——能不能跟班上的同學融洽相處,是我目前最大的疑問。
  「被這傢伙揍一拳,我大概就不用起來了。」
  「喂、我可是會手下留情的。」
  我一面按摩肩膀一面苦笑:
  「問題不在這裡。」
  每天上學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幾個人,而且彼此的對話也差不多。不過我並不討厭每天重複相同的場景。
  「早安——」
  又來了一個每天都會出現的人。
  隨著清脆的腳踏車鈴聲,一名女學生經過我們三人的身邊,後腦勺的清爽馬尾迎風搖曳。
  這個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笑容揮手打招呼的少女,名叫森町芹菜。我和她是認識多年的朋友——事實上,她就住在城島家對面。
  我和平常一樣,默默舉起一隻手回應,硝子則是面帶微笑說聲:「早安。」
  至於良司——
  「早、早。」
  一臉悵然若失,結結巴巴地打招呼。
  「良司,你這個人還真是單純。」
  一旁的我冷靜吐嘈,一眼就看穿是怎麼回事。良司和我這個外表、興趣、成績都平凡無奇的人之所以變成朋友,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
  對於良司對芹菜的感情,我也不是毫無反應,只是盡可能不表現出來。
  「升上二年級之後就是同班同學,實在不用像去年一樣跟我們一起上學。」
  所以我更要捉弄他——這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你在說什麼?我只是碰巧跟你們在同樣時間……」
  良司的聲音在顫抖。他才說到一半,我就用一句「我知道」堵住他的嘴,揚起嘴角微笑。
  一切都是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日常生活。
  這樣就好。
  再走五分鐘就會抵達學校。在鞋櫃與一年級的硝子分手,和良司一起走進二年三班的教室,班上同學也差不多都到了。隨著入學之後的第二個春天來臨,同班同學都換成新面孔,但是因為已經升上二年級,所以大家也沒有那種生澀的感覺。轉念一想,硝子班上應該有一群連制服都穿不習慣,氣氛尷尬的小鬼吧。
  我忽然有點擔心硝子,不知道她能否適應。
  她來到這裡已經六年,說起話來越來越流暢,臉上的表情也很自然。不過語氣還是一樣平淡,而且改不掉那種硬梆梆的遣辭用字。
  我不期待她能交到好朋友,只希望可以融入班級當中。如果有人在三年後想起硝子,能把她的臉孔和名字對在一起就好了。只要交到這種朋友,硝子也算是有所成長。
  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想法算是積極還是消極。
  正當我在腦中想著這些事,突然瞥見在教室後面跟朋友聊天的森町芹菜正在看著我。
  她以「你在發什麼呆?」的笑容看過來。我聳聳肩,打算先把書包放在自己的位子上。
  有群人在我的座位附近不知道聊些什麼,其中某人開口向我打招呼:
  「喲、早啊,城島。」
  「早。」
  「你每天都這麼趕,是不是和女朋友混得太晚才睡過頭啊?」
  這句話讓我皺起眉頭。說話輕浮的人是同班同學大田敦。雖然嘴巴有點毒,但是很有人望,不知不覺就變成班上的領導人物。對於我這種不主動交朋友的人,他也會主動找我說話。不過我猜原因應該是我那個多方面都很突出的朋友良司。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建立自己在班上的地位。
  證據就是他從來不理會在他心目中無益于本班團結的人,在這方面實在很有一套。雖然我不太欣賞他的個性,但也沒必要硬是和他作對。
  「我就說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就當她不是。可是……你們今天不也是一起上學嗎?私立挾間學園裡,暗中對她有意思的男學生大約有兩百五十人,背負這麼多殺氣上學的感覺如何?沒有被她的愛慕者暗中偷襲嗎?」
  「真是夠了……」
  成績和外貌都很平凡,沒有任何突出之處的人,城島晶。
  雖然我如此塑造自己的形象,有個地方還是和這種形象格格不入——那就是硝子。硝子從一個月前開始在二、三年級之間聲名大噪,因為大家也想知道「上學時老是跟在她身邊的小子是誰」而讓我倍受矚目。雖然我自認在決定讓她就讀這所高中的時候就作好心理準備,但是我的考慮似乎不夠周詳,硝子吸引目光的程度遠超過我的預料。
  不過讓我引入注意的因素還有一個,但是沒有人敢公開討論,算是大家默認的禁忌。我對著大田露出一臉受不了的表情,同時看向另一個讓我倍受矚目之人的座位——我身旁的位子。
  位子上沒有任何人,不過她應該在學校,晚一點再去見她。
  總之關於我和硝子的流言,無論如何都要徹底否認,不然會惹出很多麻煩。
  如果被人開開玩笑也就算了,可是最近還出現奇怪的騷擾行為——前幾天我的鞋櫃裡出現一封信,上面寫著「不准靠近她」。這種舉動真的讓我有點吃不消。
  「畢竟硝子可是嬌小玲瓏又可愛的超級美少女,如果沒有你像個監護人整天跟在她身邊,她現在早就……」
  「真是的,怎麼又是這個話題?真是夠了。」
  越講越起勁的大田露出輕薄的笑容。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背後。
  那是微微皺著眉頭的高個子——芹菜。
  「城島和硝子只是堂兄妹。你們一直亂說,人家也會覺得煩的。」
  出乎意料的援手讓我浮現苦笑,同時放心許多。
  「喔、森町,你怎麼老是幫城島說話。」不過放鬆的心情不到一秒就消失了。
  大田身旁的跟班對芹菜露出討人厭的笑容。
  「……因為我跟城島和硝子認識很久了。」
  芹菜的語氣越來越重,我趕緊用手肘頂她一下。身材高大、個性豪爽的芹菜,最討厭不合情理的事,以前還時常和男生扭打在一起。不過現在安分多了——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來。聽說她去年因為一點芝麻小事就賞了班上男生一巴掌。雖然去年不同班的我也是輾轉聽說此事,不過我想那應該是事實。
  這下子事情越來越麻煩了。
  「啊、難道森町對城島有……」
  「……咦?」
  芹菜的表情僵住,我不禁心想這下糟糕了。
  「……!」
  「……喂!」
  看到芹菜咬緊牙根高舉右手,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腕——被她的力道一壓,我變成尷尬的半蹲姿勢,不過總算及時擋下一巴掌。芹菜腰部撞上我桌子的聲響,響遍整間教室。
  所以我以一副傷腦筋的模樣對著旁邊面帶微笑的大田敦說道:
  「差不多該放過我了吧,大田?」
  身為其小團體領導人物的大田,再怎麼說也會避免在班上惹麻煩。與其對付跟班,還不如直接跟大田說會有效多了。
  「是啊……說的也是,別鬧了。」
  「……不好意思,森町、城島。我玩笑開過頭了。」
  正如我所料,只要大田一開口,剛才的跟班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
  我不期望他道歉,也不需要他道歉,只要能夠解決紛爭就好。
  「森町也回座位吧,差不多要打鐘了。」
  眼看就要爆發的芹菜,在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之後,終於接收到我的訊號。
  「……咦?」
  芹菜還是一臉僵硬,來回看著我的臉與被我握住的手腕……
  「啊……!嗯、好,對不起!」
  她用力甩開我的手,一下子就臉紅了。接著用兩手壓住嘴巴,露出一副「完蛋了」的表情,轉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大概是第一次在這個班上發飄,所以才會這麼不好意思吧?
  就在我、芹菜、大田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
  我的視線前方,也就是大田背後傳來「哼!」的一聲。
  帶有露骨嘲笑含意的聲音,混在班上其他吵鬧聲裡。
  這麼明顯不可能沒人聽到,大田等人一起看向背後,我也若無其事地往那個方向看去。
  「……嗯?」
  大田皺起眉頭——那個發出聲音的人,是班上的同學直川浩輔。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桌上攤著一本大學聯考考古題。在高二的第一學期就買考古題,而且光明正大帶來學校,好像完全沒想過周圍的人怎麼看他,甚至有點向其他人炫耀的意味。在所有人轉頭看向直川之前,他的視線早就從我們身上栘開,低頭看自己的書。不過他的身上明顯散發尖銳的氣息,彷佛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受不了你們這些人」的想法。只見大田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大田身邊的三名跟班則是對直川投以反感的視線。
  大田察覺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刻意裝出爽朗的聲音:
  「真是抱歉,吵到你了。」
  如此一來,無論對方高不高興也算是打了圓場,可是語氣中又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態度,也能讓他的跟班接受。他的處理方式讓我有點佩服——這種態度大概就是大田的待人處世之道。
  但是直川的回應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也沒有吵到我,只是覺得你們太沒水準,讓我有點受不了而已。為了無聊的男女情愛就可以這樣時喜時憂,真是夠蠢的了。」
  ——他想找碴嗎?
  「什麼?你想找麻煩嗎?」
  果然有人放話了。
  這所學校的確是升學取向沒錯,平常沒有什麼暴戾之氣,也很少傳出什麼惡劣的霸淩事件。每個人都懂得如何應付別人,也懂得什麼時候應該少管閒事,不過這不代表每個人都有那種心胸對嘲諷和惡言惡語一笑置之。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單純的陳述事實。」
  直川浩輔諷刺地用中指推眼鏡。雖然他的成績名列前茅,但是在班上十分低調——搞不好這是從四月開學的自我介紹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觀察他的說話方式,他很可能不太擅長與人來往;或者是對其他同學可以和朋友在教室裡大聲笑鬧一事抱持異常的妒嫉。
  無論如何,他心裡的惡意並沒有嘴巴說的這麼嚴重。
  「啥?你剛才說什麼?」
  大田的跟班之一語氣越來越高亢,於是我決定用剛才的方法制止他。
  「算了,別理他。對吧,大田?」
  「是啊……說的也是。」
  大田的話讓跟班安靜下來,化解現場的緊張氣氛。
  正好鐘聲也在此時響起,我對大田使了個眼色,同時從書包拿出文具和筆記本,無言結束早上的對話。
  這樣就夠了。
  上課前的早晨時光就在喧囂之中度過,這是一切安定的證據。
  我們的生活就是以這樣的喧囂組成,要接受還是選擇忽略都是個人自由,而且我也不是這麼喜歡吵鬧的感覺。不過我還是參與其中,出了什麼問題就想辦法緩和狀況,這是我的暗中堅持。
  人不能排斥安定,因為安定就是日常。
  很多人認為日常生活很無聊,也有人像直川一樣認為日常生活沒有意義,但是一旦失去日常,之後就是非日常。日常生活當然不會因為剛才那種小事崩潰,但也沒必要硬是打破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
  或許是我想太多,不過我還是害怕眼前的日常不再。
  一切都從四年前我的日常崩潰的那天開始。
  或者是從六年前,硝子來到我身邊的那天開始。
  是的——因為我所有可以稱為「日常」的一切,早已離我遠去。因為如此,我只能依靠周遭的日常讓自己安心。
  背離日常的地點、時間、人。存在其中的只有喪失,絕對不要妄想其中還有任何存在。什麼也沒有,真的。
  我很瞭解。
  所謂的日常生活,雖然看起來只是平淡無奇重複每一天,其實還是有所起伏。
  製造起伏的人就是自己,討厭日常生活的人只是討厭無法製造起伏的自己。
  所謂的日常生活——其實十分容易崩潰。
  等到失去之後才會發現,而且為時已晚。
  不會厭惡、不能排斥,只能得過且過,可是又離不開。
  避開瑣碎的麻煩,努力度過平淡的每一天。
  我認為這些都直接關係到守護日常的能力。
  我愛我周遭的日常,我對周遭的日常執著不已。
  因為我的日常已經不復存在。
  所以,至少在我所能顧及的範圍之內——我想阻止名為非日常的喪失繼續擴張。
  所有人都回到座位,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朝會,教室漸漸安靜下來。
  我看了一下教室,好像沒有人請假。同學之間的氛圍有種強烈的浮躁——這麼說來,明天就要公佈第一學期學力測驗的成績。也就是說,今天會發每一科的考卷。
  教室裡的空位只有一個,就是我旁邊的那一個。
  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沒什麼要事是不會進教室的。
  我開始想起她的事。
  置身日常與非日常的界線上,危險的朋友,柿原裡緒。
  *    *
  這個世上只有贏家和輸家。
  私立挾間學園二年三班的直川浩輔,每次看著世界的時候都會這麼想。
  家人——無能的爸爸每天早上穿著骯髒的西裝到臨近的工廠上班,然後換上更骯髒的工作服,從早到晚做著乏味的工作。有時候還得在工廠過夜的這個辛苦工作,可換得的薪水卻少得可憐,在家裡也沒有地位,過起日子如坐針氈;媽媽也不想想選擇嫁給這種人的自己有多愚蠢,成天埋怨自己的丈夫,自以為是地認為浩輔的前途能夠一舉挽回失敗的人生,對於浩輔過度包容;妹妹完全遺傳爸爸的無能,是個無可救藥的蠢材。不會念書又笨拙的她,每次在家幹了什麼蠢事,就會惹來母親一頓毒打。對媽媽來說,看到這個妹妹,大概就像看到無能的丈夫一樣吧?不過就算是這樣,自己在房間念書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動不動就破口大駡、鬼吼鬼叫,坦白來說實在很難集中精神。
  在學校也是一樣。班上同學都把心思放在現在的流行、音樂、某班的誰很正、K T V進了新歌、這個星期的漫畫連載進度、誰和誰在一起……只會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完全沒有長遠的眼光,真是令人受不了。他們頂多只想得到三年後的事,為什麼無法認清這個世界的真理?就是要犧牲現在,才能掌握未來的安定啊!
  事實上除了浩輔,其他人現在正在拚命享受的一切的確非常微不足道,而且十年後也一定存在。為了十年後依然存在的無聊小事,何必拘泥於現在享受呢?現在不努力,十年後的自己可能就會變成微不足道的人——真搞不懂他們在想什麼。
  浩輔的人生規劃相當單純。
  考出好成績、進入好的大學就讀、在大學裡奮發向上取得好成績、畢業之後進入好的公司、成為人生的贏家——至於具體應該怎麼做,他倒是沒有多想。他只是想成為贏家,不想變成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那樣。
  周遭人們在享受校園生活的同時,多多少少也在規劃自己的未來,浩輔則是完全把自己與外界隔絕,全心全意提升學業成績。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人生規劃是否具體,浩輔其實也和其他人相去不遠,但是他自己並未察覺這一點。兩者之間的差異只有享受校園生活,或是加以排斥而已。或許可以說是對於模糊不清的未來,一邊因為過度模糊而無法努力,一邊則是拚命掙扎想要設法靠近,如此而已。
  只是浩輔沒有想到他們的差距不過如此。
  自己的未來。
  在浩輔心中雖然曖昧不明,不過那份感覺的確是個明確的願景。
  周遭的人們對自己感到畏懼、崇敬、羨慕——在浩輔心中,他的未來就是這樣,這樣的未來只是建立在極端缺乏具體的茫然之上。但是他認為這個未來終將實現,為了實現這樣的未來,他沒有閒工夫理會無聊的同學。浩輔幾乎排斥所有校園生活的人際關係,只熱中于讓自己有如霧裡看花的未來更加鮮明。
  光從行為來看,雖然不會受人讚賞,但也不至於引人非議。
  問題在於——浩輔認為自己高高在上。
  他瞪視坐在自己前面的那群人,覺得他們剛才實在是很吵。
  不過他們對浩輔來說只不過是小事。因為對方的成績雖然不差,但還比不上自己。
  浩輔暗自在心裡嘲笑他們,井底之蛙儘管自鳴得意吧。光會固執在男女情愛與班上地位這種小事,就證明他的腦袋並不靈光。
  浩輔認為成績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可是盲目信奉成績的人,在這個班上也只有浩輔。但他不僅沒有發現這個事實,反而打從心底蔑視其他同學,蔑視那些不懂「世界真理」的人。
  浩輔嘲笑他們。只是他不知道人們對於睥睨自己的視線和氣氛,其實是很敏感的。
  浩輔低著頭,以一視同仁的睥睨視線看向整間教室。
  所以城島晶並未發覺他的睥睨。
  *   *
  第一堂現代日文,八十一分。第二堂世界史,七十五分。第三堂化學,六十八分。第四堂古文,七十分——各科成績和全班平均分數的差距最多只有五分,和全年級平均分數的差距最多也只有七分,看來高中二年級第一學期的學力測驗,可以得到如我所料的平凡成果。「你怎麼老是這樣?」——這是良司在第二堂課下課之後說的話。他還說「你到底是怎麼考的,每科都和平均分數差不多,就算是故意的也沒辦法這麼准吧?」至於良司每一科都有九十幾分,只有最不擅長的世界史考了絕望的四十五分。只要他能克服這個弱點,就可以進入全校前十名,只是他曾經斬釘截鐵地說,除非事先看過考卷,否則根本不可能。這樣的良司一面看著我領回來的另外一份考卷,一面皺著眉頭歎氣說道:
  「每次都這樣,真是太強了。」
  現代日文、世界史、化學、古文全部滿分。
  「可是她對自己考了幾分都沒有興趣嗎?還是說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分數根本不怕人家看?」
  現在是午休時間,伸手托著下巴的良司坐在我旁邊,也就是考了四科滿分之人的位子上。
  我摺起不屬於我的考卷:
  「應該是前者。就算她的成績很爛,還是會有一樣的反應。」
  全班座號十七號,女生座號九號。
  考卷姓名欄上工整寫著「柿原裡緒」。
  應該唱名發還本人的考卷,現在卻在我手上。這都是因為柿原裡緒是全年級第一——不,應該說是全校第一的問題學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體重三十九公斤,嬌小的她留著一頭俏麗的短髮,臉上總是帶著微笑。裡緒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拒絕上課的學生。
  正確來說,她是拒絕進教室上課。再說得精確一點,她只會在考試之類的必要時刻進教室。
  她每天都有來學校,從這個角度來看並不算是缺席,甚至應該是全勤。但是她沒有上過任何一堂課,就連班會時間也不會出現。
  晴天待在樓頂,雨天就去保健室——那些地方就是裡緒的地盤。
  老師也默許她的行為。這是因為她的成績優秀到足以彌補她的問題,而且也有按時繳納學費。全部滿分這種機械化的結果對裡緒來說相當尋常,別說全年級第一,甚至曾經在全國模擬考榮登第一名。能夠繳出這樣的成績單,對學校來說,不上課這種小缺點當然比不上增加考上名校的人數這種大利多。她的實力真是無比堅強。
  重視學生肌肉勝過學業成績的體育老師可就沒這麼好說話,而且對她也頗有偏見,卻因為裡緒的另一種個性——或者該說是性質——讓那些老師無法公然責備她。
  我把裡緒的考卷摺好放進口袋,良司開口問我:
  「你有什麼打算?要過去嗎?」
  「是啊,你要一起來嗎?」
  我一邊從書包裡拿出便當,一面反問良司。他想了一秒:
  「不……我今天不去了,在這裡吃就好。」
  他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裡拿出盒裝牛奶,臉上帶著苦笑。
  「好吧。那我上去了。」
  「去吧。」
  只要是晴天,我都會上樓頂和裡緒一起吃午餐,有時候良司也會陪我一起去。不過基本上這個學校裡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有辦法和柿原裡緒相處,良司也不例外。之所以偶爾願意和我一起上去,或許是他的貼心之舉吧。
  於是我轉身離開教室。
  學校的原則是禁止學生進入樓頂,不過這個規定有跟沒有一樣,每到午休都有十來個人來這裡吃午餐,大概是因為有天花板的地方會有壓迫感。不過對我來說,待在沒有天花板的地方反而更讓不我放心,不過這大概是我個人的感覺。我總感覺包圍自己的空間越大,越助長世界的擴張。這感覺很可怕,不過當然不是一般人會有的想法。
  總之,由水塔和廣場構成的教學大樓樓頂,就是籠罩在寬廣而且遙不可及的天空之下。
  從建築物的位置來說,教師辦公室看不到這裡,所以不用擔心老師的嘮叨。不過萬一發生什麼危險的事,或許就會嚴格禁止學生進入頂樓,只是這種問題都是等到事情發生才會處理。
  我在十幾道人影之中尋找裡緒,不過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在一群穿著制服的學生裡,只有一個人穿著體育服——那個人就是裡緒。
  發現我的身影,裡緒主動揮手打招呼:
  「啊、是晶耶!」
  挺起身體用力揮手,但是身影看起來還是很嬌小,隨風飛揚的短髮只讓她的頭顯得更小。儘管如此,裡緒還是用力揮手,讓我知道她的存在。
  「早啊,今天好嗎?」
  裡緒揚起視線看著面前的我,露出開心的笑容。
  「已經中午啦。」
  聽到我一如往常的回答,裡緒打量我的周圍,歪著頭說道:
  「啊、晶的朋友今天沒來嗎?」
  「是啊。」我淡淡地回答。
  「這樣啊……要吃午餐嗎?要的話就上去吧。」
  裡緒拉著我的袖子,指向斜後方。
  水塔上面——學校裡距離天空最近,但從整個世界的角度來看並沒有多高的地方。
  那是裡緒最喜歡的地方。
  我任她拉著我的手爬上水塔。水塔上面不是很大,但要讓兩個人坐著吃飯已經綽綽有餘了。
  「考卷發下來了。」
  在打開硝子做的便當之前,我先把摺起來的紙遞過去。裡緒接手的同時毫不在意地問道:
  「結果如何?」
  「跟往常一樣。」
  「是嗎,那就好。」
  要是考壞了可是會被趕出學校——裡緒笑著這麼說,我也回了一句「是啊。」她沒有把考卷打開,只是隨手塞進體育服的口袋,然後撕開看起來像是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飯團包裝紙。
  「什麼口味的飯團?」
  「蜜汁柴魚。」
  「又是一樣,偶爾也該換換口味。」
  「就算晶這麼說,裡緒也沒辦法啊。晶也知道裡緒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吧?所以吃什麼還不是一樣。而且裡緒也不會去管什麼營養均衡,因為電視上有說過要是計較太多,飯就會變難吃喔?」
  「又學了一些有的沒的……裡緒不是吃不出味道嗎?」
  「雖然吃不出味道,可是吃得出好不好吃喔。因為好不好吃是心情的問題。和晶一起吃午餐最好吃了。」

  裡緒小口啃著飯團,絲毫不在意味道如何。
  她剛才說的話基本上都是事實。裡緒有許多缺陷,味覺也是其中之一,不論吃什麼東西,「味道」好像都一樣。她吃不出食物的酸甜苦辣——雖然有「味道」,但是吃什麼都一樣。至於好不好吃,完全是由心情決定。
  「既然吃不出味道,為什麼只吃蜜汁柴魚呢?」
  「因為念起來很有詩意。蜜汁柴魚——感覺吃起來很享受。」
  我實在聽不太懂她想表達什麼。她一向都是這樣,這就是她的個性,所以我早就決定不要多想。剛認識的時候的確有不少困擾,不過成為朋友之後就會順著她,現在已經習慣了。我們各自吃著自己的午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這麼說來,最近都沒下雨。」
  「是啊。可是梅雨季快到了,到時候就會下很多雨。」
  「裡緒最近沒去保健室?」
  「對啊,至少從新學期開始到現在都沒去,因為又沒有下雨。上上個星期有下雨,不過是星期天的事。」
  「是喔。」保健老師佐伯妮雅,也是裡緒的少數友人之一。
  雖然她們只有雨天才會見面,不過妮雅不是小家子氣的人,不會因為沒有見面就覺得煩悶,或是因為很久沒見而改變態度。所以我認為不用掛心,於是慢慢吃著我的午餐。硝子做的便當份量不多——因為我的食量不大——所以不到十分鐘,我們兩人就把午餐解決了。
  吃完飯團的裡緒就這樣躺在水塔上面,眼睛望著天空,於是我也選擇閉嘴。我不太喜歡看天空,因此看向樓頂。放眼望去,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舉動,但是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服裝。
  靜下心來一想,這樣的光景有些詭異,不過對我、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平凡無奇的日常。
  同時我也覺得,這樣的光景比天空要來得讓人放心。
  看著看著,這群人當中混進一張我熟悉的臉孔。
  瘦瘦高高的男學生正在四處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人——那個人是良司。
  「喔、找到了。晶。」
  他從水塔下麵以不算太大的音量呼喚我。樓頂和水塔頂端的距離不到三公尺,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裡緒也坐了起來。
  「喲、柿原,近來可好?」
  良司對著裡緒露出笑容。
  「嗯……請問是哪位?」
  裡緒歪著頭,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也不是第一次交談,而且良司的外型又極具特色,只要見過他就會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裡緒還是認不出來。
  ——柿原裡緒。
  私立挾間學園二年三班,全班座號十七號,女生座號九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體重三十九公斤,嬌小的她留著一頭俏麗的短髮,臉上總是帶著微笑。成績優秀,整天待在樓頂。
  喜歡樓頂的理由是因為沒什麼人會來。
  喜歡水塔的理由是因為午休會有人上來樓頂。
  偏食的原因是沒有味覺。
  之所以穿著體育服,是因為穿著制服會覺得自己跟周遭的其他人沒什麼分別。
  最重要的是——
  這些特質的根源,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病」。如果要精確地表達,那是一種「性質」。
  用最簡單的說法解釋,那是一種認知障礙——裡緒無法分辨人與人之間的差異。
  「對了,抱歉。我是同班的敷戶良司。」
  「啊、裡緒記得這個名字。對不起,裡緒認不出來。」
  就算每次見面良司都會報上自己的名字,裡緒還是認不出來。不只是不記得人家的長相,就連體型和外貌也分辨不出來。她知道眼前的人,但是不知道人與人之間不同的人格區別。就好像我們看著一百罐寶特瓶可樂,無法分辨個別差異一樣,裡緒無法辨識人類之間有何不同。
  當然也有例外,像我就是其中一個,是少數幾個裡緒能夠辨識長相、聲音、身型與其他人不同的人之一。
  為了有效利用世上的善意與惡意,這種性質被當成一種「障礙」,也藉此在這個學校,進而在整個世界,讓裡緒得到一席之地。私立高中老師在面對成績優秀的「障礙者」時,無法採取強硬的態度。因為成績優秀,就算有點問題,老師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是障礙者,要是隨便趕走,學校的面子也會掛不住。
  「呃——不用在意啦。」
  「這樣啊,謝謝。」
  學生的狀況也一樣,背地裡說裡緒的壞話會有種罪惡戚,因此即使不少學生心裡不舒服,可是沒什麼人當面表現自己的惡意。良司對裡緒大概也沒有惡意,而且算是積極和裡緒交流的人。
  然而一個永遠不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子,甚至無法加以辨識的人,良司再怎麼積極也不會樂意和這種人做朋友。因為這樣的人從各種層面來說,絕對不會認同別人,怎麼可能要別人和他建立任何關係?只要是正常人都會這樣想,和良司是個什麼樣的人無關。這與是非善惡、道德倫理、個人情感都沒有關係。
  「找我有事嗎?還是有人要找裡緒?」
  「對了。」
  良司轉頭面對插嘴的我說道:
  「我是來找你的。下一節是生物課,老師叫人去拿講義,那是你負責的吧?」
  「現在幾點了?」
  「四十分了。」
  中午十二點四十分,再過十五分鐘就是第五堂課,因為我還得去幫忙準備,看起來差不多該走了。我站起來走到水塔的梯子旁邊,只見裡緒坐在原地對我輕輕揮手。
  「那我走了。」
  「嗯。」裡緒綻放笑容,和往常一樣向我道別:
  「明天見。明天不見後天見。後天不見改天見。」
  我看了裡緒一眼,低頭一步一步爬下水塔,打開樓頂的門。
  裡緒一直看著我,同時笑得很開心。
  我是無法分辨人們長相的裡緒所認得的人,也是或許能夠和她成為朋友的人。這樣的人在學校裡不多,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數。也許因為這樣,裡緒總是不挽留我,也不會離我太遠。大概是怕我討厭她,才會保持這樣的距離。
  柿原裡緒和我——城島晶。
  我們兩人之間有個共同秘密。
  擁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是敵人就是朋友。裡緒不想與我為敵,我也沒理由把裡緒當敵人。
  或許我們的友誼只是因為利害關係一致,其實相當淡薄。事實上,要是哪天裡緒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哭,哭不哭得出來。
  即使如此,和別人有共同秘密的感覺還不錯——於是我也一如往常,在關上門之前回頭對她輕輕揮手。

  午休時間。
  我——在這個世界裡擁有城島硝子之名的「我」,坐在整齊排列的座位上,心不在焉望著氣氛尷尬的教室。待在這裡的人,身上的服裝只有兩種。這種稱為制服的服裝,是根據穿著者的性別決定樣式的不同。這種異樣能夠在學校之外的地方顯示自己的所屬單位。雖然這種定義方式正確,而且我判斷這件事本身沒有邏輯矛盾,但是對於我屬於這所學校,並且穿著與眼前眾人相同的服裝一事,就算已經過了一個月,還是不太能夠適應。
  這樣的事實,不就代表我為「學校」所有?
  我不習慣自己為某人所有。與其說是不習慣,或許用無法容許比較能夠正確表達。這不是因為感情或理論之類的因素,而是以我的性質來說,絕對無法容許這種事。
  我對主人提出這樣的疑問,遭到主人明確地否定。他說這不是「所有」而是「所屬」,再加上下達所屬命令的人就是他,所以沒有矛盾。
  我能夠理解,也加以接受。既然是命令,那麼我理所當然應該服從。
  但是我實在無法習慣,這和我的思考邏輯有所衝突。但是主人也說容許些許的衝突並且「忍耐」也是一種練習,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服從,但是這不算是合理的命令——這是我的結論。
  對我來說,上學就是一種首次嘗試。雖然我來到這裡之時已經取得戶籍,在小學和國中部設有學籍,但是從來沒有上過學。
  為了讓沒上過學的我能夠就讀這所高中,的確遇到一些問題。但是主人將這些麻煩事一肩扛起,一心只想讓我入學。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大概是判斷具有社會結構的生活,能夠促進我精神方面的成長。
  我無法判斷主人對我抱持什麼感情。說得明白一點,根本沒有必要分析。
  我只是服從他的命令,其中沒有主人一直問我的討厭或高興這種感情成分。
  只是「所屬於學校這個空間」這個命令,讓我的邏輯回路產生些許矛盾,如此而已。
  「城島同學。」
  固定位置在硝子隔壁的座位——也就是坐在我旁邊的男學生,以若無其事的聲音找我說話。我記得他的名字是上野恭一。
  「有什麼事嗎?」
  「呃、今天的天氣也很好,讓人不禁想睡覺呢。可是再過幾天就要進入梅雨季了。」
  我歪著頭,露出禮貌性的笑容回答:
  「天氣方面沒有什麼問題,睡眠需求也是。」
  「是……說的也是。」
  對方點頭的臉上帶著苦笑與困惑。
  我知道這樣的說話方式並不尋常,只是為了進行流暢的對話,我無法改變這種說話方式。我的語言功能沒有表達感情的相關程式,如果我硬是要在話中設法表達感情——也就是嘗試帶有喜怒哀樂的對話,那麼我的談話和行動都會停擺。因此根據我的判斷,與其試著表達感情,不如像現在一樣被他人定義為「說話有點僵硬的女生」還比較沒有問題。無論如何,現在的我無法裝成具有社交性的「普通人」,被排除在範疇之外也是無可奈何。最重要的是要儘量減少範疇錯誤。
  「第五堂課是……數學。作業寫了嗎?」
  「寫了。」
  用是與否來回答才是沒有浪費而且合理的方式。或許應該再加一些所謂的「場面話」比較好,不過對方只是認識一個月左右的「異性」,這樣反而不自然。
  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普遍、平常——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主人到底在期待什麼?
  在我的身邊應該還有比這些更應該重視的事物才對。
  我看向右邊第四個位子,有一名挽起黑色長髮的少女坐在那裡,一臉無聊地托著臉頰。她的五宮帶有超齡的氣息,端正卻讓人感到冷漠。根據我所掌握的情報,開學至今已經一個月,她的身邊還未出現類似朋友的人。就連我都所屬於某個團體,她卻完全放棄這方面的努力。
  女生座號十四號,舞鶴蜜。
  她和我一樣,是個懷有絕對矛盾的存在。
  ——虛軸。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
  或許該說是被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侵蝕的存在。
  這個名稱的意思,是相對於稱為「實軸•liner」的這個「正確世界」的虛構世界。
  她是虛軸與固定劑化為單一個體的寄生型,我則是虛軸與固定劑為不同個體的共生型。形式上有這樣的差異,本質上卻具有同樣的意義。就是說她,還有我——都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異端,同時也是範疇錯誤。
  我得到她的情報,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我們因為一點小事相識,一度陷入敵對狀態。結果那次的紛爭在第三者的介入之下不了了之,之後便一直維持膠著狀態,但是我斷定她具有危險性,主人也尚未認定安全。雖然現在的她幾乎不可能主動攻擊,但是未來的確需要排除她。
  排除。意思就是將她從這個世界加以排除。
  她和我部署在同一個班級是偶然,還是必然?或許可以當成偶然,但是定義為必然可能比較合理。然而這不過是沒有判斷條件之下的推測。
  她的乾姊姊與主人和我處於合作關係。她的所屬是私立挾間學園三年一班,也是挾間學園學生會的記錄——名字是速見殊子,和她的乾妹妹舞鶴蜜一樣,都是寄生型虛軸。對主人和殊子而言,把我和舞鶴蜜放在同一個班級,應該會有不少好處。
  過了一個月,我體會到校園生活有不少很難達成的事項——這是我的結論。
  「上野同學。」
  「什麼?」
  「有十五天沒有降雨了。」
  「呃、這……你的意思是?」
  「該是下點雨的時候,這樣對農作物比較好。」
  「喔……是啊,你說的對。」
  上野恭一同學露出介於苦笑與禮貌性笑容之間的表情。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恐怕是說了。但是根據我的理解,這不算是致命性的錯誤,所以沒有問題。
  因此我從抽屜裡拿出教科書,準備第五堂課。數學,我無法判斷單純的計算行為有什麼好處,不過主人命令我:「老師要你回答的時候,差不多每二十次要故意答錯三次。」
  ……好了,今天該怎麼做呢?
  高一的課程是五十分鐘一堂課,每天六堂。只有週四有第七堂,不過今天是週一。
  第五堂的數學和第六堂的英語準時結束,班會時間也順利完成,已經到了放學時間。我沒有加入任何社團,所以隨時可以回家。
  主人是二年級,週一也有七堂課。根據我的判斷,先回家做飯要比等他下課合理,所以將教科書、筆記等寫功課必須的用具放進書包裡,離開座位。
  「哨子。」
  同班同學直川君子來到我身邊,拉長語尾說道:
  「你要回家羅——?」
  「是的。小君要一起走嗎?」
  綽號小君的君子也和我一樣,沒有參加社團。
  微卷的短髮,細長的眼睛。悠哉的個性時常受到男生捉弄,不過很受女生喜愛。我和她所屬同一個集團,是一起攝取午餐的朋友。
  「硝子今天不和男朋友一起回家嗎?」
  「是的,不一起回家。還有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要修正幾次你才能夠理解?」
  「咦——你還這麼說啊——」
  我決定不理會她。主人——城島晶和我在戶籍上的關係是堂兄妹。主人對周遭的人說,我是「像妹妹一樣的人」。別人問我的時候,我也都回答他是「像哥哥一樣的人」。但是類似的疑問和誤會絲毫沒有減少。
  「你們不是同衾共枕嗎——?」
  「是同居。」
  我的語氣十分肯定。
  「還有同衾共枕這種不常用的辭彙,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小說——硝子,你知道嗎?小說就是用來學習這種無用知識的。」
  她很喜歡看書,我為了學習也會看書,所以能夠配合她的話題。也因為如此,我們兩人建立起友好關係。
  「算了——那我們一起回家吧?順便到別的地方逛逛。」
  「想吃蛋糕嗎?體重又會增加喔?」
  「……真是壞心。」
  「這是忠告,而且我沒有說不去。」
  「更正,硝子果然是好人——而且硝子實在是太瘦了,應該要多吃一點比較好喔?要不然胸部會長不大——」
  「蛋糕不會增加我的體重。還有如果要說胸部的大小,小君還比較小……」
  「多嘴——!」
  啪!她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溝通失敗。
  「要去哪家店呢——?」
  「我提議去『Cadeau de Ange』。那家店應該已經推出春季新作『覆盆莓與發泡豆漿的絹絲布丁』。」
  我對小君報告前幾天得到的情報。
  「硝子,怎麼又是布丁啊——?」
  「『怎麼又是』是什麼意思?」
  我好心提供情報,小君卻一臉受不了的樣子。看樣子她認為我是喜歡布丁的人。大概是因為我和她們去了十二次蛋糕店,每次都是點布丁。然而我沒有「喜歡」這種帶有感情的執著,因此只是一個誤會。
  「聽好了,小君。布丁是非常單純又合理的點心,布丁的味道以牛奶、蛋黃、砂糖三種材料為基礎,其他要素都是為了增加風味或口感,並不一定會左右味道的走向。布丁能夠呈現材料的鮮度、品質,以及師傅的手藝。基於以上理由,我是為了清楚判別店家水準才刻意點布丁。」
  「可是我們去過五次『Cadeau de Ange』,硝子每次都是點布丁——如果想要判斷他們的水準,一次也就夠了。」
  小君攻擊我在邏輯上的漏洞。看來我不得不承認,為了重視說服力而降低邏輯的優先順序是個錯誤。沒想到小君如此敏銳。
  「我知道了,我承認剛剛的敘述缺乏邏輯。不過我絕對不是純粹因為個人喜好而一直點布丁。說到布丁,據說是起源於五個世紀以前,流傳在英國平民階級的點心。當時的布丁並非像現在一樣是種甜點,而是將麵粉、麵包屑等現成的食材加入蛋中攪拌,以鹽和香料調味,用布包起來蒸熟的食品。一直要到了十八世紀傳進法國,布丁才成為現代人所認知的甜點。然而布丁最原始的意義,是在經濟不充裕的家中,由主婦反覆鑽研之後製作……」
  「好好好,我明白硝子有多愛布丁了……」
  「不,我判斷你並不理解。」
  看來小君似乎不想修正對我的誤會。虧我特地在論點當中加入布丁的歷史價值試圖說服她,她卻完全聽不進去。
  「沒辦法。那我就從布丁,正確說來是卡士達布丁的營養學觀點進行論述。」
  「硝子——夠了,我已經夠瞭解布丁了……其他人還在等我們——」
  「……是?」
  我看向小君的身後,才發現有幾個人正在對我們招手。
  是同一個集團的女學生。仔細一看,她們臉上都掛著「快點啦」的表情。
  看來是在催促我們。沒辦法,繼續留在這裡也只是降低效率,我決定在移動途中說服小君。
  「我們走吧——」
  就在小君拉起我收拾書包的手,轉身準備往外面走的時候——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
  一個話中帶刺、咄咄逼人的聲音讓我和小君停下腳步。
  「咦?」
  小君一回頭,臉上瞬間露出緊張的表情。
  「啊……舞鶴同學。」
  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直發不像頭髮原來的顏色,倒像是染出來的。
  舞鶴蜜就站在那裡,視線正對著我。
  「城島問學,現在有空嗎?」
  「可是……硝子正要跟我們去……」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說話吧?」
  小君正打算插嘴,馬上遭到蜜的厲聲嚇阻。蜜的視線直直盯著我,嘴角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意。我記得小君和蜜畢業于同一所國中,兩人的交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好。
  「城島同學,我有一點事要跟你說,蛋糕店可以改天再去嗎?」
  「……等等,舞鶴同學。」
  大概是發現氣氛不對,正在等待我們的集團當中有人走了過來——那個人是皆春八重,留著一頭短髮的田徑社社員。
  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說話的語氣也有點平淡,但是人不可貌相,她其實很會照顧人,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我們這個集團也是以她為中心所組成。
  可能是因為看見平常在教室裡散發難以接近的氣氛,從不和他人往來的舞鶴蜜來找我們,才會過來幫我們解圍。
  「硝子正準備要跟我們出去。」
  八重絲毫不感到害怕,抬頭挺胸站到蜜面前。
  「唉呀,我剛才說過不是要找你們,你沒聽見嗎?」
  舞鶴蜜的聲音帶有單純的敵意。
  「是我們先約她的,所以應該是舞鶴同學要讓步。」
  八重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也不打算退縮。

  根據我的判斷,目前的狀況發展成糾紛的可能性很高。
  八重不是會對他人抱持敵意的人。只是她的說話方式不太友善,表情也很冷淡,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在生氣」。我分析過她的微妙表情與情緒,能夠理解她的心理,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尤其是對舞鶴蜜來說不見得如此。
  於是我看著八重說道:
  「我知道了。沒辦法……小君、八重,對不起,今天我就不去了。請幫我向小公主道歉……過幾天再補償你們。」
  「硝子……?」
  八重叫了我的名字一聲,臉上似乎有點擔心,不過我對著她點頭。
  「沒事的。」
  停頓一會兒她才說道:
  「……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有什麼事再告訴我。」
  八重拉著小君的袖子,臨走之前還以擔心的眼神看我一眼。
  光是這樣,就足以傳達她的心意。
  「解決了嗎?我們走吧。」
  舞鶴蜜一副不在意她們兩人的模樣,轉身朝教室門口走去。我對大家揮揮手,又對八重使個眼色,然後一邊想著她找我有什麼事,一邊追上去。
  我跟著她走上樓梯來到樓頂。一推開門,晴朗的春風迎面吹來,輕輕吹動我的頭髮和緞帶。走在前面的舞鶴蜜確認門已經關上,轉過頭來面對我,揚起嘴角皺著眉頭說道:
  「哼……看來你和班上同學相處得很好嘛。」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令我不禁猜想她是妒嫉還是羨慕。
  「托你的福。」
  「『托我的福』呢,看樣子你也很會挖苦別人。」
  「我沒有挖苦的意圖,也還沒有理解挖苦的概念。」
  「雖然每次都一樣,不過拜託你講話時有點語言的美感好嗎?跟你講話會害我的腦袋出問題。跟一年前相比應該有點進步了吧?」
  近乎病態的蒼白膚色,接近黑色的深紅嘴唇。她的雙手抱胸,臉上帶著微笑,以炯炯有神的銳利目光看著我的樣子,讓我不禁想到烏鴉。
  烏鴉的頭腦聰明,個性執拗——我的記憶體裡閃過這筆不知在哪看過的知識。能夠做出這種聯想,證明我的反應良好。
  不過現在不是確認反應的時候,因此我如此回答:
  「我的確有所進步。先別說這些,你找我有什麼事?」
  開學一個月以來,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過,只有在入學典禮當天發現彼此時對看一眼,表示不會互相干涉的默契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偶爾受老師之托傳話給彼此之類的例行對話。
  ——既然如此,她找我有什麼事?
  像是在嘲笑我的疑問,蜜接著說道:
  「還問我有什麼事,你該不會還沒發現吧?」
  「……發現什麼?」
  「哈!」蜜的臉上出現明顯的嘲訕之色。
  「我一直覺得你很遲鈍……不過你該不會是發生什麼功能障礙吧?還是說共生型都是這樣?只要固定劑不在身邊,就連感覺都無法完全運作?」
  看來這是挑釁。不過我既不會感到憤怒,也沒有憎惡之情,所以只是禮貌地回應:
  「……共生型和寄生型之間,目前只確認在外觀有所差異。倒是你沒有想過封印是否造成你的功能障礙嗎?殊子設下的限制只有在危急時才會解開,不是嗎?」
  憤恨不平的蜜咬住嘴唇。
  「……別讓我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小心我把你分解。」
  我以一如往常的聲音回答:
  「現在的你……辦得到嗎?」
  「你要試試看嗎?」
  「請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
  我們之間充斥著緊張氣氛。
  不過我並不會因為這種氣氛感到壓力。大概是看我一如往常的表情有點厭煩,蜜開始撥弄瀏海,同時發出笑聲:
  「再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畢竟雙方都沒有辦法主動攻擊……不過我也不排斥動手動腳扭打在一起。」
  「我不可以,主人不准我的身體受傷。」
  「真是聽話的娃娃,佩服佩服。好吧……那就算了。」
  「不敢當。」
  就算繼續你來我往也是沒完沒了,關於這一點我也同意。於是我在輪到自己說話的時候,把偏離的話題拉回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回答的蜜只是向後一轉,環顧四周的狀況——樓頂沒有任何人影。
  「『有識分體』好像回家了。」
  有識分體——
  這是主人的朋友柿原裡緒的形式名。
  我們「虛軸」在以形式名互稱之時,就表示有明確的敵意,或是彼此特別親近。就蜜與裡緒來說,這是一種敵意。
  話說回來,這個世上恐怕沒有什麼東西不受到她的敵視。
  「是必須讓裡緒知道的事?還是不想讓裡緒知道的事?」
  「是前者。如果是後者我就不會告訴你了。」
  的確如此。我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有識分體』在場,說起來會比較方便……算了,你回去再告訴你的『固定劑』。」
  蜜停下來吸了一口氣,接著輕輕呼氣,銳利的視線變得更加尖細,然後——像是吸入樓頂滿是塵埃的空氣感到噁心,吐出她所謂的「事情」:
  「……小心一點。附近有那個。」
  故意略過主詞的一句話。
  但是要推測話中的「那個」代表什麼,也是相當容易的事。
  「真的……嗎?」
  我的思考回路因為出乎預料的話語陷入混亂。雖然思考回路並未停擺太久,但是要從身體內側的本體,將思考回饋到人類身體的有機腦細胞的過程當中發生誤差,使得我失去表情。
  舞鶴蜜似乎沒有察覺我的暫時性當機,只要繼續說道:
  「什麼真的假的,我沒必要撒這種謊。不過是已經具體顯現還是正要出現,我就不知道了。」
  她說的很認真,同時伸手撫摸尖下巴。
  「可是……」
  我好不容易才恢復連線,為了收集必要的判斷依據來肯定她說的話,於是試著對她所說的事提出反問:
  「你所謂的『附近』……有具體範圍嗎?」
  「這個嘛。也許是在我們班上,也許是學校裡面……我無法斷定,總之就是『附近』。不過你這個機器娃娃大概無法理解這種抽象的概念。」
  「結論是一年九班,或學校裡面的可能性最高嗎?你有什麼根據?還有你說的『正要出現』代表的意義也不明確,我們並不具備察覺『虛軸』混入徵兆的能力。」
  「我的確沒有確切實證。」
  蜜再度露出一如往常的嘲弄笑容。
  「我想你這個機器娃娃大概不會懂……這是一種『直覺』。」
  「『直覺』……?那是……」
  不足以相信的虛構精神反應。
  「人類有句話叫『感受氣氛』。我感受到這個世界有微妙的變化,並且發生某種不協調……在學校裡忽然有股討厭的感覺黏在背上,所以我知道這裡有點不對勁。」
  她的聲音裡有種莫名的自信,我試著加以反駁。
  「你只根據這麼不確定的資訊來判斷此事?」
  「信不信由你。」
  對於我的疑問,蜜絲毫不加理會。
  「不過我認為有。我也不否認可能是我想太多,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也可能來自於其他與虛軸無關的事物。不過我認為那就是虛軸,在這個前提下採取行動,同時也覺得告訴你比較好,所以才找你過來。」
  「你並未打開『虛界渦•under gate』,而且……你沒有『世界系•inst』的存取許可權,卻作出這種判斷?」
  「你在說什麼,你還不是沒有打開?如果是『有識分體』不但可以打開,還可以一眼辨識虛軸……就算是『正要出現』的狀態,或許也能加以判別。所以我才來樓頂,想說她或許還在這裡,不過事實證明我白來了。的確,目前的我沒有證據,所以才說信不信由你。這點小事應該連機器娃娃也能理解吧?」
  她的話中毫無遲疑,我判斷繼續問她根據也是各說各話,便改變問題的方向: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也可以不告訴你,不過這是我的好意。」
  「我判斷你的回答不實。」
  相對的,這次有必要深入追問。
  「我無法將你的行動,視為不求回報的奉獻。」
  「你還真敢說啊,機器娃娃……說的也是,我之所以把推測告訴你這個不相信推測的人……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提議。」
  「提議?請給我更加直截了當的回答。」
  「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了。也就是說,城島硝子……我在我的周遭……特別是學校裡,感受到一種不協調,而且是一種我在虛軸身上都能感受到的討厭寒意,是種無論如何都想要在這個世界擠出安身之處的貪婪。那麼我……世界系定義為『破碎萬花筒•delayed kaleido』的我,會對其他虛軸採取什麼行動,你應該很清楚吧?」
  舞鶴蜜的形式名——也就是原本的名字叫「破碎萬花筒」。
  我的意識從名為「學校」的非日常當中,拉回屬於我的日常。
  「我能夠理解。你打算……破壞那個虛軸吧?」
  「是啊。」
  她一邊用指尖撥弄瀏海,一邊點頭——就像是聽到一個沒有好感的異性稱讚自己很漂亮一般,接著咧嘴笑道:
  「我的名字是『破碎萬花筒』。將旋轉不已的世界打成閃亮碎片,連同裝著碎片的窺筒一起粉碎,就是我的存在意義,也是至高無上的歡愉。實軸裡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遊樂場——虛軸就像混進遊樂場的雜質,同樣也是我的玩具。懂了嗎?城島硝子……不,『全一』。你,還有討厭的『有識分體』.惡毒的『unkonwn•搖搖晃晃』,以及那個可恨的『鬧鐘•忐忑不安』……你們只不過是我未來要破壞的玩具,我可不希望你們來壞了我的好事。」
  舞鶴蜜叫了我的形式名。
  是出自敵意,或是挑釁?我判斷為後者,於是問道:
  「既然不希望我們壞事,為什麼要告訴我們,『破碎萬花筒』?而且不希望人家壞事,卻想要求裡緒幫忙,也是種矛盾的想法。」
  「在你們不知情的狀況下偷偷摸摸採取行動,就已經不是公平的遊戲了。」
  面對我的問題,她的回答相當理直氣壯。
  「你以為我光是破壞就會感到高興嗎?如果是的話,你就太膚淺了。偷偷摸摸動用我的力量,偷偷摸摸消滅虛軸……這叫當義工,或是普通的恐怖活動,而不是一場遊戲。遊戲就是要有規則、參賽者以及旁觀者才有意思。還有你別忘了,我們都參與這場生存競爭,參與這場確保自己在這個世界得以安身的零和賽事。既然如此,時而互助、時而背叛、時而互相陷害、時而團結,徹底殘殺彼此,直到成為最後唯一的勝利者……這才是樂趣所在啊?」
  虛軸要留在這個世界,就需要「固定劑」。
  這個世界有限,固定劑的人數也有限。要成為固定劑,需要具備虛軸的相容性以及資質。資源有限,卻有大大小小的虛軸陸續來到這個世界,這就是蜜所謂的零和賽事。
  然而她的意見和我的認知相去甚遠。
  「根據我的判斷,虛軸擁有共存的可能性。當然事實就如同你所說,虛軸必須搶奪固定劑……也就是演變成零和賽事,但只要利害關係不衝突,以互不干涉的原則共存並沒有問題。還是你的想法……是因為寄生型必須入侵個體的一部分、佔據別人的一部分,與其同化之後才能固定,所以才會這麼想?」
  「與固定劑個別存在,結果反而剝奪更多事物……我覺得共生型的做法更加殘酷。名為舞鶴蜜的身體,以及名為『破碎萬花筒』的虛軸,兩者已經合而為一、不可分割了。現在的我,無論是意識或感情,都沒有來自舞鶴蜜,或是來自『破碎萬花筒』之分。也就是說從結果來看,我們並未剝奪任何事物,也未曾失去任何事物。」
  「……看來再說下去也只是各說各話。」
  「是啊,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沒興趣……總之,我只是為了我的遊戲著想,認為你們應該知道這些,所以才會告訴你們。至於那個不知道躲在哪裡,還是剛要誕生的虛軸生死就由你決定,要不要幫我殺它也是你的自由。依照狀況我也可以接受別種方式——由你殺它,我從旁協助。」
  蜜近乎黑色的紅唇之間,極為鮮豔的血色舌頭舔了一下嘴唇,那副模樣就像正要交媾的貓,咯咯笑了起來。
  「反正只要能讓我使用能力大鬧一場就夠了。」
  因為過於危險遭到殊子封印的「能力」——她的破壞欲望驅使想要發洩的衝動,已經達到飽和狀態,似乎隨時都會爆發。
  我看著這樣的她,內心得到必須趕緊處理的結論。
  總之現在必須先回家,和主人進行商量與提議才行。
  *   *
  老師簡單結束班會時間之後,我找良司一起回家,卻換來要去熱音社的回答。既然被拒絕,我也只好一個人回家。原本想要去找硝子,但是一想到早上的騷動,我便打消這個念頭。
  於是一個人踏上歸途。
  走到校門口,看見一個熟悉的人。
  「啊、你要回家了?」
  那個人是森町芹菜,她坐在校門廣場的長椅,看到我走過來便換了一個姿勢。
  「森町呢?田徑社的練習結束了?」
  「嗯?是啊,因為剛考完試,所以社團活動暫停。」
  芹菜以不太冷淡又不太親密的普通語氣笑著說完之後便站了起來。她站起來跟我差不多高,小學時代的身高還一度超過我,不過上了國中之後就換我追上她。原本以為可以順勢超過她,沒想到芹菜這一陣子好像又長高了。
  「不過我們學校真奇怪,學力測驗比其他學校晚半個月就算了,考完試到公佈名次之前還要停止社團活動,如此一來亂了步調真是麻煩。」
  「大概是學校有什麼特別的教學計畫,不然就是體育老師沒地位。」
  聽見我的回答,芹菜也笑了:
  「說的沒錯。像我們的社團指導老師,有時候的確很像是在拿我們出氣。」
  她走向停在長椅旁邊的腳踏車,踢起腳架順勢推動腳踏車,沒有打算要騎,理所當然地跟我並肩走在一起。
  回家的路線一樣,自然不會在途中分開。
  「……你不是在等人嗎?我還以為你在等鴛野還是誰。」
  我隨口這麼問道——鴛野在亞,參加文學社的女生。她和芹菜是從國中到現在的好朋友,當然也是我的國中同學。只是她和芹菜完全相反,是個有點膽小的女生,直到現在還是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話……說不定是因為討厭我。
  「喔,在亞有社團活動。有些學術性社團好像已經開始社團活動了。」
  「那你在等誰?」
  「呃、這個嘛……」
  芹菜支支吾吾想了一會兒:
  「嗯……就是社上有個學妹,說有點事情要找我商量。可是她們比較早下課,好像已經回家了……因為我們沒有事先約好。」
  感覺起來像是硬掰出來的藉口,我覺得有點怪,不過還是先回了一句:
  「那就發個簡訊給她吧。」
  「因為她很不擅長這一方面的東西,所以沒有設定。」
  「那就幫她弄一下吧?你不是很會照顧別人嗎?」
  從以前到現在,個性堅強的芹菜一直很照顧同學和學弟妹,因此相當受到仰慕。從國中時期開始,她就會在情人節收到巧克力。
  「因為她說不自己操作就不會進步。而且很會照顧別人跟喜歡照顧別人是兩碼子事。」
  「嗯,我知道。」
  的確沒錯。「很會照顧人」和「喜歡照顧人」的確不能混為一談。看到別人有困難就無法坐視不管的人都會有個麻煩,就是招來不必要的煩惱。而且幫忙別人等於介入別人的人生,從某個方面來說必須負起很大的責任。會因為自己的興趣主動涉入別人人生的,只有那些不負責任、自以為是的人——芹菜不是那種人。
  「這麼說來,城島好像都不找我商量事情……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
  芹菜沒有看著我,聲音聽起來有些洩氣。
  「我也不知道你這樣算是對我好,還是對我不好。」
  我之所以不找她商量,是因為不希望她心煩,還是因為不需要她?她大概是在想這個問題。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回頭往後看。
  除了我們之外,路上沒有其他人。
  「怎麼了嗎?」
  「……沒有,沒什麼。」
  感覺到背後有股視線,但是卻說不出口。
  不知道是誰,搞不好是良司?不過如果是良司,應該會過來跟我們一起走才對。我再次集中精神,還是察覺不到任何異狀,所以決定不放在心上。
  學校距離我們家所在的住宅區大約兩公里,一路平煙一沒有上下坡,路程大約十五分鐘。
  出了校門就是林蔭道,路上的學生並不多。走過這條不長的林蔭道就算是離開學校,可以看見有班公車開過眼前的三線道,這裡再過不久就會開始塞車。
  在彎進旁邊的小路之前,我們誰也沒有開口。
  「那個……」
  走進一條小商店街,油炸的香味壓過廢氣的味道時,芹菜開口了:
  「那個……早上真是不好意思。」
  聽起來像是下定決心的語氣,讓我不禁苦笑。
  「喔、那件事啊。」
  聽我這麼一說,臉紅的芹菜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是一時衝動。不、以前的我的確很衝動,可是這麼大了還是一樣……好像滿丟臉的。」
  說完之後還哈哈笑了兩聲。
  難道芹菜是為了道歉才特地在校門口等我?我不禁有了這個想法,不過也可能是我多慮。
  「不過我覺得你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好久沒看到你那個樣子了。」
  雖然就讀同一所國中,但是一直不同班。自從小學畢業之後,芹菜就沒有像現在一樣,幾乎整天待在我身邊。
  「……你該不會覺得很受不了吧?」
  芹菜問得提心吊膽,不過我搖搖頭:
  「看到你沒變,反而讓我放心。而且你是在幫我出氣,應該是我要向你道謝才對。」
  「啊、沒有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芹菜聽到我向她道謝,忍不住慌了起來,一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一邊想把話說清楚:
  「不對,不是這樣,最後還好你及時制止我,應該是我要向你道歉才對……真是的!」
  遇到這種狀況不太擅長表達,這點也完全沒變。
  所以我也帶著苦笑轉移話題。
  「這麼說來,我們的確很久沒像這樣一起回家了。」
  「啊……對啊。」
  上一次像這樣走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的事?在我回想起來之前,芹菜搶先開口:
  「硝子是小學五年級的第二學期來到你家,從那之後就沒有一起回家了吧?」
  「好像是。」
  我和硝子表面上是堂兄妹關係,對著從小一起長大的芹菜也是這麼說。硝子的父母因為車禍過世,於是由我們家收養——這是我們對外宣稱的說法。
  「從那之後,城島每天放學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小學的我還會硬是跟著你……可是上了國中之後參加社團,就沒跟你一起回家了。啊……對了,硝子還好嗎?」
  「嗯,跟同學相處的很不錯。」
  「不是啦,我是問她的身體狀況。日常生活有沒有問題啊?」
  「喔。」
  六年前,硝子來到我家——不,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的狀況很糟,不但不會說話,就連手腳都沒辦法自由活動。所以我們對外宣稱「硝子的身體很不好,加上父母過世更讓她併發失語症,目前的狀況無法出門」。等到芹菜和硝子見面,已經是硝子來到我家三年之後的事。第一次完整的對話是在見面之後一年的事,也不過是兩年前而已。不過才過了短短幾天,她們之間的感情就變得很好。
  我接續她的話題繼續說道:
  「她這一陣子好得不得了,最近還比我早起。」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看來你那麼努力照顧她是值得的。」
  芹菜看著我,臉上露出笑容。
  「小學的畢業典禮之後我們也是一起回家。所以那是最後一次……對了,那個時候真好笑,我媽竟然爭著跟伯母……」
  啊。
  芹菜突然閉上嘴巴,收回原本要說的話。
  關於我媽媽的話題,幾乎是我們兩人的禁忌。
  「……對不起。」
  「不用這麼在意,都已經第五年了。」
  我不想看見芹菜尷尬的表情,於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也對,已經第五年了……整整過了四年。我很喜歡伯母。既漂亮,人又很好。」
  芹菜的表情還是有些陰霾。雖然帶著一如往常的笑容,不過看起來像是努力的成果。
  所以我笑著說:
  「小芹就是小芹,說得好像我媽還在一樣。」
  「本來就是,又不確定……」
  「是啊,話是沒錯,就看我爸了。」
  城島家的父母都不在家。
  媽媽在四年前失蹤,爸爸出門去找她,之後就不曾回來,這是我家對外宣稱的狀況。事情發生在我上國中的那年春假,也就是小學畢業典禮的四天之後。幸好之後的生活上如果遇到什麼兩名小孩子無法處理的事,都有芹菜的雙親幫忙解決,存摺裡有一筆錢,房子的貸款也付完了,這些錢足夠支撐我和硝子到大學畢業,所以我們的生活已經可以不用依賴森盯家伸出援手。
  不過芹菜還是很在意我們的狀況。
  「而且每隔一段時間爸爸都會跟我們聯絡,小芹不用這麼煩惱。」
  這是謊話,事實上就連爸爸也斷了音訊,不過這個謊話似乎化解了芹菜的罪惡感。
  只見她以毫無矯飾的笑容說道:
  「更正一下,反正才第五年。」
  「就是啊。」
  她的笑讓我心生罪惡,但是我依然感謝她的笑容。
  「對了,城島也很久沒有叫我『小芹』了。」
  「咦?」
  在改變話題的同時,芹菜的微笑突然變得讓人懷念——就像小時候一樣。
  「『小晶』是在小學四年級遭到同學取笑之後,就開始叫我的姓吧——?」
  「嗯……」
  我忍不住低下頭,因為那是硝子來到家裡之前不久的記憶——對我來說,想起那段記憶是一件痛苦的事。
  有種像是罪惡感的情緒在胸口逐漸蔓延,我試圖笑著蒙混過去。
  「不對……不是這樣吧?我既不覺得怎麼樣,也不打算理會那些人,結果他們又多說一句『小晶聽起來好娘喔——』所以你就發飆開始揍人,還打掉人家三顆門牙。幸好是乳牙,如果是恆齒可能會被告吧?」
  「唔……是這樣嗎?我不記得了!」
  「別裝了,我記得很清楚。」
  我故作鎮定,吐嘈正在裝傻的芹菜。
  「為了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我只好叫你的姓。」
  我說得很慢,彷佛是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不過根據我的記憶——芹菜之後的確變得比較像女孩子,至少揍人的拳頭換成巴掌。
  芹菜「啊哈哈……」笑了幾聲,她的笑聲讓我也放心,看來她沒有察覺我的異狀。
  
  「沒辦法嘛,那個時候我只覺得你的……小晶這個綽號是我想到的,所以……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晶』嘛。」
  但是那個綽號也已經變成過去式——我覺得她的話裡有這樣的弦外之音,不禁輕咬一下嘴唇。我沒有資格這樣想,因為捨棄過去的人明明就是我。儘管如此、儘管……
  芹菜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將心情低落的我推落穀底。
  「可是在那之後……就是我打算不叫你小晶……那個時候的城島真是了不起,我敢保證。」
  「……咦?」
  這句話讓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那個時候」?
  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我連忙在記憶中搜尋,可是完全想不起來,那不在我的記憶裡。難道是我忘記了嗎?不對——不可能,我怎麼可能忘記自己和芹菜的回憶,但是那個時候的記憶——
  「也沒有……是小芹太抬舉我了。」
  我拚命調整紛亂的呼吸,隨口說出含糊的回答.
  芹菜沒有察覺,只是看著前面,手握著腳踏車鈴,臉上的笑容隱約帶著喜悅。
  為了擺脫痛苦、為了逃避,我裝作不經意地改變話題:
  「話說回來,改天可以去你家吃飯嗎?最近硝子好像把會做的菜都做完了,經常用冷凍食品充數,我想是該帶她去跟伯母學些新菜色了。」
  基本上硝子會做的菜,都是跟芹菜的媽媽學來的。伯母老是說硝子比自己的女兒有天分,讓她覺得心有不甘,而且她們兩個也很合得來。
  芹菜抬頭看著我,很爽快地點頭:
  「嗯?當然好,隨時歡迎你們過來。我媽也會很高興吧。」
  看樣子已經順利轉移話題。
  為了保險起見,我刻意露出壞心的笑容,看著身邊的芹菜說道:
  「對了,這麼說來,伯母最近還會做些怪東西嗎?像是之前那種歪七扭八的漢堡排,或是變成炒蛋的蛋包之類的。」
  她「咦?」了一聲,轉頭看著我。
  「媽媽才不會做出這種……」
  芹菜這才想通我的言下之意,紅潮漸漸爬上臉頰。
  「啊……可惡……!」
  「改天再做給我吃吧,你的手藝也差不多該有點進步了吧?」
  還記得自己以前經常捉弄她,因為我是唯一不會被芹菜打的人,所以經常不知節制把她弄哭。可是每次我去道歉的時候,她早就若無其事地恢復正常,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
  沒問題,我想得起來,跟芹菜有關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所以她剛才說的一定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記憶沒有缺陷。
  「笨蛋……」
  芹菜沒發現我的內心糾葛,一臉不甘心的笑容。
  「我會幫你試吃,好讓你出嫁的時候不會丟臉。」
  我也為了沖淡自己的罪惡感如此說道,稍微垂下眼睛。
  芹菜推動腳踏車,車輪唧唧作響。
  「……不用你幫,我又不想嫁人。」
  抬頭看向前面,芹菜在我身邊說出賭氣的話,語氣隱約帶著失落。
  接下來——又是一片沉默。
  耳朵只能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還有遠方傳來的嘈雜聲響。時間接近黃昏,是所有人趕著回家的時刻,更助長那種沒來由的思緒。
  走著走著,已經可以看到自己的家。
  馬上就要道別,芹菜總算開口:
  「可是我很歡迎你們過來,爸媽也很關心你們。」
  清澈的聲音說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語的話。
  「小晶……剛才你不是說我『沒有變』嗎?可是你變了,變得更棒了。」
  「……咦?」
  對她來說,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應該很平常,但是對我來說實在太過突然。
  只不過是一個「變」字,就把我帶回自以為已經擺脫的話題。
  「你說我……變了。」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芹菜點頭「嗯!」了一聲,而且笑得很開心。
  「你變了。自從硝子來了之後……還有伯父伯母不在家之後,本來有點讓人操心的你,就突然變得好可靠。硝子還不會說話的時候,都是靠你一個人照顧,連我爸媽都很佩服你。」
  變了,有所變化——我不再是我了?
  不對——我在心裡否定,她不是這個意思。
  「而且我也心想,原來我身邊有這麼可靠的人,那麼我也得好好加油。我決定要學會怎麼照顧別人,也一直朝這個方面努力。所以我之所以會變成管家婆,都是小晶的關係喔。都是因為你,才會有學弟妹來找我商量事情。」
  沒錯,她不是這個意思,芹菜只是單純認為我有所成長,才會說這些話。一定是這樣。
  但是我的心裡又有另一個想法。
  如果——
  如果她知道這不是有所成長,而是有所缺陷——
  如果芹菜知道這件事,她還會像這樣對我露出引以為傲的笑容嗎——?
  我無法控制滿腦子的紊亂思緒。
  原本以為已經擺脫的胸中苦悶,現在卻以無可比擬的速度擴散。
  過去的記憶、小時候和她在一起的記憶——我們去探險吧,她找我一起偷偷跑到附近的廢墟。我哭了,她笑著罵我膽小。可是玻璃窗破了,嚇了一跳的芹菜也哭了,這也讓我回過神來,拉著她的手逃離現場——
  廢棄房舍,已經被拆掉的廢棄房舍。廢棄屋的玻璃窗,玻璃,硝子?
  在她來到這裡之前的記憶是如此清晰。清晰的記憶。只有記憶。
  我們手拉手逃出廢墟的時候,我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勾到,手上劃了一道小傷。小芹看到我受傷,忍不住哭得更加厲害,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些我都知道,而且我也記得。
  當時的我——到底在想什麼、思考什麼、感覺到什麼?
  我想不起來——就像一片空虛。
  「可是雖說我是看著你、受你影響才變成管家婆,這句話由我來說好像很奇怪……不過偶爾依賴別人並不會遭到天譴喔。」
  芹菜還是沒發現,繼續說著和我的思緒無關的話。
  可是我沒有辦法注視芹菜,只能拚命安撫心臟的悸動、逼退背上的冷汗、隱藏臉上的狼狽。
  「我不想老是受你照顧,我可能沒有小晶這麼可靠……啊、不對!嗯……也不一定要找我。偶一為之……偶爾找個人依靠也沒有關係吧?」
  我也會加油的。
  聽見她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我什麼話也不能說,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今天早上也是小晶制止我,簡直跟以前沒有兩樣,一點進步也沒有……你不見得會一直待在我身邊,每次適時挺身制止我……」
  低下頭的芹菜顯得有些寂寞,用手撥弄自己的瀏海。
  我只能把不停發抖的手指藏在口袋裡,走著即將結束的歸途。
  和芹菜道別回家,一進玄關就聞到咖哩的香味。
  我脫了鞋直接走進廚房。內心的動搖尚未平息,心跳也有點亂,不過表面上應該看不出來。
  「你回來了,學長。」
  「……就跟你說在家裡不要叫我『學長』。」
  身穿圍裙站在廚房的硝子背對著我,沒有回頭。她一直盯著鍋子,手握湯杓不動如山。
  「……你在幹嘛?」
  「注意火候。請不要妨礙我。」
  需要這麼認真嗎?我一邊這麼想,一邊站在旁邊看著鍋子。
  「唔……」
  鍋裡的咖哩已經變成魔女熬煮的魔藥,發出「咕嚕咕嚕……」的哀嚎,眼看就快燒焦。
  「喂、小心……」
  「就是現在。」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就雙手握著湯杓插進鍋裡用力攪拌,同時空出一隻手把火關小。
  「重點在於要趁即將燒焦之時攪拌。」
  我還沒問,她就已經開始說明。本來想問她這個「如何煮出美味咖哩」的方法,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不過還是決定作罷。因為硝子做菜的手藝已經比以前好上許多,就這樣放手交給她去做,從各種層面來說都比較好——大概,希望如此。
  「煮好了嗎?」
  「繼續這樣熬煮兩個晚上,就會變成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哩。不知意下如何?」
  看來還是不要放手交給她比較好——八成是……一定沒錯。
  「……算了。」
  「那麼我來做個收尾。」
  硝子維持站立的姿勢放開湯杓,合起雙手放到嘴邊,接著順勢對著鍋裡的咖哩伸開雙臂,像是在尋求擁抱,但是不帶一絲情感。
  「你在幹什麼?」
  「加入愛情。」
  原來是飛吻。
  「你又是從哪裡學來這種知識……」
  「上週二的推理懸疑劇場。」
  她的回答害我差點跌倒。
  「……是……嗎?」
  看來還是應該帶去給芹菜的媽媽重新灌輸一下做菜的知識和技術,就這麼決定。
  「我去換衣服,麻煩你準備一下……」
  「瞭解。不過用餐前請記得洗手,學長。」
  「就跟你說在家裡不要叫我『學長』。」
  「還是要說……『飯前不可以忘記洗手喲,親愛的』比較好?這也從上週二的推理懸疑劇場學來的。」
  讓人渾身無力的臺詞配上背脊發涼的死板語氣。
  「是什麼角色說出這種話啊……」
  「兇手姊夫的情婦。附帶一提,她在開始之後三十九分鐘就被毒死了。」
  我原本想要吐嘈,但是又覺得沒力氣多管閒事,於是走上二樓把書包扔到床上,脫掉制服外套就下樓了。這一連串的行動只花不到二十秒,但是當我走進廚房時,咖哩已經盛進盤子裡了。我皺著眉頭o卅心想硝子的動作如果每天都能這麼快,然後不要這麼多廢話就好了。
  「主人,請你快點吃看看……今天的咖哩接近完美。」
  雖然不知道硝子是否有喜悅的情緒,不過看見她露出自然的笑容,坐在餐桌旁托住下巴望著我,其他的事也不再重要。
  話說回來,多虧有了她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我的內心總算平靜下來。為此暗自苦笑的我坐在椅子上,拿起湯匙挖了一口咖哩放進嘴裡。
  「好吃嗎?」
  「和平常一樣。」
  「那就沒問題了。」
  硝子問了和早上一樣的話,我的回答也和早上一樣,只是少了挖苦的意味。
  和平常一樣——一樣好吃。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咀嚼第二口咖哩,眼前的硝子也拿起湯匙開動。她塞了一口之後說道:
  「互沆呵為回昏會。」
  「……嘴裡有東西的時候不要講話。」
  「是的。」
  真是受不了她。硝子點點頭,面無表情咽下嘴裡的東西再次開口:
  「適當的味覺分配。」
  不是「好吃」這種表達主觀感覺的形容詞——她沒有辦法使用這種表達方式。
  「是嗎?」我隨口回了一句,然後兩人一起用過晚餐。
  吃完晚餐之後洗澡,洗完澡就是自由時間,我們有時候看電視、有時候看書、有時候隨便聊個幾句。今天因為硝子的手機在洗完澡之後響起,於是我關掉電視,一個人在客廳看書。
  「……是的。不,沒有任何問題。」
  四周都很安靜。
  「小君和小公主怎麼了?是……是,那就沒問題了。咦?那可不行,請你裹條毛毯之類的東西保持身體溫暖再睡,也別忘了吃藥。」
  門的另一頭傳來硝子在走廊聊天的聲音——如果那算是聊天——不過不算太吵。
  「那就這樣,千萬別逞強。明天學校見。」
  硝子終於講完電話,回到客廳裡。
  「朋友打來的?」
  「是的,是班上的女生。」
  聽她這麼說讓我放心不少,看樣子她適應得還不錯,至少有朋友會打電話給她。
  硝子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和除了我以外的人有所交流,實在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所以我說了一句:「太好了。」
  「什麼事太好了?」
  「隨便都好。」
  不過硝子無法理解這種微妙的感覺,所以我隨口應付過去,繼續看我的書。就在此時——
  「主人。」
  「……怎麼了?」
  「有件事跟剛才的電話不算完全沒有關係……我可以說嗎?」
  我闔上書,端正自己在沙發的坐姿。硝子坐在隔著茶幾的沙發上,把手機塞進睡衣胸前的口袋裡,一臉認真地說道:
  「今天傍晚,我和舞鶴蜜有所交談。我想報告談話內容,以及她的提議。」
  一個星期的開始,原本應該和往常一樣。
  但是硝子接下來的報告內容,卻為日常劃出一道裂痕。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36 PM

chapter 2:presentiment
       
  每逢週一,我都會作同樣的夢。
  我不確定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唯一確定的只有作夢的時間一定是週一晚上到週二早上,還有每個星期作的夢從開始到結束的內容完全相同,而且是個在夢中能夠清楚知道這是夢的夢。
  據說如果一直作這種夢,習慣之後還可以控制內容,但是我到現在都不曾成功。不過每七天就作一次相同內容的夢,原本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所以無法控制大概也算正常。
  夢中的我只有十二歲,重複的內容就是十二歲那一天的光景。
  年紀跟我差不多,面無表情的少女站在我身旁。
  當時的她還不會說話。要是說的精確一點,她懂得人話,嘴巴和舌頭也能發出聲音,可是就是無法言語——因為她的腦袋思考和身體動作的連結還不順暢。讓她寫字可以下筆數千言,但是她的存在還沒安定到足以說話。
  「啊——啊。」
  當時的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不過現在的我知道了。
  ——她要我使用她。
  夢中的我才十二歲,還沒辦法完全理解她是什麼……不,這只是藉口。我已經理解她是什麼,也知道她想說什麼——但是當時的我沒有能夠冷靜分析的膽識,也沒有付諸行動的冷酷。
  所以愚蠢的我制止她。
  「硝子退下,危險!」
  硝子是她的名字,也是我媽媽幫她取的專有名詞。
  「媽媽!」
  十二歲的我放聲大叫。明知自己是在作夢,身體卻不受控制,嘴巴擅自發出呐喊。感覺就像靈魂出竅——十六歲的我在夢裡總是這麼想。
  夢中的地點是我家客廳,登場人物有四個——我、身旁的少女、眼前的媽媽,還有……
  「要我還給你嗎?」
  我的爸爸露出居心不良的笑容,對著我如此說道。
  「爸爸,住手!快醒醒!」
  正在作夢的另一個我一面大叫,一面冷靜思考。
  ——這樣下去不行。
  每個星期固定作一次相同的夢,這個夢對我來說就像連續劇的重播,不論劇情再怎麼震撼,我都已經了若指掌。我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而且無論這個夢再怎麼進行,也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根本無法改變。
  儘管如此,心中的恨意還是越來越強烈。
  媽媽對著我伸出手。我十二歲的時候,媽媽才三十三歲,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偏頭看著我——
  冒充爸爸的傢伙擋在媽媽身前。
  「城島晶,要我還給你嗎?想要你媽媽,還有……你爸爸嗎?」
  他笑了。他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嘲笑我。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那個傢伙的名字。
  那個傢伙附在爸爸身上,爸爸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當時的我不知道那個傢伙的名字。
  十六歲的我、正在作夢的我知道。
  自從那天之後,我調查各種資訊,理解各種事情,體會各種經驗,現在的我知道了。
  「媽媽!」
  我伸手打算推開爸爸,某種看不見的衝擊力道毫不留情擊中我的腹部,把我打飛到牆邊。
  「啊、啊!」
  依舊面無表情的硝子來到我身邊。屈身跪倒在地的我因為剛才的衝擊,忍不住開始嘔吐。還沒消化的食物弄髒綠色的地毯,口中充滿苦澀的味道——就連味覺都是這麼清晰。然而這只是一種再發現象、只是夢境而已,並非實際的感覺,依然讓人很不舒服。
  媽媽的模糊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到底是因為我在呻吟,還是當時媽媽的存在已經變得相當稀薄,我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記得蒙朧的視線看見媽媽的手搭在爸爸肩上,一直想要走過來——但是她的身影突然混進幾絲雜訊。
  「媽媽!」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喊出來,不過已經無所謂了。
  總之就在我抬頭的刹那,媽媽的身影就像電視機的雪花畫面,化為一陣沙塵——仿佛就是立體的扭曲雜訊……
  「沒事的……」
  「噗!」一聲消失了。
  冒用爸爸形體、控制爸爸身心、那個不是爸爸的傢伙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你真是有趣!你媽媽也很有趣,你旁邊的傢伙也很有趣!最有趣的就是這個身體……我們的生父、我們的元兇、我們的存在意義、我們的因果關係!太有趣了,有趣到了可怕的地步!這個世界……啊、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這麼有趣,這麼美好!」
  我做了什麼?在每個星期不斷重複的光景之中,只有我當時所採取的行動每次都很模糊。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我的情緒早已被憤怒、悲傷、憎恨,以及其他萌生殺意的情感佔據。
  開始作這個夢已經四年,差不多要進入第五個年頭了,只有這些情緒未曾衰退。
  那個傢伙繼續發出嘲笑。
  「把這個身體也送過去好了,因為丈夫不在總是會寂寞的!雖然不知道會到哪個虛軸,也不見得會到同一個虛軸……不過弑親原本就是身為人子的夙願吧?所以我必須去做、必須去試。要試試看弑親之後,我們還會不會存在。要試試看雙親不在之後,我們還會不會誕生。如果答案是肯定,那麼我們誕生到這個世界就是有意義的事,對吧?之後我們的弟弟妹妹也會來到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一定也是這樣吧?種子已經撒下,如果能夠證明沒有父母也會發芽,那就表示我們都受到世界的祝福!」
  那個傢伙擺出演講一樣的誇張動作用力大喊:
  「所以城島晶,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我們還會再會、還會再見、還會重逢!你會追著我,我也會在遠方守著你!來找我吧、來追我吧、來抓我吧!只要你準備好,我就會現身。你的準備……沒錯,當你能夠順利控制身邊的女孩,那個最兇惡的禍害、最下流的罪惡、最可怕的災難,我馬上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爸爸的身影也混進雜訊。他和媽媽一樣,存在變得越來越稀薄。
  「別忘了,城島晶。」
  在爸爸消失的同時,有個像是影子的黑色薄霧,從他身上離開。
  那個傢伙用爸爸的聲音,以可恨的語調呼喊我的名字。
  分不出來自爸爸口中,還是發自黑影的可憎聲音用力說道:
  「我的名字是——」
  *  *
  為了把那個傢伙的名字趕出腦海,我從床上跳起來。
  沒有流汗,只是心臟跳得很快,幾乎就要撼動全身。
  我站起來拉開窗簾,窗外下著久違的雨。
  陰沉的早晨,尤其是在星期一聽到那種事,更讓人感覺鬱悶。
  學校裡疑似有不明的「虛軸」——昨晚硝子的一番話讓我稍微受到驚嚇,也讓我開始焦躁。
  她說的「疑似」是舞鶴蜜的看法。她和我們的關係,在一年前發展到了幾乎就要互相殘殺的地步,因此她說的話很有可能是她設下的陷阱。不過她的遣詞用字很曖昧,說什麼「可能在學校裡面」、「正要出現」之類的話,所以也有可能只是誤會。可是目前無法斷定真相為何,而且就算舞鶴說的是事實——那個「虛軸」對我們有害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要是舞鶴蜜所言屬實……
  萬一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和那個傢伙有所關連……
  剛才夢中的畫面讓我冒出如此聯想。
  光是想到那個傢伙,我心中的冷靜就會輕易消失。是受到剛才夢境的影響?還是因為等待那個令人憎恨的傢伙等到不耐煩?或是因為我爸爸——城島樹讓那個傢伙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僅
  拖累自己的妻兒,連自己都被拋到別的世界,讓我感覺自己有必要收拾殘局?每個星期都會夢到的「那個時候」為我帶來的後遺症就是——我的日常出現缺陷,而且不曾淡化半分。
  那個傢伙,那個破壞我的日常的傢伙。
  自從那天起,我一直活在名為非日常的喪失之中。
  自從那天起,我一直等待那個傢伙,一直尋找那個傢伙。
  為了找回我的日常,也為了守護我在周遭構築的日常。
  那個傢伙說過:「當你能夠順利控制身邊的女孩,我馬上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身邊的女孩就是硝子。她是虛軸,我的虛軸。
  諷刺的是,就如同那個傢伙所說,我在那之後學會了順利控制硝子的方法。
  所以他也差不多該來了,不可能不來。
  過了四年,已經是第五年。那是一段短暫的追尋,漫長的等待。
  柿原裡緒、舞鶴蜜、速見殊子、佐伯妮雅——每當我遇見虛軸,就會懷疑那個傢伙是否介入,但是每每落空。我胡亂尋找,卻連個腳印也沒看過。
  下次是否還會繼續落空,或是可以掌握什麼?
  總之先要確定是不是真有虛軸,還有這個虛軸和那個傢伙有沒有關係,否則我的情緒無法平息。我在硝子叫我之前起床,叫醒還在睡的她,比平常早三十分鐘離開家門。我知道著急沒有辦法改變什麼,也知道事情沒有那麼容易惡化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應該用不著焦慮。但是我就是無法捨棄「這次一定要找到他」的想法。
  虛軸,是這個世界「實軸」的分支,是一個虛構的世界。
  產生虛軸的主要原因是人類的意識。當存在於實軸的意識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抱持期待或失望——也就是說,在人們對於「某個別的地方」進行猜測觀望,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虛軸。
  「如果那件事這樣發展就好了。」
  「如果沒發生那種事情就好了。」
  「如果可以這樣子的話就好了。」
  當意識抱持的期待、後悔、希望與絕望產生強烈的作用,就會像樹枝的分歧一般,產生另外一個世界。雖然同樣名為世界,可是大小形式都有所不同,從極為狹小脆弱的世界,到仿造整個原本世界的類型都有。
  例如「教室裡有人打破花瓶」。
  那麼只要打破的人和看到花瓶破掉的人,一群人用力想著「如果花瓶沒破掉就好了」——就會產生另一個「花瓶沒有破掉」的世界,在有別於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空間展開。
  當然,因為這種無聊原因誕生的世界極為狹小、脆弱,而且不穩定。整個世界大概只有一個教室的大小,只要裡面的人打算「離開」,這個世界可能就會立刻崩解、消滅。不過反過來說,只要觀望那個世界的力量越強——也就是產生世界、維持世界的意念越強,虛軸就會越廣闊、越強韌、越穩定。
  照理來說,虛軸不和實軸重疊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實軸和虛軸是平行世界,存在的次元和時間軸各不相同。不過到了最後——從實軸分歧出來的虛軸終究會被實軸吸收、承受。
  這就是那個世界的末日。
  虛軸是透過猜測觀望建立的不定量子世界。在那個世界的末日到來,也就是虛軸崩毀的時候,虛軸的最後一個意識就會回到實軸。存在於不同次元、不同時間軸的虛軸將跨過次元,穿越時間回到真正的世界。
  就像斷裂的樹枝會在樹幹留下折痕。
  世界上最後一個生存者,將會成為唯一能夠觀測那個世界的存在。而世界必須有人「看著」——也就是有「觀望者」才能成立。透過觀望才算成立的世界,在觀望者只有唯一一個時,觀望者就會與世界合而為一,成為相等的關係,回到原本的起源——實軸。
  但是透過猜測觀望產生的不定量子世界,不應該存在於真實的世界。樹幹的折痕會自然癒合,實軸也會排除虛軸。當虛軸返回實軸之時,多半都會因為力量不及實軸排除它們的力量,而在來到實軸的瞬間消失殆盡。以剛才舉的例子來說——因為打破花瓶所產生的「花瓶沒被打破的世界」,滅亡之後會回到我們的世界。儘管如此,頂多只能稍微影響某個人的精神狀況,讓他作個「花瓶沒有打破的夢」,然後就消失殆盡。這是一種到處都看得到的平凡現象。
  然而,也有虛軸不會就此消失。
  意念的強弱會影響虛軸產生時的強度,消滅對於這個世界的影響,也會受到最後一個觀望者意念的影響。之後的虛軸會與真實世界的某個人——也就是其他的意識共存,或是寄生在受到影響的物件身上,將自己的存在固定於實軸。
  目前在我身邊的,就是這種「虛軸」。
  我,城島晶對於城島硝子來說——就是讓「虛軸」城島硝子在實軸上之存在機率無限接近1的固定劑。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已經滅亡的虛構世界最後一個觀望者,以及觀測者用來固定自己的存在,屬於真實世界的人類。
  我們是所謂的「共生型」,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各自擁有自我意識,這是因為硝子具備三次元實體的意識。如果意識沒有實體,虛軸為了固定自己的存在,就會寄生在人類或動物身上,並且與之同化。如此一來兩者的自我會融合為一,人格也會有很大的改變。從這方面來看,或許來得比共生型惡劣。像舞鶴蜜的腦中就固定著一個來自虛軸的意識,所以是寄生型。
  當然,類似這樣對實軸造成物理影響的大型虛軸並不常見。不過虛軸的出現和入侵毫無規律,無法計算也無法控制。
  虛軸會回到從實軸分歧的時間點,越大的虛軸對實軸的影響也越大。還有虛軸回到實軸的地點,一定是我們居住的挾間市,也就是在六年前產生虛軸的因果之地——目前能夠確定的事就是
  這些,只有這些。
  除此之外,包括虛軸、實軸在內的所有世界,設計圖都存放在一個名叫「世界系」的資訊體裡。如果虛軸能夠完全穩定自己在實軸裡的存在,似乎就能得到「世界系」的存取許可權——但就連有此許可權的虛軸,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虛軸來到這個世界。可能是因為因果關係不夠明確,也有可能是因為即使看見虛軸的未來,也無法確定實軸的命運。如此一來雖然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總而言之,虛軸在歷經自己所在的世界末日之後來到實軸,求生意志——或者說是本能——有時會對實軸帶來威脅。就算沒有威脅,成為虛軸固定劑的人,也會得到偏離實軸世界法則的某種能力。這些能力多半都會傷及他人,或是有破壞世界之虞。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查個清楚。
  我在班上沒有半個人的時間進到教室,先讓硝子回一年九班的教室,自己跑去找裡緒。
  柿原裡緒,我在三年前找到的王牌。
  因為裡緒的性質,讓她成為最適合用來尋找虛軸的人。
  無法辨識他人,或許應該說是無法辨識人類個別差異。
  但是反過來說,這表示她能夠辨識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的差異。
  察覺缺陷——這是裡緒的說法。她說受到虛軸侵襲的人,心中必定會有某些部分有所缺陷,她只是察覺缺陷,藉此辨識他們。我雖然不接受這種說法,但是不管怎麼說,裡緒能夠辨識外在差異的,真的只有虛軸與固定劑。要是學校裡有虛軸,想找到它的最快方法,就是請裡緒幫忙。
  今天下雨,沒有辦法上樓頂,所以她應該在保健室。
  越過走廊潮濕的空氣,我從教學大樓走向辦公大樓。下了樓往裡面走去,走向受傷和生病的學生、想翹課的學生、完全無法融入班上的學生前往的地方,那個在窗上貼著拒絕性病、煙害防治海報的房間。拉門旁邊掛著一個印著幾個字的小牌子,上面寫著「防災負責人  佐伯妮雅」。
  保健室的燈亮著,表示裡面有人。
  「報告。」
  我打聲招呼,拉開拉門——右邊是白色布簾,左邊是藥品櫃,正前方有一組空蕩蕩的桌椅。
  「佐伯老師在嗎?」
  「不在。」
  布簾後面的病床傳來回答:
  「妮雅去開教務會議,有事請在桌上的筆記本登記姓名。要是生病或是受傷,就自己到床上躺好,妮雅大概十五分鐘以後就會回來……咦?是晶啊?早安。」
  一臉錯愕的裡緒趴在床上,拉開褪色的乳白色布簾看向門口。
  「裡緒,早啊。」
  我舉起一隻手打聲招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皺著眉頭。」
  裡緒維持拉開布簾的姿勢偏著頭,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擔心。
  「有事找妮雅?還是找裡緒?」
  「目前沒有事要找佐伯老師,我要找的人是裡緒。」
  聽了我的答案,裡緒輕輕「喔!」了一聲,以伏地挺身的動作挺起身體,接著順勢彎腳在床上一蹬,平舉雙手以體操選手的姿勢落地。
  「喔、要找裡緒啊?那麼是跟『虛軸』有關的事羅?」
  「答對了。」
  「喔——」她邊說邊把手放在背後,從布簾後面鑽出來。今天還是跟平常一樣穿著體育服,不過瀏海夾著上面有櫻花裝飾的髮夾。
  裡緒注意到我的視線,輕輕甩了一下頭,像是在期待什麼似地指著髮夾:
  「這是妮雅送的。怎麼樣?可愛嗎?」
  「不要問我。」
  「妮雅說很可愛,晶不讚美一下嗎?」
  「我才不要。」
  我不禁面露苦笑。佐伯妮雅稱讚裡緒也就算了,我沒有理由特地對她說什麼好話。裡緒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笑著說道:
  「哼、晶真壞。算了。對了……晶是想拜託裡緒判別虛軸吧?」
  她帶著笑容切入正題,所以我也恢復正經的表情點頭說道:
  「是啊。你願意幫我嗎?」
  「好啊。因為虛軸的事情不解決,晶就會一直皺著眉頭。剛剛裡緒開晶的玩笑,可是晶的眼神沒有笑意。每次只要跟虛軸扯上關係就會這樣,晶知道嗎?」
  開朗的聲音似乎有助於讓我放鬆。
  但是我的表情大概沒有什麼改變——這讓我覺得對裡緒有點不好意思。
  「總之就拜託裡緒了。這件事是舞鶴說的,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只要一天不確定虛軸是否存在,就像裡緒說的一樣,我的神經好像就會一直保持緊繃。」
  我們約在午休時間開始尋找。今天先以硝子和舞鶴蜜的一年九班為中心,在一樓找過一遍。
  既然說出「感覺不對勁」的人是蜜,那麼從她的身邊開始找起也是理所當然。原本想在上課時間過去,但是就算一年級的學弟妹不認識裡緒,所有的老師可是都認識她。要是他們看見裡緒在上課時間還在走廊徘徊,絕對會出聲叫住她。另外,裡緒有沒有辦法分辨即將產生的狀態——也就是「正要成為虛軸固定劑的存在」也是問題,不過她表示這要實際看了才會知道。
  我也考慮過是否要告知學校裡的其他虛軸,後來覺得這樣太草率,所以決定等到確認無誤之後再說,反正人數也不多。
  保健老師,佐伯妮雅。
  三年一班,速見殊子。
  一年九班,舞鶴蜜,還有城島硝子。
  二年三班,柿原裡緒,還有我。
  「虛軸」和「固定劑」加起來一共六個,我所知的虛軸只有這些。
  我順著原路回到教室,雖然時間還早,但是已經有一半的同學到校了,於是我先去和認識的人打招呼——其中也包括芹菜。
  「喔、今天很早嘛,怎麼了?」
  「因為睡不好,所以就早點上學……森町也很早啊。」
  「還好啦——」
  芹菜輕輕揮手:
  「對了,明天要不要過來?我媽可是很期待喔。」
  「好啊。」
  我想起昨天回家的路上約好要去森町家吃飯的事,不禁在心中苦笑。這個約定真不是時候。
  我走到座位把書包放好。大田敦那群人還是和昨天一樣,在我的位子附近聊天,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咧嘴一笑。我覺得不太舒服,於是搶先開口:
  「今天大家怎麼這麼早到,發生了什麼事?」
  正要開口的大田聽到我的問題,眼神有點遊栘——果然不出我所料,看來他又想拿硝子的事虧我——然後反問我:
  「你在說什麼?」
  「什麼?」
  聽到我裝傻的回答,大田誇張地說:
  「喂喂,你不也是因為這樣才早到嗎?」
  「今天公佈學力測驗結果的日子。」
  旁邊的跟班一邊露出做作的笑容,一邊這麼說道。我則是裝出一副現在才發現的樣子:
  「啊……對了,我都忘了。」
  班上之所以有一半的人這麼早來學校,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看你這麼輕鬆,考得很好喔?」
  「哎呀,反正就跟平常一樣馬馬虎虎。這麼說來大田考得怎樣?」
  「嗯……這次應該考得不錯。」
  其實他的成績一直都很不錯,無論想要謙虛或自吹自擂都可以。
  「搞不好可以追上直川同學。」
  大田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轉向背後。
  直川浩輔就坐在那裡,和昨天一樣一聲不響看著考古題。我在心裡皺起眉頭,大田嘴巴雖然是在稱讚他,言下之意卻是諷刺。很明顯的是對昨天的事耿耿於懷,所以才會這麼說。
  至於直川聽到大田的話,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不要跟我說話好嗎?反正你們只要聊那些沒水準的話題就夠了吧?」
  就跟我擔心的一樣,直川脫口而出的話比對方還要諷刺。我不禁看了一下大田的跟班,心想不要再因此發生爭執就好了。不過……
  「哇啊、大田,他生氣了。」
  「哈哈,真是沒辦法。」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事情就這麼算了。
  反倒是教室的角落傳出交頭接耳的聲音,像是在替他們出頭。
  「哇啊、真過分……竟然說人家沒水準。他昨天好像也是這麼說吧?雖然對全校第二名的人來說,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沒什麼水準就是了。」
  「不過他也只拿過第二名吧?從入學到現在,從來沒看過直川考第一名。」
  「對啊。」
  由於直川完全不理會這些聲音,只顧著埋首動筆寫筆記,所以騷動沒有擴大。但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不對勁的不是直川,也不是看不慣直川的同班同學,而是大田那群人的反應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這是為什麼?
  在我還沒想通之前,時間已經來到七點三十五分。
  依照慣例,導師在這個時候拿著卷起來的紙張進入教室。
  *  *
  直川浩輔一直在等待學力測驗結果貼上教室後面佈告欄的一刻。
  名單上面是全年級的第一名到第一百五十名,也就是公佈排名前半的學生所屬班級和姓名。當今社會越來越重視學生的隱私,現在還採取這種作法算是滿稀奇的,不過也因為這裡是私立升學高中才能這麼做。同學馬上聚集于佈告欄前,浩輔還是坐在自己位子上。和平常一樣,距離滿分只差十二分,沒有必要特地去看。更何況跟那些人擠在一起看佈告欄,感覺好像和他們一樣沒水準,還不如坐在這裡偷聽那群愚蠢的傢伙對自己有多佩服,心情還會好一點。
  浩輔原本很喜歡公佈成績這種做法。在公佈成績的這一刻,可以讓愚蠢的同學見識到自己的實力,聽見他們讚歎自己,藉此得到優越戚。雖然確信自己的人生正確無誤,但是化為單純的數字呈現在大家眼前的現實,讓他感到十分滿足。
  但是——
  之所以會說「原本」很喜歡,是因為這個學年出現了他不喜歡的部分。
  入學以來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的人,今年和自己同班。對浩輔來說,跟那個人同班是很嚴重的打擊。
  柿原裡緒——從來不穿制服的怪人、拒絕到班上上課、認知障礙、被周圍的人視為禁忌。對浩輔而言,她是名符其實的眼中釘。
  去年的他覺得沒關係,反正只是別班的身心障礙者,同班同學不會特別在意她。但是到了現在這個班上,一切變得完全不一樣。
  「柿原真是厲害,這次只扣了兩分。」
  圍在佈告欄前面的同學發出佩服的讚歎。
  「去年的期末考還是滿分呢!這次大概是數學被扣分吧?可惡的戶次,只要計算過程不合他的意,就會隨便亂扣分。對不對啊,城島同學?」
  「這個嘛,我沒有仔細看過裡緒的考卷。」
  「就是因為這樣,你的成績才會一直在中間啦……就算榜上有名也是從後面數過來比較快,你不覺得很慘嗎?」
  「名字不在上面的人沒有資格說我。」
  教室裡響起一陣愉快的笑聲,城島晶代替柿原裡緒成為話題的中心。對所有科目只有平均分數的人來說,這樣應該很值得高興吧?明明不是自己的能力還這麼得意,看來白癡就是得用白癡的方式維持尊嚴——浩輔一面傾聽背後的對話,一面在心裡可憐他。對話雖然只有十五秒,其實晶應付起來還是覺得很麻煩,但是浩輔沒有發現。他只是想著「你就風光個十五秒吧」,然後等待自己的名字出現。
  「不過這次真的很誇張,前三名都在我們班喔?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五個人在前二十名。這下子可以拉高全班成績,真是賺到了。」
  時候到了,浩輔忍不住繃緊全身。
  「是啊,一個月前看到這些同班同學就嚇了一跳,沒想到真的這麼厲害……不過真的是賺到了,只要平均分數夠高,老師也不會太羅唆。」
  「姑且不論原本的一、二名,有他們在拉高平均分數也不奇怪……這次最厲害的是大田同學吧?你是怎麼辦到的?」
  「沒有啦,只是碰巧而已。大概是這次的春假作業,我難得都有好好寫的關係。」
  所以第三名——是那個傢伙?
  浩輔對「大田」這個名字感到不太愉快。成績還可以,運動神經也不錯,長相也頗受女生歡迎——在距離開學沒多久的五月就已經成為班上的風雲人物,那個討人厭的大田敦。
  今天早上用一副自以為是的態度對自己說話,雖然是在下面,不過一想到那種人的名字居然跟自己並列,還是很不高興。咬著嘴唇的浩輔一邊在心裡自言自語「那個傢伙只不過是幫自己炒熱氣氛」一邊等待聽到自己的名字。桌子底下的手握緊拳頭,等了兩秒。
  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但是對浩輔來說,現實並非如他所願。
  「第一名柿原、第二名大田、第三名直川。前三名都在我們班上……」
  ——順序不對。
  浩輔不禁站了起來。因為力道過猛還撞倒椅子發出巨大聲響,但是他根本充耳不聞。不過圍在佈告欄前的同學聽見了——浩輔看不到他們轉頭看著自己,只是直接朝教室後面走去,撥開人
  群接近佈告欄上面的那張紙。
  在說不出話來的眾人環視之下,他扶正眼鏡直視前方——
  「不……可能……」
  「大田敦」三個字出現在自己的名字直川浩輔上面,就像是在踐踏自己。
  「喂喂,直川怎麼啦?對考試結果這麼好奇?」
  大田帶著嘲諷意味的玩笑話,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真是難看。」
  「他會聽見啦。可是真的滿痛快的。」
  「就是啊,一直把大田當白癡,結果竟然輸給人家。」
  耳朵聽得到笑聲,還有比笑聲更大的說話聲——都是侮蔑自己的話語。
  「哎呀,你是和平常一樣用功沒錯,但是這次大田比你努力多了。」
  大田的跟班,一個浩輔記不得名字的同學一句話,成了事件的導火線。
  努力?那種垃圾怎麼可能光靠努力贏過我——!
  浩輔沒有思考的餘力,完全不顧後果,只憑著一時衝動的情緒大吼大叫。
  「不、不、不可能!」過度焦躁的情緒讓他開始結巴。這是他小時候的毛病,這個毛病讓他感到自卑,驅使他拚命訓練自己,在小學中年級時好不容易加以克服。當時的經驗讓浩輔相信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只要肯做就辦得到。如今耳朵聽見的竊笑,讓他覺得自己的口吃再次被人取笑,對自我能力的信心也產生懷疑。
  考試成績的排名。
  看在旁人眼裡只不過是枝微末節、沒什麼價值的事,卻讓浩輔的情緒為之沸騰。
  「我、我、我怎麼可能,只、只、只有第、第三名!」
  不知道是想抹去心中的懷疑,還是想要彌補什麼,內心混亂的浩輔朝著大田沖過去,雙手揪住他的胸口大叫:
  「大、大、大田!你、你,幹了什麼好事!我、我怎麼可能輸、輸……輸給你!你、你一定是用了什麼卑、卑鄙的手段,一定是作弊,或是偷了考卷……!」
  「呀!」不知道是誰的尖叫,讓緊張的氣氛瞬間蔓延。
  浩輔沒有發現自己的行為只會讓自己受的傷加重……
  「你……你、你一定是、用了、不、不正當的手段!」
  「放手。」
  「……咦?」
  周圍的喧囂因為大田冷靜的態度和強而有力的一句話,瞬間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冷酷,彷佛能夠削膚刺骨的沉默——
  浩輔眼中只看見自己和大田四周的同學倒退幾步,圍成一圈。
  亢奮只是一瞬間的事,冷卻也是。
  大田再度以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
  「放手,直川。」
  浩輔的手指鬆開,看起來似乎瀕臨崩潰。大田隨手整理皺掉的制服領口,手肘撞到他的肩膀,無力支撐身體的腿癱軟彎曲,倒在油羶地板上。
  「大家也該回座位了,老師要來了。」
  大田的話不知道是不屑一顧,還是可憐坐在地上的浩輔。寂靜無聲的群眾就像機器人一樣乖乖聽從他的命令,教室裡充斥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刺耳聲響,對浩輔造成致命的打擊。
  動彈不得。他就這樣坐在地上,一步也動不了。
  沒人幫他。沒有人對無法動彈的浩輔伸出援手。
  教室的氣氛變得有如金屬一般冷漠堅硬,從各個角落傳出耳語——懷疑別人偷考卷會不會太過分、真虧大田忍得住,要是我早就揍他了、嚇了我一跳、就算再怎麼聰明,這種人還是爛透了、那怎麼能叫聰明,真的聰明就不會做出那種蠢事——
  「啊……」
  眾人冷嘲熱諷的話語,還有瞧不起人的態度令浩輔為之愕然。他發現那種說法和心態,和自己面對同班同學的感覺一樣。
  他們瞧不起我。
  我瞧不起的那些人,居然反過來瞧不起我——?
  浩輔的心中不斷湧出憤怒和矛盾,但卻無法反駁。他把身體縮成一團坐在原地。
  直到三分鐘之後進入教室的導師叫他回座位,浩輔才有辦法行動。在他緩緩起身的時候,下雨的潮濕空氣就像沉重的黏液纏繞在他身上。
  *  *
  雨一直下到中午還是不見停歇,氣象預報說會下到半夜。作了那個夢、虛軸的事、潮濕的空氣——最糟的是班上劍拔弩張的氛圍,已經到了無法視而不見的地步。對我這種期待安穩日子的人來說,這些因素都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同學看向直川浩輔的視線依然那麼冰冷。
  關於這件事,我也有我的想法。
  不過這也算是日常生活的範疇——我如此告訴自己,然後走出教室。
  我邊走邊想,現在最要緊的是眼前的問題。
  先到保健室接裡緒,然後往一年九班的教室走去。畢竟是在午休時間前往不同年級,所以知道裡緒是誰的人並不多。雖然二年級的體育服出現在只有一年級新生的地方有點醒目,但也還在可以容許的範圍之內,沒有什麼大不了。
  「對了,晶,大概要花多久的時間?」
  我一邊暗自觀察周遭的每個人,一邊對著身邊發問的裡緒老實回答:
  「這個嘛……不算假日大概要一個星期左右。」
  要讓裡緒看遍全校師生,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再說舞鶴說的話也不怎麼可靠。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巡視一年級數室,二、三年級的教室也比照辦理,然後在同樣的時段前往辦公室和學生餐廳晃一圈。如此一來應該就能做出某種程度的判斷。即使是舞鶴說謊,或是她設下的陷阱,我也有自信能夠應付。
  應該擔心的是如果舞鶴所言屬實,而且要尋找的虛軸跟那個傢伙有關,知道我的存在並且刻意躲著我的話,情況就會比較麻煩。所以我把重點放在這個部分,預計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作出判斷。花三天的時間巡視學校,剩下四天看對方怎麼出招,大概要從第四天開始才需要嚴陣以待。不過儘管如此,也不能因為是第一天就有所鬆懈。
  總之先完成今天的計畫。一年級共有十個班,我特別把重點放在硝子所在的九班。
  雖然是沒有效率的笨方法,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只是虛驚一場就抱歉了。畢竟情報來源是舞鶴蜜。」
  「唔——因為蜜很可怕嘛。」
  這個方法實在太過緩慢,我不禁感到有點焦急,但是裡緒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可是蜜和『破碎萬花筒』都是誠實的好孩子喔。雖然有點可怕,但是不會說謊,或許應該說『無法說謊』比較正確吧?」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蜜的世界……吸收原本的蜜,在蜜體內的『破碎萬花筒』雖然可以用陷阱害人,但是沒有辦法說謊。就算說謊,只要追問下去,蜜也會自己承認說謊,特別是『話語』更是如此。」
  「是嗎?這和虛軸的起源有關係嗎?」
  「咦?晶不知道蜜的……起源?」
  起源的意思是指虛軸在轉移到實軸之前,是「基於何種物理法則所成立的世界」。
  「不知道,至少沒聽說過。速見殊子沒告訴我,裡緒也沒跟我說過。」
  「是喔……既然殊子沒說,大概就表示不想告訴晶……應該是因為晶想要排除蜜,所以裡緒也不會告訴晶。這樣可以嗎?」
  「好吧。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
  裡緒和任何虛軸都不是敵對關係。她的人很好,沒有任何敵意,只要對方不攻擊,她也不會主動出手。更何況她的能力之強是其他虛軸無法比擬的。裡緒無法分辨虛軸以外的人,因此更加珍惜為數不多的朋友,所以我儘量不問她關於舞鶴蜜的事。我實在不太想從裡緒身上逼問情報。
  「總之蜜不會說謊。這一點晶可以相信吧?」
  「好吧,雖然我不相信蜜,但是我相信裡緒。裡緒不會對我說謊吧?」
  「嗯……呵呵,雖然事實如此,可是能聽到晶親口說出相信裡緒,還是覺得很高興。」
  既然裡緒這麼說,那麼舞鶴蜜感到不對勁就是確有其事。我稍微更正一下自己的認知——把「舞鶴設下的陷阱」這個可能性稍微調低。
  我一面思考,一面看著擦身而過的學生,同時也從走廊的窗戶看向教室。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儘量記住已經確認過的長相。
  「因為裡緒和晶一年級的時候是二班,所以沒來過這一旁。」
  一面四處確認,一面來到走廊的盡頭。接下來只剩下一年十班,還有隔壁的一年九班。既然是硝子和舞鶴蜜的班級附近,找到虛軸的可能性自然也比較高。
  「是啊。裡緒,這附近要多注意一點。」
  「OK。」
  我們稍微加快速度,穿過擁擠的走廊。
  *  *
  「而且女主角真的很厲害——那可是電鋸二刀流喔?豈不是很怪嗎?」
  「那麼做很危險。要是受傷了怎麼辦?」
  「我覺得問題不是會不會受傷……」
  主人和裡緒應該差不多要來到這間教室,但是因此暫時停止日常作息也顯得太不自然,所以我今天依然過著一如往常的午休時間。
  吃完午餐之後,午休時間的教室裡充斥著喧囂。我和平常一樣,和同樣的成員一起閒聊。小君、小公主還有我——小公主是姬島姬的綽號,她姓姬島,名字是姬。小君說她的側臉看起來總是一臉疲倦。然後加上八重總共四個人,這就是我所屬的團體。對了,八重今天因病缺席,她的身體狀況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太好,因此我也預測她會缺席。我打算晚上再打通電話給她。
  「然後呢?除了這本書之外,你昨天還看了什麼?」
  「還有——《獻給虛無的供物》。」
  「這本書和我重複,我看了三遍。」
  「君子……看書多少選擇一下好嗎?硝子也不要被她帶壞了!」
  今天閒聊的內容,是小君拚命介紹她最近看過的書。
  她的說明有許多遺漏及模糊之處,不過根據八重與小公主的說法,這才是有趣的地方。我沒有辦法理解「有趣」的概念,不過還是可以露出笑容。而且在聊書的時候,小君的表情與神色就會變得很好,所以根據我的判斷,我也應該露出笑容。
  「只要再看完《腦髓地獄》,日本推理三大奇書我就全部看完了——!」
  「所以君子已經看過《黑死館殺人事件》羅……」
  「這個順序不太尋常。根據統計,以知名度和取得難易度來說,第一本看《腦髓地獄》,接著看《獻給虛無的供物》,最後再看《黑死館殺人事件》的比例最高。不過在看《腦髓地獄》時就沒辦法繼續看下去的人也不少。」
  「我說硝子,現在不是在講這件事。我要說的是你們能不能看點比較像是高中女生看的書……唉,如果是漫畫我就跟得上話題……」
  「可是小公主喜歡的漫畫都是BL.……」
  「啊——啊——啊——啊——啊——啊——收訊不好聽不見——!」

  「話說回來,普通的高中女生應該不會知道日本推理三大奇書。」
  「對啊對啊,就是說嘛,小公主——你很奇怪喔——」
  「你們沒資格說這種話……對了對了,我要問八重的事!硝子,你昨天不是有和八重通過電話嗎?八重還好吧?我們今天去探望她好了。」
  「想換個話題嗎,小公主?轉個話題加以逃避是個好方法,但是這個話題我們早上才聊過,你這樣轉得有點硬。」
  「……你也太冷靜了……」
  「不過擔心八重這點和我重複。因為她說只是有點發燒,大概明天就會來上學了。還有,去探病反而會麻煩八重招呼我們,根據我的判斷,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是啊——八重就是悶著什麼都不說,才會變成這樣啦——」
  對話沒有任何窒礙。入學至今一個月,關於與人溝通的部分,我好像做得還不錯。目前應該可以給自己一個及格的分數。
  「喔?」
  對話突然停下來。小君與小公主看向教室外面的走廊,表情像是兩隻看見食物的小鳥。
  「君子,就是他嗎?」
  「嗯,小公主,就是他。」
  好奇她們在看什麼,所以我也準備轉頭過去——
  「嘿嘿嘿嘿嘿硝子——」
  「呵呵呵呵呵硝子——」
  兩個人轉頭看著我,好像食物跑到我的瞼上。
  「是?」
  「是什麼是啊!你們真是要好,連午休時間都來找你。」
  「就是說啊——你可以事先跟我們說一聲啊——」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才看到主人和裡緒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兩個人顯得有些不自在。裡緒長得很漂亮,的確十分引入注意,可是外貌平凡的主人大可放心,沒有什麼人在看你。
  「喔——我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觀察。雖然普通了點,不過長得還算不錯。」
  遠遠看著主人的小公主做出如此評論。高興吧,主人,我朋友的品味好像很奇怪。
  「這是入學以來第五十八次訂正。他是我的堂哥,不是男朋友。」
  「你有在算!?」
  「可是旁邊那個人是誰?很可愛耶——」
  「是蘿莉美少女喔。君子,你完全輸給人家了。」
  「人家又不是蘿莉……」
  「可是為什麼會兩個人一起來……難道是……劈腿?」
  「什麼?要談判嗎!?是來談判的嗎——!?」
  兩人話中需要訂正的地方實在太多,所以我決定略過。
  「可是等一下,怎麼樣都是硝子比較好吧!?不但長得漂亮、嬌小玲瓏,而且又天生少根筋!啊啊、真是完美到讓人生氣!」
  「小公主,你的話越來越怪……可是這也要看男生的喜好吧——?」
  「不、班上九成的男生都對硝子有興趣喔?就是知道她有男朋友才沒有靠過來……不然你看,班上男生看向他的眼神都有點怪!」
  奇怪的騷動在班上擴散。
  「……你們兩個,再鬧下去我就要懲罰你們。」
  不能無視這種行為的我,試著威脅她們。
  「可是你看,硝子也是蘿莉美少女!身高不高、手腳纖細、嬌小可愛!哪個男人會眼睜睜看著這麼好的女孩被人追走!」
  竟然不理我。小公主甚至抓起我的手摸來摸去——我可是警告過了喔?
  「隔衣拆胸罩倒數計時開始。就算是冬季制服的厚度,也抵擋不了我的完美技巧。你就代替我承受周遭的視線。」
  我把手放在小公主的背上,她連忙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這……等等、不准性騷擾!」
  主人果然發現我的身影,還對我使眼色,可是為了不讓人說我們心有靈犀,所以我決定加以忽略。而且我根本沒有心,真是白費功夫。
  「你的男朋友好像在叫你喔——?」
  可是小君卻在這個時候多嘴。沒辦法,根據我的判斷,繼續忽略會顯得不自然,更何況主人來到這裡的理由極為嚴肅,我應該快點過去找他。
  「我先過去一下。」
  於是我的手離開小公主的背,站了起來。
  「好、快去快去。加油!逼不得已就用眼淚攻勢!」
  「奮戰到底——不要讓給人家羅——」
  她們的誤會似乎已經突破大氣層,快要脫離重力的束縛了,不過我還是在眾人的視線之下,走到主人和裡緒身邊。
  為了隔絕想從窗戶偷看的視線,我們走到距離教室有段距離的地方。我笑著跟裡緒打招呼:
  「午安,裡緒。最近好嗎?」
  「嗯、很好。硝子呢?還不錯吧?」
  「沒問題。學長,一樓已經檢查完了嗎?檢查完了只要用簡訊跟我連絡就可以了……」
  主人聽到我的話,不禁露出苦澀的表情。
  「嗯,一下子就結束了。因為只是讓裡緒到處看看……不過,今天是出局了。」
  「出局?」
  「所有人都一樣。」
  嘟著嘴的裡緒幫主人模糊的話語作了補充說明。
  「至少這裡沒有虛軸。」
  「是嗎……」
  「硝子,你們班上今天有兩個人缺席吧?加上現在不在教室裡的,一共有幾個人?」
  我從記錄當中找出剛才的記憶,匯入腦中。
  不在教室裡的人有五個——男生兩個,女生三個。
  「共有七個。其中包括舞鶴蜜,她現在不在教室裡。」
  「是嗎?我還有點事想找她問個清楚……那就是還有六個人。那麼明天午休過來,現在不在的六個人……還有班導和副班導在的機率有多少?」
  「缺席的人應該都在。但是午休不在教室的學生裡,有兩個人的機率很低,因為他們會去找國中同學用餐。」
  主人聽完我說的話,思考了0.1秒之後作出決定。
  「那等放學再來吧……列出名單、擬定有效率的計畫等細節部分都交給你,可以吧?」
  「知道了。」
  我點頭同意,然而思考回路卻因為主人的邏輯矛盾產生疑問,因此對著主人問道:
  「不過為什麼要以我的班級為優先?雖然舞鶴蜜所謂的『直覺』如果當真,那麼虛軸,或是即將固定的虛軸在她附近的可能性的確很高,進行徹底調查也沒有矛盾……但是必須檢查的物件遍及整個學校,先去巡視二樓和三樓應該比較有效率。」
  不知為何,主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將視線轉向裡緒——她笑得很開心。
  「裡緒沒關係,要花幾天都無所謂。」
  看到她自然的笑容,我不禁暗地心想,自己還要多少時間才能做出這種表情,並且開始進行毫無根據的計算。也因為這樣,我錯失追問主人的機會。
  話題就在這個時候改變——
  「不好意思。雖然會給裡緒添麻煩,還是拜託了。」
  「沒關係,這可是晶的拜託。晶難得會拜託裡緒,裡緒很高興。晶每次都找殊子幫忙……」
  一提到殊子這個名字,主人就皺起眉頭——主人很不擅長應付她。
  「我也是不得已才會拜託她,饒了我吧。」
  「可是學長也只能拜託她了吧?」
  速見殊子。她的品味有點獨特,「對於可愛的東西毫無招架之力」。而她所謂『可愛的東西』,不知為何也包括我——
  「我不在乎她每次要求的『親一下』。」
  主人板著臉低聲說道:
  「不要再說了。」
  「要裡緒親也沒關係喔?殊子的臉頰很軟,裡緒很喜歡。」
  「裡緒不要再講了,那個女人根本就是誰都好……」
  裡緒也位在殊子好球帶的外角偏低。殊子幫忙主人時所要求的謝禮「硝子親我一下」,大部分都是由裡緒代勞,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判斷應不應該為此道謝。
  「算了,反正到時候再說。」
  主人趕緊變換話題。逃避問題是主人的壞習慣,不過這種時候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總之……可以的話我想在明、後兩天確認清楚,還有想找舞鶴問個清楚……可以幫我跟她說一聲,叫她放學之後留下來嗎?」
  「我會轉告她,但是我不覺得她會聽話。」
  「這才是問題所在……」
  無論如何,今天的調查工作已經結束。主人將視線轉向走廊,暗示裡緒該走了。
  「待會兒再傳簡訊給我。」
  「我知道了,學長。」
  我點頭答應,兩人轉身準備離開——可是才走了兩步,主人便停下腳步回頭。
  「……對了,硝子。」
  「今天不在教室的人當中,有幾個是你的朋友?」
  主人不經意地觀察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理解,方才主人的邏輯矛盾出在哪裡。
  主人之所以優先仔細調查一年九班,乃是出自於對我的擔心。
  他擔心受到虛軸波及的人是我朋友,我會感到「難過」。
  我不會覺得高興,因為我沒有這些感情。
  可是至少主人很重視我,甚至到了會擔心的程度。
  於是我切換思考模式。
  「沒關係的,『主人』。」
  我說出不允許在學校裡說的話,臉上露出笑容。
  「不需要擔心。裡面有三個人和我處於友好關係……不過就算其中有人是虛軸,我也會盡全力回應你的決定。」
  他的擔心是出自於我為他所有的邏輯歸結,同時也是證明我對他還有用處的證據。
  「我是你的所有物。如果你下令要殺,無論物件是哪個世界的什麼人——是的,就算是我自己,我也做好將物件破壞到體無完膚的準備。」
  因此他的擔心是無謂的。
  「所以請給我命令。到了那個時候,請給我一個沒有躊躇、寬恕、猶豫,不參雜任何憐憫、同情、惋惜,只有冷酷、聰明、純粹的命令。」
  這是身為所有物的夙願,回應他的心意,就是我最優先的義務。
  「我將畢恭畢敬屈膝領命,有如機械面無表情,盡我所能服從命令。」
  正因為如此,我露出只為了主人準備的完美笑容。
  「……我懂了。」
  點頭的主人雖然面無表情,可是其中卻蘊藏堅決的意志。
  ——對於這種時候的主人,我的想法和小公主所說的一樣。
  *  *
  當天晚上。
  身在自己房間裡的直川浩輔蹲在床上,用力握緊床單。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那個垃圾、那群垃圾,竟敢對我、對我……!」
  他把自己的聲音儘量壓到最小,其實他恨不得放聲大吼,但是屋齡十年、三房兩廳的公寓牆壁很薄,發出大一點的聲音就會傳到隔壁房間,更何況傍晚被人揍了一頓,肚子痛得要命,就算想吼也吼不出來。
  那是今天放學之後的事。
  忍耐一整天有如尖針射來的視線,一直告訴自己理會這些人只是浪費時間,讓自己專心上課,好不容易撐到放學。浩輔一下課就離開教室,快步走向鞋櫃,沒想到大田敦的跟班已經在那裡等他。
  「喔、直川,可以耽誤你一下嗎?」
  語氣雖然很有禮貌,眼睛卻露出討厭的睥睨眼光,一點也不像私立升學高中學生該有的眼神。在升上二年級的同時,這個不記得名字的傢伙就認為大田是班上最有力的人,於是成為他的跟班。看來他大概是在下課之前就在鞋櫃等待了。
  「幹、幹嘛……」
  不習慣這種場面的浩輔害怕了。國中就讀升學導向的私立學校,浩輔很不擅長與人爭吵。可是話說回來,這所學校裡面有這種人還比較奇怪。
  「好啦好啦。」
  對方露出討厭的開朗笑容,伸手抓住浩輔的手。
  「有點事情,一下子就好。」
  「找、找我有事……」
  「跟我來就對了。」
  無論是聲音、態度,還有手上的力量,都由不得浩輔逃避。
  絕對稱不上粗魯,從外貌看起來也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如果要說粗魯,那個聽說有在練柔道的敷戶良司還比較像不良少年。
  浩輔馬上就會知道外貌與內在不一定相同,平時能夠應付日常生活的人,才是最難對付的。
  他被帶到通往樓頂階梯的最後一個轉角,來這裡的路上還特地繞路走到第二教學大樓三樓的三年級數室,避免認識的人看見。
  最後到了浩輔不曾來過,有三個人正在等他的地方。
  「嘿、直川,不用這麼急著回去吧?」
  「……為什麼?」
  其中也包括大田敦。
  「什麼為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一旁的跟班一起發生「呵呵呵……」的笑聲。
  「這裡很方便喔。平常午休還會有人過來,不過放學之後就沒人了。尤其今天又下雨,就連那個腦殘也不會在雨天上來。」
  浩輔的背脊不禁為之僵硬。平常在教室裡和大家說說笑笑,頗受同學景仰的「大田敦」,和現在眼前這個人有決定性的不同。
  「好啦……」大田露出平常在教室裡不曾看過的下流笑容,朝浩輔走近一步。浩輔忍不住想要逃跑,可是雙腳嚇得不聽使喚。而且在不知不覺之間,他的雙手被兩個跟班抓住,憑浩輔微弱的力氣根本無計可施。
  「我是記不太清楚,直川同學早上說了什麼來著?」
  「啊、沒有……」
  「你說我什麼?」
  就在浩輔支支吾吾的時候,大田握緊拳頭,朝浩輔的肚子揮去。
  「……唔!」
  浩輔的呼吸瞬間停止,痛楚蔓延全身,雙腳忍不住顫抖,腦袋一片空白。
  「啊?你說我偷考卷?作弊?」
  大田的眼神中滿是蔑意,只是浩輔看不見。
  「咿!」
  剛才被打的地方又挨了一拳,低下頭、呼吸困難的浩輔不由自主地抖動身體。
  大田仿佛是在對即將被殺的豬發洩壓力,「嘻嘻!」笑了兩聲。
  「你說的話真是有趣,真的很有趣。我這個品行端正、受到班上同學信賴的人,你竟然說我作弊、偷考卷,靠著卑鄙下流的手段考到全校第二名?你說的沒錯。直川,你還挺聰明的。」
  聽到這番話,浩輔的腦袋真的一片空白。
  呼吸一點一點恢復過來,挨揍的力道讓他用力咳嗽,用手護住的肚子因為痛楚而發燙,臉上滿是眼淚和口水,即使如此浩輔還是抬起頭——不由自主抬起頭。
  「你說……什麼……」
  「我說我偷了考卷啊?不過正確說法不是偷,而是人家給我的。還有我沒有作弊喔?作弊的效率這麼差,我才不幹。」
  浩輔不禁心想他是怎麼辦到的。大田仿佛看穿他的思緒,繼續說下去:
  「方法可多了,不過你這麼認真,大概想不到吧。就是英文老師竹田,被我調教的可聽話了。去年她剛畢業什麼都不懂,所以我就和她商量聊天,然後趁著氣氛上了她。之後她就好像愛上我了,說什麼會給我特別待遇。真是白癡,哪有這種老師的,哈哈哈。」
  大田不顧聽得目瞪口呆的浩輔,自顧自地說得興高采烈。
  「可是到她印考卷給你,不也花了半年的時間?」
  「半年算快了,不過還是很費工夫。看她那個樣子也知道沒交過幾個男人,而且又是個乖乖脾……不過最後還是靠著眼淚攻勢,我哭著對她說,無論如何都要考出好成績,不然就沒指望考上想念的學校,也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然後她就連其他科目的考卷一起拿給我。要是被學校發現一定會被開除,戀愛真的會使人盲目啊。可是我真搞不懂那些老師,怎麼會對夢想之類的空話那麼沒輒呢?真想告訴他們,既然那麼喜歡作夢就去睡覺啊。」
  卑劣卻又有所顧慮的竊笑,在樓梯的轉角迴響。
  「就是這樣,今後你是不可能考贏我了。雖然沒辦法拿到答案,但是只要有考卷就夠了……畢竟我的成績原本就滿優秀的。」
  浩輔的眼前忽然染成一片紅。
  這個傢伙以為用這種卑鄙的手段、用這種沒有意義的舉動就算是比我厲害嗎?這種行為有什麼意義?絕對沒有,不可能有任何意義。
  「我要揭穿你……」脫口而出的話語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出自憤怒。
  「我絕對、絕對要揭穿你!竟然要那種手段,沒有人會放過你的!這已經不是校規還是什麼的問題了……我要把你,還有竹田老師一起趕出這個學校……!」
  可是浩輔的憤怒被更強大的威嚇壓制。
  大田的一隻手抓住浩輔的領口,壓迫他的喉嚨。
  「所以啦……為了避免你揭穿我,接下來要採取一點行動。你要大聲求救也可以喔?反正樓下有我的人在把風,有人來的話我馬上就知道了……喂!」
  大田的跟班在浩輔耳邊應了一聲,然後傳來一陣憲憲搴串的聲響。不一會兒,那個人拿出某樣東西交給大田。
  那是一台數位相機。
  「基本上,我是討厭暴力的。」
  大田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同時也很殘忍。
  「所以我是用這種手段來封口。暴力在最後關頭根本沒用,而且就封口的方式來說是下下策。比起暴力,還是這樣比較有效……好了,拜託你們啦。」
  大田對跟班使個眼色,浩輔耳邊響起「哈哈哈!」的笑聲,同時還有四隻手朝著他的制服領口和皮帶伸去。
  浩輔已經知道他會有什麼下場——會被拍下什麼照片。
  抵抗也沒有用。大田的跟班三兩下就搗住他的嘴,同時勒緊他的頸動脈,讓他陷入昏迷。
  浩輔在床上想起這段回憶,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那群人嘲笑浩輔的話還留在他的耳邊。在抵抗的過程中,他的肚子挨了好幾拳,雙手也被緊緊壓住,別開的臉硬是被轉向鏡頭,熾烈的閃光燈至今仍然烙印在他的眼中。網路是很方便,不過最近的印表機也很不錯——一想起他們一邊露出諷刺的笑容一邊說出來的話,浩輔就感到怒火中燒。
  每一種折磨,都是難以抹滅的絕望。
  然而最讓浩輔感到煩躁的並非只有絕望。
  不是大田笑著說「要駭進學校網站張貼照片,還是貼在學校所有的佈告欄好呢?」的笑臉。
  也不是自己在聽到大田說「接下來要拍影片,得想辦法讓你那沒看頭的東西振作起來」那句難以想像的下流話語時,哭著磕頭道歉、拚命求饒的自己。
  最令他感到煩躁的,是在這一幕裡現身的——那個人。
  「這是在幹嘛?」
  頂樓的門突然打開,傳出驚訝的尖銳聲音,讓所有人都轉過頭去。
  「哎呀呀。看起來好像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可是裡緒不小心看到了。」
  穿著體育服的人伸手撥弄濕透的頭髮,以一副完全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道。俏麗的短髮亂七八糟纏在一起,姣好的面容微微偏向一邊。
  
  柿原裡緒——
  拒絕上課,成績依然是全校第一的天才。因為認知障礙而無法分辨他人長相的身心障礙者。就算到了學校也絕對不穿制服,一整天幾乎都待在樓頂的怪人。
  心不在焉的柿原像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對著浩輔開口:
  「總之先穿件衣服吧。裡緒看了會不好意思。」
  「柿原……你別多管閒事。」
  大田的神色看得出來相當緊張,聲音也有些僵硬。柿原裡緒有認知障礙,根本認不出浩輔和大田,不過大田似乎沒有察覺這件事。
  「裡緒不是『你』,裡緒就是裡緒,不要使用代名詞。」
  「哈!那就表示會當作沒看見羅?」
  「不是,裡緒不是說當作沒看見,而是不想讓心情變糟。如果要在這裡繼續,裡緒就會出手阻止了。可是到別的地方去的話裡緒就不會阻止,只要從裡緒眼前消失,裡緒就不會干涉,也跟裡緒毫無關係。」
  浩輔的眼前一片黑暗,大田笑著說道:
  「果然夠古怪……說的也是,柿原根本不記得我們的長相。就是說嘛,無論我們在哪裡做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是幾年幾班的誰啊。」
  大田這才發現可以安心,忍不住聳了聳肩。浩輔雖想大聲說出大田和自己的所屬班別,但是從柿原剛才的發言來看,大概不會有任何效果。浩輔咬著嘴唇心想:這下子無計可施了。
  「對啊,所以跟裡緒沒關係。」
  聽裡緒這麼一說,大田似乎也恢復從容的態度,於是壓低聲音笑著威脅她:
  「可是柿原,我們不可能到別的地方,所以你還是快閃吧。」
  大田的話才剛說完,就發生超乎他們預料之外的事。
  「裡緒說過不要用代名詞稱呼裡緒,裡緒可是說了三次。」
  柿原突然變得臉無表情,聲音也不同于原本的童音,變得相當僵硬。
  「說了三次還聽不懂嗎?裡緒無法忍受人家用代名詞稱呼。用代名詞稱呼裡緒,裡緒的存在會變得不安定。裡緒就是裡緒,是無可取代的唯一,不是這個世界的大多數。變成大多數的話,個體就會消失……雖然不求理解,可是裡緒剛才說過不要用代名詞吧?」
  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是個感覺起來毫無道理的瘋狂邏輯……
  「……『小町』。」
  就在柿原皺起眉頭的瞬間。
  「……嗚、啊!」
  某種白色的生物掠過大田的臉上,等到大田用雙手護住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浩輔隱約看見大田左邊的眼瞼到臉頰之間,有兩道像是爪痕的傷口。在他的手掌貼上臉頰時,手掌下方和指縫之間已經開始流出紅色液體。
  「你幹了什麼好事!」
  兩個跟班同時說出一樣的臺詞,發出有如事先設計的完美合聲。
  正當他們準備撲向裡緒的同時,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還有兩次,不要使用代名詞。」
  「嗚!」、「呀啊!」就像剛才一樣。
  同時出現的兩道白影攻擊兩人,從眼睛到臉頰的爪痕制止他們的行為。浩輔搞不清楚那是什麼,只知道他們三人都陷入混亂。
  渾身濕淋淋的柿原一面俯視他們搓揉出滲入眼中的鮮血,一面自顧自地說道:
  「沒辦法,裡緒就到別的地方好了……心情真糟,難得有雨天的天空可以看……不知道妮雅還在不在。」
  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宣告自己不會加以干涉。
  於是她轉身走下階梯,對於一絲不掛坐在地上發呆的浩輔不屑一顧——
  的確因為這件事,大田等人對浩輔的惡劣行為也就此結束,光從形式上來看,的確可以說是柿原救了他,然而浩輔並不這麼想。大田等人拍了浩輔的裸照是不可抹滅的事實,更何況他們的昕作所為不是受點小傷就能抵消。從結果來看——柿原裡緒根本什麼都沒做,而且大田等人未來還是會以卑鄙的手段欺負浩輔。真的無計可施,真的陷入絕望。
  不過還是柿原裡緒當時的眼神,最令浩輔難以釋懷。
  她的眼神比大田把自己當成垃圾的眼神更過分——
  柿原裡緒的眼神,比大田的眼神更沒道理。
  不只是毫無興趣、毫不關心,更像是把人當成路邊的石頭,似乎完全不把他看在眼裡。兩人的視線沒有對上,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意識他的存在。
  「竟敢對我……竟敢這樣對我……!」
  柿原裡緒竟然不把自己、不把一直威脅著她全校第一名地位的全校第二名。直川浩輔當成一個人看待,在她眼中甚至連個東西都不是。對於那個自己最介意、一直當成絆腳石的人來說,自己居然完全不構成影響。
  他被迫認清這個事實。
  這對浩輔來說,是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他一直在心中模糊描繪自己的未來——周圍的人都對自己感到畏懼、崇拜、羨慕——在這樣的願景當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對自己視而不見。比起受到大田敦威脅的自己,因為柿原裡緒而產生裂痕的理想,對於浩輔來說是個更大的打擊。因為現實還有辦法挽回,但是理想中的未來受到汙蠛卻無法改變。他無法容許,也不能認同。
  冷靜思考就會發現柿原裡緒患有無法辨認他人的疾病,所以沒有把浩輔當作獨立個體看待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浩輔根本沒想到這點。
  自己的未來被玷污了,而且兇手還輕鬆超越自己拚命建構的價值。浩輔用以構築未來的價值,對她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對她來說,自己比垃圾還不如吧?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混帳……!」
  浩輔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把難以報復在大田身上的憤慨,全部轉嫁到還有希望報復的裡緒身上。他只是在昏暗的房間裡,回想裡緒當時的眼神,讓心中的焦躁、憎恨與憤怒越演越烈。裡緒在浩輔理想的未來世界裡造成裂痕,所以這些負面情緒才會全數指向裡緒。
  「……你這個垃圾!又幹了什麼好事!?」
  「……呀啊!」
  薄薄的牆壁另一頭,傳來媽媽不甚清晰的怒駡,以及丟東西的聲音和少女的尖叫。
  還是老樣子。妹妹不知道又出了什麼無聊的紕漏,惹得媽媽生氣。
  「為什麼你不管做什麼都是這麼笨手笨腳!」
  接著是打人的聲音,和不停說著對不起,拚命道歉的哭聲。平常的他根本不會當成一回事,只是爸爸從昨天就住在工廠沒回來,沒有人會勸架。因此不用想也知道,這陣無聊至極,垃圾毆打垃圾的聲音會比平常拖得更久。
  這也讓浩輔怒火中燒。
  「煩不煩啊!這樣我怎麼專心!」
  所有的聲音瞬間停止,過個幾分鐘媽媽就會進來了。跟平常一樣說道:「浩輔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妨礙你念書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惹人生氣。
  為什麼我會碰上這種事。為什麼像我這麼優秀、前景看好、未來光明的人——
  於是他心想,好久沒揍妹妹了,乾脆到客廳幫媽媽打她好了。
  而且他也付諸行動,但是心裡還是不舒坦。
  *  *
  「還會痛嗎?」
  「不會……已經不會了。」
  回家一照鏡子,只看見眼皮與臉頰之間有兩道像是貓抓出來的傷口。雖然流了不少血,但是傷口不深,現在也幾乎不痛了。因為壓著繃帶的纖細手指觸感很舒服,大田敦就這麼閉著眼睛,任由她擺佈。
  「這樣就好了。」
  隨著一句冷靜的話,手指離開他的臉。真是可惜——大田一邊這麼想,一邊睜開眼睛。
  「阿敦真是不小心。」
  幫大田處理傷口的少女邊說邊露出微笑,他也只能苦笑以對。
  「沒辦法。我看到一隻可愛的小貓,就把它抱起來,誰知道它會突然抓人。」
  在寬廣的客廳裡面,和大田一起坐在沙發上的人,是小他一歲,住在隔壁的青梅竹馬。她過來大田家吃晚餐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在清洗傷口,接下來就變成現在這樣。
  兩人的父母都是工作到很晚才會回家,所以他們從以前就像這樣跑到對方的家裡。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現在——大田原本想在她過來之前包紮傷口,不過這個計畫是以失敗告終。
  「那麼我也該去準備晚餐了。」
  「嗯。拜託你了。」
  少女以冷淡的語氣開口,並且站了起來,整齊的短髮隨之飄動。大田用一隻眼睛看著她,心裡想著這個紗布真是礙事。
  「啊。」就在少女站起來的時候,腳下突然一軟癱坐在地,大田連忙從她的身後扶住雙肩。身材高挑的她,站起來幾乎和大田差不多高。但是大田在聞到掠過鼻尖的髮絲香味之前,就先從扶著肩膀的手中感覺到高得嚇人的體溫。
  「喂、你該不會是……」
  「啊……」
  也不管少女正在發呆,大田的手就撥開她的瀏海,貼上她的額頭。
  「還在發燒呢。」
  「啊……嗯……」
  少女看著大田,臉頰逐漸泛紅——現在不是注意這些的時候。
  為什麼沒有在她幫忙包紮傷口的時候發現呢?大田因為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惱。
  「今天沒去上學?」
  「嗯……」
  「笨蛋!怎麼不早說!」
  大田硬是讓她坐回沙發上,接著跑到牆邊的櫥櫃,在藥箱裡亂找一陣之後一把抓起感冒藥,回到沙發旁邊。
  「我去倒水,等我一下。」
  「阿敦,等等。」
  「聽話,你坐著……」
  「我已經吃過藥了。」
  平淡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
  「咦……是嗎?」
  少女的聲音原本就沒什麼起伏,所以常有人誤會她很冷淡或是話中帶刺,不過她的個性一向都是這樣。只是從剛才的聲音裡,大田可以聽出她硬是打起精神,想裝出沒事的樣子。
  「真的嗎?」
  「真的,過來之前吃過了。而且今天沒去上學,睡了一整天,現在已經好多了。」
  好吧——大田一邊說一邊轉身:
  「不過你還是坐在這裡,晚餐就交給我。不過你只能吃粥……吃得下嗎?」
  「吃不太下。不過,如果是阿敦煮給我吃……我就吃。」
  大田把藥放在桌上,走向兼作餐廳的廚房。她喜歡的粥是醃梅子粥。
  「阿敦,記得穿上圍裙。」
  「不用穿什麼圍裙啦,只是煮個粥而已。」
  「可是……」
  「我沒關係,只要吃個泡面就好了……偶爾吃一次沒什麼關係。平常有你幫我煮晚餐,所以都吃得很好。」
  大田察覺她的心裡還是有點猶豫,舉起一隻手制止她。
  如果不這麼做,她又會開始逞強。要逼她坐下來休息才行。
  大田打開電子鍋盛了半碗飯,然後在鍋子裡裝水。以熟練的手法點著瓦斯爐之後,打開冰箱拿出醃梅子。
  他一邊煮粥,一邊回想今天的事。
  現在手上有可以威脅直川的東西,也讓他有了精神上的恐懼,未來已經不可能反抗我們——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畢業之後依然有利可圖。當然要是害他自殺就什麼都沒了,必須得讓他要死不活留著一條命。
  雖然沒想到會被柿原裡緒發現,但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
  他盯著鍋子,暗地裡笑了。
  不過直川那張臉實在是太經典了。平常一副自以為是菁英份子,瞧不起別人的樣子,到頭來還不是哭得一塌糊塗,對著留有髒腳印的地板磕頭,嘴裡說著拜託你們放過我,拚命求饒。光是想起那副德行就讓人笑個不停。
  籠絡班上同學的計畫也很順利,分班至今一個月,自己已經幾乎是班上的中心,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到和一年級時相同的狀態。成績優秀、運動萬能,而且外表也不差,待人處事更是沒話說——大家會聚集在這種人身邊也是理所當然,成為這種人正是自己的期望。
  簡單來說,大田就是喜歡出風頭。利用年輕女老師偷考卷,也只是想考出好成績,藉以吸引大家注意。他很明白自己想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知道自己的表現欲望比別人強烈。
  「……會煮嗎?」
  「嗯,就快好了。」
  背後傳來青梅竹馬的聲音,於是他也回頭笑著回答。
  她不知道大田做了什麼,不知道他威脅同學,不知道他跟老師的關係,什麼都不知道——就連大田的表現欲望也不知道。
  說得明白一點,從兩人相遇的小學時代開始,他就多少會利用不正當的手段,提升自己的地位。但是大田不曾讓她看見過那樣的自己,也不想讓她看見。
  因為大田覺得不應該讓她知道,而且他也沒有笨到會露出馬腳。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大田才會忘記自己的欲望。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會打從心底覺得只要身邊有她就夠了。反過來說,只要在沒有她的地方,為了彌補她不在的空缺,大田就會費盡一切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經意地想到,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是因為有她,為了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自己才會變成這樣嗎?
  還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所以自己才會想要變得更了不起——
  大田把煮好的粥盛進大碗裡,和湯匙一起放在託盤上面,拿著託盤小心翼翼朝坐在沙發上的她走去,然後把託盤放在桌上。
  她正在看著電視畫面發呆,而且還在微微顫抖。電視播放地方電視臺的新聞節目,正在報導隔壁市鎮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
  她專心聽著主播說話,表情帶著一點憂慮,這讓大田有點看不下去,於是默默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她身邊的人總是覺得她的個性堅強,其實她比誰都容易受到驚嚇、都要溫柔——大田比任何人都瞭解。
  「煮好羅。」
  所以他的聲音要盡可能裝得開朗。
  她的眼睛栘開沒有畫面的電視,用平常那種常讓人以為她在生氣的堅決眼神,來回看著粥和大田——然後慢慢調整姿勢,在沙發上坐起來。
  她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能夠察覺她心思的人,世上應該只有自己吧。
  「我喂你吃吧。」
  少女雖然答應,但是聲音和表情沒有顯得特別高興。
  「還很燙,吹涼了再吃。」
  「伯父伯母什麼時候回來?」
  「很晚。」少女一面吹氣一面發問,大田回以溫柔的微笑。
  「所以你就在我家過夜吧。我會陪你直到你睡著為止。」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這樣的回答並非拒絕,這也只有大田才知道。
  「啊、可是我朋友會打電話給我,得先回去一趟才行……搞不好她已經打來了。」
  「你沒帶手機過來?這可不行。趕快把粥吃完,今天就早點睡。」
  「她那麼溫柔,一定會擔心我。雖然不常笑,其實只是不擅表達。她八成是那群朋友裡面……最擔心我的人。」
  「跟你真像。」
  「一點也不像。我沒有她這麼溫柔。」
  「不,像極了。不過還是不行。」
  大田一邊笑著說道,一邊把她輕輕按回去。
  「就是因為擔心,所以你更要快點好起來,明天讓她看到你健康的樣子才對,不是嗎?」
  「……沒錯。就這麼做。」
  「還有不可以泡澡。」
  「那等一下你要幫我擦身體。」
  「我知道。」
  「不可以亂來喔。」
  「我才不會,笨蛋。」
  大田緩緩將自己的額頭,貼在這個用冷淡態度撒嬌的少女——皆春八重的頭上。
  *  *
  聽到第二通電話的鈴聲響了二十聲,我才切斷電話。
  「八重沒接。」
  沒有人在聽我說話。說完才發現聲音大到在客廳裡迴響,而且思考也因為無意義的行動產生些許混亂。
  我的朋友皆春八重,今天沒來上學。我擔心她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可能性絕對不是零,但是這個可能性沒有什麼根據,而且不管結論如何,只要到了明天就知道 ——然而我卻將認識才一個月的友人列入優先順位,讓我覺得自己可能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樣。我的第一優先順位當然是主人,而且第一與第二之間的差距比天地的距離還要大。
  主人正在洗澡,有事預定等他出來之後再商量。
  總之目前聯絡不上八重。從可能性來說,最有可能的是她發燒睡著了。要是不停打電話過去把她吵醒,那就是損人不利己的行為。於是我決定用簡訊代替電話,按起手機的按鈕。
  電視裡的新聞節目,正在報導隔壁市鎮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我記得主人擔心這是虛軸下的手。原本這是毫無根據的看法——如今舞鶴蜜提出虛軸這件事,所以有必要考慮這種可能性。
  「……電話講完了?」
  簡訊還沒發完,主人就已經洗好澡來到客廳。他一手拿著毛巾擦乾頭髮,一手拿著裝有柳橙汁的杯子。
  「沒有我的份嗎,學長?」
  「你要我說幾次,回家就不要叫我學長……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標準答案。沒有我的份嗎,主人?」
  「想喝就說嘛。」
  主人將柳橙汁遞到我眼前,一轉身又回到廚房裡。等一下幫他洗杯子好了。
  「真是夠了。」
  口中念念有詞的主人回來了,杯子裡面裝的是牛奶。
  「不喝柳橙汁嗎?」
  「突然想喝別的。」
  他以有點不高興的聲音說完,接著坐在沙發上。
  我不喝牛奶。問題出在這個身體的好惡,只要打算喝牛奶,身體就會不由自主作嘔。這和機械的思考無關,是有機生物特有的弱點。
  主人當然知道這件事,究竟他是故意的,還是我想太多了?
  閒聊結束。既然主人回來了,就要暫時停止無謂的思考。
  我針對白天的結果開口:
  「主人,有關傍晚傳給你的簡訊……」
  「喔。」
  主人喝了一口牛奶,點頭說道:
  「照你的提議去做就行了,發生異常狀況再臨機應變。舞鶴的狀況如何?」
  「不知道,從中午之後……應該說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機會與她對話。根據觀察的結果,我判斷她的態度和昨天相比,並沒有明顯的變化。我認為還是有說謊的可能性。」
  「應該不會吧?裡緒說過舞鶴在這個時候不會說謊。」
  「……和我比較起來,你選擇相信裡緒嗎?」
  我露出最近才學會的「壞心笑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幹嘛眯起眼睛盯著我……」
  他顯得有點狼狽。我應該可以給自己打個及格分數。
  「總之……舞鶴原本就是根據直覺來判斷吧?所以可能不是說謊,而是搞錯了也說不定。而且我們就是為了判斷真假才採取行動,舞鶴是不是在說謊本來就沒有關係。」
  「是,這我知道喔?」
  「你……」
  主人歎了一口氣之後喃喃自語:「這種個性到底像誰。」
  「當然是你。不過這個問題和這次的事件沒有關係。」
  「這是問題嗎!?」
  「是的,而且還是大問題。請你考慮怎麼負責,看是要認養我,還是跟我結婚。」
  「你到底是從哪裡學來這些多餘的知識?」
  「主要是從週二的推理懸疑劇場。」
  主人的肩膀頓時失去力氣,他慢慢喝著牛奶,試著讓自己鎮定。
  「總之……我們不知道舞鶴蜜的目的,目前來說放著她不管也不成問題……不過假如她的所言屬實,學校裡面的確有虛軸,主人打算怎麼辦?」
  「力量大到有所危害就加以排除,否則就不管它。」
  「明智的抉擇。隨便刺激虛軸只會增加危險。」
  聽到我的話,主人也慢慢站起來。大概是沒必要擬出太完整的對策,必須維持某種程度臨機應變的空間——畢竟現況並不明朗。
  「你要去哪裡?」
  「再喝一杯牛奶。」
  那麼我也來喝柳橙汁吧。
  我目送主人走進廚房,雙手拿起表面結露的杯子喝了一口。
  是甜的,味覺感度良好。
  現在是晚上八時,這個時間思考明天的事還太早,但我試著像人類一樣,思考如果明天順利完成尋找虛軸的行動,就能度過一個悠閒的夜晚。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36 PM

chapter 3:Absolute destruction

  星期三是晴天。
  校園還是一片濕,到處都有積水反射陽光。
  雨下了一天就停了。雖然我對天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但是我也和普通人一樣,不希望班上發生問題的那天是陰天,使得氣氛更加沉鬱。話雖如此,就算昨天是晴天,情況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從這種角度來看,天氣實在是十分公平。
  我坐在窗邊的座位看著窗外,一面應付現代日文老師的催眠,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玩著左手的自動鉛筆。現代日文老師不會叫人起來問問題,所以再怎麼不專心也沒關係。
  直川浩輔今天沒來。
  班上同學都認為直川是因為昨天早上的騷動——由於考試成績讓他心神大亂,還動手揪住大田,鬧得大家不愉快,所以不好意思來學校。第一節下課時,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但是我懷疑他是不是因為這種理由缺席——直川的性格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而且今天沒來學校,隔天只會更加不好意思。只不過這種事也沒什麼道理可循,受到這麼多人無聲的譴責,再怎麼不在意別人的人,可能都會受不了——不過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
  「換句話說,從文章裡推測作者的想法,就會發現四比三更接近,所以去掉三,剩下二和四,比較兩者之後……」
  上了年紀的老師加上無聊課程,給了我思考的時間。我在心中苦笑,心想只有分析題目跟解說答案,這種課誰來上都行。而且這個老師經常不看標準答案就開始解說,偶爾還會搞錯答案,害得同學一臉錯愕。我開始胡思亂想——這樣的上課方式,不管學生的成績進步還是退步,都跟老師無關吧?而且現代日文又是最難看出老師教得好不好的科目。
  但是無論如何,現在沒有那個閒工夫讓我胡思亂想。
  今天的計畫,是在午休時間巡視二樓的二年級,放學之後再去一樓。
  幸好一年級和二年級的星期三都是六堂課,我打算和裡緒一起去教室前面假裝等硝子,趁著班會時間觀察教室狀況。這樣至少可以確認導師和沒有缺席的學生—— 至於早退之類的突發狀況就等明天再處理。這樣一來,還沒確認的學生也不會太多。的確如同硝子所說,沒有必要以她們班為優先,如此頻繁地確認。但是我也有我的優先順序——先從硝子和我開始,確認我們的身邊安全無虞之後,我才能夠放心。
  而且我也有話要跟舞鶴蜜說。她對我們不算友善,而且我也不太想見到她——不過在這種狀況下,還是非得見她不可。如果情況不對,甚至有必要見她的乾姊姊速見殊子。
  不過我也不太想見到她,因為我很怕她。
  「這個時候二要比四來得恰當,所以第三題的答案是二。」
  .n
  。——老師,這題的答案是四。
  間    教室四處發出「不對吧?」的氣息,但是老師完全沒發現,也沒有人舉手糾正老師。一半大概是因為看開,一半大概是出自日本人的天性。不一會兒,開始有人交頭接耳確認答案,但這個上了年紀的老師有點耳背,完全不受影響。
  我繼續在這位某種含意的「名師」教導下打混,等待午休時間的到來。
  現在是第二堂課。再過兩堂課就去樓頂帶裡緒下來吧。
  *  *
  正當城島晶在教室裡胡思亂想時——直川浩輔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心中的焦躁讓他無法看清四周。
  在昨天遭受屈辱之後,過了一夜。
  一早醒來只覺得不安,因為自己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
  想到自己未來會受到什麼待遇,讓他倍感恐懼,也很怨恨逼迫自己的大田敦,在這樣的心理煎熬之下,他實在是不想上學。原本打算蹺課,但是沒有生病卻不去學校,在他的心中是種罪大惡極的行為,所以拖了兩個小時之後還是決定上學。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個性太過認真。
  他爬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往二年級的教室前進。
  第二堂課再過五分鐘就會下課,趁那個時候進教室好了。大概會受到周圍的人注視吧——不過對於大田以外的人,沒有必要特別在意。再說那些人對他來說,原本就是不值一顧的垃圾。不管垃圾說些什麼,只要不聽就行了,沒問題的。
  但是——
  萬一那些照片已經流傳開來……
  他想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卻無法說服自己。把柄落在別人的手上,那種恐懼根本無理可循,讓他越顯退縮。事實上他從剛才開始,就連自己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甚至從鞋櫃走到這裡的路上,有沒有跟任何人擦身,他也記不得了。
  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自己的放大照片貼在教室後面,還有看著照片嘲笑他的同學。
  浩輔不斷想要甩開那幅幻影——可是腳依然自顧自地沿著樓梯往上爬。
  當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過了二樓。
  「啊……」
  樓梯的終點就在眼前,已經無路可走。
  浩輔的背脊瞬間結凍。這裡是前往樓頂的轉角——也就是昨天被大田那群人圍毆、強拍照片的地方。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往後退,而且突然覺得思心想吐,挨揍的肚子也傳來陣陣痛楚。
  「嗚……惡……」浩輔強忍想吐的感覺,轉身向後走去。這種地方一刻也不能久留,得趕快走下樓梯到別的地方——
  樓下隱約傳來眾人拉開椅子的聲響,以及交談的聲音。好像有哪個班下課了。
  ——搞不好有人會上來這裡!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其實就算有人來了也沒關係,但是浩輔在情急之下,卻只能想到不能被人看到、不想在這裡見到任何人、得快點逃走才行。
  想逃到別的地方——不是這裡,也不是樓下,而是某個不會見到任何人的地方。只要有人看見他,就足以讓他無地自容。腦中甚至浮現「搞不好自己的照片已經散佈到全校」的念頭,所以他才會採取這種行動。
  「咿……啊啊!」
  完全是反射動作。
  不是下樓,而是跑向樓頂。
  浩輔推開鐵門,仿佛想要逃離學校冰冷的空氣,渴求解放的天空。
  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因為厭惡就反手關上門——先是吐出一口氣,接著用力呼吸新鮮空氣。
  「呼……呼……」背靠著門,任由身體自然滑落。
  他馬上就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幾乎快要哭出來。
  自己真的有必要逃跑嗎?有必要不敢來學校嗎?大田有自己的把柄,但是自己也有大田的把柄,所以他們應該是對等關係,應該可以互相牽制。只要自己不主動接觸他,就不至於窮途末路。不僅如此,要是處理得當,還可以找老師揭露大田的所作所為,暗中將大田趕出學校。
  他在腦中進行夾雜希望的想像。
  「不行……」不過恐懼還是更勝一籌。
  現在的他草木皆兵,就連毫不相關的腳步聲都可以嚇到他拔腿逃跑,怎麼有辦法處理這件事?連想進教室都舉步維艱,又怎麼可能坦然面對。
  他心想,自己該何去何從。
  自己該何去何從。
  還能去哪裡呢?
  根本已經無處可去了吧?
  心裡的某個角落這麼想著,自己大概已經完蛋了。
  自己本來應該是傲視那群垃圾的人,可是照這樣下去,自己會像家人一樣——像在工廠鞠躬哈腰的父親一樣、像只會靠歇斯底里和否定現實來自我滿足的母親一樣、像只能露出諂媚笑容彌補自己愚蠢行為的妹妹一樣——變成無趣至極的人。不要,我絕對不要。可是現在的自己……
  耳朵聽到一陣歌聲。
  歌聲打斷浩輔的思考,讓他抬起頭來。
  不是音樂教室傳來的合唱,只有一個人的歌聲。歌聲裡沒有伴奏,節奏不明,聽起來就像口哨一般,彷佛隨時會消失在風裡。
  我有個夢想——
  雖然是個愚蠢的夢——
  我夢想通曉世界——
  夢想看遍全世界——
  那是一首他不知道的英文歌。
  就算告訴他歌名,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他也不會知道吧?
  只是纖細的旋律以及輕柔的聲音實在太美,讓著迷的浩輔站起來。
  嘿,看著我——
  嘿,你聽得見嗎——
  和我一起唱吧——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
  他往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好像發燒一樣朦朦朧朧。
  又好像是在尋求救贖。
  或者是想逃離這個世界。
  浩輔只是邁步定過去。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知道的無聊歌曲——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重視的無聊小事——
  於是——
  他沒有任何根據,只是期望這首歌會是帶領他脫離現狀的契機。
  他抱著淡淡的期待,想親眼看見這麼美麗的歌聲,是出自多麼美麗的人之口。
  當他發現正在開心唱歌的人,是靠著樓頂扶手托住下巴的嬌小背影時。
  浩輔的思緒就此停止。
  *  *
  鐘已經響了,可是還沒下課。
「再三分鐘,安靜!」所有同學都用無言的抗議回應老師的話。最後一題的答案是三,只是一題單純的選擇題,就連本來不會的人在看到正確答案也會馬上想通,不過老師還是繼續拐彎抹角的說明。我靠在椅背上,偷偷伸個懶腰。
  上午的課結束一半,過完剩下的一半就是午休時間。
  我對裡緒感到有點抱歉,因為今天又害她沒時間吃午餐了。這個週末請她吃頓飯好了。裡緒沒有味覺,因此不會特別想吃什麼,但是她有個麻煩的毛病——就是去外面吃東西都會點些昂貴的東西,說這些好像比較好吃。不過麻煩歸麻煩,我也拿她沒輒。畢竟人家幫了我的忙,這點小事還是忍耐一下。
  可是這樣一來,硝子也會叫我帶她一起去。帶她出去吃飯也很麻煩。大概是我的教育出了問題,不管去哪裡都會點一堆布丁——應該說光是布丁就可以吃掉五人份。當一個少女面無表情地對女服務生說「我要這裡所有種類的布丁」時,一定會引來周圍的異樣視線。不用說也知道,當時的我總是恨不得想找個洞鑽進去。
  硝子喜歡吃布丁。家中冰箱裡一直冰有好幾種布丁,上面還特地貼了給我看的字條,上面寫著「想吃的時候請找我商量卅硝子」。可是每次對她說「你很喜歡布丁」,她就會說自己沒有感情,不會喜歡什麼東西。那個樣子真的讓人不禁想笑。
  我試著想像一下,然後露出苦笑。
  操場還是濕的。照這樣看來,第五堂的體育課要到體育館上課了。我們的體育課是晴天踢足球,雨天打籃球,可是兩種都很麻煩——
  就在我胡思亂想,無謂地動著腦筋的瞬間。
  偶然看向窗外的動作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咻——」
  突然之間,有個東西像伽利略的鐵球般劃過我的眼前,比我的大腦處理速度還快。
  那是一道人影。
  整個教室瞬間為之僵硬。
  雖然不知道有幾個人看見,不過那的確是個人。雖然彎著身體、縮起四肢,但是頭髮、手指、手腳、臉孔、眼睛、看著我的視線,還有身上穿的體育服顏色——體育服?
  老師沒有注意這一幕。
  有幾個人發出尖叫。
  我連忙站起來。
  「呀啊啊啊!」「什麼?怎麼了!?」「有、有人……!」「你有看到嗎!?」「啊、可是、那個……」「喂、你們在幹什麼?現在還是上課時間!」「都出事了還上什麼課啊,老糊塗!你沒有看見嗎!」「怎麼可以對老師這麼說話……」「老師!」
  「有個東西從樓上掉下來了!好像是人!」
  在聽到同學大吵大鬧之前,我就一把拉開教室的門沖了出去。好像有人叫住我,可是現在不是理會對方的時候。
  雖然只有一下子,但是絕對沒錯。一般人或許只能看出「好像是人影」,但是我的動態視力可以看到一切——二年級的體育服、熟悉的嬌小身軀,還有向我求救的眼神。
  我拚命奔跑。我當然知道從樓頂掉下去是死路一條——就算掛在一旁的櫸樹上面,樹枝也會劃開她的身體、撞斷她的骨頭,纖細的四肢四分五裂,變成勉強保有原貌的肉塊。即使如此……
  我沿著樓梯往上沖。
  到了三樓才發現騷動越演越烈,但是沒有人到樓頂察看。這也難怪,看到有人墜樓,第一步總是先確認地上有沒有屍體。基本上,人類很喜歡同類的屍體、喜歡這種平常看不到的東西、喜歡非日常。這些人根本不知道非日常的本質,就因為憧憬與好奇產生這種來自本能的興趣——這種人都應該淒慘死去。
  我打開樓頂的門,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喂……拜託……」
  不曉得是意外還是蓄意,不知道哪種可能性比較高。我蹬著樓頂的水泥地,朝著二年三班窗戶的正上方跑去。彎過水塔的角落繞到後面,來到樓頂邊緣——這裡是比較寬闊,稍微看得到街景的地方。在這裡……
  一個小個子攀著扶手,雙手緊握鐵欄桿,面無血色,無力的身體癱在那裡,就算站在這裡也看得出來她在發抖。是我那位穿著體育服的朋友。
  「裡緒!」
  放聲大叫的我沖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只見她嚇得讓人看了於心不忍。
  「晶、晶……?」
  「沒事吧!?還好,要是你真的……」
  「死掉……了。」
  裡緒一看見我的臉,眼淚就像決堤一般,從她的大眼睛裡奪眶而出。
  「死掉了、裡緒死掉了!很恐怖喔!重力很恐怖喔!掉下去了,裡緒……裡緒掉下去了!」
  簡直像個小孩子一樣,她撲進我的懷中——
  「沒事了。」我抱著裡緒纖細的肩膀,雙手繞到她身後撫摸柔軟的髮絲安慰她:
  「沒事的,過一會兒就沒事了。裡緒在撞到地面之前就回來了吧?所以剛才的恐懼是假的,已經是假的了。沒事的,裡緒沒有消失,裡緒就在這裡。」
  「嗚……嗚啊啊啊、啊……」
  緊繃的情緒一下子放鬆,裡緒開始嚎啕大哭。裡緒的眼淚沾濕我的制服,溫熱的眼角壓在我的襯衫上,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燒。
  如果可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維持這樣等到裡緒鎮定下來,可是現在不能這麼做。
  「裡緒,等一下會有人上來。有人看到裡緒掉下去,可是大家發現下面什麼都沒有……這樣會很麻煩,會引發很多問題。我們得離開這裡才行,站得起來嗎?」
  「嗚……嗚嗚……不行……唔、不行。腳、使不上力……」
  「好吧。」
  一聽到裡緒的回答,我就把她抱起來。她嚇得倒抽一口氣,但是現在管不了這麼多。我看了一下周圍,樓頂有條通往北校舍的走廊——不行,辦公室看得到那裡,這下子該怎麼辦?
  於是我下定決心。
  「閉上眼睛。」
  「……咦?」
  「抱歉,等一下會有點恐怖,不過還是要忍耐,因為有我在。」
  像個小孩的裡緒點完頭之後便死命緊閉眼睛,咬住嘴唇。
  我走到樓頂的另外一邊。扶手外面是一段什麼也沒有的空白,隔了十二公尺有另一棟建築。那是美術教室、音樂教室所在的第二教學大樓,但是窗戶都在另一邊,所以看不見屋頂。
  我抱著裡緒,向右轉之後助跑——
  「希望沒有人看到……!」
  我發揮出一般人沒有的能力,抱著裡緒跳過十二公尺的距離。
  飛在空中感受虛擬的無重力狀態,落地之後雙腳的骨頭傳來強烈的反作用力。
  裡緒抱著我的脖子,忍耐想要尖叫的衝動。
  我順勢向前跑去,躲到第二教學大樓樓頂的水塔後面。
  然後一邊注意吵個不停的第一教學大樓,一邊調整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的呼吸,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麼裡緒也不知道是被誰推下樓的?」
  事件發生過後兩小時,現在是午休時間。
  「嗯。對不起,裡緒……真沒用。」
  垂頭喪氣的裡緒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半閉著眼睛,話中滿是歉意。
  「沒關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她鎮定下來之後,我才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結果好像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突然從背後抓住她的腳,順勢拋到樓下去。樓頂的欄桿高度約在裡緒的胸口,可見對方是故意的。
  「不過……」
  在這個時間點,又是蓄意犯案。
  「嗯。這是怎麼一回事……晶?」
  老實說,這件事很難判斷。
  可以約略分成兩種可能。
  也就是說——是虛軸,或和虛軸有關的人幹的,還有不是虛軸。
  如果是後者,那就是對裡緒懷恨在心的人,或是沒有特定物件的殺人行為。這樣一來的確是很棘手,不過還在日常範圍之內,是在任何人的現實當中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所以我們只要多加小心就好了。
  問題在於如果是前者——也就是說如果和虛軸有關……
  對方是不是發現我們正在尋找虛軸?如果是的話,又瞭解到什麼程度?是知道裡緒能夠分辨虛軸和普通人才下手,還是單純覺得我們礙事而起了殺意?或者沒有發現到我們的行動,只知道裡緒是虛軸便試著出手?也可能是最糟糕的狀況,就是那個傢伙派來的殺手——可能性有很多,再加上個別狀況更是沒完沒了。
  殺人的手法太過正常也是個疑點——抓起雙腳扔出去,這也太普通了。這是陷阱,亦或不是呢?線索實在太少,根本無法判斷兇手在想什麼。
  總之無論真相如何,我們都不能繼續悠哉下去,現在應該立刻出發尋找兇手才對。
  但是——
  「這下子暫時不能行動了。」
  「……是啊。」
  裡緒說得垂頭喪氣,點頭的我也顯得很難受。
  ——如果這個行動是為了牽制,那麼效果實在是好到可怕。
  除了我以外,還有幾個人也目擊「一個好像穿著體育服的人」的影子從樓頂掉下去。有目擊者的班級幾乎陷入集體恐慌狀態,而且恐慌更擴散到整個學校,形成嚴重的騷動。學校在第三堂課還開了教職員會議,所以全校自習,直到第四堂課才恢復正常上課。現在雖然已經到了午休時間,全校的氣氛還是很不穩定。
  而且在這所學校裡面,會在上課時間跑到樓頂上的人,只有裡緒而已。於是眾人的臆測變成流言——「柿原裡緒好像從樓頂墜樓」的消息,目前正在校內四處流傳。而且傳到一年級耳中的流言裡,還貼心地加上「有個名叫柿原裡緒的怪人」這個注釋。這樣一來,裡緒光是在外面走來走去也會倍受矚目。而且也不可能要求裡緒穿制服,畢竟她原本就是因為極度排斥穿制服,所以才會每天都穿體育服。
  我也知道對裡緒來說,「和大多數的人穿同樣的衣服」一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比死還要痛苦。因此不管狀況多麼緊迫,我也不可能逼她穿制服。
  但是無論如何,以現在的狀況來看,我們沒有辦法隨便行動。
  除了眼前的虛軸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大家一定會質疑裡緒為什麼沒事。不過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有所對策。
  那就是拜託保健老師佐伯妮雅幫裡緒製造不在場證明。
  請她幫忙作證,說柿原裡緒從早上就一直待在保健室。也就是說,裡緒第二堂課的時候不在樓頂,所以不可能從樓頂掉下來。雖然這是只有一個證人的粗糙計畫,不過大家都以為裡緒從樓頂掉下來,但是她依然活著的不自然事實,還有樓下找不到屍體的現實,兩者相乘就足以彌補整個計畫的缺失。
  整件事大概會以「有人嫉妒柿原裡緒,所以搞出這種惡劣的惡作劇」為結論告一段落吧。與其懷疑保健老師會無緣無故為了一名學生說謊,大家還比較可能相信有人把體育服套在東西上面從樓頂丟下去,然後再跑到樓下把它撿走。再說一般人的動態視力根本無法正確判斷掉下去的是不是一個人,就算目擊者懷疑,只要有人斬釘截鐵表示是他們看錯,那麼他們也會接受。
  發生這樣的意外之後,樓頂可能會被封鎖,但是如果有必要,只要拜託速見殊子處理就行了。當然執意要待在樓頂的人是裡緒,所以要拜託也不會是我去。
  總面言之,現在的情況真的很棘手。
  姑且把眼前的問題擺到一邊,我先針對裡緒明天之後的日常生活說道:
  「先不管虛軸的事,這下子裡緒暫時沒辦法到樓頂了。」
  「嗯,對啊……可是如果妮雅願意幫裡緒,裡緒願意忍耐。」
  晴天就待在樓頂,這是裡緒的固定習慣,現在不能上樓頂,應該相當痛苦吧?
  儘管一臉蒼白,裡緒還是拚命擠出笑容:
  「晶……謝謝你。」
  「嗯?」
  「晶忙著處理虛軸的事,還是願意關心裡緒。其實晶的心思都放在尋找虛軸,卻先關心裡緒的日常……我很開心。」
  「這只是計算。如果裡緒心情不好,麻煩的人是我。」
  我以此回應過於直率的感謝,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掩飾害羞,還是真的這麼想。裡緒經常這樣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讓人聽了很不好意思。
  而且裡緒的話無論從哪個方面聽來都很直接。
  她繼續開心地說道:
  「裡緒知道,裡緒知道晶有心機,可是裡緒還是很開心。」
  ——這句話更是直接刺在我心頭。
  這樣啊——我也只能簡短回應。接著我也不知道是想要繼續掩飾,還是因為裡緒毫無防備地相信自己而萌生罪惡,總之我將話題轉向沒有情義可言的方向。
  「好了,我們開始談正事吧。」
  「嗯,沒問題。裡緒已經沒事了,沒關係。」
  於是我直截了當說道:
  「首先就是今天放學之後沒辦法行動,因為流言已經在一年級之間傳開。」
  我打開手機,找出硝子傳來的簡訊。
  『裡緒墜樓造成班上為之譁然,判斷在今天繼續行動過於危險,提議取消。謹上。』
  「謹上」後面還有一個不斷開合的愛心。雖然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問題是她本人非常認真,提議也很合理。
  這個時間點的確不是偵察的時候。再說現在光是裡緒走出保健室,就足以引起騷動了。
  「抱歉,造成晶的麻煩了。」
  「不是裡緒的錯……是我造成裡緒的麻煩才對。」
  「可是還是很抱歉。」
  裡緒一臉疲倦,但是臉上始終沒有失去笑容。她應該很累了,卻硬是逞強——這讓我感到有些焦慮。
  裡緒之所以能夠得救,是因為裡緒的力量——「虛軸」的力量救她一命。
  裡緒和我一樣是「固定劑」,照理來說頂多只有性質產生些許變化,基本上還是與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像我在六年前成為固定劑之後,肌力和動態視力就遠超過一般平均,但也只有這樣而已,沒有像虛軸那種足以扭曲世界物理法則的力量。
  不過裡緒的狀況跟我有點不太一樣。
  以裡緒為固定劑而存在的虛軸「有識分體」——名叫小町的貓,已經侵蝕到裡緒的精神與肉體深處。這麼說好了,她們外表雖然是各為個體的共生型,但是最根本的部分比較接近虛軸和固定劑融為一體的寄生型。總之因為這個原因——雖然造成裡緒有了認知障礙和味覺缺陷等缺陷,卻也讓她能夠使用「有識分體」的力量,只不過並不完全。
  她們的力量是分裂。
  正如她們的名字「分裂症」一般,裡緒和小町可以進行分裂。這種能力很接近二重身(注:出自德文的doppelganger,是指人所看到的另外一個自己),但是每個分身都是本尊,而且具有實體。裡緒最多能夠分成三個人,小町幾乎可以分裂無限多隻。除了這樣的差別之外,她們的能力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也就是「存在的分割」。
  裡緒大概是在即將墜落地面時,讓自己一分為二,犧牲其中一個並讓另外一個躲到兇手身後逃過一劫吧?至於兇手有沒有發現裡緒的分裂並不重要,反正無論如何錯的都是兇手,這點小事可以忽略。
  問題在於裡緒的分裂跟「小町」相比,有些不完整的地方。
  讓生命分裂製造二重身——利用這種力量,即使其中一個分身死亡,也可以藉由另外一個活著的分身保住性命。但是這種力量有一個缺點,就是其中一個分身死亡之後,她的死會回饋到還活著的分身身上。因此裡緒才會這麼害怕。
  雖然裡緒好像在撞上地面之前就收回分身,沒有直接體驗死亡,但是被人從樓頂推下去的體驗,還有墜落的過程全都傳達給沒有墜樓的裡緒。
  保全性命的代價就是瀕臨死亡,這是削磨靈魂的力量。
  真正的虛軸小町似乎已經克服「死亡」的問題,不過裡緒只是固定劑,不是虛軸。在關鍵時刻,其中的差距便有所影響。
  裡緒——我的朋友被迫體驗什麼叫做「死亡」。
  這就是我焦慮的原因。
  我不是在偽裝自己是好人,也不是因為自己的計畫無法如期進行而焦慮。畢竟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因為偶發狀況破壞原先預定的計畫。
  ——沒錯。
  剛才裡緒說我有心機,其實並不是這樣。
  對我來說——有人傷了我的朋友,我也是會感到生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忍不住緊咬嘴唇。
  裡緒大概是發現我的情緒緊繃,笑著打算起身。
  「不行,今天就好好休息。裡緒應該也累了吧?」
  我把手放到裡緒的額頭上,順勢把她壓回床上,讓她躺好。我的手從她的額頭感受到熱度,和蒼白的臉色有著明顯對比。
  「……嗯。抱歉。」
  「佐伯老師應該快回來了,我會待到她回來為止,裡緒就先睡一下吧。」
  「……嗯。」
  裡緒乖乖聽從我的話,把毛毯拉到肩膀,閉上眼睛。
  睡幾個小時就會好了,不會有問題。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數著裡緒的呼吸。
  午休時間快要結束,大概要到第五堂課上到一半才能回教室吧?得先想個理由才行。就在我隨意想著這些事的時候……
  「晶……」
  「怎麼了?」
  「謝謝,晶好溫柔……裡緒好開心。」
  裡緒的聲音就像睡前的囈語,她正在對我說話,彷佛我就浮現於她緊閉的眼底。
  「就算晶是在欺騙裡緒,裡緒還是很開心。」
  她不經意地說出一句毫不留情的話——
  「所以晶可以放心,裡緒不會懷疑晶的欺騙。」
  開心地笑了,真的笑得很開心。
  接著便安穩睡去。
  出自她口中的感謝和慰勞總是這麼直接,沒有絲毫矯飾。
  我在腦中否定她說的話。
  我不認為那是欺騙。
  我的確是在擔心她,我可能比任何人還要擔心裡緒,並非因為裡緒還有利用價值,我才和她在一起,也不是為了讓她高興才對她好,我不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我想告訴她事實不是那樣。
  我想對她怒吼,叫她不要胡說八道。
  但是裡緒就像被紡織機的針刺中,馬上就睡著了。
  我的嘴巴張到一半,最後還是不發一語緩緩閉上。
  我發現說不定什麼都不用說,反而讓我松了口氣。
  但我無法對這個沒出息的想法一笑置之。
  *  *
  被看見了嗎?應該沒人看見吧。不可能有人看見的。搞不好有人看見。要是有人看見怎麼辦?不可能有任何人看見。可是——
  直川浩輔完全崩潰了。他躲在被子裡面渾身發抖,就連床也跟著吱吱作響。
  自己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就連他也不太清楚。只是看到那個傢伙開心唱歌的模樣,他的腦袋就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柿原裡緒。她不但沒有幫助自己,還不把自己當成一回事,好像自己只是風景的一部分。
  回想起來,不管再怎麼努力,自己從一年級開始就不曾贏過她。這讓他一下子激動起來。
  不僅如此,現在就連第二名都被大田用不正當的手段搶走,而且還被拍了裸照,受到那群人的威脅。
  心中起了殺意,但是卻走投無路。
  而且他以為是救贖的歌聲——偏偏又是出自那個傢伙口中。
  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柿原,那個根本不會低頭看自己的人。
  但是浩輔當時的感受並不是荒謬,也不是窩囊。
  ——而是羨慕。
  他覺得自己悲慘到了極點,竟然會受到柿原裡緒的歌聲吸引。看著看著,眼中的她似乎變得神聖,讓自己不禁感到崇拜,覺得她是那麼崇高。
  所以理所當然地想要變得像她一樣。
  浩輔對她既畏懼、又崇敬,還有——羨慕。
  他總算察覺自己的存在在柿原裡緒面前,只不過是個垃圾。就在情緒達到飽和的瞬間,他想起爸爸、媽媽、妹妹、同班同學,也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自己把他們當成垃圾,但是對柿原裡緒來說,自己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根本沒有任何差異——他總算領悟到這一點。
  浩輔一直在心中描繪未來的景象。
  周遭的人對他感到畏懼、崇敬、羨慕——但是這樣的未來已經崩潰了。
  就在他的世界中心,也就是他自己對柿原裡緒感到畏懼、崇敬、羨慕的瞬間,他所描繪的未來已經完全瓦解。
  所以他才會一時衝動。
  ——我必須殺了這個傢伙,否則自己就沒有任何價值。
  於是他輕手輕腳靠過去,抓住她的腳向上一拉,把她扔到樓下去。
  大田敦的事已經無所謂了。
  現在他的心中只剩下絕望與恐懼,因為他的未來已經不復存在,因為他殺了等於神的柿原。
  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他位在自己的房間裡,而不是學校樓頂。
  但是手上還殘存抓起雙腳所留下的觸戚。
  浩輔將柿原裡緒摔下樓之後,立刻拔腿就跑。他完全沒有確認四周是否有其他人,也無心顧慮這些。他只是想儘早離開現場,腦中的某個部分還保持冷靜,想到自己原本不在學校,現在卻待在這種地方,一定會引人起疑——同時又為殺人一事感到無比後悔,更因為自己殺的人,是個極為神聖的存在,因而心生無邊無際的罪惡感,讓他不由自主想要逃跑。已經無法挽回了,無論從任何層面來看,自己都是不可原諒。從社會、倫理、宗教來看,自己都不可能得到赦免。如今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心中的千頭萬緒隨著時間流逝逐漸發酵。
  不應該是這樣的。
  原本以為只要拚命用功念書,人生就會一路順遂。只要這樣就好了。
世界就是這麼單純。有問題就有答案,遇到任何問題只要埴《上正確的答案,就會得到分數、就能往上爬,一切就像學校的考試。
  過去在遇到問題時,幾乎都能找出正確答案。
  所以內心的未來應該以自己為中心運作才對。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會落入這般田地?
  在歸巢本能的作用之下,浩輔無意識地回到家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八個小時。他的思緒不斷在原地打轉,每轉一圈就會有某些東西崩落,然後發出巨響。世界正在崩壞,浩輔的世界、他所期望的世界正在崩壞——
  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咿!」他忍不住叫出聲來,把棉被拉得更緊。
  來處罰我了。這是員警,還是什麼更可怕的東西——浩輔搗住耳朵。
  「……哥哥?」
  一個拉長語調的尖細聲音,傳進模模糊糊的聽覺。開門的震動也傳到緊繃的身上。
  「哥哥,你還好嗎——?有沒有發燒?」
  原來是妹妹——浩輔放鬆搗住耳朵的雙手。
  「晚餐煮好了,所以……」
  「吵死了!」
  「啊、對不起。可是媽媽會晚點回來,爸爸又是今天回家……」
  浩輔聽著帶有疑惑的聲音,心中的憤怒、錯愕,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思緒此起彼落。
  ——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
  現在不是談論這些蠢事的時候。
  世界已經毀滅了。
  為什麼這個白癡妹妹沒有發現?一切都已經完了,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是柿原裡緒,但是柿原已經死了,被我殺了。所以我才會被大田拍下裸照,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拿出來爆料。自己的成績會退步,未來也沒有希望,都到了這種時候,還說什麼晚餐?
  「哥哥……我有煮粥,至少吃一點吧——不然會把身體搞壞喔?」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了。
  妹妹從以前就比自己笨,手腳又不俐落,老是做錯事惹得媽媽生氣而挨打。看到自己在看參考書就有樣學樣,時常拿著書在看。也不知道是那邊搞錯,淨是搬出爸爸那堆無聊的推理小說,明明看不懂還是一本接著一本,自以為和自己一樣有在念書。所以他故意挖苦妹妹,告訴她小說是用來學習無用知識,沒想到妹妹卻信以為真,還說什麼原來如此,哥哥果然厲害,把他的話奉為世界真理,更加熱衷在那些無聊的書上面。
  「……君子。」
  「啊!哥哥,你要吃飯嗎——?」
  大概是聽到浩輔叫自己的名字感到很開心,他的妹妹——直川君子突然變得很興奮。
  「對了,今天學校發生一件很有趣的事——」
  學校。她說過想和哥哥念同一間學校,更神奇的是竟然考上了,不過成績八成很差吧?雖然剛開學,不過一定沒錯。等到期中考之後,媽媽看到成績單一定又會失望地打她一頓吧。
  媽媽老是說妹妹是遺傳那個愚蠢的爸爸。每次聽到她這麼說,浩輔就會暗地裡心想,其實妹妹是像媽媽,所以媽媽才會覺得煩。媽媽之所以看到妹妹就生氣,只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沒用的部分,所以才會看妹妹不順眼。
  既然如此——
  自己又是像誰?
  像媽媽?還是像爸爸?
  不管像誰,自己身上都有爸媽的沒用基因。
  「……是嗎?」
  他想到妹妹,在自己房門前說很開心的妹妹。
  這個垃圾身上的基因,在我身上也找得到。
  所以一切都是基因的錯,打從基因就有問題。
  「就是啊——我的朋友她叫硝子,硝子的男朋友有個朋友……」
  浩輔使勁拉開被子,下床走到妹妹身邊。
  「聽說她不知道是自己跳樓,還是有人把她推下樓,引起很大的騷動,結果啊……」
  浩輔已經聽不見妹妹的聲音,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好像是有人惡作……啊……呀!」
  伸手就抓住妹妹的脖子,推著她去撞牆。
  「吵什麼吵啊,劣等基因。」
  「嘎……哥、哥……?」
  「是啊。」
  浩輔笑了。
  「我是你哥哥。我還以為你是劣等基因,所以我是優等基因。我以為家裡所有不好的部分都在你身上,所有好的部分都在我身上。可是……好像不是這樣。」
  喉嚨被緊緊壓住,嬌小的身體因為驚嚇而僵硬,隆起的胸部在藍色連身裙底下顫抖。身體倒是挺像女人。
  「嘎……呼、住、手……」
  「聽著,君子。我錯了,原來這個家裡……只有劣等基因。」
  他用空著的手揍了妹妹的肚子一拳,真是柔軟的觸感。
  咕哇!妹妹的慘叫聲好像鴨子,真是有趣,不愧是劣等基因。自己被大田揍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叫吧,畢竟自己也是一樣劣等。
  「所以我和你都是廢物。你說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我的爸爸很沒用,媽媽是人渣,所以他們生下來的我和你這個垃圾都一樣糟。所以才會被大田欺負,像柿原那種不同世界的人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不管再怎麼努力,我都已經沒救了……喂!你有沒有在聽!?」
  浩輔看著妹妹沒有表情的蒼白臉龐,一時怒火中燒,便抓住君子的脖子,把她的後腦勺推去撞牆。妹妹沒有出聲,原來已經暈過去了。隨手扔出去的妹妹就這樣飛到一公尺外,力量之大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愧是在工廠幹些單調粗活的爸爸——看來自己的確繼承他的血統。
  君子以狼狽的姿勢躺在走廊的地板上。連身裙的裙擺掀起,露出白色的內褲和大腿,而且還看得見肚臍和腰部的曲線。
  乾脆上了她吧——浩輔咯咯笑了起來。
  一定很痛快吧。兩個帶著劣等基因的人生下的小孩,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廢物。我來試試看好了,對親妹妹發情也不錯,這麼一來更證明自己的無藥可救。既然世界已經毀滅,那麼乾脆讓它粉碎到不成原形好了——浩輔的想法已經鑽進走不出來的死胡同了。就在這個時候……
  「……你在幹什麼?」
  背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  *
  直川君子似乎只失去意識幾秒鐘,在聽到一陣吵雜的聲響之後便微微睜開眼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還記得自己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他發了一頓脾氣,之後的記憶就很模糊。因為好久沒被勒住脖子,不禁讓她感到慌亂。
  媽媽生氣的時候都是對她的肚子拳打腳踢。她很感謝媽媽這麼為她著想,因為臉腫起來就不能上學了。腹部的瘀青只要在襯衫下面穿件襯衣就可以遮住,就算上體育課也不怕。不穿短褲的話,腳上的燙傷也不會被人看見,所以只要臉上和手上沒傷就好。可是哥哥不會時常揍她,而且脖子上的瘀青很難遮掩——所以才會讓她嚇到。
  她倒在走廊的地板上,視野轉了九十度。
  在她眼前天地倒轉的景象當中,看得到哥哥和爸爸。
  哥哥和自己一樣倒在地上挺起上半身,站立的爸爸則是低頭看著哥哥。君子抬起頭來,將轉了九十度的視野調整回來。
  「這個有趣。」
  爸爸面對發呆的哥哥露出笑容。
  因為有重要的工作,爸爸會有三天不在家。在接近交貨日期的時候,爸爸經常都會這樣。因為爸爸說今天可以回家,所以君子很期待。
  可是——爸爸?
  君子在心中抱持懷疑。
  爸爸的語氣,和印象中爸爸的說話方式好像不太一樣。
  「對親妹妹發情啊?真是精采的墮落,我都沒發現你被逼到這個地步,從來沒有發現。」
  真的很奇怪——她歪著頭表示自己的懷疑。
  她不太會表示,可是就是和君子印象中的爸爸不一樣。爸爸的舉止應該更溫和,也不敢直視哥哥才對。
  爸爸對君子很溫柔,每次她拿成績單回家被媽媽痛駡一頓的時候,爸爸就會笑著摸摸她的頭,告訴她成績不好也沒關係——當然是在媽媽沒看見的時候說的。當爸爸洗不掉機油殘留的粗糙手指梳過自己的頭髮時,癢癢的觸感真的好舒服,讓她覺得非常高興。
  四天前也是這樣,和以前的爸爸沒什麼不同。
  那天媽媽在外面吃飯,所以君子做了蛋包飯。爸爸一邊吃一邊說君子煮的真好吃,同時低著頭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是現在的爸爸不一樣。
  他蹲下來捉著哥哥的頭髮,硬是把哥哥的頭拉起來。
  「喔~~」爸爸笑了。
  「弱小又強大,脆弱卻強韌,而且已經開始分離了……沒想到你身上會有,真是叫人意外。」
  爸爸伸手抓抓剃短的頭髮:
  「嗯——而且還很不錯,這下子真不錯。」
  「什、麼……」
  哥哥顫抖的聲音當中明顯帶著困惑。
  「你說、什麼?啊!」
  ——這個人是誰?
  「你的世界毀滅了不是嗎?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關於世界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已經岌岌可危,我知道你的世界已經岌岌可危。你想將自己瀕臨毀滅的世界復原……卻再次崩潰。」
  「……爸爸?」
  哥哥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
  君子好像很久沒聽見浩輔叫「爸爸」。
  「不對。」
  「……咦?」
  「我是你的父親,但又不是你的父親。話說回來,你的父親還真是脆弱……三兩下就被我吞噬了,完全沒有任何抵抗。一般來說,如果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內心就會拒絕跟我同化。即使跟我同化,還是會有殘存的自我造成影響。但是同化你的父親時完全沒有這回事,絲毫沒有對我造成影響……不不不,你可別太早下定論,這不表示你的父親不愛你,只是因為你們拒絕父親守護你們,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爸爸——不對,應該要說曾經是爸爸的人——說到這裡,將視線轉向君子。
  「你也是,直川君子……這個人好像很愛你,也很想守護你……但是你不想要受到這個人守護。不僅如此,還反過來想要守護這個人。這真是逾矩的想法,孩子並不是生來保護父母的。對孩子來說,父母應該是保護自己的存在,是束縛自己的枷鎖、最後殺之而後快的仇人。」
  他的眼睛望著君子,每次說到「這個人」的時候,就會用拇指指尖指著自己的心臟附近。
  君子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她的心裡這麼想著:
  ——爸爸說不定已經被他殺了。
  心中沒有憤怒,也沒有失落。因為事情太不實際,讓她沒有辦法正常反應。她的腦中無意間閃過發生在鄰鎮的連續殺人事件,可是沒有辦法順利將兩件事連在一起。
  「總之呢。」
  那個人再次面向哥哥浩輔。
  「直川浩輔,你想要嗎?」
  「你說……什麼……」
  「回答我。」
  那個人的眼神對上浩輔的視線,同時揚起嘴角露出開心的笑容:
  「你想要世界嗎?想雀屏中選嗎?想成為特別的存在嗎?你想在毀壞的世界上重新建立夢想中的理想世界,將你的幻想變成現實,成為淩駕於他人之上的存在嗎?我是在問你這個。」
  浩輔沒有回答,大概是搞不懂那個人在說些什麼。原本君子還期待聰明的哥哥可以在這種不尋常的狀況下找出某種答案,但是她的期待落空了。
  「如何,直川浩輔?只要你點頭,我就可以給你世界喔?可以給你即將分離的世界一個完整樣貌喔?至於你的世界會是怎樣,就要看你的想法了……你想要什麼力量?是要像『鬧鐘•忐忑不安』——速見殊子一樣,成為一個蹂躪人心、強姦人心、控制人心的殘忍絲線?還是像『unknown•搖搖晃晃』——佐伯妮雅一樣,永遠反覆存檔與重來,唾棄命運的瘋狂刀刃?或是像『破滾萬花筒』——舞鶴蜜一樣,讓戰爭互相交錯,並且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亦或是『有識分體』——柿原裡緒一樣,以分化無限的生命操弄生死的愚蠢數量暴力?」
  君子完全聽不懂,不知道那個原本是爸爸的人在說什麼。
  但是——
  「你說……什麼?」
  「嗯?決定了嗎?決定要答應我嗎?」
  「……不是!」
  浩輔對於那個人的話產生過度反應。
  「你剛剛……說什麼!?名字……你說了誰的名字!」
  「怎麼啦?喔、對了,原來如此,你跟那個傢伙同班。這就是你的世界被逼上絕路的原因……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爸爸露出絕對不會出現在爸爸臉上的愉快微笑。
  「沒錯,直川浩輔。如果你這麼希望,我可以給你力量。雖然要看你的素質、內心還有世界而定……不過我可以引導你站上和柿原裡緒同樣的地方。」
  雖然哥哥一時之間動彈不得,不過隨即帶著有如怒氣的氣勢為之一振。
  「柿原是獲選的特別存在?不……你說我也能和柿原、和那個傢伙站在同樣的地方嗎?你是說你有辦法嗎?」
  「這是你的回答嗎?」
  「不要啊,哥哥……」
  聽到浩輔拉高音調,君子感到很可怕。她覺得哥哥好像會到很遠的地方,到一個絕對回不來的致命地方,不禁覺得很害怕。
  然而浩輔完全不加理會。
  「那你就試試看啊!你說可以把我……把這個聚集劣等基因的東西,帶到和那個傢伙一樣崇高的境界,那就試試看啊!我可是你和媽媽生的,這個身體就像無趣的垃圾……我看你有什麼辦法讓那個傢伙看見我!」
  「——說的好。」
  就在浩輔不顧君子的制止,大聲呐喊的瞬間。
  「嗶!」的一聲,周圍的空間好像出現裂痕。
  君子無法理解這是什麼狀況,但是空氣忽然變得好重,昏暗的房間失去色彩,地板的材質也從堅硬變得柔軟,並且開始扭曲,所有的感官全部出了問題,這種感覺令人作嘔。
  那個人張開雙手。
  「那就給你吧,直川浩輔。我的世界必然在你身旁,你的世界悉數在我手中。來吧,快起來、快醒來、快浮現吧!欺瞞也好、狂嘯也罷、吼叫也行!像作夢一樣建構你的世界,像惡夢一樣令你的世界興亡,像黃泉一樣哄笑這個世界!你所期望的不會存在的未來,就由我在我的名下使之分歧、使之成長、使之滅亡,等著收割你的世界!」
  忽然之間,君子的意識越來越遠,就好像是她的本能作出判斷——認為在這種狀況下保有意識就等於死亡,於是她將自己與外界隔絕,就像把自己關進輻射庇護所。
  「打開虛界渦,就讓你夢中的期望實現吧。要來了!快來吧!我的『純白虛偽•snow blind』。」
  意識模糊,完全聽不見那個人在說什麼。
  但是在這個時候,君子清楚看見——
  有個像影子一樣昏暗的東西,從浩輔身上分離出來。
  在分離的同時散發出帶有雜訊的色彩。
  影子有如煙霧擴散開來,浮現一幅有如投影機畫面的景象。
  那幅景象——
  是整然羅列的桌椅,後面還有黑板和講臺。
  ——那是一間教室。
  一個一個木偶坐在座位上,看起來很像廢棄的假人。
  有個人站在講臺前面,以得意的眼神睥睨那些人偶。
  「……哥……哥?」
  「原來這就是你的世界。」
  君子的疑問,被爸爸的冷笑聲掩蓋。
  「你的幻想、你的妄想、你的空想。你排斥現實,否認來歷,最後在心中創造出來的世界……看吧,直川浩輔,你的世界即將死亡,光與影要互換羅?」
  爸爸又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呀啊!」
  就在這個時候,有了色彩的影子發出撼動現實的光芒,在眩目的光芒裡,景象逐漸崩潰。
  假人變得支離破碎,手腳散落在教室的各個角落。翻覆的桌椅飛上天空又落下,就像是發生震央位在教室底下的地震。講臺損毀,黑板嘎吱作響,在這幅景象的中心,哥哥的立體影像忽然
  抱頭倒地,痛苦掙扎,並且對這個世界伸出手。
  那只帶有雜訊的手,一把捉住現實世界中浩輔的頭。
  那幅景象代表存在浩輔腦中的空想世界已經崩毀,回歸現實——
  但是君子不可能知道。
  可是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相當危險的事。
  色澤陰鬱的光芒越來越強烈,一發不可收拾。
  哥哥被景象中的直川浩輔抓住,真實的直川浩輔現在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她已經看不到了。
  刺痛的光芒,寒冷的光芒,晦暗的光芒。
  光芒逐漸剝奪君子的意識。
  在睡意與惡寒之間,她的五感逐漸封閉。
  她聽到父親的聲音高興地大叫:
  「直川浩輔!你是我為那個傢伙創造出來的敵人。你該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所愛的人就在你身邊,因此你所有的行為,都會傳達給我所愛的人。我會好好見證,我會好好看著……城島晶,整整四年了。我等了四年,已經夠了吧?已經沒問題了吧?你,還有那個女孩,那個最兇惡的禍害、最下流的罪惡、最可怕的災難,應該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吧!?」
  失去意識之前的君子在恍惚之中,聽到原本是爸爸的人提到一個名字,並且銘記在心。
  晶。
  那是君子的朋友,城島硝子的——
  「直川浩輔……不……就用世界系產生的形式名吧,『矮小函數•only F』。你如果遇見那個傢伙……遇見城島晶就這麼告訴他。」
  君子的思考卻在這裡中斷。
  「我的名字是——」
  *  *
  「不對喔硝子,切高麗菜絲時要加入你的執著。要切得像線一樣細,像生病一般執拗,可是絕對不能讓纖維死掉。」
  「請問……是這樣嗎?」
  「啊、沒錯、就是這樣、好棒、了不起……太厲害了!真的像線一樣細……簡直無人能及、無人能比嘛。真希望我們家那個空有體力的女兒,可以學到你這手纖細又大膽的工夫。」
  「媽!我聽見羅!」
  「我就是在講給你聽喔?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我才不想搞清楚……真是……」
  芹菜似乎膩了廚房裡一團和樂的對話,所以又把目光轉回攤在桌上的流行雜誌。反正我也沒事做,只能坐在她對面心不在焉盯著反過來的雜誌。現在是介紹夏季新款的特別企劃。
  我和硝子來到森町芹菜家裡作客。
  雖說是因為星期一和芹菜約好才過來,不過我很慶倖還好有約。一直待在家裡只會讓心情越來越沉悶——那是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動,並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焦慮。
  裡緒墜樓一事,基本上是被當成惡劣的惡作劇。因為根本找不到屍體,更何況還有證人指證裡緒當時待在保健室。比較麻煩的只有教職員會議決定暫時嚴禁大家到樓頂——好像是要搭建更高的圍欄——不過這對我沒有直接危害。但考慮到裡緒,還是想點辦法比較好,雖然這也不是我能夠改變的事。反正就算嚴格禁止,樓頂的鐵門也沒有鎖,等到圍籬工程結束之後應該就沒事了,而且更重要的問題就在眼前。
  那就是裡緒遇害一事可能跟虛軸有關,但我們卻無計可施。
  發生出乎預料的事是無所謂,我不會因為這種突發狀況著急,但是我卻沒能夠儘快處理,這是我的能力不足,也是焦躁的原因。
  可供判斷的條件太少了,還需要多一點情報才有辦法鎖定線索。
  再加上自己心中隱約有個念頭——認為要是以收集情報為第一優先,只需要勉強裡緒行動就行了——更助長對自己的怒火。
  我知道只要去拜託裡緒,她就願意幫我。
  不顧他人視線繼續調查,這的確是可行之道。但是受到周圍毫無遮攔的注視,對裡緒來說是種恐懼。
  既然她的內心排斥,我怎麼能硬是要求她——
  那些與我無關——腦裡某個角落浮現這個想法,我只能否定這個差勁的想法。
  對了。要是急著找出目標,會有個很大的壞處,就是我們太過招搖。在學生之間還好,要是連老師都來關切就麻煩了。而且這個時候老師比過去還要注意裡緒,為了將來著想,不能因為眼前的問題而操之過急。
  再加上一切行動只是出自舞鶴蜜的「直覺」所造成的懷疑,並不一定非得這麼急著處理。以現在的情況來說,虛軸動手把裡緒推下去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又何必這麼勉強呢?
  我一面這麼想一面試著說服自己,卻是遲遲無法接受。
  只要事情和虛軸有關,我就會失去冷靜。
  裡緒、佐伯妮雅、速見殊子,她們對我說過好幾次相同的話,但我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甚至有了就算無視一切也無所謂的想法。即使裡緒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可以不把她的感覺當成一回事,盡可能加以利用。
  ——太惡劣了。
  我悄悄歎口氣,強制停止自己的思考。
  「啊、這雙滿不錯的。」
  看見芹菜停在拖鞋與涼鞋特集的頁面,於是我這麼說道。
  「喔?哪雙?」
  「這雙。」我指著一雙紅色夾腳高跟拖鞋。
  「喔……城島越來越有品味了。」
  芹菜看著雜誌喃喃說道:「差不多可以給你負責了。」
  基本上硝子的便服都是由芹菜挑選,這當然是因為我對女生的衣服一無所知,不過我最近也學了不少,而且硝子也建立自己的計算公式,開始自己挑選衣服。
  「硝子穿起來應該很好看。」
  「森町穿起來也很好看吧?」
  芹菜抬起頭來往上看,大概是在想像,於是我也隨口這麼回應。
  「咦……我嗎?」
  「我好像很少看你穿這種鞋子,不喜歡嗎?」
  「不是、我……」
  她瞬間呆了一下,無緣無故臉紅。
  「我穿不好看……而且這是高跟鞋。」
  「你不穿高跟鞋?」
  「因為我的身高……算了,而且穿這種拖鞋很難走路,動起來又不方便。涼鞋也就算了……嗯,我還是喜歡運動鞋。」
  難道是介意自己長得太高嗎?我記得芹菜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七公分,比我還要高一點,以女生來說的確是太高了。
  「可是應該不錯吧?你穿起來會很有型。」
  「小晶要是再高一點就好了……」
  「嗯?你說什麼?」
「啊、沒有……沒什麼!不過,反正不管是我或硝子都不可能穿啦!你看,一雙要四萬二喔?高中生怎麼可能買這麼貴的鞋子。」
  「……說的也是。」
  這個價錢真的買不起。
  「流行雜誌上的東西都是拿來看、過乾癮就好了。」
  話一說完,芹菜就闔起雜誌,一邊說著「好香喔!」一邊轉頭看向廚房。
  「伯母,接下來要做什麼?」
  「要把這只臭豬哥丟到滾燙的油裡面,炸到變成金黃色為止。」
  「瞭解……請問加入愛心要在什麼時候進行比較好?」
  「今天我家爸爸出差,不會回來吃飯,所以就不用了。這個步驟要看狀況隨機應變。」
  硝子和芹菜的媽媽一面做菜,一面進行莫名其妙的對話。
  幾乎要被媽媽拋棄的獨生女無奈地說了一句:
  「意思是說對女兒沒愛羅……?」
  廚房裡馬上傳出一道聲音:
  「哎呀哎呀,芹菜,我對你的愛早在事前準備時就加進去羅?對孩子的愛要低調,這才是身為人母應有的態度。放太多愛反而會變難吃喔!」
  「真是順風耳……你把親情當成醋還是什麼啊……?」
  這次芹菜的抱怨沒有得到回應,反而是硝子說話了。
  「這……為什麼不在準備的時候告訴我呢,伯母?」
  「呵呵……硝子,伯母跟你說過很多次,做菜不能靠人家來教你,而是要自己把別人的技術偷學過來!」
  「……瞭解,我會再次更新我的心態。」
  我不知道硝子和伯母為什麼這麼投緣,也不太想知道。
  芹菜的視線離開雜誌,抬起頭來對我微笑說道:
  「不過媽媽應該很高興吧。我做菜的手藝這麼差,害她累積了很多壓力。」
  「多練習就好了。」
  「行不通的,你也知道我的手腳不靈活,光是切菜就不知道切到自己幾次了。」
  芹菜的笑容有些落寞,同時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轉了幾台確認現在播放哪些節目,最後停在新聞畫面。
  『……下一則新聞要為各位報導上星期在玖珠市發生的無特定物件連續殺人事件。對此縣警局在該市發佈緊急警戒公告,並呼籲鄰近地區多加提防……』
  怎麼看都覺得是不適合吃晚餐看的新聞。其實芹菜和伯母一樣奇怪,明明有綜藝、美食節目可看,偏偏選了這種新聞,我真是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都是因為這則新聞,我又想起剛剛那些討厭的念頭。這一連串的事件是從幾天前開始,受害者全部都是死於尖銳兇器刺穿要害——這種過於嫺熟的犯案手法很難說和虛軸無關,所以我也很注意這個事件。
  ——再想下去就會沒完沒了。
  我輕輕左右甩頭,芹菜事不關己地說道:
  「附近真是不得安寧,還好我們這裡還算平靜。」
  「森町晚上出門的時候也要小心,聽說兇手集中在晚上犯案。」
  「沒事啦!雖說玖珠市就在隔壁,可是事情都發生在比較遠的地方,搭電車也要一個小時以上,而且我本來就沒有晚上出門的習慣。」
  「說的也是。」
  我把注意力放回廚房,那個烏龍料理教室還是一樣熱鬧,讓人搞不懂是在上軍訓課還是在教做菜。從對話內容聽來,她們應該快好了。
  「媽媽很帶勁呢。」
  「……的確是。」
  「多虧有硝子做這些我做不來的事,媽媽應該是覺得多了一個女兒,所以很開心吧?說的也是……感覺好像有個妹妹,我也滿高興的。」
  芹菜以溫柔的眼神看向廚房,好久沒有這樣仔細端詳她的表情了——我決定至少在這個家面,不再去想白天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桌上的手機開始震動,接著響起鈴聲。這是「King Crimson(注:來自英國的前衛搖滾團體)的「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注:融合搖滾與爵士的曲風,是King Crimson的代表作之一)?不是我的手機鈴聲……應該說是誰的品味這麼詭異?
  沒想到芹菜「啊!」了一聲拿起手機。
  「這是敷戶同學借我的C D裡面其中一首歌,也是我最近喜歡的曲子……啊、喂?」
  森町開心地笑著看我一眼,然後把手機湊到耳邊站起來。我暗自歎一口氣。良司什麼時候做了這種事?本來還以為他是純情的傢伙,沒想到還挺精明的。
  ……不過借喜歡的女生「King Crimson」這點就有問題。雖然沒借芹菜聽「Pink Floyd」算是考慮過她的感受,但考慮的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算了,反正借的人喜歡就沒問題了。
  「怎麼啦?嗯、嗯……喔、對。」
  芹菜離開客廳,走到走廊講手機。待在客廳裡的我沒事可做,只好心不在焉看著電視。
  「嗯……不好意思,因為等一下要吃飯了……嗯。咦?等一下,八重?你是說……」
  聲音越來越小。看樣子她是走到樓上的房間裡了。
  我對於森町的聲音消失之前,最後聽到的兩個字感到很在意。
  「八重」?
  我記得硝子有個朋友就叫八重。
  而且是昨天到一年九班的時候發現她請假的女孩子。本來以為只是同名,但我記得她是田徑社員。也就是說,她是芹菜的學妹——還有前幾天我和森町一起回家的時候,她確實說過「學妹有事找我商量」——
  「完•成•啦~~~!笨女兒和晶快點來端菜。」
  伯母的聲音打亂我的思考。
  「我馬上過去。不過小芹正在講電話喔。」
  我讓身體擺脫腦中的思考,站起來走向廚房。四個餐盤上各自放著一人份的炸豬排、高麗菜絲、白飯、青菜豆腐湯。另外還有一大盤凱薩沙拉以及一大碗鹵蘿蔔,最後還有裝在保鮮盒裡的醃醬菜,份量出乎意料得多。
  「那就是晶負責準備啦,趕快全部端出去。」
  「學長,請你不要拖拖拉拉,豬排會冷掉。」
  「硝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硬。」
  「有時間說閒話還不如快點動手。還有叫我之前和講完之後要加『長官』。」
  硝子不但受到伯母的影響,還擅自加入奇怪的遣詞用字,但是現在的我實在無力吐嘈。
  「是是是。」
  「是只要說一次就好。」
  「哎呀哎呀,你們兩個越來越像樣了,真不愧是新婚夫妻。可是伯母希望晶可以娶我們家的芹菜喔。如何?有沒有興趣從現在開始改信回教?」
  「媽!」
  「……在講電話還聽得到,這女兒到底像誰啊?」
  伯母聽見芹菜在樓上大叫,不禁帶著苦笑如此說道。我一面聳肩回應,一面端起做好的菜轉身往客廳走去。然而我剛決定不去多想的事卻在腦中氾濫,心情越來越不安的我不禁心想,應該不會這麼恰巧。
  可能只是我多慮了。
  但是——
  糟糕的是芹菜講完電話回來之後,表情看起來有點奇怪。她雖然試著掩飾,刻意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不過她原本就不擅長隱藏自己的心情。我兜著圈子問她出了什麼事,她的回答卻顯得曖昧不清。認識她夠久的人都知道這種態度一定有問題。
  十之八九是和她的學妹「八重」有關。
  時間來到晚問九點,地點是我家。
  「……找認為可能陸很低,而且不合邏輯。」
  「是啊,我知道。」
  吃完晚餐的我和硝子回家之後,來到我位於二樓的房間,但是眼睛沒有看著對方。
  我透過窗簾的隙縫觀察外面的狀況,硝子則是坐在床上看著我的背影。芹菜的家就在對面,只要大門一開就看得到。這種狀況好像警匪片裡監視嫌犯的畫面,讓我有點不太習慣——但是實在不得已,因為我真的很介意。
  她是我身邊唯一的日常,同時也擁有我喪失的日常。
  再怎麼樣,我也不想讓芹菜——讓小芹受到波及。
  「再怎麼說這件事的假設都太多了,主人。『假設』舞鶴蜜所言屬實,而且『假設』學校裡的虛軸是八重,又『假設』這個虛軸為了妨礙主人而把裡緒從樓頂上推下去,再『假設』她為了某種目的接觸芹菜……這些不是都不確定嗎?」
  「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萬一小芹——我吞回差點說出口的句子,因為跟硝子講了也沒用。
  「因為我在意。這個理由不行嗎?」
  然而硝子卻提出反對意見,像是在攻擊我話中的矛盾。
  「……我提議應該從現在已經確定的條件進行推導,根據有確切依據的推測行動。」
  硝子沒有感情,所以無法理解感覺方面的事。
  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我才會這麼說:
  「偶爾根據直覺行動也可以吧?這種看不見的東西,其實也是不容小覷。」
  「主人現在的行動,有過度放任『直覺』之嫌。平常的你總是多加思考之後才會行動……我在無法理解。」
  「這就是所謂的各司其職。如果你是用邏輯匯出結論,那麼我就從感情層面加以嘗試。如果的感情派上用場,那就會留下統計資料,有了資料之後你就會相信了吧?再說有你在根本輪不我來計算,所以我不如從別的方向……而且現在跟我們的性命沒有直接關係,就算我的直覺有也沒有損失。你把浪費因素當中的勞力和時間去掉,應該可以得到足以採信的數位吧?」
  「……勞力和時間並不是輕微到可以忽視的因素,兩者都和影響活動限度的剩餘能量有關。而所謂的活動限度,不就是死亡嗎?」
  我有點不高興。硝子反對我的意見——這種行動很少見。
  硝子雖然經常試著反駁或反抗,但是從來不曾「反對」。現在的她很明顯是在反對我。
  再加上我擔心波及芹菜的心情,讓我不知不覺開始動氣。
  「……這是想法的不同。你沒有所謂的浪費,你的活動限度是數位,所以覺得浪費就是沒用。但是我們是類比,就是一堆浪費,而且這些浪費有時反而會延長我們的壽命。」
  「主人,你更換了論理邏輯。還有……關於剛才你所說的各司其職,我也無法贊同,更何況職權分配早已固定——你是使用者,我是被使用者,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更不會是其他關係。另外,還請容我進一步表達我的見解……主人,你的計算能力絕對不會在我之下。」
  「你太瞧得起我了。」
  眼睛看著窗外的我不禁苦笑。我也知道自己繃著一張臉,還是繼續說道:
  「如果真的要說,我的大部分計算能力都是用到相當於第六感的算式。」
  「……我無法理解,也無法否定。」
  「而且你剛才不是說了,我是使用者,你是被使用者。既然這樣,你的結論和推測對我的優先順序都由我來決定……不是這樣嗎?」
  硝子沒有回答,房間裡一片沉默。
  我無意間將視線栘開窗邊,看了背後的硝子一眼。
  「啊……」
  糟了。
  硝子面無表情地低著頭,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上,一動也不動。
  ——我幹了什麼好事。
  我的腦袋冷靜下來,體溫也跟著降低。
  看著她這副模樣,我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對裡緒被人推下樓一事感到憤怒。
  對自己因為意料之外的狀況而捉襟見肘感到焦慮。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不希望芹菜被捲入這些事件之中。
  這些情緒接二連三壓著我,讓我不知不覺昏了頭。於是硝子否定我的時候,我才會賭氣硬是
  跟她唱反調,還在不知不覺之間把硝子當成機械看待。
  我總算察覺硝子為什麼會強烈否定我的意見。平常絕對不會反抗我的她,為什麼拚命辯駁。
  理由大概和我一模一樣。
  「是嗎……是啊。」
  太差勁了。
  我剛剛的行為,等於是親手消除硝子產生感情的可能性——
  「……硝子。」
  我離開窗邊走向坐在床上的硝子,蹲在她面前,看著低下來的臉孔。
  「是我不對。沒錯,你……你會反對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會想不到呢?
  因為我所懷疑的皆春八重——她是硝子的朋友,原因就是這麼簡單。
  「……主……人?」拾起頭的硝子瞪大眼睛,一臉疑惑。
  這表示她的思考回路發生暫時性當機。
  建構理論反駁我的工作程式,還有基於存在理由打算順從命令的工作程式,以及潛意識當中「想要反對」的邏輯矛盾。還有其他更多我根本無法想像的邏輯運作 ——這些沒有辦法完全契合,於是在將思考結果回饋到人類身體,並在轉變成行動之時產生延誤。其中的延誤或許只有十億分之幾秒,但是城島硝子的身體是類比的存在,因此這個微乎其微的延誤就會放大到幾千倍、幾萬倍,甚至是幾億倍。
  因為人類不像精密的機械,有太多無用之處。
  硝子不是機械——她有一半是人類。
  「抱歉,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
  「心情……?」硝子的聲音有點沙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算思考是機械,不過身體卻不是——這就是硝子的狀況。反應思考的頭腦是蛋白質構成的有機物體,就算只是遇到細微的變化,人類的身體還是會敏銳做出反應。就算腦中電流只是稍微出了一點差錯,線路之間的連接就會變得一團亂。
  這是條件反射,也是很平常的反應。就算沒有感情,不對——就算她只有一點點感情的端倪,在這些情感的衝突之下,身體就會對此產生多餘的動作。
  「硝子,對不起。」
  看著硝子蒼白的臉,我伸手摸了她的頭。
  「……為什麼,主人要道歉、呢……?」
  硝子任由我撫摸她的頭,慢慢把頭偏向一邊。
  「沒什麼。」
  我搖著頭繼續說道:
  「硝子……我的確是懷疑你的朋友,也因此讓你的心情不好,這是當然的。但是……」
  這次不是因為之前那些疑神疑鬼的心情,而是肯定的想法。
  「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確認才行。」
  看著差點停機的硝子,我以明確的語氣開口:
  「她是你的朋友。不管怎樣,都該優先確認才對……這也是為了讓你放心。因此就算耗費再多的勞力和時間,也不能算是浪費吧?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並且確認過後我才可以放心。而且……假如事情演變成最糟糕的狀況,只要你盡全力去處理,也可以讓她毫髮無傷吧?對不對?」
  我說到這裡先停了一下,以我最濃的愛意以及最深的信賴說道:
  「辦得到吧,『全一』?」
  用她原本的名字稱呼她。
  硝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眼中出現某種強而有力的光彩。
  「那當然——主人。」
  硝子點頭回應。
  她像貓一樣眯起眼睛,任我撥亂她的柔細髮絲。

  我笑著起身,再次轉身看向窗外。
  「……硝子。」
  「是。」
  「有動靜了……走吧,去救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
  當我確認那個小跑步通過黑暗夜路的背影是芹菜之後,一把拉上窗簾。
  「……謹與你同行,我的主人。」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和平常一樣面無表情。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對硝子來說,表情不是表現心情的方式,完全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硝子的感情,大概還睡在沒有任何人能觸及的深處——
  只是現在這樣就夠了。
  「是否要和其他人聯絡?」
  「一邊移動一邊聯絡。而且只要有裡緒在,光靠我們就夠了。」
  我把手放在穿著制服的硝子肩上,隨手推開房門。
  *  *
  晚上九點十二分。
  房間裡的電話響了,於是大田敦順手接起來。父母不在,其實只要讓答錄機應付就可以,不過他剛好在電話附近,所以什麼也沒想就接了。
  然而……
  「……喂?」
  『嗨~~是大田同學嗎?是我,直川浩輔。』
  話筒傳來的聲音讓他覺得很麻煩,早知道就不接了。
  事實上——這次對話的確很麻煩,而且恐怖。
  「什麼事啊,直川?」
  『嘿嘿,你不要這麼冷淡嘛。我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所以應該再親近一點,不用顧慮這麼多才對嘛。』
  「你怎麼了?走投無路發瘋了?」
  『發瘋?我?走投無路?嘿嘿,你的話真奇怪。我一點也沒瘋,我很正常,好得很。』
  「……是嗎,我看你已經瘋了。」
  『嗯?你說什麼?』
  「沒有……沒說什麼。所以呢?找我什麼事?」
  『喔、對了。這個呢,這個嘛……該怎麼說才好?辦個慶祝會紀念我的人生重新出發?不太對。來個人生重新起動的狂歡祭典?好像也不對……唉,看樣子我的表達能力還要加強。像君子一樣看些低俗的小說好了。虛構的故事裡面總有許多美麗又貼切的措詞,原本在現實世界中沒有機會使用,就算使用也淨是一些蠢蛋……但是我已經踏進非現實的領域,在非現實當中就是要用非現實的話語才相稱。』
  「:.嘖。」
  『哎呀,你最好不要掛電話喔?掛了之後會後悔的人可是你喔。』
  「什麼啦,你到底有什麼事?要我幫你介紹好醫院的話,我倒是幫得上忙。現在的你,應該要住進那種專門為社會隔離那些無可救藥之人的醫院。我覺得你應該要在裡面好好享受才對。」
  『哎呀呀,哎呀呀呀,你這樣說話好嗎……大田敦同學。你一個小動作就把竹田老師害得好慘,態度還這麼驕傲自大,難道真的不知悔改嗎?你的膽子可真大。』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沒聽清楚嗎?不過我不會說第二次,而且我還有別的事要跟你說。對了,住在你家隔壁的這個女孩……叫什麼名字?算了,沒關係,反正名字不重要……她是你的女朋友吧?當然了,如果竹田老師和她對你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人,那麼我也無所謂……………………喂?大田同學,你有在聽嗎?不理我嗎?那就算了,我就跟你講到這裡。我會告訴竹田老師和這個女孩,說你們兩個對大田來說都是可有可無……』
  「喂……你現在……在哪裡?」
  『……喔,總算有點興趣啦?我好高興,真的很高興。』
  「給我閉嘴……喂、快說你在哪裡!」
  『十分鐘之內,學校。』
  「啥!?快回答我的問題!」
  『閉嘴。十分鐘之內到學校的樓頂。你遲到一秒我就剁掉一根指頭,雙手雙腳的指頭都剁完之後,我就剁手剁腳。如果這樣你還沒來,我就輪流強姦她們。要是你再不來我就把她們大卸八塊,然後把屍塊混合起來一塊一塊寄到校長家、你家、所有同學家、親朋好友家,順便附張上面寫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大田敦」的小卡片。如果屍塊還有剩我會替你丟到玖珠市,這樣一來搞不好可以把連續殺人事件跟你扯上關係……喔、你可以不用帶照相機來。那種照片隨便你要在網路上流傳,還是要印出來貼滿整間教室都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覺得想超越那個傢伙,得先從收拾垃圾做起,所以才會打電話給你。想站上與那個傢伙對等的立場……那個從樓頂掉下去也不會死,超越所有事物的存在。我如果想和那個傢伙平起平坐,就得先把自己的身體清理乾淨。這是一種儀式,你懂嗎?』
  「你他媽瘋了,真的……瘋了。」
  『你還有閒工夫講這種廢話嗎?這麼悠閒啊?這就怪了,我已經開始計時了。嗯,現在還有九分三十……』
  大田趕緊掛上電話,連看鐘的時間也沒有。
  從這裡到學校,用跑的也要八分鐘。之後還要衝過校園爬上樓頂,也得花上兩、三分鐘——
  「王八蛋!」
  時間設定得相當巧妙。如此一來大田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這是不是陷阱。
  大田敦把書桌抽屜的東西全部倒在地毯上,從裡面撿起催淚噴霧和電擊槍塞進口袋裡之後,連衣服也沒換,家門也沒鎖,就這樣沖進夜色籠罩的街上。
  *  *
  柿原裡緒緩緩抬起看著手機的頭。
  『想確認一個人,到學校來一下。』
  簡訊裡只有兩句話,寄件人是城島晶。
  既然是晶的請求,她也沒有理由拒絕。裡緒一個人住的公寓距離學校很近,慢慢走雖然要花二十分鐘才會到學校,但是不顧旁人眼光全力衝刺只要一分鐘。
  『很急嗎?』
  這是她的回覆。
  『越快越好。』
  過了三十秒又收到這封簡訊,裡緒看著簡訊自言自語:
  「……那就要用跑的了。」
  不過在那之前要先換衣服。
  她換了一件T恤,上面的紅色圖案看起來就像飛濺的血花,再穿上她最愛的毛線薄外套和蘇格蘭格紋長裙,腳上穿著黑色長襪和厚重長靴——她外出的時候一向都是這種打扮。當然也沒忘記她的櫻花髮夾。
  裡緒推開門走到外面,回過頭鎖上門。雖然已經是春天,晚上的空氣還是有點冷。
  「晶也真是愛操心,小町。」
  坐在裡緒肩上的貓「喵~~」一聲加以回應,那是一只有著火紅雙眼的白貓。看起來有點像暹羅貓,也有點像阿比西尼亞。纖細身軀配上有點長的耳朵,散發高貴兼具兇猛的氣質,似乎一點也不喜歡親近人。
  「嗯,沒錯。動作要快點才行。雖然不見得真的有什麼,但是萬一真的有什麼卻遲到……那可就不得了了。」
  放開腳步的裡緒以不尋常的速度沖下樓梯,她身旁的小町也用同樣的速度跟著她。只花了不到五秒鐘,一人一貓就從五樓跑到一樓,沖到通往鬧區的林蔭步道。距離學校還有五十五秒。
  「要加速了,小町。」
  裡緒說得若無其事,手裡還不住按著手機的按鍵,頭也不抬加速衝刺。手機上面多到誇張的吊飾也跟著她的動作搖晃起來,發出碰撞的聲響。這些全部都是裡緒的最愛。
  賓士在夜晚的黑暗中,路上行人即使和這個嬌小人影擦身而過,也絲毫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不曾抬頭,雙眼緊盯著手機螢幕,依然能夠靈巧躲過障礙物,而且速度還比龜速前進的機車快上許多。
  「可是……晶以前不是說過嗎?」
  裡緒一面賓士一面低語,呼吸卻毫不紊亂。裡緒說話的對象,是不在場的朋友,裡緒最要好的朋友。
  「晶說過虛軸就像是這個世界的地獄深淵。還說無論深淵的大小,只要存在就會讓世界變得脆弱。『所以為了世界,必須消滅所有的虛軸。就算沒有危害、就算多麼渺小,還是得把接二連三冒出來的洞一個一個填平,否則過不了多久,世界就會變得像海綿一樣,最後分崩離析。』……晶是這麼說的。」
  仿佛城島晶就在她身邊,自己是在對他說話一般,柿原裡緒露出寂寞的笑容:
  「可是……如果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麼?為什麼晶不殺掉裡緒?不、不只是裡緒,還有晶認為很危險的蜜、晶不擅長應付又派得上用場的殊子、會在需要時願意配合的妮雅……還有,還有認為晶最重要、對晶來說最重要的『全一』——硝子……不對,硝子才是這個世界上比任何虛軸都要大要深,比任何事物都要昏暗的深淵啊?雖然現在只是普通強大,但只要有所成長……就會成為淩駕所有虛軸之上,超越所有虛軸,甚至可能破壞實軸的煉獄油鍋喔?晶明明一天到晚都說要守護日常,為什麼會放任這種虛軸不管呢?還是說晶口中的驅逐虛軸、填平世界的墓穴——說要『為爸爸的所作所為負起責任』——只是詭辯而已?」
  她把手上的手機放進裙子的口袋,低下頭繼續說道:
  「……晶其實知道吧?晶……固執於日常,厭惡名為虛軸的非日常……一切虛軸之父,城島樹的兒子城島晶……內心深處其實是明白的吧?擁抱硝子、拉攏裡緒、防範蜜、倚靠殊子,並且利用妮雅的自己,本身也和硝子、也和其他人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的致命深淵。」
  聲音融入風中,飛向她的身後。
  「因為……本來就是這樣啊?再說一開始出現在晶的世界裡的洞,根本還沒有填起來。那並不是硝子,而是比硝子還要深沉,在晶的心中,所有事情的起源……是晶本身的深淵、缺陷……晶根本沒有把那個洞埴《起來。為什麼放著自己心裡的大洞不管,而去填補其他小洞呢?」
  她一邊跑一邊說道:
  「無藥可救的缺陷,不合邏輯的矛盾,這就是晶。你和裡緒一樣……是全身遍佈缺陷、矛盾和歪曲的世界深淵。」
  裡緒的聲音十分沉穩:
  「拚命想填補深淵的深淵,討厭自己的自己,企圖消除虛軸的虛軸……晶真是可憐的人,任何地方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在這個世界沒有,別的世界也沒有,任何世界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只能勉強想辦法四處周旋,連哭著主張自己的存在都辦不到。晶知道嗎?自己已經窮途末路,已經到了盡頭,自己已經崩潰毀壞到了極點,晶知道嗎?」
  詢問不在場的物件,所以也得不到回答。
  學校正門就在眼前,馬不停蹄的裡緒雙腳併攏順勢一跳,就像跳繩一樣跳過緊閉的鐵柵門。
  *  *
  十二分二十八秒。
  這是大田敦從掛掉電話到抵達學校樓頂所花費的時間。
  他只顧著趕路,根本無暇計算時間,但是他知道如果直川浩輔真的照著電話裡所說的去做,那麼現在他手上的兩名人質,雙手雙腳一定全沒了。
  「喂!直川!你在哪裡!」
  大田扯著嘶啞的喉嚨大吼。
  為什麼偏偏就在有事發生的時候,學校裡面空無一人。
  這所學校沒有警衛。學校所在的挾間市,本來就位於一個不算熱鬧的縣,而且還是個離縣中心有段距離的衛星都市。治安良好,連竊盜都很少,更別說是殺人事件。連續四百二十九天無車禍的紀錄依然持續當中,所以學校也不需要警衛,安全措施只有在固定時間關閉校門,並將所有出入口上鎖。大田敦只要偷偷留個窗戶不鎖,晚上就可以溜進校舍——這對住得比較遠,搭乘電車或公車上學的人來說,大概沒有這種經驗吧?
  不過臨近的連續殺人事件還沒破案,卻沒有加強防範措施,只能說是人類本能的危機意識已經退化到了一定程度。
  可是這種和平對現在的大田來說,已經是過去的事。
  他的內心甚至覺得連續殺人事件也是直川幹的。
  沒有半點亮光的夜間校舍,看起來已經像是某種怪物,樓頂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籠罩在沉重的夜色底下,甚至讓人以為空氣是黑色的。內心本能的恐懼,給大田帶來不小的影響,讓他無意識間裹足不前。
  儘管如此,大田還是很焦急。或許是憤怒壓過了恐懼。
  「你在哪裡……在的話就給我出來!」
  最讓他感到恐懼的是浩輔在電話裡笑著對自己說的話。
  皆春八重和英語老師竹田。
  浩輔說他抓住她們兩個,雖然不知道真偽,不過比較可能是假的。但是大田也無從確認,因為他急著沖出來,把手機忘在家裡,所以就連打通電話確認她們沒事都沒辦法。
  竹田就算了,無論她是生是死大田都不會有任何感覺。
  可是八重不一樣,只有八重不可以出事。最重要的是大田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他終於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嚴重,就算因而害得喜歡的人喪命也不足為奇。
  他很不甘心,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別人這樣要著玩。
  最重要、也是最可怕的是他和八重的關係可能會因此惡化。
  但是大田的憤怒掩蓋這些感情,第三次大叫:
  「我叫你出來!小心我公佈你的照片!」
  「不用叫這麼大聲我也聽得見,大田同學。」
  夜色的另外一頭——大概是水塔後面,忽然傳來人聲。
  四周沒有什麼月光,但是大田的眼睛已經習慣夜色,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削瘦的身型。
  大田敦帶著無比的憤怒以及明確的殺意,與直川浩輔正面對峙。
  「……你這傢伙……直川……應該作好心理準備了吧?」
  「心理準備?準備什麼?」
  「準備去死啊。別跟我打哈哈……八重在哪裡?」
  浩輔輕挑的態度,讓大田以為他是不是用了什麼非法藥物,讓他更加焦躁心急。他不禁認為從這個傢伙的狀況看來,搞不好真的下了毒手,情況不太樂觀。
  不過浩輔咧嘴露出笑容,笑得比愛麗絲遇到的笑面貓還要輕薄。
  「八重?喔喔,你是說女朋友啊。真是過分,竹田老師就不管啦?老師一定會很難過的,人家都幫你影印考卷了。老師冒著丟掉飯碗的危險幫你,你應該更重視人家才對喔?」
  「閉嘴!我沒空跟你開玩笑。小心我殺了你……快把她交出來.」
  「她不在『這裡』。」
  他在胡說八道,而且還在捉弄自己,看著自己焦急的樣子引以為樂。
  但是大田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憤怒,焦急指數也一路攀升。
  萬一八重有什麼不測……就算她平安無事,要是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大田失去判斷能力,浩輔的從容更是讓他氣憤不已。
  「快把八重交出來,你這個骯髒的垃圾。」
  儘管知道這是浩輔的目的,他還是按捺不住。
  浩輔的一番話,終於讓大田的情緒爆發了。
  「哎呀哎呀,你這個垃圾說我是垃圾?真是奇怪了,而且你有立場說這種話嗎?還有你剛才好像問我有沒有作好心理準備,我現在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遲到兩分二十八秒的大田同學……你準備好看見自己的兩個女朋友變成不倒翁了嗎?」
  「混帳!」
  激動大叫的大田沖向浩輔,絲毫沒有發現浩輔笑得比剛才還要開懷。
  *  *
  森町芹菜已經來到學校,沿著走廊朝她的目的地——教學大樓二樓的二年三班教室走去。她依照皆春八重所說,從一年九班教室裡一扇沒有上鎖的窗戶潛入校舍,但是老實說,晚上的學校實在很嚇人。而且這麼晚了還偷溜進學校,讓她有種罪惡感,更加深她的恐懼,那份恐懼感一直壓迫她的心臟。
  為什麼八重會在這個時候,約我到這裡見面呢?
  國道旁邊明明就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大眾餐廳。如果不想被別人看到,附近也有很多公園。而且自己和八重根本就住在附近,用走的就能前往對方家裡,為什麼要選在學校見面?
  一旦心中有了疑問,就會想到更多問題。
  為什麼要選在晚上?為什麼是約在芹菜的教室,而不是八重的教室?
  還有討論的事——她是田徑社社長,八重是一年級裡面跑得最快的學妹,兩人之間的確沒有什麼距離,但是跟認識一個月的人商量那種事,不會有點操之過急嗎?而且那個乖巧有原則,個性固執不知變通的女孩子,真的會做出那種事嗎?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二年三班的教室前面。
  裡面沒有燈光,不知道八重在不在裡面。芹菜開始猶豫要不要開門,雖然是每天上課的教室,但是現在看起來卻不太一樣。這是因為現在是晚上,還是——
  「……學姊?」
  裡面傳出入聲。
  「咦?」
  芹菜忍不住叫了一聲,原本放在門把上的手也不禁縮了回來。接著又聽見一個語氣沉穩的含糊聲音:
  「是我,皆春。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找學姊出來。」
  不管是語氣、聲音,都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芹菜深吸一口氣。
  沒錯。
  有什麼好怕的,就算約的地方有點怪,也沒什麼好怕的,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才會約在這裡。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經答應對方可以找自己商量,那就要盡己所能幫助她才對。
  自己還要變得更優秀,優秀到足以照顧別人才行。小品都可以在沒有父母的狀況下一個人照顧口不能言的堂妹,自己也要變得像小晶一樣——
  不然的話,我就配不上他。
  「……我進去羅。」
  芹菜打開門走進教室——教室裡很暗,但是窗外的微弱月光,透過窗戶形成朦朧的光暈。
  一個高大的纖瘦身影靠在窗邊。
  「八重。」
  芹菜確定那道身影是她沒錯,出聲叫了她的名字。
  「謝謝學姊,幸好你肯來。」
  不再恐懼的芹菜帶著微笑走上前去。
  「不用謝,反正時間還早。可是八重……你在電話裡面說的事,是真的嗎?」
  「是的。」
  皆春八重微微側過臉,雙手緊握在胸前,露出一絲微笑:
  「是真的。」
  接著鬆開拳頭,手掌貼在小腹上。
  八重就這樣撫摸小腹,輕聲說句:「怎麼辦?」
  芹菜想讓她先冷靜下來,於是刻意裝出開朗的樣子。
  「嗯……八重,我可以開個燈嗎?這樣什麼都看不到,拉上窗簾就不會被外面的人察覺,不會有人發現的。」
  八重點頭同意。於是芹菜轉身走向門口,按下三個開關的其中一個。在一陣日光燈特有的爍光之後,三排日光燈的中間那一排,隨著低沉的聲響照亮教室。
  眯起眼睛的芹菜好不容易適應光線,轉身一看——靠在窗邊的人果然是皆春八重。在恐懼消失之後,心中的不安也跟著煙消雲散,她松了一口氣。
  「找個地方坐吧,隨便坐都可以。」
  芹菜走向八重要她坐下,可是八重搖搖頭:
  「不用了……沒關係,我站著就可以了。」
  「是嗎?那我先坐了。你站累了就坐吧,不用客氣。」
  芹菜走到八重面前的某個靠窗座位,拉開椅子反坐,下巴靠著放在椅背的手上。
  她突然想起這是小晶的位子。但我不是故意挑的——芹菜一邊在心裡反駁自己,一邊思索八重的問題。
  星期天的時候,八重說有事想找自己商量。因為她說事情有點複雜,所以就決定找個兩人有空的時間好好聊一下。但是就在今天晚上,八重臨時打電話找她出來,而且語氣凝重告訴她:
  肚子裡有小寶寶了。
  八重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摸著自己的肚子。聽說她昨天請假沒來學校,說不定就是因為懷孕造成荷爾蒙失調,進而影響身體狀況。
  「八重,我跟你說……那個,雖然是理所當然,但是這種事我自己也沒有經驗,所以不見得能夠給你確實的建議……」
  這是個很沉重,很沉重的問題。
  但是也不能夠逃避。這對八重來說是無法逃避的事實,而且自己也答應要幫忙,就更得盡己所能面對這件事。
  「你跟對方……提過了嗎?」
  「……還沒。」
  「是因為害怕才不敢說嗎……?」
  「不是……」
  八重別開視線。芹菜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的所作所為絕對不可原諒。如果八重是心甘情願也就算了——但是看到她這個樣子,絕對不是那麼回事。
  「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理由不方便告訴他嗎?」
  「不是的……學姊。」
  看著八重低著頭,吞吞吐吐的樣子,芹菜不禁感到不安。八重雖然老是扳著一張臉,可是為人很可靠,入學不過一個月就已經成為一年級社員的支柱。這樣的女孩應該不會跟我說她不知道對方是誰吧?
  「你如果不先告訴我對方是誰……那我也幫不上忙了,八重。」
  聽見芹菜說出自己的名字,八重的視線栘到她的身上,然後戰戰兢兢地開口:
  「學姊……不是的。」
  「不是」是什麼意思?
  就在芹菜想這麼問,以及八重把手從肚子上拿開,準備開口的時候。
  芹菜身後靠近走廊的窗戶玻璃突然破裂,響起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
  「呀啊!?」芹菜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不過還是連忙穩住身體。
  同樣嚇了一跳的八重驚叫一聲,身體也忍不住開始顫抖,但是這時的芹菜無暇顧到她。
  芹菜轉頭一看——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黑影隨著慘叫聲跳進教室。
  「什麼!?」
  芹菜的思考瞬間停止。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雖然不是一瞬間,但是芹菜已經嚇呆了。對她來說,那種速度也超過她的認知範圍。
  好像在哪裡看過跳進教室的黑影。
  倒在地上的黑影撞翻了桌椅,不住痛苦掙扎。
  「……!阿敦!?」
  八重突然放聲大叫,沖向蹲在芹菜前方一公尺處的黑影。
  「八重……是八重嗎!?救我……救救我!」
  八重叫他「阿敦」的人影也叫了八重的名字,然後驚慌失措抓住八重。
  芹菜還來不及想起那個人就是同班的大田敦。
  又有另外一道人影從破掉的窗戶跳進來,並且把大田踢飛老遠。大田就這樣撞開桌椅滾到教室後面,無從知道他的傷勢如何。
  但是至少——
  「好啦,我追你跑的遊戲也該在我們的教室裡結束了吧?這……大田同學,難道這個女生就是八重嗎?真是個美妙的巧合啊。」
  「……你是誰?」
  「這麼晚了怎麼會跑到學校來?難道說你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嗎?無所謂了,反正以結果來看,這下子我對大田同學所說的話要成真了,或許可以說是世界的運轉正好配合我吧?大田你看,你最重要、最重要的八重妹妹在這裡,就跟我說的一樣……」
  「啊……!」
  「被我抓來當人質羅……好啦,現在你要怎麼做?」
  那道人影一邊高興地講了一連串冗長的臺詞,一邊走向嚇得無法動彈的八重,一隻手抱住她的肩膀,一隻手拉著她的手繞到身後用力扣住,接著就像連續劇裡的壞蛋一樣發出嘲笑:
  「不過你真是沒用啊,大田同學。連半點證據都沒有就慌慌張張被我騙來,上了我的當。她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竹田老師在你的心裡,擺明就是上過用完就可以丟掉的貨色。」
  「啊……直川……?」
  思考停頓的芹菜終於發現第二個進教室的人影,正是昨天為了考試成績勃然大怒,今天請假沒來學校的直川浩輔。
  「哎呀哎呀,你是同班的森町芹菜嘛。成績……好像是中上吧?隨便啦,反正對我這個神選之人來說都是垃圾。話說回來,你在這裡幹什麼?跟八重又有什麼關係?」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39 PM

chapter 4:She is all
       


  「……嘎啊!」
  一道看不見的力量讓大田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再次趴回地上。
  我眯起眼睛。這是——讓不定量子在實軸上強烈反彈所產生的力場,是任何虛軸都辦得到的小事,就連身為固定劑的我只要肯拚一下,也能勉強辦到。但是簡單來說,這就跟把小石頭丟進水中,水面出現的波紋一樣,也就是浪費了一顆小石頭。這種做法等於是用了十分的力量換得一分的結果,沒有特地使用的必要。
  他是在隱藏實力,還是不知道怎麼使用?
  仿佛是要告訴我答案的直川放聲大笑:
  「哈哈哈……太厲害了!我的力量真是了不起……連這種事都辦得到!」
  原來如此。
  剛才說的話。
  之前的態度。
  還有虛軸的起源。
  已經湊齊足夠的資料。
  我對硝子使了眼色,硝子也點頭回答:
  「是的,我判斷主人的推測正確,這……」
  「沒錯……是寄生型……而且只是個小角色。」
  我放鬆緊繃的情緒——並不是大意,只是沒必要過度緊張。
  「住手吧,直川。」
  因此我不顧被打飛之後再度倒地的大田,向前走出一步。
  「我差不多瞭解了。反正就是大田因為昨天的事,對你做了什麼加以報復……並且當成把柄威脅你吧?可是那又怎麼樣?這些只不過是日常生活之中可能發生的事,你就住手吧。因為這點小事崩潰,招來的虛軸也這麼不像話,像你這種人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虛軸。連日常都無法控制的人,怎麼可能控制非日常?你少丟臉了,直川。」
  看來大田敦真的是像直川昨天所說,靠著不正當的手段考到第二名,所以才會威脅直川。大田敦表裡不一這種小事,從平常的態度就看得出來,而那些跟班這麼囂張就是證據。真正有人望的人,身邊的人應該也會成為班級中心,可是他們的行為只不過是狐假虎威。這是很明顯的事。
  大田會如此著急的理由也不難理解,皆春八重的視線一直看著他。他們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也是類似的關係。
  也就是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些無聊至極的小事所引起。
  因為這些無聊小事而誕生的虛軸,會把沒效率的意志力當成強大力量的傢伙,有必要把它當成威脅嗎?這已經無關是否扯上那個傢伙,這一切根本就是沒必要的事。
  因此我開口說道:
  「無聊,真是無聊。」
  「你在說什麼?我的絕望,我的世界已經毀滅得一乾二淨……你竟然說無聊?」
  直川浩輔瞪視我的視線充滿敵意,所以我也以挑釁的眼神看回去。
  「你夠了,直川浩輔……世界毀滅?你該不會真的以為只有你周遭的一切才是世界吧?你的世界只要徒步幾公里就走得完嗎?要開玩笑也該適可而止,世界的中心不是你,不論你的世界如何毀壞都不關我們的事。你不要把你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當成同樣水準,不要放在一起比較,更不要把你比較的結果用『世界』這個定義統括。你也是『其他事物』的一部分,所有事物聚集起來才是世界。結果你卻擅自期待自己的世界,又因為無法如願而招來虛軸,你知道這麼做會破壞世界嗎?招來虛軸、創造虛假的世界就是這樣,無論是多小的虛軸,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因此導致實軸毀壞。直川浩輔,你懂了嗎?你為了一己之私的彌補行為,反而會讓更大的、真正的世界毀壞。你以為到時候自己的小小世界還能殘存嗎?所以拜託你不要用那種膚淺的態度,踏進非日常的領域之中。」
  直川低聲念念有詞:
  「……你在說……什麼?」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當然了,這就是我的目的。
  我的這番話,就是想稍微刺激一下他的自尊心。
  裡緒已經確認過了,現場的虛軸只有直川。也就是說需要排除的存在只有直川。
  剩下就是硝子的問題——要如何救出被抓住的皆春八重,還有我的問題——直川浩輔是怎樣獲得虛軸?也就是說,要問出他和那個傢伙有沒有關係。
  受到威脅,被人拍下裸照,自尊受到傷害——這是直川的理由。
  即使虛軸會因為這種無聊小事誕生,能夠固定到實軸的可能性也是極為渺小。
  既然如此,和那個傢伙有關的可能性也瞬間提高許多。
  幾乎能夠確定之後,我對直川投以一抹淡笑。
  直川氣得全身顫抖:
「你是在要我嗎……?城島晶,竟敢說出這麼狂妄的話……竟敢說出這麼不知分寸的話……我記得你的成績不上不下,是個前途無亮的垃圾。像你這種垃圾,我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光輝燦爛的未來毀於一旦,是個多麼嚴重的悲劇。不過就算是垃圾……也該盡你身為垃圾的義務,好好祝福我的璀燦世界啊!」
  「不對喔,『矮小函數』。」
  面對直川的怒吼,裡緒在一旁插嘴:
  「『矮小函數』……晶不是垃圾,絕對不是垃圾。矮小函數好像一直在提成績的事,那就用成績來說好了……從成績來看,晶可是比矮小函數、比裡緒都還要厲害。」
  「說那什麼鬼話啊……柿原裡緒?」
  「裡緒……那根本不算什麼。」我咋舌的動作也是演技。
  裡緒的人很好,既然我是她的朋友,聽到有人說我的壞話,她自然也會幫我說話。
  而且這種事還是由第三者來說,會比我自己講出來更有衝擊。
  「可是、可是啊,晶。」正如我的估計,裡緒繼續說下去:
  「裡緒雖然不知道怎麼做,可是裡緒至少知道,要判斷出題老師的想法,判斷班上所有人的能力,就連每一題的分數都考慮進去,刻意考出所有科目的平均分數……這種事情,裡緒不覺得自己辦得到。裡緒能夠回答正確答案,但是沒有辦法控制裡緒以外的人,所以晶真的很厲害。」
  「也沒有那麼厲害。」
  我的回答十分謙虛,卻又好像要把直川浩輔的無聊自尊敲得粉碎。
  不過事實上,這種事情的確不值得炫耀。
  學業成績的確多少會影響往後的人生,但是能夠發揮成績效果的機會,終究還是要等到入學考試,所以只要到時候再發揮就行了。反倒是在校成績會影響日常的校園生活,太高或太低都不好。只要在平均分數上下打轉,就能以最佳效率排除那些煩人的瑣事——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既然這一點能夠對他產生影響,還是可以利用一下。
  聽完裡緒的話,直川浩輔越來越無法保持冷靜。
  「別、別開玩笑了……開什麼玩笑。」
  「如果我不是玩笑呢?」
  也差不多該結束了,於是我對裡緒和硝子使個眼色——兩人沒有出聲,只用視線示意。接下來要試探直川浩輔和那個傢伙有沒有關係,在問出答案的同時讓他情緒激動,趁他失去理智的時候由裡緒的虛軸小町發動攻擊,等到救出皆春八重之後再開始反擊。接下來只要抓住直川,然後——如果那個傢伙真的和那個傢伙有關,這就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把興奮之情藏在心裡,嘴巴繼續出言嘲諷:
  「如果不是開玩笑呢?你打算攻擊我嗎?用無聊的虛軸、用自己一個人就得不到的虛軸……沒錯吧?因為你是沒用的垃圾,是個為了學校考試就弄得自己氣急敗壞,就算這樣還是拿不到滿分的垃圾……所以你不可能一個人做出這種事。說吧,直川浩輔。是誰幫你的?幫助你重建那個微不足道的世界的人是誰?」
  「……你!」
  因為我說中他的痛處,大叫的直川已經受不了了。
  果然沒錯。
  就在我正準備指示裡緒和硝子的時候——
  「……主人!」
  發生了今天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
  一聲悶響。
  就在浩輔失去冷靜準備撲向城島晶的瞬間,所有人都聽到這聲悶響。
  那是骨頭折斷的聲音,同時也是肌肉綻裂的聲音,其中還混雜切斷神經的聲音。浩輔停下動作,憤怒的表情變成一臉詫異。
  「什麼……?」
  這個疑問更讓他的表情變成驚愕。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被浩輔抓住,固定手肘關節又掐住脖子的人質——皆春八重離開了浩輔身邊,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浩輔舉起自己的雙手。
  「…………啊,咦?」
  所有的思考、疑問、憤怒、心思,全部從他的臉上消失。
  「咦、啊、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啊啊!」
  取而代之的是出自恐懼的慘叫。發自喉嚨深處,不具任何意義的空虛慘叫。就在他確認映在視網膜上的雙手,手腕以下都被切斷的時候,一連串無意義的聲帶震動便隨著痛楚一起湧出,直川浩輔嘶啞的聲音響徹整間教室。
  「什麼……」
  城島晶也發出驚訝的聲音。
  「八重,你……」
  總算撐起上半身的大田敦也忍不住發問,腫起來的臉上難掩驚愕。
  「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裡緒什麼也沒做。」
  城島晶和柿原裡緒擺出架勢,眼睛看著對方。
  但是浩輔無暇顧及這些,只能一味慘叫。
  沒有手指,也沒有手掌,手腕以下全部消失。
  也沒有流血,這是因為肉體和虛軸同化之後發生異常變化,但是浩輔的腦袋似乎無法順利連結眼前的光景與現實,所以浩輔不顧在場滿臉錯愕的眾人,一個人不停慘叫。皆春八重只是瞥了浩輔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安靜一點,沒用的東西。」
  「……八重。」
  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於是他不再理會浩輔,轉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個人是微微張大眼睛的城島硝子——「全一」。
  「這是怎麼回事?」
  看著她不帶有些許疑惑、面無表情的臉,八重微笑以對。
  「硝子,我其實很喜歡你。」
  接著轉向彷佛睡美人般陷入昏迷的森町芹菜。
  「芹菜學姊,我也很喜歡你。想找你商量事情也是真的。」
  對認識的人說完告別的話語,她走向最愛的青梅竹馬.大田敦身邊。
  「啊……」
  「阿敦……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敦的臉腫起來,和平常的他不一樣。
  最後一次看到敦居然是這種臉,八重的內心感到有點空虛。
  「阿敦,我跟你說。我啊……」
  她在大田的面前蹲下,膝蓋著地,讓他能夠看到自己的肚子。
  「有小寶寶了。」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咦?」
  敦雖然一臉不解,還是反射性地問了一句:
  「是我的……嗎?」
  「不是喔。」
  八重心想,還好芹菜昏倒了。
  ——食物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乖乖睡著比較好。
  「是不認識的人。因為我去援交,不知不覺就懷孕了。」
  表白。原本說不出口的事情,一開口才發現原來這麼簡單。
  敦對八重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大概是無法反應吧?他應該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這也沒辦法。
  「我也覺得如果是阿敦的孩子就好了。可是不是,因為阿敦都有好好避孕。所以這不是阿敦的孩子……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這是誰的錯?
  她知道是自己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是自己自暴自棄的錯。
  「八重……?」
  但是——
  「對不起,其實我都知道。」
  但是八重之所以自暴自棄,是因為她知道了。
  知道大田的真面目。
  ——知道大田敦這個人,瞞著八重背地裡做些什麼。
  「這點事我當然知道,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大概是在半年前,第一次跟他發生關係的時候吧。
  大田雖說自己是第一次,可是感覺起來過於駕輕就熟——就是這麼單純的疑問。
  ——阿敦……這方面的事,還是女生比較敏銳。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我都知道。」
  因此八重便跟蹤他,所以看見了。
  看見敦進入英語老師竹田的家,而且那一天他沒有回家。
  ——所以她才會自暴自棄。
  「可是……我也犯了同樣的錯。」
  不知道為什麼,是因為沒辦法放棄他嗎?
  還是自己也想變得跟他一樣?
  ——於是皆春八重瞞著大田敦,開始做起許多事。
  「所以我們扯平了。」
  心中有了罪惡戚,好高興。
  因為她覺得這樣一來,有了這個秘密,有了這種罪惡感,就可以跟他一樣。
  可是——
  「我和阿敦扯平了。」
  可是她的嘴巴雖然這麼說,心裡還是認為男女真不平等。
  為什麼只有我的身體會改變?為什麼只有我——
  是啊。所以……已經夠了……
  「阿敦,我好喜歡你,BYE BYE。」
  臉上帶著輕柔微笑的八重,把左手舉到敦的頭上。
  我是媽媽了。所以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物也不一樣了。
  「來,吃飯羅,我的寶寶……『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milk closet』。」
她對著自己的子宮如此說道,孩子也回應媽媽的話.
  一道光之刀沿著從八重的子宮通到左手手掌的血管直驅而上,就像剛才對付直川的雙手一樣,貫穿大田的腦袋。
  冰冷的氛圍支配現場。
  不知不覺已經聽不見直川浩輔的慘叫。八重站起來轉頭一看,浩輔已經不在這裡。看見教室的門開著,這才心想:「啊、原來是逃了。」
  「……不用去追他嗎?」
  「不用了,不用追。」
  一個短髮的嬌小少女回答八重的問題——記得她是「有識分體」柿原裡緒。
  「喔,原來如此,真是滴水不漏。這是你的主意?還是硝子的男朋友……城島晶的主意?」
  「……這是裡緒的主意。」
  城島晶一臉沉重咬著嘴唇。
  「這樣啊。城島晶,你有個好朋友。硝子,你的男朋友很不錯。」
  她的眼角瞄了背後的芹菜一眼——沒有蘇醒的跡象,暫時應該不會來妨礙我們。反正叫她出來也是為了餵食寶寶,先解決計畫之外的人再吃也不遲。一天喂兩個人雖然是頭一遭,但是總有辦法解決的。
  「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硝子。我和你一樣。」
  「可是……」
  「不是虛軸……因為裡緒並沒有辦法區分這個人與坐在那邊的人有什麼差別。」
  柿原裡緒的聲音在這種時候還是有點漫不經心,覺得有趣的八重不禁露出微笑:
  「是啊。我……的確不是你們口中的虛軸或固定劑。」
  不過已經沒有人看得出她的微笑。她的表情本來就不明顯,看起來好像隨時都在生氣。能夠查覺她的細微變化的人只有敦,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城島晶低聲說道:
  「寄生型的虛軸附身在你體內的胎兒身上——對吧?原來如此,難怪裡緒無法區分。因為藏在裡面,自然看不出來。」
  「就是這樣,你的反應很快喔。」
  八重由衷表示佩服。
  「剛才你用言語攻擊那個沒用的東西時,我就覺得你是一個可怕的人。就像是在解開人心的殘局一樣捉弄對手、調侃對手、逼迫對手。」
  但是她一點都不羨慕城島晶。
  「而且……你明知自己的朋友和情人是虛軸……只接納自己和周遭曾經是『世界』的人,然後還可以在這些人面前面不改色地說:『這種世界很無聊。』自己分明擁有固定劑的身分,卻若無其事加以否定。擁有堪稱天才的能力,卻只願意用盡全力維持周遭安定。你……真的好可怕。一定是哪裡壞掉了才會做出這種事,精神正常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不然內心一定也會阻止自己。但是你卻能夠自然地做出這些不尋常的行為。而且你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再怎麼過分,你的朋友和情人不會拋棄你,也無法拋棄你。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八重堅信眼前的人就像「那個人」所說的一樣。
  「追根究底……你相信所有的一切。你相信這個世界與別人……全部都相信。並且利用你所相信的所有一切,都編入你的計畫當中。你真是既可怕,又差勁。」
  沒錯,差勁透頂。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是——
  「期待善意、計算惡意、拭淚慰人、笑容誘人、分享喜悅、同情傷悲、訴之以情、說之以理,贊其純粹、認其欺瞞、算盡道理、利用不合理、以愛拘束、以恨捕縛、寬大籠絡、嚴格操縱。無論是算計、衝動、信賴、背叛、犧牲自我、推卸責任、虛假、真實,人類善良的部分還是骯髒的部分,不管是世間種種……你相信所有的一切,不懷疑它的存在。然後……你相信、瞭解,然後利用這一切。利用一切、使役一切、支配一切……這真是太可怕了。」
  城島晶沒有回答。
  「是啊。」
  柿原裡緒代替他回答:
  「所以裡緒才會喜歡晶,因為晶相信裡緒的一切。因為晶什麼都知道,知道裡緒喜歡晶、知道裡緒害怕晶、知道裡緒在最後關頭可能會背叛晶……可是晶還是接納裡緒。被利用也好、被操縱也罷,只要晶相信裡緒、接納裡緒……裡緒就會跟著晶走下去。因為只要裡緒不背叛晶,只要裡緒對晶來說還有用處,晶就不會拋棄裡緒。裡緒只要努力就會得到回報,這可是最棒的喔?雖然很差勁,但還是最棒的喔?懂嗎?『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的媽媽。」
  「我才不管那些。」
  「八重。」
  接著輪到城島硝子開口:
  「從你的口氣聽來,我判斷你已經瞭解,並且以此為前提說下去……我是虛軸。」
  「……嗯。」
  「而我……我的本體,收納在這個身體內部的隱藏空間,是個體積三十六^4 m的不定量子回路……是台巨大的四次元運算機械。真正的我……機械的我,只是以徹底的數位方式跟隨使用者。因此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我永遠不會過問主人人格的是非,也絕對不會判斷主人人格的善惡。這是因為……儘管我身為機械,卻是我選擇主人,而不是主人選擇我。為了在實軸生存下去,我依照我的判斷,選擇他為主人,作為我的固定劑。」
  八重凝視硝子的眼睛,硝子露出微笑:
  「這個人的人格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我選擇這個人作為固定劑;是因為我這個虛軸,為了在實軸追求安定的所作所為;是因為這個人為了讓我這個虛軸,能夠固定在實軸所作的決定。因此是這個人選擇變成現在這樣,也是我選擇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這個人,其中並沒有否定或肯定。更何況機械……不會肯定自己或否定自己。」
  「……這樣的關係真是可悲。」
  「但是我沒有感情,因此不會感到悲傷,也不會覺得高興……不過我能夠理解別人的感情。根據體溫、出汗、表情、肌肉的動作,運算這些要素之後與資料進行對照……我對別人內心抱持什麼感情,可以說是一清二楚。因為我是倚靠運算理解世界的機械,也只會靠運算理解世界……只是一台機械。」
  聽到她流暢而堅定的聲音,八重又笑了。
  「這樣啊……那麼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
  「知道。」硝子立刻點頭回應,毫不遲疑。
  「八重現在……很難過。至於為什麼難過,由於我身為機械,因此只能推測可能性。可能是因為你背叛了你的朋友•我;可能是因為你欺騙了你的學姊•芹菜:可能是因為你殺害了你的情人;也可能是……」
  硝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吸口氣看了城島晶一眼。
  「也可能是因為『無限回廊』利用了你?」
  城島硝子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你果然知道。」
  「根據剛才的狀況很容易如此推論……你用『沒用的東西』稱呼『矮小函數』,而且要讓虛軸寄生在胎兒身上,一般來說根本不可能。我們的敵人——『無限回廊』的起源和相關一切都是未知數,但是它的力量就是『操縱虛軸』。它不斷變更固定劑,一再附身在不同人身上,躲避我們的追查。它的虛軸有時會侵蝕人心製造虛軸、有時會奪走虛軸交付他人、有時會據為己用……而且他在實軸上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洞,在破壞世界根基的同時,自己只是無所事事隨波逐流。」
  「是啊,沒錯。我聽那個人說過,那個人……是你們的敵人吧?就是把城島晶的父母流放到某個虛軸的敵人吧?可是硝子,我一點也不恨那個人。因為他讓這個不知道爸爸是誰的孩子、讓這個死路一條的孩子……」
  八重撫摸自己的肚子——撫摸沉睡在子宮裡的「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
  「他讓這個孩子永遠不會出生。很厲害吧?只要不斷餵食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會永遠活在我的肚子裡,永遠只有指尖大小,永遠不會長大。」
  她又笑了——儘管她認為已經沒有人看得出自己的笑容。
  於是八重調整姿勢,像是抱著腹中胎兒。
  「話就說到這裡吧,硝子。我們應該聊夠了吧?我還得選擇是要從你們的手中逃走,或是要殺光你們之後再逃走。」
  「我知道了……對不起,八重。我……不能放你走,因為主人不會放你走。」
  是嗎?
  「那麼我們就來一決勝負吧,硝子。」
  「好的,八重……只是我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八重……我能理解你現在的感情是難過,這點不會有錯。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八重還在笑呢?」
  皆春八重猛然抬起頭來。
  唉……
  唉……就算是機械,就算是沒有感情的機械。
  「很高興能夠和你交朋友,硝子。」
  「我也是,八重。」
  如果能夠早點遇見你就好了——
  這種話已經不用多說。
  只見八重和硝子相視而立,城島晶也悄悄站到硝子身邊。

  *  *

  直川浩輔使盡渾身解數拚命逃跑。
  別開玩笑了。我沒學過這種事,也沒聽過這種事,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皆春八重和浩輔一樣,也是獲選之人——要是早點知道就不會想出這種笨方法了。再說今天晚上他只想報復大田敦而已,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這種事不應該發生,所以他不是逃跑,而是要重整旗鼓。
  浩輔沒有察覺自己天生不擅長隨機應變。他沒有這種自覺,只是一味告訴自己——我絕對不是死心,而是要重整旗鼓——於是他一面下定決心,一面奮力逃跑。
  他認為自己應該先把傷養好,還要熟悉如何使用力量。因為這股力量連他自己都還沒完全理解,更加深他的念頭。
  手腕以下斷掉的部分,現在是用別的東西替代。
  浩輔的雙手已經變成金屬。他隨便找間教室拿了一張椅子,用椅腳做出自己的手,把椅腳切割成手掌的長度之後連接腕骨,而且椅腳上有幾根小椅腳組合出骨架的形狀,伸展變成掌骨。取用無機物仿造身體的某個部分。就是浩輔借用「無限回廊」之力創造出來的虛軸「矮小函數」擁有的力量。一個專注于重新建構一切、重頭來過的虛軸。事實就如同城島晶所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力量,但是認為這種力量很厲害的浩輔,也因為未見過其他的力量,所以未曾懷疑過這一點。
即使有點不太靈活,還是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識活動,也可以取代手指。看似小金屬棒的東西數量和手指相同,感覺也跟以前一樣,而且不會感到疼痛。「無限回廊」曾經說過,只要經過一段時間就會慢慢長出肉,然後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得到不死的肉體。浩輔第一次使用了他特有的力量之後,不禁感到士氣大振。也因為這樣,心裡那種要他們等著瞧的心情,更勝過原有的挫敗感。
  他下了樓梯來到一樓的走廊。由於破壞玄關太過明目張膽,而且要是有人聽見聲音追上來就糟了,所以他決定隨便找間教室跳窗離開。
  「……呵呵。」
  耳邊的笑聲也在這個時候響起。
  「是誰!?」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沒有人,看不見人影,但是他不害怕。因為他相信自己現在就算面對柿原裡緒也有辦法逃跑,不過他就是感到焦急。
  傳來一陣聲音——
  「雖然跟我的預期有點落差,不過還是算了,看來我的直覺好像不怎麼可靠。不過也還好,應該說是猜對了,只是沒有清楚預測到細節部分吧?沒差,反正無論如何,有個好結果就沒有問題了。不過那個『有識分體』真會給我找樂子……她大概認為一開始是由我提出來的,所以想讓我負點責任吧……總而言之,以遊戲來說還算是有點樂趣吧。」
  來自前方的聲音。
  浩輔定睛凝視眼前的黑暗走廊,前方好像有個模糊的人影,但是只能看到疑似人臉的圓形白影。這讓他想到幽靈,呼應內心想法的聲帶也發出「噫!」的一聲。
  「哎呀,你會怕嗎?真是抱歉,我馬上幫你開燈。」
  浩輔前方再次發出聲音。
  日光燈沿著走廊依序閃爍,從背後往前方一盞一盞發光,最後來到走廊的盡頭,也就是浩輔去年上了一整年課的一年十班教室前面。
  「直川學長,幸會。」
  一名少女站在那裡。
  「你是……誰?」
  不合時宜的裝扮和容貌,讓浩輔的表情為之一僵。
  身上穿著一件漆黑的連身洋裝,袖口、領口,還有飾著荷葉邊的三層蓬裙等任何有層次的黑色邊緣,都加上純白與深紅交錯的華麗裝飾,看起來就像一隻滿身是血的烏鴉。
  誘人的及腰長髮,和衣服一樣都是染料的深黑,甚至隱約反射墨綠色的光澤。
  細長的眼尾和嘴角極為冷酷,嘴唇抹上黑色唇膏,黑得就像是將恐怖化為具體的顏色。
  臉上的妝特別強調白色,伸出袖子的纖瘦雙手,戴著潤澤發亮的黑色皮手套。腳上則是穿著鮮紅皮靴與純白長襪。
  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生氣。
  像是在強調其他部分,脖子圍著一圈皮項圈——過度煽情的打扮讓人背脊一涼。
  身穿哥德式服裝的少女說道:
  「你知道我是誰嗎?不知道的話我就來個自我介紹。」
  她露出仿佛能夠奪魂攝魄的冰冷微笑,一隻腳向後退一步,雙手拎起裙擺屈膝行禮:
  「我是舞鶴蜜,還有……」
  隨即立正站好,用右手比出手槍抵在太陽穴的自殺姿勢。
  「混進馳騁在這顆腦袋裡的電流當中,我可愛的我……『破碎萬花筒』。為了當你的對手,特地盛裝前來。好了,我們也該動手了吧?」
  接著揚起嘴唇,露出帶有異常的執著,以及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殘酷笑容。
  「你……你是……什麼……」
  自稱舞鶴蜜的少女笑過之後,語氣也變得強硬,以帶著哄笑之意的清冽聲音說道:
  「哎呀?淑女既然報上自己的名字,紳士隨侍在側是常識吧?來吧,快報上名來帶著我一起走吧!我現在的心情非常好,因為……我……現在好想殺人、好想殺人、好想殺人、好想殺人,想到心癢難耐了。呵、呵呵……來、來、來!乾脆一點快上吧!這位大哥,男士主動才符合禮節喔?想逃的話我可是會殺了你喔。雖然到頭來還是要殺了你,可是你如果窩囊到想要逃跑,我會徹徹底底殺了你喔。快來吧!不是廢物就快來吧。」
  這下糟了,這個怪女人給人的感覺太過陰森,他原本想要掉頭跑走,但是萬一她追上來怎麼辦?所以還是先發動一次攻擊,趁她退縮的時候趁隙——
  「……不對。」
  浩輔忽然想起少女剛才脫口而出的名字,否定原本即將成形的想法。
  剛才這個傢伙說了什麼。
  『那個「有識分體」真會給我找樂子。』
  沒錯。
  這名少女提到柿原裡緒的名字
  她和那個傢伙是一夥的。
  看樣子她應該是預先躲在這裡的伏兵,準備伏擊逃跑的自己。
  「少看不起人……」
  到底想耍我到什麼時候?
  那個傢伙——柿原裡緒到底想怎樣?
  浩輔忍不住大叫:
  「好啊,那就來吧,我要殺了你!到頭來……總是得殺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才能和那個傢伙平起平坐吧?那個傢伙才會理我吧?既然這樣,我就殺了你,你這個打扮像個玩偶的瘋子。既然你是那個傢伙的手下……我就殺掉你、肢解你、強姦你,然後做成標本拼在一起,用線吊起來,讓你變成真正的玩偶!」
  少女也回答他:
  「很有決心嘛。看在這點的份上,我也不對你的誤會多說什麼。好……廢話少說,快來吧!」
  為了助長自己的憤怒,壓抑內心的恐懼,浩輔發出莫名的大叫,朝著少女。舞鶴蜜撲過去。
  變成虛軸之後,直川浩輔的肌肉和反應速度都比一般人來得優秀許多。因此他只花了兩步,大約零.五秒的時間就跑過十公尺的距離,逼近舞鶴蜜身邊。
  舞鶴蜜紋風不動。浩輔認為她可能來不及反應,於是用椅腳鋼管構成的雙手、用不像樣的虛軸對著蜜的臉頰狠狠揮去。
  蜜絲毫沒有閃躲的意思。她臉上還是一副桀騖不馴的笑容,眼睛直盯浩輔的雙眼。浩輔心中隱約感覺不太對勁。
  就在拳頭即將打中臉頰之際,舞鶴蜜閉上眼睛,稍微動了一下下巴。
  ——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浩輔感到不解之時,他的拳頭已經順勢揮出,打向白色的臉頰。
  蜜結結實實挨了一拳,飛了三公尺之遠。
  浩輔不顧心中湧現的不安,繼續追擊。
  他在油羶地板上滑行,一直到了慣性消失之後才在走廊盡頭的牆邊停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浩輔不由自主放聲大叫。他追上被自己打飛的蜜,目標就在眼前……
  「……感測攻擊,暫時解除封鎖。」
  就在這個時候,蜜就像得到王子的一吻,睜開漆黑的眼睛。
  嘴上有一道傷口。她舐去嘴邊的血痕,同時露出可怕的笑容。
  「……這!」
  浩輔不禁發出一聲驚叫。剛才明明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挨打的她,現在竟然輕巧地翻身躲過浩輔的拳頭。
  「我就告訴你吧。」
  在浩輔還沒站穩腳步之時,蜜已經靈巧落地,並且開口說道:
  「我的虛軸平常是處於沉睡狀態……等待被紡織機的針刺中……」
  她一面說著不知所云的話,一面用柔軟的手掌推了浩輔一把。
  「這點小傷大概是三十秒吧。來,該上場了!可以動了吧?那就動吧!重回久違的自由世界,盡情大鬧一番吧……我的『破碎萬花筒』!」
  一陣「沙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響。
  被她推了一下的浩輔失去平衡,差點就要跌倒。好不容易穩住腳步起身回頭之時,那個東西已經在他眼前擴展。
  「什麼……」
  還沒站穩的浩輔看見眼前的景象,扭曲的身體就此僵硬,動彈不得。
  「……呵呵。」
  蜜以懶洋洋的動作疊起雙臂,戴著手套的右手舉到嘴邊,輕輕咬著小指,眼睛盯著浩輔。可是除此之外……
  她的頭上放射狀地伸出幾千、幾萬根頭髮,刺進地板、天花板和牆壁裡面。
  浩輔想也不想就往後跳了一步,喃喃說道:
  「這是,什麼……?」
  「破碎萬花筒•delayed kaleido。」

  蜜笑著回答他的疑問:
  「我估計能力只能維持三十秒,所以必須簡潔定住你、簡潔痛整你,並且簡潔殺了你才行。雖然可以中場休息,不過那可是要留給我們情話綿綿的喔?先告訴你好了,這些頭髮就是我的武器,強韌有如鋼絲的頭髮。不要以為你可以扯斷這些頭髮,我可是勤於保養,甚至還可以用來切割鑽石呢。」
  「那又怎樣……!」
  頭髮位在蜜的身後,再怎樣也不可能碰到浩輔。浩輔又往後退一步,好像以為這麼做對方就無計可施。
  但是……
  「而且……我的力量——」
  在浩輔重新擺出架勢之前。蜜已經散發她的殺意:
  「——破碎萬花筒在侵入平面之後,可以在平面與相接的平面任意穿梭。不曉得你的成績有沒有優秀到能夠理解個中含意……反正你就注意看吧!」
  刺進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的頭髮沒有動靜,蜜也沒有任何動作,可是就像浩輔眼前所見到的光景一樣——在距離蜜兩公尺遠的地方,也就是浩輔所在之處,原本空無一物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各個角落,同時刺出黑色的尖針,朝浩輔的身體飛去。
  連恍然大悟的時間都沒有,當浩輔感到錯愕焦急之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必須定睛凝神才能看見的黑色細絲柔韌如鞭、銳利如刀,從浩輔的上下左右同時以無法閃躲的速度刺來。
  「嗚、噫!」
  浩輔的喉嚨發出不知道今天是第幾次的恐懼驚呼。
  蜜殘酷地舔過嘴唇。
  「來——萬花筒,開始轉吧。」
  唰!纏住浩輔右手的幾根頭髮,俐落切斷他的手臂。
  「刺進天花板的頭髮穿梭過去,從天花板和左右牆面出來。」
  唰唰!有如線圈一般繞在左手上的頭髮,將左手像火腿一樣切成薄片。
  「刺進地板的頭髮穿梭過去,從地板和左右牆面出來。」
  唰唰唰!這次是雙腳有如立體紙雕一樣,順著複雜的軌跡變成一塊一塊。
  「然後是刺進牆壁的頭髮穿梭過去,從左右牆面、天花板和地板出來!」
  唰唰唰唰!頭髮將四散的碎肉切得越來越細。
  來不及反抗、無暇絕望,更沒得後悔——
  這已經是單方面的施暴。
  「噫——啊、嘎!喀、噫!啊——啊!」
  浩輔的慘叫已經不成人聲。失去四肢的他無法抗拒重力,只能倒在地板上,連翻身都沒有辦法的他,只能這樣躺在地上。
  「如何?感覺到了嗎?」
  蜜以既高興又冷淡的眼神,俯視浩輔倒臥在地的狼狽模樣。
  「這樣差不多二十秒吧?剩下十秒,我就送你一個特別美好的死亡吧。」
  蜜就像個淫蕩的魔女,臉上露出瘋狂的微笑。刹那之間勝負已分,浩輔根本無計可施。
  「咿、啊……啊、啊、啊、啊、啊!」
  浩輔已經沒有思考的餘力,只能憑著本能翻身,將傷口抵住走廊的地板。他把油羶地板與骨頭同化,並且藉此撫平傷口,更急著利用地板做出手腳的複製品。儘管精神已經脆弱到只能發出沒有意義的慘叫,仍然照著本能行事。
  看著浩輔的舉止,蜜以冷淡的聲音說道:
  「太難看了,直川浩輔……才這樣就陷入恐慌啦?那我就順便告訴你……這就是所謂的傷害他人,這就是所謂無法抹滅的傷痕。你知道嗎?你在修理君子的時候,有想過這些嗎?」
  ——君子?
  為什麼她會知道妹妹的名字?
「我當然知道。我們是同班同學,而且又是同一所國中……你知道嗎?君子從來沒上過游泳課,國中的校外教學也沒去。一個渾身是傷,不敢在別人面前脫下衣服的女孩子,究竟抱著什麼心情度過校園生活,你知道嗎?直川浩輔,你知道她上體育課的時候根本不敢穿短褲嗎?可是她還是一天到晚一邊笑著說哥哥如何如何……真是……每次只要看到她,我就怒不可遏!」
  舞鶴蜜越說語調越激動,殺意也跟著變強。
  浩輔不禁感覺到一股純粹的恐懼。
  「啊、呃!那不是我打的,是媽媽……」
  「不要把錯推到媽媽身上!你還不是袖手旁觀……」
  但是他的辯解也被蜜的大喝打斷。
  「雖然她已經忘記我,不過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所以……如果是要殺了你,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不只不會留情,甚至高興得不得了。」
  忘記、記得——這個人和妹妹有過什麼樣的關係,浩輔並不知情,但是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一定會被殺。
  浩輔終於領悟了,因此更想要逃跑、更急著用地板複製手腳。
  冰冷而柔軟的骨骼已經復原到手肘和膝蓋,只要再一下子就好。
  但是——
  「哎呀哎呀,你以為我會等到你站起來嗎?怎麼可能。說到等,我可是等待這一刻等到快不耐煩了。都是那個差勁的『鬧鐘』限制我的力量,所以只能用來自衛,而且還要等到受了傷才能用,傷得越重,解放時間就越長。一開始我會讓你打中我,就是因為這樣,懂了嗎?可是呢……我還是很討厭受傷。不過這次就原諒你,因為我現在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可以殺了你,可以完完全全把你殺了。」
  「……!噫!不、不要、不要啊!」
  我還不想死。不要、我不想死。浩輔在心裡如此思考、掙扎——恐懼與不想死的意念加上侵襲全身的痛楚,讓他不停以模糊的話語苦苦哀求。
  「住手、救、救我……」
  「好了,這是我珍藏的秘技喔。」
  蜜根本沒聽進去,黑色的長髮垂落在地,發梢刺進地板裡。
  「最後告訴你一種參雜希望與絕望的銷魂快感吧。你死了之後……受到虛軸侵蝕的人死後,這個世界上的『修正力•repalnt maker』就會把你當成不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嗎?也就是說,關於你的生命紀錄將會完全消失……無論是家人、朋友、情人,任何人都會忘記你的一切,任何人都不會想起。會記得你曾經存在的,只有同為虛軸的我們。所以你的生命將會完全為我所有。很棒吧?很想吐吧?這就是你所加入——在這個廣大世界上,由一群渺小的世界爭奪領土的零和賽事。」
  「噫……我、我不、要……!」
  「死到臨頭還說這種話,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就死得乾脆一點……來!你就變成一團肉醬之後灰飛煙滅吧!就像萬花筒破碎之後飛散的色紙一樣!」
  刹那之間,暴力席捲現場。
  「呀啊、噫、嘰、啊啊啊!」
  地板伸出十萬根黑色鋼絲,一口氣包圍浩輔的身體。
  有如一陣具有實體的龍捲風,將浩輔化為碎片,同時粉碎殆盡。
  肌肉、骨頭、神經、內臟,所有的一切都公平地變成碎屑。
  鋼絲刀刃在浩輔全身上下肆虐。
  「…………!」
  浩輔臨死的慘叫混雜在切割聲響之中,沒有在走廊迴響。
  「……總計三十秒,結束。」
  現場只響起少女悠然的聲音。
  現場只留下一灘有如沼澤的黏稠血水。
  以及站在血水之中,渾身上下滿是血滴,依然一臉輕鬆的黑衣少女——

  過了一會兒。
  舞鶴蜜皺著眉頭,低頭看向沾滿血跡的盛裝。
  「……結束之後就覺得好無聊。」
  原本高興的微笑,也變回平常那副不悅的嚴肅臉孔。
  隨手抹去濺到臉上的幾滴血,轉身背對那副慘狀。
  「下手的人是媽媽啊?這樣一來,她的傷也不會消失……」
  留在走廊地板的血水,一下子就失去顏色。
  飛濺到她衣服上的紅色也是一樣。
  在蜜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之前,血水就已經消失無蹤。

  *  *

  總算找到那個傢伙的蹤跡。
  四年沒聽見這個名字了。
  眼前的這個虛軸就是線索。
  怎麼了?我應該更高興才對,可是……
  我非常冷靜,冷靜的程度連自己都會為之驚訝。
  是因為敵意過度飽和嗎?
  還是說我已經進入達觀的境界了?
  或者是眼前的敵人是硝子的朋友,所以我猶豫了?
  難道是因為這個出乎預料的狀況帶來的意外幸運,讓我亂了陣腳嗎?
  「……不對。」
  不,這些都不對。我——對了,大概就像皆春八重說的一樣,因為我是個沒有半點感情,經過計算之後才會採取行動的冷酷之人。
  我利用世界的一切。
  守護安定、守護日常?這只不過是詭辯。
  這只是為了否定那個傢伙的藉口罷了。
  如果那個傢伙想要我,想要把我拖進非日常,我就要全力加以否定,執著於那個傢伙想要破壞的日常,如此而已。
  在此同時,我也在等著日常毀壞的時刻到來。
  我只要建立日常,那個傢伙總有一天會來破壞。
  所以我只要在這邊等待,就像這樣——
  利用一切。
  為了見到那個傢伙。
  利用一切。
  為了殺掉那個傢伙。
  「……主人。」
  皆春八重,如果是那個傢伙派她過來,那麼解決她就能夠更進一步接近那個傢伙。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四年,這段時間好像很長,又覺得有點短。我作了幾次夢了……?每個星期一次,一年五十二個星期,然後乘以四。
  這種計算真是無聊。
  「硝子。」
  我開口說出同時也是柔韌、銳利、易碎之物的名字。
  我踏過玻璃碎片,握住面露微笑的硝子雙手。
  「我……要踏進非日常了。」
  至於她的回答:
  「——是。」
  「我要使用你了……就像我們做過的無數練習一樣。」
  「——是。」
  「我要使用你,解決你的朋友。」
  「——是。」
  「所以,硝子……『全一』,你要跟我……你願意跟著我嗎?」
  「——是,主人。」
  硝子一臉平靜地對我說道:
  「這個身體原本就是只屬於你的東西。無論頭髮、手指、手腳、胸部、舌頭、雙唇,從頭到腳包括內臟以及隱藏在內部的本體……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使用而存在。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允許自己為你以外的人使用。所以,所以主人……請給我命令。只要是你的期望,只要是你的命令,我就會把能夠將任何對手破壞到體無完膚,有如最兇惡的禍害、最下流的罪惡、最可怕的災難武器,呈獻在你的面前!」
  「……謝謝。」
  我竭盡全力偽裝自己,對著硝子露出微笑。
  眼前的敵人——皆春八重只是默默看著我們。
  所以我一面看著她,一面大喊:
  「硝子!」
  order     start system "all in one"
  「我命令你!啟動不定量子回路!」
  硝子——虛軸「全一」也做出回覆:
  Yes,   My master
  「遵命,我的主人。」
  硝子對我的話產生反應,位於皮膚內側的身體與本體展開同步。
  當「全一」在離開原本世界之時,得到這個少女的身體——以四次元建構的本體,有部分與這個身體的皮膚內側建立直接連結。基於猜測觀望,「不定量子」的波函數(注:wave function,量子力學裡從數學角度說明粒子波動性的變數)能夠任意收放,而身為不定量子集合體的她,會在腹部打開武器建構介面,同時以專用連線從設置在我體內的觀測結果發送器接收詳細資訊。於是「城島晶」的猜測觀望就會透過連線連結到資訊控制終端機,操縱本體的波函數。
  Yes,  set:virtual observation  install start:D-link/"semi scratch"  O.K
  「瞭解。確認猜測觀望。形狀,剪刀。於回路開始建構……結束。」
  硝子的外貌沒有變化,但是在她的體內已經開始逐步建構殺害虛軸的武器。硝子輕輕閉上眼睛,開始集中精神。
  「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
  皆春八重決定先發制人。
  「但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來吧,我的『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
  八重對著我們伸出手掌——剛才殺害大田敦的藍色光線從腹部順著血管往上爬。
  不知發出這道藍光的虛軸起源為何,也不知道它的原理又是什麼,甚至連它有沒有自主意識也不知道,說不定只是乖乖聽從媽媽的命令而已。不過等到光發射出來之後,恐怕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她不是虛軸也不是固定劑,因此反應速度很慢,很容易看穿發射的瞬間動作。
  從子宮聚集到血管的光,隱約從她的體內透出來。
  我根據手掌方向和八重的視線預測射擊方向,轉身躲過激射而出的光線。
  隨著「啪!」一聲刺耳聲響,我背後的黑板焦了一塊。
  「這對人體以外的東西沒什麼作用。」
  身材高大的少女面無表情如此說道。我示意要硝子暫時散開,雙雙在教室裡奔跑。
  「對寶寶來說,這種行為只不過是在吃東西,所以不會對沒有生命的東西造成傷害……奪走別人的生命活下去,並不是壞事吧?」
  光線再度亮起,硝子躲到講桌後面逃過光線的攻擊。
  「別用是非善惡論斷生存,真是無聊……你好歹也是身為人母吧?」
  「是啊……說的也是,謝謝你。」
  第三次的攻擊目標是裡緒,可是站在原地的裡緒只是微微移動身體,就輕鬆化解危機。這麼直接的攻擊根本傷不了裡緒。
  我一邊跑動,一邊說話擾亂她。
  「而且……那招沒打中要害就沒用,對吧?」
  「是的,沒錯。如果沒有殺死人,這個孩子就無法攝取生命。可是你們最好不要掉以輕心,就算不是打中要害,也是很痛的。」
  八重絲毫不為所動,不過這也在我的預測範圍之內。
  「……你是在套我的話,想要打聽情報嗎?」
  「隨便你怎麼想。」
  她在說話的同時再次發射光線,我也屈身閃過攻擊。
  「附近玖珠市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也是你幹的好事?」
  「對。」
  下一個目標是倒在教室角落昏睡的芹菜——但是我早已猜到,隨手丟了一張椅子擋住光線,順利保護芹菜的安全。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我時而拉開距離、時而靠近、時而踢倒桌椅、時而拋出桌椅,同時對八重問道: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森町、要殺小芹呢?既然你可以在附近殺人,何必回頭吃掉你身邊的人呢?」
  八重一邊對著硝子發射光線,一邊面無表情看過來:
  「因為……這個孩子的食量越來越大了。」
  她用一隻手撫摸肚子,另一隻手的掌心對準我:
  「我做過許多嘗試之後,發現這個孩子吃得飽不飽,和生命的重量有關。我說的重量不是體重,而是對我的重要程度。如果餵食我重視的生命,到下一餐的間隔時間就會變長。我會發現這一點,是因為喂了我家養的可羅之後,飽足時間比喂了在玖珠市釣到的大叔來得久……可是這個孩子需要的生命重量越來越重,所以我只好這麼做。」
  「這樣啊。」
  我一面蹲下閃避光線,一面心想:
  原來小芹對皆春八重來說,已經是這麼重要的人了。明明才認識一個月,而且只是社團活動認識的學姊——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原諒你。」
  「不原諒我又怎樣?以現在的狀況來看,你們根本奈何不了我。」
  八重再次瞄準裡緒。
  ——所以我放聲大叫:
  「裡緒!那個人對裡緒來說也是敵人!幫我的忙……封鎖她的行動!」
  「事到如今還想做什麼……!」
  沒有給八重任何猶豫的時間,裡緒——只要對方不動手,無論誰再怎麼拜託也絕對不會主動攻擊的裡緒——再次看見光線朝著自己飛來之後,似乎也認同我的說法。
  「嗯。」
  她天真無邪地點頭,輕呼一聲:
  「……小町。」
  就在這個時候,在她腳邊待命的白貓分裂成為兩隻。再一眨眼,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十六生三十二、三十二變成——六十四。來自孤雌生殖世界的「虛軸」小町,以無限分裂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增殖成班上人數的兩倍。這群白貓一起往前跳,以完全不受重力影響的動作貼在牆壁、地板、天花板的各個角落。
  「什麼……唔!」
  目瞪口呆的八重也不禁停下動作,不過馬上朝著其中一隻發射——這只是無謂的舉動。
  「封住她的行動就好,由我來收拾她。」
  被光線射中的小町發出一聲慘叫掉到地上,另外一隻小町又立刻變成兩隻。
  「晶要利用裡緒對吧?」
  「是啊……我要利用裡緒,可以嗎?」
  「當然可以。」
  裡緒開心地笑了。
  「……小町。『有識分體』——圍起來。」
  六十四道白影一齊跳耀。
  它們把皆春八重團團包圍,紛紛露出利牙。
  「……唔。」
  八重連忙擺出架勢保護自己。只要她稍微露出破綻,這群貓就會撲上去咬斷她的咽喉。
  單獨一隻的確沒有什麼力量,而且也很好解決,但是有識分體的真正實力,就是透過能夠無限增殖的多重身,形成壓倒性的數量暴力。六十四隻紅眼白貓佔據整間教室,包圍一名少女的場景,的確會讓人對貓這種動物的印象完全改觀,甚至打起寒顫。
  於是我對著她說道:
  「暫時別動喔……皆春八重。」
  「『及搖籃的藍色長槍』的媽媽——」
  帶著笑容的裡緒接在我後面開口:
  「裡緒的任務只是封鎖,所以聽晶的話,暫時別動好嗎?等到晶和硝子準備好了之後,裡緒就會收手了。要是有什麼動作……裡緒就非得攻擊不可。與其到時候被切斷手筋腳筋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不如乖乖別動比較好喔?」
  「要殺就快點動手……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八重的眼睛雖然瞪著我,但這不是她的真心話。
  所以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沒有必要回答。
  「主人。」
  硝子輕輕叫我一聲,我也點頭回應:
  「好。」
  「……!?」受到白貓包圍無法動彈的八重,再次發出驚訝的叫聲。
  硝子緩緩閉上眼睛,手朝著制服裙子伸去,找到固定裙子的勾環。
  在八重看來,一定覺得硝子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做出這種舉動吧。
  解開勾環之後,裙子輕聲滑落在地。
  接下來是水手服。她鬆開胸前的緞帶,以流暢的動作解開身前的鈕扣,拉開自己的衣服。衣服底下除了胸罩別無他物,從敞開的衣服下面可以看到小巧的雙峰、白皙的腰部線條、柔軟的心窩,以及——

  原本應該是肚臍的位置,在小腹靠近子宮的地方,開了一個橢圓形的洞。

  「什麼……?」
  就好像有人用手術刀切下那個部位的皮膚。
  再往裡面一看——看不到任何內臟,而是連結皮膚內側,在其他次元空間展開的部分巨大不定量子回路.
  體積三十六^4 m,其中不定量子回路占了三次元領域的九十七%,這就是「全一」之所以為「全一」的原因。
  ——能夠接收使用者的猜測觀望,任意收放波函數,建構想像中的武器,可說是最兇惡、最強的萬能武器,也是集所有力量於一身的all in one。
  從硝子的子宮附近那個洞裡面,可以看見各種零件。
  齒輪、積體電路、發條、螺絲、螺旋盤、絕緣電線、U型磁鐵、裸露電線,還有其他各式機械零件。橢圓形的洞裡塞滿這些緊緊相連、毫無間隙的零件,彼此之間雖然沒有組合,卻帶有一種神奇的協調感。
  看了那個洞一眼,我繞到硝子背後。
  我的雙手從硝子身後繞過她的嬌小身軀,像是在擁抱她一般。
  「『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在你死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好事。」
  我帶著最強的敵意,對眼前的「敵人」如此宣告:
  「虛軸當中最大,也是延續最久的虛軸——試想1999年發生在東京的連續客機自殺恐怖攻擊事件,如果發生在美國會怎麼樣?根據這樣的猜測觀望而誕生,完全複製這個世界的虛軸——以時間來說,這個一直延續到西元2329年才毀滅的虛軸,最後進入倖存少女的體內,於是那個少女便以虛軸的身分來到現代的實軸,她就是全一型萬能被動武器建構裝置。腹中的胎兒,你應該感到驕傲的,在祝福中掙扎吧。我要將你這個寄居在皆春八重肚子裡的骯髒意識和欲望,從硝子重要的朋友身上……打掉。」
  「你說……什麼?」八重的口中只能夠發出驚愕的言語。
  我詢問硝子:
  「準備好了嗎,我的所有物?」
  硝子也回應我:
  「沒問題,我的主、人——請強行取出。」
  我對著硝子子宮上面的洞,對著那個塞滿機械的縫隙,硬是把自己的手插進去。
  「啊……」硝子的口中發出輕柔的氣音。
  「嗯……唔、啊……」隨著她的喘息聲,腹部也發出「嘰哩嘰哩」的聲音。「啊、嗯……」同時隱約可以聽見有些濕黏、帶有水氣的聲響。「……噫!嗚…… 啊……」硝子的雙腳不停顫抖,吐出急促苦悶的呼吸聲,然後手臂往背後一伸,勾在我的脖子上。「呀啊、啊!」飽受折磨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迴響,聽起來就像在說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咿、啊、啊……」不過我沒有理會,繼續將自己的手越插越深。「啊、唔……嗚!」硝子死命抓住我的肩膀。「咿、呀……」整個人的重量全部靠在我身上,並且忍不住拾起纖細的下巴。「嗚……啊啊、呀啊!嗯嗯!」我的手在硝子的子宮裡摸索,用指尖尋找我想要的東西。  「啊、呼啊啊……呼……」她的呼吸越來越痛苦,顫抖蔓延全身,甚至開始痙攣。「喔、啊、就是……」我的目標只有一個——在堆疊如山的不定量子回路當中,找出反應我的想像,最適合這個情況的東西。
  「啊、就是、那裡,就是、那個……」我摸到了。
  「噫!呀……啊、嗚……嗚、嗚啊啊啊啊……!」
  於是我纏住它、拖住它、抓住它,硬是把它拖出來。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響起齒輪轉動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響起黏液滴落的聲音。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喀吱,響起零件嗚咽的聲音——

  我從肚子裡拖出一把形狀像是大剪刀的「東西」。

  這個東西是完全由齒輪、電線、積體電路、轉盤、發條、螺絲、釘子還有血管組成。分不出哪個部分是刀刃,哪個部分是握把。只有從兩個圓環以及彼此交錯的細長部分,勉強看得出它的形狀。就外型看來,的確是一把歪七扭八的剪刀,但是這把剪刀卻是由一堆破銅爛鐵集合而成的畸形工藝品。這個滴著體液的物體幾乎跟硝子一樣高,大到不合常理的剪刀就從嬌小的硝子身上更小的肚子裡,被我慢慢拖出來。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硝子一陣更加尖銳的尖叫,那個東西完全離開她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
  「咿啊……唔……呼……」
  我站不住了——硝子的身體隨著一聲歎息癱軟在地,我則是高高舉起那個東西。
  八重以混亂至極的聲音問道:
  「……那、是、什、麼?」
  「剪刀。」
  我的雙手拿著歪七扭八的東西,眼神顯得冷酷而且不帶生氣。
  「真是諷刺,這個或許跟你們很像。」
  決不離開子宮,會吃東西的生命。
  從子宮誕生,用於破壞的無機物。
  寄宿在真實行為盡頭的空虛世界。
  建構自虛偽行為盡頭的扭曲武器。
  「這東西的品質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剪刀則是為了切割……覺悟吧,我的敵人。」
  我深吸一口氣,擺出架勢:
  「接下來我要殺了你。裡緒,可以叫小町退下了。」
  在裡緒點頭的同時,原本包圍八重的白貓也全部消失。
  仿佛是驚嚇過度的八重先是環顧四周,最後再度以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看見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深沉的憎恨,我也露出睥睨的笑容。
  「——別瞧不起人。」
  皆春八重瞪著高舉剪刀的我,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你有什麼打算?一度把我逼進死路,卻又放了我……」
  「我沒什麼打算。」
  我揮舞手中的剪刀,然後以緩慢的動作將剪刀指向她:
  「『無限回廊』給了你力量……所以你是我的敵人,不是裡緒的敵人。我的敵人由我來殺,這也是理所當然吧?」
  「真是詭辯……你剛才明明放過那個沒用的東西,這種話只不過是藉口吧?」
  「反正直川什麼也不知道,這點小事我還看得出來。對於那個傢伙來說,直川只不過是界線,或者是威嚇手段。而你或許知道一點事,你比直川還要接近『無限回廊』……沒錯吧?」
  八重沒有回答,所以我繼續說道:
  「你打算吃掉小芹。這不只是因為小芹對你來說還算熟,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我吧?」
  「……我事前並不知道你和森町學姊的關係這麼好。」
  「皆春八重,你在說謊。真不知道星期一我和小芹一起回家時,在後面跟蹤的人是誰呢?」
  面對我的逼問,八重皺起眉頭:
  「你發現了?」
  「我沒看見是誰,不過還是察覺有人在監視我們。看來我是猜對了吧,皆春八重。你的話中露出破綻,臉上也這麼寫。」
  這下子她才知道我是在套話,忍不住輕歎一口氣:
  「我實在很不會這樣互相欺騙。」
  「大田不就被你騙得團團轉?」
  「因為他不會懷疑我。」
  我笑了,可是八重沒有笑,反而收起表情怒目瞪視我:
  「所以你現在要殺我?」
  我點點頭:
  「是啊,我要殺了你。」
  「我不會任你宰割的……絕對不會。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就算不是我自願懷了這個孩子,可是既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他應該也有生存的權利啊?難道……這個世界的器量這麼小,小到容不下一個小寶寶的生命嗎?我無法認同,絕對不會認同,我才不要認同。」
  沉靜的聲音充滿怨懟,但是我不予理會。
  「你認不認同不關我的事,皆春八重……你打算毀掉我的日常,就足以成為我殺你的理由。其他的藉口、遺言、求饒、慘叫、祈禱、詛咒,都不關我的事。」
  「是嗎?那麼……也就是說你要那些貓放過我,也只是出自你的自私羅?因為你無法忍受別人幫你逼到我無路可走,對吧?」
  「你要這麼想我也不反對。」
  八重狠狠瞪著我:
  「果然沒錯,你雖然相信所有的一切,但是到頭來,你並不信任這一切。自己的事情絕對不假他人之手,只會操控別人保護自己的世界。你就是這樣,利用她、利用硝子,只為了逼我招出那個人的事……這樣也好,城島晶……既然你這麼自私,那我也要自私到底。我不會讓你殺掉這個孩子,也不會告訴你那個人的事。」
  「那我只好靠我的力量逼你說了。」
  對於八重下定決心的宣言,我投以帶著挑釁的嘲笑。
  「那你就試試看啊!」八重發出簡短的叫聲,同時對我伸出手掌。
  光線從她的腹部延著手臂移動,最後集中在手上。
  「太慢了。」
  我往地上一蹬,在光線發射之前跳到一旁,光線劃過我先前的所在位置,消失在我的背後。我趁著這個機會,雙手握住剪刀一陣亂揮,掃開礙事的桌子。
  
  當各式各樣的零件組成的刀刃碰到桌子之時,桌子便應聲解體。鎖住桌腳的螺絲鬆開,分離的木頭和金屬散亂在地,發出一陣巨響。
  「什麼……」
  就在八重感到驚愕之際,我笑著對她說道:
  「你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剪刀嗎?」
  「唔!」
  八重再度舉手——這次是雙手,一隻手瞄準我,另一隻手瞄準倒在地上的芹菜。這點伎倆也在我的預測範圍之內。
  「裡緒!」我朝背後叫了一聲,但這只是虛晃一招。
  這個虛招讓八重起了戒心,讓她在瞄準時有所遲疑。
  趁著這個瞬間壓低身體,將剪刀——將這把刀刃比半個我還高的巨大武器,朝著八重丟出去。驚愕的她只能放棄瞄準芹菜,一個閃身躲過攻擊。剪刀就這樣飛向教室的角落,插在一台一體成形的電腦上面,響起一聲超越形體的奇妙「嗶喀!」聲響。電腦瞬間變成一堆零件,映射管、塑膠機殼、不銹鋼機殼、主機板、硬碟等零件全部散落在地。我在解體的電腦落地之前,抓起身邊的椅子丟到芹菜身邊。椅子在地上滾了幾圈,發出吵雜的聲音。椅子正好擋在射線上,阻礙八重的瞄準。一臉焦躁的她瞪了我一眼,右手瞄準我發出光線。不過這次還是沒擊中,光線再次消失在我的背後。
  我低聲說句「結束了。」同時邊跑邊踢開電腦零件,握住插在牆上的剪刀握把,拔起剪刀順勢朝八重沖去,一口氣拉近距離。
  「……不要!」著急的八重左手再次瞄準我,藍光集中在一起。
  「太慢了。」
  我的身體一沉,躲過她的瞄準。
  「主人!」
  就在我聽見硝子叫聲的同時。
  「……一點也不慢,慢的人是你。」
  一臉不悅的八重笑了,她的手不再對準我,而是朝著完全無關的地方發射。
  就在我看見那道藍色光芒的瞬間,我的手臂與肩膀附近被什麼銳利的東西從背後擊中,開了一個洞。
  「唔!」我的腳步踉嗆,肩膀開始流血。
  就在快要倒地的同時,我朝背後瞄了一眼,看見教室靠近走廊的鋁制窗框。
  有兩個地方出現不自然的焦痕。
  原來她是打算利用金屬反射光線——也就是說先前右手發射的光線是在誘敵,同時兼具測試反射效果。
  「真是可惜。」
  當我因為站不穩而即將摔倒之際,我看見八重睥睨的眼神,以及她的手又再次亮了起來。
  因此我回了一句:
  「——那可不見得。」
  我不再假裝失去平衡,而是挺起身體沖向她。
  「騙……人……」
  聽說八重的低語,我也笑著說道:
  「是啊,我是在騙你。」
  接著是一聲短促的尖叫,以及有人倒地的聲音——
  我一腳踢翻八重,然後將打開的剪刀刺進地板,夾住她的腹部。
  「到此為止了,皆春八重。」
  她躺在地上仰望我,我則是站著俯視她。
  八重一臉茫然,輕聲對我說道:
  「……為什麼?」
  「你在發射前也知道吧?利用鋁窗框反射會讓光線擴散,所以威力會減低,這是其中一點。加上你沒有瞄得很精確,無法一擊將我斃命。還有最後一點……」
  說在這裡我先停下來,深呼吸之後繼續說道:
  「很可惜,我沒有痛感。所以雖然受到輕微的衝擊,也不會因此陷入混亂。你剛才說過『打中也是很痛的』對我來說並不適用。」
  肩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染紅我的衣服。
  她驚訝地瞪大雙眼,我只是面無表情看回去。
  「這是……怎麼回事?」
  八重發問的聲音正在顫抖。
  我沒有回答。
  像是要代替我回應——裡緒在我身後回答她的疑問:
  「很簡單……虛軸為了要將自己的存在固定在這個實軸世界上,就需要固定劑。這點應該不用裡緒說吧?」
  「這有什麼關係……」八重抬起下巴,看向裡緒。
  「虛軸在侵入固定劑的時候,會奪走很多東西,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世界的人類就像裝滿的水桶,如果倒入新的水,原本在裡面的水就會滿溢出來,而且倒進去的水也會跟著流失……可是無論流出來的水屬於哪一邊,都不會改變水流失的事實。不過『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的媽媽不知道也沒辦法吧?其實裡緒、硝子、晶、蜜、矮小函數……只要是虛軸或固定劑,一定有某些缺陷。像是裡緒就無法辨認不是虛軸也不是固定劑的人,也沒有味覺;硝子則是沒有感情。」
  我繼續保持沉默。裡緒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說。
  不過還是繼續說下去:
  「晶是『痛覺』有所缺陷,就算受傷也不會覺得痛。」
  我接著裡緒的話,對啞口無言的八重說道:
  「懂了嗎?無論被光射中有多痛,我也沒有感覺。這種傷對我來說只是肩膀少了一塊肉而已。皆春八重,如果射中要害也就算了,這種傷不但無法阻止我的行動,更不可能讓我倒下。」
  八重原本驚愕的眼神裡,逐漸浮現看破一切的態度——最後長歎一口氣:
  「這不就表示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可能贏過你了嗎?」
  「不見得,你很難纏。」
  「不用安慰我……我怎麼可能打得贏你?感覺不到痛?那不管別人怎麼揍你、踢你、捅你、射你,你都不會有所動搖啊?」
  八重慢慢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看著我,以帶著嘲笑的口吻對我說道:
  「……也就是說,你不會瞭解別人的痛羅?」
  我雖然聽見她的話,但是我沒有回答——我沒有辦法回答。
  「不是嗎?你利用別人的感情,利用所有的感情,想要打造理想中的世界。城島晶,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有辦法這麼做了。那是因為就算別人受到傷害,你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因為你就算傷害他人,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我怎麼可能贏得了你這種人?不可能有人可以贏過受了傷也不知道痛的人!」
  她的話語越來越銳利,深深刺進我的心。
  「吵死了,閉嘴。」
  但是我的這句話,絲毫不帶半點痛楚。
  「無謂的對話到此結束,皆春八重。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吧?」
  「……我當然知道。」
  她的聲音比剛才對峙之時更加尖銳。
  「你打算告訴我,如果我不說出那個人的事,肚子裡的孩子就會沒命吧?」
  皆春八重的眼睛帶著淚水,狠狠瞪著我。
  所以我扼殺自己的情感——我不痛。
  「你知道就好……快把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招出來。」
  「卑鄙,你太差勁了!反正就算我說了,你還是會殺掉這個孩子吧?」
  「是啊,沒錯。」
  「可是你也知道,只要拿這個孩子當人質,我就無計可施。」
  「是啊,沒錯。」
  「我沒有辦法說謊,而且也不能不說。明知無論如何都會被殺……我還是不得不從。因為要是我說謊或是不說,就等於拋棄這個孩子。我愛這個孩子、最重視這個孩子,絕不可能捨棄他……這些你全部都知道。」
  「是啊,沒錯。」
  「所以你就乘人之危,利用我的感受,讓自己前進。」
  「是啊,沒錯。」
  「卑鄙小人……你這種人……不、你才是真正沒有生存價值的垃圾。」
  「是啊,沒錯。」
  「你最好受到最惡毒的詛咒!你早該受苦受難、死無葬身之地!」
  「是啊,或許吧。既然你這麼清楚,那就快點招吧,皆春八重。如果你還想要這個孩子的命,想要救他,就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
  經過短暫的沉默,終於響起啜泣的聲音。
  八重用手臂遮住眼睛之後才開口:
  「我……我遇見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是個削瘦的中年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太記得長相。但是……他在讓這個孩子不會出生的時候,托我帶話給你。」
  「說。」
  「不用你催我也會說……『總有一天會過去,給我等著。』……只有這樣。」
  「沒有別的了?」
  「沒有。」
  「真的嗎?」
  「是不是真的你不知道嗎?你明知只要這個孩子不背叛我,我就不能背叛他……不能說謊,不能瞞你……」
  「我知道,我相信你。」
  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她的聲音。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相信兩字可以這麼讓我深惡痛絕。」
  「……是嗎?」
  我的雙手開始在手中的無機組合物上面使力。
  「那就永別了,皆春八重。還有……虛軸。」
  「……我求你別殺我也是白費力氣吧?」
  「說不定不會。」
  「你以為你回答是的話,我搞不好會自殺嗎?那你就錯了,城島晶。我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會保護這個孩子。就算我無力抵抗,被絕望打垮……我也不會拋棄這個孩子,絕對不會。要不然我殺了阿敦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不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嗎!」
  「那麼我就修正一下……皆春八重,求饒或許還會得救,但是只要抵抗就會被殺。聽懂的話就乖乖躺著別動。」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問題?」
  「你……追尋那個人是為了什麼?找回失去的雙親嗎?」
  「是啊,你說的沒錯。」
  正在哭泣的八重笑了:
  「那麼……找回雙親……找回不知道跑到哪個虛軸的雙親……是為了要救他們?還是為了要親手殺掉他們?」
  我沒有回答,只是睜開眼睛。
  「我求你!求你放過這個孩子!放過他、放過他啊……!」
  「硝子,詳細定義切斷物件。」
  「是的,主人。」
  我不顧皆春八重的慘叫,隨著硝子在我身後的答覆,讓手中握把靠在一起。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刀刃的兩片刀刃,在握把的帶動之下夾住切斷對象。
  刀刃穿過她的身體,毫不留情地將子宮內的虛軸解體。
  「嗶啪!」一聲。
  泣不成聲的八重失去意識,只留下一片寂靜。
  只有一片令人心情沉悶的寂靜。
  接下來——
  在那之後過了十五分鐘。
  「你們還真是誇張,竟然搞成這樣。」
  就在我們大致解決之後,舞鶴蜜哼著歌來到二年三班,以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聳肩。
  面無表情的我回了一句:
  「沒有比你的打扮誇張,舞鶴蜜。」
  「哼!難得我好心想要炒熱一下氣氛,沒想到居然有人不領情。」
  「我認為沒有必要理解歌德式打扮。」
  「就算你能理解我也不會高興。話說回來,這裡真是一團亂,只能說是一場糊塗。」
  蜜皺起眉頭,我也再次環視整間教室。
  結果——的確相當淒慘。
  桌椅亂七八糟,亂度(注:entropy,出自熱力學第二定律,是一種能量的概念)提升到了極限。
  碎裂的窗戶玻璃理所當然地掉落在走廊上。由於虛軸消滅時,世界的「修正力」會產生作用,讓「未及搖籃的藍色長槍」在各個地方造成的焦痕以及大田敦的屍體消失得一乾二淨。
  只是大田敦的屍體雖然消失,不過是否連存在記錄都被抹滅,我就不清楚了。因為他不是虛軸,只要情況允許,他的生命就會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恢復原狀。基本上修正力的世界修正,是以對觀測者的認知來說,最合理的標準進行。復活和消失哪種比較合理,必須等到明天,也就是過了今晚之後才能確認。
  眼前的問題是這間教室,還有昏倒在地的芹菜和八重。
  芹菜還沒有睜開眼睛。裡緒在她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就打暈她,所以她應該沒有清晰的記憶。但是無論如何,還是讓她忘記今晚發生的一切比較好。因此主人正在聯絡速見殊子。殊子的力量是強行侵蝕自我界線並且施下強力催眠,效果甚至能影響身體。對舞鶴蜜下了暗示,讓她「除了自衛之外不能使用力量」的人也是殊子。主人從剛才就一直在走廊上,拿著手機不知道在吵些什麼,恐怕是「親一下」的問題。
  至於八重——
  主人命令我建構的武器是「剪刀」,武器的概念是「切割」——也就是母體墮胎。意思是主人選擇的方法能夠單獨消滅八重腹中的虛軸,但是不會對八重本身造成傷害。
  總之等到八重醒來之後,就會把肚子裡有過小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虛軸的死就是這樣。
  但是八重沒有死,她還活著。我無法判斷結果和手段的好壞,但是至少我能確切知道一件事,就是我明天還見得到八重。
  我轉身對著蜜發問:
  「直川浩輔怎麼了?」
  「那個傢伙啊?很弱,害我只發洩了三十秒,真是爛透了。」
  蜜的措詞很強烈,像是對現場的沉重氣氛感到厭煩。
  「蜜,謝謝。蜜的人真好,肯聽裡緒的請求。」
  裡緒笑著把手伸向滿臉不高興的蜜。
  「我又不是因為裡緒求我才來。只是想藉機發洩……喂、這是幹嘛……嗯!?」
  裡緒抱著蜜,給她一個吻。
  而且是吻在嘴唇上。
  「才不是,裡緒很高興。謝謝,這是謝禮,親一下。」
  裡緒輕輕放開蜜,偏著頭的表情顯得十分溫柔。
  「我才不要這種謝禮……這是……那個傢伙的……!」
  蜜蒼白的臉頰逐漸泛出蘋果紅,抱怨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然後低下頭說些「什麼嘛!哪有人這樣的!搞什麼!這是我的第一次耶……」之類的嘀咕。
  面對這樣的蜜,裡緒毫不留情地加以追擊:
  「咦?殊子說之前親過蜜了。」
  「……嘴、嘴嘴嘴唇是第一次啦!笨蛋!」
  看到蜜氣得大吼大叫,裡緒歪著頭表示不解:
  「咦?這樣啊?那麼裡緒就是蜜的初吻物件羅,好高興喔。」
  「有什麼好高興的!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狀況啊?對女孩子來說,初吻可是一生當中……」
  「不要用代名詞稱呼裡緒,蜜知道裡緒的規炬吧?」
  「夠了!這是怎樣!就是這樣我才討厭你!」
  「第二次了。就算是蜜,裡緒也不會忍耐第三次喔?」
  裡緒雖然露出笑容,還是叫小町跳到她的肩膀上。
  「夠了,我知道啦……步調都被打亂了。」蜜伸手撫摸自己的嘴唇,悶悶不樂搔著頭。
  我沒有什麼事好做,所以站在原地不動。
  「……談好了。」
  主人終於從走廊走進教室,一臉鬱悶地將手機放進口袋,歎著氣說道:
  「她說要親三下。一開始還說要五下,最後總算讓步了……裡緒抱歉,可以拜託一下嗎?」
  「好啊!剛才裡緒還跟蜜……嗯……」
  舞鶴蜜連忙搗住裡緒的嘴。
  主人瞄了她們一眼,但是好像不特別感興趣,隨即將視線轉向教室內部,口中念著:「這些要怎麼辦啊?」
  「我判斷放著不管也沒有問題。或許會有些許混亂,最後還是會被當成小偷幹的好事,或是有人惡作劇。不過主人分解的東西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
  「……說的也是。」
  如此說道的主人似乎很疲憊。事實上,我也累積了不少疲勞。
  「……那我就回去了。我不想見到她。」
  帶著詭異微笑的蜜就像是在附和主人,以一如往常的語氣說道:
  「不過話說回來……我的直覺好像沒錯,原來是皆春肚子裡的孩子啊。怎麼樣啊,機器娃娃?人類的感性也不容小覷吧?」
  「無法確實判別詳細狀況就沒有意義,而且也沒有預測到直川浩輔不是嗎?你的那些話反而有攪亂之嫌。」
  「嗯,或許是吧。」
  看來這些事她都知道,還是故意說出口。但是即使蜜這樣挖苦我,我還是沒有任何感慨。因為我沒有這方面的功能。
  「舞鶴蜜,還是要謝謝你處理掉直川浩輔。」
  主人的眼睛瞪著蜜,不過還是悻悻然地向她道謝。
  「你沒必要道謝。反正我也找到一些樂子,你也感受到一些苦楚。從整體來判斷應該是我贏了吧?不管怎麼說,我也瞭解你的手法了。」
  「……我的手法?」
  「不是嗎?只會掩蓋一切,只會把一切當作沒發生過,什麼都沒有解決……還真虧你能做出這麼讓人看不下去的行為。躺在那邊的硝子朋友失去了很多東西,可是只有你在一旁逍遙自在,讓人忘記你害她失去一切。心情如何啊,偽君子?」
  的確——
  和情人之間互相矇騙、殺害自己的情人,餵食肚子裡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小孩,以及犯下連續殺人事件這幾件事,依照我學習的倫理認知,如果把這些全部當成沒發生過,的確是超過接受範圍。可是具體說來,贖罪行為是什麼,是怎麼樣的行為,我也無法做出結論——
  但是我的思考回路至少可以理解,現在的情況等於是主人逼著八重走上「不去贖罪,只是渾渾噩噩度日」的未來。
  主人應該是在瞭解一切之後選擇這種結果吧。這件事對我來說沒有討論善惡的價值。不懂倫理、沒有感情的我,沒有辦法計算主人該怎麼做才能夠免於受苦。
  立場上唯一能夠辯解的主人還是默不作聲。
  蜜繼續說道:
  「而且我也聽殊子說過那位睡美人的事。」
  那件事——
  「……舞鶴蜜!」
  我試著加以制止,然而蜜卻不理會我,逕自說出那件事:
  「她就是你的青梅竹馬,以前喜歡過的森町芹菜吧?」
  「……我沒必要回答你.」
  主人的表情雖然紋風不動,蜜還是咄咄逼人地說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反正我都知道了。」
  她接著看向我,像是在發洩心中的憤怒:
  「機器娃娃,『全一』,最可怕最大的虛軸——你選擇這個人做為固定劑,到底奪走他多少東西?『痛楚』?只是這麼小的缺陷,應該不可能讓你這種巨大虛軸穩定存在吧?過去城島晶對森町芹菜懷有的愛意……不,應該是你來到這裡之前,城島晶所擁有的一切感情。讓固定劑的過去消失得一乾二淨,然後厚顏無恥佔據他身旁的位置,感覺如何啊?還有你,城島晶。自己喜歡過森町芹菜,這段感情在你心中只留下文字,感覺如何啊?從出生以來到她出現為止的所有記憶,如今在你心中只剩下記錄,感覺如何啊?你們的關係還真是亂七八糟。你對這位睡美人到底抱持著什麼樣的罪惡感呢?」
  裡緒什麼也沒說,主人則是一樣沉默不語。
  所以我也沒有否定蜜說的話。
  這也是理所當然。
  身為機械的我,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否定事實。
  ——儘管如此,我還是開口了。我放棄思考與結論的程式,幾近反射地說道:
  「舞鶴蜜……是我,是我選擇主人。從主人身上奪走許多東西的人是我。因為如此,我無論如何都會服從主人。即使毀滅世界,或是拯救應該毀滅的世界都一樣。所以從這層意義……對我來說無論原因為何、結果是善是惡,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會干涉。」
  「……這算是回答嗎?」
  「由你自行判斷。」
  舞鶴蜜忍不住笑了,應了一聲「是嗎?」就轉身向外走。
  她朝著教室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喔,對了對了。硝子,最後再問你一件事……我殺掉的那個直川浩輔,他是我們班上直川君子的哥哥,這件事你知道嗎?」
  「是的,當然知道……對照主人和我的聯絡手冊就能輕易判斷。而且小君經常提到她哥哥,說哥哥和我不一樣,很聰明很厲害,是我最自豪的哥哥。」
  「原來如此,所以你是在知道之後還這麼做羅?就算已經知道,你仍然讓君子完全忘記她的哥哥,讓一切歸零?害她所有的美好回憶全部化為泡影?所以你也和他一樣,打算走上最下流的路羅。我總算瞭解了。可是……」
  說到這裡,她也停頓了一下。
  「我會承擔,承擔所有一切。因為這是享受遊戲樂趣之人的義務。」
  她用很小、非常小的聲音如此說道,同時背著教室關上門。
  沉默籠罩在我們頭上,沒有人開口。
  所以——所以我選擇開口:
  「……主人。」
  「怎麼了?」
  「我這次的表現如何?做得好不好……是否合乎主人的期望?」
  主人咬著嘴唇,以沉重的語氣說道:
  「和平常一樣。我對你沒什麼不滿,就和往常一樣。」
  「那麼……請給我獎勵。」
  「……你說什麼?」主人顯得一臉訝異。
  「因為主人很少誇獎我,事實上也沒這個必要。但是我判斷這是恢復主人精神狀態的工作之一,所以才會如此發言。」
  「你先學會真話跟玩笑的差別吧……你想要什麼?」
  「摸摸頭。」
  「……什麼?」
  「摸摸頭。這是上週二的推理懸疑劇場裡,兇手姊夫的情婦提出的撒嬌要求。」
  「……開始三十九分鐘就被毒死的那個?」
  「是的,開始三十九分鐘就被毒死的人。」
  「……你是白癡嗎?」
  「白癡也好,我要摸摸頭。」
  「好啦。」
  主人終於讓咬住的嘴唇露出笑容,粗魯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隨手撥弄我的頭髮,給我摸摸頭的獎勵。

  *  *

  確認手掌的觸感,「全一」城島硝子心裡這麼想著。
  晶一直選擇自己最難受的方法。
  這次也一樣。他刻意設計八重痛駡自己,扮演壞人的角色,一手攬下所有的責任,讓自己承擔所有的一切。
  從以前——從自己選擇他擔任固定劑開始就是這樣。
  無論經過和結果,對於自己孩子的死,八重可以怪罪晶,而不是怪罪自己的失敗。是晶讓事情演變至此。
  會作出如此結論,是因為自己偏袒他嗎?不可能,因為自己沒有學過偏袒的概念,更何況自己沒有感情。
  沒有把八重交給柿原裡緒處置,也是因為主人覺得她死了會讓自己難過,所以才親自動手。
  晶感覺不到痛,但是……
  但是自己知道。
  只有從他身上奪走童年戀情、痛覺,以及其他許多東西的自己知道。
  自己沒有連同晶的心痛一起奪走。
  所以要是他會感到心痛,自己就要挺身承受。
  只要能補償他失去的一切,自己就會毫不吝惜給他任何東西。
  自己是個沒有心的機器娃娃。
  主人是個沒有痛覺,有所缺陷的人。
  兩人加起來才完整。
  他的痛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心在他身上。
  任何人都無法將他們分離。
  既然如此,他所承擔的一切,自己也要承擔——為了承受主人的痛。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六年前,當時的他還擁有正常人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的一切就此崩潰,只為了將她的存在固定在這個世界上,只為了區區的機械,只擁全能武器功能的「全一」。
  當時的他曾經說過:
  硝子只是偶然出現在他的房間,因為極度缺乏實軸的穩定性,看來似乎隨時都會煙消雲散於是他對硝子說:
  很難過嗎?
  硝子——「全一」雖然還不能理解所謂的感情,還是透過充滿雜訊的運算裝置,將所有資毫不掩飾傳達給他,包括自己的狀況、解決狀況的方法,以及實行這個方法對他的好處與壞處不是透過文字,而是用盡最後的能源,透過不定量子的直接連結告訴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又問了一個問題:
  這和難過不一樣嗎?
  這樣的形容並不正確。
  可是這的確是他所能夠理解的概念之中,最為接近的形容方式。
  所以硝子點了頭。
  那……好吧。
  這是他的回答。
  那個時候,她沒有發現這個幼小的少年已經作好心理準備,決定捨棄他所有的日常——捨棄無憂無慮的每一天、美好的未來、和爸爸媽媽三人共度的平穩生活。還有對當時喜歡的女孩,心中抱持的青澀愛戀。
  一直等到她能用人類的身體說話才發現——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
  這點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改變。
  不過他也是個脆弱的孩子——當時的「全一」下了如此判斷。
  這點也是沒有任何改變。

  *  *

  忽然之間。
  當時的紀錄一時閃現,讓我在實軸裡的活動中心——有機物所構成的人體部分——心臟機能稍有紊亂,跳動速度比平常高出二○%。
  所以我像人類在掩飾害羞的時候一樣,開口說道:
  「話說回來,主人知道撒嬌也有強要的意思嗎?」
  「……知道啊。」
  主人放鬆嘴角,不再咬著嘴唇。
  這下子就沒問題了。
  我動手整理淩亂的頭髮,同時恢復平常的面無表情。因為當我必須在主人面前做出笑容時,會浪費許多能源。
  「主人……收拾一下就回家吧。」
  「嗯。」
  聽到主人的回答,我往後一轉。
  隨著我的腳步移動,我查覺綁在後腦勺的緞帶跟著搖晃。
  這個緞帶是我們相遇不久之後,他送給我的東西。
  是他給我的,不是我奪走的。
  我確認緞帶些微的重量,同時毫無根據地思考:
  接下來的一切都會很順利。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41 PM

epilogue-2nd:無始無始無終
       

  Not start, Not start, No ending


  星期四是個晴天。
  我跟裡緒聊了太久,昨天回到家裡已經半夜兩點多。
  回家之後立刻上床睡覺,不過七點又被叫醒,因為沒有累到需要請假,於是我照常起床、照常上學。上學途中遇見良司,還有在芹菜一如往常騎著腳踏車趕過我們時舉手打招呼,良司也結結巴巴加以回應,然後在鞋櫃和硝子分開,走進教室。
  正如我所預料,同學們因為教室裡一團亂而議論紛紛。
  桌子東倒西歪散落各處,椅子有一半以上扭曲變形,想要把椅子立起來放好都沒辦法。電腦消失無蹤,就連走廊的窗戶玻璃也破了——整間教室簡直像是颱風過境。不過我覺得這點災情已經算是輕微了。
  由於電腦不見了,所以校方找來員警進行調查,我們各自收拾教科書和筆記本,檢查東西是否遺失之後,全班同學就在化學教室、語言教室等教室之間輾轉來回,依照課表照常上課。
  警方的調查不到中午就結束了,不知道校方有沒有報案。但是無論如何,全班同學花了午休和第五堂課的時間整理教室。因為裡緒在保健室休息,所以我做了兩人份的工作。
  大家一面掃地一面尋找自己的桌椅,並且將它們擺回原位。

  「真不知道是誰搞的鬼。」芹菜皺著眉頭對著正在打掃的我如此說道。
  「這個嘛,大概是小偷吧?因為電腦不見了。」
  「是吧……可是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奇怪……?」
  「是啊……算了,反正只是一種感覺啦!話說回來,昨天真是謝謝你們,我媽也很高興,還叫你們改天還要再來。她說下次要教硝子怎麼做中國菜。」
  「這樣啊。她的確不會做中國菜……那就過幾天再去吧。」
  我們的眼睛看著彼此,露出開心的笑容。
  「喂喂、你這是在劈腿嗎,城島?」
  和芹菜講完話之後,大田敦拍了我的肩膀。
  他連打掃的時候也帶著跟班,但是本人看起來完全沒有偷懶的樣子,兩手輕拍幾下,看起來就是一副「稍事休息」的樣子。
  看來他是過來調侃我的,不知道有什麼意圖。
  「這不叫劈腿,而且我也沒什麼劈不劈腿。」
  我的眼角餘光瞄到芹菜離去,回答雖然一如往常,不過今天多說了一句:
  「說到這個,大田知道嗎?我的堂妹跟你的女朋友同班。」
  「……咦?」
  大田頓時一臉蒼白。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才是不要劈腿,也要小心對方劈腿喔。」
  話中帶著警告、挖苦,還有某種自虐。
  我輕拍大田的肩膀,就像他平常拍我肩膀那樣,然後繼續打掃。

  我拿著掃把,一邊掃著油羶地板——正好是我昨天拿著剪刀刺進皆春八重腹部的地方——一邊想著樓下一年九班的狀況。
  不知道硝子處理得怎樣。
  我不知道過去發生在皆春八重身上的事,有多少被修正力化為烏有,也不知道她是否會繼續帶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活下去,更不知道她是否會繼續和大田維持背叛彼此的關係。
  至於直川君子要怎麼接受哥哥不存在的事實呢?記憶早已消失,對現在的她來說,哥哥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但是她一直以來都愛著哥哥,那段經驗和心情的累積,無論修正力如何作用,還是會讓她產生某種缺陷吧?未來的她勢必帶著這個缺陷,修補她的日常才行。這點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樣,姑且不論直川浩輔存在的日常是好是壞,如今都不可能恢復了。
  ——已經有了缺損。
  舞鶴蜜說過她會承擔,說這是享受遊戲樂趣之人的義務。從這個層面來說,她是虛軸當中最有人性的。裡緒說她只能依靠敵意理解對方,但是到頭來,愛與恨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對他人有所執著,這就是蜜有而我沒有的感情吧?就像她所說的一樣,我沒有打算承擔這些人的問題。確實是如此,這個真相令人作嘔。
  她們又會如何面對硝子?硝子堅決說自己沒有感情,卻又憑著本身的計算能力,使她比任何人都要見微知著,她對她們又有什麼想法呢?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淨是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咦?喂,城島。」
  位在附近的芹菜發出訝異的聲音詢問正在掃地的我:
  「你看這本考古題……我在那邊撿到的,你知道是誰的嗎?」
  掉在教室裡的私人物品當中,不屬於任何人的東西。
  會看這種東西的人,班上只有他。
  這是直川浩輔的殘骸。
  「……哇!還是東大的耶。我們班上有這麼拚的人嗎?」
  於是我也不負責任地裝傻。
  「不知道是誰的,拿給老師就可以了吧?」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想起昨天皆春八重所說的話:
  『總有一天會過去,給我等著。』
  那個傢伙是這麼說,它對著我這麼說。
  那個傢伙。
  是那個傢伙弄走爸爸媽媽,讓我失去日常生活。
  是那個傢伙讓我瞭解安定的日常,才是真正的完整。
  看著我所建立守護的日常,看著這個誘餌——那個傢伙終於上鉤了。
  那個傢伙——「無限回廊」未來大概會更積極地想要破壞我的日常吧?應該會使出各種手段干預我的生活吧?
  但是我絕對不會讓它稱心如意。
  要來就來吧。我將運用所有一切迎戰那個傢伙,就像昨天皆春八重說的一樣。或許該說想破壞的話就儘管破壞吧,只要那個傢伙敢來,我就會像這次一樣,用盡無恥、卑鄙、自私的手段,將破壞歸零。
  只要那個傢伙越是破壞日常,我就越要讓破壞銷聲匿跡,那個傢伙就會逐漸被我逼上絕路。
  我不知道那個傢伙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那個傢伙想幹什麼。
  至少我知道那個傢伙緊追著我和硝子不放。
  種下所有虛軸誕生之因、種下世界毀滅之因的城島樹之子•我,還有虛軸最大深淵•硝子。
  那個傢伙執著於我們這點無庸置疑。
  他終於現身,終於暴露形蹤。
  現在開始,我的反擊就從今天開始。
  要來就來吧。
  我要把你完全破壞,還要把被你破壞的日常完全修復。
  以偽造掩蓋,用仿冒包覆,藉以修補崩毀的世界。
  沒錯——

  就算是一杯合成樹脂•resin cast的牛奶模型,我也會嚼碎吞下去。

  長相不明、外型不定,根本猜不透會躲在哪裡,那個只有缺陷的傢伙。那個展現名為喪失的非日常,無法仿造的傢伙。
  別忘了。
  你從那天起就執著於我,我也從那天起就執著於你。
  等著瞧吧。
  我不是一個人,我已經成長到能夠把她帶在身邊。
  最兇惡的禍害、最下流的罪惡、最可怕的災難。
  這是在說她,還是在說我,亦或是在說你?
  是誰都無所謂,與我無關。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作者: windymoon    時間: 2009-1-10 11:42 PM

後記
       

  初次見面的讀者請多指教,看過我上一部作品的讀者好久不見。感謝各位舊雨新知閱讀這本書,我是藤原佑。
  《虛軸少女》是我的第二部系列作品。這部作品的風格和上一個作品《ルナティック ムーン》有點不太一樣,不知道各位覺得如何呢?具體的改變就是從未來世界的奇幻作品,變成現代的校園故事;原本陰暗到不行的風格也多了一點明亮的氛圍;女主角的個性從不太講話變成很愛講話等等……至于女主角還是和上一個作品一樣沒什么表情,看來這就是我的基本風格。最近我終於發現自己的興趣……這是騙人的,其實我早就發現了。不過我個人的興趣姑且放在一邊,總之希望不論是喜歡我上一部作品的讀者、不喜歡上一部作品的讀者,以及不知道有上一部作品的讀者,都可以找來看一下。
  話題回到這部作品,其實我這次做了不太一樣的嘗試。
  這次我從企劃階段就邀請插畫家參加,試著盡可能發揮「有插畫的小說」這個特性來寫作,包括部分設定、人物設計、文章內容等等,都請插畫家提供比以往更多的協助。
  比方說在完成初稿的時候,就請插畫家發揮自己的創意,針對其中人物進行設計上的修改,然後在改稿的時候回饋在文字上——這種細微的工作在本書中隨處可見(當然還有其他許多嘗試,只是無法在此全部列舉)。
  當然,這些並不是會讓本書變得和其他作品有明顯不同的嘗試,無論作者進行多麼浩大的工程,對讀者來說,手上的書才是一切。所以我認為能夠讓各位在閱讀本書時看得愉快,就是最大的成果。
  也因為如此,這次的插畫和上一個作品一樣,請到椋本夏夜老師負責。她所交出來的畫作一直超乎我的想像,是一位能讓作者完全信賴的插畫家,因此我拜託她一定要幫忙。也因為溝通比以前更加頻繁,對椋本老師和佐藤編輯帶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工作和麻煩,造成諸多困擾真是非常抱歉,同時也非常感謝。
  各位相關人士,我也會努力寫出第二集、第三集的,到時候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附帶一提,今年八月發售的《電擊hp Vol.37》當中,刊登了椋本老師所畫的作品預告漫畫,其中還有第一集沒有出現的人物登場,請各位讀者有機會一定要看。
  最後致上感謝的話。
  感謝編輯部、出版部、營業部,以及所有部門的各位,在出版本書方面所做的努力。
  感謝美術設計、校對人員,沒有你們本書就無法成形。
  感謝經常給我建議的有沢まみず老師(注:輕小說《犬神!》的作者》、成田良悟老師(注:輕小說《BACCANO!大騷動!》的作者)與淺井ラボ老師(注:輕小說《されど罪人は竜と踴る》的作者)。
  最重要的是感謝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
  非常感謝各位。
  順利的話,第二集大概會在冬天上市。還請各位讀者繼續支持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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