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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凝隴 -【鹿門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03 AM     標題: 凝隴 -【鹿門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6-29 12:44 AM 編輯

【書名】:鹿門歌

【作者】:凝隴

【內容簡介】:

  【文藝版文案】

  錦衣衛都指揮使平煜奉旨押解罪臣之女傅蘭芽進京。

  路途遙遙,沿路風霜。
   
  兩廂算計,各懷思量。 離京日近,是智取?是逃亡?

  他抱懷冷笑:還有什麼手段,盡數使出來也無妨。

  【通俗版文案】

  傅家有女,才色雙絕,名滿天下。老爹權勢滔天之時,無人敢明目張膽打她主意,一朝獲罪,沒等進京,就已經湧來居心叵測的各路人馬……

  【閱讀提示】本文無節操,He+甜。男女主一點也不真善美,且文中角色不對應歷史上任何一個真實人物,謝絕考據。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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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05 AM

第一卷:夷疆詭事

第1章

      劉百通從宮裡出來時,時辰不早不晚,剛好是酉時,暮色蒼茫,天邊一輪金勾彷彿不堪重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沉西墜。

      他舉棋不定地盯著那斜陽出了好一會神,眼看入夜,終於下定決心,從袖子裡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胡亂拭了拭額角的細汗,隨後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宮門外的馬車,吩咐車夫趕往柳葉胡同.

      這條道車夫是走熟了的,雖然天色漸晚,卻頗為駕輕就熟,一路穿街過巷,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將馬車停在了柳葉胡同深處一座宅子前。

      門內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劉百通剛一下馬車,大門便“吱呀”一聲,緩緩而開。

      劉百通聽到這動靜,來時的急切被澆熄了一大半,沒由來生出幾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門口,直覺眼前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頭陰森森的怪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吞吃入腹。

      可沒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懼繼續發酵,便有個長眉細目的年輕男子從門內出來,這人二十出頭,穿一身錦衣衛飛魚服,看見劉百通,臉上掛上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臺階上,居高臨下道:“劉大人總算來了。”

      劉百通一凜,斂了臉上懼色,對年輕人一拱手,諂媚笑道:“下官來遲了,還請王大人莫要見怪。”不敢再耽擱,幾步上了臺階,跟在那人身後,往府內走去。

      這宅子外頭看著不起眼,裡頭卻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說腳下漢白玉磚鋪就的甬道、園子裡千金難求的奇珍異卉,就連廊下那關著鸚哥的籠子,都是用暹羅國進貢的玳瑁所制,放眼整個京城,這般稀奇難得的鳥籠等閒難得一見,聽說乃是今年上元節皇上賞賜給王公公的節禮。

      他暗歎,如此盛恩,當世僅王令一人耳。

      年輕人先他一步進了正房,劉百通未得傳喚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斥聲:“狗東西。”這聲音粗嘎低啞,近在耳邊,說不出的怪異。

      劉百通本就覺得這宅子壓抑氣悶,正不自在,驟然聽到這怪聲,更嚇了一跳,及至倉皇抬頭,才意識到原來是鳥籠裡的鸚哥在出言不遜。

      若在往常,被這畜生罵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這幾日他心境不同往日,這句「狗東西」徹底將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恥感勾了起來,仿佛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氣,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劉大人,請入內。”這時先前那年輕人從屋內出來,喚了一聲,見劉百通臉色灰敗,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臉色微微一沉,揚聲道:“劉大人?”

      劉百通被這句明顯帶著警告意味的喚聲喝住,背上汗毛一豎,如夢初醒,腦中剛冒出的念頭立刻煙消雲散,對那年輕人擠出僵硬笑容,抬步進了正房。

      年輕人眼睛裡閃過一絲鄙夷之色,立在門旁,看著劉百通小心翼翼從身旁走過,這才放下簾子,跟在他身後入內。

      屋子上首坐著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長相陰柔,身杆卻筆直,不似宦官,卻有幾分武將的影子。

      他正就著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燈翻看一本薄薄的書冊,抬眼見二人進來,放下書冊,和顏悅色道:“來了。”

      每回見到這位權勢熏天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劉百通心裡都免不了生出怪異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習過什麼秘術,分明已年過半百,看著卻直如三十許人。

      他這一年來,暗中沒少跟王令來往,對對方脾性多少有些瞭解,深知他此時雖然帶著笑,耐性卻著實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將該交代的話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這邊已經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會率眾上折彈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滿意地眯了眯眼,悠悠介面道,“劉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門生,由你親自帶頭彈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說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盤桓在心頭多年夙願終於得償,說不出的暢快。

      劉百通卻嘴中發苦,不知什麼滋味,惶惶然立在當地。

      一旁的王世釗看著劉百通這副瞻前顧後的模樣,很是不以為然,暗嗤:坑害恩師、背信棄義、落井下石,林林總總,這位劉百通俱已做全,這時候作出不忍姿態給誰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這麼快跟李士懋坐實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協助下問鼎首輔,傅冰鋃鐺入獄,連傅冰長子傅延慶都被連夜從大興押回京受審。

      不過短短半月,傅家便從雲端被重重打落,再無還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著先帝寵信,眼高於頂,孤傲狷介,處處跟叔父作對,叔父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場,委實是咎由自取。

      只是——

      他眼前掠過一張容光豔絕的臉龐,不知道傅冰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會作何感想。

      一想到那位嬌滴滴的小美人,王世釗便心癢難耐,第一次見到此女是兩年前,那時候新君尚未即位,叔父不過是東宮一位掌事太監。他來京城投奔叔父,在叔父打點之下,進了錦衣衛,因無武舉功名在身,不得不從最底層的小旗幹起。

      而傅家作為先帝近臣,卻正是鮮花著錦之時。

      不久之後嚴太傅生辰,朝中百官赴宴,連太子都親自登門為恩師祝壽,叔父有心提攜侄兒,暗中做了安排,攜他一同前往。

      就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見到了那位玲瓏剔透的傅小姐。彼時,她尚未及笄,卻已出落得蛾眉皓齒,被眾女簇擁在水榭中,意態悠閒地解著九連環,舉手投足間,仿佛有豔光流淌。

      她談笑風生,聰明外露,如皓皓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在一眾貴女中,最為矚目。

      此後他輾轉在叔父面前打聽她的一切,卻聽說她自小便與大學士陸晟長子訂親,只等出了母孝,便會嫁與陸公子為妻。

      他聽了後,失望到齒酸,可也知道他與傅小姐直如雲泥之別,這等難得一見的美人,本就非他所能覬幸,雖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暫且按下念想。

      不料時移勢易,短短兩年,太子繼位,叔父步步為營,成為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而傅冰卻因為人傲慢,不為新君所喜,漸漸失勢。

      更讓他快意的是,一月前,正當叔父和李士懋預備對傅冰發難之際,陸家那位跟傅小姐訂親的陸公子忽然酒後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遠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誰傳揚出去,鬧得沸沸揚揚。

      陸公子狼狽不堪,無法收場,不得不納了這位表妹為妾。

      說起來,這等風流韻事於男子而言是為尋常,無傷大雅。誰知傅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時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奉命巡撫雲南,身雖不能至,竟連夜去信京城陸府,斥責陸公子品行有瑕,不堪為良配,信中言辭激烈,半點不留情面。

      原來傅冰疼愛女兒,擇婿為謹,早在兩家喜結秦晉之好時,便曾得過陸大學士替兒子許下的一句承諾——舉案齊眉,五年內若無所出,方可納妾。可眼下尚未過門,陸公子已然背諾,傅冰如何不怒。

      傅冰以善辯聞名,陸大學士被傅冰信中的話逼問得下不來台,索性趁勢回了一封信,提出兩家解親。

      傅冰明知陸家人於這等關頭鬧出此事,定然懷了別樣心腸,齒冷之下,依然義無反顧與陸家解了婚約,兩家關係就此墮入冰點。

      如今傅家倒臺,傅小姐失了陸家這步退路,當真是孤苦伶仃,被押入京之後,除了被罰沒教坊司,再無他途。

      他嘴角勾起一個笑意,這樣一朵妍色正好的嬌花,若從此碾落塵泥,真真可惜可歎……

      眼下他已然升了錦衣衛同知,叔父又正炙手可熱,若要娶妻,傅小姐這樣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但當作一件玩意似的贖了回家,收歸己用,倒也未嘗不可。

      最讓人暢快的是,這回皇上點了他前往雲南罰沒傅家家產,押解傅家女眷進京。一路行來,不知多少便宜。

      王世釗想著想著,胸膛湧出一股隱秘的快|感,躍躍欲試,險些坐不住。

      王令卻已在向劉百通細細打聽傅家家事,對傅冰女兒之事問得尤其仔細,末了,又追問當年傅夫人去逝時的詳情。

      劉百通身為傅冰門生,以往時常在傅家走動,妻子也曾跟傅家後宅有來有往,對傅家之事知之甚詳,知道王令不容敷衍,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王世釗見叔父饒有興味的模樣,不由暗吃一驚,想起一樁陳年異聞,肚子裡同時冒出幾百個疑問,幾回欲言又止,瞥見叔父那張在燈光下愈發陰柔怪異的臉龐,又硬生生忍住。

      王令聽得差不多了,揮手令劉百通噤聲,垂眸想了一會,忽然轉頭對王世釗笑道:“聽說傅冰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加,自小當作男兒來養,不但讓女兒隨她哥哥一道啟蒙,在雲南外放時,更親自教習女兒學問,除此之外,傅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時,聽說很會些旁門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見傅小姐年紀小便掉以輕心,若大意之下出了什麼岔子,差事辦砸了,叔父也不好向皇上交差。”

      “侄兒省得。”王世釗聽出叔父口中嚴厲的警告意味,那種怪異的感覺更加明顯。

      卻也不敢敷衍,起身應了。

      “不過,”王令皮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氣定神閑道,“托賴劉大人的福,傅家早已安插了咱們的內應,不怕那位傅小姐耍什麼花樣。”

      劉百通訕訕然掏出帕子拭汗。

      忽然外面傳來幾聲敲門聲,有人求見。

      王令坐了大半天,早有些乏累,聽到這動靜,便將身子閑閑斜倚在太師椅中,令那人進來。

      那人進來後,附耳在王令耳旁低低說了幾句話,旋即退下。

      王令面色微微變了一變,須臾,目光如刀看向劉百通,道:“劉大人且到外頭稍後片刻,雜家跟侄子說兩句話。”

      劉百通正心下打鼓,聽了這話,不敢討價還價,忙不迭退到屋外。

      “怎麼了,叔父?”王世釗覷了一會叔父的臉色,看不出什麼端倪,小心翼翼問。

      王令神色恢復如常,不鹹不淡道:“傅冰案尚在審理,雲南暫且無人坐鎮,如今有幾處流民作亂,剛才皇上聽了消息,預備從朝臣中挑一位大臣接替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前往巡撫雲南,並指了讓平煜親自護送,到那之後,再由平煜押解傅家女眷進京。”

      “平煜?”王世釗險些沒跳起來,“怎麼又是他!有他插手,傅家之事,咱們還如何施展得開?”

      “不過一個罪臣之女,他押解便押解,何須如此暴跳如雷。”王令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你別忘了,先帝在時,傅冰自恃首輔身份,曾屢次三番彈劾西平侯屍位素餐。當時滿朝都是傅冰門生,聲討之聲日盛,使得西平侯爵位被削,一家被貶謫至宣府,若不是後來先皇去宣府視防,夜宿軍營時,遭遇大火,被當時在軍營充軍的平煜從火海中救出,西平侯一家焉能恢復爵位?怕是一輩子都要在宣府吃沙了。如今傅家遭難,平煜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就算察覺什麼,也只會袖手旁觀,絕不會多管閒事的。”

      話雖如此,可王世釗一想到這位頂頭上司就覺不忿,明明二人年齡相仿,可此人卻因出身的緣故,始終壓他一頭,又慣會含笑遞刀,狠辣陰險,他雖早有取而代之之意,卻一直抓不到平煜的把柄……

      ————————————————————

      劉百通在廊外等了一盞茶功夫,王世釗才從屋裡出來。

      劉百通要入內向王令道別,被王世釗攔住,“叔父乏了,已歇下了,劉大人不必多禮,這便隨我出府吧。”

      劉百通笑應了,兩人一路無話,往府外走去。

      怪異的是,諾大一座宅子,竟連一個走動的僕從都沒有。

      轉過一道長廊時,迎來兜來一陣夜風,吹到人臉上,仿佛沁入肌骨似的寒涼,劉百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又覺鼻端隱隱拂過一陣夾雜著血腥氣的怪味,只因太淡,來不及細細捕捉,這氣味便已隨風而散。

      正自狐疑,瞥見王世釗正在一旁審視自己,那目光淩厲至極,劉百通嚇得脖子往後一縮,不敢流露出任何痕跡,只佯作咳嗽,狼狽地將方才那份失態掩蓋住。

      出了大門,二人分道揚鑣,王世釗忌憚平煜親自去雲南押解傅家女眷之事,馬不停蹄去了錦衣衛北鎮撫司。

      劉百通則上了馬車,自行回府,掀簾前,他不經意抬眼看一眼夜空,只見濃墨般夜色沉沉壓頂,漫漫長夜已然到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06 AM

第2章

      半月後,雲南曲靖,傅宅。

      乳娘林嬤嬤睡到半夜,忽被一陣細微的動靜給驚醒。

      正是萬籟俱寂的時候,夜裡安靜得連風聲都不可聞,這聲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時將她的睡意驅散得乾乾淨淨。

      她摸索著撩開床帳,探出身子側耳傾聽,聽這聲音斷續而壓抑,透著股煎熬的意味,清清楚楚是從裡屋傳來。

      這情形早已不是頭一回出現,她心知肚明地歎口氣,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燈,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裡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簾幔,俯下身,焦聲喚道,“嬤嬤來了,別怕,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暈黃的燈光靠得近了,清楚照見床上躺著個雪膚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夢見什麼,白瓷般的額上滿是細汗,烏黑的鬢髮俱已汗濕,秀眉緊緊蹙著,口中不時發出痛苦的低泣聲。

      林嬤嬤怕小姐魘得久了會有損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將燈放到一旁,摟了小姐在懷,連連拍撫,又低喚了好幾聲,小姐才終於大喘一口氣,猛的睜開眼睛。

      傅蘭芽眸底還殘留著悚然的痕跡,雙手緊攥著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見了林嬤嬤,又是一驚,險些沒低呼出聲。

      直到林嬤嬤柔聲細語勸慰了好一陣,才弄清到底身在何處,漸漸安靜下來。

      林嬤嬤見小姐眼底的懼意退去,重新變得清寧,鬆了口氣,喚了幾個大丫鬟進來,端了熱水巾帕,給小姐擦身,換下濕透的寢衣。

      傅蘭芽靜靜躺在床上,任憑林嬤嬤帶著下人們忙前忙後,思緒卻仍停留在方才的夢境上。

      自從父親被急召回京,這些時日,她總做噩夢。

      初始時的夢境,大多支離破碎,事後無論她如何回想,都只能記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最近幾日,夢境漸漸變得具體而清晰,有好幾回,她夢見自己置身幽谷,四周昏暗,滿聚濃霧,眼前事物仿佛菱花鏡中的影像,扭曲而怪異。

      她孤身一人,驚惶不安,在夢中大聲喚著父親和哥哥,可耳畔只能聽到峽谷傳來的陰森空蕩的回音,始終聽不到父親和哥哥的應答。

      她跌跌撞撞,疲於奔命,恍惚間,肩上搭上一隻帶著涼意的胳膊,她大駭,倉皇回頭,眼前卻是母親那張悲哀而慘白的臉龐……

      每當回憶到這處,她心底便會湧起深深的不安,母親死後,幾乎從未入過她的夢境,好不容易得見,模樣為何如此陌生可怖……

      “小姐。”林嬤嬤遞過一碗熱情騰騰的寧神湯,將她的思緒打斷,“換了幾劑方子,這夢魘的毛病卻總不見好,明日還得讓周總管另請大夫來瞧瞧。”

      說著,探手觸上傅蘭芽的額頭,慶倖道:“虧得沒熱起來。外頭流民鬧得厲害,程大夫避禍回了鄉下,一時半會也沒法請他上門診視,否則,以他的醫術,恐怕早就找著小姐的病根了,何至於病了這些時日。”

      她憂心忡忡地望著小姐,若不是小姐好端端發起了夢魘,白日裡精神不濟,早在一月前,她們主僕便啟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來,剛好能跟後頭的南夷作亂錯開,又怎會像如今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蘭芽接過寧神湯,默默飲著。想起父親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時將雲南事務暫且交由雲南兵備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餘,父親卻始終音訊全無,由不得她不起疑心。

      說起來,自從新帝登基,父親已連遭貶謫,先是被擠出內閣,此後又調離京城,千里迢迢來到雲南戍邊,與此同時,父親素來的政敵李士懋卻頗得聖眷,不但升為首輔,同時還兼任吏部尚書之職,在朝中擁躉者眾,日漸宣隆。對比之下,父親的境況何等艱難,不必想也能知道。

      “嬤嬤。”她忽道,“哥哥這兩日可有信至?”

      林嬤嬤正替傅蘭芽掖被角,聽得這話,搖搖頭,“白日嬤嬤特意去問過周總管,老爺和大公子都不曾來信,想來都忙於公務,一時不得閒。”

      傅蘭芽沉吟,父親來回奔波、政務煩心,無暇給她來信,勉強說得過去,但大哥卻在大興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篤,幾乎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信詢問家中近況,還會將任上趣聞細說與她知曉,像這種長達一月沒有書信的情況,幾乎是史無前例。

      更讓她煩心的是,外頭南夷作亂,流民大批湧入城中,她們被困府中,猶如坐困孤島。現下連父兄的書信都不知影蹤,無異於已跟外界斬斷了一切聯繫。

      她輕蹙著眉頭,望一眼黑黝黝的窗外,忽然想起,她夢魘的毛病,也恰好是一月前父親離府之時突然起了症兆。

      她想著心事,渾然不知月光透過窗紗,交織著床畔的燈光,投映到臉上,使得她每一處五官都精雕細琢,無可挑剔,肌膚吹彈可破,仿佛上等美玉,在暗夜中靜靜綻放著光彩,自有一股奪人心魄的美。

      林嬤嬤一旁瞧著,饒是她自小將小姐親手帶大,也一時挪不開眼睛,只不合時宜地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夫人年輕時還要美上三分,也不知陸公子是犯了什麼糊塗,竟會捨了小姐這樣的良緣不要。

      她想起兩月前,老爺得知陸公子納妾之事,盛怒之下與陸家解親,小姐聽了消息,不見傷心憤怒,反倒過來雲淡風輕地寬慰父親。

      她知道,小姐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裡對這門親事還是頗為滿意的,畢竟陸公子模樣和學問都是一等一的出眾。

      更讓林嬤嬤唏噓的是,由於兩家交好,常有來往,偶然陸公子來府拜訪,撞見小姐,遠遠看著小姐時,那眼裡的笑意怎麼也掩蓋不住。

      她當時就知道陸公子心裡中意小姐。若兩人結親,小倆口顯見得會舉案齊眉、和和美美。

      可誰能料到好好的一門姻緣就這麼散了,別說小姐,連她這個乳娘都覺得揪心憋悶,這不,小姐多半是因為鬱結於心,這才病倒的。

      傅蘭芽卻無暇理會乳娘在想些什麼,悶悶躺回床上,盯著帳頂出了一回神,開口道:“嬤嬤,這一月以來,咱們可是一封外頭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嬤嬤不明白小姐為何要糾纏於這個問題,雖然不解,卻也不好扯謊,一邊放簾帳一邊道:“嬤嬤每隔一日便會去問周總管,也是奇了,最近確實一封信不曾收到。”

      傅蘭芽聽了這話,再也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正了正臉色道:“嬤嬤,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那個錦匣可是放在多寶閣裡?”

      “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傅蘭芽只道:“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煩請嬤嬤幫我取來。”

      林嬤嬤想著病中之人多思多慮,就算偶然心血來潮也不足為奇,忙應了,起身到多寶閣前,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開了暗屜,隨後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這匣子共有三層,裡外都有機關,捧在手裡沉甸甸的。

      傅蘭芽接過,輕車熟路打開最下面一層,從裡頭取出一個小小荷包,隨後又抽開繩子,倒出幾粒圓滾滾的雪白藥丸。

      “這——”林嬤嬤驚疑不定地看著傅蘭芽。倘若她沒記錯,這錦匣裡除了些舊書藥方,便是幾包藥丸,白的這種藥丸,不知夫人從何處所得,聽說花費重金,能解百毒,當年老爺在薊州巡按,曾被韃靼的流箭所傷,那箭上餵了毒,老爺連日高燒不退,險些病死,虧得服了這藥丸,老爺才撿回一條性命。

      不知小姐好端端將這包藥丸取出來,意欲何為。

      傅蘭芽拈著一粒藥丸在指尖端詳,少頃,忽然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嬤嬤道:“嬤嬤替我取水來,我要服藥。”

    “  服藥?”林嬤嬤大驚,“這怎麼使得?小姐該知道,這藥丸是用來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隨隨便便服用。”

      卻見小姐將食指放於于唇邊,面露警告,示意她噤聲。

      林嬤嬤看著傅蘭芽,忽然回過味來,極力壓低嗓音道:“小姐,難道……”

      傅蘭芽眉頭緊鎖,語氣轉為冰冷:“這幾日我想了許久,總覺得府裡有些不對勁。嬤嬤,我現在急於確認一件事,到底我是夢魘,還是……中了毒。”

      “中毒?”林嬤嬤震驚地看著傅蘭芽,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起內室的門來,“小姐,小姐,外頭來了一幫官兵,說是,說是,咱們老爺犯了事,他們要進府辦案,那些人都穿著飛魚服,好像都是錦衣衛的大人。周總管捱不住,已經給開了門了。”

      錦衣衛?這三個字簡直如雷貫耳,林嬤嬤面色白了一白,強自鎮定道:“胡說八道!咱們老爺是朝廷欽點的雲南巡撫,就算要辦案,也是咱們老爺查別人的案!什麼錦衣衛不錦衣衛的,不用多說,多半是流民假扮的,快,快讓周總管帶人把他們打出去,別嚇著了小姐。”

      那幾個大丫鬟還未回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嚷,原本昏暗的院子忽然如同白晝般亮了起來。

      傅蘭芽心突突直跳,只聽外頭有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說府上現在正兒八經的主子只有傅小姐一人,她人呢?再不出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直接進去搜了!”

      周總管在一旁連聲懇求:“咱們小姐尚未出閣,各位大人們能不能稍微講究點禮法——”

      “禮法?”那男子冷笑,“你該知道,罪臣家眷拒不接旨,論律當斬,都什麼時候了,還這般輕重不分,可別等掉腦袋了都稀裡糊塗的。”

      說這話的正是王世釗,進入傅家後,平煜徑直帶人去了傅府的外書房,他卻直奔內院而來。

      林嬤嬤聽在耳裡,身子如墮冰窟,周總管跟在傅冰身邊多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不至於連真假錦衣衛都分不出。

      傅蘭芽心底卻是死潭一般的寂靜,再一開口時,卻已經倒了嗓子,聲音澀啞得厲害,“嬤嬤,不管外頭是人是鬼,先幫我穿上衣裳吧。”

      林嬤嬤本已覺得天崩地陷,見小姐依然鎮定自若,未自亂陣腳,丟了一大半的主心骨又找了回來,忙哎了一聲,抖著手幫傅蘭芽穿衣梳妝。

      王世釗說完話,見幾間廂房依然靜悄悄的,絲毫沒有動靜,正中下懷,目光從東邊的屋子緩緩滑到西邊,暗自揣測傅蘭芽到底住在哪間房,嘴裡卻揚聲道:“咱們可是先禮後兵,既然罪眷抗不接旨,咱們只能硬闖了。”

      話音未落,東邊房門忽然猛的打開,隨後裡頭出來兩人,前面那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後頭那個卻是位十五六歲的少女——

      王世釗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眼珠子都轉不動了,他書雖讀得不多,卻也於風月場合中學過幾句儂詞豔曲,譬如「花開時節動京城」、又譬如「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他只覺得無論哪句詩句,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女的芳容麗質,只一眼,就足以讓人神酥骨軟。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剛要開口,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望,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火,卻不得不迎上前去:“平大人。”

      傅蘭芽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王世釗等人,見他們果然穿著錦衣衛官服,腰間赫然是繡春刀,更兼來勢洶洶,無法無天,正是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作派,先前隱存的那絲僥倖徹底被碾碎。想起父親如今不知如何,嘴唇一陣陣發白,心更是針紮似的疼。

      正自煎熬得厲害,忽然外頭又進來一行年輕男子,這群人進來時仿佛在後頭生出一雙暗黑的翅膀,給院中帶來一陣凜凜寒風。

      當先一人身形修長偉岸,眉目英挺,著實俊秀,他進來後只淡淡看一眼傅蘭芽,便似笑非笑對先前那名男子道:“原來王同知抄家時,不搜旁處,專往女人堆裡跑,倒叫我們好找。”

      面上含笑,語氣卻譏諷得厲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08 AM

第3章

      王世釗臉上不是顏色,卻仍嘴硬:“平大人見笑了。下官雖然資歷粗淺,卻也知道內院向來能藏汙納垢,以往好幾回奉命抄家,都是於內院之中搜出了關鍵的犯官罪證。下官怕罪眷做手腳,不得不第一時間來搜查內院。”

      “哦。”平煜眼中閃過譏誚之色,卻仍故作認真地點點頭,“王同知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沒記錯,傅冰父子之案經三司會審,已然罪證確鑿,洋洋灑灑十餘條罪狀,足夠他們父子廷杖上百回,這樣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咱們大可依照規矩來行事,何須如此心急?方才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內院,不知道的,還以為犯官已從詔獄中越獄而出,正藏在內院中呢。”

       王世釗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傅蘭芽卻聽得手腳冰涼,「傅冰父子罪證確鑿」、「廷杖」、「詔獄」……每一個字都仿佛炸雷一般,轟得她耳畔嗡嗡作響。

       她早知道這兩年父親在朝中舉步維艱,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為尋常,可她沒想到的是,父親這株曾經在朝中枝繁葉盛的參天大樹會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轟然倒下。

       “你們……”明知道希望不大,她仍掙扎著開了口,聲音沙啞,微微顫慄,“一無詔令,二無問罪文書,怎知爾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她說這話明顯帶著垂死掙扎的意味,因為依照錦衣衛令人膽戰的名聲,膽敢假扮他們的賊匪恐怕還未橫空出世。

       平煜聽到這話,終於正眼看向傅蘭芽,見她衣飾昳麗,姿容豔絕,想來正是傅冰那位視作掌上明珠的女兒。

       此刻她雖然臉色蒼白如紙,腰背卻挺得筆直,難得言辭還伶俐清晰,倒也不負傅家之女的名聲,嗤笑一聲,懶洋洋從腰間取出詔令,開口道:“吾皇有令,傅冰目無朝廷,以權謀私,罪可當誅,如今暫且收押在詔獄,待審定後處死,另有人舉證,傅冰與南夷勾結,有不臣之心,因此案關係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來搜查證據,押解罪眷進京候審。”

       說完不等傅蘭芽回應,對諸手下一揮手,冷聲道:“還愣著做什麼,幹活。”

       一眾錦衣衛立時應了,齊聲拔出繡春刀,如潮水般四散開來,長驅直入。

       傅蘭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虧得林嬤嬤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有失足從臺階上滾落下來。

       ————————————————————————————————————————

      傅家為官多年,家底委實不薄,抄家持續了大半夜,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亂逃走或是尋死覓活,平煜另派了幾人將傅蘭芽及傅家一眾下人聚攏在院中,暫且看押起來。

      下人們見主家大勢已去,大多已經心如死灰,當中年紀小些的,為著往後未知的命運,不知偷偷哭了好幾回。

       林嬤嬤恨不能將老臉哭得皺成一團,後見傅蘭芽氣色著實不好,擔心夜風寒涼,小姐會病上加病,顧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將手中僅有的一件披風將傅蘭芽緊緊裹住,摟著她無聲掉淚。

       一眾被困在後院中的下人裡,唯有周總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護衛及家丁關在一處。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卻也因心中憂懼,重重哀歎不已,不時執袖拭拭發紅的眼圈。

       正自傷心感歎,忽聽耳旁傳來小姐的聲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請您去跟他們討些水喝。”

       他錯愕抬頭,就見傅蘭芽正靜靜地看著他。

       夜風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燈影晃動不已。

       小姐的臉龐被燈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異常平靜,瞳色卻幽深如井,不知已這樣看著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絲不安,無聲地張了張嘴,旋即僵硬地點點頭,“哎,周叔這就去。”

       他知道錦衣衛雖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爺罪名徹底定下來之前,並不敢隨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別說只是一碗水,便是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飯,錦衣衛也不至於棄而不管。

       離眾人最近的那個錦衣衛似乎剛入職不久,面龐稚嫩,行事看著還勉強有幾分赤子之心。聞言,看一眼傅蘭芽,頰邊微微一熱,很快走開去,跟另外幾個錦衣衛商量了一下,不一會竟取了整整一壺水和一疊茶盅來。

       周總管千恩萬謝地接過。

       林嬤嬤斟了一盅茶遞給傅蘭芽。

       傅蘭芽卻只抿了一口,抬眼見身邊不少丫鬟默默看著她,眼裡竟有渴慕之意,想來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乾舌燥,仍顧忌著主僕之分,不敢隨意僭越。

       她便令林嬤嬤將茶盅分發給眾人,除此之外,又親自給林嬤嬤和周總管斟了一碗茶,舉杯呈給他們,勉強笑道:“嬤嬤,周叔,今晚之後,咱們主僕的緣分恐怕就要盡了。”

       林嬤嬤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周總管卻微微一滯,哽聲道:“小姐何出此語,老爺尚未定罪,翻案並非不可能,說不定還沒等小姐進京,老爺已經官復原職了。”

       傅蘭芽並不接話,只看著他將滿滿一盅茶飲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沒記錯,你來我們傅家已經有二十年了,這些年你操持府中諸多雜務,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總管面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須臾,忙聲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來也知道當年老奴是為著什麼來的傅家為奴,那年渭水發洪災,岸上百姓瘟疫橫行,若非老爺防汛及時,沿岸發放防疫湯,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會苟活了這許多年?真說起來,老奴這半條命都是老爺救的,何來辛苦一說。”

       傅蘭芽目不轉睛看著周總管,見他雖然言之鑿鑿,神情更是哀戚誠懇,目光卻分明有閃爍之意。

       傅蘭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遠處樹下飲茶的錦衣衛,仿佛聊家常般閑閑道:“周叔,你該知道我這些日子總在夢魘,看了好幾位大夫、換了好些方子,卻總不見好。我心中鬱鬱,知道父兄公務繁雜,不忍讓他們掛心,便去信給蜀州伯父,想請他推薦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誰知這信卻一去無音訊,一月來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說到這,她突兀地收聲,跟周總管平靜對視,見周總管始終平靜無瀾,神情並不因她這番話有任何變化,頓了一頓,又道:“周叔,平日府中書信都由你親自照管,長達一月,府中與外界毫無消息往來,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林嬤嬤卻在一旁聽得疑竇叢生,她知道小姐向來不肯糊塗度日,既然對府中與失去外界聯絡之事耿耿于懷,必然會想方設法弄個明白,只不知為何會特意選在這個當口質詢周總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剛醒時跟她說的那番話,腦中倏的閃過一個念頭,猛的偏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周總管。

       傅蘭芽卻目不斜視,只盯著周總管,緩緩道:“除了書信失聯之事,還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夢魘之事。實話說,我原以為是我宗氣不足、運化失職,只需服上幾劑補中益氣的方子,再調養一些時日即可,誰知前兩日我做了一夢,得了夢中的啟示,才知道我連日夢魘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總管聞言神情不變,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夢魘病想來很快就會痊癒了。”

       傅蘭芽搖頭嗟歎:“這話未必,因為我所做的夢太過荒唐,竟然夢見母親對我說我之所以夢魘,不是因著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說,好端端的,為何會有人給我下毒,你說荒誕不荒誕?”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語調神情又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看了,只當他們主僕在閒聊,並未往深處想。

       周總管聽了這話,臉色卻如同上好的瓷器裂開了一條縫,終於變得難看起來。倒不是他自亂陣腳,實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這位小姐的心性,聰明過人不說,更不肯無的放矢,這番話看似無頭無尾,卻句句意有所指,他心頭大震,怎麼也想不到,今夜經此大難,小姐仍能抽絲剝繭,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蘭芽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覺胸口血氣翻湧,恨意如同雨後的濕氣般絲絲縷縷從心底沁出,緊緊咬緊牙關,將神情勉強維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藥看來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會,她啞聲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隨父親多年,父親待你著實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說,更曾教你讀書認字,不知你可曾聽過秦時胡亥的典故?父親性情秉直,眼裡容不下沙,每回說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總會說:由古至今,背信棄義之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

       她微微一笑,傾身向前,輕啟唇瓣,用只有她和周總管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當誅。”

       周總管面色鐵青,猛的站起身。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10 AM

第4章

       旁邊幾個錦衣衛見周總管行止有異,紛紛拔刀,喝道:“站起來做什麼!快坐回去!吾等奉旨辦案,膽敢違抗者,當謀反定論!”

       恰在這時,王世釗和平煜等人從院外進來。見周總管跟其他同僚起了衝突,王世釗神色微變,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總管。

       可周總管卻不知見到了什麼可怖情形,雙目直瞪瞪地看著前方,對耳旁的呼喝聲充耳不聞。少頃,仿佛終於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劇烈收縮,身子篩糠般直抖起來,邊抖邊連連往後退。

       餘人見他神情如此驚怖,背上汗毛不由得一豎,順著他的視線往前一看,卻只看見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隨風簌簌搖動,除此之外並無異狀。

       “快、將他抓起來!”王世釗見周總管情形不對,生恐他發了失心瘋,將不該說的話抖摟出來,也顧不上支使旁人了,搶先一步,揮刀刺向周總管。

       平煜見狀,眸光一動,若有所思地看著王世釗的背影。

       周總管仿佛根本察覺不到身後王世釗等人逼近的刀鋒,只死死盯著看著前方,五官漸漸恐懼得扭曲成一團,不等王世釗及另外錦衣衛靠近,便怪叫一聲,胡亂揮動雙臂,大嚷:“別、別過來。”

       他力氣大得出奇,雖然手無寸鐵,竟然硬生生將王世釗等人的繡春刀隔開一旁,眼看殺開一條血路,猩紅的眼睛居然一亮,邁開步子,瘋了般往前急跑,一邊跑一邊倉皇回頭,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後頭有厲鬼在索命。

       可他沒跑多遠,便仿佛被人迎面痛擊了一拳,一個趔趄,跌跌撞撞跪在當地。他痛苦地捂緊胸口,掙扎著要起身,可身子只劇烈地抽搐幾下,很快便僵在當地,徹底不動了。

       傅蘭芽見狀,虛脫般的鬆口氣,悄悄拭了拭汗,趁眾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周總管身上,借衣袖的掩蓋,將指甲裡藏著的粉末一點一點慢慢彈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發抖,心砰砰跳個不停,雖然一絲也不後悔,但想起自己方才親手誅殺一人,仍覺胃裡湧起強烈的不適,幾欲嘔吐。

       早在幾日前,在她意識到府中與外界失去聯絡之後,便對周總管起了疑心,因他在傅家多年,深得父親信重,府中大部分庶務都經自他手,除了他以外,沒人能不動聲色將傅家變做一座孤島。

       更奇的是,在她起病之後,本以為周總管會請了程大夫上門給她診病,因程大夫是曲靖名醫,又對她的脈案極為熟悉,由他親來診視,多半能藥到病除。誰知周總管只找些陌生面孔的大夫,程大夫始終未曾露面。

       她好奇之下,問過周總管一回,他卻說程大夫因流民治亂避禍去了鄉下,暫時不在城中。

       她收不到父兄伯父的書信,亦無從向旁人打聽外界的消息,整日被困府裡,備受夢魘的折磨。

       那日忽然想起曾在父親書房中讀過一本游方大夫所贈藥經,上面曾記載,有一種慢性毒藥,雖不至於立時斃命,卻能讓人整夜噩夢不斷、驚惶不安,長久以往,會讓人神疲體乏,有性命之虞。

       說起來,倒跟她的病症極度吻合。

       今夜再次從夢中驚醒之後,她忽然意識到,她第一次夢魘時,恰好是父親奉旨回京的第二晚。彼時她打算攜林嬤嬤等人去蜀州看望伯父,卻因夢魘導致白日精神不濟,一拖再拖。

       這起病的時機太過巧合,細想開去,簡直匪夷所思,竟像是有人為了不露痕跡地將她困在府中,故意致她夢魘。

       等她將府中種種異狀一樁樁梳理清楚之後,忍不住想,周總管到底受何人指使、又到底出於什麼目的要這麼做。

       倘若真是他所為,那麼父兄遭人構陷之事,多半也與他脫不了關係,畢竟他身為父親的忠僕,跟在父親身邊多年,沒人比他更清楚父親的命脈在何處,要對付父親,他是再理想不過的收買對象。

    剛才她借敬茶不動聲色給周總管喂毒時,解藥就藏在袖中,心底仍抱著一絲希翼,只望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周總管始終是那個忠誠可靠的周叔,不曾被人收買,亦不曾暗害他們父女。

       可她沒想到周總管這麼快便露出了破綻,更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母親留下的錦匣裡的毒藥藥性這般霸道,竟似乎還有致幻的功效……

       ————————————————————————————————————

       剛才那一幕將傅府的下人們嚇得不輕,很長一段時間,院子裡除了查看周總管屍首的錦衣衛的腳步聲及衣袍窸窣聲,再無其他動靜。

       王世釗第一個趕到周總管屍首旁,直到揪住周總管的頭髮迫他仰頭,確認此人已死之後,臉色才顯見得好轉。

       平煜本正快步往周總管身邊走去,瞥見王世釗的臉色變化,心中一凜,腳步不經意間緩了下來。

       王世釗又再三查看一番屍首的死狀,這才起身對平煜道:“大人,這人死得奇怪,看著像是心悸而死。”

       林嬤嬤悄悄將傅蘭芽摟得更近一些,背上緊張得直冒汗,方才小姐跟周總管的那番機鋒,她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心知周總管的死恐怕跟小姐脫不了關係,唯恐錦衣衛懷疑到小姐身上。

       傅蘭芽卻已然恢復鎮定,她指甲中毒粉已經處理乾淨,身上只餘一小包母親留給她的解毒丸,就算被錦衣衛覺察出什麼不妥,亦可說是用來治病的藥丸。雖然這藥丸剛才她在房中已吃過一粒,但萬不得已時,即便當面再吃給他們看一回也無礙,反正此藥除了藥性有些寒涼之外,並無其他害處。

       只可惜母親錦匣裡毒粉太少,剛才全用來對付了周總管,剩在指甲裡的,亦全灑在了地上,要不然此去京城途中,遇到棘手之事,這藥粉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平煜在原地立著,緊緊盯著周總管的側影,神情難得帶著幾分困惑,饒是他這幾年在詔獄犯人身上見過不少怪事,也覺不可思議,因為從他的角度看去,周總管死時的跪姿,怎麼看都像是在以死謝罪。

       走到周總管身旁,他蹲下身子,低頭察看周總管的面容,見屍首雙目仍驚恐不堪的睜著,眼珠子幾乎破眶而出,臉色透著一層青灰,活像嚇破了膽。

       隔得近了,鼻端驀的飄來一股帶著苦味的腥氣,他皺了皺眉。

       傅蘭芽靜靜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王世釗臉色轉陰,他這幾年也大大小小辦過不少案,各種光怪陸離的死狀見過不少,見平煜久久不出聲,心中咯噔一聲,湊前聞了聞,道:“先前並無這股異味,難不成,這人竟不是心悸而亡,而是中毒?”

       中毒?院中一陣騷動,誰那麼大膽子,敢在錦衣衛眼皮子底下下毒。

       平煜不置可否,起身看向院中的傅家家眷,默然不語,眼神透著審視的意味,看得人心裡發毛。

       “大人。”剛才給傅家家眷送水的那幾名錦衣衛近前道:“剛才那位周總管曾要了一壺水給傅家下人分飲,他自己也曾飲了一盅。大人,若犯人是中毒而亡,毒藥有沒有可能是投入了水中?”

       平煜舉起水壺看了看,又接過茶盅一個一個聞遍,只覺那味道太過飄渺,無從確認,重又遞回給屬下,轉過身,目光緩緩從傅家一眾下人身上移過。

       “大人,”王世釗不經意看一眼傅蘭芽,忽道:“倘若真是投毒,多半那毒藥還在這些人身上,要不要搜搜身?”

       平煜無可無不可地道:“也對,既然這些人全都在此處,那便好好地搜搜吧。”

       此話一出,院中下人都流露出幾分懼意,其餘錦衣衛領命,欲將眾下人驅散至院中一間空置的廂房內,以便一個一個搜身,林嬤嬤顫聲道:“各位大人,我們小姐素來知書識禮,平日裡連只螞蟻都捨不得碾死,斷不可能害人,而且前些時日已病了好些時日,身上還未大好——”

       王世釗心中自是稱意,面上卻做出奉公行事的姿態,冷冷打斷林嬤嬤道:“方才那位周總管死得不明不白,你家小姐方才也在院中,若不就此搜檢明白,說不得犯人身上還藏有害人的東西,下一個倒楣的不知道是誰。”

       一邊說,一邊不耐地推開林嬤嬤,傾身抓向傅蘭芽纖細的手腕,饒是夜色下,她曝露在外頭的脖頸和手腕也瑩白晶瑩得耀目,讓人心癢不已。

       傅蘭芽早已覺此人目光放肆,離得近了,見他眸中更是難掩急色之態,不由得大怒,忙往後退開一步,她腹中早已準備好長篇大論,正合用來疾言厲色呵斥王世釗。

       那邊平煜見著王世釗這幅猴急模樣,先是詫異地揚了揚眉,隨後暗暗嗤笑一聲,忽道:“且慢。”

       王世釗動作一頓,帶著幾分惱怒和不解,轉頭看向平煜。

       平煜正了正臉色,指了指傅蘭芽,慢悠悠道:“這位傅小姐我親自來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12 AM

第5章

       王世釗聽了此話,吃了一驚,待反應過來,深覺臉上無光,惱怒至極。

       若他沒記錯,平煜雖然性情狡詐,時常笑裡藏刀,卻並非貪戀女色之人。

       以往錦衣衛同僚偶爾出去同樂,旁人都是左擁右抱,唯有他只顧談笑風生,甚少肯讓姬妾陪酒。

       因平煜做得不露痕跡,他初始時並不覺得有異,時日久了,才疑竇漸生,暗猜平煜有什麼見不得光的癖好,心中竊喜。

       當下言官當道,禦史們的唾沫星子能將人活活淹死,倘若以此為把柄借題發揮,說不定能將平煜從指揮使的位置上一舉拉下,取而代之。

       他急於證實自己的猜測,暗中借了叔父東廠中最得力之人四處打聽,輾轉搜羅了半月之久,才知道當年西平侯遭貶謫,平煜作為西平侯的小兒子,受了牽連在宣府充軍,曾遇到過一樁深以為恥之事。

       當時蒙古瓦剌部在大汗坦布的統率下,擁軍日盛,時常騷擾邊境,宣府作為戍邊重地,自然首當其衝。

       有一回,坦布集結了數千騎兵夜襲宣府,一夜鏖戰之後,俘虜了數十名戰俘,當時平煜作為在宣府大營充軍的士兵,因在戰火前線作戰,不幸也是戰俘之一。

       坦布押解戰俘回了部落,親自從這些人中挑選了幾個相貌俊美的年輕後生,當作獎賞,賞給了一位跟隨軍的女巫師。

       這位女巫師是和碩特部落一位出了名的異人,甚懂占星卜卦,能預知吉凶,長久以來都是蒙古一眾部落你爭我奪的對象,極為炙手可熱,坦布幾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收歸己用。

       坦布在這位女巫師的指引下,收歸了不少分散部落,兵馬一日比一日充隆。其後對宣府及薊州發動突襲,幾回借助冰雹暴雨之流的怪天氣,攻其不備,贏了好幾回勝仗。

       坦布嘗到了甜頭,愈發將女巫師視作當世奇人,奉為座上賓。這位女巫師在坦布軍中數年,雖然地位超然,卻不貪財帛,更不隨意邀功,唯有一個癖好,即因習練秘術,酷愛夜馭長相出眾的少年郎,尤其喜好中原男子。

       故而坦布每回出征,但凡俘到了戰俘,都會送到這位元女巫師帳中供其挑揀。那一回,平煜便是其中之一,他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因相貌清俊,被女巫師一眼看中。

       那位女巫師四十有餘,生得肥碩高大,行房時,喜歡將男子綁在椅上。

       那一回平煜自然也不例外。

       等帳外伺候的下人聽的裡頭動靜不對衝進去時,驚愕地發現平煜不知何時已掙脫了捆綁,正赤著上身,狠狠掄拳痛毆那位已經脫得光溜溜的女巫師。

       他眼睛猩紅,下手極重,女巫師身上白花花的肥肉被打得顫顫晃動,連聲痛呼,險些淪為一塊破布。

       因此事轟動一時,不少瓦剌人至今記憶猶新。

       事後平煜趁亂奪了劍,接連砍殺幾名奴僕,搶了帳前的馬翻身而上,一口氣縱馬衝到營前,欲要逃走。

       坦布得知消息後大怒,立刻領人將那位膽大包天的少年包圍,擒住後,將其綁在牧欄前的木柱上,親自持鞭,狠狠抽了數十鞭。

       所幸當夜鎮守宣府的守將張魯率軍夜襲坦布的部落,順手救出平煜及一干戰俘,否則,平煜當時便已死在坦布營中,又焉能在兩年之後于軍營失火時救出先皇,僥倖恢復其父西平侯爵位。

       王世釗聽見這樁奇聞,暗笑了好長時間,誰能想到威風八面的平大人,還曾有過這麼一段不堪的過往。

       他萬分好奇,不知當時平煜跟那位女巫師在帳中時是什麼情形。想來十分“銷魂”,否則如何能讓平煜至今都不喜女子接近。

       想到此處,他狐疑又惱怒地看向平煜,剛才他說話時笑意淡淡,不見得對傅蘭芽多有興趣。

       忽然想到另一個可能,頓生戒備。難道平煜竟對周總管之事另起了疑心不成?

       他迅速回顧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周總管死得乾淨俐落,一個不該吐露的字都未吐露,應該不至於露出什麼破綻……

       只是……

       倘若此人真是被人毒殺,下手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將院中之人都迅速掃了一遍,目光情不自禁落在身旁那個烏髮明眸的美人身上,少頃,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就這麼一個弱不經風的小姑娘,想必再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殺人。

       ————————————————————————————————————

       傅蘭芽冷冷看著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雖然已在受審,卻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爾等便不得折辱官員家眷,此其一。其二,剛才我府中總管突然暴斃時,院中有不少你屬下,既然在場諸人俱有嫌疑,你怎麼不先從自己屬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無寸鐵的女眷開刀?”

       平煜聽她言辭犀利,譏諷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兒,跟你父親一樣伶牙俐齒。只是我錦衣衛行事,由來只需跟皇上一人報備,無需向旁人多費唇舌,用得著跟傅小姐解釋嘛?”

       林嬤嬤在一旁含淚懇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閣,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禮,倘若因此事想不開尋了短見,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裡交差。”

       平煜眼睛只盯著傅蘭芽,“看來你這位嬤嬤還不大清楚咱們錦衣衛歷來的規矩,活著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們手裡,想死更不容易。只要我不答應,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聰明人,莫再多費唇舌,再一味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當著眾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嬤嬤嚇得噤聲,唯恐平煜會當著眾人的面羞辱傅蘭芽,滿臉惶然,噙著淚,不敢再多話。

       傅蘭芽沉默地跟平煜對視,靜若寒潭的眸子裡漸漸燃起兩小簇熊熊火焰。

       平煜冷冷看著她,毫不退讓。

       長久的沉默之後,傅蘭芽終於明白自己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立場,轉過身,往那間用來搜身的廂房走去。

       王世釗眼睜睜看著平煜負著手跟在傅蘭芽身後進了房,心裡酸得直冒泡。

       只盼平煜那不喜親近女人的毛病不會不藥而癒,若是傅蘭芽這等難得一見的美人讓平煜給先得了手,他豈不白來一趟。

       ————————————————————————————————

       傅蘭芽一邊走一邊極力思索,終於想起父親曾跟她提過的一件事。

       兩年前,先皇去宣府視防夜宿軍營時,遭遇坦布派細作偷放的大火,被當時在宣府充軍的西平侯的小兒子救出。先皇死裡逃生之後,大讚那人有勇有謀,詢問那人生平時,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應答,皇上聽了,龍心大悅,不但恢復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將其幼子召回京城五軍營歷練。

       假如她沒記錯,西平侯正是姓平。

       記得父親當時提起西平侯這位幼子時,曾慨歎:此子雖遭大變卻不墮其志,臥薪嚐膽數年,終得起複,可知其絕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諱錦衣衛的名聲,從不肯關注錦衣衛的官員升降,對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生平來歷毫無頭緒。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這位平大人,那可當真叫冤家路家。因為當年正是在身為首輔的父親的彈劾之下,西平侯這才丟官棄爵,被發配到宣府。

       怪不得他提起父親時,言行間滿是不屑。

       她苦笑,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全都讓她遇上了。

       廂房內窗戶緊閉,幽幽點著一盞燈,她走到屋子中間站定,回過頭,靜靜望著在她身後數步之遙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還只是開端,倘若父親真的翻不了案,往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著她。可惜她向來不肯服輸,更不肯毫沒出息的尋死覓活,只要父兄還活著一日,總有翻案的可能。

       若是死了,可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平煜抬頭看一眼屋內陳設,這才走到傅蘭芽身前,負著手,居高臨下看著她。見傅蘭芽始終戒備地看著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蘭芽的手腕,只不過跟王世釗不同,動手時,還記得隔住傅蘭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膚相觸。

       傅蘭芽往後一躲,沒能躲過,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慄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17 AM

第6章

       她直到現在都不後悔親手誅殺周總管。

       一來此去京城,路途遙遠,自己孤身一人,毫無依傍,周總管已然被人收買,再任由他在身旁蟄伏,無異於被毒蛇暗中窺伺,終是一患。

       二來周總管身為父親親隨,對父親官場上的私隱知之甚詳,到了京城之後,若以家僕身份跳出來反咬父親一口,父親的案子恐怕再沒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確保自己不會留下破綻之後,毫不猶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個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預備開始搜身時,原有的底氣和冷靜終於有了崩潰之勢,驀然生出一種屈辱和悲涼的情緒,這兩種情緒交織著在胸膛裡翻滾奔湧,讓她喉頭發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蘭芽的手上,忽覺掌心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眉頭一皺,目光掃到她臉上,就見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極力壓抑胸膛的陣陣顫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頭,將她的手指放到鼻端聞嗅,果不其然,雖然已淡得幾乎捕捉不到,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跟周總管屍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他迅速抬頭看向傅蘭芽,心中詫異莫名,沒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為傅冰這位愛女除了一張漂亮臉蛋之外,跟旁的女子並無什麼不同,沒想到她如此有膽色,不但能不動聲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殺人,事後還如此鎮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須臾,他收回眼中的詫異之色,重新恢復了淡然。

       為了再次確認,他又低頭聞了聞。也不知這毒|藥是什麼來歷,不過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許,相信再晚片刻,便會徹底消散殆盡。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這一點,所以才毫無顧忌麼?

       “說吧。”雖然並不能用這點虛無縹緲的味道當作罪證來指證她殺人,他仍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冷冷放開她的胳膊,淡淡道,“為何要殺害周總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個頭,傅蘭芽不得不仰頭跟他對視,她早在他聞嗅她指尖的時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時倒也不慌,只不動聲色拉開二人距離,平靜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還挺硬。”平煜斂了笑意,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眸子極為清澈透亮,仿佛靜謐的幽湖,在燈下綻著灩灩光澤。

       他淡淡移開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卻見她唇瓣竟是水紅色,如同春日櫻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只盯著她烏鴉鴉的髮頂,繼續質問她:“周總管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這個時候置他於死地?”

       等了一會,沒等到她回答,鼻端卻猝然闖入一縷清雅至極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她身上傳來,更加不自在,冷哼一聲,退開一步,轉身往桌邊走去。

       傅蘭芽只覺籠罩在頭頂的傾軋之勢驟然得解,繃著的身子頓時鬆懈了下來。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裡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還另藏了一冊母親留下錦盒裡的舊書在小衣裡。那書極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既然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怎麼也不願意讓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將腰間的繡春刀順手解下,放於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傅蘭芽。

       傅蘭芽坦蕩蕩地跟他對視,時間久了,直覺他目光如同明鏡,仿佛能將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雖然勉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層冷汗。

       此人太過精明,遠比她想像的難對付,不但短短時間內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開口便能問到關鍵之處。越是這樣的聰明人,越不喜歡旁人質疑他的結論,既然對方並非無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辯解,無疑會徹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見傅蘭芽不說話,難得倒也不惱,他雖然有的是辦法逼她開口,但只要細思一番前因後果,她的殺人動機其實並不難猜。但凡欲置人於死地者,無非有三:一為利,一為仇,一為情。

       傅蘭芽家遭遽變,除非是得了失心瘋,才會在這個當口為所謂的利和情殺人,之所以對多年老僕痛下殺手,多半是察覺此人有背主負恩之舉。

       想到此處,他心底掠過一絲疑惑。

       若他沒看錯,剛才王世釗甫一看見周總管發瘋便臉色大變,二話不說便拔刀刺向周總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殺招,就算周總管不毒發身亡,只怕也會被王世釗一刀斃命。

       王世釗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滅口的嫌疑。

       他凝眉不語,王世釗是個草包,他叔叔王令卻是極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剛才種種,不難猜出這周總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邊的一枚棋子。可讓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鋃鐺入獄,周總管卻似乎仍在發揮作用,否則也不會被傅蘭芽發現破綻,繼而動了殺機。莫非這位周總管除了被用來對付傅冰之外,還對傅蘭芽有所不利?

       可笑王令精明一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顆棋子,竟會被一個小姑娘給不動聲色地除去。

       他抬眼看向傅蘭芽,目光裡隱含探究,也不知傅蘭芽身上有什麼地方讓王令忌憚或有所圖謀,讓他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也要繼續操控人對付。

       他默了一晌,決定暫且按下,既然此事已被他窺得些許端倪,不如靜觀其變,只要傅蘭芽在身邊,不怕王令叔侄不露出破綻。

       傅蘭芽在一旁冷眼觀察他的神情,對他突然不再繼續逼問自己好生疑惑,心知他不會輕易揭過此事,腦中那根弦一直繃得很緊,時刻處於戒備狀態。

       誰知過了片刻,平煜竟然拿了繡春刀起身,看也不看她,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打開門便走了出去。

       —————————————————————————————————

       王世釗等了許久才見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後從廂房裡出來。見二人衣裳平整,臉色都並無異樣,雖仍疑心平煜已得了便宜,心裡那股酸意到底消停不少,沒再繼續翻騰。

       平煜出來後,只吩咐屬下繼續給傅家其他下人搜身,對方才搜檢傅蘭芽的結果一字不提。

       一番搜檢後,自然是毫無發現,平煜點點頭,大言不慚道:“事發時在場諸人已然查遍,並無投毒的證據,想來確如方才王同知所說,周總管是心悸而亡,此事就此打住,李瑉,陳爾升,你二人將此人屍首移交當地知縣收管,剩下人等繼續方才抄家之事。”

       諸人領命,分頭行事。

       傅蘭芽聽了,心知平煜突然改口,定然另有原因,可她早已身心疲憊,再也無暇推敲其中深意,只無聲摟著林嬤嬤,不知何時,竟在嬤嬤懷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嬤嬤一顆心顫顫巍巍地懸在半空,見傅蘭芽臉色蒼白,想著小姐剛才被那位大人拘在房中許久,也不知受了什麼委屈,想要細問,又怕小姐聽了愈加煎熬,一時也不敢開口。

       見傅蘭芽半睡半醒,只得用披風將她裹緊,連連輕聲拍撫,直到小姐入睡後,才輕聲歎了口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19 AM

第7章

       抄家一直持續到次日晌午,才勉強告一段落。

       期間,平煜想是嫌路程遙遠,怕人多不好上路,遂遵照本朝祖制,將傅家一干下人統統送往曲靖縣衙,交由知縣就地發賣或罰沒。

       短短半日,諾大一座傅府便只剩下寥寥幾名下人並一眾錦衣衛,所幸林嬤嬤身為傅府老僕,於定案多少有些用處,平煜總算高抬貴手,未將她和其他僕人一道發賣。

       胡亂用些午膳後,傅蘭芽主僕獲准收拾簡單的行裝,因正值盛夏,所著皆是輕薄衣裳,金銀細軟又暫被罰沒,收拾起來倒也容易。

       即便只是打點行裝,旁邊亦有錦衣衛監視,想是怕她主僕二人做出自盡之舉或是生出旁的事端。

       傅蘭芽心中鬱鬱,整個過程都靜默無言。

       一切就緒之後,眾人出府,傅蘭芽見門前停著兩輛簡陋馬車,車前皆掛著厚重車簾,令人從外頭無從窺視裡頭光景,正是用來押解她們這幾名女眷之用,錦衣衛則佩刀上馬,將馬車前後給夾在中間。

       傅蘭芽沉默地走到馬車前,停下腳步,轉過頭,依戀地看傅宅最後一眼。

       她記得母親曾跟她說過,二十年前,父親第一回外調,所任之地正是曲靖。當時雲南境內諸蠻作亂,曲靖因地勢緊要,一度淪為危城。

       父親身為曲靖知縣,臨危不懼,在當時鎮守雲南的穆王爺所派的援軍到來之前,率全程軍民苦守城池,與蠻軍對抗三日三夜之久,在平定蠻夷一戰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戰後穆王爺上奏表功,對父親大加贊許,其後父親得以擢升,以布政使司右參議之職在雲南駐守三年。

       也就是在這三年裡,父親娶了母親,生下哥哥傅延慶。另聽說,這座老宅也正是在那時置下。

       在那之後,父親因協助穆王爺平亂有功,雲南境內終得安寧,於三年後被調回京城,從此一路高升、平步青雲。

       可以說,曲靖是父親仕途上的一個重要轉捩點,由普通官員變為當世權臣,曲靖發揮著奠基石般的作用。然而世事無常,時移勢易,恐怕連父親自己都沒想到,二十年後,他會再一次回到雲南,並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從雲端打落。

       她輕歎口氣,收回目光,轉身上了馬車。前路茫茫,她無暇自怨自艾,但只要父兄活著一日,她便不能輕易言棄。

       ————————————————————————————

       因近日南夷作亂,雲南境內並不太平。

       平煜似是怕節外生枝,晌午出了曲靖城之後,不抄近路,只走官道,饒是如此,一路行來,亦可見到不少面黃肌瘦的流民。

       到得傍晚時分,一行人到得一座客棧,平煜見天色已然不早,離下一處驛站卻還有大半夜的路程,便勒了馬,下令在此歇夜。

       這座客棧位於曲靖通往曲陀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許多過路人在此打尖住宿,既有來往官員,也有不少商人,算得上龍蛇混雜,

       傅蘭芽昨夜幾乎整夜未眠,疲乏到了極點,一上車之後,便窩在林嬤嬤懷裡打起了盹,林嬤嬤挺了一會,沒能擋住睡意的侵襲,在傅蘭芽睡著之後沒多久,也跟著睡了過去。

       許是服了解毒丸的緣故,傅蘭芽入睡之後未再夢魘,這一覺竟睡得極沉。

       直到王世釗的聲音在馬車響起,主僕二人方才驚醒過來。

       下車之前,林嬤嬤躊躇了一下,冒著被錦衣衛大人們呵斥的風險,到底還是給傅蘭芽戴上了幃帽。

       王世釗起先見那所客棧內人多眼雜,想起傅蘭芽相貌招眼,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驅散客棧中的其他散客,沒想到一抬眼,傅蘭芽竟戴了幃帽下來,意外之餘,倒解了一樁心事。

       他瞥一眼平煜的方向,見平煜剛好翻身下馬,下馬後,將馬鞭丟給身後的屬下,邁步便往客棧內走,似乎根本沒留意傅蘭芽。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那層籠罩在傅蘭芽臉前的紗簾,盯著看了一會,可惜她的面容掩映在紗簾後,影影綽綽,讓他看不真切,只好道:“傅小姐,今夜咱們不再繼續趕路了,先在此處盤桓一夜再走。”

       其實他何須跟一介罪眷做交代?無非眼見肖想了兩年之久的美人就在眼前,獨處機會卻少得可憐,想找個機會跟傅蘭芽說說話罷了。

       傅蘭芽見他言行不堪,心中冷笑一聲,並不接話。
  
       林嬤嬤見王世釗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只顧在小姐身上打轉,詫異於此人的皮厚,又惱又怕,自然也不齒理會。

       王世釗討了個沒趣,卻並不死心,仍欲開口說話,身後忽有同僚喚他道:“王大人,平大人問罪眷為何還不進去?又問你是不是也在外頭,令你莫再耽擱,速速將人帶進來。”

       這話頗有幾分揶揄的味道,王世釗聽得暗暗火起,林嬤嬤卻如蒙大赦,忙扶著傅蘭芽繞過王世釗,往客棧內走去。

       天色已暮,客棧兩旁已點了燈,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正隨風微微晃動。

       進去後,傅蘭芽隔著紗簾打量客棧內部,這才發現這客棧遠比自己想得寬敞,有上下兩層樓梯,極為開闊,想來客房數量也不在少數,此外,大廳竟還依次擺放了十餘張酒桌。

       酒桌雖然彼此相去不遠,格局卻綽綽有餘,零零散散坐著十餘名酒客,正把酒言歡,看起來暫時沒有離去的打算。

       傅蘭芽穿過正堂中間時,注意到這些酒客雖然都做中原人打扮,但其中有兩三個顴骨高聳、凹目深眉,顯見得是夷人。

       她微訝地垂下眸子,錦衣衛向來行事霸道,路上又並不太平,原以為平煜會仗著錦衣衛都指揮使的身份將這些雜客“請”出去,免得橫生枝節,沒想到竟彼此相安無事。

       走到正堂深處,卻見平煜早已到了,正負著手打量周遭,他身前站著一位富態的中年男子,看著像是這間客棧的大掌櫃,諂媚笑道:“小的從來沒見過像您這般和氣的大人,只是一樓客房已住了不少客人,大人們恐怕不能全數住下,二樓倒還有兩間相鄰的客房,但因裡頭帶著淨房,這價錢嘛,是樓下客房的足足一倍——”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平煜的神色變化,話未說完,便見平煜臉上笑意淡了幾分,膽氣頓時給嚇得沒影,忙改口道:“大人們肯賞臉來鄙店小住,小的求之不得,別說這兩間房,便是樓下大人們所住客房,都一併不算價錢,全當小的給各位大人洗塵了。”

       誰知平煜卻道:“放心,錢會照給。只是我一干屬下連日奔襲,好幾日未曾睡個好覺,今夜我們住下後,莫再放客進來,免得吵吵嚷嚷,讓人睡不踏實。”

       掌櫃忙點頭應道:“自當如此!自當如此!大人請放心,一會小的便在外頭掛上客滿的牌子,絕不會再放客進來了。”

       平煜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令掌櫃領諸屬下安置,又派人到外頭將馬領入馬棚,餵水餵草。

       眾人方才都聽得清楚,兩間較好的客房彼此相鄰,正在二樓,剩下較差些的客房俱在一樓,因此次來雲南的一眾錦衣衛中,除了平煜,只有王世釗官職最高,來時路上遇到這等情形,由來是以平煜和王世釗為尊,當下眾人心照不宣,都以為樓上那兩間房必是平煜和王世釗二人居住,就連王世釗自己也這麼認為。

       王世釗一時不急著往二樓去,只暗猜,不知平煜會如何安排傅蘭芽。

       心知平煜最愛跟他陰陽怪氣地唱反調,只在一旁靜觀,並不主動提起這茬,以免這廝故意給他找不痛快。

       傅蘭芽等了片刻,見平煜並沒有開口讓她和林嬤嬤到後院住柴房的打算,正猶豫要不要跟在餘人身後,自找一間客房。

       剛和林嬤嬤走兩步,平煜忽道:“慢著。”

       她不得不停步,就聽平煜淡淡道:“你去樓上。”

       此話一出,眾人微妙相覷,王世釗更是驚怒交加。

       傅蘭芽去了樓上,平煜難道還會捨得住在樓下?

       他果然猜得沒錯,昨夜在傅府給傅蘭芽搜身時,平煜已然嘗到了甜頭,眼下為了一己私欲,竟連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屑於維持了。

       平煜對王世釗的怒視視若無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看向仍靜立在原地不動的傅蘭芽,故作驚訝道:“盧小姐,還杵著做什麼,請移尊駕罷。難道非要我親自「請」麼。”

       傅蘭芽思緒還停留在猜測平煜此舉的目的上,聽了這話,愈發覺得古怪,盧小姐?她分明姓傅,何時竟改成了盧氏?

       她默了一瞬,念頭忽轉到堂中,那幾名酒客神色如常,照舊談笑風生,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他們的異樣,可無論他們如何裝得若無其事,她卻始終有一種這些人正豎著耳朵偷聽的錯覺。

       其實從剛才開始,她便覺得身後有幾道目光,如影隨形,讓她覺得背上生刺。

       堂上湧動著的暗流,更是無處不在,讓她心生不安。

       見平煜還在樓梯上等她,她眸光動了動,誠如她昨夜所見,平煜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離聰明人近一點,是不是也意味著離危險遠一點?

       她斂了異色,攜了林嬤嬤,緩緩往二樓走去,將那幾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視線徹底甩在身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24 AM

第8章

       樓梯轉角處早有兩名夥計在等候,等平煜和傅蘭芽一前一後上了樓,便領著他們往那兩間空餘的客房走去。

       走廊兩旁約莫有二十餘間客房,一路走過,幾乎每間客房都緊閉房門,聽不到半點動靜。

       走廊極長,盡頭一扇窗戶,窗外一輪皓皓明月掛在半空,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入,給原本昏暗的走廊鍍上一層碎銀子般的光芒。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夥計方停下腳步,回過頭,帶著討好的意味對平煜笑道:“大人,就是這兩間房,已經到了。”

       林嬤嬤抬眼,見兩間客房果然挨在一處,頗有近水樓臺的嫌疑,神色警惕地看一眼平煜,悄悄將傅蘭芽攬得更緊。

       說話那名夥計推開較近的那間客房的房門,持燈將房內照亮,請示平煜道:“大人,不知您打算在哪間房下榻?”

       平煜臉上沒什麼表情,打量一番周遭景象,目光落在那扇正不斷有清涼夜風徐徐灌入的大窗上,少頃,忽指了指夥計已然推開房門的那間房,對傅蘭芽道:“你就住這間吧。”

       說完,自顧自越過她們主僕,走到盡頭那間房門前,令另一名夥計開門。

       傅蘭芽主僕進了屋子,見房屋還算寬敞,開著一扇小窗,清涼爽利。屋裡佈置著幾件簡單傢俱,除了一張簡易的拔步床,另有一桌數凳。

       林嬤嬤走至近前,用帕子拭了拭,見上頭浮塵無幾,還算潔淨。

       這夥計極年輕,見傅蘭芽雖然幃帽遮面,但身形窈窕,氣度如雲,顯見得出身體面,也不敢多看,只快步走到屋內,將桌上那盞油燈點亮。

       轉過身,因一時吃不准傅蘭芽跟平煜的關係,只好含糊道:“這位……姑娘,這客房共有兩間房,除了這間寢室,裡頭另有淨房,一會您若要沐浴,直管跟小的說一聲,小的會送熱水來。”

       傅蘭芽早覺身上汗津津的,聽見這話,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便道謝道:“那就有勞了。”

       夥計聽她聲音柔和婉轉,極為悅耳,不由得一滯,隨後笑應道:“小的這就去張羅。”

       快步走到門前,回身掩門時,不經意抬目一望,便見那位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已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想是口渴,正拿著茶碗斟茶。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女子舉止如行雲流水般舒暢,背影玲瓏,纖腰不盈一握,說不出的誘人。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悄悄掩上門,快步離去。

       等熱水送來,傅蘭芽沐了浴,換了套潔淨衣裳,將解毒丸收入袖中,又慎重地將母親那本舊書重新藏在小衣內。

       過不一會,門外有人敲門,卻是夥計送了晚膳來。

       因林嬤嬤仍在淨房沐浴,傅蘭芽應了一聲,戴上幃帽,上前開門。

       剛要從夥計手裡接過託盤,忽然耳畔飄來隱約說笑聲,似是從樓下傳來。

       “錦衣衛的大人們在樓下用膳。”夥計見她似乎有些疑惑的模樣,笑著解釋道,“您隔壁那間房的大人剛剛也下了樓,正令上酒呢。”

       倒是時刻不忘苦中作樂,她心下不以為然,面上卻不置可否地笑笑,捧著託盤回身,放到桌上。

       主僕二人用膳時,林嬤嬤只當傅蘭芽心情愁煩,胃口必定不佳,誰知小姐竟不聲不響吃了足足一碗飯,不免心酸又感歎,小姐正身處逆境,難得卻未自亂方寸,時刻記得周全自己,毫不含糊。

       這樣一想,忽覺自己先前的長籲短歎當真多餘,精神不自覺一振,忙又給傅蘭芽夾了好些菜,自己也跟著吃了不少。

       用過膳後,主僕二人上榻歇息,傅蘭芽躺在內側,閉著眼睛假寐,精神卻一刻不敢放鬆,始終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走廊上不時有人走動,腳步聲夾雜著開門關門聲,片刻不得安寧,那些一個時辰前還寂靜無聲的房客們,仿佛被觸動了某種機關,一瞬間都活絡了起來。

       傅蘭芽眼睛雖未睜開,眉頭卻忍不住深深蹙起。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然樓梯上響起重重腳步聲,仔細一辨,來人卻不只一個,當中一人腳步重而雜亂,似乎走得東倒西歪,同時夾雜著說話的聲音。

       走過傅蘭芽客房時,有人笑道:“平大人難得一醉,一旦醉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另一人聲音吃力些,仿佛正扶著什麼人,接話道:“別忘了咱們從京城送新任雲南巡撫上任,因怕南夷戰事告急,一路緊趕慢趕,連個囫圇覺都未睡過。這會該辦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回京覆命了,平大人想來是覺得心裡暢快,這才痛飲的。”

      傅蘭芽微訝,聽這意思,平煜似乎喝醉了。

       等了一會,聽隔壁開門關門,一陣忙亂,隨後便是兩人離去的腳步聲,又重新恢復寂靜。

       她靜靜躺了一會,聽外頭一片奇異的死寂,仿佛連風聲都靜止了,忽然再也躺不下去了,輕輕推了推已經有濃重睡意的林嬤嬤。

       林嬤嬤心裡掛憂傅蘭芽,不敢放任自己睡熟,頓時清醒過來,不解地看著傅蘭芽。

       剛要開口詢問,傅蘭芽卻示意她噤聲,悄悄拉她起床,走到桌前,將桌上油燈滅了,隨後傾瀉了燈油,將沉甸甸的油燈握在手中。

       做完這一切,傅蘭芽便借著窗外月光,拉著滿臉困惑的林嬤嬤進了淨房,藏在浴桶後,對林嬤嬤悄聲道:“嬤嬤,我總覺得外頭有些不對勁。”

       林嬤嬤嘴無聲張了好幾下,見傅蘭芽面色慎重,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不由得汗毛一豎。

       —————————————————————————————————————

       因雲南山高谷深,氣候比旁處來得濕潤,淨房裡還氤氳著之前沐浴留下的水汽,久久未能散去。

       雖然時值盛暑,夜裡並不寒涼,但被這種濕氣包裹久了,傅蘭芽仍覺得不舒服,仿佛呼吸都滯重了些似的。

       在浴桶後抱著雙膝坐了一會,外頭一無異動,主僕二人雖然依舊不敢懈怠,卻擋不住席捲而來的睏意。

       正強行掙扎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點輕微的動靜,這聲音落到耳裡,如同雷鳴一般,登時將二人的睡意驅散。

       傅蘭芽心咚咚直跳,極力屏住呼吸,借著高大木桶的遮掩,往外看去。

       等看清外頭景象,身上的肌膚不自覺起了一層細細的顫慄。

       就見原本撒著窗外月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影,那黑影一動不動,蟄伏在窗臺上,似乎正警惕地分辨屋內情形。

       過了一會,那人一躍而下,不知身上有什麼古怪,行動間幾乎未發出半點聲響。

       等他緩緩走到屋中,身形清晰的暴露在月光之下,傅蘭芽和林嬤嬤一望之下,幾乎是要費盡全身力氣,方能避免自己的牙齒不恐懼地打起戰來。

       就見那人身形極矮小,幾乎只有常人一半身量,偏偏長手長腳,看著似猿非猿,古怪異常。

       更令人費解的是,此人頭上纏著包頭,短袖短褲,精瘦的四肢暴露在外,竟做著夷人裝扮。

       他手中握著一柄似笛非笛的東西,無聲無息走到床前,冷冷撩開簾幔,舉起那根笛狀的物事,放於唇邊。下一瞬,便見銀光閃閃,仿佛有什麼銳利的東西被吹到了床上。

       傅蘭芽看得倒抽一口氣,腦中同時轉過千百個念頭,此人來意不善,決不肯輕易罷手,估計很快便會找到淨房來,屆時,自己如何能躲得過去。

       喊人?且不說平煜此時極有可能已經爛醉如泥,就算是醒著,多半沒等到他聽到動靜趕過來,自己便已經遭了毒手。

       想到此處,她目光情不自禁瞟向房門的角度,暗暗比對自己和林嬤嬤在這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那人果然很快便察覺棉被底下空無一人,猛的一把掀開衾被,看清床上景象之後,倏的轉過身,厲目緩緩在屋中掃了起來。

       傅蘭芽在他轉過來臉的瞬間本能地駭了一駭,本以為會見到一張可怖的臉,沒想到這侏儒雖然鷹目勾鼻、面目陰森,卻並非鬼怪之相。

       林嬤嬤眼見那人離開床前,開始緩緩在屋中移動,身子止不住抖了起來。

       那人本要往桌前走,忽然腳步一頓,耳朵動了動,仿佛捕捉到了這細微至極的動靜,隨後便轉過身,握著那柄怪笛往淨房走來。

       傅蘭芽眼看那人就要走到門口,忽然奮力擲出手中一直握著的燭臺,那東西極沉,破空而出,砸向來人。

       那人不防黑洞洞的淨房裡竟有重物襲來,吃了一驚,旋即提氣,往後掠去。

       傅蘭芽見那人身形如風,不過一息功夫便退到了窗前,白白露出大片破綻,忙瞅準時機,一把拽起林嬤嬤,拔步便往門口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救命。

       誰知那人很快便看清屋中情形,眼見傅蘭芽主僕很快便要跑到門邊,眸色戾氣陡重,將那柄怪笛放於唇邊。

       傅蘭芽只覺身後襲來幾股怪風,越逼越近,很快便離自己不過一尺之遙,心知那人恐怕又像方才那樣放出了暗器,咬了咬牙,拼盡全力往前奔去。

       正在這時,忽然門前傳來一聲悶響,抬頭一看,卻有人從外頭一腳踹開了房門,不等傅蘭芽看清來人模樣,便見那人身形一動,旋即貼著她的頭頂掠過一陣利風。

       她錯愕了一瞬,只聽身後幾聲噗噗悶響,那幾根本已逼到身後的閃閃發亮的銀針被不知什麼物事一擋,如數彈回那怪人身上。

       傅蘭芽這時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平煜,他身上飛魚服穿得齊齊整整,眸子清醒銳利,半點醉態皆無。

       那怪人左躲右擋,好容易將銀針打落,見已驚動旁人,並不戀戰,轉身躍回窗臺,便要遁走。

       平煜冷笑一聲,提步欲追,剛要側身越過傅蘭芽主僕,誰知傅蘭芽因剛才跑得脫力,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未注意腳下,不小心絆倒了裙角,直直往前一趔趄。

       平煜不提防一具嬌小溫軟的身子撲到自己懷中,面色一變,仿佛被燙著了似的,忙將傅蘭芽一把推開。

       傅蘭芽猝不及防,被推得差點跌倒在地,虧得林嬤嬤匆忙扶住,方才沒摔倒,狼狽地轉頭一看,就見平煜臉色蒼白,並不看她,等呼吸轉為平穩後,這才冷冷道:“到我房間,哪也別去。”

       說完便一腳勾起方才那柄因對付暗器落在地上的繡春刀,提刀在手,直奔那個剛剛消失在窗臺的身影而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27 AM

第9章

       傅蘭芽心知留在原地兇險無比,毫不猶豫便拉著林嬤嬤往門外跑。

       剛到門外,猛然想起什麼,複又停下。

       “怎麼了小姐?”林嬤嬤驚魂未定,滿頭是汗,見小姐面露猶豫,訝道。

       傅蘭芽無暇答言,匆匆走回房中,借著月光低頭找尋,未幾,從袖中取出帕子,蹲下身將剛才散落在地上的幾枚銀針樣的物事包裹起來。

       她動作俐落,但又極其謹慎,似乎唯恐被銀針紮到,取好後,一刻也不耽誤,起身便走。

      “這是?”林嬤嬤更加困惑,那暗器駭人得緊,說不定餵了什麼要人性命的怪毒,小姐為何還要將它收將起來。

       “先離開此處。”傅蘭芽走到林嬤嬤身旁,拉著她便快步跑到隔壁客房。

       房門果然虛掩,一推便開。

       屋內油燈未滅,室內陳設清晰可辨,格局幾乎與她們所住那間客房一模一樣。

       “小姐,剛才那怪人什麼來歷,為何要害咱們。”林嬤嬤回身抖抖瑟瑟關好門,亦步亦趨跟在傅蘭芽身後,無心坐下,只惶惶然在屋中團團打轉道,“萬一他的同夥殺回來可如何是好?”

       經歷剛才那一遭,她只覺得這客棧裡頭哪都不安全。可就算要逃,她們主僕又能逃到哪去呢。

       傅蘭芽並不作聲,剛才那番死裡逃生,讓她至今都兩腿發顫,要開口說話,只覺喉頭發澀,乾渴得厲害,瞥見桌上有茶壺,忙伸手給自己斟茶。

       斟茶的時候,手仍在細微地顫抖。

       接連飲了好幾口,自覺情緒稍緩,這才望向林嬤嬤,見她滿臉驚怖,忍不住拉了她在身旁坐下,安撫性地拍了拍林嬤嬤的手背,啞聲道:“放心,樓下的錦衣衛肯定已經聽到了動靜,估計很快便會到樓上來。”

       她話音未落,樓梯果然傳來聲響,一陣陣腳步聲快速往走廊盡頭奔來,到了隔壁客房,腳步聲倏而止步,有人訝道:“出了何事?罪眷呢?”

       很快,似是有人發現了房中的打鬥痕跡,揚聲道:“像是從窗口逃出去了,我去看看。”

       饒是如此,原地似乎仍留了不少人,“平大人呢?”

       俄而,紛遝的腳步聲旋即便往隔壁客房而來,下一刻,門被大力推開,“平大人!”

       幾名錦衣衛出現在門前,俱手持兵刃,也都穿戴齊整,從出現響動到趕到現場,速度快得驚人。

       傅蘭芽暗歎這些人果然訓練有素,見他們欲進來,正了正神色道:“剛才有賊子偷襲,平大人發現及時,已追那人去了。”

       說完,又補充解釋道:“就在隔壁那間客房,那賊子越窗而入,又越窗遁走。”

       諸人頓時明白發生了何事,不敢耽誤,立刻兵分兩路。

       一路人轉身返回隔壁客房,欲順著窗子躍下,以便沿路去接應平煜。

       另一路則回到走廊,奔向樓下,似乎打著裡應外合包抄賊子的主意。

       王世釗本來也在來人當中,可剛隨眾人走了兩步,眼見同僚很快便會散盡,忽然意動,回頭看了看房中的傅蘭芽,腳步收回,轉身又往房中走來。

        林嬤嬤一向忌憚王世釗,對他的畏懼之意更甚於平煜,見這人去而複返,目光灼灼,不知他意欲何為,心底警鈴頓起,如臨大敵地望著他。

       王世釗徑直走到傅蘭芽身前,見她饒是受了驚嚇,面色顯見得有些不虞,卻仍然明眸如波,唇如春櫻。

       他看得喉嚨乾癢,忽然又逼近前一步,含笑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受驚了。”

       林嬤嬤看得膽戰心驚,男人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什麼,她自然再清楚不過,眼見他離小姐越來越近,瞠目結舌之餘,乍著膽子道:“大、大人,平大人他們估計很快就回來了。”

       她知道錦衣衛雖然惡名昭昭,但因深受皇帝信重,能得進錦衣衛者,大多為世家子弟。

       從親歷抄家到今晚遇襲,她縱觀旁人行止,都還算坦蕩,唯有這位王世釗,對小姐幾乎是擺明瞭懷著不軌之心。

       她又恨又懼,知道王世釗是平大人下屬,故意搬出平大人出來,好震他一震。

       誰知她不提平煜便罷,一提平煜,王世釗這幾日受的窩囊氣簡直壓都壓不住,火蹭蹭蹭直往上冒。

       此次雲南之旅,他為著傅蘭芽而來,可自見她第一面至今,連她一塊衣袂都未曾碰到過,這其中當然有平煜存心跟他作對的緣故,可傅蘭芽主僕又何嘗肯識抬舉?

       他行事向來講究先禮後兵,「禮」他自問已經做得足夠,可這僕婦當真是狗眼看人低,她家小姐跟平煜共處一室時,怎不見她呱噪?如今自己不過是想跟傅蘭芽說說話,她就這般大驚小怪,著實可惡。

       他愈發覺得,他就不該給這對主僕好臉色看,往後傅蘭芽到底會落得何種境地,還不全在他一念之間?

       不讓他碰,他就偏要碰。

       他打定主意要佔佔傅蘭芽的便宜,只極其輕蔑地笑了笑,便要伸手點住傅蘭芽主僕身上的穴位。

      他自恃身手,自覺有的是法子在她二人尚未呼喊之前,便叫她二人動彈不得。

       不料剛伸出手,傅蘭芽忽然身形一動,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莫名其妙的,桌上的茶壺茶碗竟然悉數跌到了地上。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直如春雷一般,很快便引起一陣騷動,先前已走到樓梯轉角處的腳步聲頓了一頓,少頃,幾名錦衣衛去而複返,快步往走廊盡頭奔來。

       王世釗定定地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瓷片,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明白傅蘭芽拂落茶碗的深意,登時面色一陰。

       抬目瞪向傅蘭芽,只見她目光沉沉地跟他對視,眸子幽深如同古井,分明不懼不退。

       接下來,他聽到身後傳來同僚的聲音,“發生了何事?難道那賊子又去而複返了?”

       既然已將旁人引來,他再不甘,也只得罷手,只重新審視地看著傅蘭芽,目光透著幾分複雜。

       來人當中,有一名錦衣衛年紀極輕,名叫李瑉,是雲陽伯之四子,不過十六七歲,無論模樣還是行事都透著幾分青嫩,正是那晚抄家時給傅蘭芽主僕送水的少年。

       甫一進門,見王世釗也在房中,先是一怔,隨後看向傅蘭芽主僕,見傅蘭芽雖然還算平靜,她身旁的那名婦人卻緊盯著王世釗,目光裡滿是懼恨之意。

       他陡然明白過來幾分,忍不住進到房中,問傅蘭芽道:“傅小姐,出了何事?”

       傅蘭芽這才將目光轉向他,目光澄亮,口吻卻仿佛猶有餘悸,“那賊子似乎有同夥,而且好像不在少數,說不得會去而複返,我怕這位王大人一個人在此應付不來,心生畏意,一時不慎,摔落了茶碗。”

       睜眼說瞎話。王世釗鼻子裡暗哼一聲,緊緊地抿住嘴角。

       李瑉聽了這話,與身旁那幾名同僚低語商量幾句,道:“王同知,平大人暫未回轉,不若我同你一道在此處留守,以防那賊子前來偷襲?”

       王世釗一時拿不出冠冕堂皇的話再將這幾人支開,情知今夜斷不能稱心如意了,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對李瑉道:“也罷,我只擔心平大人,去了這許久還未回來,莫出了什麼岔子才好。”

       言語之間,似乎對平煜的安危頗為擔憂。

       李瑉等人都知道他跟平煜素來不睦,這話聽聽便罷,也不接茬。

       當下李瑉留下,餘人下樓去接應平煜等人。

       房中於是只剩四人,因各懷心思,俱不出聲,氣氛說不出的沉悶詭異。

       所幸沒過多久,外面便傳來聲響,說話聲夾雜著腳步聲,平煜等人回來了。

       進來後,平煜掃一眼房中景象,最後目光落在傅蘭芽身上。

       不過只一瞬,便移開目光,對一眾屬下道:“不過是個會些身手的流民,想摸些吃食,誤打誤撞進了客棧,剛才被我捉住教訓了幾下,看他可憐,放他走了。倒白白折騰了咱們半夜,現下已然無事,各自回房休息吧。”

       “流民?”王世釗身子不動,看著平煜道,“以平大人的身手,區區一個流民,竟能勞您親自追襲這麼久,真叫屬下大開眼界。”

       這話陰陽怪氣的,旁邊那些同僚本已打算離去,聽了這話,又訝然地止步。

       平煜回過身,如同看待傻瓜似的看著王世釗,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也對,王同知這些年忙於擢升,出來的時候太少,要增長眼界的地方太多,偶爾大驚小怪也怪不得你。”

      王世釗一噎,旁人極力憋著笑,也不敢再逗留,唯恐一不小心笑出來,被王世釗所忌恨。

       眾人很快散去,王世釗留在原地,他之前一直擔心傅蘭芽已然讓平煜占了便宜,但依剛才兩間客房所見,兩人倒暫時還相安無事。雖仍不甘心,但自知自己差了職位,一時在平煜手下占不到什麼便宜,只得暫時離去。

       屋內很快便恢復寂靜。

       平煜對傅蘭雅主僕視而不見,也不說讓她們主僕回自己客房,只走到桌前,解下繡春刀。

       他早看見桌上茶碗盡摔成了碎片,想起王世釗方才也在房中,瞥瞥傅蘭芽,並不訝然,又走回門前,要喚那幾個一直縮著不露面的店夥計換套茶具。

       忽聽身後傅蘭芽道:“平大人用罪眷作餌的滋味如何?”

       油燈的火苗“劈啪”爆出火星。

       傅蘭芽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隱含著某種壓迫性的力量。

       平煜開門的動作一滯。

       “傅小姐何出此言?”他回過頭,淡淡道。

       林嬤嬤也頗為不解,茫然地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了然地望著平煜,“若我未猜錯,平大人恐怕早就察覺有人要對我不利,是以在入住之初,你故意當眾喚我盧小姐,又讓我住在你鄰房。”

       “沒錯。”平煜神色轉為輕鬆,似笑非笑,“我這麼處心積慮護你周全,難道不該感激我麼,”

       傅蘭芽面色平靜,“我是個弱質女流,平大人卻早已見慣大風大浪,連我都不相信一句盧小姐的稱呼可讓人打消疑慮,平大人豈會相信?更何況,今晚那個對付我的人並不像臨時起意,說不定已在此處守候多時,對我的來歷更是瞭若指掌,無論你如何稱呼我,他們都清楚地知道我姓傅。你心知肚明,卻仍如此行事,無非是取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意,有意引他們出手罷了。”

       平煜靜靜立在門旁,看著傅蘭芽,臉上的戲謔之色終於隱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28 AM

第10章

       “至於後來你跟屬下在樓下飲酒,佯裝酒醉,無非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你色厲內荏、手腕拙劣,好進一步打消他們的疑慮。”

       說話時,她眸光不經意掃過平煜的皂靴上,忽然瞥見他原本潔白的靴緣上粘著幾片被碾碎的花瓣,色若金黃,看著有幾分眼熟。

       她目光凝了一凝,隨後又若無其事移開,接著道:“如此一來,你不但在歹人面前清楚交代了我的客房所在,更暗示他們完全不必顧忌錦衣衛之勢,大可大大方方前來索命。我猜,在方才那人潛入房中時,平大人早已聽到響動,然而卻遲遲未見舉動,想來是想等歹人同夥全數到齊,好一網捕盡。至於我們主僕的死活,你並不在意。

       她抬眸看向平煜,“平大人,我說的可對?”

       她說話時,平煜一直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目光如同深井,情緒莫辨。

      他原以為會從她的語氣中捕捉到惱怒或譏諷之意,誰知她語氣平緩,表情沉靜,不見半點怨懟,想起她不過豆蔻年華,已然如此深諳人心,心底的訝異不由更甚幾分。

       說起來,自他兩年前得返京城以來,因著存了心思,沒少有意無意跟傅冰打交道,照他看來,這位肱骨之臣雖然頗有才幹,行事時卻過於矯枉過正,少與人留餘地。

      後來王令出手對付傅冰,傅冰因在朝中積怨已深,不少朝臣明裡暗裡對他不滿,短短時間內,傅冰便眾叛親離,嘗透了人間百態。

       他當時在一旁冷眼旁觀,眼見傅冰丟官削職,淪為階下囚,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要知道當年全托賴這位首輔大人聲色俱厲的率眾彈劾,他們西平侯府才被虢奪爵位,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他身為家中幼子,跟隨父兄在宣府大營中充軍,期間,瓦剌屢生滋擾,他身為低等兵士,每日苦守在第一線。

       兩年間他刀尖舔血,搖旌列陣,心性早已被錘煉得堅硬無比。

       卻也因戰事不斷,履生波折,幾次差點丟了性命。

       若不是後來他處心積慮救了先皇,得先皇下旨赦免父親罪名,這輩子他恐怕都是宣府大營的一名低等兵士,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

       想到記憶裡的浮光掠影,他神色轉為寡淡,走到桌旁,一撩衣擺坐下,淡淡道:“傅小姐恐怕已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奉旨押你回京,卻沒有義務替你消災解難,你該知道雲南境內如今並不太平,就算你途中丟了性命,我亦有千般理由向朝廷交差。我該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他語氣雖隨意,卻透著股冰冷鄙薄之意,林嬤嬤聽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暗自擔憂地看向傅蘭芽,唯恐小姐受不住這份冷待,說出激憤之語。

       可是出乎意料,傅蘭芽絲毫不惱,只轉眸看向桌上油燈,任火苗在她烏黑的瞳仁上跳躍,少頃,含笑啟唇道:“平大人說得極是。我一介罪眷,自然沒有立場要求平大人如何行事,只是平大人莫要忘了,若我主僕當真遭了毒手,你想知道的東西,恐怕……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此話一出,平煜眸光終於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須臾,又恢復如常,嗤笑道:“傅小姐太高看自己了,我對你們主僕之事沒有半分興趣。”

       傅蘭芽微歎口氣,目光卻幽幽落在平煜的皂靴上,“平大人,要是我沒看錯,你靴上所粘花瓣可是金雀花?”

       平煜瞥了一眼自己的皂靴,心底猶如劃過電光石火。

       不過一瞬間,他便明白傅蘭芽話中的含義,詫異至極地看向傅蘭芽,這女子步步為營,當真是九轉玲瓏心腸,竟比他見過的不少男子還難對付。

       傅蘭芽坦蕩蕩回視平煜,“金雀花既可做藥用,又因味道甘美,常被當地人用來果腹。如今雲南境內流民遍野,路旁的金雀花多半早已被人採擷乾淨,唯有人跡罕至的野林中方可見到一二。傍晚入住客棧時,我曾順著來時官道打量四周景致,如果我沒記錯,這客棧方圓數裡都並無樹林,也就是說,平大人剛才為了追襲那位暗害的「流民」,竟不惜追到了有野林之地。”

       說至此處,她嘴角浮現一抹極淡的笑容,“平大人,如果依你所說,你既對害我主僕之人毫無興趣,又怎會如此窮追不捨?”

       平煜在短暫的震驚後,已然恢復常態,聞言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笑了笑,身子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此言差矣,我這人霸道慣了,對這等膽敢跟錦衣衛叫板的賊子,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委實跟你主僕沒有半點關係。”

       “是嘛。”傅蘭芽秀眉微挑,“難道那晚周總管猝死一事,平大人選擇草草結案,也是為著這個緣故?”

        她清楚地知道,那晚平煜分明已猜到了她的餵毒手法,卻仍放過了她,不會是因為善心發作,明明白白是另有所圖。

        如今周總管屍首已然移交曲靖衙門,她指甲內的毒粉更是無處覓蹤,算得上死無對證,哪怕平煜有心追究,她亦不怕再翻舊案。

       之所以此時提起,是因為她隱約有個猜測,平煜似乎已猜到了收買周總管的幕後之人是誰,甚至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起了用她主僕作餌的心思。

       平煜聽了此話,沉默地看向傅蘭芽,目光裡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

       誠如她所言,他那晚的確是在猜到是王令派人收買周總管之後,才起了放過傅蘭芽的念頭,因為比起對付一個罪臣之女,他顯然對王令收買周總管背後的深意更感興趣。

      據他對王令的瞭解,他行事縝密,從不做無謂之舉,為何會對千里之外的傅蘭芽如此費心籌謀,委實讓他好奇。

       傅蘭芽注視著他,捕捉著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低聲道:“平大人也好奇,對嘛?”

       是的,他好奇,他承認。

       正因為他好奇,他故意用她們主僕作餌,好引對方出手。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傅蘭芽主僕的安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在他看來,既然蛇已出洞,何必再去費心保護「誘餌」的安危。

       在那人出手之後,他一路追襲,唯恐那人逃走。

       原以為今夜既然已有準備,定能一舉擒獲王令手下之人,繼而查出王令此舉的目的。

       誰知夜襲傅蘭芽之人並非東廠之人,而是夷人。

       更讓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眼看遍要捉住那侏儒之時,那人不知習了什麼秘術,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傅蘭芽見他並不接話,只顧凝眉看著自己不語,忽道:“平大人,如你所見,要對付我的人藏得極深,平大人想要找出幕後之人,絕非一夕一朝之功。一來,需要費心部署,二來,需得我們主僕耐心配合,二者缺一不可。倘若平大人講我們主僕撇到一旁,自顧自去尋找答案,恐怕就算找到些許線索,也會如指間沙一般,怎麼也拼湊不出真相。”

       她恰到好處地頓住,等著平煜說出那句承諾。

       林嬤嬤聽到此處,終於明白小姐為何要彎彎繞繞跟這位平大人說這許多話。

       傅家遭難,小姐本就已經毫無依傍,經過今夜之事,更得知身旁有惡人窺伺,主僕二人隨時可能慘遭毒手。

       小姐無路可退之下,只得將主意打到了平大人身上,明知他跟老爺有宿怨,又太過聰明自負,不肯輕易就範,竟是在變著法地引著這位平大人心甘情願護她周全。

       她心裡酸澀得在哭,她的小姐,為何這般不易?明明幾日前還是個千嬌萬寵的貴小姐,轉眼間,就如花朵般落入塵埃。眼下為了活命,還不得不挖空心思為她主僕二人的安危做打算。

       傅蘭芽仍注目著平煜,見他雖然並未接話,可分明已有鬆動之意,便笑道:“平大人是聰明人。言盡如此。時辰已不早了,我們主僕就不打擾平大人歇息了,就此告辭。”

       說完,起身看一眼林嬤嬤,往門口走去。

       剛要拉開門,忽聽身後平煜道:“剛才暗算你的那人,暗器功夫頗為了得,你此時回房,若是他去而複返,我就算有心護你周全,恐怕也有心無力——”

       林嬤嬤面露悚然,是啊,剛才那怪人那般厲害,要是再來一回,她們主僕恐怕就沒那個好運氣,多半會被那人所害。

       “事到如今,只好委屈我自己跟你們共住一室了。”平煜目光從傅蘭芽身上移開,神情有少許不自在,起身道,“當然,如果傅小姐自矜身份,寧死也不肯名節有損,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林嬤嬤瞠目結舌了好一會,等反應過來,猛的回頭看向傅蘭芽,要在往常,她怎容得男子敢在小姐面前做此言語,可今時不同往日,那怪人那般可怕,她怎敢再讓小姐以身涉險。

       見傅蘭芽半晌無語,她暗暗攥起傅蘭芽的手,既心疼不已又萬般糾結,低低道:“小、小姐,眼下,可是活命要緊吶。”

       ————————————————————————————

       主僕二人在原本該是平煜躺著的床上躺下時,平煜剛從淨房沐浴出來。

       他動作俐落,也不管淨房中的水放得久了已然涼透,三下五除二沖幾下澡,便告完事,出來時,夜風送來一陣清涼的皂香。

       床上簾帳早已放下,林嬤嬤躺在床上外側,將裡側的傅蘭芽護得嚴嚴實實,聽得淨房門打開,忙微睜雙目,膽戰心驚地留意著平煜的一舉一動。

       隔著薄薄的簾幔,眼見他走到床前地上,一言不發地躺到早已鋪好的厚厚衾被上,躺好後,忽然屈起一指,只聽噗的一聲,依稀看見一物直直飛出,將油燈的火苗撲滅。

       屋子登時陷入黑暗。

       傅蘭芽閉著眼睛靜靜躺了一會,察覺林嬤嬤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味攥著自己的手,知道她防備平煜,心底微歎口氣,何苦如此,既然已經求了平煜護著她們,又作出此等防備之態做甚。

       別說平煜顯然沒那份心思,便是起了心思,一牆之隔,以他的身手,又能防得住什麼。

       她將林嬤嬤的手反握住,低聲安撫她道:“嬤嬤,睡吧,明日還要上路呢。”

       林嬤嬤聽傅蘭芽聲音平靜,有著令人心定的力量,遲疑地應了一聲,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總算鬆弛了下來。

       窗外蟲鳴啾啾,月光如銀霜般灑在窗前地上。

       平煜聽著床上的細微動靜,忽然覺得屋子裡的空氣有些粘滯,猛的翻了個身,將背對向床榻,這才覺得氣息舒爽了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33 AM

第11章

       不知是不是多了平煜這尊門神守著的緣故,那怪人未再前來滋擾,一夜相安無事。

       早上起來時,平煜已不在房中。

       傅蘭芽透過簾幔看著床前空蕩蕩的地面,鬆了口氣。

       林嬤嬤唯恐平煜回房撞見小姐穿衣洗漱的模樣,顧不上鋪床便忙碌起來,恨不得用最快速度伺候傅蘭芽妝扮。

       期間,外頭走廊上不時傳來走動聲和住客的說話聲,一派晨起的熱鬧景象。昨夜的詭異之事仿佛從未發生過。

       收拾妥當,林嬤嬤遮遮掩掩地護著傅蘭芽回到鄰房。

       誰知剛一進門,昨天那名送晚膳的夥計便前來送早膳。

       他分明看見傅蘭芽主僕從平煜房間出來,卻並未流露出絲毫的詫異之色,不知是早已知曉什麼,還是不忍當面叫傅蘭芽這樣的美人難堪。

       林嬤嬤老臉火辣辣的,傅蘭芽卻面色無改,看著那夥計將膳具擺放到桌上,低聲道了句謝。

       夥計頗有些受寵若驚,撓著頭一笑,也不敢藉故逗留,連忙退了出去。

       傅蘭芽坐到桌旁,安靜地用早膳。

       就她眼下的境況而言,「名節」已然太過奢侈,如何能活著進京見到父兄,才是最讓她關心的事。

       剛吃完,外頭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到了門前,那人停下。

       林嬤嬤開了門,卻是昨夜那位年紀甚輕的錦衣衛,似乎叫李瑉。原來平煜耐心有限,見傅蘭芽主僕遲遲未下樓,特派他前來催促。

       傅蘭芽應了,起身由著林嬤嬤替她戴上幃帽,便跟隨李瑉下樓。

       店堂裡食客比昨夜多了不少,飄蕩著飯黍香味,各處的流民之亂,似乎對店裡這些走南闖北的旅客毫無影響。

       出了客棧,卻見平煜早已上了馬,手執韁繩,聽馬旁圍著的幾名下屬說著什麼。

       見傅蘭芽主僕出來,淡淡瞥她一眼,一夾馬腹,抖了韁繩道:“時辰不早了,走。”

       眾人應了,各自散去,紛紛上馬。

       傅蘭芽上車時,察覺身旁有道陰沉沉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自己,回頭一看,卻是王世釗。他臉色很差,似乎昨夜並未睡好。見傅蘭芽轉頭看他,並無回避之意。

       林嬤嬤順著傅蘭芽的視線看向王世釗,見他面色不善,想起昨夜之事,嚇得手一抖,忙放下車簾,將那道目光徹底隔絕在外。

       傅蘭芽見平煜依然令走官道,知道下一站多半是曲陀,昨日路程已走了一小半,今日只要不出意外,最多傍晚時分便能趕到。

       靠著車壁閉目養神了一會,她想起昨夜夷人之事,忍不住取出那本一直藏在小衣裡的舊書,小心地翻看起來。

       這本書僅有二十多頁,薄得很,上面的文字古老而質樸,是她平生所未見,不像任何一個朝代的漢字,卻也不似夷文。

       唯一能看懂的,是其中畫著圖案的那頁,上面畫著一枚圖騰樣的物事,置於一座山峰頂端,雲遮霧障,高高在上。

       山底下有無數小人在叩拜。

       這麼古怪的一本書,母親到底是從何處得的呢?

       她困惑地蹙了一回眉,一時無解,又怕被平煜等人發覺,只得依舊將書妥當收好。

       林嬤嬤在一旁看著傅蘭芽,忍不住道:“小姐,昨夜那怪人到底什麼來歷?為何要害咱們?”

       想起一個可能,身子一直道:“會不會是當年老爺在雲南鎮壓夷民時結下的樑子?”

       傅蘭芽並非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自從父親被外調,她已跟隨父親在雲南住了半年之久,期間無論父親還是她,從未遇到夷人夜襲之事,怎麼返京途中,這些人便冒了出來?

       “嬤嬤。”她將夷人之事暫且擱置到一旁,思緒依舊回到那本書上,低聲問,“你來咱們家這些年,有沒有見到父親或者母親跟什麼古怪的人來往過?”

       “古怪的人?”林嬤嬤不知傅蘭芽為何有此一問,絞盡腦汁想了一通,搖搖頭道,“嬤嬤來小姐家時,夫人剛生下小姐,因奶水不足,招了幾名奶娘來幫著哺育小姐。老爺成日裡很忙,但對夫人和小姐極好,只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嬤嬤初剛進府時,見夫人產褥期間,連一個前來探望的娘家人都沒有,還曾納悶過。後來才知道夫人雖也是官宦小姐,但家中雙親早已亡故,又無兄弟姐妹,算得上孤苦伶仃。這事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老爺疼惜夫人,從不准許下人背地裡議論,可日子久了,仍免不了有些風言風語……”

       她覷著傅蘭芽,神情猶豫。

       傅蘭芽心裡咯噔一聲,雖未接話,但目光卻分明起了微瀾,定定看著林嬤嬤,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林嬤嬤正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帶出這樁往事,見小姐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只得硬著頭皮往下道:“當時府中有下人傳言,說夫人來歷不明,另還有好些不乾不淨的汙糟話,入不得耳。老爺知道後,大發雷霆,親自查究一番,揪出那個饒舌之人,卻是當初老太太在世時給老爺配的一位大丫鬟,聽說原本打算給老爺開臉做通房的。”

       說到這,她喉嚨卡了一下,尷尬地看著傅蘭芽,深覺此話上不得檯面,怎能跟未出閣的小姐說。踟躕了一番,猶猶豫豫道:“嬤嬤進府晚,好些事也是聽府裡的老人說的。聽說老爺三元及第後,先是去渭水治水,其後又到雲南鎮夷,也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前來雲南投奔親戚的夫人。聽說這件親事是由當時在雲南鎮守的穆王爺保的媒,穆王爺當時正是老爺的上官,一句話便可以決定老爺日後的仕途,老太爺和老太太雖然對夫人的家世不甚滿意,卻也不敢拂穆王爺的美意,只好鬆了口。
   
       “老爺娶了夫人之後,夫人肚子爭氣,很快便有了大公子,老太太得知此事,更加放下了芥蒂。三年之後,老爺升遷回京。那大丫鬟見老爺和夫人夫妻恩愛,根本沒有再將她收房的打算,便漸生妒意,四處敗壞夫人。”

       傅蘭芽聽得半晌無言,記憶中的母親明媚開朗,似乎沒有什麼事能讓母親感到愁煩,不曾想母親竟被下人如此中傷過。

       “當時老爺要處置那名大丫鬟時,有不少老太太留下來的老人替她求情,說她只是一時糊塗,往後斷不會再犯,求老爺高抬貴手,饒她一回。誰知老爺卻道,此等刁奴,若輕易饒過,傅家還有何家規可言?到底將那丫鬟給活活拔了舌頭。連那幾位求情的老家人,都一併狠狠打了板子。行刑的時候,闔府的下人都被老爺拘著在一旁觀看,有些年紀大的,見到活人拔舌頭的場面,都嚇得暈了過去。”

       林嬤嬤說的時候,臉色發白,似乎還心有餘悸,“經此一遭,再也沒人敢私底下胡亂議論夫人。”

       傅蘭芽不語,懲治刁奴當然需用雷霆手段,父親如此作為,無可厚非。可是……

       她想起懷中的舊書,心底掠過一絲疑惑,定了定神,開口道:“嬤嬤,你可還記得母親留給我那個匣子,是你進府之時就有的呢,還是之後才有的?”

       林嬤嬤啞然,極力思索了一番,遲疑地搖搖頭道:“記不清了。夫人雖然和善,卻從不喜歡下人進內室,只梳頭更衣時,會讓人進去伺候,這匣子夫人到底什麼時候得的,嬤嬤也不知。”

       傅蘭芽仍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李瑉的聲音,掀開簾,他丟進來一壺水囊,多餘的話卻一句未說。想是平煜見天氣暑熱,怕她主僕二人路上渴死,叫他送水。

       主僕二人飲完,卻沒了繼續方才話題的興致。

       到了傍晚,果然聽得路旁人聲鼎沸,似乎到了繁華之地。林嬤嬤挪到車前,悄悄掀簾一看,便見巍巍一座城牆,城門旁有士兵把守,關卡處有不少行人過關通行。

       她不敢多看,忙又放下簾子,對傅蘭芽道:“小姐,像是已到曲陀了。”

       傅蘭芽嗯了一聲,看這個架勢,今晚要宿在此處了。

       曲陀自北元以來,一直是雲南的軍事要塞,歷朝都有重兵把守。如今曲陀城暫由穆王爺的世子率軍在此駐紮,穆王爺兵強馬壯,素有威名,夷人懼於穆王爺之勢,不敢前來滋擾,這些年曲陀倒也養得人煙阜盛。

       馬車剛一停下,卻聽迎面傳來一行馬蹄聲,聽聲音正是奔這個方向而來,正自狐疑,聽到一名年輕男子朗笑道:“則熠,前幾日便得知你已來雲南,我想著你差事辦完,必定路過曲陀,早已候你多時了。”

       傅蘭芽素來記性一流,聽這聲音甚為耳熟,轉念一想,憶起是穆王爺世子穆承彬。父親年初外放雲南時,曾帶她去過穆王府,當時她在府外馬車中,聽到過他和父親寒暄。

       可是他口中的「則熠」又是誰。

       下一刻,她便知道答案了,就聽平煜訝道:“仲衡,許久不見,不曾想你會迎到城外來。”

       傅蘭芽垂下眸子,聽這二人的語氣,似乎是舊相識,只不知穆承彬如此熱絡,是不是還有一份忌諱錦衣衛的成分在內。

       正思忖間,忽然又有一人的聲音響起:“則熠。”這男子的聲音低沉柔和,說話時似乎含著幾分拘謹。

       外面陡然一默,隔了許久之後,才聽平煜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鄧公子。”口吻極是疏離冷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37 AM

第12章

       眼看天色漸暮,幾人只寒暄幾句,便吩咐手下啟程進城。

       到穆府門前,平煜卻不欲入府,只笑著告辭道:“仲衡,今日我有要務在身,實在不便叨擾,等下回閑了定與你痛飲一回。”

       傅蘭芽在車中聽得真切,暗猜平煜並不願意與穆王爺這樣的戍邊重臣有任何瓜葛,免得日後瓜田李下,惹來上位者的猜忌。

       穆承彬聽了,不以為忤,反笑道:“你這等大忙人,等到能閑下來到雲南跟我飲酒,都不知哪年哪月了。另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你,曲陀城中只有一處大客棧,前些日子遭了大火,如今尚在修葺中,今晚你就算想不叨擾我都不行了——”

       他還未說完,忽然大笑道:“你別那樣看我,這客棧可不是我放火燒的,起火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雲南。”

       傅蘭芽睫毛顫了顫,想起穆承彬素有豪放不羈之名,剛才那番話,看著隨意,卻也因毫不避忌,反倒極其漂亮地摘淨了嫌疑,當真聰明至極。

       可是,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平煜默了一瞬,順水推舟地笑了笑,道:“看來咱們來的真叫不巧,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也罷,今晚穆王府這場酒是躲不過了。”

       穆承彬聞言,笑得更開懷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兩人說話時,那位之前跟平煜打招呼的鄧公子始終未發一言。

       既然已決定留宿穆府,眾人便在大門前下馬。

       過不一會,便聽李瑉在外低聲道:“傅小姐,請下車吧。”

       傅蘭芽應了一聲,由著林嬤嬤扶著下車。剛一立定,便察覺周遭聲音一默,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恍若未覺,只緩緩跟著穆府的下人往內走。

       照理說,她們主僕二人需得安置在內院,但因是罪眷,為便於看押,到底在平煜的授意下,跟錦衣衛的下榻處安置在了一處。

       平煜和王世釗一進府就被穆承彬拉去飲酒,剩下的李瑉等人跟在傅蘭芽主僕後面一道往側院走。

       穆府雖大,府中格局卻頗為玲瓏精巧,在往下榻處去的途中,沿路花木蔥蘢,不時有暗香浮動,頗為幽靜雅致,跟穆王爺殺伐決斷的名聲似乎並不怎麼相宜。

       轉過一條抄手遊廊,再繞過一道影壁,便是她們今夜要歇寢的院落。

       哪知下人引著她們剛一轉身,前方便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那聲音含著勸誡:“世子眼下雖然寵您,到底前頭還有夫人,就算世子不說什麼,讓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

       另一女子道:“我不過是來外院看看我弟弟,世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聲因清脆如鶯囀,說不出的嬌媚悅耳,不只最前面的傅蘭芽主僕聽到了,後面的李瑉等人也都面露訝色,怔在原地。

       誰能想到,竟會在此處撞見穆承彬的內眷。

       正猶豫要不要回避一二,影壁後已轉來一行女子,前頭那名麗人妝扮瑰麗,髮髻高挽層疊,明眸善睞,長相雖算不上讓人驚豔,卻自有一股風流媚態。

       她本來還欲說話,一轉頭看到傅蘭芽等人,聲音戛然而止。

       林嬤嬤抬眼看清這麗人的容貌,面色微微一變,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盯著她的臉龐瞧了又瞧,全忘了掩飾。

       所幸這女子反應極快,只怔了一下,很快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靈巧地一轉身,身影消失在影壁後。

       等到下人再領著傅蘭芽等人前行時,就見影壁後的回廊空空蕩蕩,也不知方才那名麗人繞到何處去了。

       林嬤嬤臉上的訝色卻久久未能恢復。

       到了那處側院,除了平煜和傅蘭芽主僕各自一間廂房外,餘人皆是兩人一間。

       傅蘭芽由著下人領進院中最裡側的那間房,轉頭欲跟林嬤嬤說話,卻見林嬤嬤面露疑惑,杵在門旁,似乎思忖著什麼。

       “怎麼了,嬤嬤?”傅蘭芽忍不住問。

       林嬤嬤抬頭看一眼傅蘭芽,滿臉惶惑道:“小姐,你說這世上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麼?”

       “為何這麼問?”傅蘭芽陡生疑惑。

       林嬤嬤回身將門掩上,快走幾步,拉著傅蘭芽在桌旁坐下,“剛才那女子,嬤嬤以前曾經見過。但嬤嬤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京城,而且,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吞了吞唾沫,眸子裡閃過一絲懼色:“小姐你說,十年過去了,她的容貌怎麼一點都不見改變呢。”

       傅蘭芽靜了片刻,壓低嗓音道:“會不會……是您記錯了。”

       林嬤嬤白著臉想了想,好一會,才遲疑著道:“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想想都覺得不可能,許是……許是嬤嬤記錯了罷。”

       ————————————————————————————————————

       王世釗一邊飲酒,一邊冷眼看著正在席上把酒言歡的幾人。

       穆承彬雖然將他奉為座上賓,待人接物處處妥帖,半點挑不出毛病。但他知道,穆承彬這種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裡卻不見得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穆成彬跟平煜說小時候騎馬玩樂的趣事,他就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嘴去。

       他面上勉強維持著笑意,心底卻已在暗啐不已,不過是出身膏粱,還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要知道王侯將相淪為芻狗,不過是瞬息之事。且看當年的西平侯府、如今的傅冰,可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悶悶地抿了口熱辣的瓊花酒,瞥向席上那位神情落寞的鄧安宜,讓他沒想到的是,永安侯府的鄧公子此刻竟也在穆府。

       想起穆承彬的世子妃跟鄧安宜是表親,他心中一動,不知鄧安宜那位癡情妹妹是不是也來了雲南?

       想到此處,他睨一眼平煜,見平煜依然只顧跟穆承彬談笑風生,對鄧安宜絲毫不予理睬,暗鬆了口氣,看樣子,平煜對鄧家的那份芥蒂怕是一時半會都解不開了。

       聽說當年在西平侯府未犯事之前,鄧家跟平家走得極熱絡,到了平煜這一輩,兩位老侯爺有一回在一處喝酒,喝得痛快了,一拍大腿,給平煜和鄧安宜的妹妹訂了娃娃親。

       風平浪靜過了十餘年,兩位老侯爺先後故去,兩家關係依舊維持著表面上的和睦。

       誰知在西平侯府遭難前小兩月,也不知永安侯府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竟以鄧小姐出水痘為由,硬給退了親事。這理由牽強至極,出現的時機卻著實微妙。不久之後,西平侯府便出了事。

       在那之後,不少跟西平侯府關係不怎麼近的勳貴人家都曾幫著奔走,唯有永安侯府一片死寂,連半個屁都未出來放過。

       西平侯府一家發配去宣府後的第二年,鄧小姐便又訂了親。可惜鄧小姐的親事註定多舛,訂親之後沒多久,那位未婚夫便生病死了。

       饒是如此,鄧小姐運氣卻委實不差,在新帝登基後,她那位苦熬了好幾年的太子妃姐姐搖身一變成了皇后,永安侯府一夕之間變得炙手可熱,鄧小姐也一度成為滿京城攀親的對象。

       可鄧小姐的親事卻一拖再拖,遲遲未能訂下。

       後來他打聽才知,原來皇后早年在閨中時,跟平家幾位姐妹關係走得極近,平家出事時,她愛莫能助,卻對父親當年選擇明哲保身的作法很是不虞。

       眼下既然西平侯府已經恢復爵位,皇后顧念舊情,便想借著再度聯姻,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之前西平侯府聽聞此事,自然是一口回絕,可經不住皇后背地裡派人來勸說,漸漸也有了鬆動之意。

       唯獨到了平煜這,卻仿佛碰到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冰山,無論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項,他都誓死不肯點頭。

       聽說那位鄧小姐,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有一回,他曾跟平煜出城去辦案,在京郊玉佛寺,不小心撞見了那位鄧小姐。

       當時那位鄧小姐似是出門燒香,身旁只有兩名丫鬟,在後花園等家人。

       她雖戴著幃帽,但身形氣度俱是出眾,在他看來,不比傅蘭芽差多少。

       那位鄧小姐跟平煜擦身而過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袖中的絹帕忽然掉出,剛好落到平煜的腳前。

       他在後頭見了,唯恐平煜一時心軟,順水推舟呈了鄧小姐的美意。

       畢竟平煜若真跟鄧家聯姻,兩強聯手,他往後想要上位,更添幾分難度。

       誰知平煜半點也不憐香惜玉,走過時,對那帕子視若無睹,一腳踩過,面無表情地揚長而去。

       等他好不容易將錯愕的目光從那方被踩得又髒又皺的帕子上移開,回頭一看,就見那位鄧小姐身子微微顫慄,哪怕隔著幃帽,他仿佛都能見到鄧小姐已經臉色蒼白,泫然若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41 AM

第13章

       側院廂房裡,傅蘭芽仍想細問林嬤嬤那位麗人之事,可林嬤嬤卻覺得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疑心自己記岔了,怕再說下去會引得傅蘭芽胡思亂想,怎麼也不肯再往下說了。

       傅蘭芽起先還不肯甘休,但見林嬤嬤態度堅決,又想著十年光陰並不算短,記憶出現差錯不足為奇,故也就作了罷。

       主僕二人剛淨了手面,便有穆家下人前來送晚膳。

       林嬤嬤應聲開門,越過家僕的肩膀,不經意間瞥見廊下站著兩個黑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李瑉和另一位叫陳爾升的錦衣衛。

       他二人一左一右立在臺階上,看著像在閒聊,實則將傅蘭芽主僕的廂房給圍了個密不透風,旁人若想進來,勢必得先繞過他二人。

       林嬤嬤看得心中一定,昨夜小姐那番話果然起了作用,平大人雖然人在外頭喝酒,倒不忘安排旁的錦衣衛護她們周全。

       等穆家下人將膳具在桌上布好退下,林嬤嬤便將剛才所見悄聲告訴了傅蘭芽。

       傅蘭芽執箸的動作一頓,若有所思道地看一眼窗外。

      這座小院坐北朝南,約有十餘間廂房,除去被拉去飲酒的平煜和王世釗,其餘錦衣衛一個不少,全都在此處。依照這些人的身手,這座小院已然算得上銅牆鐵壁。

      再加上穆家在雲南盤踞多年,穆王爺素有鐵腕之名,穆王府守備森嚴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這等重重防衛下,平煜卻仍不敢掉以輕心,特讓李瑉和陳爾升守在廂房門外……

      她心中浮現一絲不安,昨夜在房中時,平煜對跟那位夷人交手的經過閉口不談,可照眼下平煜戒備重重的情形看,那怪人似乎有什麼地方讓平煜格外忌憚。

      她努力回想那晚怪人的形貌,沉吟不語,她雖然跟平煜只打了幾回交道,但心知他並非畏手畏腳之人,不知那夷人有什麼了得之處,要讓平煜這般慎重。

       林嬤嬤卻不似傅蘭芽那般多思多慮,眼見外頭有錦衣衛守衛,一頓飯竟吃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見小姐吃飯時只顧著出神,怕她有損脾胃,忙替她夾菜盛湯,將她的注意力拽回來。

       飯畢沒多久,穆家下人給每間廂房送來熱水,傅蘭芽所在的廂房也沒落下。主僕二人也沾光好好洗了一回身。

       換上寢衣,傅蘭芽瞥瞥窗外,院中已然掌起了燈,門前依稀可聽到李瑉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看樣子,在未得平煜准許前,他們不會自行回房歇息。

       她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不管平煜出於什麼考慮做此安排,她都不想再親歷一遭那晚的情形。有人在外守護,總比毫無防備來得好。

       她躺到床上,默默將薄薄的衾被拉高到胸前,收買周總管之人,她始終沒有頭緒。有心從平煜嘴裡打聽一二,可此人太過精明,根本不可能給她機會旁敲側擊。

       她想了一番無果,索性換個思路。

       那晚從殺人到平煜搜身,時間算短。他之所能在那麼快猜到幕後之人,會不會是當晚的情形給了他某種啟示?

       她忍不住細細回想當夜院中的景象,可許是連日舟車勞頓的緣故,沒等她找到答案,睡意便如高高的海浪席捲而來。

       她強撐了一會,久等林嬤嬤不來,不耐地翻了個身,到底沒能抵擋住睡意,睡了過去。

       一覺深沉,直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直衝鼻端,將她從夢中驚醒。

       “小姐,著火了!”林嬤嬤滿臉驚惶,慌手慌腳推著她的肩膀。

       她愣住,心跳停頓片刻,抬目一看,就見窗外紅光沖天,巨大的嗶啵聲不絕於耳,白厚的濃煙如同浮浪,正不斷地從門窗的縫隙中滾滾而入。

    ————————————————————————————————————————

       王世釗無聊地打了個呵欠,不滿地睨一眼已有三分醉意的穆承彬。

       不知是不是府中世子妃正在臥病的緣故,穆承彬跟他們乾巴巴地喝了一晚上酒,席間連個唱曲作樂的妞都沒叫,真叫無趣。

       他倒也不一定是要女子作陪,畢竟有傅蘭芽那樣的美人珠玉在前,什麼樣的女子能叫他提得起精神?

       只是他白白被晾在旁邊一整個晚上,連個說話解悶的物件都沒有,委實有些不耐。

       想到傅蘭芽,他心中一堵。

       未幾,懊喪地抿了口酒,抬眼一瞧,便見穆承彬在平煜和鄧安宜之間左右逢源,時不時地用話題引著二人搭話。

       他看得再明白不過,穆承彬如此作為,無非是想做和事佬。

       平煜眼下自是不理不睬,可架不住這幫人輪番上陣,如果有朝一日,平煜真被說動,平鄧兩家關係就此緩和下來,日後平煜有了鄧家這樣的妻族,於他可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念頭轉過,他有些坐不住了,鄧家對這樁親事一直未肯放手,除了有皇后在當中轉圜以外,恐怕也少不了鄧小姐自己鐘意的緣故。

       忽然想起,要是將平煜跟傅蘭芽的事添油加醋傳出去,讓鄧小姐知道平煜跟一個罪臣之女不清不楚,不知可還願意?

       他有些舉棋不定,這個法子一使出,對平煜的名聲自然會起到重創的作用,說不定還能將平鄧兩家的親事徹底攪黃。

       可是要讓他將傅蘭芽的名字和平煜的聯繫在一起,又怎麼都不願意。

       正暗忖要找個穩妥的法子,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嚷聲,“走水啦!走水啦!”

       平煜等人面色一變,倏的站起身來。

       只聽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穆府下人氣喘吁吁過來報信道:“世子,是西跨院!西跨院走水了!”

       穆承彬臉色一沉,喝道:“先救火,餘事再說。”

       話音未落,平煜早已持刀在手,消失在門外。

       穆承彬和鄧安宜忙也一撩衣袍,緊跟其後,一道往西跨院而去。

       等平煜趕到院門外,早見院子上空火光直沖而起,將原本幽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院門口滿是川流不息的穆府下人,火光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濃煙滾滾,混亂不堪。

       人影憧憧中,有人朝他急奔而來,“平大人!”

       平煜收住腳步,皺眉一看,見是李瑉,忙喝問:“其他人呢?可還安好?”

       “都在此處,一個未少。”李瑉面色有些發白,氣喘吁吁,“連傅小姐主僕都安然無恙逃出來了。”

       平煜聽得傅蘭芽暫且無事,先前的狐疑頓時減輕,目光轉向火勢已然見緩的院落上方,眉頭緊蹙,“怎麼會突然起火?可有什麼可疑之處?”

       李瑉怔了一下,搖搖頭,剛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驚聲大嚷起來:“小姐!快來人吶,我家小姐被擄走了!”

       兩人詫異地轉頭一看,便見林嬤嬤對著院落旁邊一條甬道急喊,喊幾聲,又急得拔步直追,聲音因驚恐而撕裂得扭曲斷續。

       平煜順著林嬤嬤的目光往甬道深處一看,幽暗樹影中,有身影如白鷂般一閃而過。

       平煜看得真切,眸中戾氣陡生,冷笑道:“混帳東西,一而再再而三,真將錦衣衛當成吃白飯的了。”一個起縱,急追那身影而去。

       李瑉等人見機極快,忙也拔刀,提氣跟在平煜身後。

       可不知是不是慢了半拍的緣故,等他們追到穆府的院牆之外,只見月光下的街道上空蕩蕭瑟,哪還有平煜和那歹人的影子。

    ——————————————————————————

       平煜一路急追不捨,但那人輕功甚為了得,始終隔他一段距離。

       直追到城北,那人閃身鑽進了一座野林,借著樹影的遮擋,一路左閃右避,很快便消失不見。

       雲南這等野林,最是繁茂,若無本地人指引,極易迷路。

       平煜不得不停步,正要辨認方向,聽得樹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悶哼,面色一沉,單腳踩上一旁的樹幹,一躍而起,立到樹梢上,極目往前看去。

       就見不遠處波光粼粼,一條溪流在月光下潺潺奔流。

       剛才那聲音正是從溪邊傳來。

       他辨清方向,從樹梢上躍下,趕到溪流邊,還未來得及看清溪邊情形,便聽到半昏半暗中傳來一陣沉重的喘息聲。

       他心中一凜,順著那聲音疾奔兩步,便見不遠處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但胸膛卻仍劇烈起伏,顯然還未斷氣。

       從身上衣裳看來,儼然是位夷人。

       他目光再一移,便見那人身旁不遠處,跌坐著一人,面色蒼白,喘息不止,卻是傅蘭芽。

       她身上還穿著寢衣,一頭烏髮散落在肩膀上,腳上連鞋也未穿,露出一雙光溜溜的腳丫子,模樣好不狼狽。

       他喉嚨忽然卡了一下,戒備地用刀指著地上那人,緩步朝傅蘭芽走去,低聲道:“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忽然目光一滯,就見傅蘭芽仍半舉著的右手指間緊緊攥著一枚銀針,想是因緊張,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走得近了,清楚可見那銀針針尖極銳,上面粘著幾滴污血,正在月光下發著詭異的光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43 AM

第14章

       只一眼,他便認出那銀針正是那晚夷人所用的暗器。

       他面上閃過一絲詫色,看向傅蘭芽,想起她的機變之能,倒也未震驚多久,轉眼就恢復了平靜。

      為防生變,他走到夷人身旁,戒備地蹲下身子查看。

      這夷人身段健壯,手長腳長,顯見得不是那晚的侏儒。

      眼見平煜靠近,那人面色頓時圓睜怒目,喉間不住發出怪聲,看樣子,若不是動彈不得,多半會暴起出手。可惜無論他如何掙扎,身子都僵直得渾似一根木頭樁子。

      平煜嗤笑一聲,暗道那銀針毒藥好生了得,沉吟了片刻,也不囉嗦,從懷中掏出一根常年隨身攜帶的繩索,將夷人捆了個結實,預備帶回去細審。

       做完這一切,平煜這才起身,走到傅蘭芽身前,蹲下身看她。

       這回離得近,看得仔細,這才發現她似乎仍未從驚駭中回過神,身子微微抖瑟,眸中淚光點點。

       他啞然,沒料到她會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淡著臉將視線移開。

       默了片刻,見她依然毫無反應,瞥向她手上的銀針上,冷聲道:“膽子不小,竟敢在錦衣衛眼皮子底下藏東西。”

       說畢,看一眼她周遭,不出所料,她腳腕旁落著一塊絹帕,絹帕上七零八落散落著幾根銀針。想來都是那晚他追那怪人去之後,她背地裡藏的。

       他冷哼一聲,起身將那幾根銀針連帶那塊絹帕一併收起,毫不客氣地收到懷裡。

       傅蘭芽這才有了反應,原本僵硬的身子動了動,抬眼看向平煜,烏黑的眸子雖然仍依稀可見水光,卻漸漸開始恢復平靜。

       “平大人。”她開口,聲音沙啞,面色勉強維持著鎮定,“這夷人——”

       平煜卻仿佛突然聽到了什麼,神色微變,用眼神示意傅蘭芽噤聲。

       只聽樹林中傳來一陣可疑的窸窣聲,回首一望,一道黑影一縱而過。

       他看得真切,目光一冷,握著刀柄緩緩起身,凝神靜聽周遭的動靜。

       風聲掠過林間,枝葉發出簌簌的聲響,但卻掩蓋不住那越來越悚人的怪響。

       那聲音先只局限於林中某處,漸至四面八方,直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面色愈加難看,眉頭漸漸緊擰在一處,

       傅蘭芽雖然不明所以,卻也聽得心跳如鼓,這聲音太過離奇古怪,無端帶著股死亡的氣息,讓人膽戰心驚,惶然抬頭一看,便見林中躥出一團團黑影,行動速度快如閃電,有愈逼愈近之勢。

       待看清最前方那探出之物的熒熒紅瞳,她忍不住駭然低呼一聲:“蛇——”

       平煜習武多年,夜視能力比傅蘭芽強不知多少,早已看清前方有無數條怪蛇朝二人逼來,來勢洶洶,蛇頭亂舞,怕有數百之眾,很快便要將他和傅蘭芽圍在當中。

       他冷冷看向林間,這群蛇身軀碧綠,雙目如炬,一望而知是身有劇毒的白唇竹葉青,也不知那林中之人是何來歷,竟能在短短時間召來這許多毒蛇。

       以這些蛇的數量而言,對付數十個身手一流的武士都綽綽有餘,繼續留在原地,無異於等死。

       “走!”他一刀將已撲到身前的一條蛇一砍兩段,轉頭對傅蘭芽喝道。她身後那條溪流只有數尺寬,對岸暫無蛇禍,只要趟過溪流,不怕不能將蛇群甩在身後。

       傅蘭芽生平最怕蛇蟲之流,哪敢拖延,忙白著臉從地上爬起。

       可剛一邁步,腳上一陣鑽心的痛傳來,悶哼一聲,失足跌到地上。

       平煜聽得身後動靜,頓時火起,怒道:“磨蹭什麼!快走!”說話時,又手起刀落砍死幾條差點咬到他腰上的毒蛇。

       傅蘭芽咬緊牙關,掙扎著爬起,拼著命快跑兩步,又痛得倒抽冷氣,強忍著眼淚,顫聲道:“我腳扭傷了。”

       平煜一哽,瞥見身旁飛來一條黑影,眼看要咬住傅蘭芽的胳膊。

       傅蘭芽嚇得低叫一聲,忙要躲開,可那蛇來勢快得出奇,根本無從閃躲。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斜刺裡閃過一道刀光,刀鋒銳利,將那蛇在離她胳膊只有寸許之隔時,硬生生砍成兩半。

       隨後便覺身子一輕,一雙堅實的臂膀將她從地上撈起,沒等她反應過來,平煜便已將她丟到背上,一聲不吭,一口氣跨過溪流,朝對岸狂奔而去。

       傅蘭芽驚魂未定,聽得身後蛇鳴嘶嘶,也不知那操縱蛇之人用的什麼法子,竟引了群蛇渡河,一路在身後緊追不捨。

       她唯恐被蛇咬到後背,再顧不上其他,沒命地摟著平煜的脖子,恨不能貼在他身上。

       混亂中狂奔一段,身後動靜越來越小,她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地,可讓她奇怪的是,平煜的身子卻越繃越緊。

       正暗自納悶,忽覺胳膊一涼,微訝地抬眸一看,就見平煜鬢邊早已汗濕,豆大的汗珠正順著他蒼白的側臉滾滾而落。

       她以為平煜是太過疲乏所致,眼見蛇群已然追趕不上,便要從他身上下來,誰知剛要動彈,平煜低低咬牙道:“你能不能別亂動?”

       “我以為……”她見他語氣不好,噎了一下。

       “你以為什麼?”他冷冷打斷她,她身上只著了寢衣,裸露的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頸,肌膚清涼無汗。她說話時吐氣如蘭,氣息拂在他耳畔,如同輕羽,讓他喉間發澀。她身子柔若無骨,纖細的小腿正握在他掌中,饒是隔了薄薄一層衣料,仍燙手得厲害。最要命的是,她的頭髮太滑太長,不時滑落一縷到他頸側,那感覺仿佛柳葉拂過,竟讓他無端生出一種酥麻之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45 AM

第15章

       他覺得這滋味萬般難耐,簡直身在煉獄,一刻都熬不下去了。

       咬牙閉了閉目,他恨不能拿出當年在宣府被坦佈施鞭刑時的意志力,告訴自己,最多再忍耐一小段路,一旦再聽不到異響,就將她從背上丟下去。

       這樣想著,身體那股莫名而來的躁動總算平復了少許。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傅蘭芽驚叫一聲:“蛇!”

       他一凜,猛的收住腳步,就見一條普通的翠青蛇剛好從腳邊遊過,這蛇的蛇身雖然也翠碧熒熒,卻跟剛才的白唇竹葉青並非同類,最是溫和無毒。

       被傅蘭芽這一叫,那蛇迅速躥進了草叢中,眨眼便消失不見。

       他眉頭一皺,正要斥她草木皆兵,可傅蘭芽不知是不是被今夜的連環變故嚇破了膽,完全忘了矜持,一雙胳膊死命地摟著他的脖子,怎麼也不肯起來。

       他脊背上頓時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兩團玲瓏綿軟的東西,因貼得太過緊密,輪廓甚至比之前來得更清晰。

       他腦中白光一閃,忽然憶起幾年前那噁心至極的一幕,胃裡一陣翻騰,再熬不住,猛的將傅蘭芽從背上放下來。

       傅蘭芽瞥見那蛇遁走,剛悄悄鬆了口氣,誰知還未定神,就被平煜一把撇到了地上。

       她毫無防備,結結實實摔了一跤,慌亂中,險些再一次扭到傷腳。

       她又驚又怒,吃痛地握住腳踝,抬頭瞪向平煜。這人什麼毛病?之前她要下來他不肯,此刻竟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將她摜下來。

       定睛一看,卻又怔住,就見平煜臉色極難看,額頭上全是汗,看得出一點也不比她好過。

       她訝道:“平大人,你是不是被蛇給咬傷了?”艱難地起了身,欲要近前察看。

       誰知平煜眼看她一瘸一拐地靠近,竟又退開兩步,狼狽道:“我無事!”

       傅蘭芽聽他說話聲音明顯中氣十足,並不像是中了蛇毒之相,對他的陰晴不定再沒耐性忍耐,在原地立了一回,又冷冷坐回地上。

       少頃,想起剛才被平煜背了一路,雖是權宜之計,仍忍不住羞惱難言,只因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默了一晌,又強行將胸膛那股澀意壓下,低聲提醒他道:“平大人,多謝你出手相救。只是,此地恐怕不宜久留,萬一那引蛇人再追襲過來……”

       平煜這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但不知為何仍心煩意亂,聞言,瞥瞥傅蘭芽,沒好氣道:“我自會引我的手下過來。”

       說話時,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腳丫和小半截胳膊上,見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都瑩白如玉,分外奪目,滯了片刻,忽然指了指她身後不遠處的一塊林石,用不容商量的語氣道:“我屬下很快就會趕來,你先藏到那塊石頭後面去。”

       傅蘭芽求之不得,忙小心翼翼從地上爬起,一步一頓往林石後頭走。

       可越離得近,腦中越止不住回想剛才那群毒蛇的場景,怵意絲絲縷縷從心底滲出,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停在原地,觀望了片刻,見那塊林石後面悄無聲息,不像有蛇蟲毒蟻的模樣,稍放了心,硬著頭皮便要往內走。

       剛要邁步,平煜忽然也跟著走了過來,到了跟前,卻並不看她,只從懷中掏出一根錦衣衛特製的煙火棒,用火折點燃,揚臂往半空中一擲,就聽尖銳的一聲哨響,煙火直飛沖天,在半空中炸開的同時,也將那塊黑黝黝的林石照得一清二楚。

       傅蘭芽借著光亮看清石頭後面,見是塊光溜溜的平地,連只螞蟻都不見,徹底放了心,往前走了幾步,雙手扶著山石慢慢坐下。

       平煜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害怕,雖放完煙火,卻仍留在原地,並未走開。

       兩個人一坐一站,相隔不遠,但因各懷心思,都沒有開口的打算。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朝這邊走來。

       見到平煜,來人中有人低喚道:“平大人!”腳步聲驟然加快,一行人很快便奔到了跟前,各人手中所持火把瞬間將周遭照亮。

       平煜一眼掃去,見王世釗也在其中,到了自己跟前,不住往自己身後看,心知他在找傅蘭芽,暗哧一聲,不動聲色將那塊林石擋在身後,對李瑉道:“罪眷腳受了傷,現下多有不便之處,你速去穆府將她那位僕人接來照看。”

       李瑉沒想到平煜一開口便是吩咐此事,怔了一下,應聲而去。

       平煜又轉過頭,對陳爾升等人將剛才之事大致說了一遍,道:“我估計那驅蛇人多半是那夷人的同夥,你們幾個去密林看看,記得萬事當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夷人多半已被劫走了。若還在原地,不論是死是活,一律帶回來。”

       說完,將具體位置交代清楚。

       陳爾升領命,正要退下,王世釗目光閃了閃,忽然破天荒道:“慢著,我跟你們一道去。”

       陳爾升聽得此話,暗暗覷平煜一眼,見平煜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垂眸應了是,一行人退去。

       李瑉動作極快,不僅很快便將林嬤嬤帶來,連穆承彬和鄧安宜也一併趕來了。

       除此之外,幾人後頭還跟著一輛軟轎。

       林嬤嬤來時路上已聽說小姐腳受了傷,手中抱著件傅蘭芽的披風,哭得肝腸寸斷,一邊趔趔趄趄往前跑,一邊急切地用目光到處找尋傅蘭芽的身影,口中哭道:“小姐!小姐!你在哪!”

       傅蘭芽在林石後頭聽得真切,鼻根一酸,忙扶著石壁起了身,依舊藏在石頭後面,應道:“嬤嬤,我在這。”

       林嬤嬤聽得一愣,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林石後頭,借著火光,上下迅速打量她一番,一把將傅蘭芽摟到懷裡,含淚顫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若有個三長兩短,嬤嬤我……”

       又低頭心痛不已地察看她的傷腳。

       傅蘭芽喉頭堵著,忍著淚柔聲細語地寬慰林嬤嬤,等她平靜下來,伸指替她拭淚。

       平煜不耐煩聽她主僕二人絮叨,見穆承彬來了,大步迎上前去。

       傅蘭芽哽咽著安慰了林嬤嬤一回,餘光瞥見平煜走了,不敢再浪費時間,忙對林嬤嬤使了個眼色。

       林嬤嬤會意,收了眼淚,借著手中披風的掩蓋,神色緊張地將那本舊書和那包解毒丸遞到小姐手中。

       剛才從火海中跑出時,主僕二人什麼都沒來得及帶出,除了臨睡前藏在枕下的這幾件寶貝。萬幸都安然無恙。

       傅蘭芽默默將舊書藏在小衣中,又任由林嬤嬤給她裹上披風,心底怎麼也不踏實,暗暗有個猜疑,夷人之所以如此執著的對付她,不僅是衝著她這個人而來,更像是為了她身上的某樣東西。

       可她身遭家變,身無長物,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這些人惦記呢?

       她想了一回,思緒漸漸轉到懷中那本書上。

       正想得脊背發涼,忽聽平煜半玩笑半認真對穆承彬道:“今夜之事跟你穆家脫不了關係,我勢必要查個明白,若你一味地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別怪我們連兄弟都做不成。”

       穆承彬笑起來,痛快道:“查!必須查!這場火是在我穆府起的,人是在我穆府被擄的,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算你不查,我也斷不會甘休的,非得自證清白不可。”

       平煜這才笑了笑,走回林石,見傅蘭芽身上已然著了披風,語氣淡淡道:“走吧。”

       傅蘭芽垂下眸子,在林嬤嬤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軟轎走去,路上,始終感覺到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46 AM

第16章

       到了穆府門前,傅蘭芽由著林嬤嬤攙扶著下了轎,跟在眾人身後,一瘸一拐往府內走。

       穆府一片肅靜,先前那份因著火引起的喧鬧恐慌已徹底平息下來。

       穆承彬雷厲風行,早在西跨院那場火被控制之後,便下令封閉府中所有出口,在揪出內奸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如今闔府中所有下人都被拘在前院,靜候審問。

       西跨院已然損毀大半,周遭房舍也多多少少有所波及,穆承彬為免慢怠平煜等人,另於于府中東北角辟了一處小院,暫做安置之用。

       因事出突然,這處院落的格局自然跟之前的西跨院沒法比,但依然算得上寬敞幽靜。

       進到院中之後,平煜看了看周遭格局,對穆承彬道:“仲衡,今夜之事,擺明瞭是衝著罪眷而來,若去前院審人,少不得又得分撥人手留在此處看守罪眷,不如就將此院當作審訊之處,也免得再生事端。”

       穆承彬不知是不是為了撇清嫌疑的緣故,聞言連眉毛都沒皺一下,極贊此言有理。吩咐身邊護衛,令將府中下人一併帶來。

       兩人說話時,傅蘭芽因暫無去處,只得跟林嬤嬤立在廊下陰暗角落,等候平煜做安排。

       經過林中那一遭,她腳上落了傷,身體也已疲乏到了極致,全憑一股意志力在強撐。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開始試圖理清今晚的線索。

       起火之時,她和林嬤嬤在房中睡覺,其餘錦衣衛亦都在各自房中休息,門外,是那兩位叫李瑉和陳爾升的錦衣衛。

       也就是說,整座院落都密不透風,夷人想要潛進院中擄她,需得越過重重防衛。

       為了將她從房中逼出來,放火自然是個極見效的法子,順便還可製造府中的混亂,放鬆錦衣衛的戒備,幾乎算得上百試百靈。

       然而穆府並非尋常百姓家,要想縱火,頭一件需得對府中格局極為熟悉,此外,還需把握好時機,每一步都得計算得恰到好處。

       由此可見,除了今晚擄走她那位夷人,府中一定還另有內應。

       只不知平煜打算用什麼法子找出藏在穆府中的那人,而那人又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對付她?

       她想得出神,渾然不覺對面正有人在打量她。

       林嬤嬤卻因時刻留意平煜那邊的動靜,早已有所察覺,見那人是位年輕公子,一身青袍玉帶,立於穆承彬身旁,半邊頎長的身影掩映在廊燈下。

       她想起路上曾聽李瑉喚他鄧公子。這些時日,她們主僕已然經歷太多,對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都十足防備,忍不住戒備地細看那鄧公子兩眼,見他跟平大人年紀相仿,都是二十出頭,從氣度和衣著來看,多半是穆王府的座上賓。

       她暗暗品度此人形貌,平心而論,平大人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但平大人的那種好看帶著股淩厲飛揚的意味。而眼前這位鄧公子,卻十分斯文儒雅,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看著小姐的目光裡……似乎還透著幾分同情。

       她不免有些疑惑,莫非此人跟傅家有些淵源不成?

       這時平煜跟穆承彬諸事商議已定,瞥向傅蘭芽,見她雖然面容沉靜,腰背挺直,但臉色極差,看得出已十分疲累。

       他撇過頭,對穆承彬道:“一會審訊時,罪眷不宜在場,不知你打算將她們主僕安置在哪處廂房?”

       穆承彬這才想起傅蘭芽主僕,說起來,無論是他還是他父親穆王爺,都跟傅冰算得熟識,在傅冰倒臺之初,他們也曾背地裡幫著奔走。

       可惜雲南離京城太遠,他們穆家又已遠離朝廷紛爭多年,再加上王令一黨如今勢大,他們就算有心插手,亦無能為力。

       眼下聽平煜如此說,歉意地看一眼傅蘭芽,對身旁總管模樣的人吩咐幾句。

       過不一會,便有僕人引著傅蘭芽主僕去院中最靠內的那間廂房。

       推門入內,房中早就掌好了燈,屋中除了床及桌椅,窗下還有一榻。

       一進屋,林嬤嬤便忙不迭扶著傅蘭芽在榻上坐下,好讓她的傷腳得到歇息。

       因屋中燈光明亮,她一眼便瞧見小姐衣裳上沾染了不少黑塵,腳丫子光溜溜的,連雙襪子都無,可惜二人隨身衣物都已在火中付之一炬,如今想找套換洗衣裳都沒處找。

       傅蘭芽見林嬤嬤犯愁,微歎口氣,正要寬慰她幾句,忽聽外頭有人敲門,打開門,見是穆府下人,說是奉世子妃之命,來送些衣裳鞋襪。

       林嬤嬤滿臉錯愕地接過,見果是一疊乾淨素雅的女子衣裳,就聽那下人低聲道:“剛才已讓錦衣衛的大人們查驗過,嬤嬤可放心收下,咱們世子妃說,她如今在病中,諸事無力,但只要傅小姐在府中,她總會想方設法關照傅小姐。”

       傅蘭芽意想不到,怪不得傍晚入住穆府時,下人待她主僕二人十分周到,雖無多餘言語,但熱水粥飯一應俱全。

       忙扶著榻起身,請那人轉達謝意。

       那人笑笑,退下後不久,又領人送了水及幾樣熱菜來。

       林嬤嬤如獲至寶,忙千恩萬謝,等穆家下人走後,怕傅蘭芽行動不便,又小心翼翼伺候傅蘭芽沐浴。

       傅蘭芽沐完浴用完膳,精神總算恢復不少,靠在榻上,思緒不由得又飄到穆承彬那位世子妃身上。

       她雖然半年前跟隨父親來了雲南,但過去十餘年都居於京城,加上父親近年在朝中不易,處世較前審慎,一直有意跟穆王爺父子維持距離。

       因此她雖身在雲南,但跟穆王世子妃交往不過寥寥幾回,只知道她是鎮遠侯的長女,性情嫻雅,待人十分寬和,跟京城不少勳貴之家都沾親帶故。

       又聽聞,自她嫁入穆家,夫妻十分恩愛,成親數年,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不過,照傍晚入府時撞見的那名女子來看,那人多半是穆承彬近日所納的姬妾,言談間似乎頗得穆承彬的寵愛,也不知世子妃患病,跟此事有無關係。

       正出神,院中忽然喧鬧起來,片刻之後,複又變得安靜,她扶著靠背直起身,凝神聽著院中的動靜。

       就聽穆承彬含著怒意道:“今夜府中走水,有夷人潛入府中,我懷疑府中早已混入了細作,故而將爾等招來詳問——”

       此話一出,院中一陣嗡嗡低語聲。

       穆承彬冷笑道:“我穆家在雲南戍邊多年,威震遐荒,禦下甚嚴,今夜之事,勢必要嚴查。稍後問話,爾等務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膽敢推脫扯謊者,一律拖出去杖責。”

       這時林嬤嬤已將桌上膳具收拾妥當,剛走到榻邊挨著傅蘭芽坐下,聽得此話,咂舌道:“怪倒是穆王爺的世子,看著和氣,發起火來真叫雷霆萬鈞,小姐你說,這位世子已經如此厲害,那位在昆明鎮守的穆王爺,還不知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呢。”

       傅蘭芽不語,只好奇他二人預備用什麼法子揪出細作,便聽平煜氣定神閑道:“雲南如今大大小小的土司足有上百個,其中不乏身懷秘術之人。沒來曲陀前,曾有另一位夷人夜來偷襲,那人武功路數極怪,會用竹笛放暗器。傍晚來穆王府時,我曾跟世子打聽過此事,他雖對當地夷人的門道知之甚詳,但單就會暗器這一條,亦毫無頭緒。

       外頭一片寂靜,傅蘭芽卻越聽越奇怪,既然毫無頭緒,何必宣之於眾,若細作混在其中,聽了此話,豈不咬死了不會承認?

       便聽平煜又道:“可今晚闖入穆府的這位夷人,好不容易擄了人,卻不慎反遭了暗算。想來那針上毒藥極為了得,這夷人同夥為了將他從我等手中救出,竟不惜使出了引蛇術,可惜如此霸道的引蛇術,即便是在雲南,亦屬罕見,虧得穆王府駐守雲南多年,對此術多少有所耳聞,如今雲南境內,作亂夷民大多歸順,不少邪術亦已銷聲匿跡,放眼整個雲南,如今僅有一個宗派會此邪術,便是鎮摩教,此教由大理傳來,自北元至今,已有上百年淵源。”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似笑非笑道:“但凡入此教,需得在心口處刺下圖騰,平常時看不出端倪,但若以蛇血澆灌,便會顯出痕跡——”

       此話猶如平靜湖面丟入一塊巨石,終於掀起了陣陣波瀾,眾人都相顧駭然。

       傅蘭芽也跟著愣住,圖騰?她壓著越跳越快的心跳,探手到懷中,將那本舊書取出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49 AM

第17章

       她悄悄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往外看去。

       諾大一座院落站了不少人,從衣著上看,都是穆府家丁。

       可惜因著窗屜的遮擋,最多只能看到這些人的胸腹處,無法看到頭面。

       她調整視線,轉頭一看,瞥見廊下亦站著幾人。

       臺階上那人,身形修長,著飛魚服,負手而立,一望而知是平煜。

       他說完那番辨識教徒圖騰的話,便有人捧著一罐黑沉沉的釉壺呈到他和穆承彬面前。

       穆承彬啟開壺蓋,確認一番壺內的東西,點點頭道:“照我說的法子給人驗身,切記別有漏網之魚。”

       傅蘭芽恍悟,壺中之物多半是蛇血。

      很快,穆府的護衛及錦衣衛便將眾人帶下去一一查驗。

       因蛇血是唯一能辨識鎮摩教教徒的法子,轉眼間,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在院中彌漫開來。

       大半個時辰過去,不止男丁,連各屋的婢女們都未落下,依次由府中幾位資格老的老嬤嬤帶到偏房查驗。

       然而查驗了一輪下來,從在場諸人的反應來看,顯然一無所獲。

       平煜似是有些不耐了,從臺階上下來,走到庭前最前面那排下人面前,踱了兩步,轉頭問穆承彬道:“府中下人全都在此處?”

       穆承彬沉吟了片刻,問身旁管事道:“可有落下的?”

       那管事彎腰道:“回世子的話,府中下人一個不少,全在此處。”

       傅承彬一陣啞默,像是開始懷疑用那法子找出內應是否真的可行。

       這時,庭前忽然有位老婦人審慎地開口道:“世子事忙,想是已忘了,容老身斗膽提醒一句,前幾日蘭姨娘家弟來曲陀辦事,因城中客棧著了火,無處落腳,如今也暫居府中。”

        說話這婦人立在臺階下,傅蘭芽剛好能看見她的模樣,覺得面熟,為了看得更真切些,扶著窗欄探身細辨一晌,認出是世子妃身邊的嬤嬤。

       傅蘭芽微訝,她以往雖與穆家來往不多,但幾乎每回都能在世子妃身邊見到這位嬤嬤,印象算得深刻。

       也不知這嬤嬤口中的蘭姨娘,是否就是傍晚他們撞見的那位穆承斌的姬妾。

       穆承彬像是錯愕了一下,再開口說話時,就有些不自在,呵斥那總管道:“既說了闔府人都需查驗,為何獨漏了蘭姨娘的內弟?”

       總管似乎很為難,想來剛才穆承彬只說要查驗府中下人,並未提到府中客居之人。

       見穆承彬臉色不虞,不敢辯解,忙去請那位蘭小爺。

       不一會,人來了,卻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身材高壯,衣飾普通,遠遠看著,五官不知為何竟有幾分陰狠之相,跟傍晚時所見那嫵媚少婦並不相似。

       進來後,這人在總管的引領下一路走到傅承彬身前,行了個禮,不鹹不淡道:“不知世子叫小人前來所為何事?”

       傅蘭芽打量那人側影,從府中下人的態度來看,此人的姐姐蘭姨娘似乎很討穆承彬的歡心,難得這人還算懂分寸,知道在穆承彬面前以「小人」自稱。

       穆承彬像是有些拿捏不好說辭,一時未開口,平煜卻反客為主,走到那人跟前,笑了笑道:“蘭公子,今夜府中走水之時,你在何處?”

       這人回答得很乾脆:“起火的時候,我所憩院落就在鄰旁,見火燒得太旺,也曾趕著過來幫忙救火。”

       “哦?”平煜默了下,點點頭,聲音辨不出情緒,“當時火燒得那般兇猛,人人逃之不及,你倒主動跑來救火,不怕被火灼傷?”

       蘭公子四平八穩答道:“蘭某不知輕重,的確被火灼傷了幾處,叫大人見笑了。”

       平煜聲音漸轉冰冷:“別告訴我,蘭公子前胸剛好被灼傷了。”

       “不巧得很,正是。”

       平煜怒極反笑,不再廢話,對身後李瑉等人揮揮手。

       穆承彬見平煜已有劍拔弩張之勢,忙幾步下了臺階,對那少年道:“蘭正,今夜之事事關重大,人人需得驗身,勿要相惱,不過例行公事,看一眼也就罷了。”

       蘭正起先站著不動,只淡淡看著平煜,眼中浮動著戾氣,後來不知想通了什麼,未再說話,轉過身跟在李瑉等人身後下去。

       過不一刻,李瑉便匆匆出來,面色不虞道:“大人,那人身上燙傷了好幾處,前胸更是燎出了好些水泡,根本無法用蛇血驗身。”

       院中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事情再明擺不過,穆承彬頓時臉如鍋底,對身邊護衛頭領道:“還愣著做什麼,速將他拿下。”

       又道:“去內院將蘭姨娘叫來問話!”

       眾人得令。少頃,那間用來驗身的廂房便傳來掙扎扭打聲。

       然而畢竟寡不敵眾,片刻之後,蘭正便被捆得五花大綁帶了出來,推搡間仍拼命掙扎,一雙厲目死死盯著平煜。

       只因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否則只怕早已破口大駡。

       穆承彬剛要問話,忽然傳來一陣濃烈的焦灼味,有人抬頭一看,頓時驚叫起來:“那邊著火了!”

       眾人一驚,回身仰頭一看。

       “好像是正房!”

       “正房著火?不好了,世子妃還在病中,這可如何是好!”

       蘭正抬眼看著那騰躍而起的濃煙,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穆承彬額頭青筋突突跳了兩下,咬牙厲斥道:“還愣著幹做什麼,快去救火!“

       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往外奔去,喝道:“將府門前後看好了,如此無論如何不能讓蘭姨娘這賤人逃了!”

       傅蘭芽主僕在房中看得心驚肉跳,又擔心世子妃的安危,再在房中待不住了,推開門從房中出來,立在廊下觀看火勢。

       穆承彬剛跑出院門,忽然半空中飛來一道淩厲的物事,擦過他的衣袖,直飛過院中,釘在廊柱上。

       平煜和穆承彬看得真切,心頭一震,這暗器破空而至,淩厲至極,背後之人內力實屬罕見。

       傅蘭芽主僕也嚇得不輕,虧得離那廊柱甚遠,萬幸未受到波及。

       李瑉離得最近,忙奔上前將那物事從廊柱上拔下,隨後快步下了臺階,將東西呈給平煜,卻是一柄短劍釘著一張紙箋。

       穆承彬驚疑不定,擔心有變,本已跨出院門,又收回腳,快步走到平煜身邊,就著他手中看那紙箋,卻見上面寫道:“穆承彬,不用費心去救你的世子妃,她此刻安然無恙,就在我手中。做為交換,半個時辰後,你將蘭正完好無損帶到城外北山腳下來,過時不候。平大人,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且看你能護住傅小姐幾時。後會有期。”

       傅蘭芽雖離得遠,不知信上寫的什麼,但從平煜和穆承彬鐵青的臉色來看,絕不會是什麼讓人愉悅的內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50 AM

第18章

       穆家當夜的狀況史無前例的糟糕。

       府中混入內奸,先後著火兩回,小妾失蹤,當家主母被擄。最離奇的是,擄走主母的竟就是那位失蹤的小妾。

       一片混亂中,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然而穆承彬和平煜自出府之後,卻久久未能歸府。

       留在穆府看守傅蘭芽主僕的李瑉等人口風極嚴,傅蘭芽就算有心聽聽牆角,也無法聽到隻言片語。

       到後半夜時,傅蘭芽已疲乏到了極點,雖然仍掛懷世子妃的安危,依然沒能抵擋住困意,窩在林嬤嬤懷裡睡了過去。

       她睡得不踏實,迷矇中聽到院中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驀地驚醒。

       “好像是平大人回來了。”林嬤嬤替她緊了緊身上的薄被,扶她從榻上坐起。

       果然聽外頭李瑉道:“平大人,人救回來了嗎?那位蘭姨娘呢?剛才交換人質時,可曾將她當場抓獲?”

       平煜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進去再說。”

       傅蘭芽睡意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聽這話的意思,莫非方才正院著火時,世子妃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困在正院的火海中,而是被那位蘭姨娘給擄走了?

       她極力回想今晚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試著一點一點推測真相。

       傍晚抵達曲陀後,穆承彬告知平煜城中客棧前幾日失火,他們一行人無處落腳,只能暫住穆府。

       巧的是,那位叫蘭正的男子也是因這個理由堂而皇之住了進來。

       此事太過巧合,她除了認為他們是早有預謀,得不出別的結論。

       接下來,西跨院失火,她被夷人擄走,為求自保,用毒針暗算夷人。

       再之後,便是那夷人同夥為將那人救出,不惜使出了引蛇術。

       平煜帶著她從毒蛇陣中逃出後,便以此為契機,在穆府用蛇血找出了蘭正。

       縱觀整晚,引蛇術算是鎮摩教徒露出的唯一一個破綻,原因無他,只因連他們都未想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之女竟會懂得用毒針回擊。

       找出蘭正後,鎮摩教本已是功敗垂成之相。要知道錦衣衛折磨人的功夫向來一流,一旦開始拷問,勢必不眠不休,不怕不能從蘭正口裡問出鎮摩教此番作為的企圖。

       可出乎意料的是,沒等平煜等人從蘭正身上順藤摸瓜查到蘭姨娘,蘭姨娘竟搶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先是縱火正院,其後出其不意地擄走了世子妃,最後甚至以世子妃做人質將蘭正從平煜手中交換出來。

       她的每一步行動都恰好踩在了穆承彬的前面,根本讓人防不勝防……

       傅蘭芽微微沉吟,她大約能明白當時平煜和穆承彬為何臉色那麼差了。

       可是……蘭姨娘到底是什麼人?如此霹靂手腕,絕不可能是尋常人。穆承彬雖納了她做姬妾,可又是否知道她的真實來歷?

       她心噗噗碰著心房,想起傍晚林嬤嬤說起十年前曾經在京城見過蘭姨娘,乍聽此事時,只覺得荒誕無比,可照今夜的情形來看,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林嬤嬤記憶出現差錯,而是真有其事……

       “嬤嬤,傍晚撞見那位蘭姨娘時,你說你十年前曾見過她?”她看向林嬤嬤。

       林嬤嬤本來就覺得那名叫蘭正的古怪男子讓人發怵,聽得傅蘭芽這麼問,更激起了心底的懼意,聲音都有些發飄:“是啊,嬤嬤從未見過那麼相像的兩個人,所以傍晚撞見蘭姨娘時,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可這世上怎會有人十年都容顏不變?”

       傅蘭芽扶著榻上的扶手往外挪了挪,坐得離林嬤嬤更近一些,“當時你在哪見到她的?為何對她印象那麼深?”

       林嬤嬤遲疑了下,道:“就是……就是夫人的一位故人,十年前在京城時,夫人曾跟這女子在琳琅閣喝過幾回茶,因這女子生得妖妖嬈嬈,一副煙視媚行之相,所以嬤嬤印象很深。”

       “故人?”傅蘭芽更奇怪了,十年前母親就已經跟蘭姨娘是故人,那她們相識的淵源豈不能追溯到十幾年前?

       她細觀林嬤嬤神情,見她目光閃躲,心知她有所隱瞞,也不明言,垂眸抿了口茶,眸光一轉,便要旁敲側擊。

       誰知林嬤嬤卻打打呵欠,起身到床上去鋪被,道:“眼看都要天亮了,外頭院子裡都是錦衣衛,那賊人多半不敢再來了,姑娘,好歹眯一會,明日一大早說不定還要起來趕路呢。”

       傅蘭芽早已疲憊到不行,聽著外面不時有李瑉等人的說話聲,語調已不復之前的緊張凝重,想著他們既能安然守在府中,世子妃多半已被救回,略鬆了口氣,扶著榻困難地起身。

      林嬤嬤見狀,忙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將她扶住,歎氣道:“好好的又扭傷了腳,若是在家中,還能叫個大夫上門瞧瞧,眼下……”

       傅蘭芽卻無暇顧影自憐,摸到床上躺下,摟著衾被,轉眼便睡了過去。

       主僕倆這一睡下去,一直到天光大亮才醒來。看著外頭刺目的陽光,主僕倆在床上相顧訝然,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竟沒人叫她們起床趕路。

       急急忙忙起床梳洗完畢,林嬤嬤扶著傅蘭芽推門出去,剛一出門,便碰見了李瑉。

       沒有平煜在一旁,李瑉顯見得隨意許多,對傅蘭芽笑了笑道:“平大人有事出府了,傅小姐若無事,可暫且在房中歇息,咱們下午才走,”

       傅蘭芽想起世子妃之事,扶著林嬤嬤的手,近前兩步,含笑低聲問李瑉道:“李大人,世子妃可平安回府了?”

       李瑉被她的笑靨晃了神,耳根一熱,忘了奇怪她怎會知道世子妃被擄出府之事,忙點點頭,正要回答,平煜和王世釗等人一道回來了。

       平煜顯然沒料到一進門便能看到傅蘭芽跟李瑉說話,瞥她一眼,見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的羅裙,烏髮半墜,膚光勝雪,立於昭昭日光下,不知為何很有些刺目。

       想起昨夜信上那句話,心中嗤之以鼻,再懶得看她,快步穿過庭院,往廂房走去。

       李瑉見平煜面色不虞,忽然意識自己到實在不該跟一介罪眷多嘴,撓了撓頭,忙跟在平煜身後回了房。

       王世釗留在原地,恨不得一雙眼睛盯在傅蘭芽身上,好半天忘了邁步。

       傅蘭芽素來深惡此人,察覺他目光肆意,冷冷轉過身,扶著林嬤嬤回了房,將房門關上。

       王世釗目光追隨著傅蘭芽的背影,見她雖然嫺靜端莊,但舉手投足間仍不經意流露少女情態,忽然有些疑惑,平煜跟她,會不會根本沒有成事?他自詡閱女無數,對自己這份眼力極有信心,想了一回,漸漸露出喜色,只覺近日來的鬱氣一掃而光,哼著小曲,不緊不慢回了房。

       平煜給自己斟了碗茶一口飲盡,站在桌旁沉吟片刻,不經意看李瑉一眼,淡淡道:“你剛才跟罪眷在院中說些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53 AM

第19章

       李瑉沒料到平煜有此一問,怔了一下。

       他雖是平煜的下屬,但私底下一直都很佩服平煜。

       在還未入職錦衣衛時,他就沒少聽到長兄誇讚平煜。

       彼時長兄任五軍營任中軍,因本朝五軍營向來收編步兵及騎兵,營中軍士多為精兵強將,能在五軍營出類拔萃者,無一不是人中龍鳳。

       故而在長兄提起過平煜幾回後,他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再到後來,先皇為選拔武將人才,參照祖制,恢復了三年一度的武舉。他家中二哥本就不齒於受祖蔭襲職,聽到這消息,二話不說就報了名。

       照理說二哥通讀兵書,酷愛習武,從小打遍京城鮮有敵手,原以為定能拔得頭籌,頗為志得意滿。

       不料通過層層選拔後,在第三輪的馬弓比試時,二哥不慎輸給了平煜,最後只得了二甲。

       二哥回來後很不服氣,說平煜在宣府大營蹉磨了幾年,整日跟蒙古騎兵廝殺,馬弓之術怎能不好?

       又說武舉第三輪還該添上刀劍之術,這樣比起來才公平。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雖如此說,二哥後來還是跟平煜成了莫逆之交,也因為這個緣故,他一直頗得平煜的關照,入職錦衣衛後沒多久,就得著了跟隨平煜出門歷練的機會……

       正想得出神,抬眼見平煜仍在看著他,像是認真在等著他的回答,便笑道:“傅小姐問屬下:世子妃可平安回來了?不過屬下還未來得及告訴她,大人便回來了。”

       平煜臉上詫色閃過,昨晚那封信上內容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府中大部分下人對世子妃被擄走不知情,沒想到她竟一下就猜出了真相。

       默了片刻,見李瑉提起傅蘭芽時口吻輕鬆,顯見得心情不錯,只覺胸口那股煩悶之氣又加重幾分,看著李瑉,面無表情道:“傅小姐聰明過人,又甚知韜略,你無事時少跟她說話,免得被她引得說些不該說的,惹來禍端。”

       李瑉聽出平煜口吻裡遠遠不止是告誡,更像是生氣,不由得有些納悶。

       須臾,點頭應道:“是,平大人。”

       平煜眉頭仍未鬆開,手握著茶盅,回想昨夜之事。

       也不知傅家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鎮摩教為了對付傅蘭芽,竟連教中的大護法都出動了。虧得昨夜交換人質時蘭正一時失言,否則他們恐怕怎麼也想不到,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蘭姨娘竟會是鎮摩教的左護法。

       當時穆承彬聽了後,既驚且怒,恨不得手刃蘭姨娘,想來穆承彬一向謹言慎行,從未行差踏錯,誰知到頭來,竟會在女色上吃了大虧。

       要不是忌憚世子妃在蘭姨娘手裡,穆承彬差點沒一時衝動出動兵符,連夜招來曲陀關左右的精兵強將對付鎮摩教。

       後來雖然如願將世子妃平安救出,卻也因投鼠忌器,未能抓住蘭姨娘和蘭正,白白被鎮摩教擺了一道。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開始懷疑起早前的猜測來,鎮摩教是滇南出了名的異教,教中能人異士頗眾,且離京城甚遠,王令手下的東廠人馬哪怕再手段百出,恐怕也無法擺佈鎮摩教為他們效命。

       也就是說,鎮摩教之所以要對付傅蘭芽,全是出於自己的考慮。

       難道他之前的猜測竟是錯的,此事根本與東廠無關?

       他猛然想起那晚王世釗急於刺殺周總管的景象,不對,要說王令與此事無關,如何解釋他千里迢迢在傅家安插內奸之事?

       而且照那晚周總管遇害的情形來看,王令對此事的參與恐怕還遠遠早於鎮摩教之前,昨日在密林中,王世釗又一反常態要去找尋那中了毒針的夷人,這當中種種,由不得人不深想。

       他眯了眯眼,也不知傅蘭芽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能引得這些人如此煞費苦心。這才剛走到曲陀,已然有東廠和鎮摩教虎視眈眈,再往前走,不知還會引來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沉吟半晌,他眼前驀然浮現昨夜在溪畔時她那雙含著淚的眼睛,烏黑的瞳仁覆著一層水膜,那麼透亮,莫名讓他想起當年在韃靼草原上見過的熠熠星光。

       他冷哼一聲,重重放下茶盅,邁開步往裡屋走去。

       李瑉被他放茶盅發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滿臉錯愕地看著平煜的背影,平大人這是又怎麼了?

     ————————————————————————————————————

       傅蘭芽正跟林嬤嬤吃飯,李瑉在外敲門,進來後,遞給林嬤嬤一罐小瓷罐,道:“這是治扭傷的膏藥,藥效不錯,早晚一次塗於傷處,不出幾日,扭傷的地方就會消腫了。”

       林嬤嬤意想不到,忙千恩萬謝地接過,傅蘭芽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林嬤嬤手裡的藥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謝。

       李瑉倉促回以一笑,不敢多話,連忙退了出來。

       下臺階時,回頭看一眼,鬆了口氣,其實平大人還有一句話要他轉達給傅小姐,就是“我等公務在身,傅小姐最好記得抹得勤些,免得一味的拖人後腿。”

       他覺得這句話太刻薄,面對著傅蘭芽,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便擅作主張給昧下了。

       用完午膳沒多久,穆家下人又送來一些衣裳鞋襪,卻不似昨日全是夏日衣裳,多了些極厚的棉裳及小襖。

       那人道:“世子妃讓小的轉告傅小姐,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出了雲南之後,天氣便要見冷了,這些衣裳留著給傅小姐及這位嬤嬤路上禦寒之用。世子妃還說,她諸事纏身,照管不周,望傅小姐莫要怪罪。”

       傅蘭芽萬沒想到世子妃經過昨夜之事,還能這般為她著想,接過衣裳,鄭重道謝。

       林嬤嬤感激涕零地送那人出門,回屋跟傅蘭芽收拾了簡單的行囊,主僕二人便欲出發。

       誰知剛推開門,門前投來一道陰影,將她二人攔在裡頭。

       主僕二人一驚,抬頭一看,便見王世釗立在門前。

       “傅小姐。”他似笑非笑地掃一眼傅蘭芽的裙角,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瓷罐,遞過來,“傅小姐的腳可是傷著了?這是我常年帶在身上的藥膏,對跌打損傷素有奇效。”

       林嬤嬤向來怕他,忙將傅蘭芽攔到身後,強笑道:“不勞煩王大人,剛才李大人已送了藥來了。“

       “李大人?”王世釗眉頭一皺,李瑉竟已送了藥來?他一個小屁孩,能知道什麼?不用想,定是平煜讓他送來的。

       他笑了笑道:“他那罐藥太尋常,我這罐才是難得一見的好寶貝,最是對症,傅小姐一會抹到腳上,保管藥到病除。”

       傅蘭芽扯了扯嘴角,不緊不慢道:“王大人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李大人交代了,他那罐藥的藥性與旁藥不相容,我才剛已抹過一回,想來此時已開始發揮效力。若是再胡亂混用旁藥,怕是不太妥當。還請王大人收回吧。”

       王世釗難得見傅蘭芽對自己和顏悅色,怎肯甘休,還要強著她收下,忽然身後幾處房門打開,李瑉等人出來了,似是聽到這邊動靜,幾道目光齊齊掃來,王世釗一時無法,只好作了罷。

       ———————————————————————————————————

       一路出了府,傅蘭芽站定,透過幃帽靜靜打量四周,卻見門前除了錦衣衛的車馬外,另有一行車隊。

       車隊當中兩輛馬車,雖然並不奢靡奪目,但從車轅及烏沉沉的木料來看,絕非尋常人家能用配備。

      馬車周圍前呼後擁,俱是身著常服的護衛,好不氣派。

       她不免有些訝然,難道穆府中也有人要出門遠行?看這架勢,難道是世子妃。

       可她轉眼便看到了跟穆承彬和平煜站在一起的那人,文質彬彬,長身玉立,若沒記錯,似是姓鄧。

       他昨夜本也在院中,可自從開始用蛇血驗身開始,就似乎頗覺不適,跟穆承彬打了聲招呼,便匆匆而去。

       此刻他臉上含笑,拱手告別道:“表姐夫,我和舍妹在府中叨擾了這許久,給你和姐姐添了不少麻煩,現下離荊州外祖母壽辰日近,姐姐病情又已見好,我等不便再叨擾,這便要取道去荊州了。”

       表姐夫?看來這位鄧公子果然是穆家的親戚。

       傅蘭芽大約知道些跟穆王府沾親帶故的勳貴人家,放眼京城,姓鄧又如此顯赫者,除了永安侯府,再無別家。

       剛才聽他提到妹妹,莫非永安侯府的小姐也在穆府。

       穆承彬臉上笑意有幾分勉強,不知是不是為了昨夜之事,仍覺臉上無光的緣故,叮囑鄧安宜寒暄一回,看著他上了馬。

       這才轉頭對平煜懇切道:“內人正在患病,我不便遠送,想要你來雲南,怕是機會不多,還是下回我跟父王回京述職時,再跟你好好痛飲罷。”

       平煜笑道:“你和我何須說這許多,只要有機會相聚,有酒直須醉便是!”拱手回禮,翻身上馬,

       穆承彬大笑起來,豪邁道:“好!”

       傅蘭芽主僕這邊剛要上馬,忽然從府內出來一行人。

       當先那女子頭戴幃帽,衣飾極打眼,雖處處考究,卻貴而不俗,被僕婦們擁著,行走時環佩叮噹,步步生蓮,姿態極為清麗。

       走到穆承彬身邊時,屈膝行了一禮。

       穆承彬點頭,囑咐道:“你們兄妹二人路上彼此照應,到了荊州,令人快馬加鞭給我們報個平安,你姐姐雖然病著,心裡惦記著你們呢。”

       又道:“前些日子流民作亂,你困在雲南,無法回京,眼下有你哥哥同行,你姐姐總該放心了。”

       麗人點點頭,隨著她的動作,幃帽的簾幔被風吹開一角,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傅蘭芽心知這便是永安侯府的鄧小姐了,不免有些疑惑,若他們也去荊州,不知會不會會跟他們一路。

       正思忖,平煜已然掉轉馬頭,揚鞭一甩,道:“時辰不早了,仲衡,我等公務在身,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便已絕塵而去,顯然沒有跟鄧家車隊同行的打算。

       其餘錦衣衛忙一夾馬腹,跟在平煜後頭。

       傅蘭芽聽著馬車軲轆滾動的聲音,身子往後挪了挪,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背靠到車壁上。暗忖,剛才穆承彬跟平煜說話時,言語間並未提起讓兩路人馬同行之事,想來在見識過昨夜鎮摩教的手段後,誰也不願沾惹上麻煩。

       一路北行,兩個時辰後,到得一處驛站。

       平煜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麼,突然勒馬,吩咐眾人下馬,在驛站稍事休息。

       傅蘭芽主僕只好下了馬車,進了驛站,正欲取水來飲,忽聽外面傳來車馬喧騰聲,李瑉等人抬頭往外一看,訝道:“好像是永安侯府的車馬。”

       過不一會,那群人下馬進來,果然是鄧公子及其隨從,見到平煜,鄧公子怔了怔:“則熠?”

       平煜皺了皺眉。

       鄧公子不以為忤,反笑道:“原以為你們已經走了,沒想到竟也在此處歇腳。既如此,不如一道隨行,等到了荊州再分道揚鑣,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不方便,”平煜起身,拿了馬鞭在手,往外走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7 10:55 AM

第20章

      從驛站出來,天邊一輪紅日又下沉了幾分,往北繼續行了半個時辰,總算在天剛擦黑時,進了六安城。

       六安城毗鄰貴州,歷來車馬通暢,又因地處雲南諸塞後方,少受戰亂波及,城中商埠很是繁華。

       進城途中,林嬤嬤雖然看不到外頭的景象,但聽著從窗外傳來的熙熙攘攘的人聲,忍不住歎氣:“總算有些煙火氣了。”

       傅蘭芽一路都在揣摩鎮摩教擄她的目的,想得出神,對林嬤嬤的話充耳不聞。

       到了城中最大一處客棧,傅蘭芽主僕下車,就見華燈初上,客棧門前人來人往,周遭街道十分喧鬧。

       她抬眼,剛好瞥見平煜進門時的背影。

       倒有幾分意外,這間客棧如此繁華,平煜偏要選此處落腳,不知是擺明瞭不將鎮摩教放在眼裡,還是另有他意。

       進了客棧,內裡的格局卻跟上回曲靖官道上那間客棧明顯不同。

       進門處是一座小小花園,庭前種了不少繁花異卉,排布不見半點粗俗之氣,倒叫她想起京城那幾處有名的茶樓。

       穿過庭前花園,便是座飾玉垂香的三層小樓,樓中一望而知都是客房,且看這佈局,能住下不少客人。

       傅蘭芽沿著穿堂往內走,眼觀周遭景象,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重又回到了京城,她跟哥哥偷偷去京城有名的流杯苑聽曲,印象中,流杯苑的格局便跟此處相差無幾。

       記得那一年,母親不知因何事跟父親起了齟齬,父親不肯回內院,獨自一人住在外書房住了一個月才搬回來。

       她和哥哥見母親心情鬱鬱,整天想方設法逗母親開心,可母親大多數時候卻只回以一笑,什麼話都不肯跟她們說。

       她見母親時常托腮對著窗外出神,家裡一片愁雲慘霧,心情也跟著不好起來。

       哥哥最不願看她長籲短歎的模樣,為了哄她開心,便答應帶她去流杯苑聽曲。

       如今想來,她雖然在父母和旁人面前都嫺靜知禮,但只有哥哥知道,她骨子裡一點也不願守規矩。

       第一回去流杯苑時,她才十一二歲,做了小童打扮,半點也不扎眼,在哥哥的遮掩下,一路順風順水進了流杯苑。

       流杯苑的小食不錯,曲也好聽,出來後,她還跟哥哥笑著討論伶人的扮相,因說得太起勁,險些撞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身上。

       也許是因那中年男子看她的眼神太過奇怪,哪怕已過去了這麼些年,她仍記得那人的長相。

       三十出頭,葛巾長袍,做書生打扮,生得面皮白淨,長眉入鬢,有些陰柔之相。那人在她和哥哥走出去了很遠,仍久久站在原地看她……

       忽然,耳邊傳來林嬤嬤的絮叨聲,將她的思緒打斷。

       她抿了抿唇,沒有接話的意思,只默不作聲跟在店家後面,麻木地任由思維發散,仿佛只有這樣,心底那份因想起父母和哥哥引起的鈍痛才會緩解幾分。

    ————————————————————————————————————————

       客棧客房雖充裕,但因入住客人太多,只有三樓尚有空房。

       到了三樓,毫無意外的,平煜讓店家安排她和林嬤嬤的房間安排在自己客房旁邊。

       傅蘭芽聽見平煜氣定神閑做完安排,心底微鬆口氣,看來平煜並未因對付她的人是鎮摩教的教徒而心生退意,也暫且不會對她主僕的死活置之不理。

       她越發篤定她早前的猜測是對的,平煜果然跟收買周總管之人有極深的瓜葛,之所以願意護她主僕周全,無非是為了從她身上找到對付那人的契機。

       可到底什麼人能既對傅家有所圖,又跟平煜有淵源呢?

       進屋後,林嬤嬤扶傅蘭芽在床沿坐下,回頭打量寬敞素雅的佈局,歎氣道:“這客房佈置這般體面,一晚上不知該要多少花費。”

       傅蘭芽抬眸掃一眼,片刻之後,忽然覺得這客房的格局有熟悉之感,聯想到剛才進客棧花園的感覺,狐疑地想,難道真是流杯苑?不對,流杯苑是聽曲之處,而此處卻是客房。

       且流杯苑在京城,這間客棧在雲南,無論地理位置還是所做用途,怎麼說都應該風馬牛不相及。

       正想著,樓梯間忽然傳來一陣響動,腳步聲夾雜著低語聲,像是有不少人上來了。

       到了門前,忽聽店家道:“這位公子,咱們這客棧雖說地處雲南,但無論佈置還是格局,都照京城的客棧絲毫不差。實不相瞞,鄙店生意興隆,今晚上房只剩這最後幾間,實住不下這許多人,您看,您身邊的隨從,恐怕得委屈一二,住到後院才行。”

       下一刻,響起年輕男子的聲音,頗為沉穩溫潤:“鄧雲,你看著安排。”

       另一人應道:“是,公子。”

       鄧公子?林嬤嬤和傅蘭芽同時怔住,因晌午時才聽過此人聲音,算得上記憶猶新。

       沒想到他們也住進了這間客棧,還好巧不巧就在走廊對面。

       林嬤嬤沒忍住,壓低嗓音道:“小姐,咱們老爺夫人可曾跟永安侯府有過來往?嬤嬤總覺得,那位元鄧公子像是認識你。”

       “認識我?”她怔住,傅家跟永安侯府可從未有過來往。

       林嬤嬤點頭:“昨晚在院子裡,那鄧公子一直在看你,不是王大人那等下作目光,而是真認識你似的。”

       說到這,猛然想起鄧公子斯文儒雅,有幾分讀書人影子,忽然生出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小姐你說,會不會鄧公子跟陸公子相識?陸公子心裡掛念你,見鄧公子來雲南,所以特托了他前來關照……”

       林嬤嬤話剛說剛一半,見小姐眸光驟然冷了下來,恨自己失言,後悔不迭地打嘴道:“嬤嬤說什麼呢!咱不提這混帳人家。”

       說完,轉身到桌邊,將包袱裡的行囊打開,作勢忙碌起來,心裡卻發酸。那陸公子看著是個好的,誰知竟那般薄情寡義,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傅蘭芽靜了片刻,情緒轉眼便平復下來,見林嬤嬤滿臉愧意,心知她又鑽了牛角尖,又好笑又心疼道:“嬤嬤,你手上拿的是我的寢衣,往盆架上掛做什麼?”

       林嬤嬤聽傅蘭芽語氣平穩,全不像是傷心難過的模樣,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下來。

       主僕倆正淨手面,夥計送晚膳來。

       顛簸了這一路,傅蘭芽早餓了,剛吃完,外頭有人敲門,卻是平煜,難得未穿飛魚服,一身俐落墨綠色絹袍,腰繫絲絛,不知是不是有事要出門。

       林嬤嬤見他面色冷淡,不敢多問,忙將門打開,請他進來。

       平煜進來後,一眼便看到傅蘭芽桌前的膳具乾乾淨淨,粥湯一點未剩,鄙夷道:“還挺能吃。”

       傅蘭芽起身看著他:“平大人有事嗎。”

       平煜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面色無波道:“我需外出一趟,已吩咐李瑉他們在外守著,此處藏龍臥虎,你要是想活命,最好別四處走動。”

       藏龍臥虎?林嬤嬤露出懼色,回頭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暗暗皺眉,深吸口氣,扶著桌子往前走兩步,林嬤嬤見狀,忙上前攙著她。

       到了平煜跟前,傅蘭芽語帶商量道:“多謝平大人告知。只不知平大人何時能回來,我有事想跟平大人商量——”

       平煜見她仰頭看著自己,黑眸燦亮,雙唇紅潤,語氣更是說不出的柔和,滯了一下,將話打斷對她道:“我何時回來用不著向你彙報!我雖暫時護你主僕周全,不代表就需聽你的擺佈。”

       說完,不等傅蘭芽再開口,便轉身欲出門,剛拉到把手,動作一頓,又將門關上,回頭道:“你們最好別睡得太死,聽到我回來,記得把窗戶打開。”

       “把窗戶打開?”林嬤嬤錯愕。

       平煜譏諷道:“不打開窗戶,我怎麼從隔壁房間翻窗進來。難不成要我當著眾人的面深夜敲門,讓人知道我跟你們小姐共宿一室?”

       林嬤嬤這才反應過來平煜是怕夜間有人找小姐麻煩,忙道:“知道了。多謝平大人顧全小姐閨譽。”

       平煜看一眼傅蘭芽,冷冷撇過頭,開了門出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48 PM

第21章

      平煜出了客棧,借著跟門口夥計打聽城中格局,留意周遭環境。

      果不其然,餘光掃過,旁邊巷口有身影一縱而逝。

      他面上無事,心中卻冷笑,這些尾巴還真是如影隨形,難纏得緊。

      離開客棧,沿著街邊往前走,一路上,那種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無處不在。

      抬眼見前方有條小巷,巷口正有人賣燈籠,不少人圍在攤主前面,將巷口堵得嚴嚴實實。

      他心中計議已定,邁步往人群走去。

      眾人見身後有人借過,不得不暫且分開,等平煜過去,人群很快又重新在巷口聚攏。

      平煜進到巷中,負著手走了兩步,巷中無燈,黑暗很快將他大半身影淹沒,細聽了一下身後的動靜,忽然提氣一躍而起,接連踩上一側院牆,翻到牆頭。隨後幾個起落,消失在黑暗中。

      如此數回,迂回了一大圈,才總算將身後眼線甩開。

      等他找到城南那條賣雜貨的福祿巷,已大半個時辰過去了。

      這巷子白日裡是各類匠人擺攤聚集之處,市井流俗,吵嚷不歇,此刻巷中店鋪俱已收攤,只有油黃的光如流水般從各家店鋪的門板逢中傾瀉而出,分外寂寥。

      他緩緩在巷中穿行,走到巷子盡頭後,立定,目光在各家店鋪的匾牌上搜尋了一番,落在右手邊的一間鐵鋪的匾牌上,「秦家鐵鋪」。

      他近前兩步,借著燈光細看一番門板旁的廊柱,果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一處小小標誌。

      他看得真切,從袖中取出一塊小小權杖,負手上了臺階,毫不猶豫地扣門。

      這權杖是他臨行前晚,穆承彬轉交給他的。

      穆家鎮守雲南多年,對西南一帶江湖幫派都頗為知根知底。

      據穆承彬所言,這塊權杖是當年蜀州百年幫派「秦門」掌門人為感念穆王爺的救命之恩,特贈予穆王爺的。憑此牌可於秦門來去自如,亦可向秦門中人打探消息。

      秦門歷來跟鎮摩教是死對頭,爭鬥百年,從未停歇。如今秦門中上上下下的教務都由秦家大公子掌管,而秦大公子恰住在六安城。

      他知道穆承彬之所以將此牌轉交他,一方面是想要他從秦門中人的口中打探到鎮摩教左護法的底細,好報當日一箭之仇,

      另一方面,怕是因跟傅冰有些交情,見傅蘭芽被鎮摩教盯上,處境頗艱難,想借秦門中人之力幫襯一二。

      平煜叩門後,立在門前靜等,心裡卻有個猜測,不管鎮摩教和東廠對付傅蘭芽的目的是什麼,兩派既已捲入其中,秦門未必也就乾淨。

      但無論如何,秦門中人旁門左道無所不精,搜羅消息是一把好手,前來探探口風,總比毫無頭緒來得強。

      未幾,門後傳來響動,似是門後有人透過稀疏的門縫往外看了看。

      見門外是陌生年輕男子,那人果然不肯開門,只道:“鄙店已歇業了,不知客官深夜前來所為何事。”一把蒼老的嗓子。

      平煜笑笑,將那塊權杖握在掌中,道:“有擾了,我找東家有些急事。”

      那人看清平煜手中的東西,啞然片刻,連忙開門道:“客官請進。”

      平煜進門時,掃那人一眼,見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叟,頭髮花白稀疏,滿臉褶子,身子已然佝僂得直不起來。

      他迎了平煜進屋之後,又小心翼翼關上門,在屋中忙前忙後,熱絡地奉茶奉坐。

      平煜見他行動間頗見吃力,攔道:“不必忙。我請教東家幾件事便走。”

      老叟喘著氣道:“東家暫且不在店中,公子有什麼話跟老朽說也無妨。”

      說畢,見平煜沉吟不語,又道:“公子手中既有秦門的行權杖,自該明白秦門中人行事的規矩,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既然如此,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平煜微微一笑道,“聽說鎮摩教有位左護法近十年未曾拋頭露面,只在教中研習密術,不知近日究竟出了何事,會引得這位左護衛重新出山。”

      那老叟靜靜聽完,忽然躬下腰,大咳了幾聲,隨後握著拳重重扣背道:“這位鎮摩教的左護法手段了得,歷來在教中地位超群,教中俗務輕易驚動不到她,但既然已閉關十年,出來走動也不足為奇,未必是出於什麼緣故。”

      平煜停頓了一下,故作認真點點頭,道:“那不知雲南境內,最近可還有別的幫派出沒?”

      老叟顫顫巍巍搖頭道:“最近雲南流民才見消停,境內還有些不太平,誰會沒事來雲南趟渾水?”

      平煜心底冷笑,臉上笑意依然不變,看著老叟道:“鎮摩教的左護法出山也許不見什麼稀奇事,但秦大公子深夜不睡,在此處扮作老叟,專候著我前來打探消息,又不知所為何故?”

      那老叟喘氣的動作僵住。

      平煜看在眼裡,似笑非笑道:“秦門最善搜羅消息,早在我等進城之初,爾等想必便已知曉我的身份,猜到我會借穆家權杖前來打探消息,故意扮作癡聾老叟,用言語混淆我對鎮摩教之事的猜測。可惜秦大公子雖然易容術一流,掩蓋內力的功夫卻著實差了些火候。”

      老叟胸膛裡的喘憋聲徹底安靜下來了,屋中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
  
      平煜將掌中那塊權杖放於桌上,嗤笑道:“聽說這塊權杖乃是當年老掌門為了答謝穆王爺救命之恩所贈,曾不止一次對眾門生說過,日後見此牌等同於見老掌門本人。多年來,穆家從未用此牌提過不情之請,如今穆王世子不過想打聽幾個無關痛癢的消息,秦大公子便如此拿喬,可見在秦門中人心中,信義二字的分量著實有限。”

      說罷,淡淡道:“告辭。”

      那老叟眸中精光一閃,道:“平大人請留步!”說話時,已恢復青年男子的嗓音,中氣十足。

      平煜壓根沒存心想走,聽到此話,自然順水推舟地停步。

      “我並非存心隱瞞,只是,此事太過蹊蹺,我等也不敢妄下定論。”

      老叟,不,應該說是秦大公子,緩緩道:“我們也是近日才知道鎮摩教的左護法出了關,但原因為何,確實不知。只知道最近雲南境內來了好些教派人士,有幾派都是二十年前在江湖銷聲匿跡的門派,譬如東蓮教和南星派。除此之外,前幾日,我也曾聽到消息,似是有東廠人馬來了雲南。”

      “東廠?”平煜蹙眉。

      “是。”秦掌門沉默一會,沒好氣道,“平大人,實不相瞞,平大人,我知道的真就這麼多了。這些時日我也曾費盡心思打聽這些人來雲南的緣故,可是打聽了許久,全無頭緒。”

      平煜面色轉為凝重,想起什麼,不肯再逗留,將那木牌重新收回袖中,看著秦掌門道:“既如此,那就不再叨擾秦掌門了,就此告辭。”隨意一拱手,拔步欲走。

      秦掌門攔道:“平大人,能不能告知在下,剛才你雖識破了我的易容術,又怎能篤定扮老叟之人便是秦某?”

      平煜只好停步,看一眼秦掌門的手掌,扯了扯嘴角道:“我曾聽穆王世子提起,秦掌門因幼時玩耍不小心,不慎缺了一指。你易容時雖已將斷指接上,但倒茶時小指仍借不上力,等同於擺設,想來多年習慣已養成,就算有心遮掩,也免不了露出破綻。”

      秦掌門錯愕了一下,眼看平煜匆匆離去,忽然忿忿然扯下臉上的易容面具,露出一張年輕的英俊面龐來。

    ——————————————————————————————————————————————

      傅蘭芽沐浴完,躺到床上,想起傍晚所見,思緒忍不住又飄到京城的流杯苑。

      頭兩回去的時候,她還未察覺出什麼,可後來去得多了,漸漸發覺流杯苑的格局甚妙,暗合三元積數之相。

      記得她當時還曾跟哥哥笑談,這流杯苑的主人一定很懂奇門遁甲之術,否則將一座聽曲的院落按九宮排列做什麼,莫不是為了隨時改造為迷宮。

      後來她和哥哥將流杯苑的格局記在心裡,無事時,便總在家推測流杯苑的三奇在哪,八門在哪,遁門又在哪。

      誰知兩人算出的結果總有差異,不是遁門位置不對,便是三奇有出入。

      她不肯認輸,非說哥哥算錯,哥哥無奈,笑道:“好,我們去找父親來評評理。”

      想起記憶裡哥哥爽朗的笑聲,她心底仿佛被什麼蟄了一下,連忙翻個身,將念頭轉向它處。

      這處客棧的格局自然比京城的流杯苑小上許多,可剛從進院門起,就有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從院中錯步到花園裡的草木,每一處似乎都事先算好,彼此距離和角度,一絲不苟地對等。

      可惜無法窺看全貌,否則,若站在屋簷上,俯瞰整座客棧的格局,多半能看出問題所在。

      正想著,林嬤嬤沐浴出來,摸著床沿坐下,見傅蘭芽安靜無聲,以為她睡了,替她掖了掖被子,挨著她躺下。

      已是深夜,客棧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外面偶爾傳來李瑉等人的低語聲,林嬤嬤聽在耳裡,心裡不由得踏實幾分。

      但仍記得平煜之前說過的話,不敢放縱自己睡著。

      兩人正迷迷糊糊抵抗睡意,忽聽外面一聲低喝道:“什麼人!”像是李瑉的聲音。

      主僕二人心中一顫,立刻驚醒過來,屏息聽著外面動靜。

      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李瑉驚聲道:“小心!暗器。”

      隨後一聲尖銳的呼哨聲響起,像是有許多人同時湧到了走廊上。

      有人喝道:“哪來的賊子,竟敢偷襲朝廷命官!”卻是王世釗的聲音。

      傅蘭芽主僕再也躺不住了,坐起身,聽著外面越來越激烈的刀劍相擊聲,只覺那聲音仿佛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心上,令人心驚膽戰。

      一片混亂中,似乎有人受傷,低低一聲悶呼,隨後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又有人含著驚怒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怎敢如此無法無天!”

      傅蘭芽主僕再沒心思去分辨外面都是些什麼人,外面情況越來越混亂,時間仿佛結了凍,每一刻都萬般難熬,起身匆忙將桌上茶碗抓在手上,防備地盯著房門,提心吊膽地祈求門外能平息下倆。

      突然房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一個黑衣高大蒙面男子揮動著明晃晃的尖刀闖了進來。

      傅蘭芽連忙將手中茶碗奮力擲向那人面門,惡狠狠罵道:“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一再來纏著我!”

      林嬤嬤先抖個不停,聽得這話,不知哪來的力氣,衝上前幾步,掄起桌旁的兩把椅子,就朝那男子擲去,大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那男子好不容易闖進房中,原以為對傅蘭芽必定手到擒來,不料遇到了殊死抵抗,雖揮刀擋開了砸到面門的茶碗,卻沒躲過林嬤嬤的龐大暗器,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痛得眼冒金星。

      等那股痛勁緩過來了,一邊低低咒駡,一邊便要揮刀砍向林嬤嬤,林嬤嬤如法炮製又丟出去兩把椅子,可這等粗陋的偷襲方法,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最多第一回時能起些效用。

      果然那人早有準備,一拳便揮開砸來的椅子,來勢如風,眼看便要揮刀將林嬤嬤剁成碎片。

      可下一刻,便聽噗的一聲,那人身形一僵,須臾,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從自己腹中露出的白晃晃的刀尖,喉嚨裡發出一串怪異的橐橐聲,轟然倒地。

      鄧安宜一把將劍從那人後背拔出,不顧仍在淌血的刀尖,大步走向傅蘭芽道:“傅小姐,外面突然來了好些刺客,錦衣衛眼看要抵擋不住,快跟我暫避一二。”

      說完,便要上前拉拽她。

      傅蘭芽剛才本以為救不下林嬤嬤了,正萬般絕望,沒想到這位鄧公子突然出現,眼看他朝自己走近,忽然側身躲開,一把拉過林嬤嬤朝門外走。

      可惜腳傷未癒,沒走兩步,便被鄧安宜伸臂攔住。

      鄧安宜俊臉上透著焦慮,見傅蘭芽一臉防備之色,先是錯愕,隨後苦笑道:“傅小姐,外面太亂,我先帶你暫避一會,絕無害你之意,不妨信我一回。”

      信你?傅蘭芽心中冷笑,這一路魑魅魍魎太多,她誰也不信!繞過他的阻攔,掙紮著往外走,

      鄧安宜似是意想不到,這回未再阻攔,在原地默默看了一會傅蘭芽的背影,眸中意味不明,片刻,又邁步跟上。

      主僕二人一出去,才發現原本寬闊的走廊上已亂作一團,李瑉等人每個人身邊都圍著兩名刺客,被糾纏著舉步維艱,樓梯上,不斷有新的刺客湧入。

      那些新來的刺客看見傅蘭芽,二話不說便直奔而來,林嬤嬤這時總算恢復了鎮定,顧不得多想,一把拉著傅蘭芽便朝另一個方向跑,可惜傅蘭芽腳疼得厲害,刺客又太多,雖有鄧安宜等人幫著攔阻,仍不時有刺客攆到傅蘭芽身後。

      傅蘭芽疲於奔命,跌跌撞撞,走廊七彎八折,身後不斷傳來各種混戰聲,她混亂中辨認著方向,等她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林嬤嬤不知何時已跟自己沖散了。

      “嬤嬤。”她心急如焚,倉皇回頭,正要沿原路找尋林嬤嬤,突然一柄長劍從斜刺裡殺到自己眼前,眼看離臉龐不過半尺一遙,她嚇得尖叫一聲,轉身拼命往前逃。

      身後很快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鄧安宜在後焦急喊道:“傅小姐!“

      傅蘭芽心怦怦直跳,極力辨認著仿佛迷宮般的過道,奇怪的是,傍晚還好好的樓道,此時不知出了什麼古怪,來來回回,原地打轉,她怎麼也找不到下樓的路。

      刺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樓梯仍然蹤跡全無,身後雖有窗,但此樓修得甚高,若從三樓跳下,必死無疑。

    她感覺自己逐漸被逼入一個死角,正萬般絕望,忽然想起臨睡前想起的流杯苑,腦中仿佛劃過閃電,猛的抬頭一看,發現自己身旁正站在一處極窄的過道裡,左右各有一扇窗,各自緊閉著,透過右邊那扇窗的窗格,清晰可見外頭的明月。

      她怔住,整座樓的格局似乎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這座客棧的主人,跟京城流杯苑的主人一樣,是個玩弄奇門遁甲之術的瘋子。剛才她驚慌失措走入了犄角,所以才一步錯,步步錯,

      “東邊這處才是遁門。”哥哥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陰陽順逆妙難窮,二至還歸一九宮。小丫頭,你算的時候,漏了一宮。”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朝她奔來,前面再沒有可逃之處,她咬了咬牙,毫不猶豫推開右邊那扇窗,往下跳去。

      無路可退,哥哥,我只能相信你。

      便聽身後那人含著驚怒道:“傅蘭芽!”很快便飛奔而來,在她縱身跳下之前,欲要抓住她的胳膊,可惜到底錯過了一步,倉皇間,只撕下她的一塊衣袂。

      傅蘭芽聽耳邊風聲獵獵,緊緊閉著眼睛,心幾乎直從胸口蹦出來。

      原以為會一直下墜,繼而摔得粉身碎骨,誰知很快便跌落到了實處,跌落處厚實棉軟,顯然預先有人在此處墊了東西。

      她心底一鬆,不管這樓的主人為什麼要建這麼古怪的樓,總算沒有胡亂改動規矩,遁門果然在哥哥當年算出的位置上。
  
      誰知還沒等她鬆口氣,就有人一躍而下,落在了她身旁。

      她驚愕地睜開眼睛,還沒說話,平煜便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氣急敗壞道:“你瘋了!”

      傅蘭芽驚詫地看著平煜:“平大人?”

      平煜臉色極難看,瞪著傅蘭芽,剛要說話,忽然頭頂傳來緩慢的重物移動聲。

     兩人同時一怔,抬頭看去,就發現她們正在一處寬闊的地洞中,頭頂月光傾瀉而下,地洞上方,乎有井蓋狀的東西緩緩從兩邊合攏。

      兩人面色一變,顯然這地方另設了機關,他們若再不出去,很快會被困在此處。

      平煜猛的站起身,四下裡一看,地窖牆壁雖然光滑,卻有凹凸不平之處,正好用來借力。

      他計較已定,一把將傅蘭芽攬到懷裡,緊緊摟著她的腰肢,便要踏上一旁的牆壁,提氣一口氣躍出地窖。

      傅蘭芽此時已顧不上害臊,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唯恐加重他的負擔,連累兩個人都逃不出去。

      誰知眼看便要躍出地窖,平煜不知何故,胳膊驟然一鬆,兩個人又同時跌落回地窖裡。

      傅蘭芽被跌得七葷八素,撫著痛處看向平煜,心底詫異莫名,她早前見過平煜身手,頗為不凡,怎會連這麼矮的地窖都越不出去。

      平煜心跳得幾乎震耳欲聾,喘了片刻,等緩過來勁,沒好氣對傅蘭芽道:“你轉過去!”

      “轉過去做什麼?”傅蘭芽莫名其妙,語氣也變得有些不耐。

     平煜不再廢話,一把將她拉到身前,改為後面摟著她的腰肢,貼著她的背,重新提氣往上躍去,這回胸膛處沒貼著她嬌軟的兩團,身上那種一陣冷一陣熱的滋味總算好了許多,一口氣便越了出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49 PM

第22章

     傅蘭芽有了前幾回的經驗,一被平煜抱著從地道躍出來,便提前做好防備,免得被他像上幾回那樣猛的推開,摔個措手不及。.

      誰知這回平煜雖然第一時間就鬆開了她,動作卻緩和了幾分,沒再那般突兀。

      兩人一站穩,便各自退開幾步,拉開距離。

      靜下來之後,平煜警惕地看向四周,這才發現這處地窖位於客棧的後花園,地窖出口處鋪著塊草皮,前面栽種著枝繁葉茂的茶花叢,甚是隱蔽。

      他錯愕,沒想到從三樓跳下之後,竟會是後花園的地窖,難道說,這樓裡早被人使了奇門遁甲術?

      聯想起剛才在地窖裡看到傅蘭芽的神情,那般胸有成竹,渾然不像一心赴死的模樣,忽然起疑,莫非她早已看出這樓裡格局上有古怪,故意從三樓窗口跳出,看似自戕,實則求生?

      傅蘭芽沒空去揣摩平煜的心思,只暗暗品度周遭的環境,剛才在樓內時,她原以為那扇窗位於東側,可實際跳出來後,跌落的位置卻是客棧後方的後花園。

      換言之,整棟樓的格局與樓外方位形成了微妙的錯位。

      這種建築上的障眼法,其實算不得多精深,但因為佈置得不動聲色,很容易被客棧主人牽著鼻子走,陷入盲區。

      若不是她想起了流杯苑的格局,繼而用哥哥的法子找出遁門,估計直到這個時候還困在樓中的犄角內。

      如今花園中人影全無,跟樓內的生死廝殺有著天壤之別,的確當得起一個遁門中的「遁」字。

    可惜平煜此刻還在身旁,她身邊又殺機四伏,要不然的話,還真是個逃出生天的絕好機會。

      忽然想起林嬤嬤,背上一涼,低呼道:“嬤嬤——”

      還未說完,就被平煜一把拽住了胳膊。

      他拉著她頭也不回便往樓內走,怒道:“傅蘭芽,我知道你聰明,但刀劍無眼,就算你再有謀略和機變,到了武力面前都全無用處。一會進了樓,你最好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別打別的主意,否則任誰也保不住你性命。”

      傅蘭芽被他堪破心事,並不慌亂,卻因他步伐邁得太急太大,一路被扯得跌跌撞撞,心知他擔心李瑉等人,自己更是掛懷林嬤嬤,只得咬牙忍住腳上的傷痛,拼命跟上。

      進樓之後,平煜大步流星上樓,傅蘭芽恨不得手腳並用,才勉勉強強被他拽著跟上,吃力地爬到了三樓。

      一路上,客棧上下都透著股詭異的平靜,不曾有客人出門查看。

      到了三樓,卻發現過道上雖然仍一片狼藉,但剛才還在跟李瑉等人纏鬥的刺客已然少了一多半,想來是這些人見傅蘭芽無故失蹤,失去了目標,再也無心戀戰。

      剩下十來個,有心想走,但被李瑉等人纏住,怎麼也脫不開身。

      除了錦衣衛之外,走廊上另有一幫身著常服的壯漢,身手一流,無聲無息幫著應戰,從打扮上看,像是鄧家的護衛。

      一片混亂中,唯獨不見鄧安宜。

      錦衣衛中,有一人像是受了傷,正半倚在牆上,一手用繡春刀撐在腿側,另一手卻捂住胸口,不時咳上兩聲。

      平煜看清那人,詫異莫名,“王同知?”

      他語氣裡的驚訝成分太過明顯,傅蘭芽聽在耳裡,不免暗暗起疑。

      剛才平煜還說刀劍無眼,王同知又不是什麼不世出的高手,見他受傷,平煜為何會這般驚訝。

      王世釗正滿臉戾氣地低聲斥駡,看到平煜和傅蘭芽,面色變得更加複雜,須臾,掙紮著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沒來得及回應他,因為刺客中已經有人發現了傅蘭芽,揮動長刀便朝這邊劈來。

      平煜將傅蘭芽護在身後,橫胸一擋,將那柄已然逼到眼前的長刀奮力隔開,緊接著抬起一腳,狠狠踢向那人小腹。

      那人起先見平煜年輕,抱了輕敵的心思,不料兩刀相碰之後,握刀的手都被平煜逼得虎口直發麻,拼盡全力撐住,才未被打落兵器。

      眼下明知他攻擊自己下盤,卻毫無還手之力,結結實實吃了這一腳。

      他吃痛不過,踉蹌往後連退數步,眼看要跌坐到地上,卻被抽身出來的李瑉俯身一把點住穴位,再動彈不得。

      剩下的錦衣衛,見平煜回來了,精神一振,行動敏捷更甚之前,手起刀落間,又砍殺了幾名刺客,轉眼間便扭轉乾坤。

      刺客們捆的捆,綁的綁,一一被制住。

      “平大人。”李瑉見傅蘭芽安然無恙,鬆了口氣,快步奔到平煜跟前,喘著氣對平煜道,“這些人來路不明,從武功路數上看,不像鎮摩教的人。”

      “趁他們還沒死,問個明白。”平煜收回刀,垂眸看一眼離他最近的那名刺客,忽然發現此人手中長刀形狀頗為怪異,正要蹲下身子察看。

      傅蘭芽卻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躁,問李瑉道:“李大人,你可知我那位嬤嬤現在何處?”

      平煜聽了此話,瞥她一眼,見她滿臉急惶,臉上半點血色都無,顯然已擔憂到極致,皺了皺眉,對李瑉等人道:“問完話後,仔細看看這些人的兵器。”

      說畢,拉著傅蘭芽朝走廊深處走,目光緩緩掃過走廊陰暗處的每一個角落,找尋林嬤嬤的蹤跡。

      傅蘭芽被他拉著穿過長長走廊,忍著滿心的驚懼,一邊仔細搜尋,一邊不住低聲喚道:“嬤嬤。”

      夜間本就寂靜,剛才那場爭鬥過後,更透著幾分突兀的冷清。

      喊了幾聲,忽聽身後吱呀一聲,平煜和傅蘭芽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卻見那間被鄧家護衛護得嚴實的客房門忽然啟開。

      那房門卻只開啟了一條縫,門內有暖黃的燈光溢出,落在走廊上。

      門後似乎在往外看了看,很快又將門無聲無息地關上。

      傅蘭芽想起傍晚所見,意識到那間房是鄧家兄妹所住客房,兩房間亦跟她們主僕和平煜的客房一樣,挨在一處。

      如今鄧安宜不知去了何處,那麼,房中之人很有可能是鄧小姐或是其僕從。

      她沒心思細想,回過頭,繼續焦慮地找尋林嬤嬤,可惜無論她怎麼喚林嬤嬤,諾大一座走廊都悄無聲息,全無回應。

      喊到後面,她心裡被失去林嬤嬤的巨大絕望給攫住,聲音漸漸失去了平穩,帶了幾分顫意。

      平煜聽在耳裡,不知為何有些煩亂,眼看走廊上那群刺客已然消停,正想著要不要喊陳爾升等人過來找尋,忽聽到身後傳來林嬤嬤的聲音:“小姐!”

      回頭一看,卻見林嬤嬤戰戰兢兢站在樓梯間,像是剛被人拉著上了三樓,瞧見傅蘭芽,跺腳喚了一聲,便急急便朝這邊奔來。

      她身邊那人,若沒看錯,正是鄧安宜。

      傅蘭芽忙掙脫平煜,朝林嬤嬤迎去,走得太急,不小心跌在地上,又扶牆爬起,繼續摸著牆朝前走。

      林嬤嬤看在眼裡,愈發心疼,好不容易到了跟前,一把摟住傅蘭芽,壓抑著悲涼哭了起來:“小姐,嬤嬤還以為你遭了不測,差點就活不下去,虧得沒事,否則的話,真要叫嬤嬤心疼死了。”

      傅蘭芽情緒不似林嬤嬤那般外露,卻也紅了眼圈,細看她一番,柔聲道:“好嬤嬤,可曾受傷?”

      林嬤嬤搖搖頭,回頭指了指剛好走到身後的鄧安宜,對傅蘭芽道:“多虧了鄧公子,不但救了我,還帶我下樓去找尋小姐,要不然,嬤嬤早就見了閻王,哪裡還能見到小姐。”

      鄧安宜走到林嬤嬤身邊站定,臉上還殘留著幾滴剛才跟人廝殺時濺到的血跡,平添幾分猙獰肅殺之意,跟他儒雅的氣質並不相宜,看著傅蘭芽的目光卻很和煦。

      傅蘭芽眸光閃了閃,抬眼看向他,低聲道:“多謝鄧公子。”

      他笑了笑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忽聽平煜冷冷道:“你二人先行回房。”

      傅蘭芽主僕訝然回頭,見平煜面色仿佛結了層寒霜,語氣裡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51 PM

第23章

     看得出,平煜並沒有調換客棧及客房的意思,主僕二人默了片刻,只好攙扶著回了之前那間客房。

      臨走前,林嬤嬤不忘懇切地再三向鄧安宜致謝。

      早前那間主僕二人歇過的客房門仍洞開著,門裡桌椅丟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但好歹餘物並未受波及,總算還有下腳之處。

      兩人關上門,挨到床邊坐下,傅蘭芽裝作不經意間探手到枕下,還好,那書還在,她雖然已開始懷疑這些人並非奔著這本書而來,仍不希望丟失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想起今夜之事,主僕二人心裡七上八下,怎麼也靜不下來,時刻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不知外面鄧安宜跟平煜說了什麼,鄧安宜只在走廊上略站了片刻,便回了客房。

      鄧家護衛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看樣子,今夜會一直守在走廊上。

      ————————————————————————————————————

      如平煜所料,那幫刺客一被縛住,便第一時間咬舌自盡,根本無從拷問來歷。

      搜身之後,亦毫無所獲。

      平煜繳了刺客手中兵器,令李瑉等人通知六安縣衙的官員過來幫著查案。

      餘人見王世釗傷得不輕,將他扶回房中,又速去請大夫前來醫治。

      所幸六安繁華,城中有不少能人異士,加上錦衣衛之勢,很快便將本城最有名的大夫找來,給王世釗醫治。

      王世釗傷在腹部,衣裳裡裡外外全被血浸透,人也甚是疲乏,

      衣裳貼在傷口上,一時脫不下,那大夫只得用剪子剪開,期間,難保不碰到傷口,王世釗痛得臉色直發白。

      露出傷處後,大夫只一眼,便慶倖道:“只差半寸便會刺中要害,萬幸,萬幸。”

      平煜看得真切,收回目光,立在桌旁,若有所思地飲了口茶。

      萬沒想到,王世釗竟會在東廠的私產裡受了傷。

      來時路上,他們為了護送新任雲南巡撫儘快接替傅冰之職,日夜兼程,路過六安時,根本未在此處客棧留宿。

      也就是後來在穆府時,他才從穆承彬口裡得知,六安城中有座客棧,前年起建,來歷頗古怪,曾有人見過疑似東廠之人在此處客棧出沒,穆承彬懷疑是王令的私產。

      他聽了之後,心知穆承彬並非信口雌黃之人,之所以敢提出這個猜疑,多半有十足的把握。

      故而他傍晚一進六安城,便故意前來留宿。

      此舉雖冒險,卻沒准在留宿期間摸清鎮摩教和東廠之間的關係,弄明白二者到底是沆瀣一氣,還是鷸蚌相爭。

      若是後者,一路上,鎮摩教的人如影隨形,即便到了客棧,他們也沒有甘休的道理,如能引得東廠出手對付鎮摩教,可謂一石二鳥。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幫人來得如此之快,他剛離開客棧沒多久,他們便迫不及待前來擄人。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非但刺客不是鎮摩教的人,東廠更是從頭到尾都沒冒頭,因為倘若東廠之人在左右,斷不會放任王世釗受傷。

      也就是說,一夜之間,東廠和鎮摩教的人都不知去了何處。

      他有些後悔這回來雲南,帶出來的全是些入職不足一年的新人。為著京中局勢,將幾位精明能幹的同僚都被他有意留在了京中,

      李瑉和陳爾升等人缺乏歷練,應變能力不足,剛才一番廝鬥,非但沒能窺得些端倪,更險些讓傅蘭芽主僕遭了毒手。

      如果真如秦門掌門人所言,有不少江湖幫派來了雲南,可以想見前路還會有不少意想不到的麻煩。

      他想到此處,計議已定,忽然放下茶盅,看向王世釗,笑道:“王同知儘管好好養傷,等你的傷好些,我們再上路。”說畢,便起身離去。

      王世釗看著平煜的背影,臉色變幻莫測,片刻之後,被那大夫換藥的動作激得差點打了個寒戰,厲目瞪向大夫,欲要痛駡幾句,想起眾同僚仍在一旁,又硬生生憋住。

      平煜回到房中,取了紙筆在桌上寫了封信,喚了李瑉過來,讓他親自送了出去,這才換下衣裳,自去淨房沐浴。

    ——————————————————————

      林嬤嬤擔驚受怕了好半晌,見外頭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稍稍鬆了口氣。起身將屋裡那幾件丟得亂七八糟的桌椅一一扶好,又拿起將僥倖未被摔碎的茶壺和最後一個茶碗,斟上茶,遞給傅蘭芽。

      “小姐,那位鄧公子真是個好人。”她挨著傅蘭芽身邊坐下,歎道,“剛才嬤嬤跟小姐跑散,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嬤嬤早做了刀下鬼,跟小姐哪還有相見的機會。”

      傅蘭芽不語,只靜靜飲茶。鄧公子之事,暫且放在一旁,現在最讓她好奇的是,平煜見到王世釗受傷,為何會那般驚訝。

      窗外不時有夜風緩緩吹來,將她身上的汗意吹散。

      林嬤嬤見小姐不接話,也不好再自顧自往下說,見她白淨的臉頰上粘著幾縷烏黑的髮,心知她剛才逃跑時,跑出了不少汗,便端著盆起身去淨房。

      回來時,怕平煜突然從視窗進來,猶豫了片刻,到底將窗戶關上,擰了把早已涼透的水,用最快速度替傅蘭芽擦好身,又幫她換上新的寢衣。

      整個過程,主僕二人都如同做賊,唯恐平煜不打招呼便闖進來。

      一換好衣服,林嬤嬤便將窗戶打開,她現在最怕得罪平大人,這一路上妖魔鬼怪太多,一旦平大人棄她們主僕於不顧,她們哪裡還有活路。

      做好這一切,便將那治跌打的膏藥取出,小心翼翼替傅蘭芽上藥。

      林嬤嬤的手剛一碰到傅蘭芽的腳腕,傅蘭芽便痛得低呼一聲,經過今夜這一番折騰,她原本崴傷了的腳腕又腫了幾分,此時上藥,更是一陣鑽心的疼。

      林嬤嬤心痛不已,勸道:“小姐,你且忍耐些,這裡頭的淤血若不趁早揉開,怕是一時半會都好不利索。”

      兩人一個低聲勸慰,一個極力忍痛,都未注意到視窗的動靜,直到平煜扶在窗沿咳了一聲,兩人才驚嚇地停住了動作。

      “平大人?”林嬤嬤起身,剛好看到平煜,見到林嬤嬤,便從視窗躍下。

      他似乎已在隔壁沐浴過了,身上換了件雨過天青色的袍子,鬢髮還有些濕漉漉的。

      她暗鬆口氣,這位平大人雖然性情捉摸不定,好歹不像那個王同知那般下流,進來前,倒還知道打聲招呼。

      她擠出絲笑容,乾巴巴道:“平大人,這一夜辛苦了,我們小姐正在上藥,能不能請大人在此稍後一會,剛才已經換了一半了,很快便能換完。”

      平煜雖然面色不善,聽到這話,倒也未吭聲。

      林嬤嬤見平煜默許,不敢讓平煜久等,忙又折回到床旁,替小姐上藥。

      傅蘭芽本就痛得厲害,林嬤嬤這回失了急躁,動作更大了幾分,她先還緊緊咬著唇,到後來,終於忍不住痛呼出聲,直如受刑一般,萬般難耐。

      好不容易上完藥,傅蘭芽剛換的寢衣又汗濕了一層,筋疲力盡,根本無暇再去管旁的事,也懶得理會平煜就杵在房裡,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林嬤嬤忙將床上簾幔放下,又從壁櫥裡拿出被子,替平煜在地上鋪好,一切收拾妥當,這才走過來,強笑著對仍立在窗旁的平煜道:“委屈平大人了。”

      平煜冷著臉走到屋子中間,隔著簾幔,聽到傅蘭芽氣息勻淨,顯然已經睡熟,冷冷道:“她腳腫得厲害?”

      林嬤嬤正要輕手輕腳上床,聞言錯愕地看一眼平煜,忙道:“可不是,虧得小姐能忍,要不然早不知哭成什麼樣了。”

      說完,見平煜面上沒什麼表情,又訕訕地停嘴。想起平家跟傅家的過結,心下唏噓,躺到床上,想著平煜在一旁,不知為何格外踏實,很快便睡著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主僕二人是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給吵醒的。

      兩人坐起一看,外面日頭高高掛起,平煜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林嬤嬤慌忙應了一聲,替傅蘭芽匆忙穿上衣裳,起身開門,卻是李瑉,他身後跟了個面容清臒的中年男子。

      見林嬤嬤開門,李瑉道:“這是六安城裡出了名的丹青妙手,專治跌打損傷,姓劉,平日不怎麼在城中,聽說傅小姐腳傷加重,我特請了劉大夫來給傅小姐看看腳傷。”

      林嬤嬤沒想到李瑉這般心細,自然是千恩萬謝。

      李瑉嘴角抽抽,怎敢說出實話,只道:“這幾日咱們都會暫時留在六安城,傅小姐可以安心養傷,等傷好了再上路。”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51 PM

第24章

      傅蘭芽腳上的傷實在太嚴重,林嬤嬤不敢再計較是否該避嫌,回到床旁替傅蘭芽戴上幃帽,便將劉大夫和李瑉請了進來。

      李瑉早在林嬤嬤幫傅蘭芽提起裙子露出腳踝時,便忙不迭將頭撇到了一旁,但餘光仍不免睹見一抹雪白,想起傅蘭芽那張精緻如天成的臉龐,耳根都紅了三分。

      那位劉大夫目不斜視,看了看傅蘭芽的腳傷,沉吟片刻,錯手推拿了幾下,因手法頗妙,動作又極快,傅蘭芽還沒來得及喊痛,劉大夫便已氣定神閑地收了手。

      推拿之後,劉大夫又開了些外敷的方子,告訴李瑉,若方便,將藥碾成末,加熱之後,一日三次熱敷在患處。

      這法子看似容易,但實行起來頗為繁瑣,林嬤嬤擔心李瑉會嫌麻煩,不肯答應。

      沒料到李瑉聽了之後,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爽快道:“沒問題。”

      劉大夫又叮囑了幾句“近日宜靜養,不得四處走動”之語,便告辭而去。

      林嬤嬤跟在李瑉身後,送了劉大夫出來,回來悄聲問傅蘭芽道:“怎麼樣?可好些了?”

      傅蘭芽暗歎林嬤嬤心急,這都傷了幾天了,怎會這麼快便見好?不忍她失望,仍笑道:“好些了。”

      過不一會,客棧夥計送來午膳,守在外頭的陳爾升在外頭細細檢查一番,未察覺不妥,這才放心讓夥計送進來。

      用過午膳,傅蘭芽立在窗前靜靜眺望後院花園。

      三樓甚高,園中景象一覽無餘。

      她看了一會,忽然生出個猜測,會不會流杯苑跟這座客棧的主人其實是同一人?兩處建築,佈局手法簡直如出一轍,要說彼此之間沒有瓜葛,她說什麼也不信。

      可前者在京城,後者在雲南,相隔又何止千里……

      此事一時無解,她思忖一番,疑惑地將思緒飄向昨夜平煜看見王世釗受傷時的驚訝神情,當時平煜的表現太過怪異,實在耐人尋味。

      照她這些時日冷眼旁觀,王世釗能力不足,心勁卻頗高,被平煜處處壓制住,顯見得並不不服氣,兩人之間的關係,算得上暗潮湧動,

      既如此,為何平煜見到王世釗受傷,第一反應不是稱願,而是出乎意料呢?

      她只覺周遭的人和事,每一件都暗藏玄機,一堆疑問,讓人忍不住想追尋答案。包括昨夜夜襲客棧的刺客,已然過去了一晚,相信平煜此時已有了頭緒,可惜此人深不可測,從他口裡,極難打探不到內情。

      可不試一試,又怎知道一定不行。

      她轉過身,往淨房瞄了瞄,林嬤嬤正在裡頭洗滌衣裳,便扶著床畔,一步一挪往門邊去。其實晚上問也使得,可誰知到了晚上,又會發生什麼意外,何不早些弄個明白。

      她開了門,立定,李瑉不在,門外只有一個不苟言笑的陳爾升。

      她微微一笑,溫聲道:“陳大人,不知平大人可在客棧中,能否轉告他一句,我有些重要的事想跟他說——”

    ——————————————————————————————

      平煜的確在客棧中,昨夜送出那封信後,他一直在等對方的回應,怕又出亂子,不放心李瑉等人,一時不敢出去。

      誰知等了半天,沒等來想要的回信,卻等來了一封未署名的拜帖。

      他從客棧夥計手中接過那拜帖,一目十行看完,隨手扔回桌上,無可無不可道:“煩請轉告那位當家人,我有要務在身,不方便四處走動,議事可以,煩請他來客棧一趟。”

      那夥計應聲退下。

      沒過多久,秦門中人竟果然來了客棧,請夥計傳話,說就在樓下大堂候著,請平大人下樓說話。

      平煜想了一回秦門來找他的目的,不緊不慢起身,開門準備下樓。

      剛出門,便見傅蘭芽在門旁跟陳爾升說話,陳爾升雖然面無表情,跟平常毫無二致,但頰邊顯見得有些發紅。

      他心中莫名一堵,目不斜視便要走過去,誰知陳爾升卻喚住他道:“平大人,傅小姐有話要跟您說。”

      平煜停步,眼睛仍看著前方,不鹹不淡道:“要說什麼?”

      傅蘭芽看一眼周圍,見身旁無人,便壓低聲音道:“煩請平大人借一步說話。”

      話音剛落,對面房門忽然打開,裡面出來一行人,為首那人衣飾華貴,頭戴幃帽,正是那位永安侯府的鄧小姐。

      平煜聽見身邊動靜,眉頭一皺,再不停留,邁開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位鄧小姐透過幃帽靜靜看一眼傅蘭芽,也扶著婢女的手往樓下而去。

      傅蘭芽向平煜套話的計畫落空,只好對陳爾升感激地笑笑,關上房門,回到房中。

      平煜到了樓下,見堂中立著幾人,姿態雖隨意,但都氣勢隱隱,看得出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其中一人,一身月白絹袍,腰間繫著柄長劍,氣宇軒昂,正負手背對著樓梯。

      聽到動靜,那人回頭一看,見到平煜,先是怔了一下,隨後便斂了異色,大步迎來,熱絡道:“這位便是平大人吧,幸會幸會,在下是來為昨夜之事前來致歉的。”

      平煜見此人雖做男子打扮,但唇紅齒白,身形嬌小,一看便知是女子假扮。

      他心思一轉,佯作不知,下了樓,立定,隨意拱了拱手,淡淡一笑道:“不敢當。此處人來人往,說話並不方便,對面有間茶館,比此處清淨,不如去那借一步說話?”

      那幾人眸光相顧,自然無不應之理,很快便跟在平煜身後到了茶館。

      坐下後,那女子含笑對平煜道:“忘向平大人做介紹了,鄙人姓秦,單名一個勇字,是秦掌門的堂兄,因我這兄弟剛接手門中事務,不甚熟撚,我比他虛長兩歲,又曾跟著父輩歷練過兩年,故而時常幫著秦掌門周全一二。”

      平煜只管笑著飲茶,並不接話,他對秦門的家務事並無興趣,但這人顯見得是女兒身,卻以秦門半個當家人的身份自居,即便在江湖中,亦並不多見。

      忽然想起傅蘭芽,可惜養在深閨中,不能出來行走,否則以她的機變能力,怕是不會輸給任何鬚眉男子。

      想起剛才出來時,她似乎有話要對他說,忽然變得有些心不在焉,放下茶盅,對秦勇道:“幸會幸會。”

      秦勇看出平煜眼裡的敷衍之色,跟身旁幾位長者對了個顏色,少頃,轉過頭笑著看向平煜道:“昨夜我弟弟行事太過莽撞,得罪了平大人,在下替他向平大人陪個不是。”

      說完,雙手捧酒,一飲而盡。

      平煜這才正眼看向她,看著她將茶盅放下,接話道:“賠罪不敢當,但難得秦公子這般豪爽,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了。”

      秦勇見平煜總算擺出公事公談的態度,正了正臉色道:“今日來找平大人,一是為平大人昨日所出示的那塊權杖,誠如平大人所言,當年老掌門的確留下遺言,若穆家持此牌來找秦門,只要不違背幫中規矩,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二是為著鎮摩教近日蠢蠢欲動之事,秦門向來跟鎮摩教著這等邪|教勢不兩立,昨夜平大人走後,秦掌門已連夜去信給其他門派,過不多久,便會集結天下正道,齊來對付鎮摩教。”

      說完,見平煜臉含謔意看著自己,眸子卻黑沉得沒有一絲波瀾。

      兩個人目光相碰,她的心忽然沒由來的撞了一下,忙笑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失態,對平煜道:“平大人,在下所言句句屬實,不管鎮摩教出於什麼目的來找平大人手中罪眷的麻煩,我等都會竭盡全力,跟平大人一齊對付鎮摩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58 PM

第25章

      平煜心下明白,單單為了對付鎮摩教這一個理由,並不足以令秦門主動來趟這趟渾水。

      之所以秦門會一夜之間改變態度,勢必還有別的因由。

      想起昨夜送出去的那封信,他摩挲茶盅的動作稍緩,難道那封信這麼快便起了作用?

      可是他送信之後,至今未得到對方的回應,秦門就算再手眼通天,也斷不可能比他更早探聽到消息。

      他越想越覺得此事透著古怪,忍不住抬眼重新審視起眼前這位自稱秦勇的女子來。

      年紀不大,頂多二十出頭,作派雖豪爽,卻也極懂分寸,不至於熱絡得讓人生厭。

      剛才一行人往茶樓來時,他曾留意她步態,輕快俐落,下盤極穩。說話時,氣息輕緩,幾不可聞,內力之深可見一斑。她握劍的那只手,更是清晰可見常年習武磨出來的繭子。

      總而言之,這女子無論處世還是武功都比昨夜那位愣頭青般的秦大公子更勝一籌。

      她身旁那幾位長者,燕頷虎鬚,目光銳利如星,一望而知是常年習武之人,多半是秦門中地位頗高的長老。

      而這樣的長老卻甘願在這女子面前以下屬自居,可見此女雖不是掌門,在秦門中的威望卻絕不在那位秦大公子之下。

      只不知,他們如此熱心自薦,究竟是衝著鎮摩教,還是衝著傅蘭芽而來?

      這一路上,已然有了鄧家這個尾巴,要是再加上秦門這幾個江湖幫派,那可真叫一個熱鬧。

      “不知平大人意下如何?”秦勇見平煜只顧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半晌都未作答,含笑道,“鎮摩教在滇南一帶猖獗上百年,時常策動夷民作亂,我派早在老掌門在世時,便曾立下誓言,但凡秦門中人,都需以剷除鎮摩教為己任,如今雖然老掌門已仙逝,但吾等後輩牢記祖訓,一日也不敢忘。

      “可惜自十年前鎮摩教左護法歸隱之後,這幾年教徒便甚少在江湖走動。眼下好不容易左護法出山,鎮摩教教徒亦有重新在江湖上出沒的跡象,鄙派自然不願錯過這等千載難逢的剷除鎮摩教的好機會。而且以鎮摩教多年來的作派來看,既已盯上平大人手中的罪眷,只要他們一日未成事,就一定還會有其他不軌之舉。”

      她目光落在平煜那雙深不可測的墨眸上,稍停了下,和煦道:“平大人既跟他們交過手,應該知道他們不好對付。而我派已跟鎮摩教爭鬥百年,對如何破解鎮摩教的秘術多少有些心得……”

      平煜笑了笑,看向秦勇,終於表現出一點願意聆聽的意願:“不知貴派打算如何插手鎮摩教之事?”

      秦勇眸中微亮,笑道:“平大人果然是痛快人。鎮摩教向來行事不留餘地,既然目標明確,定會一路跟隨。如果平大人不介意,過幾日平大人啟程時,我等願意隨伺左右,一旦將鎮摩教引出,便立行追擊,如此一來,不但平大人少了分掣肘,鄙派也能順勢剷除多年夙敵,可謂一舉兩得。”

      “對了。”她看看外頭時辰,出來已半個多時辰,日頭漸漸西斜,勉強已近飯點,便建議道,“隔壁有家酒樓,酒菜頗能下口,平大人若不嫌棄,不如稍後去酒樓用膳,容在下再向平大人詳述?”

      平煜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敲了敲,心裡已有了打算,不管秦門出於什麼目的要插手傅蘭芽之事,既已起了心,就算不明面上跟隨,背地裡也少不了動作,還不如將此事擺到檯面上來,總好過一路費心防備。

      只是,在未等那封信的回復之前,他怎麼也不肯輕易鬆口。

      眼下聽秦勇意欲款待酒水,似笑非笑道:“秦公子未免太過心急了些。”

      秦勇聽到平煜這話,臉上笑容凝了一下,須臾,無奈笑道:“平大人所言極是,只不過,就算平大人不肯議事,難得路過六安,何妨讓在下盡盡地主之誼?剛才在下所說的那家酒樓,酒水委實不差。”

      “秦公子有心了。”平煜起身,看了看窗外,道,“眼下罪眷仍在客棧中,我公務在身,實在不宜出來太久,酒水之類,更不必費心張羅。若貴派有心,不妨明日再來客棧商榷鎮摩教之事。”

      說完,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秦勇不及阻止,目送平煜頎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沉吟片刻,忽對身後一位老者道:“去查查平煜跟那位罪眷可有什麼淵源。”

      那老者遲疑了下,見秦勇臉上隱約透著疑惑之色,想起她素來行事有章法,遂不再多言,應道:“是,大小姐。”

    ——————————————————————————————————————————————————————

      平煜走後,傅蘭芽因困在房中無所事事,便將那本舊書悄悄取出來,一頁一頁翻看。

      其實書上的內容她早已記得滾瓜爛熟,閉著眼睛都能知道書上哪處畫著怪裡怪氣的符號,哪處畫著眾人跪拜圖騰的圖像。

      就算這本書不小心丟失,她亦有信心憑著記憶將書上內容徹底還原。

      可是,她總覺得,母親好端端將這本書藏在錦匣中,要交代的東西遠不止書上這些內容。

      她手指撐在下巴上,蹙著眉細看書上的每一處細節,連個針尖大小的墨點都不放過。

      看了一會,依然一無所獲,便又將書高高舉起,透過日光,一頁一頁察看是否有夾層或是別的暗語。

      薄薄二十頁,紙張又甚薄,被她翻來覆去,險些沒翻破,仍然沒瞧出任何端倪。

      正是晌午時分,客棧裡靜悄悄的,外面蟬聲陣陣,天氣滯悶黏熱,偶爾有風順著視窗拂進來,也帶著這個季節特有的暑意。

      林嬤嬤坐在一旁打著盹,手中拿著柄用舊了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替她打扇。

      研究了舊書一番無果,傅蘭芽自己也來了睏意,便喚醒林嬤嬤,主僕二人到床上歇下。

      難得有這等安穩寧靜的時候,主僕二人這一覺睡得十分實沉,醒來時,聽見外面有人說話。

      主僕二人濃睡剛醒,不免有些怔忪。

      好不容易回過神,林嬤嬤忙替傅蘭芽匆匆收拾穿上衣裳,起身開門。

      外面卻站著平煜。

      他神情寡淡,正心不在焉聽著陳爾升回事。

      林嬤嬤忙擠出個笑容,請他進來,又快步走到傅蘭芽身旁攙扶她。

      平煜進來後,負著手立在門旁,掃一眼屋內的傅蘭芽,透著幾分冷淡道:“你剛才找我什麼事?”

      傅蘭芽正試圖慢吞吞挪到桌旁,聽到這話,錯愕了一下。

      平煜見她顯然已忘了剛才所說的話,心頭一陣發悶,冷聲道:“看來是無事了。傅小姐,我忙得很,你沒事時少扯些有的沒的。”

      黑著臉,開了門便要離去。

      傅蘭芽忙道:“平大人請留步!”

      說完,扶著林嬤嬤,一路挨到他身側,仰頭看著他,溫聲道:“的確有事想跟平大人商量,平大人辛苦了,還請坐下說話。”

      平煜靜了片刻,走到桌前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有什麼話快說。”

      林嬤嬤見他鬢髮上有汗,擔心他口渴,忙給斟了一碗茶。

      傅蘭芽扶著桌沿,坐在他對面,沉吟了一會,莞爾道:“平大人,我如果想問你昨夜來行刺的那幫人是什麼來歷,你一定不肯告訴我。”

      平煜哧了一聲,譏諷道:“你知道就好。”

      說話時目光落在她臉上,這才發現她許是午睡的緣故,衣裳不及早上那般平整,鵝黃色的領口有些鬆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鬢髮蓬鬆如雲,雙眸水汪汪的,臉頰上透著一抹水紅。

      他淡淡移開視線,將茶盅裡的茶一飲而盡。

      傅蘭芽絲毫不以為忤,只道:“平大人,難道你不好奇為什麼這些人會來找我的麻煩嗎?”

      平煜轉頭,正對上她探詢的目光,雙眸明淨如清溪,烏黑的瞳仁裡似乎有能引人墮落的漩渦。

      他目光情不自禁下移,落到她嫣紅的唇瓣上,想起昨夜在地窖中,第一回面對面抱她時,她埋頭在他脖頸裡,氣息拂在他的脖頸上,那滋味無法言喻,卻又百般難熬。

      他定了定神,冷笑道:“為什麼找你麻煩?你父親剛愎自用,自以為是,這些年得罪的人不知繁幾,就算再多的人找你麻煩也無需奇怪。”

      說完,見傅蘭芽臉色一白,心裡快意閃過,沒耐性再逗留,索性起身,大步走到門旁,拉開門便往外走,可身後傅蘭芽卻淡淡道:“平大人,我曾在京城見過跟這間客棧用同一種奇門遁甲術的戲樓,雖然遠隔千里,但這兩家的幕後老闆很有可能是同一人。”

      他心中咯噔一聲,停下原地,聽傅蘭芽要說什麼。

      傅蘭芽扶著桌沿起身,忽略胸口那股被平煜那番話激起的刺痛感,眸光沉沉地看著他,試探著問:“平大人……是不是也跟此人認識?”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3:59 PM

第26章

     其實傅蘭芽對平煜是否認識客棧老闆並無把握,之所以這麼問,不過是想起流杯苑在京城中多少有些名氣,而平煜身為錦衣衛的一把手,不可能不知道流杯苑的幕後主人是誰。

      可即便如此,他是否又知道流杯苑跟這家客棧的老闆極有可能是同一人?

      如果他知道,還特意來這家客棧投宿,那麼他跟幕後老闆的關係就值得推敲了。

      是以她說完那句話,有意停下,仔細留意平煜的神色變化,想從中捕捉到一點答案。

      可惜從她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而且他聽完後,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開了門便出去了。

      傅蘭芽沒能從他臉上窺見半點驚訝或錯愕的神情,心裡或多或少有了結論。

      要麼此人太會掩藏自己的情緒,要麼他果然知道客棧老闆是誰。

      照這些時日跟他打交道的情形來看,平煜許是平日勾心鬥角的勾當做得太多,懶得再在一介罪眷面前掩飾心中所想,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喜怒無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故而前者顯然不成立。

      也就是說,他真認識客棧老闆?

      她左思右想,儘量讓自己的意識被這些雜亂線索牽引,好忽略被平煜剛才那番話所激起的隱憂。

      可是掙扎了一番,思緒到底滑向她一直極力避免觸碰的那一部分。他剛才說,父親在朝中樹敵太多,倒臺之後,想要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凡幾。

      她不過是被押進京,處境已然如此艱難,可以想見,淪為階下囚的父親和哥哥到底會如何……

      她怔立了一會,不敢放任憂憤的情緒在心底無限制的蔓延,又硬生生將思路轉向旁處。

      也不知那位受了傷的王世釗如何了,這一日那人悄無聲息,看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平煜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會不顧及王世釗的死活,多半還會在六安盤桓幾日。

      還有住在對面的鄧氏兄妹,原以為經過昨夜之事,他們會一大早便搬到旁處去,沒想到竟仍在此留宿。想起鄧安宜那晚看著她時那副透著焦急的面孔,她冷冷垂下眸子,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之意。

      忽然外面有人敲門,啟開,卻是李瑉吩咐客棧夥計送熱好的藥膏來。藥膏加熱時,他一直守在一旁,確保萬事無虞,這才放心送給林嬤嬤手裡。

      林嬤嬤道了謝,回屋給傅蘭芽換藥。

      傅蘭芽亂七八糟想了一堆,早已覺得平復不少,由著林嬤嬤扶著自己坐下。

      林嬤嬤小心翼翼替傅蘭芽脫下鞋襪,滿心擔憂地看一眼她,歎道:“小姐,這裡只有嬤嬤一人,你要是覺得難過,別一個勁的憋在心裡,想哭就哭,在嬤嬤面前,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傅蘭芽啞然,少頃,笑道:“嬤嬤說什麼呢。”

      林嬤嬤眼睛直發澀,還要勸傅蘭芽,就聽門口傳來低低的爭執聲。

      兩人訝然相顧。

      林嬤嬤走過去啟開門,訝道:“鄧公子?”

    ——————————————————————————————————————

      平煜從傅蘭芽房中出來,扯開腰封,鬆開外褂,許是天氣酷熱的緣故,喝了一大碗茶,仍覺無端煩悶。

      李瑉進屋稟事,見平煜陰著臉立在桌前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疑惑地問道:“平大人?”

      平煜回過神,轉過身,問:“何事?可是那邊回信了?”

      李瑉搖搖頭,道:“信未至。剛才我給傅小姐取藥去了。”

      他說完,見平煜卻仍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下文,便又道:“那位劉大夫說,罪眷的腳傷還是其次,今晨他診脈時,發現傅小姐體內還有些鬱寒,恐怕是這些時日鬱結於心的緣故。如今天氣熱,暫且未發出來,一旦上路,舟車勞頓,難保不釀出病來,讓屬下問您,是單給罪眷治腳傷呢,還是給罪眷還開些調養的方子?又說那藥方甚貴,藥材難得,幾服藥下來,耗費不小。還可換些普通的疏散的方子,藥效溫吞些,但也能調養個八成左右,不知大人如何示下。”

      平煜默了片刻,神色如常道:“祛寒的方子跟治腳傷的一併開了。”

      李瑉應了,撓了撓頭,又問:“那是開那副貴的方子還是普通的方子?”

      平煜避而不答,走到床邊坐下,脫了靴,見李瑉仍在看著他,耐性告破,隱含不耐道:“該用什麼就用什麼,一路上她拖的後腿還少嘛。”

      李瑉琢磨了一會,明白過來平煜是要給傅蘭芽用貴的方子,心下一鬆,笑嘻嘻應了。

      抬眼見平煜起了身,赤著腳便往淨房走,意識他預備沖涼,便告退,打算找陳大夫做安排。

      誰知剛到走廊,就見鄧安宜站在隔壁門口,身後跟著個小老頭,那老頭手上拎著藥箱,看著像是大夫。

      鄧安宜臉含慍意,對陳爾升道:“她雖是罪眷,到底也是血肉之軀,腳受了這麼重的傷,怎能放任不管?我不過讓大夫給她看看腳傷,又不會做旁的舉動,爾等自可在一旁看著,何至於攔著不讓診治?”

      陳爾升繃著臉,只道:“不合規矩。”說什麼也不肯讓鄧安宜身邊的大夫進屋。

      李瑉心知早上大夫來時,陳爾升並不在場,對平煜已找人給傅蘭芽看過病並不知情,見鄧安宜顯然一時半刻不打算作罷,便要上前,好應對鄧安宜幾句。

      這時,隔壁房門打開,那位林嬤嬤出來了,她滿臉含笑看著鄧安宜道:“多謝鄧公子關照,早上時,李大人已請了大夫過來診治了,就不勞煩鄧公子了。”

      鄧安宜臉上詫色閃過,飛快往平煜的房間掃了一眼,不過眨眼功夫,又恢復溫文的笑容,看著林嬤嬤道:“既如此,那便請傅小姐安心養傷,我先行告退了。”

      李瑉見狀,皺了皺眉,剛邁出一步,聽到身後動靜,回頭一看,見平煜赤著腳站在淨房門口,上衣已經脫了,光著膀子,身上只著褻褲,似是聽到了外面的爭執,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悅,冷聲對他道:“替我轉告鄧安宜,從今日起,他和他們永安侯府的人不許靠近罪眷一丈之內,違者當劫擄朝廷欽犯者論!”

      說完,重重將淨房門關上。

    ——————————————————————————

      到了晚間,平煜正在房中用膳,李瑉拿了封信進屋,道:“大人,我二哥的朋友回信了。”

      平煜接過,展開信看完,久久未出聲。

      李瑉忍不住道:“大人,信上怎麼說?”

      平煜將信扔在桌上,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淡漠道:“昨夜夜襲客棧的那幫刺客所用的長刀是東蛟幫特製的銀蛇刃,只有東蛟幫的人會用這種武器。”

      李瑉恍悟,怪不得那些刺客的武器那般怪異,以往從未見過。

      可是東蛟幫又是什麼來歷?他在腦海中搜索了一番,確定沒在二哥和平大人口裡聽過這個名字。

      二哥從小便習槍弄棒,認識不少江湖人士,後來還因緣際會,拜了所謂的武林盟主為師,對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幫派,比誰都清楚。可這些叫得出名字的幫派裡,並沒有東蛟幫。

      “信上說,東蛟幫二十年前便退隱江湖了。”平煜撫了撫眉頭,神情漸轉凝重,重新執信來看,那晚秦掌門所說果然不差,最近奔來雲南的,有不少是早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門派。

      譬如那位鎮摩教的左護法,就曾閉關十年。如今重新復出,理由多半跟其他幫派如出一轍。

      “似乎有人在江湖上散播了什麼傳言,這才引得這些久未露面的幫派重出江湖。”他道。

      李瑉愈發好奇了,“什麼傳言。”

      平煜不答,心底冒出一個早已存在的疑問,如果王令想要對付傅蘭芽,早在諾大一座傅府只有傅蘭芽一人的時候便可下手,何必在進京途中再費心費力的做手腳?

      王令收買了那位周總管,卻遲遲不動傅蘭芽,只一路暗中窺伺,而等到江湖上各路幫派先後出動之後,他東廠的人馬卻又不見了蹤影,實在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他思忖良久,最後從懷中取出火折,將那封信點燃,看信紙被火苗燒得蜷成一團,眸中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暗潮。不管王令到底要做什麼,既然信上言明秦門及附近幾個幫派均未參與此事,不妨將這幾路幫派收攏在一處,對付鎮摩教也好,摻和傅蘭芽之事也罷,既然水已經渾了,何妨將水攪得更渾些。

      “替我給秦門遞個話,明日上午,請他們來客棧議事。”他抬眼看向李瑉,“情勢太複雜,如今已出現了鎮摩教和東蛟幫兩個幫派,再在此處繼續逗留,不知還會出現什麼意外。你去看看王同知傷勢如何,若是不行,我們後日早上先行一步,讓他留在六安繼續養傷。”

      李瑉應了,下去安排。

      晚間天氣炎熱,傅蘭芽沐浴完,剛在床邊坐下,忽聽外面窗戶傳來一聲輕咳聲,她微怔,忙扶著床欄起身,從床前衣架取下外裳匆匆繫上,心下訝然,這才什麼時辰,平煜怎麼這麼早便過來了。

      她穿好衣裳,扶著床欄,帶著詢問的口氣道:“平大人?”

      平煜在窗邊立了一會,見傅蘭芽語氣裡沒有要他避諱的意思,便進了屋,並不看她,只道:“我來是告訴你一聲,臨時有變,我們後日一早便需啟程。”

      臨時有變?傅蘭芽眸中閃過什麼,片刻之後,應了一聲:“知道了。”

      若在往常,她免不了費一番心思引他開口,以便從他的話裡推敲一二,但連續幾次他的態度都冷硬如石頭,不但沒套出話,反倒惹來他的冷言冷語,尤其今日之事後,她擔憂父親,心緒不佳,實在懶得再浪費時間跟他周旋。

      平煜等了半晌,沒等來傅蘭芽開口,原以為以她的性子,定會想方設法在他面前旁敲側擊,至少也會詢問幾句,可是出乎意料,傅蘭芽再無下文。

      忍不住轉頭一看,見她靜靜立在床旁,面色無波,看得出沒有半點要開口的打算。

      他忽然語結,盯著她看了一會,轉過身,沒好氣道:“今日太乏,我想早些歇息。”

      林嬤嬤這時正好從淨房出來,聽見這話,吃驚道:“平大人,這麼早便要安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01 PM

第27章

      傅蘭芽詫異地看向平煜,他聲音板著,臉也板著,雖然沒看出哪裡疲乏了,但語氣很明顯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外面已經華燈初上,但因剛過飯點沒多久,還未到睡覺的時辰。街上各種聲音熱鬧交織,全無半刻消停。

      她疑惑地想,這個時候睡覺,真能睡得著嗎?

      三個人一時都找不到話說,屋子裡寂靜得叫人尷尬。

      林嬤嬤無措地站了一會,見平煜臉色越來越不虞,不敢再提任何異議,忙快步走到壁櫥前將被褥抱出來。

      平大人既累了,那便早些睡吧。

      屋子甚寬敞,她抱著被子走到床旁的空地上,彎下腰,一層一層鋪在地上,鋪好後,又半跪在被褥上,將邊邊角角都給掖平整。

      收拾妥當之後,她起身,衝著一直杵在房中間的平煜笑了笑,帶著討好的意味道:“平大人,已鋪好床了,可以安寢了。”

      平煜身子這才動了一下,冷著臉嗯了一聲。

      林嬤嬤微鬆口氣,回到床旁,扶了傅蘭芽坐下,低聲道:“小姐,睡吧。”

      傅蘭芽看一眼平煜,對林嬤嬤點點頭。

      簾幔放下後,眼前的燈光隨之一黯,再之後,便是油燈的火苗被什麼東西擊滅的聲音,整個屋子頓時陷入黑暗。

      傅蘭芽留意了一會簾外的動靜,聽平煜似乎解了衣裳,扔到了一旁。躺下之後,未再動過,難得呼吸也很輕淺,半點不擾人。

      她靜了一瞬,手摸向腰間,開始在被子裡窸窸窣窣解外裳的絲絛。

      剛才平煜在一旁,她沒來得及將外裳脫下,這時候熄了燈,外裳裹在衾被裡好生悶熱,便悄悄脫下來,遞給林嬤嬤。

      林嬤嬤接在手裡,撩開簾幔,唯恐吵到平煜,躡手躡腳將傅蘭芽的衣裳掛起。

      平煜聽在耳裡,忍不住睜開眼睛,他夜視能力極強,清楚可見林嬤嬤將一套裙裳掛在了床架上,從黑暗中模糊的顏色來看,正是傅蘭芽剛才身上穿的那件粉裙。

      他心裡仿佛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愈發覺得屋裡悶熱,皺眉翻了個身,重又將眼睛閉上。

      傅蘭芽脫掉外裳,覺得身上舒爽了些。

      屋子裡安靜得厲害,除了三個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聲響,跟不時飄來笑語聲的窗外有著天壤之別。

      她閉上眼睛假寐,腦子裡走馬燈般一刻不停地想著心事。

      每到晚上,一些白日裡被刻意壓制的某些情緒便如蟲蟻般從隙縫裡悄悄爬出來,順著她意識的脈絡,一直爬到她心尖,齧咬或撕扯,片刻不放她清淨。

      她在黑暗中無聲地跟這些負面情緒做著抵抗,可許是白日裡平煜那番話太過尖銳,當眼前驀地浮現父親和哥哥被折磨得脫了形的面容時,她到底沒能控制住情緒,一眨眼,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緩緩滑落。

      浸到耳旁,帶來一片冰涼的濕意。

      她抬起手,無聲拭了拭眼角。

      可清醒時能掩抑的淚水,到了夢中,便徹底失去了自控,肆虐地沖刷了起來。

      林嬤嬤睡得迷糊時,被一陣低低的啜泣聲驚醒,她怔了一會,等意識到傅蘭芽魘住了時,心疼不已地將她摸索著摟在懷中,耐心低哄道:“小姐,小姐,別怕,嬤嬤在這。”

      傅蘭芽哭得如同走丟了的孩童,痛苦地蜷成一團。

      林嬤嬤心裡莫名酸澀,哄了一陣,好不容易傅蘭芽的哭聲見小,這才意識到平煜也許早被吵醒了,怕他著惱,忙歉意地掀開簾幔,帶著鼻音對平煜道:“平大人,小姐許是太想老爺和夫人,這才會魘住的,還請大人莫要見怪。”

      平煜沒吭聲。

      他根本就未睡著,早前聽見傅蘭芽在床上輾轉反側,知道她久未能寐,自己也莫名沒有睡意。

      好不容易聽她氣息變勻淨後,以為她終於睡著了,誰知沒過多久,她又開始小聲地說囈語,他靜靜辨別了一會,可惜太過含糊和斷續,只能勉強聽出她似乎在喚母親。

      再之後,囈語化成了痛苦的啜泣,抽抽嗒嗒,無休無止。

      他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哪裡還有半點睡意。

      想起早前幾次同宿,她從未如此,再聯繫到白日之事,大致能猜到她今夜為何這般難過。

      他心底泛起一絲鄙薄,不過一句話而已,真是夠嬌氣。

      聽她呼吸重又轉為平穩,知道她又再次入睡,這才鬆了口氣,閉上眼睛,原以為很快便能睡著,可許久之後,都再沒有睡意。

      忽聽隔壁房間傳來一陣低低的敲門聲,“平大人。”

      他先是一怔,等反應過來是李瑉和陳爾升在隔壁客房找他,心中一驚,一個鯉魚打挺便從地上起來,胡亂穿上衣裳,快步走到窗口,翻窗出去。

      整個過程如同做賊。

      到了隔壁,聽外面李瑉的聲音透著急迫,他不得不從懷中掏出火折,將桌上油燈點亮,走了門邊,正要開門,想起什麼,咳了一聲,道:“等一會。”

      又快步折回床邊,將床上疊著的衾被掀開,做出他一直在床上睡覺的模樣,這才不緊不慢過去開門。

      李瑉和陳爾升顧不上打量平煜的神色和屋中景象,一進門便壓低聲音道:“大人,東廠的人出現了。”

      平煜蹙了蹙眉,淡淡道:“是不是來找王世釗的?”

      李瑉點頭:“那人潛進了王同知的房間,逗留了半柱香功夫才走。”

      平煜眸中露出一點玩味之色,嗤笑道:“這人真是一刻都不消停,晚上才跟他說我們要提前上路,讓他在六安養傷,他就把東廠的人招來了。”

      李瑉思忖了一番,疑惑道:“東廠的人既能這麼快現身,說明他們這幾日一直在附近,為何那晚東蛟幫夜襲客棧時,他們半點動靜都沒有,就這麼放任王世釗被刺傷呢?”

      陳爾升道:“他們是不是還有旁的要緊的事要盯著,所以才無暇顧及王世釗?”

      平煜早已想過此事,沉吟道:“此事暫不必深究,你們只管繼續盯著王世釗,他明日多半還有麼蛾子,且將他看牢了,莫出岔子,餘事再議。“

      兩人應了一聲,告了退。

      平煜見他們出去,默了片刻,又冷著臉回到窗旁翻窗。

      一邊翻窗一邊想,他自小到大,從未幹過這等爬窗的勾當,如今這般,跟賊子何異?

      窩著火回到屋中,聽床上呼吸聲平穩,顯然傅蘭芽未被驚醒。

      他立了一會,走到地鋪前,輕手輕腳脫了外裳,面無表情重又躺下。

      ——————————————————————

      傅蘭芽醒來時,不但平煜早不見了蹤影,林嬤嬤也不在身旁。

      坐起後,不知何故,她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伸手揉了好一會,這才撩開簾幔下地。

      林嬤嬤在淨房聽到聲音,忙出來伺候傅蘭芽洗漱,見她眼睛有些紅腫,顯是昨夜夢中哭的,可見小姐的神情,她渾然不知自己昨夜哭過,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穿衣裳時,她溫聲告訴傅蘭芽道:“一大早那位李大人過來說,昨日那位陳大夫給小姐開了祛虛寒的方子,因馬上需啟程,特做成藥丸,下午就給送來,讓小姐帶在路上服用。”

      “祛虛寒的藥丸?”傅蘭芽揉眼睛的動作一頓。

      “是。”林嬤嬤道,“李大人說大夫給小姐診過脈,小姐體內虛寒較重,若不及時調養,過幾日在路上顛簸久了,定會起病,還需及時調理才行。”

      傅蘭芽警惕心慢慢放了下來,怪不得突然給她調養身體,原來是怕她路上生病。

      到下午時,那位陳大夫果然送了一包藥丸過來,叮囑了傅蘭芽一些飲食上禁忌,又看了一回她的腳,這才告辭。

      李瑉在旁笑著對傅蘭芽說,藥丸都已仔細查過,確保無虞了才讓陳大夫松來,讓她放心服用。

      一整日,平煜都未露過面,不知在忙些什麼。

      晚上時,她直到睡著了,平煜也未過來歇息。

      第二日早上聽林嬤嬤提起才知道,平煜來時,都已經是後半夜了。

      剛用過午膳,陳爾升便過來催她們上路。

      主僕二人行囊簡陋,很快便收拾妥當下樓。

      讓傅蘭芽意想不到的是,客棧門前除了錦衣衛,還有不少騎士,一眼望去,大多是身著勁裝的男子。

      平煜今日未穿飛魚服,著一身竹葉青常服,臉上含著笑意,眉目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流利俊朗。

      他身邊圍著幾名年輕男子,衣飾雖素淨,但看得出衣料頗為考究,絕非尋常人家的子弟。

      離平煜最近的那兩人腰間佩劍,稍遠些的那幾個則一無武器,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發現這幾人手掌比常人略大,皮膚顏色也透著一抹暗紅。

      傅蘭芽暗忖,這就是所謂的江湖幫派麼。

      那兩名佩劍的男子,一名身材略瘦小,皮膚白淨,長眉入鬢,看著雖有些女相,舉手投足卻頗有氣勢。

      另一個高大許多,目若朗星,儀錶堂堂,生得委實不差。瞧見傅蘭芽出來,略微一怔。

      平煜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眉頭一皺,將秦勇姐弟撇在一旁,對傅蘭芽道:“上車。”

      秦勇本在跟平煜說話,見狀,轉頭看向傅蘭芽,上下打量一番,含笑對她點了點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05 PM

第28章

      這人又怎麼了?傅蘭芽莫名其妙地看著平煜。

      他明明前一刻還在跟旁人談笑風生,怎麼一轉眼的功夫就板起了臉。

      不過,她這些時日沒少領教過平煜翻臉堪比翻書還快的本事,已然見怪不怪,很快便移開目光,由著林嬤嬤攙扶自己上了馬車。

      主僕二人上馬車時,周圍一片寂靜,直到簾子放下,才終於有人咳嗽一聲,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林嬤嬤扶著小姐坐下,將傅蘭芽落在腮邊的一縷頭髮攏到耳後,滿臉愛憐地打量小姐。

      她焉能不知那些少年男子落在小姐身上的目光意味著什麼,饒是如今境況特殊,身上一無飾物,小姐依然如暗夜中的明珠一般,處處透著奪人心魄的美。

      她身為小姐乳母,眼見小姐從一個繈褓中的小娃娃出落得仿佛畫上人一般的大姑娘,要說不自豪,那是假的。

      只是——

      她看著傅蘭芽宛如凝脂般的臉頰,忽然冒出一個久已存在的疑問。

      照理說,夫人也生得極美,但其實仔細看夫人和小姐的五官,母女倆並無相似之處。

      譬如小姐的眼睛烏溜溜水汪汪的,但夫人的眸子卻很細長,眸光流轉時帶些嫵媚滋味。

      再者,小姐是標準的鵝蛋臉,夫人的臉型卻生得略窄長。

      而且小姐的嘴唇小巧豐潤,宛如櫻桃,夫人的嘴唇卻薄上幾分,就算不說話時,嘴角亦微微上翹,帶著抹笑意。

      非要說母女倆有什麼相像之處,恐怕就是都有一副形狀整齊的雪白牙齒,笑時不經意露出一點貝齒,給整張挑不住毛病的臉龐更添一抹麗色。

      跟小姐不同的是,雖說大公子的五官有著男子特有的剛毅,但冷眼看去,大公子的臉部輪廓每一處都帶了夫人的影子,兩人一望而知是母子倆。

      她以前曾琢磨過這個問題,但後來想起女兒肖父,小姐之所以不像夫人,也許是因為生得更像老爺的緣故。

      除此之外,還有一事也曾令她百思不解其解,自從調任回京後,老爺的官便做得一年比一年大,但夫人卻甚少肯帶小姐出門,遇到遞帖子上門邀約赴宴的,通常是能推能推,實在躲不過去了,才會帶小姐出去應酬一二。

      也因為這個緣故,小姐一年到頭出門的次數少得可憐,虧得老爺給小姐在府中聘了西席,讓小姐跟大公子一道開蒙學學問,小姐整日忙著讀書做功課,半點不得閒,否則還不知在府中會有多悶。

      雖如此,因小姐生得太出眾,人又聰慧有學問,到她十二三歲時,名聲在京城高門中漸漸傳揚開來,加上當時老爺在朝中日得先帝倚重,每日上傅家提親的人家可謂絡繹不絕。

      老爺和夫人也是在那段時日千挑萬選,給小姐定下了大學士陸晟的大公子陸子謙。

      可誰知……

      想起那位生得人模狗樣的陸公子,林嬤嬤心裡忍不住泛起一絲恨意,要不是陸家做得那麼絕,小姐何至於連步退路都沒有。

      倘若進京之後,老爺無法翻案,依照本朝律例,小姐免不了會被罰到教坊司。而一旦到了那種骯髒地方,以小姐的姿色,會淪落到何等境地,她真是一想就覺得肝顫。

      念頭轉及此處,忽然想起那位鄧公子,她不止一次懷疑鄧公子是受了陸公子的委託前來照看小姐,意識到這兩日未見鄧公子,不免奇怪,“小姐,連著兩日都沒見到那位鄧公子了,也不知他們是不是還要繼續在六安逗留?”

      怎麼會?傅蘭芽本來正低頭撩裙看自己的傷足,聽到林嬤嬤這話,眸中露過一抹譏諷之色,淡淡道:“他們一定會一路跟隨的。”

      林嬤嬤不知傅蘭芽這話何意,只當小姐也對鄧公子頗有好感,便點頭歎道:“鄧公子真是古道熱腸,那晚遇襲時,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嬤嬤哪還能活著見到小姐。”

      傅蘭芽動作一頓,抬眼靜靜看了一會林嬤嬤,明澈的眸子可清晰地照見林嬤嬤的倒影。

      片刻之後,見林嬤嬤在她的注視下露出困惑之色,她理了理裙角,面色平靜啟唇道:“嬤嬤,我且問您,那晚刺客闖入客棧時,人數多是不多?架勢嚇不嚇人?”

      林嬤嬤心頭掠過一抹陰影,連忙點頭:“那還用說?那晚真是嚇死人了,刺客手裡的長刀足有這麼長,一刀砍下來,少不得缺胳膊斷腿的,要說李大人他們也真是了得,一個人足能對付兩三個,得虧如此,否則的話,咱們主僕恐怕早被擄走了。”

      “是了。”傅蘭芽彎了彎唇,眸中的冷淡卻絲毫不減,“那晚情勢那般兇險,鄧公子的妹妹鄧小姐跟我們不過一廊之隔。鄧公子卻撇下自己的親妹妹,屢次三番要來救我,我失蹤後,他更帶著您下到一樓四處找尋,完全未顧及過鄧小姐,您有沒有想過,這其中有什麼不妥之處?”

      林嬤嬤心頭一跳,對啊,那晚鄧小姐也在客棧裡,鄧公子卻好像全然想不起自己妹妹似的,一個勁地往小姐身邊湊。就算他受了陸公子的委託照看小姐,總不至於將小姐的安危淩駕於親妹妹之上。

      “也許。”她忽然想起什麼,猶猶豫豫囁嚅道,“嬤嬤記得永安侯府的護衛功夫都厲害得緊,當晚一直守在鄧小姐的房門前,鄧公子也許是對自己手下的護衛頗為放心,又見我們主僕身陷險境,所以……”

      “所以他一再地追在我身後,哪怕我從三樓逃脫以後,亦不肯甘休。他追下樓這麼長時間,就不怕鄧家護衛抵擋不住刺客,鄧小姐會遭連累?”傅蘭芽盯住林嬤嬤,語氣難得的冷淡,“嬤嬤,傅家遭難時,以往那些跟咱們家有交往的摯友和故交都選擇了明哲保身,無人肯出手相幫,您覺得,一個跟我們非親非故的鄧公子,憑什麼會如此古道熱腸?”

      “小姐是說……”林嬤嬤漸漸了然。怪不得平大人對鄧公子也沒好臉色,難道他也跟小姐一樣,早早就看出了鄧公子的古怪?

      傅蘭芽移開目光,語氣平緩道:“嬤嬤,你我相依為命,你該知道,這一路已生出太多波折,除了彼此之外,沒人可以相信。”

      林嬤嬤目光轉為堅定,點頭道:“嬤嬤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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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外,秦門和形意宗的人馬已然聚齊。

      如今中原一帶,江湖正派中以秦門和形意宗為尊,秦門習修劍術,形意宗則以鐵砂掌聞名。

      秦門雖然旁門左道無所不精,但因行事頗講規矩,算得上響噹噹的武林正派,形意宗老掌門更是出了名的嫉惡如仇,以匡扶正義為己任。

      如今兩大門派聞得百年邪教鎮摩教重現江湖,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秦門中除了秦勇、秦晏殊姐弟之外,另來了不少資歷頗高的長老。

      形意宗則由少莊主李由儉領頭,也早早率領門下二十餘名精兵強將在此等候。除此之外,還有海龍幫、青城派等一眾武林人士,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平煜被眾人環繞在其中,聽李瑉附耳回完事,抬頭看了看天色,對秦勇等人笑道:“各位,時辰已然不早,六安離下一處驛站甚遠,不如趁早趕路,也免得夜宿山中。”

      秦勇等人連道極是,紛紛上馬。

      一行人剛要啟程,忽然客棧中又出來一人,李瑉等人回頭一看,詫異得聯手中的馬鞭都險些掉落。

      就見王世釗面色如常,大步流星地朝平煜走來,無論從臉色還是行動速度來看,完全看不出頭兩日的重傷痕跡。

      到了平煜跟前,他皮笑肉不笑道:“屬下收拾行裝,耽誤了些許功夫,來遲一步。”

      平煜靜靜看著王世釗,臉上神情雖沒有變化,但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那日王世釗療傷時,他為了確認虛實,從頭到尾都守在一旁。

      他親眼見到王世釗整個腹部都被長刀貫穿,雖僥倖避開了要命之處,但傷口處卻血肉翻飛,傷得委實不輕。

      正因如此,他篤定今日啟程時,王世釗無法相隨。

      可沒料到,不過短短兩日功夫,王世釗便能恢復如常,一點看不出半點傷重之相。

      他目光緩緩下移,落到王世釗的腹上,那處衣料極為平整,不像敷著厚厚敷料的樣子,且王世釗目光明亮,說話時中氣十足,絕不像有意強撐。

      此事太過古怪,他腦中立時轉過無數個念頭,忽然想起王令身上的那些古怪之處,他曾不止一次懷疑王令懂些旁門左道,看王世釗這模樣,莫非前晚東廠的人夜探王世釗,曾對王世釗施了什麼秘術?

      王世釗見平煜望著自己久久不語,臉上不由得露出一點得意之色道:“平大人,屬下已然復原,就不勞你安排六安的食宿了,這便歸隊,跟你們一道回京。”

      平煜這才笑了笑,道:“王同知辛苦了,既已好了,莫再耽誤,這便上馬吧。”

      王世釗便拉過一匹馬,翻身坐上,整個上馬的動作都極為流利輕鬆。

      平煜眯了眯眼,收回目光,一抖韁繩,策馬往前而去。

      李瑉等人好不容易才從震驚中回過神,靜下來後,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換了個眼神,隨後驅動馬兒,將傅蘭芽主僕的馬車圍在其中。

      秦勇等人雖然不明白為何這位王同知一出現,眾錦衣衛的神色都變得這般古怪,但眼見錦衣衛等人已然出發,只好也策馬追上。

      因前段時間流民作亂,官道上有幾處都遭了損毀,一行人馬走走停停,還未趕到下一處驛站時,便已天黑。

      傅蘭芽主僕正在車上閉目養神,馬車轔轔聲忽然止住,下一刻,便聽李瑉在外道:“傅小姐,請下車吧,我們今夜在此處暫歇。”

      傅蘭芽主僕下了車,抬頭一看,見不知何時天已擦黑,路旁是一處樹林,透過稀疏的樹影,可以看見不遠處有黝黑山脈,在暮色中起伏連綿。

      李瑉領著她們往林中走,腳步踩在地上的落葉枯枝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走了沒多遠,便到了一處寬闊的湖邊。

      湖旁燈火通明,滿是早先那群在客棧門前見到的年輕人,相隔不遠的地方升起了好幾處篝火,再稍遠些,有人正搭建帳篷,整個湖邊都笑語晏晏,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這處原本該僻靜幽暗的山谷,因著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的到來,變得格外明亮喧騰。

      傅蘭芽主僕一出現在湖邊,周圍便有不少目光敏銳地瞥來,傅蘭芽只當什麼也沒察覺,跟在李瑉身後往前走。

      到了一處早已搭好的帳篷前走,李瑉笑道:“傅小姐,山中寒涼,一會你和嬤嬤若覺得冷,可到帳外來烤烤火。”

      傅蘭芽含笑道了謝。

      秦勇跟平煜並肩立在湖前,負手環視山谷中的景象,笑著做介紹:“這湖水清澈見底,常年能倒影月亮,故得名雙月湖。”

      平煜正凝神觀察周遭的景象,聞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忽聽身邊原本正在說話的秦晏殊和李由儉都靜默下來,順著他們的目光一看,就見傅蘭芽正低著頭扶著林嬤嬤的手,緩緩往帳篷前走。

      秦晏殊收回視線,忽然身形一動,手腕轉動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耍了一招極漂亮的劍式,刺向身旁的李由儉。

      李由儉徒掌劈開秦晏殊的劍,跟他過了兩招,笑道:“你小子從下午起就開始心猿意馬,說,腦子裡在想什麼呢?”

      秦晏殊俊臉一紅,不等他把話說完,便虛晃著回手一劍刺向李由儉的肋下,故作鎮定道:“我在想怎麼破你昨日的那招平沙落雁,咱們可是早就說好了的,輸了你可得賠我一壺武陵酒。”

      李由儉笑著邊打邊退,忽然回身,劃掌為指擊向秦晏殊握劍的那只手,意欲點住他的穴位,口中打趣道:“武陵酒雖能提升內力,卻也不算什麼稀罕玩意,我家還有好幾壺,大不了送你便是,我就想問問你,你剛才眼睛往哪瞄呢。”

      秦勇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傅蘭芽消失的方向,見弟弟和李由儉已然打得不可開交,頭疼似的搖了搖頭,她這個弟弟跟李由儉向來交好,兩人從小打到大,多數時候在鬧著玩,根本無需理會。可是,她仔細看一眼弟弟的神色,李由儉口裡所說的人莫不是指那位傅小姐?

      她想了一會,決定先靜觀其變,便不以為意地轉過頭,欲要跟平煜說話。誰知目光一觸及平煜的側臉,就見平煜正目光銳利地看著弟弟,臉上一點表情也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06 PM

第29章

      秦勇心中一凜,正暗自揣摩平煜的目光是何意,平煜卻陡然移開視線,看向弟弟身後。

      她跟著轉頭往前一看,就見樹林中火把晃動,人影憧憧,似乎有不少人朝湖邊走來,而且看這架勢,來人似乎還不在少數。

      湖邊原先還在說笑的眾人都靜默了下來,神色轉為端凝,各自握緊兵器,警惕地看著來人。

      就聽林中紛遝的腳步聲夾雜著說話聲,漸漸朝湖邊逼近,過不一會,火光照耀,當先幾人的身形徹底暴露在眾人目光之下。

      李由儉看清來人,驚訝道:“鄧公子?”撇下秦晏殊等人,大步流星朝那人走去。

      來人的確是鄧安宜,他手中持劍,面色透著幾分防備,身後跟著一眾永安侯府的護衛,旁邊有位女子身著幃帽,被幾名丫鬟嬤嬤簇擁在其中。

      見李由儉走來,鄧安宜神情鬆懈了下來,露出個溫煦的笑容道:“李少莊主。”

      李由儉因著家中長輩的緣故,曾跟鄧安宜打過好幾回交道,見他雖是侯門貴公子,但行止謙虛,為人寬和,對他頗有好感,走到他身邊,訝笑道:“鄧公子,昨日我們在一處喝酒時,你不是說還要在六安逗留幾日?”

      鄧安宜臉上露出一絲憂慮,歎氣道:“原是做此打算,奈何今晨收到荊州那邊的急信,說外祖母掛念舍妹,要我們莫在路上拖延,好趕上她老人家的壽辰,享享天倫之樂。我不敢忤逆她老人家,只好連日動身,只是沒想到還未趕到驛站,天就已經黑了。”

      李由儉剛要笑著接話,忽然想起什麼,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秦勇和平煜。

      來時路上,幾大幫派曾在一處議定,鎮摩教路數太邪,為防生變,路上無論遇到何人,都儘量避免與之同行。

      另外在出發前夜,秦勇因雖處事老練有謀斷,被幾大門派的長老推舉為此行的首領,路上遇到任何需要商榷之事,均需經過她首肯。

      除此之外,因鎮摩教是奔著平煜手中的罪眷而來,遇到與錦衣衛意見相左時,只要平煜不點頭,秦勇亦無法擅作主張。

      李由儉自是歡迎鄧安宜一行人跟他們同宿,但在此之前,還需請示秦勇和平煜的意見。

    秦勇不是看不出李由儉眸中的徵詢之色,沉默了一會,因顧慮重重,便要委婉地拒絕鄧安宜同宿湖邊的打算。

      剛要開口,忽然瞥到鄧安宜身邊那名女子,想起永安侯府跟平西侯府似乎有結親之意,若真能成事,鄧公子這位妹妹豈不會是平煜的未婚妻?

      此時平煜尚未開口,她若先攔在前面,不免有多事的嫌疑。

      便將原本要說的話咽回去,微笑不語,靜等著平煜做決議。

      平煜將目光從鄧安宜身上收回,掩去眼中的譏諷之意,對陳爾升等人揚了揚下巴,道:“將樹林入口封死,莫再讓其他人進來。”

      聽這話的意思,平煜是默許永安侯府一行人也宿在此處了,李由儉不由得鬆了口氣,拉了鄧安宜道:“一會安置下來後,過來跟咱們一道喝酒。”

      鄧安宜淡淡瞥一眼平煜,對李由儉笑道:“自當奉陪。”

      說完,另擇了一處寬敞的空地,令手下護衛支帳篷,安頓妹妹和一干下人。

      那位鄧小姐靜立了片刻,似乎往平煜的方向看了看,轉過頭,扶著身邊婢子的手,不緊不慢跟上鄧安宜。

      秦晏殊立在原地,冷眼看著永安侯府的人忙前忙後,好一會,才將劍緩緩收回劍鞘,低聲對秦勇道:“姐,你不覺得——”

      “噓——”秦勇轉眸,示意他噤聲。

      平煜餘光瞥見姐弟倆的舉動,牽了牽唇角,負著手轉身往帳篷走。

      邊走邊想,這對姐弟,姐姐自不必說,老練圓滑不輸男子,弟弟雖還差了些歷練,卻也還算有城府,不怪秦門百年來長盛不衰。照這對姐弟的資質來看,秦門在教導門下子弟這方面,一定沒少下功夫。

    ——————————————————————

      林嬤嬤一進帳篷便開始忙前忙後。

      帳中甚寬敞,地上亦墊了薄褥,但伸手一觸褥面,仍覺太過冷硬,小姐體內本就有寒氣,若躺在上面睡一晚上,被地上濕氣一浸,難保不留下病根。

      她將包袱裡所有能翻出的衣裳都翻了出來,一件一件鋪在地上。

      忙完之後,伸手摸了摸,仍覺太單薄,不無遺憾的想,若是那篝火正好在帳篷前,將地上的濕氣烘一烘就好了,可惜離得最近的篝火都在兩個帳篷之外,她們主僕亦沒有立場去要求平煜他們幫著張羅。

      轉頭看向小姐,見她半跪在帳篷簾幔前,正扡起帳篷一角往外看。

      “小姐,怎麼了?”她見傅蘭芽面色變幻莫測,定定地望著賬外,心中詫色閃過,忍不住問道。

      傅蘭芽不答,她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的永安侯府等人,因早料到他們多半會跟來,半點不覺奇怪。

      讓她覺得既驚異又悚然的是,剛才若不是眼花,她竟看見王世釗匆匆從帳前經過。

      她定定地將目光盯在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身上,久久無法移開。

      要不是記憶出現差錯,前夜她曾親眼目睹他腹部受了傷。

      還記得他衣裳被血氤氳成大片暗紅,喘著氣背靠在走廊上,怎麼看都像是傷到半死不活的樣子。

      可就在一刻前,他竟生龍活虎地出現在帳外,而且從他行走的速度和矯健的身姿來看,完全看不出受傷的跡象。

      因出神太久,她脖頸都變得有些發僵,好容易緩緩放下帳簾,仍覺心神不寧,忍不住再次掀簾往外看。

      那晚出事後,她無法親眼確認王世釗是否真受了傷,但以平煜的精明程度來看,斷不可能任王世釗欺瞞自己。可見那晚,王世釗的的確確是受了傷。可為什麼短短幾日,他便能恢復如常呢?

      她越想越覺此事離奇,忽然想起平煜,難道他就不覺得此事怪異?

      她分外好奇平煜對此事的反應,探頭往外看了看,因著帳篷的遮擋,沒能在湖邊那群人中尋到平煜的身影,暗忖,也不知一會能否見到他,若能見到,婉轉地打聽打聽此事就好了。

      林嬤嬤湊過來,順著傅蘭芽的目光往外看了看,沒看出什麼門道來,擔心她腹餓,忍不住道:“小姐,半日未吃東西了,餓不餓?要不嬤嬤去問李大人要些乾糧來吃。”

      話未說完,便見不遠處快步走來一個少年,定睛一看,卻是李瑉,他一隻手上捧著一大包東西,另一隻手卻拿著水壺。

      李瑉走到近前,沒想到傅蘭芽正坐在帳篷門口,錯愕了一下,旋即大步走來,笑道:“傅小姐,這是從六安帶過來的點心,此處太過荒僻,連處驛站都無,飲食上只好將就些了。這壺水剛才我給你在火旁烤了烤,這時候還是溫的,正好用來送藥,快趁熱喝了吧。”

      傅蘭芽抬眼對他笑了笑,謝道:“多謝李大人。”

      林嬤嬤千恩萬謝接過水壺,轉身回到帳內,從包袱裡取出藥丸,服侍傅蘭芽服藥,又取出治腳傷的膏藥,請李瑉幫著烤熱。李瑉痛快答應了。

      主僕二人吃了點心喝了水,這才覺得身上有了熱氣。

      再往外一看,就見陳爾升和另一名叫許赫的錦衣衛不知何時守在了帳前,想是已用過了晚膳。

      主僕二人遂放下帳簾,不再往外張望。

      因夜間無事,山谷中比外面要來得寒涼,便有長老提議聚在火旁飲酒劃拳,此話一出,立刻得到諸人附和。

      於是眾人將兩處篝火合在一處,圍坐成一圈,喝酒劃拳行酒令,好不快活,錦衣衛亦有幾人過來一處湊熱鬧。

      秦勇坐在平煜身旁,遞了碗酒給平煜道:“這是他們形意宗的寶貝,名叫武陵酒,用千年紅參釀制而成,喝了能提升內力,一年只能釀出一甕,算是難得的好寶貝,平大人不妨嘗嘗。”

      平煜將酒盅置於唇邊,不動聲色抿了抿,未品出毒藥迷藥,便仰脖一飲而盡。

      李由儉正跟鄧安宜碰杯,見狀,連聲道平大人痛快,高興之餘,又給平煜滿了一盅,平煜一律來者不拒,笑著接過,一一飲盡。

      這時,形意宗有位中年漢子見平煜如此灑脫不羈,高興地說道:“平大人,剛才秦當家還少說了一樁這酒的妙處,就是男子喝了,還有壯陽之效,以平大人這般虎狼年紀,加上這酒,一夜想做多少回新郎都行,回頭大人回京上任,我們形意宗可以送大人一壺。”

      平煜原本正在飲酒,聞言面色一僵。

      王世釗瞧在眼裡,暗笑此人好不識趣,什麼話不好說,偏撿戳平煜心窩子的話來說,他連女人近身都沒法忍受,就別提什麼夜禦數女的話了。沒見連傅蘭芽那麼個大美人在眼前,他都只能看吃不了麼?

      那中年漢子說完,不經意瞥見秦勇臉色發沉,心中一驚,暗悔自己一時忘形,忘了秦大小姐是女兒身,說話渾無顧忌,忙笑呵呵地給自己斟了碗酒,借敬酒掩過此事。

      秦晏殊亦嫌那人說話粗鄙,冷冷掃他一眼,他剛才閑來無事,在灌木叢裡捉到了兩隻野雞,此時一一拔了毛,用木棍串在一處在火上烤,準備一會烤熟了下酒,既打發這漫漫長夜,順便還可打打牙祭。

      野雞身上的油脂被烤的滋滋作響,焦香四溢,李由儉嘖嘖笑道:“秦大掌門親自烤的肉不用想都知道極香,一會還請秦掌門賞我個腿子吃。”

      這時李瑉匆匆走了過來,見這邊熱鬧,也跟著笑了笑,對平煜道:“罪眷那邊已安頓好了。”

      秦晏殊聽見「罪眷」二字,耳朵一豎,且聽李瑉還要說什麼,因太過專注,沒意識到木棍已離火越來越近。

      李由儉聽見秦晏殊被火燙得嘶了一聲,先是一訝,隨後心知肚明笑道:“秦掌門剛才神遊到哪去了,別烤個野雞腿把自己的蹄膀給烤熟了。”

      平煜聽在耳裡,忽然覺得武陵酒的味道變得又澀又怪,全失了方才的醇厚風味,皺眉將酒盅放到一旁,冷冷起了身。

      秦勇納悶道:“平大人這是?”

      平煜只道:“更衣。”

      走了幾步,見李瑉留在原地,沉著臉問:“你還要做甚?”

      李瑉忙追上來,笑嘻嘻道:“剛才給傅小姐送乾糧時,那老嬤嬤說她們主僕不方便出來,把傅小姐治腳傷的膏藥給了我,讓我給烤熱了送去。”

      平煜定睛一看,果見李瑉手上捧著一小塊膏藥,頓了一下,轉過身繼續往前走,不鹹不淡道:“她挺能吃的,你剛才都送了什麼乾糧去了。”

      李瑉眨了眨眼,意識到平煜口中的「她」指的是傅小姐,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道:“送了不少吃的。”

      又笑道:“傅小姐的確挺會照顧自己的,我就沒見她挑過食,每回送的東西都吃得乾乾淨淨。”

      平煜聽了這話,更覺悶得慌,怎麼照李瑉這臭小子說來,傅蘭芽樣樣都好,連愛吃這毛病到他嘴裡都變成了「很會照顧自己」。

      李瑉跟在平煜身後走了一路,見他板著臉不說話,便道:”大人,你若沒別的吩咐,我就不陪你走動了,我還得給傅小姐烤藥去。“

      說完,便欲轉身,打算快點弄完藥膏的事,好去篝火旁跟大家喝兩口酒。

      剛走兩步,便聽平煜在身後道:“站住!”

      李瑉訝然回頭:“怎麼了,大人?”

      平煜走近,只當沒看到李瑉錯愕的目光,從他手中接過膏藥。

      過了一會,見李瑉仍在看著自己,咳了一聲,故作隨意對李瑉道:“你自管去飲你的酒,我正好還有幾件要事要審問罪眷。”

      李瑉哦了一聲,轉過身,快步走了兩步,又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不對啊,平大人問傅小姐話,把藥膏接過去做甚?

      平煜走過一處篝火,見左右無人,猶豫了一會,解下繡春刀,拔刀出鞘,隨後盤腿在火旁坐下,將膏藥放在刀刃上,冷著臉烤膏藥。

      烤了一會,只覺莫名其妙,憑什麼自己要給傅蘭芽烤膏藥?心中無名火起,便想起身,可眼看膏藥已然開始化開,不過一會功夫便告完事,又壓著火坐下。

      眼看烤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欲往傅蘭芽的帳篷走,忽聽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他神色一凜,回頭喝道:“什麼人?”

      就見身後不遠處立著一名身著黃裳的窈窕女子,頭上未戴幃帽,姣好的臉龐在月光下暴露無遺。

      平煜看清那人,暗哧一聲,轉身便走。

      誰知那女子很快便追上兩步,含著羞意道:“平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07 PM

第30章

     鄧文瑩提裙快步追了幾步,見平煜沒有緩下來的意思,不得不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背影,語氣轉冷道:“平煜,我有要緊的話要跟你說,你若是不想聽也可以,但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最好別再管傅蘭芽的閒事,當心被她連累得性命不保。”

      平煜向來不肯受言語要脅,聽到這話,冷笑一聲,只當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鄧文瑩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肯就此放走平煜,快步追了幾步,咬咬牙道:“你可知道,傅蘭芽她是個妖女!”

      平煜心頭猶如掠過一陣狂風,疑竇頓起,不由得停下腳步。

      鄧文瑩見狀,既高興又懊悔,高興的是,不管用的什麼法子,總算留住了平煜,懊悔的是,情急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

      見平煜仍停在原地,顯然有往下聽的打算,反倒不急了,緩步走到他面前,抬頭細細端詳他一番,緩聲道:“當年之事,是我永安侯府對不起西平侯府,但此事細究起來,我又何其無辜,你何苦每回見到我都冷言相對?你就算記不住別的,總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兩家交好時,時常彼此走動,旁的哥哥都不大理會我,只有你會耐著性子陪我玩。如今你不過去了宣府幾年,性情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可你可知道,當時的事,樁樁件件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要我把你當作陌生人,我怎麼也辦不到。”

      說到後面,聲音已滿是委屈之意。

      平煜本就懶得聽她瞎扯,聽她將宣府那幾年的歲月說得這般雲淡風輕,更覺說不出的煩膩,橫眉道:“鄧小姐怕是過慣了金蓴玉粒的生活,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了,我忙得很,實在沒空聽你廢話。”

      鄧文瑩目光落在平煜手中那包藥上,心中一酸,不等他走過,便冷冷道:“你既然那麼忙,為何有空在此處幫人烤藥?”

      她一看便知這藥是專治跌打損傷的膏藥,這幾日,她在客棧中出入時,沒發現錦衣衛中有誰行動不便,只除了那位一瘸一拐的傅小姐。

      平煜腳步一頓,瞪向鄧文瑩,他愛給誰烤膏藥就給誰烤,輪得到她來質問?將藥收入懷中,越過她拔步便走,他真是閑的,竟為了一句妖女的無稽之談,平白跟姓鄧的在此處盤桓這麼久。

      鄧文瑩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整顆心如同泡在鹽水中般又酸又脹,她自小到大,處處順遂,唯獨在跟平煜的親事上屢勝波折。

      記得平家未出事時,他性情跟現在判若兩人,愛說愛笑,模樣又出挑,論起騎射學問,更是在京城一眾勳貴子弟中出類拔萃。

      雖說自大了之後,因著避嫌,她見他的機會遠不如幼時多,但偶爾遠遠瞧他一眼,見他一日比一日俊朗,能甜絲絲地回味許久。

      平家出事時,她在家中哭過鬧過,曾不止一次對母親說,除了平煜,她誰也不嫁,可眼看西平侯府罪名落實,平家發配去了宣府,她除了在家中哭鬧幾場之外,別無他法。

      一年之後,父母背著她給她又訂了一門親事,她當時以為平家再無起複的希望,鬧了幾天彆扭,只好認了命。

      誰知沒過多久,跟她訂親的那人在西郊騎馬狩獵時,不小心從馬上跌落下來,當場摔折了脖子。

      記得二哥當時也跟那人在一處,回來後,說起那人天不假年,還扼腕歎息了許久。

      她在一旁聽了,絲毫不覺難過,反倒暗暗鬆了口氣,對她來說,除了讓她哭過笑過的平煜之外,嫁誰還不是一樣。

      其後母親上清涼寺燒香時,替她蔔得一卦,算得她兩年內不宜談婚論嫁,她的親事這才擱置下來。

      平家恢復爵位時,她喜出望外,不敢向父母吐露自己的心事,便去纏磨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大姐,遮遮掩掩表明心跡後,求大姐想法子給平家和鄧家牽線。

      可惜當時因著甯王勢大,太子在朝中式微,大姐的處境一度極為艱難。跟臣子家眷來往時,大姐顧慮重重,更遑論幫她議親。好不容易甯王倒臺,太子順利登基,姐姐這才名正言順借用皇后的權利,出面緩和兩家的關係。

      可哪怕西平侯爺和夫人在大姐的勸說下已有了鬆動之意,平煜依然冷硬如石,怎麼也不肯點頭。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從頭到尾,她做錯了什麼?平家遭難,她一日不曾好過過。為何無論她怎麼補救,平煜就是不肯再理她。

      她想起剛才他坐在火前烤著膏藥時的情景,火光柔和了他原本就俊美的眉眼,神情那般專注。

      還有那晚客棧遇襲時,他拉著傅蘭芽走過長長的走廊,耐著性子幫她找尋失了蹤的嬤嬤。

      她自矜身份,原本斷不至於主動來吃他的冷言冷語,可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傅蘭芽讓她徹底亂了方寸。

      她越想越覺得酸澀難言,忍不住衝著他的背影低聲道:“結親之事,不過是我父母和姐姐一廂情願,既你不願,我絕不會纏著你。只是我勸你一句,不管你信不信,那位傅小姐是個妖女,任誰沾上她都不會有好下場。”

      說完之後,咬唇站在原處,看平煜如何應答,誰知他根本未做理會,往前徑直走了。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目光漸漸轉冷,渾然不知有人悄無聲息地走近,又悄無聲息地停步,站在暗處看著她。

      良久之後,鄧文瑩終於轉過身,緩緩朝永安侯府的帳篷處走去,那人幽幽歎了口氣,不遠不近地跟上。

    ——————————————————

      傅蘭芽吃完飯,左右無事,便跟嬤嬤整理床褥。主僕二人所有能翻出來的衣裳都已翻出來,但床褥依然太過單薄,睡在上面既不舒服,又擔心會染上地底的潮氣。

      傅蘭芽想來想去,把隨身帶著的幾個包袱皮都用上了,仍覺地上硌得慌,正暗暗想法子,忽聽門口傳來陳爾升等人的問安聲,帳簾一掀,平煜彎腰進來了。

      “平大人。”她半跪在地鋪上,回頭望向他。

      平煜瞥她一眼,從懷中掏出那包藥,不冷不熱道:“李瑉替你烤的藥。”

      傅蘭芽接過,發現藥包仍溫著,彎了彎唇,謝道:“多謝。”

      說完,見平煜轉身便走,忍不住喚他道:“平大人,能否稍留片刻,一會換完藥,我有話想跟你說。”

      平煜回頭,見她頭梳垂髻,烏黑的雙眸仿佛盈著水光,嘴角彎彎,帶著抹笑意,心知她定是有話想向自己打聽,而且看得出,她並沒有掩飾自己想法的打算。

      他不知為何,想起剛才鄧文瑩所說的「妖女」二字,目光收回,淡淡回絕道:“沒空。”

      可掀開簾幔,腳步仿佛絆住了似的,靜了一會,告訴自己,正好要向她打聽王世釗和周總管的事,聽她說說也無妨,便沒好氣道:“你先換藥再說。”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09 PM

第 31 章

      傅蘭芽怕平煜臨時又變卦,一等平煜出了帳,便讓林嬤嬤幫著脫下鞋襪,用最快速度換藥。

      收拾好之後,林嬤嬤便走到帳前,往外探身, 笑著請平煜道:“平大人久等了,小姐已換好藥了,還請進帳吧。”

      平煜早已在外面立了好一會,因夜色漸深,霧靄露重,陰涼山風徐徐拂來,既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熱,也澆熄了他心頭那股無名鬱火。

      他渾然不覺身旁陳爾升和許赫探詢的目光,只目光淡淡地看著遠處的群山,沉吟不語。

      妖女?聽起來多麼荒唐,然而根據他這些年對鄧氏兄妹的瞭解,鄧文瑩也許有頭腦發昏的時候,鄧安宜卻絕不是衝動之人。

      他們之所以一路緊緊跟隨,絕不是為了所謂的向他拉攏和示好,明明白白是衝著傅蘭芽而來。

      那晚東蛟幫夜襲客棧時他雖不在場,但後來從李瑉等人的口中,不難知道當時的情形。

      鄧安宜看似危難之中拔刀相助,但因急於駁得傅蘭芽的信任,不小心露出了破綻。

      比如他只顧追趕傅蘭芽,卻將鄧文瑩撇在三樓不管。

      又比如那晚情況那般兇險,他永安侯府的護衛卻從頭到尾一無損傷。

      饒是如此,整樁事依然一環套一環,陷阱重重。

      鄧安宜為求做得滴水不漏,既需借用東蛟幫的人力,又需掐准自己當晚離開客棧去找秦門的時機,可見他從來雲南後沒多久,就已經著手部署此事。

      倘若傅蘭芽真是那等天真沒頭腦的小姑娘,於險境中被鄧安宜救出,說不定從此會將鄧安宜視作俠肝義膽之人,對他託付全盤的信任。

      想到這裡,他心裡忽然澀了一下,隨即又冷哼一聲,負手往前走了兩步。

      可惜鄧安宜千算萬算,沒能算到傅蘭芽年紀雖小,心思卻轉得極快,寧願從三樓遁門跳窗而出,也不肯承他所謂的「救命之恩」。

      想到那晚在地窖中看到她時臉上那種義無反顧的表情,他心底仿佛被什麼觸動了一下,腳步不由得緩了下來。等回過神,又硬生生將心思轉到剛才鄧文瑩的那番話上。

      不知鄧文瑩是不是被鄧家嬌養的緣故,這些年她年紀雖見長,心智卻半點不見成熟。

      剛才她貿貿然來找他,縱然是一時衝動,又何嘗不是知道一點她二哥為何要盯上傅蘭芽的內情,否則所謂「妖女」一說,又從何而來?

      妖女……他擰著眉頭,反復咀嚼這兩個字。

      思忖片刻,生出幾分後悔,剛才不該因著一股無名火,連鄧文瑩的話都未聽全。

      可真要他耐著性子跟鄧文瑩周旋,他自問怎麼也辦不到。

      這一路上,東廠和江湖勢力已經足夠讓他頭痛,沒想到的是,如今連永安侯府都跳出來插一腳,也不知傅蘭芽到底背負著什麼樣的秘密,能引得這些人前赴後繼。

      耳邊又傳來林嬤嬤的聲音,像是已在身後等了許久,“平大人?”

      他身子微側,默了片刻,轉身往帳內走。

      無論這些人所圖為何,既然他們都沖著傅蘭芽而來,想要深挖真相,只能從傅家入手。

      傅蘭芽心思機敏,很有幾分見微知巨的本事,對於王令收買周總管卻遲遲不動她的原因,說不定早已猜到一點內情。

      她為了向自己打聽消息,作為交換,定向自己吐露一二。

      而且這一路上雖然危機四伏,難得她還很懂得自保,既然他已答應她暫時不會棄她不管,有些東西讓她知道也無妨。至少以她的玲瓏心腸,不至於關鍵時刻拖後腿。

    ————————————————————

      傅蘭芽半跪在原地,看著平煜進來,因他身形高挑,走到近前居高臨下看她時,莫名有種巍巍然的傾軋之勢。

      她略微不自在地往後挪了挪,與他拉開些距離。

      林嬤嬤見氣氛不對,忙悄悄退到一旁。

      平煜目光在傅蘭芽臉上停了片刻,盤腿坐下,臉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緒,道:“想說什麼?”

      傅蘭芽暗暗觀察他的神情,只覺他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客棧夜談時的模樣,冷靜,精明,高高在上。

      而且看得出來,他態度雖然依舊不冷不熱,卻並未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

      她深覺這是一個溝通的好機會,微微一笑,開口道:“這些日子平大人辛苦了。不過,以平大人的深謀遠慮,對這些時日咱們路上遇到的匪賊的來歷,想必早已有了頭緒……”

      平煜靜靜看著她,眉梢都未動一下。

      前兩日,她在自己面前連個笑模樣都沒有,今晚為了在自己面前套話,笑的次數竟比以往加起來都多。

      傅蘭芽抿了抿唇,繼續道:“平大人想來跟我有同樣的疑惑,為何這些人在我被困在曲靖時不出手,非得在我被押解上路時再來擄人。如此作為,豈非捨易求難?我想來想去,只猜到了一個可能,就是不知平大人所知道的內情跟我心中的猜想是否一致……”

      她有意緩下語調,留意著平煜的反應。

      可惜平煜雖然終於動了動身子,卻只是雙臂環抱,意味深長地注目她,那目光太過古怪,像是明知她會說什麼,卻有意等著她往下說似的。

      她自然不願意被人這樣打量,可她沒有如今任何立場去要求平煜如何應對她,只能儘量想法子從他的反應中捕捉到一點真相。

      於是只當沒看出他眼中的譏諷之意,莞爾道:“我有個猜測,這些人之所以之前未曾出現過,是因為早前並不知道我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而等我上路後,那幕後之人故意四處散佈消息,這才引得這些人紛紛出動來對付我。”

      平煜墨玉般的眸子裡終於起了一絲微瀾,他早知道她可能猜到了一點內情,沒想到竟如此接近真相。可見傅冰為人專橫倨傲,卻著實養了個好女兒。

      她說的半點不差,先後傅家倒臺、周總管被收買,之後她身為罪臣之女被押解上路,在此期間,東廠一邊尾隨一邊散佈消息,終於引得正邪兩派紛紛出馬,幾樁事情無比清晰地串聯成了一條線。

      他忽然起了跟她詳談的興趣,冷不丁開口道:“你當時為何要殺周總管?”

      說話時,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不放過她任何一處表情變化。
  
      她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矢口否認,可下一刻,卻又抬眸坦蕩地看進他眼裡,看得出並不打算再繼續抵賴。

      他面色稍霽,她倒很識時務,知道想要從他口裡得到消息,先得將他想知道的告訴他。

      “他斷絕外界消息,下毒致我夢魘,將我困於府中足足一月。”傅蘭芽淡淡道,“我不想讓一條毒蛇繼續蟄伏在我身旁,也不想留著他到京城跳出來污蔑我父親,所以……”

      平煜見她說話時面色不自覺變白了幾分,也不知是後怕還是仍懷著恨意,他看見眼裡,忽然覺得心裡極不舒服,原本繃著的臉也不由得鬆動了幾分。

      可一想到王令收買周總管的目的還未明瞭,只得硬著心腸道:“這人死之前,可曾透露他為何要這麼做?”

      傅蘭芽回視他道:“平大人不是知道周總管是被何人所收買嗎?為何反過來問我?”

      平煜見她臉上笑意斂去,語氣也不像之前那般嬌軟,像是因提到不痛快的事,失去了往下深談的興致,默了一瞬,決定後退一步,也免得她對他徹底起了防備,以後什麼也不肯跟他說,便不鹹不淡道:“枉你父親在朝中為官做宰這麼多年,心思估計都放到爭權奪利上了,連家中管事被人收買都不知道,既你問起,告訴你也無妨,收買周總管的人極有可能是王令。”

      “王令?”傅蘭芽自動忽略了平煜對她父親的譏諷,只錯愕地看著平煜,她雖然從未見過王令,但以往沒少從父兄口裡聽到此人的名字,因他在東宮時便跟隨新帝,頗得聖心,又向能在新帝面前進讒言,父親這兩年被他打壓得厲害,先是被擠出內閣,此後又連遭貶謫。

      可是,父親已然鋃鐺入獄,她亦很快會淪為罪眷,王令為何還要處心積慮收買周總管?

      她極力回想當夜的情形,記得當夜她得知周總管是內奸後,為防有變,當機立斷下了手,根本沒給周總管上路進京的機會,平煜又是如何猜出周總管是被王令所收買的?

      抬眼見平煜仍盯著她,顯見得還有繼續談話的可能,便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繼續追問平煜,“平大人,周總管死前並未來得及透露隻字片語,你是怎麼得知猜出收買他的人是王令的?”

      平煜不語,他自覺今晚跟她說得已經夠多了,一點也不想再給她機會追問,可眼見她剪水般的雙瞳定定地看著自己,睫毛因不安而微微顫動,拒絕的話竟然卡在了喉嚨裡,啞了片刻,沒好氣道:“你沒有功夫在身,自然看不出端倪。可當夜院中情形一目了然,只要稍細心些,不難看出不妥之處。”

      傅蘭芽一怔,咬唇回憶當夜的情形,因她已在腦中回想過太多遍,當晚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幾乎都歷歷在目,想了一晌,忽然憶起那晚周總管中毒發瘋後,第一個揮刀衝到周總管身邊的人就是王世釗,如今想來,他當時殺氣騰騰,似乎比她還想立時置周總管於死地。

      誠如平煜所言,她對武功一竅不通,不敢就此斷定王世釗跟周總管有關聯,猶豫了片刻道:“難道說王同知是王令的人?見他發瘋,怕他在你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所以想先下手為強?”她問得絲毫沒有底氣。

      “他們二人是叔侄。”平煜淡淡道。

      吐露完最後一個資訊,他決定重新掌握主動權,便道:“你父親以往可曾跟江湖上的人有過往來?可曾跟來歷不明的人結過仇?”

      傅蘭芽仍暗自驚訝王世釗跟王令的叔侄關係,聽得平煜這麼問,配合地搖搖頭道:“父親甚忙,往來都是朝中官員,家中亦從未跟江湖上的人有過來往。”

      平煜對這個答案並不奇怪,以傅蘭芽的機智,若知道這些人為了什麼而來,怎還會讓自己這般狼狽。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她一個已被抄了家的罪官之女,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這些江湖門派爭來搶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忽然念頭一轉,目光緩緩往她身上滑去,那晚抄家時,傅家所有下人均已被搜身,只除了傅蘭芽,記得他在查出她是下毒的兇手後,因想利用她對付王令,並未仔細搜她的身,會不會她抓住這機會私自藏了傅家什麼寶貝?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要知道那晚她被夷人擄走時,還曾用藏下來的毒針進行反擊,以她的心眼,若存心想背地裡昧下什麼東西,不見得做不到。

      他目光在她身上遊移,因夏裳輕薄,她玲瓏曲線一覽無遺,腰肢纖細,不盈一握,腰腹處衣料平整貼合,怎麼看也不像藏了東西。

      他停留了片刻,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胸前,因知道自己目的純正,自覺心如止水,可視線剛一觸及她微微隆起的豐盈上,想起那日抱著的嬌軟身子,心仍然無可避免的一撞,燙著了般的迅速移開目光,喉頭也不受控制地乾渴起來。

      傅蘭芽早已察覺他放肆的目光,先是大覺奇怪,轉念想起他先前的話,心中一驚,難道他開始懷疑自己私藏母親遺物的事了,僵了一瞬,不動聲色微微側過身子。

      那邊林嬤嬤見此情形,一陣心驚肉跳,惶惶不安地想,平大大之前雖冷熱無常,可從未打過下流主意,難道剛才外面喝了不少酒,起了什麼歪心思。

      平煜雖然不肯再盯著傅蘭芽瞧,但餘光卻未漏過她微微閃躲的動作,心下越發起疑,暗想一會一定要好好搜搜她才行。

      此事交給旁人斷不可能,只能由他來搜,可是,她那般嬌氣,若再弄得哭哭啼啼的,沒得讓人心煩,該怎麼搜才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10 PM

第 32 章

      傅蘭芽的心暗暗地撞起,餘光留意平煜的一舉一動。

      剛才他的目光太過古怪,兩個人的談話又終止得那般突兀,由不得她不起防備。

      如果他當真心血來潮要搜檢她的物品,她該如何是好?

      平煜的底細她暫且看不透,母親那本遺物又處處透著怪異,若貿然被他從手中奪走,對她的處境究竟是利是弊,她完全沒有把握。

      平煜依然在打量她,那目光太過審慎銳利,讓她如坐針氈。

      在平煜面前,她不敢流露出任何心虛的跡象,只得硬著頭皮暗想應對之計,左思右想,餘光觸及帳篷入口,忽然想起早前看到王世釗時的驚駭,心中一動,也不知到底管不管用,但王世釗身上的異事應該勉強算個轉移平煜注意力的好機會,便轉眸看向平煜,欲要借借此事化解窘境。

      不料剛一開口,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人到了門前,在外急喚道:“平大人!”正是李瑉的聲音。

      平煜聽李瑉聲音急迫,瞥一眼傅蘭芽,倏的起身,往外走去,掀開帳簾問:“何事?”

      李瑉似乎在考慮怎麼措辭,語結了片刻,放棄般地搖搖頭道:“王同知有些古怪,屬下也不知該怎麼說,總之大人過去看看就明白了。 ”

      平煜見他面色極古怪,心中微訝,倒也不再多問,只轉頭對陳爾升和許赫道:“將此處看牢,莫讓罪眷出入。”

      等他回來時,再想法子逼傅蘭芽將東西乖乖地交出來。

      傅蘭芽聽得平煜和李瑉匆匆離去的腳步聲,鬆了口氣,回想剛才聽到的隻言片語,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那個王世釗又出了什麼古怪,能引得李瑉如此急迫地來找平煜。

      她顧不上多想,將那本小書從小衣中取出,目光快速在帳中掃過,欲要找個妥當之處將書藏起來。

      她如今連行動都不自由,沒指望能將書藏到平煜找不到的地方,只是一會平煜返轉時,若仍鐵了心要搜查她的隨身物品,她不希望此書是從小衣中被狼狽地搜檢出來。

      林嬤嬤見狀,陡然明白過來,從袖中摸索著取出那包解毒丸,走到傅蘭芽身旁,焦聲道:“小姐,平大人是不是已經起了疑心?再這樣下去,這書和這藥怕是藏不住了,咱們該如何是好?”

      傅蘭芽目光四處找尋了一番,只覺得無論將這兩樣東西藏在哪處都不安全,最後到底決定還是放在她睡覺墊褥的最下麵一層,全當枕頭用了。蓋好後,看著林嬤嬤低聲道:“能藏得一刻是一刻。說不定剛才是我想岔了,也許平大人並沒有要搜檢咱們的意思。”

      口裡安慰著林嬤嬤,心底不免有些掙紮,若一會真被平煜將書搜出來,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禍。其實那書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就算真被他搜到亦無妨,上面的文字太過古怪,她既看不懂,旁人也未必能看懂,實在不行,大不了毀之一炬,也免得後患無窮。

    平煜和李瑉還未走到湖邊眾人烤火飲酒處,便已察覺不對。

    早先圍坐在篝火旁的眾人都已經四散開來,各自手持兵器,遠遠站在一旁,除了秦門的秦勇等人,鄧安宜也留在原地,諸人臉上神色各異,全都緊緊盯著當中一名男子。

      那男子仿佛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東倒西歪,走動間,脖頸及雙臂不受控制地痙攣扭曲,發出的聲音凍裂般嘶啞,從他的動作來看,似乎正忍受極大的痛苦。

      平煜一眼認出那人是王世釗,蹙了蹙眉,快步走上前。

      剛走兩步,王世釗身子猛然一抽動,如同木樁般極其僵硬地轉過來,整張臉暴露出在他視線之下。

      平煜看清他的臉龐,錯愕地停下腳步,就見他相貌已跟平日判若兩人,臉上五官僵住,面色一陣潮熱一陣發白,嘴角如同被縫住似的死死抿著,最怪異的是,他原本黑色的瞳仁變成了猩紅色,仿佛能沁出血來。

      餘人都驚愕地靜立在一旁,無人敢近前,整座山谷中除了嗚咽不停的山風及王世釗的低吼聲,再無其他動靜。

      “他怎麼了?”平煜沉聲道。

      “誰知道呢。”李瑉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剛才還好好地喝酒來著,突然就發作起來。”

      這時,那邊有幾人看見平煜,急匆匆走來,“平大人。”卻是秦勇和秦門的幾位長老。

      到了近前,秦勇正要開口,卻聽王世釗忽從喉嚨中發出一聲極其變異的低吼聲,仿佛從胸腔中硬擠出來似的,吼完,便掙紮著往一旁的灌木叢奔去,他踉踉蹌蹌,四肢關節僵硬如木,行走間,連屈膝都異常困難。

      平煜和秦勇怔住,錯愕地用目光追隨他。

      好不容易掙紮到了一處灌木前,王世釗不知發現了什麼,忽然硬生生收住腳步,整個身子如同石塊般直挺挺往前一倒,重重砸到地上,揚起一片地面上的浮塵。

      李瑉見他久久不動,一時沒忍住,正要近前查看王世釗的情況,平煜為防生變,攔道:“不知他到底要如何,未免傷到你,先觀望一會再說。”

      蟄伏了一會之後,王世釗忽然強行掙紮著從身下抽出被壓著的一隻胳膊,再然後,仿佛在跟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角力一般,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盯著手中之物看了一瞬,忽然紅眸一厲,在眾目睽睽之下,梗著脖子去啃咬手中之物。

      猝然間,有條細細的東西從他掌中掉落出來,晃悠悠在他腕間扭動,並且隨著王世釗的動作,扭動得得愈發劇烈,到最後,那條細尾擺動的幅度已接近痙攣。

      眾人看清那王世釗手中那活物,先是震驚,隨後便是一陣惡寒,就見那東西黃黑相間,身軀如細繩,竟是一條蛇。

      王世釗渾然不覺身後眾人驚懼的目光,如同品嘗這世間最美味的東西一般,死死嘬住那條蛇的細細脖頸,嘴中咂摸有聲,到後來,部分未來得及吞咽的蛇血從他嘴角溢出,緩緩順著他的頜角,一路滑落到脖頸,加之他急不可耐的神情,狀若惡鬼。

      可最讓覺得詫異的是,待他將那條蛇的血慢慢吸淨,眸中的血紅之色竟有了退散之色,怪異至極的臉色也漸漸恢復如常,不再那般駭人。

      饒是在場不少人都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也被這詭異的場面給震得久久說不出來。

      平煜定定地看著王世釗,心中驚疑不定,這人以往雖然陰險毒辣,至少一路從京城行來,行止還算正常,今夜是怎麼了,突然變得這般瘋瘋癲癲。

      想起他那只花了兩日功夫便恢復如常的腹傷,閃過一個念頭,目光落在他腹上,難道他今夜的異常跟他前日傷癒的事有關?

      王世釗將那條蛇身上的最後一滴血吸淨,趴在地上緩緩喘息了一會,少頃,將蛇屍隨手扔開,雙臂吃力地撐在地上,慢慢起了身。

      他行動時的僵硬已減緩了許多,膝蓋及肘部也已能彎曲如常,搖搖晃晃站定之後,疲憊地在眾人目光中轉過身。

      “對不住,嚇到各位了。”他虛脫般地咳了一聲,神情極不自然。臉色雖然還有些難看,但已經不再似剛才那般觸目驚心,眼睛的血紅也漸漸被正常的瞳仁顏色所取代。

      見眾人仍在神色各異地看著他,他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目光閃爍,解釋道:“在下小時曾不慎被蛇咬傷過,雖救治及時,但那蛇毒性太大,在體內留下了殘毒,一年到頭免不得會發作個幾回,唯有蛇血能方能以毒攻毒,不巧今夜餘毒發作,才會如此失態,希望未嚇到各位。”

      說完,拱了拱手,晃晃悠悠往帳篷處走。

      平煜冷眼看著他背影,剛要邁步跟上,忽聽秦勇在身後喚道:“平大人。”

      平煜停下腳步,回頭一看,見是秦勇姐弟,身旁還有一位秦門年資頗老的長老,他揚了揚眉,問:“何事?”

      秦勇面色凝重地看一眼王世釗消失的方向,低聲道:“還請大人借一步說話。”

      說罷,做個請的姿勢,跟平煜一前一後走到一處僻靜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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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嬤嬤在帳中等了許久,不見平煜回來,只當他被別的事給絆住,一想到平大人那般事忙,今夜未必會再想得起搜身之事,不由得鬆了口氣。

      傅蘭芽卻半點不敢放下戒備,只她目前亦無她法可想,就算能僥倖想法子將書藏到帳篷外去,誰知轉眼又會被藏於暗處的什麼人奪走?既然左右都是保不住,何不在平煜眼皮子底下賭一把。

      主僕倆將薄薄的墊褥整理平整,兩人挨在一處躺下,果如之前所料,雖隔了布料,地上仍又冷又硬,只躺了一小會,便覺一股濕寒之氣絲絲縷縷侵入肌理。

      林嬤嬤想起從六安來時陳大夫的囑託,心內煎熬得厲害,怎麼也無法入睡。小姐正處在用藥調養身子的關鍵時節,要是在這陰涼至極的山谷地上躺上一晚,豈非會前功盡棄?

      她窸窸窣窣在衾單中找到傅蘭芽的手,攥著手裡摸了摸,果然,小姐的手還不如她的手暖和,遠沒有在六安那兩日調養得好。

      她徹底躺不住了,在黑暗中摸索著起身,低聲道:“小姐,嬤嬤去跟外頭的兩位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外頭生個火,好賴借著火堆傳來的熱氣將地底的潮氣烤一烤,再這樣躺下去,小姐非得生病不可。”

      傅蘭芽並未攔阻,這地上確實太過冷硬了些,她此行被押進京,始終抱著父親會翻案的希翼,在塵埃落定前,第一要務便是想方設法周全自己。可惜生火之事,說起來簡單,實則頗麻煩,陳爾升等人未必肯答應。

      聽見林嬤嬤出去跟陳爾升,似乎陪著笑臉說了許久,可那木納的陳爾升只道:“要生火需得離開此處去拿火料,但是平大人吩咐了,在他未回來前,我和許赫誰也不許離開帳篷半步。”

      無論林嬤嬤好說歹說,他怎麼都不肯答應。

      林嬤嬤無法,只好鬱鬱地回了帳篷,摸到傅蘭芽身旁躺下,歎口氣道:“這孩子太死板,非得等平大人回來示下,可平大人那麼個脾性,怎肯答應?”

      默了一會,眼睛一亮道:“要不等那位好說話的李大人來了,咱們再試試?”

      傅蘭芽不置可否,李瑉的確要比平煜好說話得多,可惜不知一會在哪個帳篷安寢,是否還會路過她們帳前,多半希望不大,不過,不試一試怎知不行。

      一邊想,一邊將身子蜷成一團。

      地上雖不暖和,林嬤嬤的懷抱卻很溫暖,她疲乏得緊,漸漸有了些睡意。

      等平煜回來時,傅蘭芽已經不知不覺睡著了。

      “平大人。”陳爾升和許赫見平煜過來,齊齊出聲道。

      平煜心不在焉地大步走到帳篷前,剛要掀開而入,忽然想起夜已深,傅蘭芽怕會有不便之處,只好停步,輕咳了一聲,權當提醒。

      可帳篷內卻靜悄悄的,完全沒有動靜。

      他錯愕,他這才離開多久,還未想法子讓她乖乖將東西交出來,她竟連招呼都不打就睡了?

      “平大人。”陳爾升見平煜臉上隱約透著不悅,想了想道,“剛才那位嬤嬤跟屬下商量,說傅小姐在調養身子,怕寒濕之氣,問屬下能不能在帳前給生上篝火,屬下不敢離開,就沒答應她。”

      平煜未接茬,只暗想,若她身上真藏了東西,不過一個晚上,料她也藏不到別處去,正好他還有旁事要跟手下吩咐,估且先放她一馬。

      便道:“這山谷有些不對勁,傳令下去,除了王同知,今夜大家莫要各自回帳歇息,一律到此處候令。”

      陳爾升哦了一聲,轉頭便走,剛走兩步,平煜忽又喚住他,默了一會,道:“若是整夜無歇,在這等山谷中坐得久了,難保會覺得寒涼,你跟李瑉去弄些柴料來。”

      陳爾升絲毫未覺不妥,應了走了。

      沒過多久,李瑉等人說笑著取了柴料過來,七手八腳在傅蘭芽主僕的帳前生上火,圍坐在一起。

      平煜接過李瑉遞來的酒壺飲了一口,目光始終未離開前方某處帳篷,等了一會,沒等到王世釗出來,心知不對,按照往常,就算自己有意將他單獨撇下,他為了監視自己,也一定會想法設法湊到跟前,之所以毫無動靜,多半跟之前那場「發作」有些關係。

      他放下酒壺,垂眸無意識看著斕袍上的紋路,暗忖剛才秦勇所說的話,照秦門長老所說,百年前,曾有一門邪教秘術,這秘術能使人刀槍不入,有延年益壽之功效,只是一旦開始研習,必得用某些法子來供養,若是斷了供養或是對操練秘術尚不嫺熟,極有可能被反噬,發作起來起來的情形,倒跟剛才的王世釗有些相似。

      可惜這秘術早已滅絕,當今世上幾乎少有人知道此術的淵源,故而那長老也不敢斷定。

      要是王世釗真為了傷口快速痊癒習了這秘術,只可能是從王令手中習得,可王令……又是從何處得知這早在百年前就滅絕了秘術呢。

      他這邊一刻不停地想著心事,裡面傅蘭芽卻睡得極香。

      半夢半醒間,聽到外面傳來低低說話聲,她嫌這聲音擾她酣夢,不耐地蹙了蹙眉,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覺得地面雖然仍舊硬邦邦的,卻似乎比剛才暖和了些許。

      身旁林嬤嬤似乎亦醒了,伸過來胳膊,幫她悄悄蓋了蓋衾單,像對待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越發讓她覺得舒暖,她不肯睜開眼,蕩蕩悠悠墮入幽沉夢鄉。

      正睡得香,忽然一股腥濃的氣息直鑽鼻間,耳旁仿佛潮水般襲來鋪天蓋地的撲棱聲,她心突突一條,意識陡然間變得清醒過來,倉皇睜開眼,抬眼一看,便見帳篷外光亮忽明忽暗,有無數的黑影直撲帳篷而來,撞到帳面上,發出密集的砰砰之聲。

      她驚住,一動不動地盯著這詭異場面,正要分辨外面那些黑影到底是何物,身旁早已驚醒的林嬤嬤卻嚇得驚呼起來:“蝙蝠!是蝙蝠!”

      傅蘭芽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一把從被褥中摸出那兩樣東西放入懷中,一骨碌爬了起來,立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眼看那些黑影越來越密集,仿佛有黑雲壓城之勢,頭一回生出不知所措之感。

      怔忪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彎下腰,將衾單拾在手中,林嬤嬤見狀,眼睛一亮,也跟著如法炮製。

      那些黑影撞擊的力量越來越強,終於有黑影衝破藩籬,強力地從帳簾中一衝而入,尖嘯著朝傅蘭芽直衝而來。

      傅蘭芽生平最怕這等蛇蟲鼠蟻,更何況還是這等大若蒲扇的蝙蝠,當即嚇得驚叫一聲,胡亂煽動手中的衾單,連連躲閃,可那蝙蝠個頭太大,衝過來的速度太快,根本不足以抵擋。

      正在這時,帳簾忽然被人從外一把扯落,隨後闖進來一人,眼見前面那支蝙蝠已飛到傅蘭芽跟前,面色一變,縱身一躍,辟出一刀,只聽吱吱一聲亂叫,一道腥濃的血汁濺起,那蝙蝠已被鋒利的刀鋒一劈兩半。

      “平大人。”傅蘭芽帶著幾分哭意道,心頭一鬆。

      平煜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顧不上擦拭臉上濺到的血跡,一把扯住傅蘭芽的胳膊便往外走。

      傅蘭芽倉皇回頭道:“嬤嬤。”

      林嬤嬤哪等這聲招呼,忙寸步不離地跟上。

      到了帳外,傅蘭芽才知道外面早已成了修羅地獄,整個山谷上空都是這種蒲扇大小的蝙蝠,狀若密網,遮天蔽月,不知究竟從何而來。

      李瑉等人殺得眼紅,幾乎一刀一個,奈何這蝙蝠來勢太多太凶,他們好不容易殺掉一批,又飛來新的一批,無窮無盡,讓人疲於應對。

      平煜一邊拉著傅蘭芽,一邊揮刀砍殺蝙蝠,眼看殺出一條血路,就見前方不遠處有不少秦門中人亦正在對付漫天遍野的蝙蝠,只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法子,手中的劍一碰到那蝙蝠的身體,便會化作塊塊碎肉,根本不用費力廝殺,比起旁人來得輕鬆許多。

      秦晏殊團團殺完一圈,回頭一看,不防看見身後不遠處便是平煜和傅蘭芽,怔了下,剛要再細看幾眼,忽聽身後姐姐沉聲道:“不好,碧眼鳩毒!”

      又揚聲對平煜道:“平大人,快叫你手下莫再硬拼,暫且躲避一二,這蝙蝠跟剛才那種不一樣,血中有劇毒,一旦沾到臉上,必死無疑。”

      平煜抬頭一看,果見半空中又添了不少顏色發紅的蝙蝠,體積雖略小,卻生著碧瞳,叫聲淒厲,恍若嬰啼,著實瘮人。

      一時間,山谷人人自危,連一向自詡是鎮摩教剋星的秦門中人,亦四處奔逃。

      平煜面色一變,回頭對李瑉等人喝道:“勿再硬擋,先躲再說。”

      說完,拉著傅蘭芽往一旁山坡急奔而去,找尋暫避之處。

      生死攸關的時候,傅蘭芽怎麼也沒辦法不惦記林嬤嬤,回頭對落後幾步的林嬤嬤,急聲道:“嬤嬤快來啊。”

      平煜憋了一肚子火,卻又不得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照拂已跑得氣喘吁吁的林嬤嬤。

      誰知那邊秦晏殊見狀,搶先一步奔到到了林嬤嬤跟前,拉著她跑開幾步,左右張望一番,跳到一旁的灌木叢中。

      傅蘭芽見狀,不由得鬆了口氣,平煜卻腹誹秦晏殊當真多事,可總算少了個累贅,又自覺輕鬆不少。

      目光掃過,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圓土坡,裡面有個凹陷處,似乎是山民用來狩獵用的陷阱,平煜拉著傅蘭芽奔到近前,見裡面光溜溜的,一無利器,耳旁撲棱作響,腥臭撲鼻,心知碧眼蝙蝠已然殺到,不敢再耽擱,一把將傅蘭芽摟在懷裡,縱身跳下。

      那碧眼蝙蝠雖然兇猛,卻最怕落單,見平煜和傅蘭芽在眼前消失,不肯離開半空中成群結隊的同伴,只在洞口處撲棱兩下,怪啼兩聲,不甘心地飛走。

      傅蘭芽喘息了好一會才驚魂甫定,抬眼打量四周,這才發現因這洞穴太過狹小,她和平煜落在洞底後,幾乎是面對面貼在一處,連轉身都吃力得很,有心想拉開距離,卻根本沒有富餘空間,除了僵著身子靠在他懷中,別無他法。

      平煜早比她難過一萬倍,她在他懷中轉動腦袋打量四周時,因靠得太緊,氣息都拂過他唇畔,讓他呼吸莫名一滯,

      所幸這回她胸膛未跟他貼在一起,不像上回呼吸時,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她胸膛的起伏和嬌軟的曲線,饒是如此,他仍竭力想要跟她拉開距離,可惜背後卻是堅硬的泥牆,根本無處可躲。

      片刻之後,那種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滋味又來了,他咬牙往後將頭貼在牆上,儘量不跟她的呼吸纏作一處,沒好氣道:“你為何總要亂動!”

      傅蘭芽自從打量完環境後,便繃緊著身子一動不動,連個手指都不敢動彈,聽了這話好生冤枉,臉微微一熱,抬眼瞪他道:“我又何時亂動了?”

      平煜噎了下,睜開眼睛瞪向她,誰知目光所及,卻映進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從眼睛形狀到瞳仁的顏色,每一處都漂亮得讓人心悸,垂眸跟她對視了片刻,他目光情不自禁寸寸下移,直到掠過她挺直俏麗的鼻樑,落到她唇上,許是剛才太過驚慌,她飽滿紅潤的唇上有些乾涸的痕跡,遠不如往常水潤,卻意外讓人有想要品嘗的衝動。

      他咬牙重新閉上眼睛,將頭往後靠在牆壁上。

      可她在懷中的感覺如此清晰,就算不睜開眼睛,也無法忽視身體深處那種越來越強烈的躁動。

      片刻的寂靜之後,傅蘭芽不舒服地在挪動了下身子,低聲嗔道:“你能不能把你的刀拿開些,抵在我身上,好不舒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12 PM

第 33 章

      平煜心猛的一撞,臉上仿佛潑了滾水一般,一路直燙到脖頸深處,簡直無地自容。

      萬分狼狽之下,一邊恨不得身後的泥牆能突然凹進去一塊才好,一邊握著傅蘭芽的胳膊,竭力將她推遠些。

      可惜這陷阱挖得上寬下窄,他雖然已經想方設法將她抵向對牆,兩個人仍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處。

      傅蘭芽被他胳膊上的力量推得後仰了幾分,自覺那股逼仄之感有所緩解,略鬆了口氣,可靜下來之後,才發覺他的刀柄仍不屈不撓抵在自己身上,半點沒有移開的意思,不滿地側了側身子,再一次提醒他道:“平大人,能不能把你的刀挪開些。”

      說完,見他一無反應,疑惑地抬眼看他,就見他雙眸緊閉,額頭上滿是汗珠,臉色也比平日來得潮紅,仿佛生了重病一般。

      “平大人?“

      她滿心詫異,剛要開口,平煜便咬牙切齒打斷她道:“不能!”

      傅蘭芽被他嗆住,不明白為何不能將刀挪開,默了一瞬,只當他彆扭勁又犯了,這才故意跟她作對,瞥他一眼,他既不肯動,只好自己動手了,便騰出一隻手往下摸去,想悄悄把他的刀柄往旁邊推一推。

      誰知她剛一動彈,平煜似乎就已察覺了她的意圖,猛的一把扣住她的手,瞪著她,幾乎是用吼道:“叫你別亂動!聽不懂嗎?”

      因這動作幅度太大,傅蘭芽的整只胳膊都被他舉高到頭側,前胸本就繫得不大牢靠的襟扣猝不及防地鬆開來了,露出裡面的小衣和大片凝脂般的白膩肌膚。

      兩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給震住了。

      傅蘭芽腦中空了一瞬,待回過神來,忙狼狽不已地掙脫他的手,手忙腳亂地整理前襟,繫衣裳時,心裡既恥辱又窘迫,直想掉淚。

      平煜目光錯愕的在她前胸定了一會,旋即觸電般的移開,可剛撇過頭,就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雖然剛才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小衣的衣料並不平順,形狀太過方正突兀,顯然藏了什麼東西。

      他極力忽略差點能跳出胸膛的劇烈心跳,轉過頭,重新抓住她整理衣裳的手,故作鎮定道:“你衣裳裡藏了什麼!”

      傅蘭芽本就沒指望能將母親遺物一直藏下去,經過剛才那番變故,更是滿心羞怒,聞言,寸步不讓地回瞪著他道:“我藏了什麼?怎麼,平大人是不是還要像剛才那樣再來一遭?”

      平煜沒想到她不但不慌,竟敢反過來質問他,眼見她在自己的瞪視下,眼中的淚珠越蓄越多,似乎已經委屈到了極點,心底忽生出一絲慌亂,舌頭也打起了結,掙紮了片刻,嘴硬道:“你明知道我剛才並非故意。”

      傅蘭芽長長睫毛被淚珠壓得不勝負荷,一眨眼,大顆大顆淚珠順著臉頰滑落,默默抬手擦去頰邊的淚,紅著眼睛看向一旁。

      平煜第一次見到她情緒如此失控,一時找不到話來說,只得沉默地看著她拭淚。

      不知過了多久,才猛然醒悟,自己竟險些被她的胡攪蠻纏給糊弄過去,面色一黑,又重新扣住她的手腕,逼問她道:“傅蘭芽,你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識相的話,趁早將東西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不客氣?傅蘭芽側臉對著他,淚眼朦朧,不吭聲。這一路上他就沒對她客氣過,尤其剛才他那番舉動,雖非無意,但早已將「不客氣」三個字發揮到了極點,她現在胸口發悶,一點也不想接他的茬,該如何便如何吧。

      平煜見她軟硬不吃,破天荒生出種舉棋不定之感,瞪了她一會,一橫心,便要不管不顧將她藏在衣裳裡頭的東西搜出來,手都抬起來了,想起她剛才哭得那般傷心,僵了片刻,又悻悻然放下。

      然而叫他就此作罷,斷不可能,剛要用言語再震懾她幾句,忽然聽到頭頂傳來陳爾升等人的聲音:“平大人!平大人!”似乎正在近處找尋他。

      外面已不聞蝙蝠撲棱聲,陳爾升的聲音也不見半點慌亂,平煜凝神分辨了一會,心知那蝙蝠恐怕已經暫時退去,怕讓陳爾升等人看到他和傅蘭芽在洞中的情形,便摟住傅蘭芽的腰肢,另一手攀牆,提著氣,艱難地一步一步蹭了出去。

      這一回兩人依然貼得很緊,但許是傅蘭芽胸前藏了東西的緣故,平煜未察覺到有兩團嬌軟緊貼自己,相比頭兩回抱她時那種不適之感,減輕了不少。

      出了洞口後,兩人背上衣裳都被泥牆上的泥土蹭得極髒,顧不上拍打,抬頭一看,果見半空中已不見半隻蝙蝠,空氣裡剛才那股濃重的腥臭亦已消彌殆盡。

      聽陳爾升又喚了一聲,平煜應道:“我在此處。”便要拉著傅蘭芽下山坡,沒想到剛走兩步,便聽啪的一聲,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平煜心中一凜,倏的停下腳步,回頭一看,果見有東西掉落在傅蘭芽的裙邊。

      傅蘭芽心頭一跳,忙要彎腰去撿,可平煜反應卻遠比她來得快,搶先一步將書撿起,拿在手中,瞥了一眼,淡淡看向她道:“這就是你藏的寶貝?”

      傅蘭芽咬了咬唇,默不做聲。

      平煜冷冷將目光從她臉上收回,正要細看那書,忽聽近旁有腳步聲傳來,眼神一凜,將書迅速納入懷中,拉著傅蘭芽往前走。

      沒走兩步,便見陳爾升和李瑉一行人迎面過來,見到他,李瑉等人神色一鬆,“平大人。”

      傅蘭芽見來了許多人,便要將胳膊從平煜手中悄悄扯出。

      平煜察覺她的動作,猶豫了片刻,雖仍怕那些蝙蝠驟然現身,到底還是鬆開了傅蘭芽的胳膊,往前走道,問道:“可有人受傷?”說話時,目光掃過李瑉等人。

      李瑉等人身上滿是污垢,顯然剛才為了躲避碧瞳蝙蝠時在藏身之處蹭的,聞言搖搖頭道:“都無恙。”

      平煜點點頭,心頭掠過一絲疑惑,剛才那些蝙蝠來勢洶洶,連秦門中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為何會這麼快便退去。

      想起王世釗,便越過李瑉往前走,口中道:“王同知呢?”

      幾人面面相覷,剛才大家先是忙於對付那胖大蝙蝠,其後又慌不擇路地躲避碧瞳蝙蝠,哪有暇顧及王世釗,便異口同聲道:“不知道。”

      平煜往前走了幾步,見湖畔已經陸陸續續出現了不少人,唯獨不見王世釗,正沉吟間,忽然想起身後的傅蘭芽,回頭一看,就見她似乎仍腳傷未癒,正頗為艱難地一步一步蹭著下坡。

      他目光停了一瞬,很快便轉過頭,四處找尋林嬤嬤,下一刻,便見秦晏殊領著林嬤嬤往這邊走來。

      他二人剛才藏在灌木叢中,身上倒是還算乾淨,到了近前,秦晏殊先跟平煜打了聲招呼,隨後便徑直領著林嬤嬤往他身後的傅蘭芽而去。

      林嬤嬤見傅蘭芽走得艱難,忙三步兩步走到傅蘭芽身邊,扶住她道:“小姐。”

      傅蘭芽一見林嬤嬤,剛才各種壓著的情緒便有些蠢蠢欲動,忍了一番,強行將胸腔裡的澀意壓了下去,輕聲道:“嬤嬤。”

      正要細看林嬤嬤有無受傷,察覺旁邊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就見一位年輕男子正低眉看著她,臉上微紅,目光卻十分友好。

      她見他氣宇軒昂,衣著亦十分體面,猜他多半是江湖名門子弟,想起曾在六安客棧門前見過他,剛才也是虧了他相助,林嬤嬤才得以脫離險境,便笑了笑,致謝道:“多謝這位公子相助。”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14 PM

第 34 章

      折騰了大半晚,天已快亮,晨曦穿過山霧撒向穀中萬物,蟲鳴啾啾,秦晏年輕的臉龐上映著淡淡的光。

      他目不轉睛看著傅蘭芽,笑道:“傅小姐太客氣,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說話時語調柔和,眸子極亮。

      傅蘭芽聽見他對自己的稱呼,眸光閃了閃,轉念一想,不管他是什麼來路,既從六安一路隨行,想必早已弄清她的底細,若是不知道她姓傅反倒奇怪了。

      秦晏殊說完,看著傅蘭芽,踟躇著還要跟她說些什麼才好,忽然憶起她行走時的姿態,目光往她裙角上掃了掃,便要詢問她是否腳受了傷。

      剛要開口,身旁傳來平煜冷冰冰的聲音道:“李瑉,此地不宜久留,送罪眷回帳收拾行李,速速離開。”

      回頭看,見平煜這話雖是對下屬所說,眼睛卻分明看著自己,臉上一無表情,眸子烏沉沉的,渾身上下都透著不痛快。

      秦晏殊正自心中納罕,李瑉早已走到他身旁,對傅蘭芽道:“傅小姐,先去歇息一下吧。”

      傅蘭芽正是求之不得,她經歷剛才那一連串變故,腳傷複發,站著好生疲累,若不在此處盤桓,能回到馬車上休息片刻也是好的,便扶著林嬤嬤的手慢慢下了小坡,跟在李瑉身後往前走。

      走了兩步,秦勇等人剛好迎面走來。

      擦身而過時,秦勇對她含笑點了點頭,傅蘭芽回以一笑。她見過這清秀男子幾回,見他無論走至何處,都前呼後擁、威望極高,料他多半是掌門之類的人物,詫異於他的年輕,對他印象頗深。

      平煜看著傅蘭芽走遠,默了片刻,轉過頭,負手看向秦晏殊,牽牽唇角道:“秦掌門不愧是江湖中人,當真俠肝義膽,不過,我提醒你一句,罪眷被押解期間,任何人不得藉故接近,否則均可視作有意劫囚,可問連坐之罪。”

      秦晏殊見平煜臉上雖帶著淡淡笑意,但眸光卻冰冷至極,且口吻帶著嚴厲的警告之意,錯愕了一瞬,隨即生出幾分惱意。

      他身為秦門嫡系長房長孫,自小被當作接班人來培養,從未受過這等冷言冷語,更何況那晚在六安扮作老叟時,在平煜手中吃過一回虧,心裡本就憋著口氣,聽了這話,心下火起,欲要回敬幾句,可平煜的話佔著明理,他就算想辯駁都不知從何處著手。

      恰在這時,秦勇走來,將平煜的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裡,見他臉色陰陰看著弟弟,顯見得心情不佳,思緒掠過那位出落得沉魚落雁的傅小姐,隱約明白了幾分。

      緩住腳步,先是對弟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意氣用事,隨後對平煜正色道:“平大人,剛才我等已在山谷外確認無疑,鎮摩教的人不在左右,亦不見其他幫派人馬,估計剛才蝙蝠退散時,那幫人已經一道遁走。”

      平煜疑心王世釗及鄧安宜,正要去察看二人情形,聞言,停下腳步,沉吟了片刻,招了陳爾升近前,交代幾句。

      等陳爾升等人走了,看著秦勇道:“秦公子,剛才那群蝙蝠若是鎮摩教所為,既然來勢這般兇猛,為何又退散得那般突兀,你可知道當中的緣故?”

      秦勇道:“在下正是要跟平大人商議此事。”

      抬頭看一眼天色,對平煜道:“天已快亮,那碧瞳蝙蝠最怕日光,一時不敢返轉,我們不如趁此功夫從速商議接下來如何對付鎮摩教的左護法。”

      “左護法?”

      “正是。”秦勇身旁跟著一位秦門長老,面色凝重,跟平煜並肩而行,往湖畔走,“鎮摩教緣起大理國,除了教主外,旗下另有兩名大護法,這兩位護法各有神通,右護法一手引蛇術使得出神入化,如今早已失蹤多年,但因鎮摩教中有數名大弟子在他手下受教過引蛇術,故而雖然這右護法早已不在教中,這邪術依然代代傳習。”

      “二十年前,太祖皇帝派蘭將軍及穆將軍來雲南鎮壓大理叛亂,當時便是這位右護法用引蛇術為禍軍中,毒害不少士兵。當時我派老掌門聽得此事,憂心如焚,為了幫忙對付蛇蠱,特率領門下子弟到軍中自薦,也正是在那場戰事中,老掌門跟穆王爺結為了莫逆之交。”

      說罷,她轉頭看了看平煜,笑道:“聽聞當時平大人的祖父西平侯爺曾任平叛大軍的右軍都督,可惜來雲南不足三月,便因薊州邊防告急,連夜被招回薊州對付韃靼。”

      平煜笑笑,當年那場收復雲南的戰事持續數年,其中腥風血雨自不必提,他祖父雖因臨時去薊州未能從頭到尾參與此戰,但偶爾說起戎馬生涯時,亦會提及當年在雲南所遇異事。

      他小時太過頑劣,並不耐煩聽這些老古董,但在祖父耳提面命之下,也被迫聽進耳裡不少。

      其實除了秦勇所提到的穆王爺和祖父,當年參與鎮壓雲南叛亂的,還有一位老熟人,就是傅冰。他因在曲靖守城有功,為穆王爺所保舉,此後升為雲南布政使司右參議,奉命在雲南駐守三年。

      也不知傅蘭芽如今所遇到的麻煩跟傅冰二十年前的這段經歷有無關聯。

      正思忖間,耳旁又傳來秦勇的聲音:“除了這位曾用蛇蠱對付平西大軍的右護法,鎮摩教還另有一位左護法,據聞其生得相貌標緻,心思又靈透,頗得教主器重,除了將教主手中幾門極陰毒的秘術一一習得外,又因悟性奇高,另研習了幾樣極詭毒的秘術,這碧瞳蝙蝠便是其中之一。這種蝙蝠用百毒及鮮血餵養而成,毒性極烈,人若不慎沾到其血液,神仙無救。虧得每回驅動這蝙蝠需耗費大量功力,且這蝙蝠怕日光,只能夜間驅動,否則的話,二十年前那場戰事,怕是還會生出好多波折。”

      平煜皺了皺眉,心念一轉,轉頭看向秦勇道:“既然驅動碧眼蝙蝠需要大量內力,若是續力不上時,是不是有半途而廢之虞?”

      秦勇暗贊平煜聰明,莞爾道:“不錯,在下正要說起此事,驅動碧眼蝙蝠不止需耗內力,另有不少古怪講究,譬如需在月圓時分驅蠱,否則更要耗費雙倍內力。這位左護法為著這些顧慮,輕易不肯驅動碧眼蝙蝠,但一旦驅蠱,勢必不會半途而廢。然而昨夜並非月圓,這位左護法卻強行施法,且剛起了個頭便被打斷,處處透著古怪。照在下看來,這位左護法一來是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急於擄走傅小姐,故而雖非月圓時分,依然兵行險招。我等始料未及,才會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再一個,便是如平大人所說,左護法之所以半途而廢,要麼就是受了傷,所以內力不濟,要麼便是突然被人所擾,不得不中斷驅蠱。”

      平煜聽到這,想起這一路上如影隨形的東廠人馬,忽然冒出個前所未有的猜測,有沒有可能王令用傅蘭芽身上的秘密將這群人引出來,就是為了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把戲?

      王令想「捕獵」,但因獵物蟄伏在暗處,行蹤不定,找尋起來太過棘手,但如果有誘餌在手,「獵物」自然會一一聞風而至,根本不用再去費心搜尋。

      鎮摩教、東蛟幫乃至鄧安宜等,都是聞風而至的「獵物」。

      而傅蘭芽,則是「餌」。

      很顯然,王令在下棋,諸人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

      他眯了眯眼,這法子當真一石二鳥,若是他有此意圖,沒准也會採取這個事半功倍的法子。

      秦勇默了片刻,想繼續剛才的談話,轉過頭,不提防看見平煜正皺眉想事,側臉線條在淡金色晨光下照耀下,顯得異樣的英俊流利。

      她怔下,旋即移開視線,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道:“平大人,還有一事,我需跟你商議。”

      平煜回過神,轉頭看著秦勇,道:“但說無妨。”

      秦勇點點頭,緩聲道:“剛才在林外,我等並未看到有人受傷或流血的跡象,顯然剛才那位左護法在外施法時,雖被人臨時打斷,卻已順利逃脫,她如此心急要對付傅小姐,想來過不多久,定會再次找上門來,據我們老掌門所言,左護法每施法一次,大約需三日可完全恢復功力,照我估計,再隔三日,她會再次現身。到時候,我們事先佈好局,想辦法將其俘虜,屆時,也許能從她嘴裡知道些許內情。只是,她估計一時半會都無法驅動碧瞳蝙蝠,轉而會用旁的法子。”

      “什麼法子?”平煜頭一回見秦勇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措辭的模樣,起了興趣。

      秦勇正踟躕間,她身後長老爽朗一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就是那位左護法手下有不少懂媚術的教徒,均極精易容之術,常用這法子迷惑男人,讓人防不勝防。若是讓她易容成心悅之人,再被她使些媚術,便是再有定力之人,怕是也容易中招。”

      媚術?心悅之人?平煜嗤之以鼻,穆承彬定力不足,不代表旁人也會如此。若是因此而中招,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已經天亮了,先離開這山谷再說。”

      秦勇跟上幾步,建議道:“前方不遠便是侗陽城,甚為繁華,城中有幾處我秦門中的客棧及莊子,宅子雖不大,但收拾得還算舒服乾淨,若平大人不介意,不如一會先挑處莊子下榻。”

      平煜止步,笑了笑道:“不必,到了侗陽,另有下榻之處,若秦公子及諸位不介懷,跟我等一道同往安歇。”

      說完,不顧秦勇和那長老微訝的神色,負手便往回走,心中嗤笑,昨夜事急從權,聽任旁人做了安排,結果如他所料,整夜未有消停,如果這些江湖門派仍要跟隨,那麼接下來每一站,全部都得聽他的安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16 PM

第35章

      平煜剛走幾步,就見陳爾升迎面走來。

      立定後,陳爾升往他身後的秦勇等人瞥瞥,嘴抿得緊緊的。

      秦勇素來識趣,見狀,微微一笑,對平煜道:“在下去清點行裝,免得耽誤上路的功夫。”

      說罷,轉身跟那位長老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陳爾升這才低聲對平煜道:“永安侯府的人未聽說有人受傷或是中毒,那位鄧小姐似乎從頭到尾都藏在帳中,剛才屬下遠遠看到她和鄧公子從帳中出來,兩個人都安然無恙。”

      平煜未接茬,鄧安宜既然敢一路跟隨,想來對鎮摩教的路數多少有些瞭解,不至於蠢到還未得手,便先讓自己人受傷。

      但先前那蝙蝠那般詭異,永安侯府上上下下數十號人,竟連個婢子都未折損,未免太不合常理,怎麼看都像是鄧安宜早有準備,或是跟鎮摩教暗通款曲。

      可就他所知,鄧安宜自小長在京城,連出京隨軍打仗都從未有過,怎會跟遠在雲南的百年邪|教惹上瓜葛?

      此事一時無解,他決定暫時擱置,又問:“王世釗呢?”

      “剛才屬下去王同知帳中看過,他亦未中毒或受傷,而且精神看著似乎比先前發病時還要好上幾分。”陳爾升平直地回道。

      話音剛落,王世釗便已朝這個方向走來,平煜抬眼一看,何止是精神不錯,王世釗簡直可以用容光煥發來形容,目光明亮,面色極佳,而且從他行走姿態來看,內力似乎比之前還有所精進。

       平煜和陳爾升都是常年習武之人,看在眼裡,不禁疑竇叢生,要知道外家功夫也許能在名師指導下短期內有所提升,但是內力卻只能靠長年累月積累,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走到近前,王同知停步,似笑非笑道:“平大人,難為你惦記屬下,剛才還讓陳千戶他們來探詢我病情,不過實不相瞞,我這病純粹是被小時候中過的蛇毒所累,來得快去得更快,眼下已然全好,斷不至於拖大傢夥的後腿。”

      “那就好。”平煜早斂了眸中異色,和顏悅色道,“出京一趟,王同知沒少受苦,刀傷剛愈,不料又舊毒復發,當真不易,等回到京之後,我准你幾日休沐,王同知也好好好調養調養身子。”

      笑面虎。王世釗乾笑兩聲,在心裡暗啐一句。

      既已將兩大心腹大患的情況摸清,平煜無暇再理會王世釗,對陳爾升暗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繼續盯緊王世釗,自己則回帳中換衣裳。

      另一帳中,傅蘭芽換下弄髒的裳裙,幫著林嬤嬤將地上的墊褥都收拾了起來,一一裝進行囊。

      林嬤嬤後怕道:“昨晚真是九死一生,也不知這些人到底從哪來的,為什麼總盯著咱們不放。不過照嬤嬤說,平大人雖然脾氣古怪,但這一路上還真就多虧了他,要不然小姐你恐怕早就被人給擄走了。”

      傅蘭芽眼下最關心平煜會如何處置母親那本小書,對林嬤嬤的話充耳不聞。

      林嬤嬤說完話,見小姐心事重重,忽然想起先前在平大人身後見到她時,她臉上有淚痕,眼圈也有些紅腫,當時只當她是嚇的,這時想來,小姐向來堅忍,甚少在人前啼哭,也不知之前出了何事,竟會在平大人面前失了控制。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看著傅蘭芽道:“小姐,平大人沒疑心咱們私藏東西吧?”

      傅蘭芽抬眼看向林嬤嬤,見她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默了片刻,將洞中情形隱去不提,只道:“先前逃跑時,母親那本書不小心掉了出來,被平大人給搶走了。”

      林嬤嬤嘴無聲地張了張,半晌不知如何接話,她不是不知道小姐有多看重夫人留下來的遺物,為了此事,一路殫精竭慮,就連逃命時,都時刻不忘隨身帶著那幾樣東西,沒想到千防萬防,到底還是被平大人給搜走了,不怪小姐從剛才起,便神情泱泱。

      傅蘭芽卻不覺得一味的長籲短歎有何用處,書已被平煜拿走,她固然心痛,但也不等於天就塌下來了。

      一來,平煜未必能從書裡看出什麼玄機。二來,說不定那書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前朝古籍,就跟父親和哥哥書房裡收藏的那些一樣,除了用來考古,並無其他用處 。

      雖這麼安慰自己,但她知道平煜手中既有人又有權,不比她如今身陷困境,處處施展不開,他若真存了心思要弄明白,說不定真能看出那書的玄機。

      不過,這都是她眼下根本無力干涉的事,擔憂也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

      收拾好後,主僕二人不等催促,從帳中出來。

      一抬眼,剛好遇到平煜從對面出來。

      他臉上一無表情,身邊跟著李瑉等人,走了兩步,複又停步,似乎正在聽他們回事。

      林嬤嬤見他臉上先前濺到的血跡已然拭淨,身上換了件赤色暗紋錦袍,腰間配著繡春刀,整個人修長俐落,十分出眾,暗歎一句,這平大人當真是個美男子,只可惜性情太過冷熱無常,不好接近,要不然的話,怕是極討姑娘歡喜。

      傅蘭芽瞥平煜一眼,想起洞中之事,仍覺一陣胸悶,少頃,深吸口氣,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他至少遵守承諾,一直在盡力周全她們主僕。

      而且他許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從來不掩飾對她的嫌惡,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可見那件事雖然令她萬分狼狽,他卻並非存心而為。

      雖如此想,她仍不明白為何推開刀柄會讓他突然發那麼大的火。想了一回,毫無頭緒,這人太怪,時常發些無名火,不見得是單沖著她而來。便調整情緒,儘量讓自己不再糾纏此事,往前走去。

      平煜向來敏銳,察覺林嬤嬤的注視,轉頭一看,就見傅蘭芽已從帳篷中出來,臉上已不見之前的傷心憤怒,神情恬靜,正扶著林嬤嬤的手慢慢走。

      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忽然意識到她並未戴幃帽,憶起剛才秦晏殊看她的眼神,面色沉了沉,左右一顧,周圍果然已有不少秦門及行意宗的人在注目傅蘭芽。

      他滯了片刻,索性眼不見為淨,撇過頭往前走。

      走了兩步,忽而想起罪眷被押解期間,為免橫生枝節,本就不該暴露面目,他身為押解她的官員,為何不能過問?便停下腳步,回過頭,橫著眉,欲命令林嬤嬤替傅蘭芽戴上幃帽。

      不料剛回頭,林嬤嬤像突然記起什麼似的,慌慌張張從包袱裡翻出幃帽,替傅蘭芽戴上。她主僕倆昨夜疲於奔命,大半夜未睡,精神不濟,根本未記起此事。

      平煜這才冷眼看一眼傅蘭芽,轉過身,往前走,迎面見秦門及行意宗等幫派已然都準備停當,正陸陸續續往林外走,四下裡一看,未見永安侯府的人馬,也不知是已經出發,還是去了旁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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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蘭芽一上馬車就昏睡了過去。

      馬車轔轔聲中,聽見那些江湖人士興致頗高,一路說說笑笑,似乎不知愁為何物。

      她雖在半睡半醒間,仍生出些許羨意。

      天氣明朗,流民稀疏,路上行得順。

      到侗陽時,不過晌午時分,傅蘭芽酣睡一覺醒來,雖然因厚厚車簾遮蓋,無法窺得車外情形,但心知侗陽隸屬貴州,自古官道暢通,交通便利,城中人煙阜盛,頗為繁華。

      一進城,平煜便令往城東而去,越往東走,行人越發絡繹不絕,買賣吆喝聲不絕於耳,論起熱鬧,倒也不輸江南一帶城埠。

      好不容易停馬,傅蘭芽主僕下車,卻見到了一處寬敞宅邸,門前早有管事等下人等候。

      傅蘭芽剛欲仔細端詳,便有一位老僕得了平煜的指示,過來領著她主僕往內走。

      餘下秦門及行意宗等一眾江湖人士,因並無離去之意,平煜也令領進府中,好生安排。

      這宅院極大,三進三出,且佈置得簡練幽靜,傅蘭芽主僕一路穿花拂柳,到得一座小小院落,進院之後,那僕人將她們領到一處廂房門前,便行告退,從頭到尾未置一詞。

      主僕二人進了房,立在房中打量一圈,見廂房明亮潔淨,處處妥帖,顯見得常有人打理。

      林嬤嬤剛扶著傅蘭芽在床旁坐下,便有下人送了熱水來。除此之外,另呈了午膳,粥點俱全,份量十足,

      傅蘭芽在山谷裡摸爬滾打了一夜,早已覺滿身塵土,既送了浴湯來,直如久旱逢甘霖,顧不上用膳,先進淨房好生沐浴了一番。

      沐浴完,主僕二人坐在桌前用膳,林嬤嬤問傅蘭芽道:“這宅子怕是咱們這一路上住過最寬敞的宿處了,看那秦公子兄弟好生氣派,莫不是他們的私宅?”

      傅蘭芽眨眨眼,回道:“未見得。”

      昨夜山谷一劫,平煜被那蝙蝠弄得好生狼狽,以他的性子,多半不肯再讓旁人安排住處,之所以在這宅子下榻,要麼就是主人極得他的信任,要麼這宅子根本就是西平侯府或是他本人的私產。

      接下來一整日,平煜不曾露面。

      到了晚間,林嬤嬤見平煜久久不至,漸生忐忑,想起那蝙蝠那般怪異,唯恐平煜將她主僕二人撇下不管。

      她主僕手無縛雞之力,萬一夜間有人潛來劫擄小姐該如何是好。

      傅蘭芽倒還算鎮定,照那晚平煜所透露的資訊來看,他分明是在知道收買周總管的人是王令之後,才決定放她一馬,以便利用她來對付王令。

      如今從曲靖一路行來,東廠和鎮摩教屢生滋擾,雖始終未能得手,但平煜一直處於被動防禦狀態,尤其照前夜情形來看,他很有可能連事情真相都未有頭緒,更遑論抓住王令的把柄,

      要知道錦衣衛跟東廠歷來水火不容,平煜光衝著「東廠」這兩個字,也暫時不會將她棄之不管。

      想到此處,她安下心來,寬慰林嬤嬤幾句,想想左右無事,便問林嬤嬤可曾知道父親跟王令有什麼私仇,可惜林嬤嬤不過一介內宅婦人,何曾知道外頭的事?問了半天,也未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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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勇等人雖然更想在城中秦門的私產中隨意找出宅子下榻,但又怕鎮摩教臨時突襲,他們趕赴不及,商議片刻,不得不在平煜指定的這處宅邸歇下。

      行意宗和秦門大多是青壯年男子,歷來有酒直需醉,到了晚間用膳時,便在花廳喝酒劃拳熱鬧起來,直喝到亥時方才散席。

      平煜在外院跟李瑉等人議事,任他們胡鬧。

      不料等議完事,他從外院回來,路過花廳時,被李由儉一把拖住,不由分說灌了幾杯酒。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平煜回正房換衣裳,李瑉跟在後面,低聲道:“傅小姐的院落外現在是許赫他們在把守,不知後半夜大人打算安排誰去接替?”

      平煜默了片刻道:“這所宅子外面另有人把守,不必再專門安排人看守罪眷,爾等隨意,自行回房歇息。”

      李瑉哦了一聲,看一眼平煜,忍不住道:“平大哥,我二哥這兩日真會來侗陽嗎?”

      因著二哥這層關係,他跟平煜頗為熟稔,四下無人時,從來都是稱呼平煜做平大哥。

      平煜停步,似笑非笑道:“怎麼,怕你二哥一來就試你功夫長沒長進,不想讓他來?”

      李瑉撓著頭笑了笑,不接話。

      他知道平大哥為了對付東廠和鎮摩教,早在六安時,便已在暗中調兵遣將。其中雖然未必有他二哥,但一來二哥跟平煜是生死之交,二來二哥自兩月前來到貴州後,不知在當地忙些什麼,久未回京。惹得祖母在家中暴跳如雷,沒事就逼著他們給二哥寫信,催他回來。

      如今平大哥既已到了貴州,二哥定會第一個趕來。

      說起來,自從二哥前年中了武舉被授了武德將軍,二哥便在先皇面前自稱要為朝廷搜羅民間異士,沒事就出門遊歷一番,一年到頭,總有幾個月不在京城。

      他跟在平煜身後往前走,感歎道:“我好些日子未見到二哥了,有些想他。”

      平煜回頭看一他一眼,笑了笑道:“過兩日就能見到你二哥了。”

      說完,見到了正房,便道:“昨夜一夜未睡,你去跟許赫他們說一聲,大家今夜都早些回房歇息。”

      李瑉哎了一聲,高高興興走了。

      傅蘭芽在房中等了許久,不見平煜過來,知他另有安排,索性不再等他,上了床,鑽進被子便睡,哪知剛閉上眼,門外便有敲門的聲音。

      林嬤嬤跟傅蘭芽對視一眼,忙起身幫傅蘭芽穿好衣裳,下地,到得門邊,低聲問:“誰?”

      便聽平煜沒好氣低聲道:“我。”他這一路,為了傅蘭芽,不是翻窗便是翻牆,正沒好氣。

      林嬤嬤大喜,忙開了門,果然是平煜立在門外。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18 PM

第 36 章

      平煜一進來,林嬤嬤便忙活開來,翻箱倒櫃,將被褥一一搬出來。

      傅蘭芽立在床旁,見平煜進來後,看都不看她,只杵在桌前候著林嬤嬤準備地鋪, 神情透著幾分不耐。

      她猛然想起母親那本書,睡意醒了幾分,暗暗端詳一番平煜的神色,見他似乎並沒有要討論那書的打算,估計他今日事忙,暫時未抽出空來去研究那本書。

      雖然有心打探一二,但也知道欲速則不達,便含笑喚了一聲平大人,打算探探他口風。

      平煜聽見傅蘭芽喚他,連眉毛都未動,只冷冷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傅蘭芽見他並不怎麼想理會她,想試探的話又憋回了肚裡,實若不是昨晚整夜未眠,她倒不會因此便知難而退,只是她此時實在太過困乏,無論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平煜立了一會,想起懷中那本書,眸光一動,便要向傅蘭芽打聽那書的來歷,目光掃去,卻見她睡眼惺忪,看得出已疲倦到了極點,他冷著臉移開視線,算了,她最善強辯,就算此時問她,她精神不濟,估計也問不出什麼來,不如明晚再好好審她。

      這時林嬤嬤已將鋪褥準備好,走過來,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對他道:“平大人,都收拾好了,可以歇下了。”

      說完,見平煜沒有別的表示,便走到床旁,扶著傅蘭芽上了床,將簾幔放下。

      平煜默了片刻,熄了燈,解了外裳躺到地鋪上,閉上眼睛,因疲乏得很,很快便睡著了。

      可沒過多久,某些東西便如幽影般滑入他的意識。

      夢境如暗流,潮來潮去,顛簸起伏,他仿佛躺在漂浮的海浪上,一路被牽引到未知的幽暗中。

      眼前幻影憧憧,無數人走馬燈般一縱而過,前一刻,他眼前還是瓦剌那黑絲絨般綴滿星星的夜空,一轉眼,耳旁突兀地響起一個中年女人的低笑聲,那聲音明明粗嘎無比,卻還透著一絲媚意。

      他滿心憤懣,目呲欲裂,拼了命地掙紮,可身上卻仿佛失去了力量,絲毫無法挪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團肥膩晃動的東西離他越來越近。

      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頰,濕冷粘膩,在他臉上反復摩挲遊移,像是在品鑒獵物,片刻之後,又緩緩游向喉結,稍停,又再往下,似乎還打算一路往下遊移而去。

      他噁心得直打顫,激烈的掙紮之下,力量終於回到身上,大叫著衝破禁錮,揮拳朝那具噁心至極的酮體打去。

      耳旁正回蕩著那女人的慘叫聲,忽然眼前一閃,又到了另一處地方,那地方分外逼仄、陰暗,頭頂有瑩白的月光灑下來。

      他懷裡抱著什麼東西,溫軟嬌小,讓他捨不得放手,恍惚間分辨一會,就看見一雙盈盈雙目正看著自己,嘴唇如同花瓣般微微張著,仿佛在發出無聲的邀請,他忍不住,想低頭吻住,一低頭,猝不及防看見她胸前那目眩神迷的美景。

      耳邊有個聲音告訴他,不一樣,他喉結動了動,終於,黑暗中抬起手,想要伸手觸碰,可一晃眼的功夫,眼前卻幻化成了讓他畢生難忘的噁心場景。

      他一個激靈,猛的睜開眼睛,濃烈的黑暗沉沉壓下,近旁是緩而輕的呼吸聲。

      他喘息了片刻,直到那種濕滑冷膩的噁心感退去,才冷冷抬手拭了拭汗,轉身重又將眼睛閉上。

      早上傅蘭芽醒來時,平煜早已走了。

      她坐在床前,怔怔看著地上那平平整整的被褥,忽然意識到平煜似乎很懂得照顧自己。

      相形之下,哥哥也跟平煜差不多年紀,但哥哥雖在外面歷練穩重,回到家時,從來都是衣裳伸手飯來張口。

      細節往往能反映出一個人過去的經歷,如今想來,當年西平侯府發配去宣府那幾年,平煜從一介侯門公子淪為充軍苦力,肯定沒少吃苦,否則何至於起居時這般俐落乾淨。

      正想著,林嬤嬤已經穿好衣裳下地,將被褥拾掇起來,重新收起。

    ——————————————————————————————

      今日侗陽天氣不錯,不似前些時日那般暑熱,街上行人如織,一位老嫗攬著一個籃筐,在街上走走停停,每到一處貨郎擔前,就饒有興趣停下,拿起東西左看右看。

      走到一座首飾樓前,老嫗抬頭看了看,顫顫巍巍地進去,進得店內,眯著眼睛看了會首飾,見無人理會她,便吃力地往二樓而去。

      好不容易上了樓,摸到一處暗室前,她緩下腳步,左右看看,忽然一個閃身,沒進了門口。

      進門後,老嫗原本佝僂的身子立即變得挺直,頭上發套亦被她一把扯下,然後,是臉上人|皮面具,等她撕下丟到了竹籃裡,便露出一張極為明麗嫵媚的臉龐。

      走到桌旁,她疲累地撫了撫後頸,將那竹籃放在桌上,隨後坐下,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從竹籃中取出幾張薄如蟬翼的麵皮並一捆用布包著的物事,展開來,慢條斯理挑了一支極細的筆,提起筆,細細在那面具上描摹起來。

      忽然,屋角屏風後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那女子聽在耳裡,細長媚眼朝那邊一溜,旋即啟唇含笑道:“來了就來了,幹嗎還藏著掖著。”

      便聽有人低低笑了兩聲,慢慢從暗處走了出來,等他整張面龐顯露在燈光之下,赫然正是鄧安宜。

      走到近前,鄧安宜瞥見那女子手上功夫,朝那女子笑道:“左護法當真是志在必得,身上內傷未癒,就已經開始準備下一波了。”

      那女子莞爾道:“你今日很閑麼,不做你的侯門公子,跑我這來做什麼?”

      鄧安宜牽牽嘴角,一撩衣擺在女子對面坐下道:“來看看你功力恢復得如何,用不用我幫著續力。”

      女子揚揚秀眉,嬌笑道:“求之不得。”

      又道:“難得你在京中廝混了這麼些年,功力倒還未退,只不知道你除了引蛇術,這些年可還有別的進益?”

      鄧安宜狀似惆悵地歎口氣道:“你該知道,那年我為了尋人,連日追襲到京城,盤桓數月,那人依然杳無音訊,我為了找處下腳處,不得不想辦法找處活計,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混進了永安侯府當家丁,好巧不巧就在侯爺身邊聽差,過了幾年,他那五歲的二公子需要常隨,又派了我去跟隨二公子,沒想到這一跟就是十年,每日聽漢人唧唧呱呱,真苦得我,哪有功夫再鑽研別的秘術”

      “所以你跟得不耐煩了,便索性將二公子殺了,取而代之?”女子睨他一眼,語氣輕鬆。

      鄧安宜搖頭道:“跟了二公子足足九年,別說讀書騎馬,就連他上茅廁我都在外頭守著,他平日怎麼說話,怎麼笑,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我不扮他扮誰?”

      女子聽了這話,忽然想起什麼,放下手中活計,似笑非笑看著他道:“那日我見你跟那鄧家女娃娃在一處相處,沒想到你當她哥哥當得那般情真意切,旁人不清楚你的底細,我可清楚,你別告訴我你真把她當做妹妹看待,沒有旁的心思?照我看,你該不會是看上那個鄧文瑩了。”

      鄧安宜朗聲大笑:“為何不可?這女娃娃生得不差,又整日跟在我後頭二哥長二哥短的,喊得人心都化了,我又不是石頭心腸,怎麼就不能喜歡了?”

      女子嘴角高高翹起,重新拿起那面具在手中描畫,不以為然道:“那個鄧文瑩漂亮是漂亮,卻並不怎麼機靈,可見你這些年在京中變化委實不少,以前的你可不見得會喜歡這種女子。”

      鄧安宜挑挑眉,含笑道:“以前是以前,誰沒有個心高氣傲的時候?可我如今覺得,女子若是太聰明,一點也不討喜,還是天真爛漫些來得好。說實話,鄧文瑩模樣性情都極合我心意,我喜歡得緊,恨不得她從此不嫁人,日日守在娘家才好。可惜這傻丫頭心裡眼裡都只有平煜那臭小子,真叫人頭疼。那晚我故意透露幾句關於傅蘭芽的口風,本意是想讓她去用言語迷惑平煜,誰知道平煜沒中招,她自己倒傷了一場心,回來後哭哭啼啼個沒夠,叫我哄了好久。”

      女子動作一頓,抬眼看他道:“我可是聽說這鄧小姐兩次親事都無疾而終,這裡頭該不會有你的功勞吧?”

      鄧安宜笑而不答,只看著女子手中那面具道:“我勸你別瞎費功夫,照我看來,平煜不見得對傅蘭芽有什麼興趣。”

      “你懂什麼?”女子嫌棄地瞥他一眼,“傅蘭芽這樣的絕色,哪個男人見了不喜歡?何況我跟他們一路,平煜對那丫頭有沒有意思,我心裡明鏡似的。”

      說完,全神貫注地在那張面具上天上極精細的一筆,一道蛾眉便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來。

      “那你做這麼多面具做什麼?”鄧安宜往籃子裡瞥瞥,那裡面疊著一層面具,顯見得也是用來描摹五官的。

      “當然是多做幾張面具,給我那些徒弟用。”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到那晚時候,不怕他們不中招。”

      “他們?”鄧安宜難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女子笑道:“所以說你們這些男人心粗得跟什麼似的,我懶得跟你一一解釋,你且看著吧,這一回,傅蘭芽必定手到擒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1 PM

第 37 章

      用過早膳,林嬤嬤給傅蘭芽換好藥,便去淨房清洗昨夜主僕倆換下的衣裳。

      傅蘭芽則起身,慢慢挪到窗前,推開窗屜,探身往外看,就見院子裡除了幾株開得正好的茶花,一個人影都不見。

      她凝神聽了聽,外面寂靜非常,除了偶有風拂過花叢枝頭發出輕輕的搖曳聲,便只剩牆頭雀鳥啾啾喳喳聲,

      她心中一動,扶著桌沿慢慢蹭到門口,開了門,往看一看,果見門外無人看守。

      “嬤嬤。”她回頭喚了聲,扶著門框,挪到了廊下,望著空蕩蕩的院子,暗忖,真是怪事,平煜竟未派人在院中看守她。

      她靜立了會,心裡漸漸泛出一點近似喜悅的輕鬆感,無論如何,雖然仍被困在籠中,但籠子總算不再那麼逼仄,不像以往,不是困在房中便是困在馬車上。

      明知是自我麻痹,她仍生出某種重獲自由的錯覺,在廊下再立不住,摸著廊柱走到臺階前,艱難的,一步一步下了臺階,院中寬敞,茶花甚美,就算不能去旁處,在院子裡四處走動走動也是好的。

      這時林嬤嬤已從淨房出來了,手上還沾著剛才洗衣服時留下的皂沫,見狀,雙手在裙上擦了擦,快步走來扶住傅蘭芽,隨後滿心訝異地四下裡一望,奇道:“真怪,為何沒人看著咱們?李大人他們呢?”

      傅蘭芽搖搖頭:“許是在忙,又或是這宅子外頭防守嚴密,故而平大人覺得沒有必要再添一層防衛……”

      可主僕倆剛走到院落門口,就知道自己想多了,院門旁一左一右,分明杵著陳爾升和許赫。

      尤其是陳爾升,本就面黑,配上一張不苟言笑的臉,簡直跟畫上的門神一模一樣。

      “罪眷止步。”他看見傅蘭芽,手握刀柄,繃著臉道。

      傅蘭芽免不了有些失望,旋即心念一轉,莞爾道:“陳大人辛苦了。”

      陳爾升一板一眼道:“職責所在。”

      傅蘭芽抿了抿嘴,試探道:“不知平大人此時是否在府中,能否請大人幫著平大人轉告一句,關於那件東西,我有幾句話想請教他。”

      陳爾升見傅蘭芽言辭懇切,目光柔和,默了一下,轉過身重新立好,眼睛看著前方道:“一會若見到平大人,我會記得轉告。”

      “那便有勞陳大人了。”傅蘭芽道了謝,轉過身,扶著林嬤嬤的手慢慢轉回院中,上了臺階,回頭一看,見陳爾升並沒有逼她回房中待著的意思,便在廊簷下坐了下來,扶著圍欄望著那幾株雪白的茶花,默默想著心事,那本書是母親留給她的,若真有秘密,肯定跟母親脫不了關係,她一方面盼望平煜能早日勘破那本書的玄機,另一方面,出於某種未知的恐懼,又希望他永遠也不要發現母親的秘密。

    ——————————————————————

      平煜天未亮就從院中出來了,出來時,天空還透著拂曉時特有的淡淡鴨蛋青色。

      他之所以起得這麼早,不是因為有什麼迫在眉睫的急事,而是因為他被褻褲上冰涼黏膩的怪異感覺弄得無法再繼續睡下去。

      他初醒時,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何事,等他察覺那清晰無比的冰涼觸感意味著什麼時,猛然回過神,立刻如著了火一般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既羞恥又尷尬,一邊用最快的速度穿外裳,一邊做賊心虛地住朝床上看,所幸簾幔裡靜悄悄的,主僕二人都沒有醒轉的跡象。

      好不容易穿上衣裳,他沒忘記往地上瞥一眼,確認萬幸未曾沾到墊褥上,便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拉開門出去,快步回到正房。

      僕人送來沖涼的水時,他立在淨房中,一把抄起水桶便兜頭淋下。

      冰涼的井水沖刷著他每一寸仍滾燙的肌膚,一桶不夠,他一口氣澆了好幾桶,這才覺得那種窘迫不已的燥熱感緩解了些許。

      放下水桶後,他任憑水流順著自己的臉龐往下滑落,胸膛裡那把燒著的火卻久久無法平息。

      直到門外有僕人出聲提醒他,已將他的換洗衣裳備妥,他這才憤憤將擦完身上水珠的帕子扔到一旁,胡亂在腰間繫了條巾帕,踩著地上的水漬出了淨房。

      去往床旁的路上,他告訴自己,昨夜他之所以整夜怪夢不斷,絕不是因為傅蘭芽,如果不是她莫名其妙說什麼刀柄不刀柄的話,他何至於會如此。

      刀柄?他腳步猛的頓住,臉可恥的紅了起來,忍了片刻,惱羞成怒地走到床旁,極力忽略心底那種隱秘的羞恥感,冷著臉將僕人準備好的衣裳一件件穿到身上。

      這時外頭李瑉來找他,敲了敲門,見平煜應了,便推門進來。

      進了內室,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平煜的神色,便笑道:“平大哥,秦門和行意宗幾位大長老請你過去商議對付鎮摩教左護法之事。”

      走得近了,才發現平煜立在床旁穿衣裳,渾身上下都自發一股冰山般的煞氣,不免詫異道:“平大哥,出什麼事了?”

      平煜不語,將腰封繫上,默了片刻,這才面色見緩道:“無事。”

      說罷,握刀在手,往外走去,問:“他們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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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秦勇等人議完事,已近晌午。

      僕人在外回話,說膳食已備好,請各位大人移駕前往小花廳用膳。

      秦勇聞言,起身笑道:“這幾日叨擾平大人了,今日不知平大人可還有旁的安排,難得一聚,還望平大人肯賞臉跟我等共飲幾杯。”

      平煜扯扯嘴角,道:“各位莫要嫌舍間酒水鄙陋才好。”

      李由儉本已跨出了門檻,聽到這話,回頭笑道:“平大人最是爽快,酒量又好,一會在席間,非得好好痛飲一回才行。”

      餘人都笑著道:“李少莊主素以酒量聞名,這是在向平大人下戰帖呢。”

      說笑聲中,唯有秦晏殊不吭聲。

      從早上起,他便在暗暗觀察府中的格局,想方設法找尋傅蘭芽的住所,可惜在府中轉了兩趟,都未能摸到內院的影子。

      他倒不是存了什麼旁的心思,只是照那晚情形來看,傅蘭芽腳上的傷似乎不輕。

      他有心給她送藥,卻不知怎樣才能將藥順利送到她手中。

      說實話,照這兩日他冷眼旁觀,傅蘭芽雖然處境堪憐,卻當真堅韌,家遭遽變也就罷了,一路上,還被鎮摩教的人不斷滋擾,饒是如此,仍不失冷靜自持。若是換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整日啼哭不止、萎靡不振了。

    因此他對她除了第一眼的驚豔外,更多的是欽佩,想到她腳上的傷,他對平煜說不出的不滿,即便兩家以往有過節,傅蘭芽已經淪落到這般境地,何至於連她的腳上的傷也不顧。

      昨日早上,他不過想問問傅蘭芽可需治勞損的膏藥,平煜的臉色就陰得能下雨似的,照此情形來看,平煜這一路上不一定怎麼寡待傅蘭芽呢。

      他抬眼往不遠處的院落看了看,心裡掠過一絲疑惑。說來也怪,昨夜姐姐和長老他們都被安排在東跨院,離正房及內院都不算遠,唯獨他和李由儉被安排在這宅子裡最偏遠的西跨院,出來後,光走到正房就得一盞茶功夫,更別提窺到一點內院的影子了。

      他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平煜的背影,從他身上半點端倪窺不到,只得暫且按下,暗想,看來只能等後日晚上對付鎮摩教時,再趁亂將膏藥給傅小姐了。

      一行人從外書房出來,一路往小宴客廳走,剛繞過一座影壁,便見陳爾升身旁跟著一位老僕人匆匆往前走,那老僕人手上拿著食盒,顯見得是給哪處房中送飯。

      見到平煜,陳爾升接過老僕手中的食盒,快步走到平煜跟前,不等平煜吩咐,便將裡頭盛的食物一屜一屜打開給平煜看,認真道:“大人,屬下都已仔細驗過,飯菜皆無問題,且跟往常一樣,份量很足。”

      秦勇等人在平煜身後,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食盒中的內容,見從第一層到最底下一層,每一層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且葷素相間,不失清淡,看得出十足用心。

      餘人見狀,還以為這府中除了他們這群人,另有貴客,便紛紛贊這府中廚子手藝尚佳,當真做得一手好菜。

      秦勇卻隱約猜到這食盒是送給傅蘭芽的,心領神會地牽牽嘴角,淡淡將視線移向旁處。

      平煜瞪著陳爾升,好半晌無言。

      陳爾升收好食盒,抬眼一看,微吃一驚,不知出了何事,平大人的臉色竟一瞬間變得黑如鍋底,他不明就裡地跟平煜對視片刻,不知死活地開口道:“對了,平大人,屬下還有一件事要稟告。”

      平煜冷冷瞥他一眼,本不欲再理會他,可走了兩步,又停下,好不容易平復了胸口那股無名火,轉頭看他道:“何事?”

      陳爾升瞥瞥平煜身後的秦勇等人,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話道:“屬下剛跟林惟安換了班,不過早上當班時,傅小姐曾有話讓屬下轉告大人,說什麼關於那件東西,她有話想請教您。”

      他一字不落地複述完傅蘭芽的話,忍不住道:“大人,不知罪眷所言何事,有沒有可能她知道些鎮摩教為何追殺她的內情,有什麼話要吐露?若真如此,大人可要現在去見她?”

      “不去。”他毫不猶豫越過陳爾升便往前走,笑話,此時去見她,豈不是要跟她一道用午膳?

      走了兩步,憶起早上的事,更添一分嫌惡之情,轉頭對秦勇等人道:“秦公子,李少莊主,酒菜皆已呈上,不如趁早入席。”

      秦勇等人立刻笑著迎上。

      用膳時,有位長老見平煜雖來者不拒,飲酒頗為爽快,席上的飯菜卻幾乎未動,笑著道:“平大人這般飲法,當心傷胃,還是先墊墊飯菜為好。”

      平煜身子靠著椅背,一隻手擱在席上,心不在焉摩挲著酒盅,聞言,笑笑道:“天氣太熱,吃什麼都覺得如同嚼蠟。”

      李瑉奇怪地看一眼平煜。

      秦勇目光掃來,沉吟了片刻,含笑建議道:“平大人既不願吃熱飯熱菜,不如飲些粥,也免得空著肚子飲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2 PM

第 38 章

     正在這時,門外有下人匆匆走進來,附耳對平煜說了句什麼,平煜聽完,眸中頓時浮現一抹喜色,起了身,笑著對諸人告罪道:“各位,不巧的很,在下有些急事需即刻處理,恕在下少陪片刻。”

      眾人忙道:“平大人公務要緊,請自便。”

      平煜便看一眼李瑉,李瑉會意,面色一亮,滿心歡喜跟在平煜身後往外走去。

      兩人到了外書房,剛一進門,便見一名高個男人立在房中,錦袍黑靴,腰繫長劍,負著手,狀似認真地觀看牆上字畫。

      聽到動靜,那人回頭一看,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生得濃眉星目,儀表堂堂。

      見到平煜和李瑉,李攸燦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跟他那麥色皮膚當真相得映彰。

      很快他便大步迎過來,先笑著懟了平煜一下,又拍了拍李瑉的頭,道:“好小子,真夠意思,這都幾月沒見了,聽見我來了,盡磨磨蹭蹭不出來。”說話時聲音朗朗,中氣十足。

      平煜嫌棄地將他的胳膊將肩上拿開,皺眉道:“囉嗦什麼,先飲兩杯再說。”

      便令下人另置幾樣飯菜,速速送到書房,給李攸接風洗塵。

      李攸對那僕人背影道:“記得別拿小裡小氣的酒盅,直接上酒碗才行。”

      那僕人笑著搖搖頭,應了退下。

      李瑉眼睛亮亮的,對李攸道:“二哥,你這倆月在貴州做什麼呢,祖母都想你了,天天逼著要我們催你回家。”

      李攸剛走到桌前坐下,聞言,牙疼似的嘶了一聲,道:“這兩月盡顧著忙自己的事,倒把老祖宗給忘了,平白叫她老人家掛念,當真罪過,不過沒關係,等忙完這陣,你二哥我就回京老實待著,一兩年都不出來了,日日在她老人家面前盡孝。”

      平煜嗤笑:“這話聽聽也就罷了,你是那種閑得住的人嘛。”

      李攸搖搖頭,一本正經對平煜道:“這回我說的可是真的,等回了京,太多事需應對,當真出不去了。”

      一會上了酒菜,幾人敘了一番別後事,李攸問平煜道:“忘了問你,你上回來信向我打聽鎮摩教和東蛟幫做甚?這兩個邪門的幫派都多少年沒在江湖上興風作浪了,怎麼,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找錦衣衛的麻煩不成?”

      平煜放下酒盅,一時未接茬。

      李瑉卻未忍住,將這一路上所發生的事巨細靡遺都告訴了李攸。

      李攸聽完,久久未語,腦子裡將前前後後的事捋捋清,不難猜到平煜之所以維護傅冰的女兒,無非是為了對付王令,但想到這一路的兇險,仍免不了詫異,抬眼看著平煜道:“傅冰的女兒到底什麼來路,為何會平白惹上這些邪魔外教?連王令都摻和進來了。”

      平煜沒好氣道:“我要是知道為何就好了,何至於這般頭痛。”

      李攸想了想,道:“不過你也別疑心病太重,秦門和行意宗既然半路出來插一腳,不見得有別的意圖,據我所知,這兩大門派門風頗正,對門下子弟約束極嚴,從不做違背良心之事。且秦門跟鎮摩教由來勢不兩立,百年來,秦門有不少子弟折在鎮摩教手中,如今知道鎮摩教重出江湖,焉能不磨刀霍霍?他們既主動出面對付鎮摩教,你不妨放下芥蒂,好好跟他們聯手,也省得弄得自己腹背受敵,要知道鎮摩教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惟有秦門有法子對付他們。”

      平煜起身,負著手在房中走了兩步,沉吟片刻,對李攸道:“據他們所言,那位左護法三日後便會恢復功力,且不知何故,急於將罪眷擄到手,屆時定會再來找傅蘭芽的麻煩,早上時,我跟秦門及行意宗的人商量了一番,覺得機不可失,想甕中捉鼈,將那位左護法擒住,到時候想法子逼其吐出為何要擄走傅蘭芽,也省得霧裡看花,萬事都沒有頭緒。”

      李聽他喚傅蘭芽的名字喚得極為順口,狐疑地看他一眼,少頃,開口道:“你們打算如何設局?”

    ————————————————————————————

      晚間,平煜令人將秦門及行意宗諸人請至外書房。

      眾人進來,見到李攸,都是一怔。

      李由儉和秦晏殊以往都跟李攸打過交道,立刻上前笑著招呼,李攸一一回禮。

      兩相見過後,眾人坐下議事,秦勇並不耽誤時間,開門見山道:“平大人,李大人,諸位。照在下之前所言,這位左護法已然驅動過一回碧眼蝙蝠,按照這秘術所需功力而言,她半月內都無法再驅動此蠱,且就算她轉而用旁的秘術,至少也是兩天后,我們需得在她重新能驅動碧眼蝙蝠之前,想方設法將其俘住,故而後日晚上這一戰,算得上至關重要。

      “就早上我跟平大人商量來看,我們既需將左護法引入府內,又需防備其他教徒的秘術,因而在府外,我和平大人設了虛與實各一列人馬。

      “虛派只需作出不堪抵擋之勢放那左護法入府中,無需勉力對抗,故此派由錦衣衛的李瑉大人及陳爾升大人負責。”實派,則需想方設法將鎮摩教其他教徒悉數抵擋在府外,也就是說,此派需得對如何對付鎮魔教秘術極為熟稔,我跟平大人商量決定,此派由本派餘長老、行意宗劉老、李少莊主及在下負責。剩下諸人,悉數守在府中,將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一一把守住。因為外頭對付鎮摩教其餘教徒需調動大量人馬,因而留在府中的人手雖數量不多,卻需得個個是精兵強將。”

      “根據府中格局,共設兩層防衛,裡外皆有四人守護,共計八人。外面一層防衛由鄙派吳長老、甯長老、行意宗程散人及白長老把守。

      “裡面一層則是指罪眷的院落,是最為緊要之處,要知道那左護法是當世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輕功早已練得出神入化,若是存心潛入,令人防不勝防,是以在下跟平大人商量了許久,正門由晏殊把守,東牆下則是平大人,北牆下是李少莊主,西牆則是鄙派柳副掌門看守。每一處都不得出半點差錯,一等左護法出現,便需提醒其餘三人,合力對付左護法,否則根本無法將其捉住。”

      說完,她頓了一下,瞥一眼旁邊的餘長老。

      餘長老會意,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位左護法路數太邪,手下養了一批會媚術的教徒,且因研習多年,手段頗為高明,各位需得提前做好防備,切記莫著了她的道!”

      “媚術?”李攸饒有興趣地摸了摸下巴,看向平煜。

      平煜只當沒看見,負著手對李瑉等人道:“剛才秦公子的話可都聽明白了?到了後晚,爾等各就各位,聽令行事,勿要擅作主張,萬莫出差錯。”

      眾人領命。

      這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刻,便聽下人在外阻攔道:“這位大人,我們公子在內議事——”

      “滾一邊去!”有重物跌倒在地的聲音。

      平煜面色一沉,對李瑉等人使了個眼色。

      李瑉等人得令,紛紛拔刀,往門外快步走去。

      誰知沒等他們到門口,便有人跨過門檻,大步進來。

      進來後,那人目光掃了一圈,最後陰測測定在平煜臉上道:“平大人,你這就不夠意思了,這麼大的事,怎能將屬下撇到一旁?”

      卻是王世釗。

      一旁李攸本已將劍拔出,見是王世釗,又嗤笑著將劍丟回劍鞘,這個草包還是這般不自量力,就他?別說抵擋鎮摩教的邪門秘術,怕是一個媚術就能將他給治趴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3 PM

第39章

      轉眼便到了後日。

      晚上傅蘭芽跟林嬤嬤用了晚膳,照例從房門出來,到院子裡四處走走看看,權當放風。

      那日她雖請陳爾升向平煜遞了話,但連續兩日,她連平煜的面都未見到,更別提向他探口風了。

      晚上平煜過來歇息時,通常都已到了深夜,彼時傅蘭芽正睡得香,連他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不過,托賴這兩日的清淨安穩,傅蘭芽好生休整了一番,腳傷總算有了起色,淤腫見消不說,林嬤嬤給上藥時,傷口也不再疼得撕心裂肺了。

      若不是心知身邊危機還遠未消除,傅蘭芽幾乎有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未犯事之前的傅家,長日安寧,世事無擾。

      不過讓她心底隱約不安的是,今日從下午起,院門口就悄無聲息,不似往常,縱算陳爾升木訥寡言,李瑉和許赫也免不了偶爾低聲交談兩句。

      她在院中的春凳上靜靜坐了許久,聽外面始終靜得可怕,再坐不住,起了身,正想著到院門口去察看一番,不料門口卻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而來的,是嘈雜說話的聲音。

      她心中一動,由著林嬤嬤攙扶著自己走到門口,卻見門口不知何時來了不少人,當先那人正是那位秦勇大當家,他神情審慎,偶爾對著牆簷指指點點,領著眾人在外繞著院牆緩步而行,看得出似是在商議重要之事。

      見無人有阻攔她之意,傅蘭芽立在門口,用目光掃了一圈,就見眾人中除了秦門和行意宗的那些江湖人士以外,還有一位面黑英俊的年輕男子,以往從未見過,面生得緊。

      那人察覺傅蘭芽的目光,轉頭一看,見到傅蘭芽,上下打量一番,隨後一齜牙,對她不懷好意的一笑。

      傅蘭芽見他笑得奇怪,不免訝然,正揣摩此人來歷,就聽他身邊秦勇道:“李將軍,此院坐落於府中東北角,今夜佈局時,將軍會和李少莊主共同守在此院北牆下,故而你二人所在之處離府中外牆算得最近。晚上左護法來時,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走前門,而從後門進入,那麼她進府之後的第一個目標可能就是你們,因此李將軍和李少莊主的位置可以說是至關緊要。不過李將軍本就武舉出身,這些年又曾在莫盟主門下受過教,只要不中那左護法的邪術,定會無虞。”

      李攸嘿嘿一笑:“管他什麼媚術妖術,到了我這,全都得白瞎。”

      傅蘭芽見此人言行恣意,又被秦勇稱為將軍,不由得越發好奇他的來歷。

      正想著,忽覺不遠處有人在看她,迎著目光一看,就見秦晏殊跟一位長老站在一處,狀似在聽那人說話,眼睛卻盯著她。

      傅蘭芽往他左右看了一眼,並未看到平煜的身影,便對秦晏殊淡淡一笑,轉身扶著林嬤嬤回房。

      一邊走,一邊暗忖,照剛才秦勇透露的消息來看,那位元元元左護法今夜多半會再次前來滋擾,而秦勇等人之所以到她所在的院落外察看,無非是為了設局應對。

      想起那回在穆府的經歷,她心頭浮現一絲不安,這位鎮摩教的左護法無論武藝還是謀略都十足讓人刮目相看,面對這樣的對手,縱然平煜他們早有準備,可耐不住對方手段層出不窮,不知真到兩方對陣時,平煜他們能否真能化被動為主動,將那位左護法一舉拿下。

      一路思忖著回了房,剛坐下,院中便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敲門道:“傅小姐。”

      傅蘭芽主僕聽出是李瑉的聲音,忙過去開門。

      李瑉面色凝重,並不進門,只在門口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今夜府中恐怕不會清淨,屆時無論聽到什麼,你們主僕倆只管守在房中,切莫打開房門出去察看。”

      林嬤嬤心肝一陣亂跳,惶惶然看著李瑉,半晌不知如何接話,傅蘭芽卻因早有準備,很快便應下了。

      李瑉走後,林嬤嬤將門仔仔細細閂好,想起上回在六安客棧時客房門輕易便被賊匪一腳踹開,猶絕不足,在房中團團轉了一圈,到底拖了幾把椅子到門前,將椅子抵住房門,這才踏實了幾分。

      傅蘭芽知道這辦法對那位左護法等同於虛設,攔了一回,奈何林嬤嬤為求心安,執意如此,只好隨她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諸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各就各位。

      平煜除了要應對鎮摩教,又需防備今夜東廠暗中做手腳,故親自在府外看著李瑉布好防,反復囑咐了些要害之處,這才回到府中,守在傅蘭芽院落外的東牆下。

      在他就位之前,秦晏殊已守在正門處,柳副幫主及王世釗守在西牆下,李由儉及李攸則守在北牆下。

      李攸聽府外一無動靜,知道鎮摩教的人尚未露面,便暫且撇下李由儉,朝東牆走來。

      剛轉過牆角,就見平煜懷中抱著繡春刀靠牆而立,眼睛閉著,眉頭卻微微蹙起。

      他咧嘴一笑,走到他身旁,抱著雙臂看著他,閑閑道:“那個王世釗還是那般難纏,這一年來也當真難為你了,不過照前日晚上你部署時所作安排,你故意將他擺在眼皮子底下,是又怕他趁亂出什麼妖蛾子嘛。”

      平煜聞言,睜開眼,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我總覺得王世釗有些不對勁,正好今晚左護法現身,用她來試試王世釗的底細未為不可。”

      李攸揚了揚眉,撫掌笑道:“這主意妙極。”

      他這兩日早從李瑉口中得知,王世釗自從在六安受重傷之後,便處處透著邪門,今夜鎮摩教前來夜襲,固然萬般兇險,卻也算得上是個試探王世釗的好機會,倘若左護法今夜現身,只要他和平煜願意,於混亂中將個王世釗頂出去做靶子實非難事。

      兩人一時無話,未幾,他想起今日傍晚在院中見到那位嬌滴滴的美人,不由故作感歎道:“早前在京中時,我就沒少聽人說起傅冰有個傾國傾城的女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啊,傅冰犯事,傅家倒臺,這等美人屆時會淪落到何等境地,真是叫人不敢細想啊。”

      說罷,搖了搖頭,片刻之後,聽耳旁一片靜默,轉頭一看,就見平煜面色極冷淡,顯然沒有接茬的意思,心中一動,剛要再打趣他幾句,正在這時,不遠處的竹林中忽然發出簌簌響動。

      這聲音極輕微,且一縱而逝,若不留神,只當是風刮所致。

      平煜和李攸神色一凜,刷的一聲,齊齊將手中兵器拔出,揚聲提醒左右道:“當心!”

      李攸再不在此處停留,快步朝北牆跑去。

      恰在此時,府外忽然傳來無數怪響,仔細一辯,似乎是蛇蟲之類所發出,先是尖銳斷續,漸至沉沉如鼓,一下一下,重重擊打在眾人心上。

      下一刻,那怪聲倏然暴起,伴隨著濃煙滾滾,從府外上空席捲而來。

      平煜等人戒備抬頭一望,見狀,心知不止那左護法,鎮摩教大批教眾已然襲至府外。

      一瞬間功夫,只聽府外喊聲震天,兵器紛紛出鞘,鏘鏘交擊,激烈作響,

      倏爾又有古怪樂聲靡靡作響,絲絲縷縷,忽遠忽近,如輕煙般,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繞過院牆,飛進內院,縈繞到平煜等人身旁,繞做一圈,鑽入耳裡。

      這聲音古怪,只瞬息功夫,便無端讓人心浮氣躁起來。

      眾人心知不妙,各自凝神調勻內息,抵禦這魔音入耳,可一眨眼功夫,眼前忽然升起薄薄白霧,霧中透著股若有若無的香,且很快便以肉眼可見速度地加濃烈起來,短短功夫,便已濃如白墨,一手之外,已無從認清眼前事物。

      耳邊那樂聲先還只如綿綿春雨,漸至淅淅瀝瀝,聲聲入耳,與此同時,諸人身上的燥熱感越發無法抑制。

      平煜定了定心神,雖覺心思浮動,卻並非不能抵禦,心中冷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把戲,原來不過就同坊間流傳的春藥一般,想方設法讓人失卻自控罷了,這法子粗劣得緊,誘得了那等意志薄弱之人,卻根本奈何不了他。便無視身上蠢蠢欲動的那種燥熱,抬頭分辨片刻,便要一躍而起,立於樹梢,於高處找尋那左護法的蹤跡。

      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倉皇的腳步聲,直奔他而來。

      他面色一沉,揮刀便往前刺去,可身形剛一動,便聽那腳步聲透著蹊蹺,趔趔趄趄,一輕一重,可見來人分明有隻腳受了傷。

      他錯愕了一下,刀尖本已朝那人刺去,到底硬生生收住,片刻,果聽耳旁傳來傅蘭芽的聲音,驚慌失措,“平大人!你在哪!”

      幾乎是聲音剛落,一具溫軟的身子便跌跌撞撞撞到他身上,他咬了咬牙,猛的便要一把推開她,可那人雙手很快便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緊貼著他不放。

      他心中警鈴大作,手中的刀已然重新提起,滯了片刻,又艱難地再放下,定睛一看,透過濃霧,果然是傅蘭芽。

      她跑得髮髻都有些鬆散,臉頰上透著紅暈,胸膛喘息不已,好不容易開了口,依然驚魂未定,“平大人,剛才有個女人闖進房中,欲要殺我,我看得真切,就是上回那位穆王府的小妾,秦公子他們來得及時,正跟那人纏鬥,可我剛才逃得太急,不小心跟嬤嬤跑散了,平大人,你行行好,快幫著我去救救嬤嬤。”

      說話時,眼淚撲簌簌落下,滾落腮邊,愈發顯得她明眸如波,楚楚可憐。

      平煜明知不對勁,可意識卻告訴他,就算有人用媚術對付他,也斷不可能是傅蘭芽,他心亂如麻,額汗從頭上滾滾而落,死死地盯著傅蘭芽,心激烈地跳動著,絞窄著。

      激烈地掙扎了一會,他陡然一凜,低斥一聲道:“找死!”揮刀便要刺向眼前這女子,可就是這一踟躕的功夫,濃霧中那股本來淡如輕煙的香驟然間濃烈了起來,這香味太過淩厲,鑽入他鼻尖,他的意識頓時如風過一般,被吹蕩得飄忽起來。

      耳旁那靡靡之音化作了女人的囈語,聲音嬌媚,無處不在,在他耳畔、唇邊、頸旁,到處纏磨,他喉頭如著了火般乾渴起來,那聲音透著媚意,卻熟悉至極,分明是傅蘭芽在跟他呢喃細語。

      他越發燥熱難安,身子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定住,失神片刻,低頭看去,就見傅蘭芽仍依偎在他身上,卻已從抱著他的胳膊,變做了抱著他的腰身。而他的手臂,不知何時,也已緊緊摟住她的腰身。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6 PM

第 40 章

      懷中女子察覺他的動作,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微微一扭身子,原本繞在他身後的那隻手不動聲色一轉,只見寒光閃過,一把銳利冷厲的匕首已從袖中落出,握在了她手中。

      眼前男人對她的舉動一無所覺,貼在她腰上的掌心依舊燙得灼人,慾望帶來的熱度透過薄薄的衣料直達她的肌理,讓她心神微盪,她一邊小心調整刀尖角度預備一舉刺入他後背,一邊不無遺憾地想,這男人生得這般好看,若不是她眼下有要緊的事要做,跟他成就一段好事未為不可。

      可眼下卻是斷不可能了,機會稍縱即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眸光狠戾之色閃過,握緊匕首,尖銳鋒芒便要朝他背上刺去。

      可還未等她發力,腹上驟然傳來一陣劇痛,伴隨而來的,是噗的一聲,刀劍入肉的聲音。

      她瞳孔猛的收縮,定住片刻,意識到發生何事之後,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眸中慾望之色依然未完全退去,可眼神卻已冰冷得讓她膽顫。

      她心頭大震,咬牙忍住鑽心之痛,手中匕首的尖端狠狠抵在他背上衣裳,只要往前再一分,便能破皮入肉,她知道刀上餵了見血封喉的劇毒,一旦見血,立時便能要他的性命。

      可還未等她運力,那柄在她腹內的利刃竟又殘忍地攪動了幾下,熱汩汩的血液頓時順著刀刃噴瀑而出。

      她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張了張嘴,喉嚨卻只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瞳孔漸漸渙散,再也無法聚焦,模糊中,只見他垂眸看著自己,神情冷冰冰的,可刀上的力量卻一下重似一下,要多無情便有多無情。

      手依然不死心地握著匕首,可身上力氣被被人抽走似的,一點一點離她而去,終於,匕首再也無力握在手中,叮的一聲,掉落地上,隨後便是心臟急劇痙攣幾下,砰砰兩聲,徹底靜止在她胸膛。

      平煜見狀,將刀毫不留情抽出,那女子身子失去最後一份依託,頹然倒在他腳下。

      平復了一下紊亂的氣息,他蹲下身子察看那女人,其實他身上熱度仍未消,頭上的汗亦依舊黏在他鬢邊,但神智已然徹底恢復如常,凝神在那女人下巴處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一點不平之處,順著那邊緣一撕,撕下一層薄薄的人皮面具,辨認一眼,見面具下的女子面容陌生,並非穆王府所見那名女子,且從剛才交手來看,這女子內力普普,根本不可能是武功一流的左護法。

      他冷笑一聲,將那面具扔到一旁,這易容術當真出神入化,夜晚燈暗之時,即便盯著細瞧,亦難以跟傅蘭芽區分開來。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剛才他之所以能那麼快恢復清明,是因為他已對傅蘭芽身上的味道和身段有了辨識度。

      眼前這女子雖為了扮傅蘭芽特意洗盡了鉛華,但髮絲上仍有股淡淡的脂粉香,聞起來膩人得緊,遠不及傅蘭芽發上那縷若有若無的清香好聞。

      還有她的身段,雖然也纖細苗條,但因著常年習武的緣故,身架比傅蘭芽硬實硌手得多,不似傅蘭芽,觸手之處皆嬌柔玲瓏,只需稍一分辨,便可覺出二者之間的不同。

      可一想到鎮摩教的人居然用傅蘭芽來引誘他,他就覺得說不出的窩火,可眼下他無功夫再細琢磨,因為他已經透過濃霧隱約聽到了不遠處有女子說話的聲音,而且從方向來看,正是從北下牆傳來。

      他擔心李攸,抬頭一看,躍上牆頭,到了北牆上方,剛要一躍而下,就聽濃霧中傳來李由儉帶著幾分壓抑的低喘聲:“阿柳姐,你早該明白我的心意了,只要你所在之處,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願意跟隨,只求你莫要再女扮男裝,也莫要故意裝作不明白我的心意,秦門的事你就放心交給晏殊,嫁給我好不好。”

      平煜聽得怔住,阿柳?女扮男裝?莫非李由儉說的是秦勇?他心知李由儉已著了鎮摩教的道,顧不上細想他話裡的深意,急奔幾步,於濃霧中大致辨別了兩個抱在一處的身影,便一抖刀身,預備俯衝而下,朝前刺去。

      誰知身形剛一動,濃霧中已然傳來刀劍出鞘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李攸的低斥聲、女子的痛呼聲,及重物倒地的聲音,混雜在一處,突兀又驚心。

      殺完那女子,李攸察覺身後動靜,抽回劍,戒備道:“平煜?”

     平煜應了一聲,重新辨認明白腳下事物,跳下牆頭,落在李攸身邊,未及跟他說話,便透過霧氣,往前看去,就見李由儉失魂落魄立在牆邊,面色潮紅,滿頭大汗,眼睛定定地盯著腳下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晰可見,熟悉無比,卻又有幾分陌生,平煜蹙著眉靜了片刻,意識到那女子果然是秦勇。

      他看一眼李由儉,可眼前情勢迫在眉睫,顧不上再糾纏此事,便提氣一縱,重新躍上牆頭,對李攸和李由儉道:“事不宜遲,既然襲擊東牆和北牆的都不是左護法,需得速去另兩處察看才行。”

      李攸二話不說跟著躍上牆頭。

      李由儉見狀,穩了穩心神,提劍在手,也跟在二人身後躍入院中。

      按照之前的佈局,正門是秦晏殊,西牆則是柳副幫主和王世釗。

      平煜和李攸有意試探王世釗,若左護法去了西牆,則正中他們下懷,他們本就打算先讓王世釗跟左護法硬碰硬,根本不急於前去察看,一進入院中,便直奔正門。

      李由儉跟秦晏殊關係甚篤,自然亦願意第一時間去正門施以援手。

      哪知剛跑幾步,就聽西牆發出一聲低吼聲,聲如野獸,怪異至極,三人身形一滯,目光相顧,略一停頓,便轉而朝西牆奔去。

      剛一躍上牆頭,就見眼前濃霧已然消散不少,透過薄霧,看見地上一動不動趴著個男人,從身形及衣著上來看,顯見得是王世釗。

      他衣裳已脫至一半,懷中虛空地抱著某個看不見的物體,口中咂摸作響,似乎在狂熱地親吻什麼人,更讓人不忍直觀的是,他手腳不停亂動,動作下流不堪,神情如癡如醉,不住低喘道:“美人,美人。”看樣子已被媚藥弄得走火入魔,一時半會都無法醒轉。

      平煜自然知道他對著何人行此下流之態,頓時心頭火起,可一轉眼,便見王世釗身旁立著一名女子,那女子做著傅蘭芽的打扮,卻任憑身後的柳副幫主在身後重掌相擊,被擊中時眉頭微蹙,臉色鐵青,顯是在拼命以內力抵擋柳副幫主的攻擊,因功夫了得,身形巋然不動。

      更詭異地是,她手中的彎刀已對著王世釗連續捅了好幾刀,可王世釗卻似乎毫無所覺。

      平煜等人一見此人的功力,便知她定是左護法無疑了,無暇再細究王世釗的古怪,斂聲屏息從牆頭一躍而下,朝左護法刺去。

      左護法聽頭頂刀鋒逼至,再不在王世釗身上浪費功夫,猛的一把將刀抽出,身形往旁一閃,啐一口王世釗道:“看來布日古德已將不少好本事傳給你這假侄子,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造化能克化得了這邪門功夫。”

      說完,並不抬頭,揚刀一揮,隔住平煜的繡春刀,又抬起一腳,往後踢向柳副幫主的小腿。

      眾人見她身形快捷如電,底盤極穩,想起秦勇之前曾言其乃當世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不敢有絲毫懈怠,立刻全力迎敵。李攸一立定身形,便和李由儉使出渾身解數,一左一右夾擊左護法。

      平煜與人近身搏鬥時,向來講究兵不厭詐,當下立於其身前,右手持刀,作勢狠狠刺向她腹部,因他招式和目光都做得真切無比,左護法不敢冒險,面色一陰,化掌為拳,做出抵擋之態。

      平煜見她中計,牽牽嘴角,旋即出手如電,又劈出左掌,直直拍向她胸口,左護法本就還要分神對付其他三人,被平煜虛晃一槍,當下閃避不及,硬生生挨了這一掌。

      這時她身後的柳副幫主也已使出全部內力,與平煜一前一後,將她抵在當中不動。

      左護法臉色漸漸轉為鐵青,雖未露出不能抵擋之態,卻也被四人困在當中,暫時無力逃脫。

      眾人心中漸定,左護法真身已找到,只待守在外面那層的吳長老、程散人從外面包抄而來,定能將其拿下。

      誰知這時,院牆內傳來秦晏殊斷斷續續的聲音:“傅小姐,快逃!”

      諸人皆是一怔,秦晏殊的聲音虛弱低沉,分明是身受重傷之相,且根據他話裡的意思,不難猜出秦晏殊很有可能未能抵擋住鎮摩教女教徒的媚術,著了那女子的道,此時已然醒悟,在拼命向傅蘭芽示警。

      當下眾人心思都浮動起來,柳副幫主和李由儉自然憂心秦晏殊的狀況,而平煜心知若那女教徒潛入院中,傅蘭芽必定會被其擄走,心神不寧,完全無法再全神貫注對付左護法。

      就是這一晃神的功夫,左護法暗覺李由儉招式見緩,立即瞅准破綻,屈掌如勾,硬生生握住他的劍刃,將其一把扯到身前,隨後抬起一腳,狠狠將其踢開。

      經此一遭,她總算空出了一隻手,片刻不停,隨手一揚,空中暫態間彌漫開一陣輕煙,直朝眾人襲來,柳副幫主見狀,面色大變,嚷道:“當心,這煙有毒!”

      平煜本就已無心戀戰,見狀,立刻退開兩步,撇開左護法,躍回牆頭,回到院中。

      餘人亦為躲避那毒煙,不得不暫時閃退一旁。

      左護法見身邊再無阻礙,得意至極地笑了笑,抬頭往牆頭一看,伸出一臂,一躍而起,搭上牆頭,緊跟在平煜身後而去。

      平煜一進院子,便見一名女子身形如燕,正從正門一路飛簷走壁奔向傅蘭芽的門前,到了門口,破門而入。

      她身後走廊上,有名男子捂著胸口,跌跌撞撞追在其身後,赫然正是秦晏殊,轉眼間,也跟著進了房中。

      平煜心中猛的直跳,鐵青著臉,疾奔幾步到了廊簷下,單臂撐在圍欄上,一躍而入。

      還未進門,便聽傅蘭芽驚叫一聲。

      林嬤嬤亦抖抖瑟瑟地嚷道:“什麼、什麼怪物,為何扮作小姐的樣子!”

      等他進到房中,便見那名女教徒已經拽住傅蘭芽的胳膊,不顧她的掙紮,鐵腕絲毫不鬆,拖著她便往外跑。

      傅蘭芽拼命搖頭,抵死不從,可怎堪抵擋那女子的身手,眼看便要被她拖到門外。

      秦晏殊就在她兩步開外,從背影上來看,他不知是身受重傷或是劇毒,身形晃動不已,連抬劍都有些吃力。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那女子顯然已不將他放在眼裡,到了近前一把推開他,拉著傅蘭芽往外跑,口中譏笑道:“秦公子,你已經身重劇毒,我勸你少運內力,要不然的話,當心會死得太快。”

      話未說完,只見身前人影一閃,刀鋒已然逼至身前,悚然抬眼一看,卻是那名錦衣衛的平大人,他眸中已然殺機盡顯,一出手便是殺招。

      她後背汗毛一豎,正要全力還擊,背上卻傳來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劍尖已然透胸而出。

      秦晏殊被毒素所累,眼睛已然昏花,只見眼前人影憧憧,根本無從辨認具體是何人。

      只記得那女子穿著綠裳,怕她將傅蘭芽擄走,不顧毒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女子刺死,未及將劍柄從那女子背後抽出,手臂便頹然落至身側,身子向後連跌幾步,倒在傅蘭芽身邊。

      平煜不料秦晏殊突作此舉,見傅蘭芽怔怔地盯著秦晏殊,似乎嚇得不輕,不免更添一分躁鬱。可左護法已尾隨而至,他眼下根本無暇再管秦晏殊,無論如何,都需先將傅蘭芽帶離此處再說,眼見這女子已死,便要上前拉拽傅蘭芽,哪知剛上前一步,便聽身後傳來一股勁風,掌風雄厚,來勢洶洶,直朝自己襲來。

      他面色微變,猛的一俯身,險險躲開那淩厲至極的殺招,掉轉刀柄,轉而向身後刺去,果是左護法,兩人立時纏鬥在一處。

      傅蘭芽聽打鬥激烈,心中突突亂跳,正要轉頭看向平煜,腳下的秦晏殊忽然低咳一聲,嘶聲道:“傅小姐。”

      低頭見他面若金紙,顯然已中毒至深,想他中毒跟自己脫不了關係,心下不免愧疚,擔憂地蹲下身子,對他道:“秦公子,你莫要說話,毒素順血氣而行,你靜息片刻,一會等秦當家他們來了,定會有法子救你。”

      秦晏殊睜開眼,辨認了一會,見上方的臉龐模模糊糊,無法看清她的眉眼,想起剛才在院外,自己因為一份對她的齷齪心思被人暗算,不但累她差點被擄走,極有可能還會影響到柳副幫主等人,心中又愧又悔,無力地搖搖頭,自嘲道:“我這是咎由自取,好在未……連累到你。”

      說著,想起什麼,吃力地抬起手,緩慢的、艱難的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握在手中,抬手欲要遞給傅蘭芽,可還未伸到她面前,便因後續無力,又頹然跌回地上。

      那東西亦從掌中跌出,掉在他手掌旁。

      傅蘭芽定睛一看,見是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外面的油紙已然散開,裡面是一塊黝黑的膏藥。

      “傅小姐,這是給你治腳傷的藥。”秦晏殊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茫然地看著眼睛上空,因毒素已然入眼,視線無法聚焦,“本來早就想給你,奈何、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

      傅蘭芽錯愕地看著那塊藥膏,好半晌不知該如何接話,少頃之後,到底將那膏藥拿在手中,對他低聲道:“多謝。”

      眼見他面色越來越差,氣息越來越微弱,心裡早前還只是浮泛的擔憂驟然加重起來,抬眼一看,雖然門外已陸陸續續湧來幾人,到了房中,見左護法厲害,怕她繼續放毒,俱全力以赴在對付左護法,一時無人有瑕過來察看秦晏殊的情形。

      她擔心秦晏殊就此殞命,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包解毒丸,腦中白光一閃。

      對啊,怎麼忘了這東西,記得母親曾對她說過那藥能解百毒,早在曲靖時,她亦曾用此藥解了自己的夢魘之毒,藥效之快,幾乎是立竿見影。

      雖然秦晏殊身上所中之毒顯見得遠比周總管對她下的慢性毒|藥來得烈性,但秦晏殊已然是彌留狀態,何妨一試?

      便從懷中掏出那包解毒丸,匆匆取出一粒,讓林嬤嬤將秦晏殊的頭扶起,捏著藥丸送入他口中。

      她知道那藥丸一遇唾沫便會化開,不擔心秦晏殊克化不了,送進後,又讓林嬤嬤牢牢托住秦晏殊的下巴,免得藥丸跟唾液混作一處,從他口中溢出。

      平煜雖然正忙著對付左護法,卻時刻不忘留意傅蘭芽這邊的情形,見此情形,胸口仿佛突然被壓了一塊重石,說不出的不痛快。

      那左護法似乎亦瞧見這邊情形,百忙之中怪笑一聲道:“不愧是你娘的女兒,你娘果然給你留了不少好寶貝。”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8 PM

第 41 章

      服下藥丸後,秦晏殊的面色稍有好轉,傅蘭芽看在眼裡,鬆了口氣,可一轉念,免不了對那藥丸的來歷生出疑惑。

      她原以為這藥丸頂多解解普通毒藥的藥性,沒想到竟連鎮摩教的劇毒都能對付,也不知母親究竟從何處所得。

      聯想到那本小書和這一路的兇險,儘管她不願承認,仍不免對母親的來歷起了絲疑心。

      正思量間,忽聽得左護法提到母親,語氣帶著幾分挑釁,聽在耳裡,心中沒來由的一刺,抬眼冷冷看向左護法,看來這女人果然認識母親,而她屢次三番來找自己的麻煩,不知是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

      奇怪的是,林嬤嬤亦一反常態,出奇的沉默不說,目光更是如生了根一般,始終緊緊追隨左護法。

      未過多久,左護法為躲避李攸刺到前胸的一劍,側身一躲,因躲避得太險太急,一時不防,被平煜斜刺裡一掌劈到面門,臉上的面具隨之被扯落。

      林嬤嬤看清她的面容,頓時身子一僵,怔忪了片刻,轉過頭,一把揪住傅蘭芽的衣袖,神色緊張道:“是她!上回在穆王府嬤嬤只匆忙一眼,不敢混說,可這回嬤嬤看得真著的了,十年前,這女人的的確確曾在京城出現過。

      “記得有一回,夫人外出跟幾位老爺的同僚夫人飲茶,在茶樓視窗,不小心撞見老爺跟這女人一道從首飾樓裡出來,記得當時夫人臉都白了。其他同僚夫人也甚覺尷尬。不過奇怪的是,許是老爺平日與夫人頗為恩愛,夫人回去後竟連問都未問老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當時嬤嬤怕夫人和老爺落下心結,還勸夫人說,老爺向來不近女色,這裡頭說不定有什麼誤會,夫妻間最忌諱猜忌,若能當面說清楚最好,夫人卻笑著寬慰奴婢說,她心裡都有數,叫奴婢不必擔心,嬤嬤見夫人似乎早有了主意,只好作罷。

      “接下來那段時日,夫人無事便會出府,有時說是去跟同僚夫人置衣裳首飾,有時是去聽曲,大多時候都不讓嬤嬤跟隨,嬤嬤心裡琢磨,夫人莫不是去查探那女人的底細。再過些日子,嬤嬤見夫人和老爺相處時仍跟往日一般和和美美,便只當夫人已跟老爺消除了芥蒂,也就未再細琢磨。上回在穆府見到那女人時,嬤嬤一來怕自己認錯了人,二來怕小姐你胡思亂想,所以才沒敢說實話。”

      傅蘭芽聽得此話,心中激盪,越發肯定左護法跟母親有淵源,眼見左護法被眾人困住,心知機會難得,忍不住站起身,衝左護法喊道:“你認識我母親?”

      左護法忙於應對眾人,耳力卻絲毫未受折損,聞言,百忙之中,竟還放聲一笑道:“何止認識,我跟你娘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傅蘭芽一怔,“那你屢次三番找我麻煩,可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

      左護法牽牽嘴角,避而不答,傅蘭芽不肯甘休,還要再問,可左護法卻因被眾人越逼越緊,再也無暇回她問題。

      眾人越戰越勇,漸漸覺得屋內狹窄,施展不開,便將主意打到了院子裡,彼此使了個眼色,忽然身形一動,極有默契地合力使出一掌,將左護法劈向門外。

      左護法早已堪破眾人打算,然而她素來狂妄,對在何處比劃毫不挑揀,竟硬生生頂了這一掌,借著這股力,整個人如同斷線風箏般飛出門外。

      然而她內力何等渾厚,到了院中,竟趁勢在半空中一擰身,化去那股外力,只趔趄兩步,便穩穩當當立在當地,整個過程,動作絲毫不見滯緩。

      恰在這時,府門外的部分秦門中人及行意宗人湧至。

      因鎮摩教教眾已被暫時抵擋在外,秦勇便抽撥了部分人手來內院增援,見左護法已被揪出,頓時各就各位,將其團團圍在當中。

      左護法其實早在前些時日被東廠人馬纏鬥時便受了極重的內傷,因急於擄走傅蘭芽,未事休整,自入府後,又被眾人拼死纏住,身上毒藥已悉數用盡,饒是她有一身不世出的神功,奈何寡不敵眾,在擋開數輪夾攻後,漸漸有些後繼無力,如今秦勇等人又紛紛加入戰局,鏖戰一番後,她免不了更現頹勢,終於在躲避李由儉斜刺裡刺過來的一劍時,一時未察,被程散人及劉長老前後一道劈中了她的心脈。

      她只覺一股腥辣至極的怪力沿著自己心脈襲向全身,怪力所過之處,原本溫熱的脈息寸寸轉涼,大有油盡燈枯之勢,心中大駭,忙收回已使出的招式,不敢再運內力,然而終是晚了一步,剛收回掌,便覺眼前一花,胸中血氣翻湧,一口鮮血噴灑而出。

      秦勇見狀,怕她自盡,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左護法的下巴,俯身一看,見她口中並未藏毒,便轉而用劍架在她的脖頸上,面色透著急惶,喝道:“你內力已然全失,全身秘術已亦散盡,是生是死全在我等一念之間,若是識相,速將解藥交出來!”

      她早在院外時,便聽得秦晏殊身中劇毒的消息,心知除了左護法,旁人無法可解,一時間五內俱焚,情急之下,未來得及進房中去察看,便向左護法逼問解藥。

      左護法抬手試了試嘴角的血,斜眼看著她,少頃,低低地笑了起來,誆她道:“你將傅蘭芽交出來,我就把解藥給你。”

      先前眾人雖然在房中曾見傅蘭芽餵了藥丸給秦晏殊,然而對藥效如何卻並無把握,聽了此話,當下都心思浮動,尤其秦門中幾位忠心耿耿的長老,知道這左護法性情古怪,卻極為惜命,為求脫身,說不得真會將解藥交出。

      如今秦晏殊命在旦夕,若當真無法可想時,為了救掌門人,也就只好將傅蘭芽交出。

      平煜將眾人臉色看在眼裡,冷笑一聲,蹲下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個明顯是用女子絹帕包著的物事,不緊不慢當著左護法的面打開,裡面卻是幾根銀針,正是上回傅蘭芽曾用來對付夷人又被他所沒收的那堆毒針。

      他拿起一根銀針,瞥一眼那在燈光下閃著幽暗光芒的針尖,抬眼看向左護法,似笑非笑道:“左護法記性這麼好,應該認得出這毒針正是你鎮摩教之物,上一回,你們一位教徒被罪眷暗算,中了此針上的毒,為了將其救出,你們可是不惜使出了引蛇術,可見此毒雖不一定能即刻要人性命,卻也最怕耽誤解毒時間,眼下護法大人既已成了我等的甕中之鼈,在下委實好奇,不知這毒針若紮到左護法自己身上會如何。”

      左護法早已認出那東西的模樣,面色微微變了變。

      平煜看在眼裡,眸中笑意加深,“不如現在便試試?”

      左護法眼見他的針尖越逼越近,面色說不出的難看,忽然低喝一聲:“慢著!”

      平煜譏諷一笑,道:“左護法是聰明人,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左護法咳了一聲,沒好氣道:“剛才傅蘭芽不是已給那人服過藥了?何需再問我拿解藥?”

      秦勇一聽,怔了片刻,旋即提劍朝房內奔去。李由儉忙也提步追上。

      到了房中,秦勇一眼看見秦晏殊躺在傅蘭芽腳邊,雖仍未醒轉,面色亦稍差,但氣息絲毫不見紊亂虛弱,顯見得已無性命之虞。

      她大鬆了口氣,奔上前,蹲下身子,先看了一會秦晏殊,隨後抬眼看向傅蘭芽,誠懇道:“多謝傅小姐。”

      傅蘭芽救秦晏殊時,存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萬沒想到那藥丸竟真能解秦晏殊的毒,眼下聽秦勇如此說,便對秦勇笑了笑道:“我也未能想到這藥能解秦公子的毒,不過是誤打誤撞,能救下秦掌門的性命,我心中亦十分高興,秦公子不必作此語。”

      說話間,聽外面已經消停下來,心知那位左護法已然被擒,她急於知道她為何要幾次三番找自己麻煩,又見秦晏殊身邊已有秦勇等人,便扶著林嬤嬤起了身,往門外走去。

      秦勇和李由儉先留在原地,探了探秦勇的脈息,又觀察了一番他的面色,見他比第一眼見時又有所好轉,越發松了口氣,見傅蘭芽欲出門察看,秦勇不免擔心鎮摩教會再有旁人闖入,屆時會對傅蘭芽不利,便也忙跟著起身,跟在她身後出了門。

      院中平煜等人因擔心情況有變,早已將左護法捆住,搜檢她身上物品,誰知她身上除了幾件暗器外,再無他物。

      李攸立在平煜身旁,摸著下巴看了看地上那些暗器,回頭看向左護法,道:“左護法十年未出關,為了一介罪眷,不但出了關,竟還不惜跟朝廷命官作對,當真奇怪,你倒是說說看,你們為何要纏著罪眷?為了物,亦或是人?”

      左護法不知出於何故,似乎頗有談話的興致,聞言道:“她一個被抄家之人,身上能有東西值得我們窮追不捨?我們所衝的自然是她這個人了。而且不只我們,東廠那個死太監亦是如此。”

      說完,倏而抬眼看著平煜,低聲道:“平大人,不如我們來談筆交易如何?你放了我,我幫你對付東廠那個太監,等那太監下了馬,你想知道的一切不就都能知道了?”

      平煜卻知道她狡詐無常,此話聽聽便罷,嗤笑一聲,蹲下身子,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幫我對付東廠?若我沒料錯,左護法正是因為先在東廠手下吃了大虧,今夜才會落得個內力盡失的下場,可見左護法也清楚王令委實不好對付,若是聰明的話,你不妨早些將你和王令的過節一一交代清楚,我自會幫你報一箭之仇。”

      說完,神色轉為凝重道:“剛才在西牆時,我曾聽你對王世釗提到布日古德這個名字,若沒猜錯,這名字指的可是王令?難道他也是夷人?”

      “夷人?”左護法驚訝地揚了揚眉,“誰告訴你他是夷人?我們夷人裡可沒有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

      平煜見她一味地避重就輕,顯見得根本未打算吐露半個字,再不廢話,起了身,笑了笑道:“左護法遠在夷疆,可能還不清楚咱們錦衣衛的手段,但凡是我們想知道的東西,就算是死人,我們也有的是法子叫他開口。”

      說著,招手令許赫他們近前,將手中那包毒針交給他們,面無表情道:“好好伺候伺候這位左護法。”

      左護法聽得此話,面色微僵,死命地盯著平煜。

      許赫等人應了,上前將左護法拖起來,預備將她領到院中空著的一間廂房好好拷問。

      秦門及行意宗之人心知到了此時此刻,他們已無插手餘地,論到逼供之術,普天之下無人敢跟錦衣衛叫板,聽說只要犯人進了詔獄,無論是怎樣有血性的錚錚鐵漢,到最後都會被逼得無路可退,不得不將所知的統統交代出來。

      平煜目送許赫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廂房門口,抬頭看向院外,滿心防備,今夜從鎮摩教露面至今,東廠之人一無動靜,若如他之前所料,東廠用傅蘭芽作餌,目的是為了引出獵物,既然好不容易將鎮摩教的左護法打傷,斷不會放任看著獵物落入自己手中。

      便對秦勇等人道:“秦當家,外面雖有劉長老等人,但為防鎮其餘幫派前來劫人,爾等最好將餘人仍派回原位,以免旁的幫派闖入府中。”

      秦勇既已確認了秦晏殊暫無大礙,心中石頭落了地,聽平煜這麼說,極言有理,仍立在傅蘭芽身旁,令程散人等人回府外候命。

      眾人出去後,院中靜得可怕。

      傅蘭芽靜靜立在廊下,有心想跟在許赫等人身後進那間廂房,好聽聽左護法都說些什麼,可也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平煜等人的眼睛,此事頂多在心裡打個轉,根本無法成行。

      想起平煜所言東廠之人可能蟄伏左右,抬眼暗暗看向平煜,見他立於院中,似乎正聽那位李將軍說話,可他手中握著的繡春刀,卻片刻未放下,顯見得始終處於戒備狀態。

      見他如臨大敵,她擔心東廠之人會當真前來擄人,不敢再留在廊下,便要回房,誰知剛一轉身,就聽院牆上傳來一陣衣袂聲,抬眼一看,便見不知何時,院牆上已多了十餘名黑衣人,俱手持利刃,出現得無聲無息。

      這群人立在牆頭片刻,待看清了院內情形,齊刷刷一揮長劍,俯身朝眾人襲來。

      與此同時,李瑉和陳爾升忽然也出現在牆頭,見那群黑衣人已然殺入院中,忙也躍入牆中,一邊上前纏鬥,一邊大聲對平煜道:“平大人,外面又來了兩隊人馬,除了院中這些黑衣人,另一隊驅著蛇,那蛇的數量及毒性前所未見,秦當家和餘長老都說,怕是那位鎮摩教右護法又重出江湖了!”

      平煜一見那些黑衣人露面,便已知他們的來歷,當下二話不說,提刀應戰。

      過了幾招之後,轉頭對傅蘭芽喝道:“還站在那做什麼!快回房!”

      秦勇見狀,忙護著傅蘭芽回房,關好門後,回到廊下,就見平煜身邊圍了三四名黑衣人,當下面色一變,一個起縱跳上圍欄,旋即一抖劍身,刺向平煜身邊那名離圍欄最近的黑衣人。

      傅蘭芽進了房後,背仍靠在門上,心中怦怦跳個不停。

      林嬤嬤聽外面驟然生變,亦嚇了一跳,從秦晏殊身旁起來,快步走到門邊攙住傅蘭芽,惶惶不安道:“那個什麼左護法不是已被擒住了嗎?”

      傅蘭芽疲累地往房內走,搖了搖頭道:“這回多半是東廠的人。”

      到了秦晏殊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情況,見他臉色雖已恢復正常,卻依然沒有醒轉的跡象,想著他長久躺在冰涼的地上,就算毒素褪盡醒來,恐怕也免不了著涼,便讓林嬤嬤將床上被子拿下,給秦晏殊蓋上。

      安頓好後,她扶著林嬤嬤的手起了身,在桌旁坐下,主僕二人惴惴不安地留神外面動靜,初始時,外面混戰激烈,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可沒過多久,就聽院中不時傳來鏘的一聲,似乎什麼兵器落地的聲音,而先前那股讓人膽戰心驚的交戰聲亦漸漸轉位平緩,半盞茶功夫過去,終於恢復寂靜。

      她不知戰況為何,心神不寧地挪到窗前,凝神靜聽,便聽李瑉在外道:“大人,全數已死,想來來時便服了毒。”

      傅蘭芽微鬆了口氣,看來東廠之人並未得逞。

      可還未聽到平煜答言,外面忽有人驚叫起來:“蛇!”

      接下來,院外傳來如海浪般湧來的嘶嘶聲,仿佛有什麼細微的東西在空氣中齊齊抖動。

      這聲音太過駭人,傅蘭芽聽過一回便永生難忘,正是那回在竹林中聽過的蛇群襲來時的動靜。

      她心如遭猛錘,惶惑地轉身,急聲道:“嬤嬤,蛇來了,快扶我到床邊去。”

      林嬤嬤不明就裡,見小姐嚇得面無人色,忙過來扶她,大惑不解道:“蛇?什麼蛇?”

      外面交雜著各種聲響,比之剛才應對東廠之人時,更添幾分喧騰和急惶。腳步聲朝四面八方散開,混亂不堪,聽得出眾人亦被那蛇群弄得錯手不不及,恍惚間,那位秦門中的余長老洪亮的聲音響起,雖勉力維持沉穩,卻仍透著幾份慌亂:“大當家,這蛇群斷不是普通教眾所為,多半是那位右護法重又現世了。”

      就聽秦勇喝道:“不管其他,先用老法子對付再說!”

      沒過多久,從窗戶的縫隙裡鑽進來一層薄薄的輕煙,房中空氣裡忽然多了些濃烈的藥味。

      林嬤嬤嗅了嗅,怔道:“雄黃?”

      不止如此,屋頂上突然金戈聲大作,一下一下,如雷貫耳,刺耳至極。像是有人在擊打什麼東西,聽著似鈸,又似是鑼,

      傅蘭芽對那引蛇術心有餘悸,頭緊緊埋在在林嬤嬤懷裡,唯恐那些蛇如潮水般從門縫或窗縫中鑽進來,聽著這怪聲,錯愕了一下,暗忖,莫非這也是用作驅蛇之用?

      也不知這些法子管不管用,總之半柱香時間過去,外面亦未有稍停。

      忽聽許赫大聲道:“不好!平大人!犯人被人劫走了!”

      傅蘭芽心漏跳了兩拍,靜了片刻,暗忖道,是了,無論東廠還是所謂的右護法,他們來此的目的,明明白白都是那位元元元左護法,黑衣人也好,蛇群也罷,他們定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看情形,最後還是那位所謂的右護法得了手。

      就聽秦勇急聲道:“平大人,勿再往前追,那蛇群太過駭人,此前從未見過,大人若此時追去,難保不會被蛇群所噬!”

      平煜怒意道:“讓開!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跑了不成。”聲音裡蘊含著風雷之勢,明明白白不肯甘休。

      秦勇聲音放柔少許,卻仍十分堅定:“左護法已然功力盡失,即便被右護法擄走,諒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了。而那位右護法既然重出江湖,多半還會再來滋擾,往後咱們還有機會與其碰面,大人與其此時毫無準備地前去追襲,弄得損兵折將,何不想法子提前做好準備,應對右護法下一次的突襲?”

      片刻,那位李將軍的聲音傳來,“是啊,平煜,那蛇太嚇人,與其此時跟他們硬碰硬,不如再想別的輒。”

      院中一片寂靜。

      傅蘭芽雖然並不在院中,可依照她對平煜脾性的瞭解,可以想像他此時的臉色一定不會好看。

      正想著,忽然有人在外敲門,林嬤嬤戰戰兢兢上前啟開,卻是秦勇,身後還跟著秦門幾位長老。

      她面色頗疲憊,看得出剛經歷一場激戰。

      在秦勇進屋後,林嬤嬤立在門口,探頭往院中一看,就見院子裡橫七豎八,躺著好些粗大的黑色蛇屍,好不駭人。

      秦勇一進門便看見弟弟身上蓋了薄被,感激地對傅蘭芽一拱手,道:“多謝傅小姐。”

      傅蘭芽起了身道:“不必客氣,秦公子躺在地上久了,恐會著涼,秦當家不如早些將他移回房中,好生調養,看秦公子面色,先前所中之毒顯然已無大礙。”

      秦勇早已知道此事,聞言,又好生致了一番謝,那幾位長老卻詫異於那解毒丸的效用,暗暗將探究的目光投向傅蘭芽。

      幾人正要將地上的秦晏殊抬起,平煜跟李攸從外面進來了,他二人已重新部署府中防務,又令人將院中蛇屍留下幾條,待秦門中人取了齒中毒液,好研製驅蛇之法。

      一進門,平煜便瞥見秦晏殊身上的被子,怔了一下,旋即抬頭看向傅蘭芽身後的床,見床上只剩一床衾被,不用想,秦勇身上的定是傅蘭芽所蓋。

      他臉色頓時又陰了一分,轉身便往外走。

      李攸不明就裡,忙提步跟上,“哎?你走什麼?不是要跟秦大當家議事麼?”

      經過半晚酣戰,天色已微露曙光,平煜快步從院中走過,李攸直追到門口才追上,拍了拍他肩,寬慰他道:“左護法雖然被劫走了,但未劫走時,你屬下不是也問出了幾個問題麼,七拼八湊,也夠扒扒王令的底細了。”

      平煜不語。

      李攸見他不接茬,只當他仍對左護法被劫走之時心存芥蒂,便也閉嘴不語,兩人一路到了外書房,坐下後,下人呈了早膳,二人相對而坐。

      少頃,到底是李攸沒忍住,將粥碗放至一旁,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丟到一旁,看著平煜,笑道:“要我說,鎮摩教的引蛇術還是其次,厲害的還是那媚術,你看昨夜守在院外的幾人,李少莊主、

      秦掌門、王世釗都中了招,王世釗那東西也就不提了,但李少莊主和秦掌門可都不像耽於女色之人,沒想到竟也能被迷惑住。”

      說罷,又自得地眯了眯眼:“還是你我二人靠譜啊。”

      平煜無心用膳,一味在飲茶,聞言,突然嗆了一口。

      李攸微怔,抬眼見他神色透著幾分不自在,盯著他看了片刻,狐疑道:“你別告訴我,你也中了招?”

      平煜本就說不出的煩鬱,聽得李攸此話,猛的起身,怒極反笑道:“笑話。”

      說完,將放在桌上的刀握在手中,抬步便往外走。

      李攸喚道:“你又要去哪?”

      見平煜頭也不回,不得不起了身,追上幾步,壞笑道:“該不會被我說中了?你有了心悅之人?”

      平煜面色一黑,冷笑道:“看來你是太閑了,天天在我這胡說八道。”

      將他撇在原地,一徑怒出去,到了院中,聽後面未有腳步聲跟來,莫名鬆了口氣。

      可剛一轉彎,又見迎面走來秦勇等人。

      見到平煜,秦勇忙道:“正好在下正要找平大人議事。”

      平煜停步,平復了心中蕪雜的情緒,道:“好,就去議事廳說吧。”

      秦勇見他臉色不好看,猶豫了下,含著歉意道:“平大人可是乏了?可要去歇息一晌再跟我等議事。”

      平煜已經頭也不回往前走了,道:“無妨。”

      秦勇只得跟上,道:“昨夜一戰,當真兇險萬分,諸人都戰得精疲力盡不說,晏殊還險些丟了性命,幸得傅小姐給晏殊服瞭解藥——”

      他話未說完,平煜猛的止步,頓了片刻,轉過身,淡淡看著秦勇道:“我剛剛才想起來,我還有旁的急事需處置,恕我失陪片刻。”

      說完,越過秦勇,匆匆往前走去。

      秦勇目送著他的背影,見他分明是往傅蘭芽所住宅院而去,倏而明白了幾分,默了片刻,轉過身,若無其事對餘長老等人道:“既如此,不如先行回院稍事歇息,等平大人忙完了,我等再來找他議事。”

      平煜到傅蘭芽的院落時,院中蛇屍已悉數被秦門中人清理乾淨。

      他心裡揣著火,一路穿過庭院,到了傅蘭芽門前,本想由著性子徑直推門而入,到了門邊,握了握拳,到底忍了下來,抬手敲門。

      房中傅蘭芽和林嬤嬤疲乏不堪,見外面無事,便梳洗了一番,準備歇息片刻,正鋪著床,聽得門響,動作停下,相覷了一眼。

      林嬤嬤到門邊,問:“誰?”

      便聽外面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我。”

      林嬤嬤忙開了門,抬頭看向平煜,“平大人。”

      傅蘭芽本在床前彎腰擺弄枕頭,回頭一看,見平煜面色不善,心中莫名一跳,直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臉上仿佛結了冰,徑直到她身前,見她不明就裡地看著自己,要多無辜便有多無辜,怒意越發上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壓抑著怒意道:“傅蘭芽,我真是小瞧了你。”

      傅蘭芽嚇了一跳,錯愕地看著他,見他滿面怒容,原本就烏沉沉的眸子裡燃著兩小簇熊熊火焰,怔了片刻,想起自己私藏藥丸之事已然暴露,陡然明白過來,他這是來興師問罪來了,心知此時多說多錯,便靜靜跟他回視,並不接話。

      平煜瞪著她,只覺胸膛裡一股無名火四處亂竄,怎麼也無法平息下來,剛要開口,餘光瞥見她床上的被子,火頓時又旺了幾分,怒極反笑道:“你屢次三番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藏東西,真以為我沒法子治你?”

      林嬤嬤從未見平煜發過這麼大的火,當下嚇得腿肚子都有些發軟,見他對小姐逼問不休,唯恐他一怒之下對小姐不利,心裡慌得不行,三步兩步到了身側,仰頭看著平煜,戰戰兢兢道:“平大人,小姐並非故意私藏東西,且聽小姐解釋兩句,昨夜要不是秦公子——”

      她不提秦晏殊還好,一提秦晏殊,平煜只覺心裡酸脹得幾乎要炸開,不等她說完,便唰的一聲抽出刀,逼至她頸上,怒聲道:“這裡沒你說話的份,滾!”

      傅蘭芽未料到他會發這麼大的火,眼見她的刀刃離林嬤嬤頸上的皮膚只有半寸之遙,一陣心驚肉跳,白著臉看向平煜道:“平大人!”

      平煜見她眼睛裡閃過懼意,臉色握刀的手一滯,可怒既已經發起來了,斷沒有就此甘休的道理,絲毫不退地用刀指著林嬤嬤,怒聲對傅蘭芽道:“聽不懂嗎?我說讓她滾!”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8 04: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6-26 12:03 AM 編輯

第 42 章

      林嬤嬤雖嚇得身子抖個不停,但眼見平煜正在氣頭上,怕他對小姐不利,怎肯出去,顫著聲,還要結結巴巴地再哀求幾句。

      不料林嬤嬤甫一開口,平煜握刀的手便隨之一動,傅蘭芽看得真切,慌得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忙上前一把抓住平煜握刀的手,對林嬤嬤急聲道:“嬤嬤,莫再說了,先出去再說。”

      林嬤嬤焉能看不到平煜的動作,唬得嘴唇都白了,末了,明白此時不是硬碰硬的時候,噙淚看一眼傅蘭芽,艱難地挪開腿,一步三回頭出去了。

      傅蘭芽鬆了口氣,目送林嬤嬤出去,一時忘了將手收回,仍抓著平煜的手腕,抬眼看著他,冷冷道:“平大人滿意了?接下來還要如何?”

      還要如何?平煜瞪著傅蘭芽,分明是她三番五次私藏東西,她竟還反過來質問他。

      這女子就是聰明太過,又膽大包天,每每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而她不知仰仗的是什麼,在他屢次放過她以後,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

      其實在最初的盛怒過後,他胸膛裡那股無名悶火已有了紓解的跡象,尤其在剛才拔刀對著林嬤嬤時,他明明白白看見她眼裡透出畏懼和惶惑,那一瞬間,他頗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可只要他稍一轉目,便能清楚看見她身後那床衾被,因被面是極顯眼的杏黃色,無時無刻不在刺他的眼。

      隨之憶起的,是昨夜險些中媚術的狼狽、看到她給秦晏殊服解藥時的不悅,以及整個早晨他那種心煩意亂卻無處化解的情緒。

      他隱約覺得,每回在她面前發洩情緒,統統如同打在棉花上,不但未有半分紓解,只會更添躁鬱。

      念頭至此,他心腸一硬,這一回,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混賴過去,上一回是書,這一回是藥丸,下一回誰知她還會藏些什麼。

      四下裡一顧,欲找到房中屏風,讓她藏於其後,然後將身上衣裳一一脫了,從屏風後遞出來給他檢視,反正這全都是她自找的,一會她是哭也好,鬧也罷,怪不得他。

      傅蘭芽見他忽然不再咄咄逼人,轉而離開床旁,目光四處搜尋,也不知他意欲何為,生出幾分忐忑,目光跟隨他道:“平大人?”

      平煜不答,找了一圈,未找到屏風,卻看見桌上一個油紙包,不用細看,一望即知是秦晏殊所贈的那塊,心中一刺,停下腳步,冷笑道:“這藥不是秦掌門巴巴送給你的?為何不速速換上?”

      說完,噎了一下,暗恨自己為何要多此一問,更覺心裡堵得慌,傅蘭芽用還是不用,他才不在乎。

      便撇下那膏藥不管,往床後走去,這宅子雖是他的私產,他卻一回都未住過,又頗大,一時未找到屏風。

      誰知他剛說完這話,傅蘭芽才驚覺自己站得太久,腳上的傷隱隱痛了起來,昨夜她本就乏累,加之剛才被平煜連吼帶嚇,此時雙腿都有些發軟,見平煜未注意她,便扶著床,悄悄坐了下來。

      聽平煜提到那膏藥,她巴不得他將話題轉移至旁處才好。

      雖不喜歡他那副冷嘲熱諷的語氣,仍淡淡道:“我現在用著六安那位程大夫的膏藥,甚好,無需再用旁的膏藥。”

      平煜這時已在床後暖閣裡找到屏風,正要逼著傅蘭芽到屏風後驗身,聽得此話,頓了一下。

      靜了片刻,雖然極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到底沒忍住,立在床尾,冷聲道:“他臨死都不忘給你送膏藥,你若不用,豈不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傅蘭芽雖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但聽他言語刺耳,頗覺莫名其妙,“這一路上已經有太多居心叵測之人,且手段層出不窮,哪怕對方做得再真摯,我亦不敢全盤信任對方,秦掌門也許是好人,但在那膏藥未得檢視前,我並不敢用。”

      平煜本已覺心頭火消了不少,可聽得她說秦晏殊是好人,又刺了起來,譏笑道:“你都已經把藏了一路的救命藥給了他服用,早已全盤信任他,何需再言什麼敢用不敢用的話。”

      傅蘭芽牽牽嘴角,道:“昨夜那種情形,任誰都不會見死不救,我救他是出於道義,與信不信任全無關係。他若是別有居心也就罷了,若真是好人,豈不死得冤枉?更何況我對那藥的藥性亦毫無把握,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

      平煜默了默,道:“那為何程大夫的藥你敢用?難道不怕我們給你下毒?”

      傅蘭芽奇怪地掃一眼床尾,她有的選擇嗎?別說一日三餐都由他們供應,便是平日同住一室時,平煜亦有千百次機會下手。

      “你們若要害我,早在曲靖時便可動手,何需等到路上出現這麼多強敵時再來做戲?”她抬起頭,眼睛看著窗外道,“捫心自問,眼下除了平大人,我誰也不敢相信。”

      還有一句話她未說,平煜從不掩飾對她的憎惡,根本沒有要騙取她信任的打算,因他做得如此坦蕩,她反倒無需整天防備。譬如剛才,他不是還拿著刀要殺她的嬤嬤嘛,擺明瞭怕她對他生出半分好感。

      平煜立在床尾,半晌未作聲,只覺她的話語如同徐徐輕風,不知不覺間,將他心頭那股堆積了一早上的煩鬱吹散了幾分。

      聽她語氣冷淡,知道剛才自己那番舉動,多半已叫她記恨上了,忽然生出一絲悔意。

      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立於屏風前,竟生出幾分踟躕,一會若強行搜她的身,豈不更會叫她記恨。

      自然,他一點也不怕她記恨,只是她若是對他徹底憎恨起來,接下來這一路上,若她不肯再跟他一條心,不知會生出多少麻煩。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絕。

      便從床後走出來。

      傅蘭芽聽到動靜,明知該站起來,可昨晚擔驚受怕,一夜未眠,早上本打算睡一會,誰知枕頭都還未沾到,就被平煜氣勢洶洶的盤問一頓,此時坐在床上,才覺那種頭暈腦脹的感覺略有好轉,見平煜過來,抿了抿嘴道:“恕我身子不適,實在起不來了,平大人若想讓我站著回話,容我稍稍休息片刻,一會再站起來問話。”

      平煜見她臉色果然透著幾分蒼白,心裡那股淡淡的悔意更加重幾分,咳了一聲,任她坐在床上,看著她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身上可還藏了其他東西?”

      傅蘭芽素來聞弦知雅意,聽得此話,心中一動,雖不知平煜為何會突然願意將此事揭過,依然不肯錯過這難得的機會,忙搖搖頭道:“除了這兩樣母親留給我的遺物,再未藏其他東西。”語氣要多誠懇便有多誠懇。

      平煜定定地看著她,好半晌,才點點頭道:“好,我就再信你一回。我此時尚有餘事要忙,等我晚上過來時,我有話要問你,你該知道,要想儘快查出鎮摩教等幫派為何要對付你,你最好在我面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莫再一味耍弄手段。”

      傅蘭芽何等敏銳,聽他話裡的意思,已從前些日子口口聲聲地要對付東廠,變成了要查出那些人為何要對付他。

      她暗忖,莫非平煜這幾回都未在鎮摩教手裡討到好,自己也恨上了鎮摩教?以他的性情,倒也並非不可能。

      雖然猜不透平煜的心思,但既然他肯將單單找出王令的把柄放大到詳查對她不利的那些人,於她目前的窘境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此一想,就連剛才因他突然發瘋生出的那份憎意都減弱了不少,忙點了點,莞爾道:“平大人請放心,我絕不會有半點隱瞞之處。”

      平煜又默默地看了她好一會,這才離開床邊,走到門前,開了門走了。

      林嬤嬤惴惴不安地立在門前,聽見平煜出來,嚇得往旁一躲。

      平煜看也不看她,從她身邊走過。

      林嬤嬤先還不敢亂動,等平煜快步走到院中了,這才火急火燎往房中奔去,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剛才在房中,平大人對小姐是打了還是罵了,抑或是……

      可一抬眼,就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邊,雖然臉色不太好看,卻不見半點傷心憤怒,忙走到近前,細細端詳傅蘭芽,小心翼翼道:“小姐,剛才平大人他……”

      傅蘭芽疲累地搖搖頭,語氣和緩,寬慰她道:“他問了我幾句話,並無其他。”

      林嬤嬤見傅蘭芽衣裳平整,也不像強忍著傷心的模樣,放了心,可想到剛才平煜過來時那般氣勢洶洶,心又提起來,“難道平大人未追究小姐私藏東西之罪?”

      傅蘭芽早已身心俱疲,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道:“應該暫時不會再追究此事了,嬤嬤,你也乏了,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躺下來跟著我歇一會。”

      誰知主僕二人剛躺下未多久,便有下人在外道:“公子吩咐,說這處院落留有殘留的蛇毒,令奴婢們另將二位安置到旁的院落,現已收拾妥當,還請二位移駕。”

      傅蘭芽和林嬤嬤頗覺奇怪,院子裡雖然早先一片狼籍,眼下早已收拾乾淨,房間裡更是幾乎未有波及,好端端的,何需換院子?可既是平煜吩咐下來的,她們不敢討價還價,收拾了隨身衣物,跟在僕人身後去了另一處小院。

      進了廂房,見床上衾被鋪蓋俱換了簇新的,主僕二人也未多想,略收拾一番,便上床歇下。

      平煜到了外書房,李攸正坐在書桌後寫書信。

      見他過來,李攸將筆一扔,笑道:“這一早上的都不見人影,去哪了?”

      說完,見平煜臉上雖然仍沒什麼笑意,但臉色已和緩不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去喝花酒了?走的時候臉色還黑得什麼似的,這會倒滿面春風的。”

      平煜神情一僵,轉而道:“眼下沒功夫跟你打嘴仗。”

      說完,令僕人將許赫等人叫來,開始詳細盤問昨晚左護法所吐露之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1:58 AM

第 43 章

      許赫和林惟安一進來,平煜便問:“昨晚都審出什麼了?”

      許赫從懷中掏出一遝箋紙,呈與平煜道:“那位左護法狡詐善辯,一味用言語唬弄屬下,用過刑後,方老實了不少,可惜審訊才剛起了個頭,便被鎮摩教的蛇群所擾,未能繼續拷問。”

      平煜接過那紙箋,一目十行掃完,眉頭凝起。

      許赫瞥見平煜的神色,忙繼續道:“據左護法交代,他們鎮摩教之所以要擄罪眷,是因他們手中有件物事,若是少了罪眷作藥引,等同於廢鐵。而據她所說,若要將這東西效用發揮到極致,需得將其餘部分找齊。可惜二十年前因一場血戰,這東西不幸一分為五,除了王令和他們鎮摩教各自搶到一塊外,剩下三塊,不知落在了何人手裡。”

      “二十年前?血戰?”李攸對江湖之事知之甚詳,卻從未聽說過此事,一時露出茫然的神情,“她有沒有說這東西拼在一處做什麼用?”

      許赫搖搖頭,道:“她當時雖受了刑,卻咬死了說王令知道的不比她少,要屬下轉告平大人,與其難為他們鎮摩教,不如想想怎麼對付王令那個老匹夫,他才是真正的禍端。屬下正要再上刑逼問,鎮摩教的蛇群便湧進了院子。”

      又道:“大人,左護法所交代的每一個字,屬下都已謄寫在紙上。”

      平煜默了片刻,將紙箋放於桌上,看著他們道:“知道了。昨夜辛苦了,你們先去歇息,餘事再議。”

      “是。”二人退下。

      李攸起了身,負著手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疑惑轉頭看向平煜道:“什麼東西能引得這麼多人你爭我奪,她的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

      平煜沉默了許久,才道:“不論是真是假,這一路上跳出來找罪眷麻煩的幫派可假不了。除了東廠和鎮摩教,還有東蛟幫,而且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往後還會出現其他幫派。”

      思及鄧安宜,平煜忽而冒出個念頭,鄧安宜既能驅動東蛟幫跟他一起設局,會不會是因為他手中亦有一塊所謂的「寶貝」,否則的話,何以解釋他這一路上的行為。

      可平煜也知道,不論李攸還是他自己,都算得上消息廣雜,以往卻從未聽說過二十年前江湖上所謂血戰之事,而東蛟幫等幫派更是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二十年之久,以鄧安宜的年紀,究竟從何處得知這些陳年秘聞的呢。

      李攸猛的想起什麼,停下腳步,思忖著道:“姑且當那左護法說的都是真的。東蛟幫之所以肯重出江湖,千里迢迢來找罪眷的麻煩,多半手裡也有塊殘缺的寶貝。最奇怪的是,鄧安宜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說動了東蛟幫跟他合作,你說,他一個勳貴子弟,好端端跟這些江湖門派攪到一起,圖的什麼?”

      平煜想起那晚東蛟幫夜襲客棧之事,複又將紙箋打開,一邊流覽紙上供詞,一邊道:“要麼他想趁亂從中撈筆好處,要麼就是他自己手中也有一塊那東西。你上回不是說過,東蛟幫雖然近年來甚少露面,但當年也曾凶名赫赫、無惡不作。似他們這等強悍作派,絕不可能任人搓圓捏癟,然而那晚夜襲客棧時,東蛟幫匪徒被擒住後全都當場毒發,一個都未活下來,鄧安宜手中的永安侯府的護衛卻毫無折損,由此可見,東蛟幫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早已淪為鄧安宜手中的棋子。以此推論,那東西已落到了鄧安宜手中也未可知。”

      “你是說,鄧安宜手裡也有一塊?”李攸訝道,他一向跟平煜默契合拍,一轉眼功夫,便想清楚了當中的彎彎繞繞。

      平煜扯了扯嘴角,將紙箋扔回桌上,身子向後靠坐在椅背上,道:“不知他手裡究竟有幾塊,如果他在籠絡東蛟幫之前便已有一塊,加上東蛟幫的那塊,那麼便是兩塊,若是才從東蛟幫手裡奪得一塊,那麼他為了弄到剩下的幾塊,往後多半會一路跟隨,斷不肯消停。”

      李攸嘖了一聲道:“看不出來啊,這鄧安宜一副溫良恭儉讓的翩翩公子模樣,花花腸子卻當真不少。”

      想起什麼,半真不假地感慨道:“平煜你說,這些年,但凡是京城裡勳貴之家的當家夫人,哪個不把鄧安宜當作訓子的榜樣?說他什麼溫和寬厚,謙謙如玉,堪稱京城子弟的楷模,尤其我們家老祖宗,動不動就拿我和那傢夥比,說同是將門出身,她的孫子處處不服管束,像隻野猴子,人家鄧安宜好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平煜瞥他一眼,見他雖然語氣微酸,臉上卻並無半分不悅,想起雲陽伯老夫人雖然性如爆炭,卻最疼李攸這個次孫,心知他之所以這麼說,不過為了調侃他家老太太幾句罷了。

      李攸繼續道:“可說來奇怪,自打認識鄧安宜,我就對這廝沒半分好感,小時候也就不提了,我就記得他有一年生了重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月,好了之後,整個人都古怪了不少。別的且不論,你們咱們這些京城子弟在一處蹴鞠跑馬,哪回不是恣意玩樂,一擁而上?只有他年紀輕輕就老成持重,時時刻刻不忘謹言慎行,唯恐別人抓他錯處似的,我看著都替他覺得累。”

      平煜不語,他小時雖總跟鄧家的幾兄弟在一處玩,但鄧安宜更喜讀書辭賦,不比他們,酷愛舞槍弄棒,一刻也閒不住,故而他跟老大和老三更能玩到一處。

      至於李攸所說鄧安宜生重病之事,他倒有些印象,可記得鄧安宜痊癒後沒多久,他家便犯了事,等到三年後再從宣府回來,兩家已然斷絕了往來,無從得知鄧安宜如今的性情。

      李攸自顧自說了一通,見平煜不接茬,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的事,怕他心裡不痛快,忙咳了一聲,不動聲色轉移話題道:“這左護法的供詞倒跟你之前所推測的暗合在一起了。王令的確是在找人,他仗著東廠勢大,一邊用傅蘭芽作餌,一邊引誘東蛟幫等幫派出洞,目的就是為了從這些人手中找到剩餘的那幾塊「寶貝」,只是我未能想明白,傅冰的女兒二十年前尚未出生,王令他們為何能篤定她能做所謂的「藥引」呢?”

      平煜神色複雜地看著桌面,道:“此事我也甚覺奇怪。”

      二人陷入沉思,久久未說話。

      屋外蟬鳴陣陣,屋子裡卻寂靜得針落可聞。

      良久,李攸打破沉默道:“如果左護法所言不差,當年那件重要物事一分為五,落在不同幫派手裡,那麼除了目前已經露面的幾大幫派外,剩下幾個持有殘缺「寶貝」的幫派也會陸續找上門來。而且我有個預感,此事既能引得這麼多人趨之若鶩,必然有天大的好處,倘若被江湖上還有其他人知曉,就算這些人手中一塊殘餘的也無,難保不會過來摻合一腳。”

      說完,笑道:“平大人,前路兇險啊。不過誰叫咱們是兄弟呢,我就受點委屈,跟你們一道回京算了。你那什麼眼神?你當我願意趟這渾水呢,別忘了,我三弟可還在你手裡。”

      平煜氣笑道:“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

      李攸一本正經搖搖頭,道:“我知道你一向行事果斷,多半已做了準備,可江湖上的這些彎彎繞繞,跟朝堂上那些爾虞我詐還是有大不同的,我浸淫數年,自問在這方面比你還是稍熟絡一二的。而且照左護法所說,萬一那東西湊齊之後,真有什麼了不得的效用,落到王令那匹夫手裡,豈不會有傾國之虞?你該知道,自從新帝上位,王令領了司禮掌印太監之職,短短一年時間,這老東西的手便已經伸到內閣去了,整日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弄得朝廷內外烏煙瘴氣的,皇上呢,卻日益沉迷於煉丹求道,萬事不管。我看過不了多久,這整個天下都得改姓王了。”

      平煜似笑非笑看著他道:“你可真敢說。”

      “怎麼?”李攸瞪他,“平大人還敢把我投到詔獄裡去不成?你心裡不也明鏡似的,要不然,這麼心急火燎要找王令的把柄做甚?”

      平煜沉吟片刻,計議已定,將那紙箋收入懷中,故作鄙夷地看著李攸道:“昨夜的鎮摩教你已經領教過了,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摻合便摻合,到時候萬一被打得屁滾尿流,別哭著要回京找你們老祖宗。”

      “嘿!”李攸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上來便是一拳,“看來你小子是太久沒被我教訓過了,竟敢出此狂言!”

      平煜閃身一躲,一腳踢向他小腿,罵道:“看清楚了,誰教訓誰?”

      二人說動手便動手,在書房裡打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直到秦勇及諸長老過來找平煜回事,兩個人才意猶未盡地收了手。

      平煜打得出了一身汗,因秦勇在一旁,顧不上換衣裳,接過下人遞過來的帕子胡亂擦了擦,又端起茶碗一飲而盡,這才坐下,對端坐在下首的秦勇笑道:“秦當家可是來商議驅蛇之事?”

      秦勇見他臉上經過汗意清洗,眉目越發顯得俊朗奪目,且明明跟他隔著張書桌,他身上的陽剛之氣卻仿佛能迎面撲到她身上似的,耳根莫名一燙,忙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正是,除此之外,還有一事要跟平大人商量。”

    ——————————————————————————————

      晚上傅蘭芽剛沐浴完換好衣裳,平煜便過來了。

      傅蘭芽正坐在桌前支著下巴想心事,見平煜進來,忙起身,含笑道:“平大人。”看一眼窗外天色,倒比平日來得早。

      平煜掃她一眼,見她因著沐浴的緣故,烏髮鬆鬆挽著,神情嫺靜,紅唇潤澤,雙眸在燈下如明珠美玉。

      他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坐下。

      因跟她相對而坐,不可避免注目她,這才發現她身上穿著件鵝黃色的夏裳,因領口處繡著一排珍珠大小的玉色海棠,分外別致秀雅,令人印象深刻,這一路上,已見她穿過好幾回。

      他默了片刻,想起她因著抄家,身上衣物本就不剩多少,在穆家時,又因一場大火全都付之一炬,如今所有的,不過是當時穆承彬的世子妃所贈的幾套衣裳,她沒旁的換洗,可不就這幾件舊衣裳顛來倒去地穿。

      傅蘭芽見平煜望著自己久不開口,因神情沉靜,眸子如黑玉一般,鼻樑挺直,薄唇線條極為養眼,且身上也少了平日裡發脾氣時的那份淩厲飛揚,看著倒順眼許多,便彎彎唇角,提醒他道:“平大人?”

      平煜從懷中掏出那本小書,扔到桌上,看著她道:“這本書的確是你母親遺物?”

      傅蘭芽目光隨著他的動作落在那書上,點點頭,認真道:“是我隨父親調任雲南時,無意中收拾母親遺物時發現的,當時錦匣裡一共三樣東西,匣子裡那包毒粉和解毒丸都附上了詳細用途,可關於這本書的來歷,卻未有隻字片語。”

      說完,試探著對平煜道:“平大人,這書上的文字古怪,來雲南路上,我曾拿著書問過父親,可他當時因著朝中之事千頭萬緒,無心辨認,只粗粗掃了兩眼,便告訴我並非前朝文字,又說既是母親的遺物,便好生看管,萬莫遺失,到雲南後,我在父親書房裡,幾乎將前朝古籍翻遍,都未能找到跟書上相似的文字。如今經過鎮摩教之事,我這兩日總在想,這上面的文字有沒有可能是夷人文字?”

      平煜鄙夷道:“誰告訴你這上面是夷人文字?”

      傅蘭芽聽這話的意思,分明平煜已知道此書的古怪,暗贊他行動敏捷,忙問:“不是夷人文字,那是何處的文字?”

      平煜牽牽嘴角道:“是韃靼文。”

     “韃靼文?”傅蘭芽訝然:“平大人識得韃靼文?”

      平煜心中火直冒,要不是拜你父親所賜,當年我能被發配到宣府大營,整日跟蒙古騎兵以命相博?

      一時間,肚子裡有一堆冷言冷語等著刺那老匹夫,可想起那回在客棧中當著傅蘭芽的面諷刺她父親後,她睡夢裡都在哭哭啼啼,只好硬生生將話咽回肚裡。

      少頃,淡淡道:“若沒認錯,這書上應該是古老的韃靼文,我在宣府時,有一回隨軍攻打坦布部下的遊騎,在旋翰河邊的一座古廟裡見過這種文字,跟現今瓦剌等部落通行的文字有些形似,但年代應該甚為久遠,不怪飽學之士不認識。但在我印象中,你母親戶籍上記載是揚州人氏,為何會藏有記載著韃靼文的古書?”

      傅蘭芽猶豫了片刻,決定坦誠以待,道:“不瞞平大人,我也曾對我母親的來歷起過疑心,因父親曾說母親出身揚州小吏之家,家中只她一個獨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可我總覺得,就算沒有兄弟姐妹,不可能連個遠方親戚都無,然而這些年來,母親娘家連個打秋風的親戚都未露過面。”

      平煜見她果然依照早上的承諾對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心中泛起一絲喜色,臉卻仍繃著,道:“你母親的來歷,我會著人去詳查。你可曾聽你母親提起過「布日古德」這個名字?”

      那日左護法刺殺王世釗時,曾用這個名字直呼王令。

      “布日古德?”傅蘭芽思索了一番,確定未在記憶中聽過這個名字,搖搖頭道,“未曾聽母親提過。”

      平煜望進她眼裡,見她一臉困惑,顯見得並不知情,良久之後,收回目光,重新撿了書在手中翻看。

      傅蘭芽覺得平煜雖然跟平日一樣冷言少語,但難得肯願意透露一點東西給她,見他重新翻閱古書,便滿含希翼看著平煜,只盼他下一刻能吐露更多消息。

      林嬤嬤對早上的事心有餘悸,先是輕手輕腳走到床尾的春凳上,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坐下後,見平煜雖然仍沒什麼表情,可臉色卻顯見得比平日和緩,悄悄鬆了口氣,又走到淨房,清洗傅蘭芽換下的衣裳。

      可洗著洗著,便起了絲疑惑,早上平大人才衝著小姐發了一通脾氣,怎麼這會竟肯平心靜氣地跟小姐說話了。

      想到此處,探身往外一看,見原本在平大人手中的那本書,不知何時到了小姐手裡。小姐臉上滿是困惑,拿著書,翻來覆去的看。

      平大人卻坐在對面靜靜看著小姐。

      她看著平煜分外專注的目光,心中仿佛劃過電光火石,陡然回過一絲味來,好半天,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視線。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1:59 AM

第44章

      傅蘭芽將書重又翻了一遍,等翻到畫有圖騰的那一頁時,手指滑過書頁,若有所思道:“怪不得這畫上小人的衣著這般古怪,原來是韃靼人。”

      又看向平煜道:“北元自從被太祖黃帝驅逐出境,早已分崩離析,聽說如今整個蒙古境內一分為三:韃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各據一方,其中,又以瓦剌勢大。瓦剌現今的王名叫坦布,性情貪虐,時常率騎兵騷擾宣府等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不知當年跟平大人所在軍隊交手的,可就是這位瓦剌的首領坦布?”

      平煜看著傅蘭芽,他原以為,傅蘭芽縱算飽讀詩書,所熱衷的也不過是些女兒家熱衷的琴棋書畫、音律辭賦,沒想到她對邊防庶務也略知皮毛。也不知傅冰在這個女兒身上花費了多少心血, 竟將她教養得胸襟見識都不輸男子。

      傅蘭芽見平煜不答,歪著頭思索道:“蒙古雖在馬上打天下,但不少蒙古子民也有信仰,其中又以薩滿教最為流傳廣泛,論起淵源,直可追溯到數百年前,如果平大人當年在旋翰河邊見到的那座古廟是薩滿教的祭廟,那廟中所刻文字也許是用來紅祭所用……”

      平煜依然沒什麼表情,道:“當時行軍時,我軍夜遇狂沙,為防迷路,不得不在廟中夜宿,壁上文字不過是匆匆一瞥,無從得知是白祭或是紅祭。”

      還有一事,他至今想來,都甚覺詭異,就是時隔數月之後,當他們再次行軍路過旋翰河時,卻未能再見到那座古廟。

      記得當時不少士兵見諾大一座古廟憑空消失,均深以為異,曾私底下議論了許久。

      不過,韃靼草原遼闊,行軍時,路線略有偏差也未可知,做不得准。

    傅蘭芽點點頭,盯著畫上圖騰,繼續道:“既這書頁上是韃靼文,照這畫上所畫,山下子民對山頂上圖騰做叩拜狀,應是對圖騰極為敬畏,不知這圖騰能帶來什麼好處,能讓這麼多人頂禮膜拜,你說,會不會跟薩滿教有關?”

    平煜想起左護法所說的話,心中一動,從傅蘭芽手中接過那本書,細看那書上圖騰。

      傅蘭芽難得見他這般耐心認真,懷疑他已從左護法口中問出不少東西,暗暗端詳一番他的神色,莞爾道:“平大人,那晚左護法被擒前,曾說她跟我母親是舊識,不知平大人可順著這條線往下查過?”

      平煜眼睛仍看著書,心中卻道,來了,她慣常是往外拋一分,必定往回拉一分,從來不忘從自己口中套話。

      摸摸下巴,將書放下,審視地看向她,難得她今日在自己面前還算老實,告訴她一點實情也無妨,便道:“這些年,可曾有人找過你母親麻煩?”

      傅蘭芽怔了下,想起林嬤嬤曾說過那位左護法十年前在京城出現過,且跟父親一同出入首飾樓,想跟他細說此事,又生出幾分猶豫,以他的性情,若知道此事,不知會怎樣刻薄父親的品行。

      她一點也不想讓他借機貶損父親,掙紮了半晌,到底覺得此事是個重要線索,一味瞞著不提並無半分好處,便斟酌了一番詞句,剛要開口,誰知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這聲音一傳來,不止淨房裡的林嬤嬤,連傅蘭芽都嚇了一跳。

      時辰雖不算晚,但已入夜,誰會這時候來找他們主僕?

      就聽門外傳來李瑉爽朗的聲音,“傅小姐,我是李瑉,不知你可歇下了?”

      平煜眉頭一皺,他為了晚上來傅蘭芽處時不引人注目,特遣散了在傅蘭芽院落外把守的陳爾升等人,李瑉這個時候跑來做什麼。

      傅蘭芽錯愕地看著房門,怔了片刻,擔憂地看向平煜,見他臉色果然黑了起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若一會李瑉要進來傳話,平煜難道還藏起來不成?

      林嬤嬤也頗為措手不及,這大晚上的,若讓李大人撞見平大人在小姐房裡,平大人會作何反應且不說,小姐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平煜聽敲門聲不止,倏的起身,窩著一肚子火四下裡看看,房裡還亮著燈,屋裡的人擺明瞭還未歇下。

      李瑉又不是傻子,若傅蘭芽主僕一味不接茬,以這臭小子的性子,說不得會以為她們遭了意外,硬闖進來也未可知。

      便瞪了傅蘭芽一眼,示意她接腔,自己則黑著臉往床後走去。

      到了窗前,只覺自己無論是翻窗出去,還是藏在屋中,都跟那些暗通款曲的「姦夫」毫無區別,說不出的窩囊。

       一橫心,暗想乾脆翻窗走了算了,可心裡惦記著李瑉到底要找傅蘭芽說何事,忍了片刻,到底隱身在床後,整個過程,直把李瑉暗暗問候了一百八十遍。

      傅蘭芽看著平煜的身影消失在床後,這才清了清嗓子,應道:“李大人,請稍等。”

      林嬤嬤做賊似的從淨房出來,故作無事上前開門。

      李瑉站在門口,並不進來,只看著屋內的傅蘭芽笑道:“傅小姐,我並非故意挑在此時前來叨擾,其實下午就要過來跟傅小姐傳話的,結果事忙,給忘了。明日一早,會有大夫會過來給傅小姐診脈,一是看看傅小姐吃了上回那位程大夫的方子,如今調養得如何了。二是聽說傅小姐早上有些頭暈,特意讓大夫過來好好瞧瞧。”

      傅蘭芽眨了眨眼,頭暈?她早上被平煜連嚇帶吼時,是有些頭暈,但歸根結底是未得歇息的緣故,不至於要找大夫前來診視。

      且此事李瑉是如何得知的?

      雖如此想,仍含笑對李瑉致謝道:“知道了,李大人費心了。”

      李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結結巴巴道:“傅小姐,能不能,別在平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其實早在中午時,平大人便吩咐他下午出門去請大夫,他心裡倒是時刻惦記著此事,可沒料到,因他昨晚一夜未睡,午憩時一不小心睡過了頭,等到醒來時,都已經是日暮時分了。

      此時出府,就算找著了大夫,他也不敢帶人進來給傅小姐診視。

      傅蘭芽聽了此話,只當李瑉擅作主張,特意背著平煜給自己請大夫,自是感激,然而餘光朝床的方向瞥了瞥,又生出幾分擔憂,若讓平煜知道李瑉欺瞞自己,李瑉恐怕逃不了一頓責罰。

      抿了抿嘴,正要不動聲色在平煜面前替李瑉轉圜一二,誰知林嬤嬤狐疑地看了看平煜的方向,琢磨出一點味來,忙乾笑著李瑉道:“李大人放心,我們別說不一定能碰到平大人,就算碰到了,也絕不會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的。”

      李瑉見她言之鑿鑿,笑了笑,告辭離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院外,林嬤嬤才將門關上。

      平煜從床後走出來,臉黑得跟什麼似的。

      傅蘭芽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咯噔一聲,看起來,不但明日李瑉逃不了一頓責駡,她今晚也別想再跟他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果見平煜走到桌前,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一時間,主僕二人誰也不敢開腔。

      平煜冷著臉立了片刻,轉頭見傅蘭芽主僕忐忑地看著自己,眉頭一皺,越發沒好氣:“睡覺。”

      傅蘭芽盼了這些時日,好不容易盼到平煜願意在自己面前吐露消息,不想也不敢跟他把關係再次弄僵,瞥他一眼,垂眸走到床前,脫了鞋,和衣上床躺下。

      林嬤嬤雖然隱約猜到了點來龍去脈,可眼看平煜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哪敢惹這魔星?忙輕手輕腳將被褥搬出來鋪好,隨後上了床,挨著傅蘭芽睡下,順便放下床幔。

      平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見她二人似乎對請大夫之事並未起疑心,臉上那股火辣辣的感覺好了少許,等她二人歇下,便也熄了燈,脫了外裳丟到一旁,

      躺下後,平煜默了片刻,忽道:“你的腳傷可好些了?”

      傅蘭芽正在被子裡偷偷脫外裳,聞言,頓了一下,意識到平煜是在跟自己說話,便道:“好了許多了。”

      平煜淡淡道:“你最好記得勤些換藥,後日一早便要啟程,路上可沒功夫給你養傷,沒得拖後腿。”

      傅蘭芽悶悶地應了聲道:“知道了。”

      平煜聽她語氣不善,滯了一下,旋即翻了個身,冷冷閉上眼睛。

    ————————————————————

      到了後日,天剛濛濛亮,傅蘭芽主僕便收拾好了出來。

      一徑到了府門口,卻見外面除了秦門和行意宗等人,另有一幫身著常服的年輕男子,足有二十餘名,見傅蘭芽出來,皆目不斜視,斂聲屏息立在門外。

      傅蘭芽雖然不懂功夫,但見這些人目光異常銳利,身姿筆直挺拔,比之秦門等江湖中人,更多了一份自律和沉穩,心下納罕,也不知這群人是什麼來頭。

      更讓她意外的是,秦晏殊一身錦袍黑靴,被秦門中人如眾星拱月般圍在當中,看樣子,身上毒素已然消失殆盡。

      她不由得對母親的藥丸更好奇了幾分。

      見傅蘭芽出來,秦晏殊忙從馬上下來,大步朝傅蘭芽走來。

      可惜才走到傅蘭芽十步以外,便被陳爾升持著刀柄攔住。

      陳爾升開口前,估摸了一下秦晏殊跟傅蘭芽之間的距離,沒錯,跟平大人吩咐的半點不差,正好是十步,便一板一眼道:“秦掌門留步。”

      秦門中人向來在江湖中地位超群,何曾見過自家掌門被人如此冷待過,見狀,眸光相顧,目光裡意味深長。

      秦勇唯恐弟弟跟陳爾升起衝突,忙也下了馬,笑著對陳爾升一拱手,和顏悅色道:“陳大人辛苦了,在下和舍弟絕無為難陳大人的意思,不過想跟傅小姐鄭重致謝,並無他意。”

      陳爾升不退不讓,卻也不再開口,顯是默許了秦勇姐弟跟傅蘭芽說話。

      秦晏殊忍氣地看一眼陳爾升,正色看向傅蘭芽,默了默,柔聲道:“傅小姐,大恩不言謝,進京途中,秦某甘願為傅小姐赴湯蹈火,絕不會讓傅小姐受半點委屈。”

      傅蘭芽隔著簾幔看他一眼,見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且言之鑿鑿,暗忖,難道他們接下來會一路跟隨自己進京?屈膝行了一禮,含笑道:“不過舉手之勞,秦公子言重了。”

      秦晏殊聽她聲音輕曼,心中一盪,忙紅著臉回以一禮。

      二人正相對著行禮,平煜從府中出來了,身後跟著李攸等人。

      見到二人情景,平煜本就不怎麼好看的臉色更陰了幾分,腳步一頓,剛要朝秦晏殊走去,誰知那群始終沉默立在一旁的年輕男子見平煜出來,忙走到平煜跟前,齊齊拱手一禮。

      平煜注意力不得不轉移,等那群人行完禮,笑了笑,道:“路上辛苦了。”

      領頭那人道:“不敢當,但憑平大人差遣。”

      傅蘭芽在一旁看得仔細,暗猜這群人是平煜為了對付東廠暗中調來的援兵。

      看來,他倒也不一味托大嘛,知道身邊人手不足,該調兵遣將時絕不含糊。

      正想著,瞥見他身旁那名黑臉英俊男子,因在日光下,五官比那日傍晚時越發清晰,忽然發現他眉宇間竟跟李瑉有幾分相似。

      她微訝,正打算好好對比對比他和李瑉的五官,誰知一轉眼,卻見李瑉耷拉著腦袋站在平煜身後,臉上如喪考妣,明明白白剛挨了一頓好罵。

      因馬車已驅至身後,傅蘭芽不敢再耽誤時間,同情地看一眼李瑉,扶著林嬤嬤,便要上車。

      秦勇始終在一旁靜靜打量傅蘭芽,見她氣度高華,進退有度,彎腰上車時,因著夏裳輕薄,腰間窈窕曲線撩人心弦。

      她不動聲色看一眼平煜,果然見他目光追隨著傅蘭芽,見她遲遲未上車,眉頭蹙起。

      林嬤嬤已然撩起了車簾,傅蘭芽正要踩著腳踏上車,忽然街道盡頭行來一行車隊。

      轉頭一看,領頭那人是名錦衣金冠的玉面公子,正是鄧安宜。

      下了馬,他扶著一名麗人下車,到了近前,朝傅蘭芽友好地點了點頭。

      傅蘭芽淡淡回以一禮,起了身,直覺鄧安宜身旁那名女子正盯著自己,雖隔著紗簾,仍覺那目光銳利,讓人不舒服。

      跟傅蘭芽打完招呼,兄妹二人朝李攸和平煜走去,

      傅蘭芽看一眼鄧小姐的背影,將車簾放下。
  
      少頃,馬車轔轔聲傳來。

      傅蘭芽昨夜曾聽平煜提起,接下來不會再在貴州境內停留,那麼下一站,多半是湖南境內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2:00 PM

第二卷:千山疊影

第45章


      見鄧氏兄妹過來,平煜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熱,李攸卻熱情得跟什麼似的,先是跟鄧安宜敘了好一會舊,後見永安侯府護衛帶得不多,直拍胸脯說既然碰巧一道進京,他跟平煜責無旁貸,這一路上,定會跟鄧安宜彼此關照。

      直說了半盞茶功夫,李攸這才意猶未盡地放鄧安宜兄妹回來。

      整個過程,鄧文瑩的目光就沒離開過平煜。

      鄧安宜餘光瞥見,心裡難免湧出不悅,這傻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執拗,平煜擺明瞭對她不上心,她又何苦為了一段年少時的情分,對他念念不忘。

      回到永安侯府的車隊,他看著鄧文瑩上了馬車,自己則走到車隊前頭,棄了座騎,上了另一輛馬車。

      掀開極厚實的車簾,可以看見車廂裡漆黑如夜,半點光亮都透不進來。

      他上車後,從懷中掏出火折,將放於車廂一角的一盞小小琉璃燈點亮,舉到手中,整個車廂登時被照得亮澄澄的。

      車座上躺著個女子,雖是暑熱天氣,身上卻包著厚厚棉被,饒是如此,嘴唇仍因寒氣太重而發紫,顯是正生重病,或是受了重傷。

      她面容憔悴,眼睛兩旁佈滿細細魚尾紋,一眼望去,直如五十許人。可只要仔細分辨五官,依稀可認出她就是那位三日前還光豔照人的左護法。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她見鄧安宜進來,掙紮著抬起頭,聲音仿佛斷了的箏弦,嘶啞蒼老。

      鄧安宜好整以暇坐在一旁,嘴角噙著一絲笑,殘忍地看著自己一夜老去的同伴。

      他的目光已經說明瞭一切。

      左護法死死地盯著鄧安宜看了好一會,終於認命地倒回榻上,看著車頂,臉上透著一層了無生趣的青灰。

      “人遲早會老的。”鄧安宜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半真半假地寬慰道,“想想你已經年輕了這麼多年,夠本了。”

      左護法目光陡然暴起,咬牙切齒罵道:“要不是布日古德手下的那群鷹犬將我打成重傷,我怎會被秦門中人給毀了內力?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枉我二十多年前救過他,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禍害咱們!”

      鄧安宜搖搖頭,故作歎息,“當年我怎麼說的?此人來路不明,救不得。你卻怎麼也不肯聽,如今可算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左護法憶起往事,恨得嗓間湧起一股甜腥,一時未壓住,險些咳出來,怕車外人聽見,又硬生生捂著嘴咽回去,漲得臉通紅。

      “不過你放心,咱們和布日古德的仇,遲早會一筆一筆算回來。”鄧安宜閑閑撣了撣衣袖上的浮塵,氣定神閑道,“東西,也會一塊不落地回到咱們手裡。”

      左護法目光一厲,朝鄧安宜直射過去。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鄧安宜撇了撇嘴角,從懷中掏出兩塊烏黝黝的物事,“這麼多年來,你這藏東西的習慣還是未改,我不過隨隨便便到你宅子裡一找,就找到了你藏起來的那塊寶貝。”

      “還給我!”左護法目露凶光,猛的坐起,朝鄧安宜撲過去。

      可惜鄧安宜只輕蔑地揚手一推,她便如同一塊破布一般,軟綿綿地倒回了榻上。

      “我勸你省點力氣。”鄧安宜臉上笑意斂去,冷冰冰地看著左護法,“要不是我顧念舊情,你早被東廠的人剁了餵狗了,還能在此跟我討價還價?你也不想想,你如今功力散盡,等同於廢人,這東西留在你手中還有何用?”

      左護法大喘著氣,不甘心地死盯著鄧安宜,恨聲道:“你該知道這是當時教主臨死前特傳給我的,難道你敢違背他老人家的遺命?”

      “時移勢易、今非昔比。”鄧安宜嗤笑,“教主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會忍心這麼好的寶貝留在一個廢人手裡。你若真想完成教主他老人家的夙願,最好指望我將剩下幾塊湊齊,順便把布日古德手裡那塊搶來,否則,說什麼都是白搭。”

      “呸!”左護法恨啐一口,“你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少拿教主他老人家做幌子。”

      鄧安宜從懷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她濺到自己臉上的血沫,面色一陰,忽然屈指如勾,一把扣住她的下巴,惡狠狠道:“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最好識相點,少在我面前抖威風!”

      左護法怒視著鄧安宜,胸膛裡喘得似漏了風的風箱,跟他對視片刻,終於明白自己已徹底失去了要強的資本,眸子裡的怒火漸漸暗淡下來,只餘一抹沉沉暮氣。

      鄧安宜冷冷鬆開她的下巴,道:“到了嶺南,我會看在咱們這麼多年同門的份上,找個妥當地方好好安置你,你要是不想被東廠的人找到,最好別再打歪什麼主意,要不然,小心連個全屍都留不下!”

      說罷,抖了抖衣袍,起了身,喝令外頭的人停車,預備下車離去。

      左護法絕望地看著車頂,餘光見鄧安宜離開,忽然扯扯嘴角,譏諷道:“你為了接近傅蘭芽,在平煜他們面前一個勁裝模作樣,看在咱們多年舊識的份上,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平煜那幾個臭小子,年紀不大,心眼比誰都多,你當心玩過頭了,引火上身。”

      鄧安宜默了默,側過頭,露出個志得意滿的笑容道:“到了湖南之後,除了東廠的人,還有南星派虎視眈眈,此時早已做了萬全準備,就等著傅蘭芽他們落網了。你該知道南星派是天底下最擅奇門遁甲術的門派,真要撒下天羅地網,無論王令還是平煜,都夠好好喝一壺的了,到時候,我只管等著坐收漁利之利便是了。”
  
      左護法聽得此話,眸光一亮,轉動眼珠看向鄧安宜道:“你是說,當年有一塊寶貝落在了南星派手裡?”

      鄧安宜冷笑:“這些事都與你無關了!”

      閃身下了車,車廂內頓時重新陷入黑暗。

    ————————————————————————

      從侗陽出來,一路上走得甚急,連打尖投宿都少有。

      到了夜間,傅蘭芽主僕大部分時候都宿在車上,虧得馬車寬敞,雖不舒服,卻不用睡在帳篷中,省了不少麻煩。

      一直到了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小鎮,平煜方令暫停,在當地一家客棧歇了一宿。

      第二日天未亮,又接著趕路。

      接連走了七八日,總算到了湖南寶慶府。

      進城後,眾人才發現天氣已漸漸褪去暑熱,添了秋意。

      尤其是昨夜一場新雨,整座城中的青石磚上都殘留著亮晶晶的濕雨,空氣裡都透著清冷的氣息。

      眾騎踏著雨水,一徑到得城北一處大宅前,平煜下令停馬,說在此地稍歇兩日。

      一行人舟車勞頓,均已疲憊不堪,傅蘭芽主僕沒有功夫在身,更是在車上被搖晃得幾乎要散架。

      到內院一處院落安置下時,傅蘭芽頭還是暈沉沉的,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何為日夜兼程。想著平煜他們來雲南時,多半也是這般沒日沒夜的疾行,虧得年輕體健,否則多半早已扛不住。

      跟上回在貴州侗陽那處大宅不同,寶慶這處宅子看著頗有些年頭,府中格局開闊繁複,處處幽靜古樸。

      跟整座宅邸比起來,傅蘭芽主僕所住這處小院倒佈置得玲瓏雅致,看起來像是專為府中未出閣的小姐所建。

      主僕二人一安頓下來,便到淨房沐浴淨身,將一路上沾染的風塵徹底洗淨。

      洗完出來,傅蘭芽暗歎天氣說涼就涼,身上夏裳太過薄透,跟林嬤嬤打開行李翻檢,左挑右揀,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世子妃所贈披風暫時穿不上,最後,勉強找了件海棠色比甲穿上了。

      另一處正院中,平煜剛從淨房沐浴出來,李攸等人便來找他。

      一進門,李攸顧不上平煜正坐在床邊穿皂靴,便道:“聽說南星派也到了寶慶府?你的消息準不準?”

      平煜身上腰帶未繫,淡青色的外袍尚且敞著,露著裡頭雪白的褻衣,頭也不抬,將皂靴套上,起了身,一邊繫腰帶,一邊對李攸道:“消息未錯,只是不知這南星派到底什麼來歷。”

      李攸露出頭疼的表情道:“若此派也來摻和,當真有些麻煩。”

      平煜在腰間扣好繡春刀,轉頭看向李攸道:“此話怎講?”

      李攸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搖搖頭道:“這南星派說來可就話長了。此派的創始人姓曾,據說是戰國時軍法大家曾臏的傳人,極精奇門遁甲之術,入此派者,先得研習數年算術易經,再學內功和招式,故而此派雖也是江湖門派,卻跟別的幫派路數不同,最擅製作陷阱及迷宮,曾在江湖中名噪一時,此派中人也是二十年前開始才慢慢淡出江湖,近年來甚少在江湖走動。”

      平煜走至桌前,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思忖著道:“這南星派的路數是正是邪?”

      李攸撇了撇嘴,道:“算不得正,亦算不得邪,只聽說南星派曆派掌門人都頗為孤高傲世,除了精通音律算術,更喜風雅之物,聽說三十年前的武林大會上,南星派的上一任掌門人曾用一曲武陵散廢了八卦門掌門的內功,一時引為天下奇談,後來八卦門的弟子指責南星派掌門人做事太絕,前赴後繼去找南星派算帳,爭吵不休,數年都未消停。可見這門派行事恣意,全由著性子罷了。倘若此事,南星派當真參與進來,恐怕不會比雲南時的鎮摩教好對付啊。”

      二人知事態嚴重,商議一番,等擬出個大概,平煜心不在焉地看一眼窗外,見天色不早,便起身道:“此事還有些緊要處等我回來再商議,我眼下有事,先出府一趟。”

      說完,不顧李攸詫異的目光,往外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又停下,從懷中掏出一份帖子,似笑非笑道:“寶慶巡按鄭洪遞了帖子來,說要設宴款待我等,我正好有事要向他打聽,你去不去?”

      李攸接過,拿到手中展開,邊看邊道:“鄭洪不是王令一手提拔起來的狗腿子麼?擺明瞭是鴻門宴啊。去!為何不去!”

      平煜笑著點點頭,道:“好,等我回來,咱們晚上去會他一會。”

      說話間,已朝門口走去。

      李攸在後頭摸著下巴,狐疑地看著平煜的背影,這傢夥這時候心急火燎出府做什麼去。

      平煜到了外院,招了諸人在前,安排李瑉等把守在傅蘭芽所在的院外,共計八人。

      剩下諸人,包括借調過來的那二十餘名沉穩老練的暗衛,一併守在府外,將整座宅子圍得如水桶一般,連隻蒼蠅都飛不進,這才放心出府去了。

      剛到門前,正好碰上秦勇等人從外進來。

      “平大人。”秦勇笑著一拱手。

      平煜停步,隨口一問:“秦當家,不知安排的下處可還合心意。”

      秦勇滿口誇讚,道:“這一路上為著剷除鎮摩教餘孽,不知叨擾平大人多少回了,每回得平大人盛情款待,我等委實過意不去。”

      說話時,不忘察言觀色,見平煜似乎著急出門的模樣,忙道:“平大人既有事,請自便。不過,晚上若平大人回得早,在下想跟平大人商議南星派之事。”

      平煜瞥瞥秦勇,秦門果然手眼通天,他這邊剛得到消息,秦門已聽到風聲了,微微一笑,道:“好,正好我也正有此意。”

      說完一拱手,“在府中請隨意,不必拘束。”往外走了。

      秦勇在原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轉身進了府。

    ————————————————————

      傅蘭芽幫著林嬤嬤收拾好東西,閑來無事,便四顧打量屋內陳設。

      見窗下有一榻,便近前,坐於榻上,緩緩撫過油亮的黑檀木把手,暗忖,既有榻,若是晚上平煜過來,就不必再睡在地上了。

      眼看入秋了,越往北走,天氣越涼。

      再睡在地上,時日久了,饒是平煜身體康健,恐怕也對身體無益。

      正想著,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因她腳傷已癒,便起了身,過去開門。

      外面是名老僕,見傅蘭芽開門,不敢抬頭,呈上一個包袱道:“公子令送來的,說是寶慶巡按鄭洪大人的夫人聽說傅小姐來了,特送了幾件秋裳給小姐。”

      鄭洪?傅蘭芽露出困惑的神色,她從未聽過這名字,非親非故的,此人的內眷為何要送衣裳給自己?未幾,想起父親門生遍天下,這位鄭洪大人也許曾受過父親的師恩也未可知。

      且既能送進內院,想來李瑉等人已經檢視過,便道了聲謝,接過。

      這時林嬤嬤也已出來,見此情形,將那包袱放在桌上打開,見裡頭一疊秋裳,顏色俱是秋香、鴨蛋青、藕荷色等不起眼的素雅顏色,難得針腳細密,衣料更是上佳。

      便嘖嘖歎道:“這位鄭夫人真真是雪中送炭,這下好了,咱們小姐有秋裳穿了。”

      挑揀一番,從裡頭挑出件藕荷色外褂,替傅蘭芽將那件海棠色比甲脫下,換上,一看,笑眯眯道:“當真合身,顏色也配。這位鄭夫人真是心思玲瓏,要不然,怎會對小姐的尺寸拿捏得這麼準。”

      傅蘭芽暗歎,嬤嬤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能注意到她身上衣裳顏色配不配,尺寸合不合適。

      主僕二人將包袱剛收好,外面卻又有人敲門,打開,卻是平煜。

      因著趕路,二人已經有七八日未在一處說過話了。

      見到他來,傅蘭芽有些意外,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進屋,目光不自覺落在她身上穿的衣裳,凝了片刻,又若無其事移開,甚好,已穿上了。天氣漸涼,她嬌滴滴的,穿得太少,少不得傷風受涼的,他倒是無所謂她病不病,只是到時候還得給她找大夫,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林嬤嬤早存了心思,暗暗留意平煜神色,見狀,心中那份疑惑直如破土而出的竹筍,越發掩藏不住。

      平煜杵了一會,未找到話說,便微沉了臉色,道:“我晚上有事,不定何時過來。”

      傅蘭芽微怔,等反應過來,心中微喜,看樣子,今晚總算能有機會跟平煜打聽事情進展了,便笑道:“知道了。”

      平煜眉頭蹙了蹙,撇過頭,往門外走。

      傅蘭芽見他走了,忙在腦海中整理今晚要說的話。

      林嬤嬤畢恭畢敬送他出去,將門掩上,發了好半晌呆,這才回過頭,若有所思地看向正托腮望著窗外的傅蘭芽。

    —————————————————

      城北另一處宅邸,一間堆金砌玉的廂房內,一名少女正撲在床上啜泣。

      哭了一會,她回身看向坐在桌旁飲茶的鄧安宜,急聲道:“二哥,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鄧安宜面露不悅,“這種事二哥能有什麼辦法?”

      鄧文瑩哭得香腮帶淚,極為傷心,“剛才我親眼看見平煜進衣裳鋪子,就一個人,身邊連一個下屬都未跟,二哥你說,他不是去給那個妖女買衣裳是做什麼?”

      鄧安宜不以為然道:“寶慶自古出美人,平煜這些年身邊一個女人沒有,也許在寶慶藏了個相好也不一定,未見得是買給傅小姐的。”

      鄧文瑩跺跺腳,含著哭腔道:“二哥,你就別說風涼話了,他以前不肯答應親事,但好歹身邊沒有旁的女子,我心裡多少能舒服點,可誰能知道,他不過來雲南辦趟差事,就冒出個傅蘭芽,我心裡難受得都要裂開了,二哥,你素來有主意,你就忍心看著你妹妹傷心難過麼,倒是幫我想想辦法啊。”

      鄧安宜心中微酸,一口回絕道:“你凡事都賴著二哥幫你拿主意,自己沒長心嗎?你二哥也是個男人,這種搶男人的事,能幫上什麼忙?”

      鄧文瑩聽他說話粗俗,怔了一下。

      鄧安宜忙掩飾性地咳了一聲,不耐道:“反正此事二哥不會插手。”

      鄧文瑩賭氣道:“二哥要不管,那我一回京城,就求大姐想辦法求皇上幫我和平煜賜婚,平煜就算再膽大包天,總不敢抗旨吧?”

      “你敢!”鄧安宜眼中閃過一抹戾色。

      鄧文瑩難得見鄧安宜在自己面前如此疾言厲色,錯愕地看了他一會,又轉身趴在枕上哭了起來,“那你說到底怎麼辦,我心裡都亂得不行了!”

      鄧安宜沉著臉看她,見她越哭越傷心,眯了眯眼,忽道:“今晚寶慶府巡按鄭洪設了夜宴,平煜素來跟東廠不和,定會前去,你好好收拾收拾,晚上若鄭夫人另設一席,我便帶你前去,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真的?”鄧文瑩哭聲頓止。

      鄧安宜並不答言,只坐在桌前默默思量。

      鄧文瑩卻破涕為笑,走到桌旁,笑著對鄧安宜道:“二哥,你真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2:02 PM

第46章

      王世釗雖也接了鄭洪遞來的帖子,卻只說身上不適,並不肯出席。

      平煜和李攸到鄭府時,發現席間除了寶慶府一眾官員,鄧安宜也赫然在列。

      看見鄧安宜,李攸先是和平煜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隨後便熱絡跟鄧安宜打招呼道:“子恒也在。”

      鄧安宜微微一笑,道:“難得有機會跟你們在一處喝酒,怎敢不來?”

      鄭洪忙從席間起身,率眾下屬迎上前,請平煜和李攸二人入席。

      二人一落座,便有婢女上來斟酒。

      鄭洪紅光滿面,舉起酒杯對平煜道:“平大人是出了名的大忙人,上回見到平大人,還是去年進京述職的時候,要不是這次辦差路過寶慶,屬下恐怕一年到頭都難有機會跟平大人一處飲酒。難得平大人今日肯賞光,來,容屬下敬平大人一杯。”

      平煜接過酒,似笑非笑看著鄭洪道:“鄭大人還是這般會說話,難怪王公公這般器重你。”

      鄭洪臉皮厚得驚人,連道不敢,又笑對李攸道:“久仰李將軍大名,無奈李將軍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鄭某雖有心結交,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李將軍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素聞李將軍善飲,今日特備了寶慶本地出名的佳釀款待,李將軍嘗嘗,可能入得了口?”

      李攸笑呵呵地接過酒,心中嗤笑,這鄭洪別的本事沒有,最擅溜鬚拍馬。雖是科舉出身,但天賦平平,直到四十多歲才勉強考了個同進士,連入翰林院的資格都沒有,若不是去年巴結上了王令,撈到了個來湖南巡按的肥差,恐怕至今還不知在哪喝西北風呢。

      聽說他如今不但認了王令做乾爹,人前人後更是以王家人自居,也不知他祖上泉下得知他們的子孫後代認個宦官做爹,怕是能氣得從棺材板裡爬出來也未可知。

      幾輪酒過後,鄭洪借著酒意,狀似無意說起瓦剌日益猖獗,宣府、薊州邊防一度告急,如今朝中有大臣提議皇上效仿先皇「天子守國門」,親征瓦剌,給予坦布重擊,聽說皇上接了眾臣遞的帖子,暫且留中不發,也不知最後會如何決議。

      平煜早已聽說此事,臉上毫無波瀾。李攸卻因離開京城已有三月,對朝中新近發生的事未有頭緒,聽得此話,臉上笑容一凝,皇帝親征?這主意可真是餿得沒邊了。

      不說當今天子自小身體孱弱,一年上不了幾回馬背,就算他跟先皇同樣能征善武,親征這等大事,豈是說去便能去的?

      京城留下誰監國?軍馬、晌糧,哪一樣不需周全準備?

      且真到了戰場上,軍情險急,瓦剌騎兵彪悍,萬一聖上出了什麼差池,誰能如何擔待的起?

      縱算精明強幹如先皇,當年最後一次親征時,不也險些在軍營裡被坦布的細作縱火燒死嘛。

      他心知朝廷上下大多是王令一黨,此事既能提上日程,多半是王令在幕後一手操縱的,心中不免湧起憤恨,這老匹夫到底想幹嗎?皇帝若真被王令攛掇得應下此事,不用多久,天下必將大亂。

      他忍不住看一眼平煜,見平煜仍舊若無其事跟鄭洪等人觥籌交錯,只得暫且按下滿腹心思。

      席散時,鄭洪放下酒盅,笑著拍了拍掌,少頃,進來三位容貌妖嬈的少女。

      三女便在鄭洪的示意下嫋嫋婷婷走到平煜等人身旁,含羞帶怯地屈膝行禮。

      鄭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平煜及鄧安宜幾個道:“咱們寶慶不光有美酒,還有美人,這幾位婢子都是下官千挑萬選出來的,生得不差,還能唱幾首小曲,很有幾手伺候人的功夫,平大人、鄧二公子、李將軍,這一路舟車勞頓,若不嫌棄,就讓她們給三位鬆快鬆快?”

      平煜身旁那名紅衣女子悄悄抬眼,待看清平煜的側臉,立時羞得滿面紅霞。

      平煜扯了扯嘴角,意興闌珊放下酒盅,起身,笑了笑,道:“鄭大人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我今晚還有些急事需得回府商議,時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席?”

      那女子聽得此話,蕩漾的眸光霎那間凝住。

      李攸也因惦記皇上親征之事,心事重重,壓根沒功夫打量身邊女子姿色。

      鄧安宜亦溫煦一笑,卻不起身,只婉拒道:“這幾日路上太乏,晚上需得好生休整,鄭大人無需再做旁的安排。”

      鄭洪只當平煜幾個未能瞧上他精心準備的幾位女子的姿色,雖有些臉上無光,卻也不敢勉強,忙出了席,送平煜和李攸出來。

      出了花廳,前面有下人引二人出去。

      剛走到一處假山,暗處忽有人喚道:“平煜。”

      二人頓足,往旁一看,卻是一位窈窕女子,因從頭到腳包得裹著斗篷,讓人無從窺見容貌。

      可她的聲音平煜和李攸都不算陌生。

      那領路的下人兩邊一看,忙悄悄退了下去。

      平煜見鄧文瑩朝自己走來,臉色一沉,繞過她便要往前走。

      鄧文瑩忙急走幾步攔在他身前,又轉頭對李攸道:“李二哥,容我跟他說兩句話。”

      李攸不懷好意地朝平煜溜一眼,他對鄧文瑩和平煜之間的瓜葛再清楚不過,聽鄧文瑩說得可憐,嘿嘿一笑,頗為識趣地負手走開兩步。

      平煜心頭火起,見鄧文瑩擋在前頭,知她歪纏起來斷不會輕易甘休,左右一顧,索性抬步朝另一條小徑走去。

      鄧文瑩卻是鐵了心今晚要跟平煜說個明白,身形一動,忙又攔在他身前,看著他道:“事關傅蘭芽的性命,只有兩句話,聽不聽全在你!”

      平煜腳步一頓。鄧文瑩日夜跟鄧安宜待在一處,耳濡目染,沒準真能知道些傅蘭芽身上的秘密,上回她提到傅蘭芽時,自己因不耐煩她胡扯,只聽了一句便走了,事後還頗後悔未聽鄧文瑩把話說全,既她再次提起,不如趁此機會套套她的話。

      便停步,聽她怎麼說。

      鄧文瑩見自己一搬出傅蘭芽,平煜便肯留下聽她說話,心裡酸得直想掉淚,腦子裡一瞬間變得亂糟糟的,哪還想得起來時路上哥哥教她的話,連連冷笑道:“還真是一試就中。平煜,我知道你自從去了宣府,性子就彆扭了不少,可你總該記得,你我自小訂了娃娃親,算起來有著十餘年的情分,就算後來我們兩家生了齟齬,到底曾經有過訂親的名分,難道我在你心裡,連個罪臣之女都比不上嗎?”

      平煜聽得怒意上湧,他真是高估了她,原以為她真能說出什麼新鮮玩意,沒想到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沒譜的話。

      管她知道什麼內情,再懶得奉陪,拔腿便走。

      誰知他剛越過她,鄧文瑩便含著諷意道:“她現在淪為了罪眷,心知自己一到京城便會被發賣,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一路上為了巴結上你,沒少耍手段吧?虧她父親還曾是堂堂首輔,如此恬不知恥,真叫人瞧不上!”

      平煜本已走出一段,聽她出言不遜,如何能忍,猛的頓住,轉頭看向她,斥道:“要發瘋回你們鄧家發瘋去,少在我面前顛三倒四!有多遠滾多遠!”

      鄧文瑩心中越發刺得厲害,面上卻極力忍住了,哽聲道:“怎麼?聽不得旁人說她不好?你看你都被她迷成什麼樣了?昨日為了她,還特意去衣裳鋪子買衣裳——”

      平煜仿佛被人當面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死死瞪著鄧文瑩,好半天,掙紮著咬牙擠出一句話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鄧文瑩見他黑眸怒得異常明亮,臉色更是難看得嚇人,難免生出幾分怵意,可跟他對峙了一會,想起他處處維護傅蘭芽,胸腔裡那份妒意轉眼間又如海浪般翻湧上來,怎麼也壓制不住,梗著脖子道:“怎麼,難道我說得不對?昨日我明明看見你——”

      “文瑩!”忽有人斷喝一聲。

      鄧文瑩含淚轉頭,就見二哥快步走來。

      到了平煜跟前,鄧安宜將鄧文瑩拉到身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則熠,文瑩這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時常說些胡話,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平煜陰著臉直盯了鄧文瑩好一會,鬆了鬆拳頭,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了。

      一徑出了府,平煜根本無暇再顧及李攸,心亂如麻上了馬,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回了府,在門前下馬,將韁繩丟給門前僕從,快步流星往府內走。

      剛走到前庭,身後傳來李攸的聲音,“走這麼快做甚,險些未追上你。”

      平煜不答。

      李攸幾步追上平煜,明明見他面色不佳,仍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肩膀,微喘道:“鄧文瑩說的可是真的?你真看上傅冰的女兒了?”

      平煜猛的停步,厲斥道:“鄧文瑩發瘋,你也跟著發瘋?”

      李攸見料到他反應這麼大,呆了一下,見他又往前走了,忙又追上:“不過問一句,不是就不是,幹嗎發這麼大的火?哎,其實真瞧上了也沒什麼——”

      話未說完,就被平煜一把揪住衣領。

      平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聲音仿佛結了冰,“你以後少在我面前胡說八道!我喜歡誰也不會喜歡傅冰的女兒!”

    說罷,猛的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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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蘭芽自從平煜走後,便在心裡默默盤算晚上跟他見面的光景。

      因沒有紙筆,她只能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在腦子裡反復揣摩。

      平煜給她的線索並不完整,她在腦海中拼湊了半天,還是無法拼湊出大概的真相。

      最後,決定從那本舊書入手,既然平煜已經證實那本書是韃靼文,母親又將其當作寶貝似的珍藏了這麼多年,只能說明母親要麼是從韃靼人手裡得到的此書,要麼母親自己就是韃靼人,可母親漢語說得那般流利,面目上也看不出半點韃靼人的影子,實在沒法讓人將她和韃靼聯繫在一起。

      且父親跟母親是在雲南相遇相識,雲南離蒙古何止千里,如果母親是韃靼人,二十年前,她又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到雲南?父親又是否知道母親的真實來歷?

      還有左護法,身為鎮摩教的頭領,十年前為何會出現在京城,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她竟還跟父親一道出入首飾樓。

      聽說她十年前便開始閉關,近日才重新出關,也就是說,當年左護法從京城回來後沒多久就閉了關,這時機何等湊巧,也不知跟父親或母親有沒有關係。

      她坐在桌旁,直想了半晚,只覺迷霧重重,推敲起來太過艱難,惟盼著平煜能再多給她提供些線索。

      如此等了大半晚,直到外頭街道上遠遠傳來梆子聲,她這才驚覺不知不覺已經三更了。

      林嬤嬤見傅蘭芽睏乏,忍不住再次催道:“平大人今晚有事,不一定何時能過來,小姐有什麼話,還是等明晚再問吧。”

      傅蘭芽支著下巴,搖搖頭道:“聽說我們在寶慶不過停留兩日,很快又會上路,而且他一天到晚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誰知道下一回跟他能說上話又是什麼時候了?”

      林嬤嬤無法,只好道:“那也不能一味等下去,別忘了小姐你還在吃藥調養身體呢,難得這幾日風平浪靜的,怎能不抓緊機會好生休養,咱們最多再等半個時辰,平大人再不來,咱們就得睡了。”

      又等了半個多時辰,平煜依然未來,傅蘭芽捱不住林嬤嬤三催四請,只好坐到床邊,正要歇下。

      忽然聽門外傳來敲門聲,等林嬤嬤開了門,果是平煜。

      傅蘭芽心中自是歡喜,忙起身走到桌旁,甜甜一笑道:“平大人。”

      等她看清平煜的神色時,笑容卻凝了一凝,就見平煜神色冷漠,連看都不看她,進來後,徑直走到榻前,將繡春刀一把扔到榻上,擺明瞭要睡覺。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冰冷堅毅的側臉上,忽然覺得他似乎又驟然回到了第一回見面時的狀態,別說從他口裡套話,便是接近他也變得異常困難。

      林嬤嬤也暗暗詫異,下午時,若她沒猜錯,那疊衣裳極有可能是平大人贈給小姐的,且平日裡平大人就算性子彆扭,也不至於像今晚這般渾身上下都透著股拒人千里的意味。

      平煜轉過身,見傅蘭芽仍立在屋中看著他,眸光越發冰冷,嗤笑道:“怎麼,傅小姐還不睡,是打算在屋子裡杵到天亮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2:03 PM

第47章

      傅蘭芽立在桌旁跟平煜對視,他的目光跟他的語氣一樣,冷冰冰的,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而且在她的注視下,臉色越發差了起來,顯見得已不耐煩到極致。

      她看在眼裡,不得不收回目光,不緊不慢開口道:“知道了,這就歇下。”

      離開桌旁,走到床邊,和衣上床。

      放下簾幔後,她脫了外裳,遞給林嬤嬤,將衾被拉高到胸口,默默地盯著帳頂。

      她和平煜的關係從來都不處在對等的位置上。

      這些時日以來,她處心積慮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溝通模式,平煜只需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可全盤推翻。

      只是她想不明白,明明在侗陽時,他還願意跟自己討論母親那本舊書上的古怪,甚至在今日下午出門前,還破天荒過來告知自己他晚上會來得甚晚,擺明瞭有話要跟她說,怎麼不過半晚的功夫,就又生出了滿身的刺,拒人於千里之外。

      她翻了個身,幾不可聞地歎口氣。

      眼看已到湖南,她身邊的事卻仍迷霧重重,好不容易借由平煜打開一扇瞭解外界謎團的視窗,還沒窺個明白,那扇窗便在她眼前重重的關上,接下來該如何,她真是半點頭緒都沒有。

      帳外,傳來他脫衣上榻的聲音,下一刻,原本投映在簾幔上的亮澄澄的光亮突然熄滅。

      她聽在耳裡,咬了咬唇,將右臂枕在臉頰下,盯著眼前已變得漆黑一團的床幔。

      平煜對傅家沒有半點好感,在她面前從來都是陰晴不定,他有資本可以隨性而為,她卻沒有就此灰心喪氣的道理,不論他為了什麼態度變得如此生硬,也不管他接下來可還願意跟她交換消息,只要一日未進京,她總能找到機會摸到一點真相的脈絡。事在人為,只要慢慢籌謀,不怕沒有出現轉機的可能。

      如此想著,心裡那種悶悶的感覺好轉了不少,又發了一晌呆,到底沒能抵擋住席捲而來的睏意,睡了過去。

      翌日傅蘭芽醒來時,榻上早已沒了平煜的蹤影。

      一整日,她們所在的這座小院都分外安靜。

      直到傍晚,李瑉才過來傳話,說明日天不亮就得啟程,要她們主僕二人晚上早些歇息。

      傅蘭芽應了。

      用過晚膳,傅蘭芽幫著林嬤嬤收拾好行李,主僕二人說了一晌話,未等平煜,早早便上了床。

      因晚間睡得太早,早上傅蘭芽醒來時,天還是青灰一片,身旁林嬤嬤睡得正熟。

      估摸著已到了起床的時辰,傅蘭芽揉揉眼睛,從林嬤嬤腳邊爬過,預備起床去淨房。

      誰知剛掀開簾幔,就見屋子裡立著個修長的人影,定睛一看,卻是平煜,他身上衣裳半敞,正立在榻前繫腰封,臉色不大好看。

      傅蘭芽萬沒想到平煜竟還在房中,睡意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不等他轉頭看過來,便飛快鑽回簾幔。

      平煜餘光瞥見床前的動靜,並不轉頭,面無表情系上腰帶,走到門前,開了門離開。

      傅蘭芽聽他關門走了,這才重新打開簾幔,下了床,一邊往淨房走,一邊暗想,真是奇怪,平煜素來自律警醒,沒想到竟也會有睡過頭的時候。

      平煜回到正房收拾一番,跟李攸匆匆用過早膳,便召集眾人在府門前集合。

      少時,秦勇等人也從府內出來。

      見到平煜,秦晏殊不過冷淡地一拱手,便下了臺階,朝自己的坐騎前走去。

      李由儉卻對平煜笑著打了個招呼,留在秦勇身邊。

      秦勇看著平煜,溫聲道:“平大人,如我昨晚所說,雖然咱們遲早會遇上南星派,但湖南境內山多,若在平地上遇見南星派,總比在山中遇見來得要容易對付,咱們此時出發,正好能趕在日落之前趕到下一站驛站。”

      說話時,見平煜眼睛下面有明顯的青黑,心中微訝,關切道:“平大人,昨夜未睡好嗎?”

      平煜不予作答,眼睛一味盯著不遠處正跟鄧安宜熱絡說話的王世釗。

      秦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得一怔,短短幾日,那位王同知說話時音量又洪亮了幾分,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內力顯見得精進不少。

      平煜忽對秦勇道:“貴派的藥也不知何時能起效?”

      秦勇會意,暗暗掃一眼王世釗,道:“平大人放心,在下不敢說有十分把握,但據這些日子對此人的觀察,怎麼也有七八成把握,藥既已用下,此人到底習的哪種秘術,過幾日便能見分曉。”

      平煜聽了此話,眼睛仍盯著王世釗,點點頭道:“那就有勞秦當家了。”

      秦勇正色道:“這功夫太過邪門,若讓那位王同知練成,當真後患無窮,從此刀槍不入也就罷了,且以後要維持功力,還會不斷行下殘忍之事,我身為秦門中人,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理,就算平大人不開口,我們也會想法子試探他的底細。”

      正說著,傅蘭芽主僕走了出來。

      傅蘭芽透過簾幔,見平煜負著手立在府門前,身旁立了不少人,似在議事。

      她垂下眸子,扶著林嬤嬤的手小心跨過門檻,欲從他身旁走過。

      誰知李由儉因著傅蘭芽救秦晏殊之事,對她頗有好感,見她過來,便對她一拱手,笑道:“傅小姐,在下李由儉,是行意宗的少莊主,上回晏殊之事,多謝傅小姐出手相救。”

      傅蘭芽見此人生得長眉細目,身形瘦削筆挺,聲音頗為爽朗,一雙手掌比常人不同,既大且紅,想起頭先已見過他好幾回,便回以一禮,落落大方道:“李少莊主。”

      秦勇見狀,心中一動,轉眸看向平煜,誰知平煜神情漠然,別說多看一眼傅蘭芽,便是留意這邊動靜的興趣都沒有,徑直下了臺階,對其餘錦衣衛道:“時辰不早,速速上馬。”

      她心裡閃過一絲怪異之感,正要再仔細打量平煜的神色,不料一抬眼,卻瞥見那位王同知正緊緊盯著傅蘭芽,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肆無忌憚,完全沒有掩飾之意。

      傅蘭芽早已覺一道目光緊緊粘在自己身上,不用回頭,都知是那個王世釗,心中冷笑,可惜離馬車尚有一段距離,一時半會甩脫不掉,只得按下心底強烈的煩惡之感,往馬車走去。

      秦勇見王世釗越發無遮無掩,想起他那進步神速的內力,心中不由得警鈴大作,瞥一眼平煜,卻見他恍若未覺,並無插手之意,只得輕咳一聲,大步走至庭前,打算不動聲色替傅蘭芽遮擋一二。

      沒想到她剛一抬腳,弟弟已經先她一步抖了韁繩,將坐騎擋在了王世釗面前,居高臨下看著王世釗,半真半假提醒他道:“王大人,時辰不早,平大人他們已經上馬了,就差你了。”

      她眉頭微皺,弟弟到底還是鋒芒太過,就算要維護傅小姐,有的是不露痕跡的法子,何苦跟王世釗這種小人當面對上。

      果見王世釗面色沉了下來,抬眼瞪向秦晏殊,便要發作。

      秦勇看在眼裡,眸光一冷,原本打算過來轉圜一二,又緩步停在原地,冷眼看著王世釗。

      王世釗正要好好教訓秦晏殊幾句,誰知還未開口,便已感覺到周遭秦門中人數十道目光齊齊射來,察覺到周遭氛圍不對,想起眼下不在京城,秦門不好對付,只得握了握拳,將話咽回肚裡,冷哼一聲,轉身走到馬前,翻身上馬。

      平煜余光見王世釗總算有所收斂,眸中湧動的殺機這才慢慢暗了下去,一抖韁繩,對李瑉等人道:“走。”

      沿著官道緊趕慢趕行了一路,因夏末餘熱未消,到晌午時,眾人不但已饑腸轆轆,更乾渴得厲害,到得一處山腳下的樹林裡,平煜不得不勒令勒馬,下令在此處稍事歇息。

      因歇息時間太短,傅蘭芽主僕便未下車,只在車上用些乾糧和水。

      秦勇安排妥當,四顧一望,就見平煜正背靠在一棵樹的樹幹上飲水,臉上一絲笑意都無,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見他所在之處離傅蘭芽的馬車相隔甚遠,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垂眸想了一下,走近,笑道:“平大人。”

      平煜看她一眼,牽牽嘴角,道:“秦當家。”

      秦勇在他身旁盤腿坐下,溫聲道:“平大人臉色不太好,可是這兩日太過操勞,未能好生歇息?”

      平煜似笑非笑看一眼秦勇道:“這問題秦當家一早上已問過我兩回了。”

      秦勇喉嚨卡了一下,未幾,若無其事笑道:“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說完,看一眼平煜的側臉,見他一雙眸子被身上墨綠色的衣裳襯得黑曜照人,薄唇因飲水的緣故,竟透出些許豔色,心底仿佛被風吹過,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頓了片刻,強笑兩聲道:“我去看看晏殊他們在何處。”狼狽起身,便要離開此處,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低聲笑道:“她現在是罪眷的身份,你就算想娶她,恐怕也不那麼容易。”

      另一人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鄭重道:“只要她願意跟我,我定會想法設法幫她擺脫官奴身份,明媒正娶地迎娶她。若是實在擺脫不了奴籍,反正我這輩子反正只她一人罷了。”

      秦勇早已聽出是弟弟和李由儉的聲音,身子不動,眼睛卻迅速看向平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9 12:05 PM

第48章

      平煜臉瞬間陰了下來,未幾,將水囊放入懷中,連眼睛不抬,站起身,朝林外走了。

      片刻,秦晏殊和李由儉從樹後走來,見秦勇立在前頭,心知剛才二人說的話讓她聽去了,微窘地一對眼,快走幾步,喚道:“姐。”身旁無人,稱呼起來自然少了分顧忌。

      秦勇將視線從平煜背影上收回,告誡地看一眼秦晏殊,低聲道:“此處耳目眾多,你剛才的話若被有心人拿去編派,就不怕損及傅小姐的名聲?下回萬不可再如此。”

      秦晏殊人雖正直坦蕩,到底在江湖中長大,行起事來豪放不羈,聽姐姐這麼說,意識到自己莽撞,臉燒了起來,暗悔道:“是我思慮不周。”

      李由儉見秦勇仍不悅地看著秦晏殊,忙岔開話題道:“阿柳姐,雖然咱們已對南星派的十大陣法算得熟稔,但南星派近年來甚少在江湖露面,若是他們掌門人又研製出什麼新陣法來對付咱們,怕是不好應對啊。”

      秦勇邊走邊道:“不論他們啟用什麼陣法,咱們既已決定趟這灘渾水,就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說起來,咱們秦門跟南星派素無恩怨,不至於與他們為敵,可晏殊這條命都是傅小姐救的,既然南星派要為難傅小姐,我們豈能袖手旁觀。”

      李由儉耳朵裡聽著秦勇柔和沉穩的聲音,眼睛追隨著她行走時拂動的長袍下擺,心中仿佛湖水被春風拂過一般,蕩漾不已,直盼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才好。

      忽聽秦晏殊堅定道:“姐,剛才你也聽到了,不管傅小姐最後能不能擺脫奴籍,我都會想方設法求娶她,等我們護送傅小姐進京後,我會留在京城料理此事,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再回雲南,屆時,還請姐關照門中事務。”

      秦勇腳步微頓,想起剛才平煜仿佛結了霜般的眼神,微微歎口氣,道:“此事暫且不急,你還是先弄明白傅小姐自己的意思再說。”

      李由儉懟了懟秦晏殊的胳膊,提醒他道:“你別忘了傅小姐早前訂過親,聽說那人還是大學士家的公子,跟傅小姐算得門當戶對,到了京城,沒準她那位訂了親的未婚夫會突然跳出來,到時候你夾在中間豈不尷尬?你還是問清楚傅小姐怎麼想,免得惹出不必要的誤會。”

      秦晏殊不齒道:“她家的事我早已打聽明白了,那位陸公子負她在先,傅家遭難後,更是從頭到尾都未曾露過面,傅小姐何等堅韌有主見之人,怎會還將這種品性不堅之人放在心上?”

      秦勇並不接茬,默默到了林外,見平煜等人已經整裝待發,忙也上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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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連綿,滿眼翠碧,縱馬疾馳時,初秋的風迎面拂來,帶著山林間特有的綠意。

      眾人無心觀看沿途風景,為了能在太陽下山前趕至下一站驛站,一路緊趕慢趕,未敢稍有停歇。

      行到一處山道時,兩邊俱是陡峭山峰,當中一道陰暗山洞,分外狹窄,最多只能容納兩騎並行。

      行進速度不得不緩了下來。

      在隊伍最前方的李瑉陳爾升等人為防洞中有變,出洞之後,都勒了韁繩,在路旁等候。

      平煜出來後,驅馬在原地緩緩轉了一圈,看向身後,等傅蘭芽主僕的馬車順利出了山洞,這才移開目光,戒備地看向兩旁高山。

      未過多久,忽見山林間原本稀淡的林霧驟然變得極為濃聚,如天邊浮雲一般,緩緩往山下移動,更怪的是,那白霧如有實質,所過之處,山上樹木仿佛被一股無形外力所撼動,發出簌簌響動。

      他目力極佳,雖隔得甚遠,仍一眼看清那霧中裹著影影綽綽的人影,面色微變,嗖的一聲拔出腰間繡春刀,喝道:“此處有埋伏。”

      話音未落,就見山上濃濃白霧如同被疾風牽引一般,迅速沿山翻滾而下,直朝眾人襲來。

      只聽齊刷刷一陣兵器出鞘的聲音,秦勇急聲道:“余長老,趁南星派未擋在道路當中,你帶十名子弟衝到前方殿后。”

      傅蘭芽在車上聽得真真切切,心不由得懸了起來,不敢下車察看,只得將耳朵貼著車壁上,緊張地細辨外頭的動靜。

      就聽餘長老斷喝一聲,猛的一拍馬,領著一隊人馬風馳電掣狂奔而去。

      可眼看一行人就要趕在白霧到來之前一衝而過,最前面那騎的馬頭仿佛撞到了一道看不見的高牆,極淒厲的長嘶一聲,驚得前蹄高高抬起。

      餘長老一時不查,險些被這股大力甩將出去,虧得機變極快,忙重重一踩馬鞍,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卸了力,落於當地。

      眾人見狀,旋即朝身後那座山洞看去,就聽裡頭傳來李攸的喝罵聲,“平煜!出了怪事了!後頭突然起了大霧,會不會是南星派的人開始作怪了!”

      又訝道:“咦,鄧二,怎麼你們這麼快就追上了咱們。”

      他尚未從洞中出來,還不知道外頭的情形。之所以這麼說話那麼大聲,全在提醒平煜永安侯府的人也已趁亂出現。

      眾人一凜,看來南星派不但在前路設下了埋伏,更已封死了後路。

      白霧已逼至眼前,霧中隱隱可見閃爍的刀光。少頃,伴隨著重重腳步聲,濃霧中竟傳來陣陣怪異至極的歌聲,蒼涼悠遠,憂而不悲,同時霧中人影綽綽,仿佛有不少人正踏歌而來,而原本是被兩旁高山夾在當中的狹長山徑,竟驟然間變得異常開闊。

      李瑉等人眼見驟然生變,一得平煜的吩咐,便紛紛縱馬往兩旁山上而去,打算與山路中另闢蹊徑,殺開一條血路。

      誰知剛奔到斜坡上,地面突然微微抖動起來,緊接著,胯下坐騎不知畏懼什麼,怎麼也不肯再往前行,再下一瞬,腳下突然有什麼東西鑽土而出,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矗立起石碑般的物事,密密匝匝將眾人的去路擋得嚴嚴實實。

      眾人見前方後路皆已被堵死,不得不暫羈留在原地,急切地分辨道路。可那團濃霧轉眼便到了眼前,少時,濃霧中忽然幻化出無數兵器,刺向離得最近的李由儉等人。

      “石碑陣。”秦勇一邊把劍迎戰,一邊揚聲朝眾人道,“這是南星派的十陣之一,記住了,每遇一塊石碑,不論眼前看到什麼,一律繞著石碑向右而行,切勿向左,更不要後退。”

      平煜卻滿腹存疑,眼見那石碑仿佛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格局卻並不像南星派慣常用的手法,而是如同天上星斗般,散亂不一。

      他心念一轉,忽道:“不對,不是石碑陣。”

      “不是石碑陣?”秦勇本已打算帶人破陣,聞言一勒馬,滿面訝色朝平煜看來。

      平煜只道:“跟石碑陣不同,莫用原來的法子解陣。”

      說完,揚鞭一甩,駕馬朝傅蘭芽所在的馬車而去,可剛急奔兩步,就見馬車後忽然平空冒出數座石碑,眼看便要將馬車困在當中,他臉色一變,再顧不得什麼了,忙捨了韁繩,縱身一躍,如箭矢般飛撲上前,躍到了車頂上。

      在車頂急奔兩步,一躍而下,預備將傅蘭芽從車上拽下來。

      可那濃霧移動得何等快速,還未等他奔到車前,身後忽然刷的一聲,傳來一股勁風,直襲他的腰間。

      他側身一避,屈肘向後狠狠一擊,不等那人退開,旋即轉動刀柄刺向聲音來源,就聽噗的一聲,霧中傳來一聲悶哼,原本已逼至身後的殺氣驟然間消失。

      他一擊得中,並不停留,快走幾步,正要尋找車門,誰知因剛才那番打鬥,耽誤了少許時間,迷霧早已鋪天蓋地彌漫開來,記得剛才明明在車旁,往前一摸,卻是石碑,根本未摸到馬車。

      下一刻,眼前人影閃過,前面傳來傅蘭芽的聲音,透著幾分遲疑,“秦公子。”
  
      秦晏殊急聲道:“傅小姐,南星派的人來了,我先帶你避一避。”

      平煜沒想到秦晏殊竟來得這麼快,心頭火直冒,聽腳步聲從前方跑過,忙提步追上。

      忽聽前方濃霧中傳來一聲怪叫,刀劍鏘鏘,似乎有人纏上了秦晏殊。

      平煜聽來人似乎不少,擔心秦晏殊應付不來,忍不住喚道:“傅蘭芽!”

      立刻聽到傅蘭芽的回應:“平大人。”

      他心底仿佛被什麼觸動一下,繃著臉道:“站在原處別動,我就過來。”

      “好。”傅蘭芽旋即應道。

      平煜聽她聲音就在左前方,不過十步之遙,循聲往前走,誰知剛走兩步,忽然叮的一聲,一條銀蛇般的東西破空而至,直朝他甩來,眼看便要纏上他的腰身。

      他揮刀一擋,那銀鏈立即如蛇般纏上他的刀刃,鎖鏈跟刀刃相擊,一陣叮叮噹當。而後便聽拳風獵獵,那人另一手已出拳,直逼自己的面門。

      平煜不退不避,手持繡春刀跟對方逐力,另一隻手的手腕卻俐落一抖,從袖中變出一柄匕首。

      眼見那人拳頭已逼至眼前,他眸中譏誚之色閃過,出手如電,手持匕首冷冷朝前刺去。

      只聽一聲慘叫,空氣中彌漫開來淡淡的血腥氣,原本纏在繡春刀上的那條銀鏈仿佛燙著了一般,脫力而去。

      他終於得以甩開累贅,將那匕首重新收回袖中,再不遲疑,快步朝剛才傅蘭芽出聲的地方走去,到了近前,他擔心臨時有變,警惕地喚道:“傅蘭芽?”

      “平大人。”傅蘭芽的聲音近在咫尺,顯然一直留在原地等他。

      再往前走幾步,透過濃霧,果然看見前方立著兩個人,正是傅蘭芽和林嬤嬤。

      “走。”打鬥聲未有稍停,平煜拽住傅蘭芽往回走,聽動靜,秦晏殊暫且能應付,未免波及傅蘭芽,先將她帶離此地再說。

      “平大人。”傅蘭芽被平煜拉得走得極快,另一隻手卻緊緊拽著林嬤嬤,“這南星派到底什麼來歷,為何會使五奎陣法?”

      “你見過五奎陣法?”平煜拽著她胳膊的手一緊。

      傅蘭芽點頭:“我哥哥——”

      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傅小姐,是我。”卻是秦晏殊終於甩掉了包袱,追了上來。

      “秦公子。”傅蘭芽不得不停步。

      平煜回頭看去,透過濃霧,見秦晏殊已大步走來,見到他,毫無退讓之意,看樣子,擺明瞭要趁亂將傅蘭芽的閒事管到底了。

      平煜心裡火直冒,朝廷罪眷的安危什麼時候要輪到江湖人士來插手了?正要諷他幾句,忽聽側方傳來無數尖銳的細響。

      平煜面色一凜,心知是暗器襲來,忙將傅蘭芽護到身後,順便將林嬤嬤一把推向秦晏殊。

      隨後拉著傅蘭芽走開兩步,一邊揮刀抵逼到跟前的暗器,一邊義正言辭道:“秦公子,暗器太多,煩請關照一下這位老嬤嬤。”

      秦晏殊眉毛一豎,剛想想回句什麼,可林嬤嬤已經哎喲一聲,被平煜推到了自己身邊。

      秦晏殊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暗器數目之多,遠遠超乎他們的想像,他疲於應戰,再也無暇說話。

      除了暗器,霧中各類武器五花八門,應付完一波又再一波,等到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秦晏殊早已不知被陣法隔去了何處。

      平煜拉著傅蘭芽在濃霧中穿行,每走一段,眼前便會出現一座石碑,若只有單純的石碑也就罷了,偏偏還有濃霧做遮掩,二人繞來繞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陣眼。

      走了半晌,聽耳邊聲音漸寂,不但打鬥聲遠去,連說話聲及腳步聲都聽不見。

      平煜人高腿長,走得極快,傅蘭芽跟了一路,越發疲乏,又怕走岔,便道:“我走不動了,這陣法太複雜,咱們恐怕在陣法裡轉上幾日也未必能找到出口,不如暫且歇息一下,算算這陣法的陣眼在何處。”

      平煜正暗暗推測這石碑出現的規律,聽得傅蘭芽這麼說,腳步緩了下來,一轉身,在一處石碑前坐下。

      周圍均是泥地,再無旁處可坐,傅蘭芽只得挨著平煜坐下,休息片刻,總算喘勻了些,轉頭一看,見平煜手中拿著一根樹枝,正皺著眉頭在地上寫寫畫畫,心知他在推算陣法,倒也不稀奇。

      聽說早年間西平侯爺最善排兵佈陣,曾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幾乎是戰無不勝,平煜是西平侯的嫡孫,從小耳濡目染,若是不明白這些常見陣法反倒奇怪了。

      她默了片刻,開口道:“平大人,你們剛才所說的石碑陣是什麼陣法,為何看著竟有些五奎陣的影子?”

      平煜正自腦中飛轉,雖然聽到了傅蘭芽說話,卻未作答。

      他心知當時傅蘭芽在六安客棧遇襲時,縱是慌不擇路的前提下,也能準確找到遁門,必定對奇門遁甲術頗有些心得。

      可他眼下卻無暇跟她討論陣法,因為他總覺得剛才所見那石碑陣有些不合常理之處,不能用常見的奇門遁甲術來推論。

      傅蘭芽見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心中微悶,冷冷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反正平煜的求生能力有目共睹,既然他拒絕自己跟他合作,那麼隨他自己去折騰吧,反正他總能找到辦法逃出生天。

      平煜餘光看見她的動作,畫陣法的動作頓了一下,未幾,又黑著臉畫了起來。

      傅蘭芽正閉目在腦中還原剛才看到的石碑的排列順序,忽覺周遭的濃霧仿佛摻入了寒霜,驟然冷冽起來。

      空氣寒得怪異,每呼吸一下,胸腔便是一涼,片刻之後,身子簡直如墮冰窟,從頭到尾被寒氣籠罩。

      饒是冷得稀奇,那霧中不知還夾雜了什麼,傅蘭芽正要將身子蜷得更緊,好抵擋這突如其來的寒意,忽然鼻端傳來一陣幽香,意識陡然昏沉了起來,身邊仿佛有個火爐,跟她冰冷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她忍不住抱緊胳膊朝身旁靠去。

      平煜一被她靠上,身子便是一僵,他早已察覺周遭這霧起了變化,可他一來身體比傅蘭芽康健,二來有內力做抵擋,雖也覺得周圍有些寒意,卻沒像傅蘭芽這般難耐,可等那股異香飄來時,他終於意識到南星派在霧中摻雜了迷藥,這法子當真陰毒,若人在極冷的時候睡去,就算不凍死,內力也會受到極大損害。

      低頭見傅蘭芽已經昏昏欲睡,他不免心焦,把南星派在心中痛駡一通,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一粒,塞入傅蘭芽口裡,急聲喚道:“傅蘭芽。”

      傅蘭芽只覺嘴裡被塞了一片清涼至極的東西,意識清醒了少許,聽到平煜在她耳邊喚她,只當他又要推開她,便勉力往一旁挪了挪,奈何身上太冷,見他一個勁的喚自己,便怒道:“我很冷。”一個轉身,又再睡去。

      平煜見喚她不醒,知她身子嬌弱,怕她凍出什麼毛病,凝神聽了聽,見周圍無人,咬了咬牙,將傅蘭芽從地上一把撈起,抱在自己腿上,緊緊摟在懷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18 PM

第49章

      一將她摟到懷裡,他的心跳就開始加快。

      預想中的噁心和排斥並沒有來到,反覺一股熱氣從跟她相觸之處蔓延開去,不過瞬息功夫,便讓他如同置身於滾熱的浴湯中,再也感覺不到身周的寒氣。

      他喉結滾動,心跳得幾乎脫膛而出,不敢低頭看她,只嚴肅地想,她沒有內力護體,對這等低劣迷藥幾乎沒有抵抗能力,若是他不這麼做,她定會被凍出一場大病,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如此。

      這麼想著,他眉頭稍鬆,試探著去碰她的手,果然,冰冷柔軟,半點熱氣都感覺不到。

      他猶豫了片刻,將她的兩隻手包握在自己掌中,低下頭,替她呵氣,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臉龐上。

      她身子似乎暖了些,臉色不再蒼白,一抹淡紅在她宛若凝脂般的臉頰上氤氳開來,配上她嬌俏的鼻樑及紅潤飽滿的唇,整張臉龐美得如真似幻。

      他看得失神,呼吸都停滯了片刻,等回過神,忙艱難地挪開視線。

      眼前濃霧未消,陣眼在何處毫無頭緒,當務之急,是要迅速破解陣法,再耽誤下去,情況只會越發糟糕。

      於是他再不肯看她,一隻手仍替傅蘭芽暖著雙手,另一手卻撿起剛才的那根樹枝,皺著眉頭繼續開始演算陣法。

      可是算著算著,他忽然想起剛才在濃霧中喚她時的情形,她回應得那般及時,沒有半分猶豫……

      他心中柔軟處牽動一下,臉上繃著的線條也不自覺柔和下來。

      傅蘭芽似有所覺,在他懷中呢喃一聲,側過身,試圖貼近他的胸膛,那地方滾燙堅硬,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她雖意識模糊,仍覺得那是處無比安全的所在。

      平煜的身子直如過電一般,再次僵硬起來,她飽滿柔軟的曲線如此清晰,跟他的堅實形成鮮明對比。

      最初的一瞬間,他有片刻的不適,可意識到懷中人是她之後,那種不適感又如冬雪遇到驕陽,很快便消彌殆盡。

      等到他回過神,他目光早已不受控制地重新滑向她的臉龐。

      她離他如此的近,呼吸清淺,氣息如蘭,因剛才那番奔逃,她烏黑的髮髻上滑下來一縷髮絲,落在她玉雪的腮邊,被不知從何處刮過來的微風,吹得輕輕拂動。

      她會覺得癢吧,他繃著臉想。

      默了默,很自然地將那根樹枝丟到一邊,抬起手,替她將那縷頭髮小心翼翼地攏到耳後。

      弄好後,他覺得應該將手拿開,可是因著剛才撥弄頭髮的動作,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臉頰,只覺得指尖如同碰到了上等絲緞,說不出的細膩光滑。

      他的心如同鐘鼓一般猛烈地直撞,手艱難地停留在她臉頰上,欲挪開不挪開,掙紮片刻,終於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臉頰摩挲起來。

      指尖所過之處如有魔力,他被牢牢吸引,怎樣也無法離開,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流連忘返,不知不覺間,他離她越來越近。

      兩個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處,他渾身熱氣奔湧,滯了片刻,終於他放棄跟自己較勁,沉淪或是失控,閉上眼,輕輕吻上了她梨花般白皙柔嫩的臉頰。

      幾乎是剛一碰上,他黑玉般的眸子便染上一層慾望的氤氳,氣息也驟然沉重起來,雙臂情不自禁將她摟得更緊,唇一離開她的臉頰,又渴望地吻向他嚮往許久的那兩瓣紅唇。

      眼看便要碰上,突然,一滴滾燙的汗順著他的鼻尖滾落,猝不及防地滴落到她的眼皮上。

      她睫毛一顫,眼珠轉動起來,眼看便要睜開眼睛。

      他腦中如同閃過一道白光,慌亂狼狽到無地自容,連忙坐直身子,拉開跟她之間的距離,心跳得幾乎沒從嗓子眼裡蹦出,唯恐被她看出端倪。

      傅蘭芽這時身子早已暖了起來,被迷藥擾亂的意識也隨之清醒,睜開眼睛,困惑地四下裡一看,等意識到自己正在平煜的懷中,心漏跳了一拍,忙扶著他的肩膀坐了起來。

      “平大人?”她詫異莫名地看著他,平煜一向避自己如蛇蠍,之所以如此,必然有別的緣故,她雖羞惱,卻有些猶豫,一時不敢下去。

      平煜如同做賊一般,根本不敢跟她對視,極力靜了片刻,故作鎮定道:“你剛才吸了霧中的迷藥,我怕你凍死,又喚你不醒,只好用這個法子替你取暖。”

      傅蘭芽怔了下,意識裡殘存的片段被這句話給喚了回來,耳根一燙,咳了聲,道:“哦。”

      在他懷中的確溫暖許多,她不敢靠在他肩上,僵著身子調整一下角度。

      悄悄瞥他一眼,見他臉色有些發紅,鬢髮上也掛著汗,仿佛渾然不覺身周的寒意似的,不由得暗自訝異,平煜也不知練了什麼功夫,內力這般驚人。

      “平大人。”她定了定心神,四處張望,“我剛才也不知睡了多久……陣眼可有了頭緒?”

      話音未落,感覺身子底下似乎硌著什麼東西,皺了皺眉,忽然反應過來。

      “平大人,你的刀——”

      平煜臉燙的簡直能起火,忙推開她,狼狽不堪地起身道:“反正你已經休息夠了,咱們要是再留在原地,你身上很快又會冷起來,不如邊走邊想法子。”

      說完,下了石碑,在原地靜了好一會,等身子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忙大步往前走。

      走了兩步,見周圍迷霧重重,心中一驚,怕跟傅蘭芽走散,又回身,拉傅蘭芽起來。

      傅蘭芽手被他握住,默默跟在他身後,只覺得他掌心燙得驚人,心中好生納悶。

      走了一段之後,迷霧寒氣絲絲縷縷侵入衣裳,她好不容易暖起來的身子又再次冷了起來,所幸這一回對那霧中的迷藥有了抵抗力,意識還能保持清醒,她一邊摩挲手臂,一邊將注意力儘量放在石碑出現的規律上,避免讓自己抖動起來。

      平煜察覺她的變化,停步,回頭看一眼,見她臉頰和嘴唇都凍得直發白,皺了皺眉,忽然解開腰帶,脫下外裳,披到她身上。

      不等她訝然抬頭看他,便不自在地撇過頭,大步拉著她往前走,淡淡道:“眼下不是矯情的時候,你要是不想凍死,就別脫下來。”

      傅蘭芽默默收回視線,她的確太冷,一件衣裳對她來說直如雪中送炭,比任何東西都來得珍貴。

      她將他的外裳緊了緊,這衣裳是墨綠色,穿在他身上修長俐落,對她來說卻太過寬大,衣裳上還帶著他身體的餘溫,氣息也很好聞,她心裡仿佛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一下,臉頰竟又再次燙了起來。

      她忙穩住心神,重新在腦海中數剛才出現的石碑總數。

      兩個人全神貫注地走了一段,忽聽前方大霧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二哥,我好冷啊,咱們什麼時候能走出去?”

      “我身上的披風都給你了,你冷,我比你更冷。”鄧安宜沒好氣道,“莫要聒噪,讓我好好想想。”

      傅蘭芽和平煜聽得真切,猛的停下腳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19 PM

第50章

      傅蘭芽飛速地看一眼平煜,聽聲音,鄧安宜兄妹就在前面那塊石碑後,離他們不過咫尺之遙,就算她此時將衣裳還給平煜,恐怕他連腰帶還未繫好,鄧氏兄妹就已從石碑後轉了過來。而若這副情景叫他們撞見,她和平煜可真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她心念飛轉,想起剛才這一路所見過的石碑和規律,猛的冒出一個念頭,聽得那腳步聲越離越近,再不猶豫,抬步便朝那腳步聲來處迎面走去。

      誰知她剛一動彈,平煜已經先她一步,拉著她繞過了石碑。

      她微訝地看一眼平煜,他竟跟她想到了一處。

      二人腳下不停,穿過濃霧,果然如他們所料,迎面根本未撞見鄧氏兄妹,而是空蕩蕩的石碑背面。

      傅蘭芽心中大定,原本是抱著試探的心思,沒想到這陣法看著錯綜複雜,竟真暗合了五奎陣的格局,怪不得那佈陣之人光設陣還不夠,另還用濃霧和迷煙做加持,為的就是怕被人看出陣法的關鍵。

      她知道所謂五奎陣,即是陣法中每一處共設五塊眼障,五塊眼障張開呈箭頭形狀,外部展開,對應不同方向,尾部則殊途同歸,收攏到同一處。

      對應到這石碑陣中,五塊眼障便成了五塊石碑。

      因著這五塊箭頭狀分佈的石碑上用圖案或字體形成了微妙的視覺錯位,人們身在陣中時,每遇一塊石碑,便默默在心中計數,往往以為自己已繞過了五塊石碑,殊不知自己繞來繞去,最終會被箭頭的指引引回原處,

      光如此還不夠,設陣之人為求能將更多人困在陣中,每隔五塊眼障,就有一個真實的障隔做分隔,設作一個小陣,也就是所謂陣中陣,無窮複製下來,便會成為一個極龐大的巨陣,今日他們所遇到的石碑陣便是一處借用了山道優勢的長形矩陣。

      是以,剛才鄧安宜兄妹的聲音明明在石碑後,實則是在另一個小陣中,與他們隔了短短一堵障隔,倘若他們迎面走去,因著他們故意依著箭頭的指引而行,最終會繞回原點,根本不必擔心會彼此撞見。

      但如果他們原路退回或是繞石碑朝另一個方向遁走,不出五步,便會因與陣法指引方向相悖,無可避免走回到箭頭散開的方向,繼而與鄧氏兄妹相遇。

      想到此處,傅蘭芽微籲口氣,陣法已堪破,不用過多久,她和平煜便能順利找到陣眼。

      平煜早將她的舉動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是默契還是輕鬆,她的確很懂得推算,跟她在一起時,無論遇到何事,她從未拖過他的後腿。

      剛剛他們不過繞了三處陣中陣,她已然察覺了這陣法的規律,繼而作出準確判斷,根本不必他費心解釋,

      忽然想起之前在濃霧中,她提到五奎陣時,曾說起她哥哥。

      據他所知,她哥哥傅延慶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十二歲時曾作名噪一時的「憑古戰場文」,通篇文作得洋洋灑灑,字字珠璣,當時有人見到此文了得,曾質疑該文名為傅延慶所作,實則是傅冰代筆。

      後嚴太傅特設家宴,邀傅延慶前來赴席,席上,以「秋意」為題考在場小兒學問,傅延慶眾目睽睽之下,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做了首豔驚四座的「青葉詩」,自此堵住了悠悠眾口,名揚天下。

      傅蘭芽雖然甚少在他面前提起她哥哥,但照傅蘭芽的才智和機變來看,怕是自小沒少受他這位哥哥的影響。

      又想起他已懷疑了許久的傅夫人,無論是這一路上所發生的事,還是那晚左護法所透露的隻言片語,在他看來,都與這位來路不明的傅夫人脫不了關係。

      可傅冰當年可是三元及第,出了名的大才子,因能謀善斷,在不到四十時便已問鼎首輔,依照此人的能力和見識,為何未能早早看出傅夫人的不妥?或者說,這當中的種種,傅冰都一清二楚?

      他眸中頓時陰霾密佈,沉默地拉著傅蘭芽繼續前行,解鈴還需繫鈴人,要想知道傅蘭芽身上的秘密,得先將那幾塊所謂的寶貝湊齊才行。

      當年那東西因著一場血戰已然一分為五,王令得了其中一塊,更因為這個緣故,用傅蘭芽作餌,下起了一盤看不見的棋。

      此外,東蛟幫手中也有一塊,但十有八九已落到了鄧安宜手裡。

      至於左護法自己手中的那塊,因著她功力盡失,是繼續留在她手中,還是已落到了那晚救她出去的右護法手裡,目前還不得而知。

      再就是南星派,敢設陣對付朝廷命官,可見手中至少也有一塊。

      鄧安宜手中嘛……

      如剛才所見,既被南星派困在陣中,說明鄧安宜跟南星派之間依然是對立關係,至少未能像對付東蛟幫那樣擒住南星派。

      他心頭微鬆,機會難得,在南星派面前,誰也不比誰更有優勢,唯一能扭轉眼前局面的法子,自然是搶在鄧安宜和東廠之前,將南星派手中的那塊奪到手中。

      思忖間,鄧文瑩的聲音再次在身後響起,看樣子,雖然跟他們隔了一堵障隔,但鄧安宜破陣的速度並不比他們慢上多少。

      “二哥。我……我又有些頭暈了,快把你剛才給我吃的藥再給我一粒。”

      平煜心中咯噔一聲,轉頭看向傅蘭芽,果見她眼睛半睜半閉,腳步也重新變得虛浮,忙又從懷中取出一粒醒神丹,餵她服下,自己也不忘重服一粒。

      服藥後,傅蘭芽立刻清醒了些,扶著額左右一看,定了定心神,忽然伸指在他掌中畫了幾個字。

      平煜只覺她的手指輕如羽翼,撓得他心尖一動,他板著臉往前走,並不停步,走了好一會,才定下心神,勉強分辨出她寫的是“九九歸一。”

      他忍不住轉頭看她一眼,沒錯,九九歸一,他們剛才已轉出八個陣中陣,最後一處陣中陣就在前方不遠處,等到從陣中走出,陣眼自然不告而破。

      她見他回頭,忙將衣裳從身上拿下,含笑遞給他。
  
      他瞥瞥她,接過衣裳俐落穿上,眼下他無從知曉陣眼外頭是敵是友,一旦少了濃霧做遮擋,他和傅蘭芽再也無從遁跡,衣裳再披在她身上自然不合適。

      好不容易到了第九個陣中陣,眼看只要繞過前面那道短障隔,便能找到陣眼,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刀劍相擊聲,只聽鄧文瑩急聲道:“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鄧安宜也喝道:“放肆,連嘉容縣主你們也敢唐突,還不速速退下!”對方卻並不接話,只聽一陣金屬利器相擊的聲音,短短幾句話功夫,雙方已激烈地打鬥起來。

      平煜對鄧氏兄妹的死活全沒有過問的自覺,聽得南星派的人出手,拉著傅蘭芽繼續在迷霧中前行,忽聽身後道:“不好,第九陣中有漏網之魚!快!趁他們沒逃出之前快堵住他們。”

      身後一陣翻牆而過的聲音,說話間,有人已輕鬆越過障隔,抄最短的路直朝二人奔來,顯見得對陣中佈局再清楚不過。

      平煜和傅蘭芽此時已從第九陣中出來,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一處寬廣平地,當中一株碗口粗的老樹,樹底下,是一口光禿禿的枯井。

      二人一頓,這枯井出現得突兀,左右再無他物,不是陣眼是什麼?急奔到井前,往內一看,裡面果然十分寬闊低矮。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直奔身後而來,伴隨著兵器揮動的聲音和帶著幾分警告意味的大吼聲:“要命的話就站住!”聽聲音,來人的數量怕不下百數。

      傅蘭芽聽身後聲勢浩蕩,怕被他們就此捉住,緊張得連心都停頓片刻。

      平煜卻根本不給那群人靠近的機會,從懷中掏出一把透骨釘,隨手一揚,就聽幾聲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不等對方再次追來,連忙將傅蘭芽樓在懷中,抱著她跳入井中。

      傅蘭芽駭得閉上眼睛,忙將頭埋在他胸膛上,出乎她意料的是,平煜沒有像從前那般推開她,更沒不適的繃緊身子。

      她不及多想,唯恐從他身上跌落,恨不得緊箍著他的腰身,可預想中的重重落地並沒有到來,反倒跳入一個柔軟的草堆,倉皇睜開眼,就見右前方卻有個狹長的過道。

      等平煜帶著她從過道中出來,四處一望,卻是又回到了早前從山洞中出來的那處山道,他們出來的那處地道上蓋著厚厚的地皮,從外面看,根本無從發現此處有一個生門。

      平煜一出來,便從懷中掏出火折,點亮煙火,朝空中擲去。只聽一陣尖銳的哨響,滿天煙花在頭頂炸開,光亮如劍般穿透山谷中厚厚白霧,照亮整座山谷。

      傅蘭芽越發心定,李瑉他們訓練有素,只要給他們機會窺得周圍情形,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功夫,也能很快找到破陣的法子。

      平煜不等那光亮在半空消失,很快又從懷中掏出煙火,再一次擲向半空。

      果然,很快,山谷中傳來陣陣廝殺及搏鬥聲,再未多久,那白霧漸漸退散,緊接著,那二十餘名平煜不知從何處調來的暗衛從山谷中出來,個個神色如常,顯然他們不但很快就找到了破陣之法,而且在陣中時,也未被南星派傷到一點半點。

      第二個出來的便是秦晏殊和林嬤嬤。跟那群暗衛比起來,秦晏殊狼狽得多,身上衣裳倒還齊整,也不見掛彩,就是背上背著個人,走路時不如旁人那般輕快,仔細一看,卻是已經半昏半睡的林嬤嬤。

      傅蘭芽一見,忙迎上前,察看林嬤嬤的情形,見林嬤嬤雖然手腳冰冷,但難得臉色還不算難看,略放了心,對秦晏殊致謝道:“多謝秦公子。”

      秦晏殊笑笑,溫聲道:“嬤嬤服了藥,應該無甚大礙,只是她到底年紀略大,不堪抵擋霧中的寒氣,這才昏死了過去,將養兩日也就無妨了。”

      說話時,不忘冷冷瞪平煜一眼。

      平煜心中冷笑,他都已經照顧傅蘭芽主僕一路了,囉哩囉嗦的事不知遇到過多少,這小子不過背一下林嬤嬤,就這般怨天怨地的,也敢說什麼絕不讓傅蘭芽受半分委屈之類的話。

      沒過多久,秦勇和李由儉等人也出來了。

      見到平煜,秦勇似乎暗籲了口氣,上下打量他一眼,這才撇過頭,自去清點秦門其餘尚困在山谷中的人數。

      少頃,李攸及李瑉兩兄弟也生龍活虎地出來了。

      平煜臉色稍緩,忙迎了上去。

      傅蘭芽正扶林嬤嬤上馬車,見狀,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李攸,她平日甚少見平煜將旁人安危這般放在心上,由此可見,此人跟平煜關係絕對非同一般。

      等到餘長老等人也從山谷中平安出來,氣氛終於徹底安定了下來。

      眾人不敢在原地繼續停留,清點完人數,正要上馬,忽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見鄧安宜白著臉抱著鄧文瑩出來了。

      他身上只著單衣,所有衣裳都裹在了鄧文瑩身上,將鄧文瑩裹得嚴嚴實實,連根頭髮絲都未露在外面,也不及跟眾人打招呼,徑直抱著鄧文瑩上了永安侯府的馬車。

      傅蘭芽見他身上和臉上沾了血跡,多半是剛才殺敵時濺到臉上的。

      不由想起剛才在第九個陣法中見到的那群人,從他們當時說話時的口吻來看,不難猜出南星派的人誤把鄧文瑩當作了自己,這才會對鄧安宜死纏爛打,也虧得此人身手不錯,否則恐怕鄧文瑩早已被擄走,焉能順利走出石碑陣。

      想至此處,她不免對鄧安宜的武功刮目相看,又再淡淡看他兩眼,這才扶著林嬤嬤上馬車。

      李攸卻和平煜意味深長地對了個眼色,等鄧安宜也上了馬車,翻身上馬。

      折騰這一晌,天已然黑透,好不容易到了驛站,眾人下馬。

      林嬤嬤這時已然醒轉,暈頭轉向地扶著傅蘭芽下車。

      平煜本已走到門口,又停下,跟李攸說著話,目光卻若有若無跟著傅蘭芽主僕。

    剛進驛站,那位驛丞便笑著迎上來道:“今日真是黃道吉日,這不,才送走陸大學士家的大公子,又來了平大人。”

      平煜聽得此話,先是錯愕,隨即臉色一沉,狀似無意看向傅蘭芽的背影。

      “陸大學士?”李攸奇道,“你是說陸晟的公子?”

      “可不是。”那驛丞熱絡道,“風塵僕僕的,在此處只停留了一會,問下官平大人他們可路過了此處,下官說未見,陸公子便繼續往前走了,看樣子怕是在找平大人。”

      這時秦晏殊等人也已聽到,忍不住眸光相顧。

      尤其是秦晏殊,面上大有不以為然之意,只當著傅蘭芽的面,不好對那位陸公子做不敬之語。

      傅蘭芽恍若未覺,似是從未聽過這名字,連腳步都未有停頓,扶著林嬤嬤往二樓走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20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6-12 03:23 PM 編輯

第51章

      這驛站乃湖南境內最大的驛站,建得頗寬敞,進到後院,三面皆為含客房的樓邸,當中是一個露天院子。

      因當晚驛站只有幾位零散的過客,大部分客房皆空著,秦門及行意宗的人便住在北面及西面的小樓內,錦衣衛則住在東面樓中。

      傅蘭芽主僕上到二樓客房,裡頭早已點了燈,屋子雖狹窄,被褥也很粗糙,但收拾得還算乾淨整潔,並無異味。

      林嬤嬤身子仍有些不舒服,胃裡時不時翻騰,欲嘔不嘔,手腳更是冰冷得厲害。

      傅蘭芽心中擔憂,請了驛站中打雜的驛丁送了熱水來,給林嬤嬤餵下,又將床上被褥如數展開,全裹在林嬤嬤身上,可林嬤嬤面色依舊未好轉。

      傅蘭芽見林嬤嬤情況不見好,只得走到門旁,面露憂色地問驛丁可還能送些厚被褥來。

      那驛丁何曾見過傅蘭芽這等絕色,神魂都飛了一半,被李瑉在一旁咳了好幾聲,這才回過神,聽傅蘭芽如此說,半分猶豫都沒有,蹬蹬蹬下到一樓,送了一大床厚褥子來。

      平煜見驛丁忙前忙後,隱約猜到緣故,哪能待得住,將李攸撇至一旁,便要回房,可剛走到後院門口,秦門中的餘長老等人客客氣氣地將他攔住,再三向他請教為何知道今日南星派的陣法並非石碑陣,又是如何在濃霧中找到陣眼的。

      平煜心知前路必定還會遇到南星派,這一回不過試探對方虛實,下一次再交手時,務必要搶在東廠之前將那東西搶到手中,半點都馬虎不得。

      便停步,笑了笑道:“此處說話不方便,不如到客房中再詳說。”

      秦勇這時正好換了衣裳出來,見狀便道:“在下客房正好在一樓,還算寬敞,不如去在下房中議事?”

      平煜看她一眼,不置可否,餘長老等人卻極力附和,一行人進去後,外面另留人把守。

      平煜進到房中,暗掃一眼,見秦勇房中半點脂粉氣都無。

      不由想起傅蘭芽雖然身上沒有首飾脂粉,但許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閨閣習慣,無論是房中還是她身上,總有淡淡馨香,行立坐臥時,女兒姿態流露無遺,也不知她家未出事時,閨房中會是什麼光景。

      秦勇回頭,見平煜自顧自出神,忍不住喚他一聲道:“平大人?”

      平煜回神,走到桌前,令人取了紙筆來,大致畫了今日陣法的佈局,道:“今日這陣法初看上去是南星派的老牌陣法石碑陣,但石碑排列卻暗合了五奎陣的精要,若是當作石碑陣來破陣,只會在陣法中來回穿梭,永遠找不到陣眼。且他們為了儘快在陣法中找到罪眷,用了低等迷藥和寒毒,就為了讓身無內力之人失去意識,降低行動速度,便於他們在陣法中鎖定目標。”

      秦勇從平煜手中接過陣法圖,見構圖清晰明瞭,不過簡單幾筆,已將陣法精要交代明白,想起西平侯府歷來的善戰名聲,哪怕曾被流放數年,後代子弟也與旁人大有不同,不由深深看平煜一眼。

      “那這麼說,南星派的十陣圖已經全無用處了?”李由儉將秦勇的神情看在眼裡,心裡莫名有些不舒服,看向平煜道,“陣法已經變化得面目全非了,再用原來的老法子,豈不是作繭自縛?”

      平煜揚了揚眉,一撩衣擺,在桌旁坐下,含笑道:“怎會全無用處?南星派的十陣各有妙處,變幻無窮,每一陣稍作改動,便可化作另一個陣法來用,譬如今日我們遇到的陣法,就是結合了石碑陣和五奎陣的長處,所以今日秦當家初見這陣法時,曾誤將其當作石碑陣。其實細究起來,南星派在佈置陣法時太過一板一眼,明知老陣法已流傳在外,卻不肯完全拋卻傳襲下來的傳統陣法。如此陳腐刻板,對我們來說,未嘗沒有好處。”

      說完,執了茶盅來飲。

      秦勇垂眸沉思片刻,道:“明日出了驛站,下一站會到嶽州,一路上群山險峻,最易設埋伏,南星派恐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也不知他們下一次會再用什麼法子來設陣。”

      李攸跟平煜心照不宣對視一眼,今日最不通的地方是,好不容易引得南星派露面,如此好的搶奪「寶貝」的機會,東廠卻並未出手,王世釗更是老實得一反常態。

      他和平煜左思右想,都懷疑東廠,東廠仍未找到左護法的下落,故而暫且無暇對付南星派。

      他總覺得此事處處透著古怪,那位右護法雖說號稱失蹤了二十年,近日卻似乎一直潛伏在一旁,否則的話,那晚左護法落入埋伏時,右護法何以能在恰當的時機出手相救。

      最讓人不解的是,救出左護法後,右護法竟如此手眼通天,不但瞞過了東廠的全城搜捕,竟有法子讓東廠至今都未能將左護法找出。

      誠如平煜所說,在他們印象中,右護法不過是個乾癟的符號,可從近幾次的行動來看,此人委實是個頗有手段的活生生的人,且能量恐怕還遠在他們想像之上。

      記得平煜剛才推測右護法如今的身份時,曾謔笑著說右護法如今沒准是當地某位官員,是以行起事來處處方便,甚至可以瞞過東廠的耳目。

      他乍聽之下只覺這說法太過荒誕,但細想開去,卻並非不可能,畢竟二十年時光絕不算短,一個人只要有心,想要改頭換面換個身份生活,不見得做不到,否則何以解釋這當中的種種不合理之處。

      可是,推測畢竟只是推測,真要查出右護法如今的身份,豈是說句話這麼簡單?

      然而平煜的話到底給了他們新的思路,事隔二十年,右護法早已不再單純只是鎮摩教的右護法,而是以另一個身份在生活……

      就聽平煜笑道:“這一回跟南星派算打了個照面,僥倖未吃大虧,等第二回再交手時,咱們卻只能勝不能敗。誠如我之前所說,南星派掌門人聰明過人,卻也極自負,是以十餘年過去,仍不肯新創陣法,只在原來的老陣法的基礎上糅合變通,用來治敵,這份自負和狂妄,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個難得的機會,是以,今晚我會將南星派可能會變幻出的二十餘種陣法連夜畫出來,明日一早,分發給餘長老等人,各位看了,等下次再遇到南星派時,心中多少有數。”

      說完,起身走到門旁,開了門,對陳爾升說了句什麼,

      片刻,從陳爾升手中接過一根火摺子似的物事,轉身回到屋中,遞給離他最近的秦勇道:“這是我們錦衣衛平日夜行時用來照明的火燭,能防雨防風,不受霧氣所擾,等上路時,請秦當家將這夜行燭分發下去,每十人做一組,每組各持一根,這樣若南星派再以迷霧做障,大夥之間不至於完全無法互通消息。”

      秦勇忙接過,細看一番,笑道:“早聞錦衣衛這夜行燭了得,沒想到今日竟有機會能得一見。”

      餘長老等人接過觀摩,口中嘖嘖稱奇,見外觀與尋常火燭無異,但他們都知道這火燭從西洋傳入,不知用什麼油煉製而成,除了剛才平煜所說能防風防雨外,火焰還有對抗毒氣之效,可惜未流傳至民間,無緣仿製。

      平煜四兩撥千斤,將接下來的方案擬定,大夥頗覺鼓舞,正說得熱鬧,外頭驛丞親來敲門道:“平大人,李將軍,各位高人,酒菜已備妥,請各位用膳。”

      眾人便出來用膳,平煜見堂前並無王世釗,佯作關切問那驛丞:“可曾見到王同知?”

      那驛丞忙道:“王同知剛才出門了,說不必等他用膳,也不知這麼晚要去何處。”

      平煜不動聲色往外掃了一眼,在門外暗衛中少了兩人,心知他們已跟在王世釗身後,暫且放了心。

      好不容易席散,平煜拔步要走,又被李攸強行拽到院中,商量找出右護法之事。

      余長老及秦勇等人本在院中聚在一處商議教中之事,見他二人說得熱鬧,忍不住也過來插話,二人不得不將話轉至旁處。

      正說著,李瑉忽從後院過來,走到平煜身邊,低聲道:“平大人,借一步說話。”

      秦勇等人見狀,忙避開兩步。

      李瑉見自己二哥仍大剌剌等著他說下文,顯然沒有避開之意,不免有些為難,徵詢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冷冷睨一眼李攸,沒好氣道:“滾。”

      李攸齜牙一笑,道:“我就不滾。”

      平煜按耐住當著秦門中人的面招呼李攸一頓的衝動,走到一旁,皺眉道:“出了何事?”

      李瑉這才道:“那位林嬤嬤一粒米都未進,傅小姐勉強餵了些,又全吐了,傅小姐憂心如焚,晚膳也未用,又問屬下,說嬤嬤看著不好,能否請大夫前來醫治。”

      平煜默了片刻,果斷道:“去請大夫。”

      “可是——”李瑉為難地撓撓頭,“這附近連民宅都無,何處去請大夫。”

      平煜顯然沒打算給李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道:“你和許赫拿了通行文牒,這就出發,往前再走二十裡,便是竹城,你們進城後,找最好的大夫帶回來給林嬤嬤看病。來回不過兩個時辰。”

      不過……兩個時辰,李瑉臉一苦,但想起剛才傅蘭芽擔憂的模樣,立刻點點頭道:“我們這就出發。”

      他轉身剛要走,平煜又喚住他,顯見得還有話要交代。

      李瑉看著平煜,靜候下文,誰知等了半天,平煜才有些不自在地繃著臉道:“到了竹城,你們去找我們的人,問京城最近出了何事,尤其是陸家,可有什麼變故,陸子謙又是為了什麼會來湖南。”

      李瑉在腦海中想了半天,才意識到平煜口中的「陸子謙」是誰,奇怪平大人怎對一個文官之子如此耳熟能詳,納悶地看他一眼,見平煜臉色不佳,不敢討價還價,應了一聲退下,自去找許赫傳達平煜的命令。

      平煜見李瑉出去,在院中再站不住,穿過庭院,正要上樓,誰知秦勇見他臉上有焦躁之色,忽然近前幾步,從袖中取出一個藥瓶,笑道:“平大人,這是我們秦門中人常用來提升內力的雪蓮丹,所用藥材頗費了些心思,用在常人身上,雖不能提升內力,卻能消寒去邪,我看平大人臉色不大好看,怕是剛才在陣中受了些寒涼,不如用這雪蓮丸調養一下身子。”

      說著,從瓶中倒出兩粒紅亮的藥丸,伸掌到平煜跟前,含笑看著他。

      此話一出,餘長老等人都面露訝色,李由儉更是有明顯的不悅,因他們都知道雪蓮丸產自西域,最能調養內力,縱是秦門這樣的武林大派,也不過一年僅得十粒而已,這一下給了平煜兩粒,可謂天大的人情。

      平煜不得不停步,垂眸看向秦勇手中的藥丸,以她的目力,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絲毫未受陣中寒氣所擾,這藥丸名義上是送給他,實則是想送給傅蘭芽主僕。有了雪蓮丸,林嬤嬤的症狀多少會有改善。

      他忽冒出一種被人看透心事的狼狽,移目看向秦勇,她臉上笑容真誠,說話時語氣再隨意不過,似乎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當著眾人的面,給足了他臺階。

      這女子太過精明圓滑,於勘破人心方面,當真少有人能及,若是沒有傅蘭芽,他自然不會承她的這份人情,可是為了傅蘭芽,這份人情,他不承也得承。

      他沉默地看著秦勇,片刻,終於接過她手中的藥丸,微微一笑道:“剛才在陣中一時不察,遭了暗算,的確有些不適,多謝秦掌門美意,我就卻之不恭了。”

      說完,一拱手,越過秦勇,快步往樓上走去。

      李攸沒料到平煜突然撇下自己就走,本想揚聲罵他一句,忽然想起什麼,又將話憋回,若有所思目送平煜的背影。

      秦勇勉強一笑,轉身對余長老等人道:“時辰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23 PM

第52章

      傅蘭芽坐在床旁憂心忡忡地看著林嬤嬤,喂過熱水後,林嬤嬤不但沒有半點好轉,反倒因著起身過了風,將胃裡的東西全激得吐了出來。

      她於是不敢再折騰林嬤嬤,手中又無藥,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跟李瑉商量,問能否請大夫前來給林嬤嬤醫治。

      雖然當時李瑉並未一口回絕,但她知道左近並無民宅,就算李瑉去請示平煜,平煜未見得肯點頭,故雖開了口,心底卻對請大夫一事未報太大希望。

      李瑉走後,她見林嬤嬤狀態越發不好,正暗想旁的法子,忽聽門外傳來說話聲,聲音低沉清澈,頗為熟悉。

      少頃,有人敲門,她立刻起身開門,果是平煜。

      再往兩邊一看,就見原本守在門邊的陳爾升和林惟安已離了原位,朝樓梯口走去,想來是已到飯時,下樓去用膳。

      “平大人。”她站到一旁,等平煜進來。

      平煜臉上淡淡的,進來後,看一眼床上裹得如同繭子似的林嬤嬤,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幾分不自在,將手中的藥遞給傅蘭芽道:“秦掌門給你們主僕的雪蓮丹,能驅寒,你速給林嬤嬤服下一粒。”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掌中兩粒紅彤彤的藥丸,怔了一會,欣喜道:“秦當家?勞她費心了。”

      她心知秦勇是秦門大半個主事,手中有權有人,既能贈藥,可見此藥必定極為對症,忙用桌上剩餘的半盞熱水將藥化了,給林嬤嬤服下。

      忙完後,坐在床旁,正滿含期待地看著林嬤嬤,忽聽平煜在身後沒好氣道:“這藥不止給林嬤嬤,還有你的份,你要是不想辜負秦當家的美意,最好將另一粒服下。”

      聲音明顯透著不悅。

      傅蘭芽回頭,見平煜臉部線條比剛才硬了幾分,有些驚訝,他進門時明明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不高興了。

      回顧方才舉動,暗忖,莫不是剛才自己只顧向秦掌門道謝,忘了向他致謝,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頭剛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門子弟,又是正兒八經的朝廷三品官員,怎會如此小孩心性。

      但見他情緒的確比剛才差了幾分,想起他向來喜怒無常,慎重起見,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禮,眨眨眼道:“平大人費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聲,仍負著手杵在桌旁。

      傅蘭芽見他難伺候,懶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走到桌旁,給自己盛了一碗熱水,默默將那藥服下。

      平煜繃了一會,到底沒忍住,轉頭默默注目她的一舉一動,見她瑩白纖細的手指被那暗藍色的茶盅襯得仿佛玉雕一般,說不出的晶瑩奪目,忽然覺得那茶具給她用,太過粗糙,實在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綠釉梨花瓷,記得當時母親一見便愛不釋手,說已許久未見到這麼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后愛用之物。

      又說若是尋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東西,必定會畢恭畢敬供奉起來,殊不知,世上的好東西本就是給人用的,收著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邊說,一邊笑著令人將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壺恩施玉露。

      他雖甚少留意家中這些玩意,但記得那釉質流雲碧綠,的確讓人眼前一亮,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給傅蘭芽用,母親必不會說什麼糟蹋不糟蹋的話。

      可一轉念,眼前又浮現母親泡茶時手指上的厚繭子,全是當初母親被罰做罪眷時,日夜作下人營生時所留下的。那般觸目驚心,讓他心中一刺。

      他不是不知道,當年家中未出事時,母親因是安陸公長女,跟父親門當戶對,嫁給父親數十載,處處養尊處優,這輩子不說做粗活,連高聲呵斥下人都從未有過,然而家中出事後,不過短短三年,母親便被搓磨得足足蒼老了十歲。

      他想到此處,心揪了一下,再站不住,沉下臉,轉身往門邊走。

      傅蘭芽這時已將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嬤嬤的手,正覺得林嬤嬤的手似乎比剛才暖了幾分,餘光見平煜轉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門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說幾句話,但林嬤嬤尚未好轉,她暫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見平煜臉色不知為何,轉眼便變得如同冰凍一般,錯愕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後只好擠出笑容,懇切道:“剛才多謝平大人了。”

      平煜只覺得心中的恥辱感和對母親的歉意混在一處,讓他胃中作燒,根本無法再跟她待在一處,更不肯看她,一徑出了門,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將繡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陰著臉發了一晌呆,只覺胸口悶脹得難受,只好開門,喚了驛丁送紙筆來。

      等將紙筆放在桌上,便坐下,極力穩住心神,若無其事開始畫陣法。

      可沒畫幾張,心中愈加煩鬱,忍了片刻,將筆一扔,起身又喚驛丁送水。

      等驛丁準備妥當退下後,他面無表情解了衣裳,到淨房沐浴。

      原本以為經過剛才一番,已將雜念清除乾淨,可剛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傅蘭芽躺在她懷中時的模樣,她明淨的臉龐和她柔軟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連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嬰孩般的細小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發覺得身子發燙。

      等他意識到身體起了變化,忙收斂心神,咬牙閉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涼水沖刷了一遍又一遍,身體的溫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後他閉目靠在牆上,拿出對抗鞭刑的意志力,強忍著等自己身體的悸動慢慢過去,半晌之後,好不容易平復了那股蠢蠢欲動的衝動,這才將巾帕扔到一旁,皺眉從淨房出來。

      換上衣裳,仍覺心煩意亂,靜了一瞬,終於拿定主意,走到門旁,便要下樓去找李攸喝酒說話。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掙紮了許久,依然沒忍住,又轉身走回櫃前,胡亂找個個包袱皮,將桌上紙筆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變幻莫測,立了半晌,最後到底沒能抵擋住心中所想,單臂撐在窗臺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時夜已深,樓道上不時有人來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見傅蘭芽,惟有這個法子。

      傅蘭芽正絞了帕子替林嬤嬤淨手和麵,她從未做過這種活,但真做起來,卻意外的嫺熟,尤其想到物件是林嬤嬤,更是說不出的耐心,替林嬤嬤擦淨了臉上的浮塵,又細細替她抹拭脖子,只覺所觸之處比方才溫熱不少,越發放了心。

      幫林嬤嬤擦了面,又替林嬤嬤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細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門旁,打開門,未見陳爾升等人返回,只好請驛丁送熱水來。

      剛關上門,忽聽窗口傳來動靜,先是一驚,等意識到是平煜後,幾步走到窗旁,果見平煜剛好從視窗上下來。

      她面上一鬆,忙含笑喚道:“平大人。”見他身上已換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時,窗外的風送來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顯見得剛剛已在鄰房沐浴。

      平煜徑直走到桌前,將硯臺和紙筆放下,也不理會傅蘭芽,一撩衣擺坐下,提筆開始畫陣。

      不知為何,這回畫起陣來,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動,一轉眼功夫,便已畫好四象陣和雁形陣。

      傅蘭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麼,走到桌旁,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很快便看出了門道,見他手旁尚有一摞紙箋,心念一轉,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為了對付南星派,所以要畫陣?“

      說著,坐下,試探著道:“我對這些常見陣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棄,我可幫著平大人一起畫陣。”

      平煜眸光微動,但很快又回到筆下,一口回絕道:“不必。”

      傅蘭芽見他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略微一怔,隨後隱含不滿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這人倒時刻不忘潑人冷水,抿了抿嘴,不鹹不淡道:“這些陣法組合起來,怕有數十種,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個人畫陣,還不知要畫到何時。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幫著畫,讓我幫著平大人整理陣法的排列組合方式也好。”

      說完,見平煜依然不理會,挑挑秀眉,氣定神閑道:“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平煜執筆的動作一頓,轉頭橫眉看向傅蘭芽,正要說話,忽聽外頭有人敲門,卻是驛丁送了熱水來。

      平煜示意傅蘭芽去開門,自己則起身,走到床後。

      傅蘭芽已經有了上回被李瑉堵門的經驗,一時倒也不慌,鎮定自若開了門,就見驛丁手中提著銚子,含笑站在門外。

      門開後,驛丁見傅蘭芽立在門後,想著她芽形容高貴,身形又窈窕,怕是從未做過粗活,擔心她提不動熱水,便主動提出要替她送到淨房去。

      傅蘭芽心中一跳,面上不變,含笑婉拒道:“剛才嬤嬤用了藥,身上正發汗,大人若進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這水我只在屋中用,不必拿到淨房去,大人只管擱到地上便是。”

      那驛丁這才作罷,退了下去。

      傅蘭芽掩上門,彎腰去提那滾燙的銚子,可是她一來力氣小,二來怕銚子中的水濺出來,剛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猶豫了一會,為了慎重起見,最終打算一步三挪提到淨房去。

      誰知等她再次彎腰去提,一隻手突然從身後伸了過來,將那銚子提起。

      傅蘭芽錯愕地看著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會,眼見平煜已將那銚子送到淨房,這才連忙提步跟上。

      平煜將熱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將銚子放下,回頭看向傅蘭芽,語帶諷意道:“看來傅小姐是見自己的腳傷好了,想添一道燙傷,可惜咱們前路上太多麻煩,傅小姐還是少給自己和旁人添麻煩為好。”

      傅蘭芽那句已到嘴邊的謝字活生生被這句話給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陰陽怪氣,當真不可理喻,一時沒忍住,抬眼看著他道:“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實在不必怪話連篇。”

      平煜沒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轉身欲出淨房,又噎了一下,回頭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今夜接連在平煜處碰釘子,早已受夠,見狀,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對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會涼,從鼻子裡哼一聲,拂然道:“沒空跟你一般見識!”

      大步出了淨房,走到桌旁坐下,繃著臉重新提了筆劃陣。

      傅蘭芽平復了心中的悶氣,走到立櫃旁,將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開。

      回頭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見他正目不斜視畫陣,便回頭,做賊似的將乾淨小衣找出,隨後將小衣裹在等會要換的外裳中,這才將包袱收好,放回立櫃上。

      之後抱著衣裳,若無其事走到淨房。

      關門前,想起雖隔著門,沐浴時的動靜難免會落到平煜耳裡,到底有些難為情,猶豫了一會,見平煜似乎正心無旁騖畫陣,根本未留意身後的動靜,想起他一向對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將門關上,脫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淨身。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25 PM

第53章

      因平煜就在外頭,傅蘭芽怎麼也無法像平日那樣心無旁騖地沐浴,每撩一次水,都覺得那聲音炸雷一般驚心動魄,想著若傳到平煜耳裡,何等尷尬窘迫,動作幅度因而小得不能再小,整個沐浴過程,前所未有的匆忙和草率。

      平煜自是萬般煎熬,手中提著筆,半晌未落到紙上,撩水聲雖小,卻聲聲入耳,一時間只覺得身上燥熱無比。

      等淨房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卻發覺身上不知何時已出了一身汗,某處變化卻半點沒有消停的意思,聽淨房門又開啟的意思,心中一驚,不得不狼狽地將筆扔到桌上,起身走到窗前,佯作無事,負手而立。

      傅蘭芽好不容易從浴桶出來,用帕子拭淨了身上水漬,繫上衣裳,低下頭,再三確認沒有哪處不妥,這才從淨房出來。

      出來時,難免有幾分尷尬,極力作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不緊不慢往床旁走。

      哪知剛走兩步,才發現平煜根本未在桌旁,而是立在了窗前,而且從背影來看,顯見得已在那立了有一會了。

      傅蘭芽看著平煜專注地憑窗遠眺的背影,不由有些納悶。

      晚上進屋後,她曾仔細留意周遭的景象,知道窗戶後面是一座光禿禿的小院,半點花草也無,別說此時漆黑一片,便是白日,也毫無景致可言,也不知平煜究竟在津津有味地看什麼。

      而且剛才他不是還一本正經地要畫陣型圖麼?

      從他拿過來的陣型圖的數量來看,少說也要畫到半夜,所以他一進屋便直奔主題,片刻不停地在桌旁作畫,怎麼她不過進淨房沐浴的功夫,平煜便有心情憑欄遠眺了。

      思忖間,走到桌旁,暗暗朝桌上看去,就見桌上攤著畫到一半的陣型圖,仔細一辯,卻是平戎萬全陣和玄襄陣,她越發詫異,記得剛才她起身去沐浴時,平煜就已畫到了一半,怎麼一盞茶功夫功夫過去,依然半點進度也無。

      她以為自己記錯,正要好生再看一番,平煜卻忽然走到她身後,將那疊紙箋一把從她眼前抽開。

      不等她轉身,就聽他冷冷道:“你若無事,早些歇息,莫擾我畫陣。”

      聽聲音,比往常沙啞低沉,她一怔,正要抬眼看他,平煜卻已經側過身,避免跟她目光相碰,重新在桌前坐下,提筆劃了起來。

      傅蘭芽不得不往床邊走,走時不忘偷偷瞄一眼平煜的側臉,見他面容嚴肅,膚色卻有些發紅,鬢髮上亮晶晶的,竟有些汗意。

      她心頭掠過一絲疑惑,再要細看,忽然聽到門外樓梯傳來咚咚咚上樓的聲音,緊接著,李瑉的聲音在鄰房門口響起,“平大人,大夫請來了。”

      平煜猛的起身,將桌上紙筆推至一旁,看傅蘭芽一眼,示意傅她將東西藏好,隨後便快步往窗邊走。

      傅蘭芽不敢遲疑,忙將紙筆小心收攏在一起,藏到立櫃中,隨後屏息立在桌旁,細聽門外的動靜。

      片刻之後,便聽隔壁房門打開,李瑉道:“平大人,大夫已經請來了,可還要給林嬤嬤醫治?”

      平煜不冷不熱道:“既來了,何妨領進房看看。”

      傅蘭芽聽得仔細,心裡說不出的詫異,沒想到平煜竟同意李瑉去請大夫來給林嬤嬤看病。

      就聽腳步聲朝這處房門走來,須臾,響起敲門聲,“傅小姐。”

      傅蘭芽回過神,忙過去開門,就見門外站著李瑉和許赫,另還有一位面色發白的中年男子,那人手上拎著個藥箱,滿臉無奈之色,看得出是臨時被李瑉等人拘來。

      她忙請李瑉等人進來,又再三向李瑉和許赫致謝。

      李瑉在房中立了一會,見大夫已開始走到床旁號脈,便對傅蘭芽勉強一笑道:“傅小姐,容我出去片刻,我還得有話得去回平大人。”

      看傅蘭芽的目光隱約透著憐憫之色。

      傅蘭芽原在一旁看大夫給林嬤嬤號脈,聽李瑉如此說,含笑回頭看向他,打算再道聲謝。

      誰知李瑉眼見傅蘭芽轉頭,生怕她察覺出什麼不妥似的,倉皇轉了身,匆匆往門外走去,獨留下許赫在房中看守。

      到了隔壁,李瑉推門而入,不防見平煜正立在床旁換衣裳。

      李瑉一眼便瞥見平煜換下來的褻衣後背濕了一大塊,顯見得是汗浸所致,不免納悶,也不知平大哥剛才做什麼去了,竟出了這麼多汗。

      不及多想,心知平煜正等著他回話,忙走到近前,想要開口,胸口又悶住,停了好一會,這才不忿道:“平大哥,剛才在竹城找到咱們的人,打聽才知,自從傅大人倒臺,京城裡那些浪蕩子便沒少編排關於傅小姐的渾話,尤其是近些時日聽說傅大人的案子已快定案,傅小姐也即將被押入京城,那些話愈發傳得不像話,簡直不堪入耳,也不知陸子謙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來了湖南。”

      平煜繫衣裳的動作停住,須臾,冷冰冰道:“都編派些什麼?”

      李瑉滿腔憤懣,一時未注意到平煜口吻的變化,不齒道:“不外說些什麼傅小姐是豔絕天下的美人,不忍心她流落風塵,只等她一入罪,便要贖回來做外室或是姬妾,尤其是齊國公世子、襄陽侯老四那幾個出了名的紈絝,為了搶奪傅小姐,早已豪賭了好幾回,聽說私底下還險些打起來。另還有好些難聽的話,屬下不想辱沒了傅小姐,不忍複述。”

      平煜臉色一寸寸陰了下來,靜立了好一會,牙關動了動,抬眼看著李瑉,面無表情道:“這些話莫傳到罪眷耳裡。”

      “那是自然。”李瑉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仍慎重點頭,“傅小姐那般剛強,若是聽見這些話,就算面上不露,心裡不知有多難受呢。”

      平煜沉默一晌,又問:“陸家近日可有異樣?陸子謙是為了這些風言風語來的雲南?”

      李瑉皺眉道:“陸家的事我還未打聽明白,只知道陸公子似乎早在一月前就已從京城出來,一路往雲南方向走,也不知是不是奔著傅小姐而來。”

      說罷,見平煜臉色如欲雪的陰天,說不出的難看,眸子裡更是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忍不住道:“平大哥,這一路上,傅小姐處處周全自己,從不怨天尤人,當真可敬可佩,若到了京城,被罰入教坊司,淪落到這些紈絝手裡,真是可憐。”

      他心中不平,一時未忍住,聲音不免有些激昂。

      恰在此時,李攸領著那兩名跟蹤王世釗的暗衛,上樓來找平煜,將最後那幾句話聽在耳裡。

      他立時想起那晚鄧文瑩所說的話,心念一轉,怕李瑉越說越忘形,忙警告似的咳了一聲,敲門道:“開門。”

      李瑉嚇得噤聲,看一眼平煜,匆忙走到門旁開門。

      進來後,李攸先似笑非笑看向平煜,果不出所料,平煜這傢夥的臉色當真難看,他也不戳破,只領了那兩名暗衛進屋,回身客氣道:“煩請二位將剛才所見告知平大人。”

      二人走到屋中,站得筆直,對平煜一拱手道:“稟告大人,屬下跟隨王同知出了驛站,一路進了山,見王同知在草叢中找了一晌,擒到一條蛇,四顧無人,王同知便一口咬住那蛇的脖頸,將蛇血吸淨,之後又如法炮製,一口氣吸淨七八條蛇的蛇血,這才下了山,到了路旁,又呼哨著招來一隻信鴿,將消息放上後,放那信鴿走了。”

      平煜和李攸臉上閃過詫色,記得王世釗第一回眾目睽睽之下發病時,不過吸了一條毒蛇的鮮血,便已然復原,怎麼過了一段時日,竟需用到七八條方肯甘休。

      正自驚疑不定,一名暗衛從懷中掏出一個細細紙卷,呈給平煜道:“屬下等依照平大人的吩咐,將東西從信鴿腳上取下,打開看過後,另謄了一份,仍將王同知那份原樣放回信鴿身上。”

      平煜接過,道:“辛苦了。”

      等二人退下,平煜打開那細紙卷,見上面畫著一張圖,正是白日南星派用來對付眾人的陣法圖,另有一行字,寫著:平煜暫未跟南星派勾結,路上亦未見到疑似右護法之人。

      平煜看完,蹙眉不語,李攸卻摸了摸下巴道:“跟咱們想得差不離,東廠果然在四處找尋右護法和那位逃走的左護法。只是,這勾結之說從何而來?莫非南星派有可收攏的可能?”

      平煜早已坐下,沉吟片刻,忽問李攸道:“現任南星派的掌門人年紀多大,你可知道他的詳細生平?”

      李攸搖頭道:“知道得頗泛泛,只知道南星派起源於竹城,歷屆南星派掌門人都從教徒中選出,最擅算術及奇門五行之術,且行事頗為恣意,在江湖中的名聲算得上褒貶不一,二十年前,南星派曾換過掌門,自那之後,此派便甚少在江湖中露面了,我又不總浸淫在江湖中,知道得就更少了。”

      平煜伸指在桌上敲了敲,抬眼看著一旁的李瑉道:“明日到了竹城,你和許赫去縣衙走一趟,將縣誌中所有關於南星派的部分及近二十年竹城失蹤人口摘錄下來,記得錄細些,莫遺漏了什麼關鍵之處,我看看可有什麼蛛絲馬跡。”

      李瑉應了。

      李攸狐疑道:“你是覺得南星派的掌門身上有東西可挖?”

      “不知道。”平煜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沉吟著看著桌面,道,“不過,既然王令怕南星派掌門跟我勾結,查查這掌門的底細總沒錯。”

      李攸沉默片刻,回頭見李瑉面色頗疲憊,便溫聲道:“你先回去歇息,我還有話跟你平大哥說。”

      李瑉應了一聲,撓撓頭,出來將門關好,路過傅蘭芽的房門時,聽裡面悄無聲息,想來那大夫已給林嬤嬤診視完,讓許赫給領走了,便放了心,自下了樓,回房休息。
  
      李攸聽外頭腳步聲漸寂,轉過頭,臉含謔意看著平煜道:“我剛才在樓下遇到那大夫了,怎麼,折騰我三弟他們去一趟竹城,就為了去請大夫?你可別告訴我,這大夫是你給自己請的。”

      平煜沉著臉飲茶。

      “不承認……”李攸見他刀槍不入的模樣,忽然起了試探他的心思,故作輕浮道,“剛才我可都聽到我三弟的話了,傅小姐那樣的大美人,誰不喜歡?你雖然性情古怪,到底是男人,這一路上瓜田李下的,就算真看上了傅小姐,也不算丟人,等回京城之後,你替傅小姐贖了身,納來做妾,想來以你指揮使的身份,整個京城都沒人敢跟你搶。”

      話未說完,平煜面色便是一變,斥道:“你胡說什麼?”

      李攸目光如同明鏡一般看向平煜,嘿嘿一笑道:“可算讓我試出來了,我不過提句納妾的話,你就跟我急眼,唯恐委屈了傅小姐,還說對傅小姐不上心?”

      又壞笑著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不過,真要明媒正娶,怕是不容易啊,不說眼下傅小姐的罪眷身份,就說你家這些年在傅冰手底下吃了那麼大的虧,家裡這一關,豈是輕易能過的?”

      平煜聽得心中躁鬱,橫他一眼道:“咱們眼下有多少要緊的事要做,盡扯些有的沒的作甚。要拿給兵部張茂的那封信可送出去了?”

      李攸心知肚明一笑:“我辦事靠不靠譜,你比誰都清楚,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別怪我沒提醒你,剛才李瑉那傻小子說得沒錯,滿京城誰不知道傅冰的女兒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一旦到了京城,那幫紈絝絕對不會消停,到時候平地生波,最後傷及的還是傅小姐,你還是——”

      未及說完,見平煜臉色越發沉了下來,不等他發作,忙起身,腳不沾地往門外走,邊走邊笑道:“我不說了,你就自己跟自己較勁吧,我回屋睡覺去了。”

      李攸走後,屋中又恢復寂靜,平煜出了回神,等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收回目光,起身,快步走到視窗,翻窗而出,到了鄰房。

      原以為傅蘭芽已歇下,誰知屋內竟還亮著燈,入內,就見傅蘭芽端坐於桌前,正整理著那一疊畫了陣法的紙箋。

      聽到身後動靜,傅蘭芽忙回頭一看,見是平煜,放下紙箋,含笑迎上前來。

      平煜居高臨下看向她,觸及她盈盈的目光,心尖仿佛被什麼撓動了一下,忙生硬地移開視線,往桌旁走。

      傅蘭芽抬眼看著他,見他面色比之前稍見緩,心下微鬆,笑道:“未經平大人准許,我不敢替平大人代筆,但我剛才將那疊陣法圖略做了一番整理,共變化了二十種陣法,就放在桌上,一會平大人畫陣法圖時,多少能少費些功夫。”

      平煜拿過來的陣法足有十種,彼此搭配,至少能變幻出三十餘種陣法,等他將這些陣法圖如數畫完,少說也需兩個時辰。

      她說這話時,臉上含著淺淺笑意,心裡實則有些忐忑,唯恐平煜彆扭勁上來,非但不肯讓她幫忙,還會就著這機會嘲諷她一頓。

      所幸,平煜靜靜看了她一會,只嗯了一聲,便走到桌旁坐下,執了筆,重新作起圖來。

      她暗籲了口氣,她已經知道那大夫是在平煜的授意下請來的,心中說不出的感激,但以她對平煜的瞭解,當面致謝說不定只會惹來一頓閒氣,遠不如旁的法子來得實在。

      見平煜畫得專注,她也在對面坐下,默默托腮看他一會,少頃,又將剩餘尚未整理的陣法一一對應好,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

      平煜執筆的動作微頓,他何嘗不知道她已猜到大夫的來歷,正在變相用這種方式向他表達謝意。

      他一時沒忍住,擱下筆,抬眼看向她,見她俏生生坐在對面,想起剛才李瑉所說的京城紈絝那些輕賤她的話,心中刺得厲害,忽生出一種將她摟到懷中的衝動。

      靜了好一會,他垂眸看向筆下紙箋,一邊繼續低頭作畫,一邊雲淡風輕道:“這陣法我小時常畫,畫起來還算快。明日一早還需趕路,你若無事,便早些歇下。”

      傅蘭芽頭一回見平煜用如此家常的語氣跟自己說話,細辨之下,竟還有些溫柔小意在其中,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他。

      未幾,想起他素來陰晴不定,既有陰的時候,難保也有晴的時候,沒准眼下便是他放晴之時,且說話的功夫,平煜已然畫好了一張陣法圖,顯然心中早已對南星派的陣法有了研究,遂不再堅持,起身道:“那我便睡去了。”說著,笑了笑,轉身上床睡覺。

      因林嬤嬤睡在裡頭,她便只好在外側合衣躺下。

      輾轉了一會,忍不住隔著簾幔往床前看,正好見平煜擱下筆,拿了她剛才整理兩張的紙箋在手中對比,光線朦朧了他平日飛揚的五官,神情竟說不出的柔和。

      她心裡微微一動,還要仔細辨認他的神色,他卻又提筆劃起陣法來。

      隔著簾幔,他臉上的神情如同籠了一層霧,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她只好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帳頂。

      可一轉念,想起白日陣中時他身上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的情形,腮邊莫名一熱,思緒隨之變得有些浮躁,忙翻過身,眼睛盯住林嬤嬤沉睡的側臉,想起大夫到底給請來了,不免有些感慨,平煜要是不亂發脾氣,似乎也不是那麼不通人情。

      她心事重重,本以為自己很難入睡,可耳旁聽到平煜作畫時觸動紙張發出的沙沙聲,竟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等到一覺醒來,已然天光大亮。

      轉頭一看,林嬤嬤早不在身旁,她心中一驚,忙掀簾下地,就見林嬤嬤從淨房出來。

      見傅蘭芽醒來,林嬤嬤忙快步走到床旁,含笑道:“嬤嬤正要喚你,自己倒醒了。”

      傅蘭芽見她面色已恢復如常,說話時也不再像昨日那般氣弱,既驚又喜,也不知是不是秦當家的藥丸和那大夫施針雙管齊下的緣故,林嬤嬤好得竟這般利索。

      主僕二人在房中用過早膳,心知出了驛站,便會直奔嶽州,收拾了行李,下了樓。

      剛到院中,傅蘭芽一眼便見平煜立在院子裡,身旁圍了好些人。

      秦當家站在平煜對面,臉上含著笑意,正爽朗地跟平煜說話。

      平煜聽得還算專注,大部分時候不作聲,偶爾回以一笑,每當此時,那位秦當家眸中便微微一亮。

      傅蘭芽看在眼裡,心頭忽掠過一陣疑慮,等走過秦當家身旁時,目光滑過他跟女子差不多寬窄的腰身,忽然福至心靈,冒出個念頭,再三看他一眼,等隱約確認心中疑惑,腳步都停了下來,暗忖,這位秦當家竟是女扮男裝不成?

      秦勇這時也已看見了傅蘭芽,見她打量自己,含笑衝她點了點頭,隨後又朝平煜拱了拱手,引著秦門中人往驛站大門口走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27 PM

第54章

      出發前,眾人按照昨夜平煜的法子,每十人為一組,每組各得一根夜行竹,

      此外,秦勇又將陣法圖分發下去,依著平煜的囑咐,向眾人交代了各個陣法的緊要處。

      做好籌備,眾人出發,一路往嶽州方向行去。

      途中,諸人怕南星派又設埋伏,行得格外小心,卻沒想到一直到到竹城都風平浪靜。

      甫一進城,平煜便令停馬,說要在城中歇息一夜。

      傅蘭芽在馬車中聽見,有些訝異,原以為平煜為了趕行程,會一路緊趕慢趕直奔嶽州,沒想到竟會在半路落腳。

      昨夜李瑉和許赫來時,曾著竹城縣令提前給安排下榻處,一進城中,便有官員親領他們去往城東。

      到了那,眾人抬眼一看,卻是座頗為樸實的宅邸。

      平煜一望之下,正合心意,耐著性子任那姓周的官員在跟前諂媚呱噪了一晌,笑笑道:“這落腳處沒得挑,難得周大人這般細緻周到,還有一事,需請周大人做些安排。”

      那周姓官員見自己的一番苦心經營果投了平煜所好,臉上的褶子笑得幾乎能夾死蚊子,“平大人要下官做什麼,儘管吩咐就是了。”

      平煜便對李瑉和許赫使了個眼色。

      二人會意,等平煜進了宅子,自跟那官員安排去縣衙察看縣誌之事。

      傅蘭芽主僕也下了車,正要往府內走,忽聽街道盡頭傳來叫賣聲。

      轉頭一看,便見有名小販推著車從巷口路過,所推車上熱氣騰騰的,不知所賣何物。

      這時恰好起了一陣秋風,將那熱騰騰的白氣送到眾人跟前,卻是一陣清冽的蒿葉香。

      “咦,竟是蒿子糕。”林嬤嬤嘴裡一陣潮潤,忍不住訝道,“小姐可還記得,咱們跟老爺來雲南路上也曾遇到小販賣這東西,記得老爺還曾給小姐買過一包,小姐頗愛吃,接連吃了好幾塊——”

      說到一半,冷不丁一抬頭,發現平煜立在門旁看著她們,也不知是否聽到了她剛才所說的話,臉上神色淡淡的。

      她忙嚇得噤聲,扶著傅蘭芽往府內走。傅蘭芽鼻端聞著那擾人的香味,心中微歎,此一時彼一時,來雲南時,家中未遭變故,父親雖遭貶謫,仍是戍邊大員,路上何等恣意,遇到想吃的,只管買了來嚐便是。

      可眼下……卻只能想想罷了。

      誰知一旁秦勇下了馬,也昂首往那小販消失的方向望瞭望,神情中透著幾分嚮往,遲疑了片刻,似是因顧忌左右,笑著搖搖頭,到底作了罷。

      那宅邸外頭普普通通,裡頭卻頗為寬敞,傅蘭芽主僕被安排在內院一座小院內,雖因佈置樸素,毫無景致可言,卻意外的幽靜。

      一進到房中,林嬤嬤便忙活開來,又是整理行李,又是絞帕子給傅蘭芽淨手面。

      傅蘭芽心知林嬤嬤剛剛病癒,怕她受累,牽動病氣,便幫著她一起收拾。

      等忙完,傅蘭芽立在床旁,四下裡一顧,想想左右無事,便端了一碗茶坐在桌旁,手指沾了茶盅裡的茶水,在桌上寫寫畫畫。

      她如今半點自由也無,別說隨意走動,手邊連個可供閱讀或寫畫的書頁都找不到。

      她苦中作樂,在桌上默寫了一回曹劌論戰,直到將「彼竭我盈, 故克之」這幾個字反覆寫了幾遍,這才覺得心底那份因掛念父兄而生出的低落情緒稍有紓解。

      等水漬稍乾,她又將自雲南出來後所遇到的人和事在桌上依序列了出來,邊列邊推敲。

      正寫得入神,門外有人敲門,卻是平煜。

      傅蘭芽來不及掩藏一片狼籍的桌面,忙起身,用身子稍作遮掩,笑道:“平大人。”

      平煜一進屋便注意到了桌面上的水漬,自然明白她在做什麼,瞥一眼傅蘭芽,道:“我晚上會過來問你一些你父親在雲南時的事,你下午無事,將能想得起來的都好好回想一番,免得我晚上問起時,你丟三落四,漏了重要消息。”

      傅蘭芽眼睛一亮,繼上回在寶慶被平煜莫名其妙刺了一頓後,她已經許久未有機會跟他討論路上怪事了,難得他今天主動表達出溝通的意願,怎肯錯過這麼好的機會,忙含笑應了:“知道了,平大人辛苦了。”

      林嬤嬤卻在身後暗暗打量平煜,她知道平煜每日雜事纏身,從早到晚不知多少事要部署,竟會為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巴巴跑到小姐跟前來傳話。

      她在一旁暗暗端詳平煜,恨不得將他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捕捉住,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恭恭敬敬送他門口,隨後,轉身看向傅蘭芽,卻見小姐毫無所覺,仍沾了茶水在桌上寫寫畫畫,只是眉梢眼角已不自覺添了一份期盼似的,帶著些彎彎的弧度。

      平煜從內院出來,跟李攸用了膳,心裡掛念派李瑉和許赫的疑點,一徑出了府,欲親自去縣衙走一趟。

      不料剛轉到巷口,還未轉彎,便聽秦晏殊和李由儉的聲音傳來。

      李由儉道:“阿柳姐愛吃這東西,既遇到了,買了給她解解饞也好。”

      秦晏殊悶聲道:“姐不是說了,別在外人面前叫她阿柳姐,你為何總忘。”

      李由儉頓了下,含著幾分謔意道:“知道你這兩日心緒不寧,所以說話帶刺不過,你也別處心積慮想著給傅小姐買東西了,她如今是罪眷,由錦衣衛看押,你就算買了蒿子糕,也送不到她手中。”

      “這也不能送,那也不能送。”秦晏殊聲音冷冰冰的,“連跟她說幾句話都做不到,真是夠窩囊,”

      平煜腳步一頓,心底騰起一股濃濃的不悅。

      片刻,秦晏殊和李由儉果然在巷口出現,見到平煜,二人神色不一。

      秦晏殊只客氣又疏離地一拱手,便立在原地,等平煜過去。

      李由儉卻上來熱絡地打招呼道:“平大人。”笑聲爽朗,並不問他欲往何處去。

      平煜目光落在秦晏殊手中提著的那個油紙包上,見果然冒著熱氣,還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青葉香,越發覺得不舒服,先是嗤笑一聲,隨後慢慢斂了效益,面無表情看向秦晏殊,眉梢眼角仿佛結凍了似的,

      秦晏殊經過南星派霧中那一遭,已隱約察覺到了什麼,見狀,毫無退避之意,也冷冷看著平煜。

      李由儉見二人劍拔弩張,忙用別的話岔開,笑道:“平大人可是有急事要忙,我等就不妨礙平大人辦公了。”

      連推帶搡,扯著秦晏殊便往巷中走了。

      平煜目光追隨秦晏殊的背影,許久之後,才淡淡收回視線,往前走了。

      傍晚時分,傅蘭芽剛用過晚膳,正坐在床前榻上暗暗整理思緒,聽外面敲門聲響起,忙起身,快步走到門前,果是平煜。

      “平大人。”他似乎一回府便換了衣裳,身上不再是走時的那件雨過天青錦袍,而是件赭紅色常服,在身後夕陽投射下,眉目英挺,身形極為挺拔。

      她不知為何竟有些局促,忙定了定心神,含笑欲請他進來,他卻已越過她往屋內走去。

      到了桌前,平煜坐下,先是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擱到桌上,接著取出袖中一疊紙箋,拿在手中,若無其事看了起來。

      傅蘭芽走到桌旁,見桌上放著那東西用荷葉包著,正冒著引人垂涎的熱氣,心中微訝,看向平煜道:“平大人,這是何物。”

      林嬤嬤卻一眼認出了那是蒿葉糕,想起晌午進府時的情形,沒想到平煜竟對小姐的事這般放在心上,心中一時喜憂參半,在一旁立了一會,便走到桌前,小心翼翼打開那東西,果是篙子糕。

      秦當家在外頭買回來的,買多了,就讓我給你帶一份。”平煜目光一刻也未從手中的書頁上移開,看也不看傅蘭芽,繃著臉道。

      林嬤嬤見他神色不自在,眼珠一動,忙笑著道:“這秦當家可真是好人,小姐素愛吃這等黏甜之物,晌午見到那蒿子糕,可不是惦記壞了,難為平大人肯替秦當家拿來。”

      又對傅蘭芽道:“小姐如今少有機會能吃到這些東西,涼了就不好吃了,快趁熱吃了吧。”

      說罷,只說怕蒿子糕上的汁水弄到平煜帶來的書頁上,將蒿子糕拿了放到一旁的榻上小幾上,又小心將整塊黏糕分做幾塊。

      傅蘭芽也跟著走到榻上坐下,接過那荷葉包,聞了聞,對林嬤嬤莞爾,低聲道:“真香。”

      平煜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側臉,見她眉眼靈動,十分歡喜的模樣,不自覺也牽了牽嘴角。

      等察覺自己忘形,眉頭一皺,忙又恢復了毫無波瀾的表情,繼續低眉看手中的東西。

      傅蘭芽吃相頗雅觀,斯斯文文吃完,正由著林嬤嬤淨手面,就聽平煜道:“你可從你父親或母親口裡聽過林之誠這個名字?”

      “林之誠?”傅蘭芽覺得這名字頗有些熟悉,訝然轉頭,“似是在哪聽過。”

      起身走到桌旁坐下,目光落在平煜手中一疊書頁上,問:“平大人何出此言?”

      林嬤嬤見此情形,只說還要去淨房洗衣服,輕手輕腳離開。

      平煜看傅蘭芽一眼,頓了一下,最後覺得就算告訴她實情也無妨,便道:“這人正是南星派掌門,二十多年前不知發生何事,所育的一子一女一夜間得急病死了,之後未過多久,他便率領眾教徒前往雲南,此後再未回來過。二十年前,你父母恰好在雲南,你可曾聽他們提起過當年之事?”

      傅蘭芽靜了片刻,抬眼看向平煜,道:“未曾聽我父母提過,但我曾在哥哥書房見過一本翻得極舊的書,若沒記錯,扉頁上寫著的名字,正是……林之誠。”

      平煜眸光一動,“書上寫了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29 PM

第55章

      傅蘭芽想了想,道:“是本陣法書,上面記載了十餘種稀奇古怪的陣法。”

      “陣法書?”平煜望著傅蘭芽的目光起了一絲微瀾,那本書扉頁上寫著林之誠的名字, 裡頭的內容又記載著陣法,不是南星派之物是什麼。

      可是,南星派的東西怎麼會落到了傅延慶的手裡?

      傅蘭芽心知平煜不會無的放失,既問起這本書,定有緣故,於是將自己所知道的如數說了出來:“這本書是哥哥小時候無意在母親房間翻出來的,他那時尚未啟蒙,單看書上畫的圖形有些意思,便沒事時拿來觀摩一二,等到啟蒙,明白了書上記載的是奇門遁甲術,越發來了興趣,不但將整本書翻來覆去研究了個透徹,更特去尋了旁的奇門遁甲書來看,我因跟哥哥在一處啟蒙讀書,也跟著翻看過那本書,對書上內容算得上熟悉。前幾日,咱們路遇南星派時,我跟平大人提到的五奎陣,便是從那書上得知的。”

      平煜聽她說那本書是從傅夫人處得的,眸子一時靜若寒潭, 少頃,開口道:“南星派起自湖南,多在湖廣一帶行走,你母親號稱是江南人氏,後又隨你父親隅居京城,怎麼看都跟南星派扯不上關係,唯一的交集便是二十多年前都曾在雲南待過。林之誠二十多年前子女夭亡,而你母親卻是二十多年在雲南與你父親相遇,沒過多久,便經穆王爺保媒,與你父親結為連理,一年之後,誕下了你哥哥傅延慶。”

      她抬眼望進他眼裡,靜了好一會,微笑道:“平大人說的一點不錯,我父母的確是在雲南相識,我哥哥也正是在雲南出生,不只如此,當年鎮摩教的左護法似乎也是在雲南跟我母親有了淵源。”

      說話時,心底隱約浮現一絲後怕,論起對傅家的熟悉程度,平煜恐怕還遠在父親的一些門生之上,連二十年前的傅家家事都能隨手拈來,可見他這些年,一刻都未放下過對父親的芥蒂,否則怎會如此關注傅家之事。

      平煜心思敏銳,見傅蘭芽目光閃閃,何嘗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他素來不屑於在她面前掩飾自己對傅冰的惡感,怎肯為了照顧她的那點小心思服軟。

      僵了片刻,想起她那晚夢中啼哭,怕她又胡思亂想,心中冷哼一聲,不得不勉強解釋道:“那晚擒住左護法後,她吐露了幾件事,從她的話不難推測,二十年前南星派來雲南,似乎是為了搶奪某物。我懷疑當年你母親也曾捲入其中。”

      傅蘭芽的注意力果然成功得以轉移,訝道:“我母親在遇到我父親之前,算得上舉目無親,她一個孤女,何以會捲入這些江湖紛爭?平大人,能不能跟我說說,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平煜望著她,一時間舉棋不定,若讓傅蘭芽知道自己正是被人當作了所謂「藥引」,所以才引來爭紛不斷,心裡決計不會好受,斟酌了片刻,決定換個說法,「當年江湖上有樣重要物事橫空出世,被人爭來奪去,最後一分為五,王令、鎮摩教、東蛟幫、南星派的林之誠各得了一塊,你母親應是知道其中一塊的下落,所以才會惹上麻煩。」

      傅蘭芽聽了此話,陡然想起這些年母親的種種不合常理之處,越發不安起來,沉吟一會,決定不讓自己順著心中的猜疑胡想下去,道:“照剛才平大人所說,林之誠二十多年前子女不幸夭亡,後來才去的雲南搶奪所謂寶貝,也不知這兩件事之間有無關聯?”

      平煜自打下午從縣衙回來,便一直在推敲林之誠前往雲南的動機,照理說,林之誠痛失一雙兒女,正是悲痛欲絕的時候,哪怕再利慾薰心,也不可能有那份心思去搶奪所謂的寶貝,之所以立即動身前往雲南,必然是有什麼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他想來想去,最後將念頭鎖定在了那件物事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傅蘭芽竟然跟他想到了一處。

      他深深看她一眼,道:“也許只是巧合。又或許他去雲南正是為了他夭亡的一對兒女。那寶貝既能引得這麼多江湖中人前赴後繼,定是有什麼不得了的好處,否則不會事隔二十年,又在江湖中再次掀起波瀾。”

      傅蘭芽思忖點頭,以王令之勢,哪怕遠在京城,都時時不忘費心謀劃,只為了將那散落在各人手中的物事集齊,可見這東西的效用非同小可。

      她不知自己正是那所謂「藥引」,細細推敲一番,忽察覺出平煜話裡的矛盾之處,“平大人的意思是說,王令為了將握有剩餘寶貝的人引出來,有意以我作餌?可就算我手中有我母親留下的所謂寶貝,經歷了一場抄家,東西怎還會還在我手中?我若是那些人,寧肯來找平大人的麻煩,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擄我,可見他們所沖的根本就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所謂的物事。平大人——”她住了口,滿腹狐疑地看向他。

      平煜鎮定地跟傅蘭芽澄澈的目光對視,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心裡卻忍不住長歎,剛才他那番話拿去唬弄誰都綽綽有餘,唯獨在她面前行不通,一個不留神,就被她尋到了話中的破綻。

      可照這些時日他收集到的線索來看,二十年前,傅夫人在雲南嫁給傅冰之後,之所以能風平浪靜地生活二十年,一來是有傅冰庇護,二來,極有可能已經改頭換面。

      他甚至有個猜測,當年傅夫人為了逃避追捕,故意假死,成功騙過了王令等人。

      王令及南星派等門派以為他們要找的人已經無處尋蹤,所以才會蟄伏了二十年。

      可不知何故,十餘年後,王令竟查出當年的傅夫人不但尚在人間,竟還育下了子女。

      如此一來,傅夫人的死就值得推敲了,就他手中的資料來看,傅夫人似乎身子頗為康健,四年前突然起病,短短十餘日便一病不起,聽說傅冰為了救傅夫人沒少興師動眾,先皇得知後,甚至特令太醫院的院首前去給傅夫人診治,此事後來也成為了彈劾傅冰的奏摺上的一道汙點。

      傅夫人病的時機,在他看來太過湊巧,究竟是自戕還是被旁人所害,值得商榷。

      可不管如何,此事都暫時不宜讓傅蘭芽知曉,一則,傅夫人去世時,她不過十一二歲,知道的著實有限,若讓她知道母親之死有疑點,除了傷心啼哭之外,不會提供半點有益處的消息,二則,此事說不定還有旁的內情,沒必要在查清之前,就引得傅蘭芽一味的胡思亂想。

      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靜,傅蘭芽一雙明眸依舊盯著平煜,等著他作答。

      平煜卻佯作不覺,厚著臉皮站起身道:“此刻時辰尚早,我還有事,你無事便早些歇息。”

      傅蘭芽忽然失語,暗自不滿地看一眼窗外,暮色初初籠罩大地,夕陽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見,平煜偏挑在這個時候說什麼歇息不歇息的話,擺明瞭是在轉移話題,且還轉移得如此生硬。

      她心中焦慮頓起,這個人太過奸猾,要從他嘴裡得到消息,當真比登天還難,難得他今日願意跟自己說這麼多,怎肯放過這個機會,便也跟著起身,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道:“平大人。”

      平煜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溜之大吉,可聽她低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腳步仿佛被絆住了似的,怎麼也邁不動了,猶豫了片刻,回頭一看,正好撞見她一雙如同映了明月的眸子。

      林嬤嬤早已在淨房磨蹭多時,實在磨蹭不下去了,正要輕手輕腳出來,誰知剛一出來,就瞥見平煜立在門旁,一隻手明明已搭上了門把手,卻又被小姐喚住,雖沉著一張俊臉,看著小姐的目光卻無半分不滿。

      她怔立一晌,等回過神,只覺懸了好幾日的心越發放穩,未幾,撇過頭,暗歎一聲,儘量不發出動靜回了淨房。

      “我說了我有事。”平煜目光在傅蘭芽臉上遊移,語氣卻因被傅蘭芽擾了正事,似有不快,“今日該問的已經問完了,再要問什麼,也是明日的事了。莫再一味歪纏。”

      說罷,將臉色正了一正,極其堅定地將視線從傅蘭芽身上移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傅蘭芽見他一轉眼又恢復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心裡恨不得翻個大大的白眼,可惜此人既強勢又有頭腦,她就算絞盡腦汁,也暫且沒有法子能逼他吐露內情,只好在原地看著他走遠,悶悶將門關上,回到房中,反復咀嚼平煜透露的隻言片語。

      平煜一到外院,便令陳爾升及李瑉去傅蘭芽的院落外把守,自己則去找李攸議事。

      路過外書房時,忽又停步,猶豫了一會,上了臺階進去。

      到了房中,想起剛才傅蘭芽的眼神和語氣,莫名覺得輕快,靜立片刻,抬頭看向書架,見藏了不少書籍,明知眼下有要緊事要跟李攸等人商議,仍忍不住走到書架前,目光在書架上遊移了一番,落在一本《天工開物》上,一抬手,將那書從架上取下,在手中翻閱。

      想起傍晚所見,他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這些奇文雜記用來打發時間甚好,有了此書翻閱,總不至於無聊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字了。

      想完,若無其事將書收進懷裡,出了外書房,去找李攸。

      剛走到院中,忽見迎面走來一個嬌小的身影,抬眼一看,卻是秦勇。

      她身邊並無他人,滿腹心事,走得極快。到了近前,一抬頭看見平煜,訝道:“平大人。”

      又道:“正好,平大人,我剛得知一事,欲去找你——”

      話未說完,忽然隔風送來一陣幽暗纏綿的琴聲,曲子斷斷續續,如泣如訴,似有勾魂之效。

      二人同時一怔,沉默片刻。

      “不好,傅小姐——”秦勇忽然面色一變,抬頭道。

      平煜早已心頭大震,直奔傅蘭芽的院落而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30 PM

第56章

      這簫聲音調並不高亢,穿透力卻極強,不過瞬息功夫,已如疾風一般,傳遍整座宅邸。

      且那音調明明是吹的再尋常不過的平沙落雁,裡面卻似有金戈鐵馬,音律的起承轉合之間仿佛蘊含著滔天巨浪,竟隱隱有摧枯拉朽之勢。

      等平煜和秦勇察覺不對,胸中氣息已被那簫聲引得煩亂至極,五臟六腑中丹田之氣四處竄動,根本無法歸攏在一處。

      二人擔心傅蘭芽處有變,本就憂心不已,加之簫聲催動,每幾個起縱,竟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以求盡力平復氣息,免得被那簫聲損及根本。

      這宅邸本不算大,可二人卻同時覺得,前路似有一堵看不見的風牆在阻攔,致使從外院到內院的一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等二人好不容易撐臂翻過內院的院牆,忽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笛聲,這笛聲高揚輕快,曲調明麗活潑,跟那幽怨纏綿的簫聲極不相容。

      怪異的是,這笛聲一出,二人身上那種被沉沉巨石壓住的滯重感竟緩解了少許,行動得以變得輕快起來。

      忽聽身後傳來衣袂拂動聲,有人緊跟在平煜和秦勇後面進了內院。

      “這笛聲什麼來路?”李攸的聲音傳來,有些發悶,顯然在竭力運用內力抵抗那魔音,“沒想到咱們這邊竟也有善操音律之人。”

      “是敝派的余長老。”秦勇面色有些蒼白,微喘著道,“余長老精於此道,善用內力糅合音律,勉強能對抗南星派的掌門人一二。”

      又對平煜道:“平大人,看樣子,南星派的掌門人親自出馬了。這人不但擅長奇門五行術,於音律也頗有研究,二十多年前一場武林大會,曾用一首《龍朔操》毀了八卦門掌門的武功修為,萬不可小覷。”

      平煜比秦勇和李攸更焦心十倍,虧得余長老的笛聲橫空出世,才沒有被簫聲引得內力受損,對秦勇的話無暇理會,眼見傅蘭芽的院落已在前方,猛的停步,左右一掃,待看清身旁物事,便提氣一縱,一腳踏上路旁一株松樹。

      只聽樹葉簌簌作響,轉眼功夫,平煜便已敏捷地順著樹幹躍上樹頂。

      他雖因怕傅蘭芽已被擄走,心裡前所未有的慌亂,但他這幾年生死邊緣遊走過無數回,知道一味冒進只會讓自己陷入被動境地,真到了近前,反倒不敢貿貿然闖入,立於樹梢上,凝神一看,就見原本守在院外的陳爾升和李瑉都面露痛苦之色,緊緊捂住耳朵,陳爾升武功修為稍差些,嘴角已溢出一縷鮮血。

      只因二人離那簫聲最近,最先受到波及,若沒有餘長老的笛聲做抗衡,早已脈絡折損,最差也會落得個走火入魔的下場,二人卻仍死死守在院外,不肯臨陣逃脫。

      尤其是陳爾升,只因他走時吩咐一句「好好守著罪眷」,他便整個人如同樁子一般釘死在原地,連半分半毫都未移動。

      平煜心中一熱,刷的一聲拔出繡春刀,輕點樹梢,雙臂一展,如同大鵬一般飛縱而下。

      李瑉早已覺得渾身血脈如同滾水般逆流竄動,好不難受,眼見身影一閃,定睛一看,頓時心頭一松,喊道:“平大哥!”

      剛一開口,便覺胸口劇痛,嗓間甜腥湧起,也跟著噴出一口鮮血。

      平煜喝道:“你二人不堪抵擋這簫聲,一味強撐只會損及根本,先速速退下。”

      再聽院牆外,已傳來打鬥聲,想是他之前佈置在府外的二十名護衛已經發現南星派的人馬,雙方已交起手來。

      他正要奔入院中,一抬眼,見院牆上人影掠過,已有人突出重圍闖入院中。

      他忙急奔兩步,眼見那人已要推門而入,眼中殺機閃過,猛的停步,從懷中掏出三枚透骨釘,揚臂一甩。

      那人正要抬腳踢破房門,忽覺身後殺氣一盛,有什麼銳利至極的東西正朝自己擲來,暗道不好,忙一低頭,狼狽地就地一滾,可到底晚了一步,只覺左胸劇痛,那利器已然沒入後背。

      那東西上餵了麻藥,他仍想掙扎著起來,身子卻如木頭般再也不聽使喚。

      平煜急奔到房前,抬腳踹開房門,踩過那人的身體,進到房中。

      剛一進門,便見什麼東西朝自己擲來,他忙側身一躲,冷冷的橫刀一甩,將那東西揮得老遠,只覺那東西力道甚小,毫無殺傷力可言,抬眼一看,就見傅蘭芽正極力鎮定地立在房中,胸膛還微微喘著,果不出所料,剛才那茶碗正是她擲來的。

      他顧不上廢話,走到近前,一把拽過她的手便往外走。

      傅蘭芽沒想到自己險些誤傷平煜,一時間有些尷尬,可情況危急,無暇囉嗦計較,忙拉住林嬤嬤,盡力跟上平煜的步伐,低聲道:“平大人,可是南星派的人來了?”

      平煜此時全部內力都用來抵抗那越來越高亢的簫聲,只覺氣息已雜亂到無法調順,根本不敢開口,唯恐一說話,便會心脈受損,見她主僕二人氣息平穩,心知那簫聲對無內力之人並無用處,略放了心,一言不發拉著她二人往外走。

      傅蘭芽卻已瞧出端倪,察覺平煜握著自己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冷,面色便是蒼白,一顆心不由得高高提了起來,想要問他發生了何事,但見他似乎極為艱難的模樣,只好按下。

      跟著他走到院中,聽那簫聲越發清晰,音律格外古怪,心裡陡然明白過來,她雖不懂武功,卻極通音律,只覺那簫聲的節拍似是被吹簫人有意拆開,硬生生在每一個起承轉合間插入了一把鋼刀,要多肅殺便有多肅殺,不由得想起父親曾說過二十年前在雲南鎮壓夷民時,曾見有奇人異士用一把古琴當作武器,琴聲滔滔,蘊藏了金戈鐵馬,能殺人於無形,一人足可抵擋數十人。

      眼見平煜鬢邊不斷有豆大汗珠沁出,她心念一動,忙伸手到袖中,撕下褻衣袖口上的兩塊,伸手拉了拉平煜的衣襟。

      平煜心裡正如萬隻螞蟻在齧咬,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察覺傅蘭芽拉扯自己衣襟,更覺煩躁,但知道傅蘭芽不會無緣無故如此,只好停步,一臉不耐煩地看向傅蘭芽。

      傅蘭芽卻忙走到他跟前,踮起腳尖,將兩塊淡粉色的物事給他塞入耳中,動作輕柔,且因離得近,氣息拂在他下頜上,讓他心裡如注入一股清涼的泉水,頓時平復了不少。

      他沒想到她這麼快便辨別出問題出在簫聲上,臉色依然沉靜如水,胸膛裡卻暖融融的,任由她剛替自己塞好耳朵,只覺她身上如蘭氣息幽幽鑽入鼻尖,說不出的撩人心弦,若是沒有旁事相擾,竟恨不得她一直貼著自己才好。

      可惜她一擺弄好,便離開兩步,目露憂色看著自己,他默默看了她一會,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他不忍告訴她,這簫聲既可直抵人心,又怎會因兩塊薄薄的耳塞便能抵禦,且越是內力強的人,越容易受擾。

      二人剛走兩步,抬眼一看,便見秦勇也已通知完秦門中人,奔至院中。

      見到傅蘭芽,秦勇亦不敢開口,只對她做出個安撫的眼神,又看向平煜,指指院外,比了個手勢,見平煜會意,便拔出腰間長劍,躍上牆頭,尋那簫聲的源頭而去。

      可沒等她走出多遠,院外又有人湧入,雙方短兵相接,很快便廝殺起來。

      平煜知道秦勇武功不凡,一兩個南星派並不在話下,暫不需援手,便拉著傅蘭芽直往院外走去。

      這時李攸也已趕到院外,顧不上看院中情形,眼見弟弟及陳爾升面如死灰地靠在牆外,面色不由得一變。

      他天生神力,上來便揪住李瑉和陳爾升的衣領,一邊一個將二人甩出去老遠。

      陳爾升和李瑉怎是李攸的對手,頓時跌得眼冒金星,強撐著爬起,仍欲過來相助。

      李攸橫他一眼,破口大駡道:“臭小子,你是想丟命還是想變殘?想活活氣死祖母嗎?連媳婦都沒娶,還不快滾遠點!“

      李瑉這時也已覺得身上爽快些,明白只要離那簫聲遠些,胸口便似乎沒那麼難受,於是不敢再逞強,只拭了拭嘴角,看著二哥奔進院中的背影,嘟囔道:“你不是也沒娶媳婦嗎?”

      耳邊簫聲依舊未停,李瑉歇了片刻,只覺胸口那種壓榨般的痛感又再次湧來,忙將衣襟扯落一塊,匆匆塞到耳裡。

      再一瞥陳爾升,他也正將裡頭褻衣撕下兩條,一絲不苟地疊成整齊的耳塞形狀,極其沉穩地塞入耳中。

      李瑉看得直翻白眼。

      一轉頭,就見秦門及行意宗的人已從院外趕來,當先一人正是余長老,他手持一管橫笛,進到院中後,便躍至院牆上,將那笛子繼續放於唇邊吹奏起來。

      可從李瑉的角度看去,余長老的臉色隱隱透著青色,似是吹奏得極其吃力,

      那簫聲卻絲毫不受所擾,平穩音律中似又更添層次和波瀾,直如夜間奔湧不息的海浪般,將滾滾漣漪推進眾人耳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33 PM

第57章

      簫聲與笛聲對抗片刻,簫聲愈加渾厚開闊,笛聲卻越來越式微,最後已低微到幾不可聞。

      二人的內力高下立現。

      少了笛聲做擾,無論是在院內的平煜,還是在院外的李攸等人,俱無法再心定,尤其是秦門及行意宗中幾個武力稍差些的,連行走都變得異常困難。

      形勢立即急轉直下,原本還可以跟南星派的人馬抵擋一二的暗衛,全都被簫聲困住了手腳。

      未幾,便見院牆上突然出現不少身著暗藍色衣裳的男子,多數已年逾四十,個個手中持著南星派最常用來做武器的玉塤,立穩後,齊齊將玉塤放於唇邊,和著之前那簫聲,嗚嗚咽咽吹奏起來。

      眾人只覺那塤聲和簫聲匯做一股巨浪,沉沉壓頂而來,而原本立在牆上奏笛的余長老更是身形晃動,眼看便要從牆上跌落。

      平煜剛好扯著傅蘭芽主僕從院牆下走過,見狀,面色一沉,若無人與簫聲做對抗,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

      念頭閃過,便鬆開傅蘭芽,躍上牆頭,將余長老扶住,隨後將笛子接到手中,胡亂調理一番紊亂的氣息,運力吹奏。

      曲調響起,卻是一首極其質樸無華的水龍吟。

      他酷愛兵法武功,於音律上平平,不過是自小耳濡目染,懂得些常見樂曲而已。

      初始吹奏時,只覺對方的每一個音節落到耳中,都如針刺一般,心弦都隨之一顫,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加之並不精通笛子,更加亂了音調,原以為對方更會乘勢追擊,卻沒想到,每當不按照曲譜走時,對方內力便似有一瞬間的凝滯。

      平煜慣於懂得見縫插針,如此數回,忽然醍醐灌頂,看來這南星派的林之誠掌門是個極為吹毛求疵之人,自己精通音律,也樂於旁人用音律與他做對抗,卻不能容忍曲調亂彈。

      他心中冷笑,索性故意運用內力將笛聲吹得極亮,且有意頻頻出錯,偏要擾亂那人心神。

      一晌之後,那簫聲果然也跟著亂了起來,少了幾分刀鋒凜冽之意。

      餘人只覺身上的重擔隨之一輕,忙調勻內息,紛紛躍上牆頭,朝那群南星派子弟殺去。

      李由儉擔憂秦勇,當下從懷中掏出酒瓶,喝了一大口武陵酒,隨後將酒瓶一扔,點了行意宗的人馬,循著那簫聲去增援秦勇。

      秦晏殊將長袍下擺繫於腰間,拔劍出鞘,沉聲對留在原地的秦門中人道:“柳副幫主,你輕功最佳,領一半人馬循著簫聲找尋掌門人的藏身之處,若發現蹤跡,就算不能將其擒住,也要擾得他不能繼續奏簫。”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從中倒出一粒雪蓮丸,遞予柳副幫主。

      柳副幫主忙二話不說將藥丸服下。

      秦晏殊又看一眼不遠處的傅蘭芽,對餘人道:“餘人隨我一道去保護傅小姐。”

      說完,大步走到傅蘭芽身邊,一拱手,正色道:“傅小姐,原本以為在城中南星派的人會施展不開奇門之術,萬沒想到失蹤了二十年的南星派掌門人竟出現在竹城,此人慣難對付,估計很快便會闖入府中,留在原地兇險無比,我們秦門在竹城另有別院,府中設有機關,固若金湯,傅小姐不如趁亂隨我出府,到別院中暫避一二,等我們將南星派掌門人擒住,再說其他。”

      平煜立在牆頭,將秦晏殊的話一字不落聽見,險些氣炸,音調都亂了幾分,

      傅蘭芽擔憂地看著平煜,沉吟不語。

      正在此時,那簫聲忽然停住,四周籠罩的肅殺之意頓時消散,再響起時,卻已換做了琴聲,琴聲錚錚,古意畢露,卻是一首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

      平煜雖仍豎著耳朵聽傅蘭芽這邊的動靜,卻見那琴聲怪異,不得不打足精神應對。

      初始時,仍用原來的法子,可一晌過後,卻發現這曲調仿佛抹了清油一般,滑不溜手,整段曲子只如織得極為緻密的上好錦緞,根本找不到半點破綻。

      他胸膛氣息轉眼便如沸水般翻滾起來,心中詫異莫名,不敢絲毫鬆懈,片刻不停找尋曲調中的罅隙,且有意越吹越亂,可對方卻似已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再也不受外界所擾。

      此消彼長,劣勢重新轉為優勢,府外那幫原本被二十餘名暗衛拖在府外的南星派子弟終於得以突出重圍,衝入府中。

      加上原本立在牆頭吹塤的南星派子弟,府中頓時刀光劍影,呼喊打鬥聲響作一團,混戰不堪。

      秦晏殊見傅蘭芽並無跟隨自己離去之意,不免有些焦躁,耐著性子低哄道:“傅小姐,你救過我的性命,你且信我一回,我絕不會害你,眼下你先跟我出府,等過了今晚再說。”

      話未說完,只聽耳旁衣袂作響,一轉頭,平煜卻已從牆上一躍而下。

      平煜一立穩,便將那管笛子丟回秦晏殊的懷中,強自壓著繁亂的氣息,冷眼看著他道:“這是你秦門之物,余長老不敵,正該你這掌門人頂上。”

      秦晏殊出於本能接住那笛子,聽平煜氣息不穩,顯然已受了輕傷,且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平煜說完,便一把將傅蘭芽主僕拽到自己身後,正色看著秦晏殊道:“記得吹些粗淺的曲子,吹得越糟越好,最好能把林之誠氣得自亂陣腳才好。對了,秦掌門剛才所說那宅邸在何處?我這就將罪眷送去,安置好之後,再來跟你們一道對付南星派。“

      傅蘭芽抬眼打量一番平煜側臉,見他臉色雖差,說話倒還算平穩,略放了心,又聽平煜話裡含著機鋒,略微一怔,不忍看秦晏殊,免得他太過難堪。

      她並不知道平煜內心真正所想,只當他在試探秦晏殊是敵是友,這才故意說出此話。

      秦晏殊萬沒想到平煜如此奸詐,轉眼功夫便丟了個包袱過來,瞪著平煜,半晌未憋出話來。

      他自然知道,若拒不告訴平煜那宅邸在何處,無意於在眾人面前表明他保護傅蘭芽還是其次,最首要的還是想跟傅蘭芽待在一處。

      這齷齪心思讓旁人知曉也就罷了,偏還當著傅蘭芽的面,叫他情何以堪。

      可若將護送傅蘭芽去別院的機會白白拱手相送,他光想想就覺得不甘心。

      見平煜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他越發覺得此人可憎,可眼見南星派的人已從四面八方湧來,咬了咬牙,不得不對身旁白長老道:“白長老,帶他們走一趟。”

      白長老面露難色地看一眼秦晏殊,見他此刻心緒不佳,不敢多話,忙道:“是。”

      說完,對平煜道:“平大人,事不宜遲,為防傅小姐被擄走,請速隨我等出府。”

      平煜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將目光從秦晏殊臉上收回,轉過頭,對傅蘭芽道:“在此處站著別動,我先去部署一二。”

      不等傅蘭芽回應,便走開兩步,屈指成環,呼哨一聲。

      過不多久,便見散在四面八方的錦衣衛如數聚攏到他面前。

      眾人面色都極為難看,或多或少都掛了彩,有幾個仍被南星派纏鬥,暫且脫不開身。

      此時秦晏殊笛聲已奏起,且他音律顯然比平煜更差得許多,剛一吹響,那原本固若金湯的琴聲竟仿佛被潑入了一盆泥漿,頓時渾濁不堪,在場諸人聽了一晌,忽覺身上重擔終有緩解。

      平煜匆匆掃一眼聚在跟前的眾錦衣衛,未見王世釗,心知他此時多半早已躲到一旁,就等著雙方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心中嗤笑一聲。道:“你們一會隨我去秦門別院,到那後,我回返府中對付南星派,你們繼續留在別院保護罪眷,記得隨機應變。”

      傅蘭芽依著林嬤嬤而立,聽見此話,眨眨眼睛,抬頭看一眼已躍到牆頭奏笛的秦晏殊,看來平煜依然不信任秦門,哪怕借用了秦門的庇護之所,他自己卻不肯沾光,且還留下這麼多人看著她們主僕,怕的就是秦門突然倒戈。

      可眼下已沒有比這更兩全其美的法子了,哪怕父親和哥哥在此處,恐怕也會這麼做,不由感服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又對白長老道:“白長老,我們從正門處走,那處南星派的人最少,只有十餘個,勞你帶著我屬下先去打掩護,等我將罪眷送出府,再在路口匯合。”

      白長老應了,領著秦門中人及林惟安等錦衣衛去大門口安排。

      平煜做好部署,四處找尋李攸的身影,好不容易找到,見他在院牆上呼來喝去,正打得熱火朝天,不自覺面色一鬆。

      事不宜遲,平煜不敢再耽誤,遮遮掩掩帶著傅蘭芽主僕便往府外走,忽聽大門口有人喝道:“不好,傅小姐逃了,快,去追!”

      平煜心知白長老等人已經成功調虎離山,忙拉著傅蘭芽主僕奔出府外,推她二人上車,自己也躍上馬車,親自持了韁繩,駕馬而去。

      片刻,李瑉等人也從府中出來,躍上馬車,

      一路上空空蕩蕩,毫無阻攔,等行到路口,就聽馬啼聲得得響起,白長老等人已從另一條路包抄過來。

      一行人匯作一處,風馳電掣般朝濃濃夜色中奔去。

    ————————————————————————————

      竹城城門

      一行車隊剛交了通牒,順利入了城。

      當頭那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錦衣公子,面目清俊,神情卻有些陰測測的。

      正緩緩而行,聽身旁馬車中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咳,忙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掀簾上了車。

      車上甚寬大,且亮著燈,鄧安宜到榻前坐下,細細打量鄧文瑩的臉色。

      “怎麼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鄧文瑩嘟了嘟嘴:“那霧裡的寒氣好生厲害,我服了好幾劑湯藥才見好,二哥,我不會留下什麼病根吧。”

      “胡說。”鄧安宜猶豫了片刻,抬手撫上她的額頭,柔聲道:“二哥給你吃的藥最能固中益氣,過兩日也就好了,”

      鄧文瑩將右手放在腮邊枕著,眼睛看著鄧安宜的衣角道:“二哥,昨日我聽你跟鄧榮議事,那位曾跟傅蘭芽訂過親的陸子謙真來了湖南?”

      鄧安宜臉色一變,斥道:“你怎麼回事?怎能偷聽二哥說話?”

      鄧文瑩微赧,避重就輕道:“那驛站的客房隔音不好,我路過時正好聽到一句半句,又不是故意的。”

      說完,見鄧安宜淡著臉色不接話,撒嬌道:“二哥別生氣嘛,你也知道,我素來懂規矩,真是無意中聽到的。”

      鄧安宜見她臉色紅撲撲的,動作時,領口微鬆,露出裡頭一截白皙的脖頸,不由心中一跳,佯作不虞道:“下回萬不可再如此。”

      鄧文瑩忙應了,還要說話,忽聽馬車外有一個清澈的男子聲音響起,“請問,這是京中永安侯府的馬車嗎?”

      鄧安宜眉頭一皺,忙起身,下了馬車。

      很快便響起寒暄的聲音。

      鄧文瑩聽二哥言語間十分熱絡,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往外一看,就見一名年輕瘦削男子坐於馬上,生得顏如舜華,氣度儒雅,只眉目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他身後一行人,相貌氣度卻與他大不相同,個個目若朗星,氣勢凜然,且都佩著刀劍,倒有些江湖人士的作派。

      正暗忖此人來歷,就聽二哥道:“前幾日才聽說益成也來了湖南,不想在此處遇見。既遇上了,不如一道隨行?”

      她恍悟過來,難道此人竟是陸子謙不成?

      深深看他一眼,心生一計,放下窗簾,又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喚她的貼身丫鬟上來。

      只聽陸子謙道:“難得子恒子如此盛情,只是在下來此是為尋人,若同行,恐怕會耽誤爾等的路上功夫。”

      鄧安宜笑了笑,道:“無妨,我等先欲去荊州給外祖母賀壽,再從荊州取道回京,時日頗寬限,跟益成一道,並不耽誤什麼。對了,聽說益成的內眷已然有喜,再過數月便要做父親了,還未給你道喜。”

      陸子謙陡然沉默下來,少頃,極為苦澀地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鄧安宜身後下來一位婢女。

      那婢女徑直走到鄧安宜身邊,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小姐想問二公子,說聽說傅小姐昨日到了竹城,此話可是真的?小姐說她曾在京城見過傅小姐一面,早有結交之意,又聽說她這一路在錦衣衛手中吃了不少苦,頗為憐惜,也不知可有法子跟傅小姐見上一面,並無他意,就送些衣裳吃食也就罷了。”

      陸子謙先聽到傅蘭芽在竹城,眸子裡不動聲色地掠過一抹喜色,可轉眼又聽到「吃苦」二字,面色一瞬間變得蒼白之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35 PM

第58章

      沉默一晌,陸子謙抬眼看向鄧安宜,勉強笑道:“子恒,我有急事在身,容我先行告退,改日再聚。

      鄧安宜忙道:“益成自管去忙,左右我還會在竹城再待兩日,不知你屆時會在城中何處落腳?不如明日咱們一道飲酒?”

      陸子謙道:“現任竹城縣衙去年初剛上任,正是我父親門生,聞得我來,已安排了落腳處。”

      鄧安宜忙笑道:“那正好。”打聽清楚那處宅邸的位置,便跟陸子謙告了別,兩隊馬車分道揚鑣。

      等陸子謙走遠,鄧安宜臉色一垮,喝令停馬,一掀車簾上了馬車,厲目看著鄧文瑩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鄧文瑩被他吼得嚇一跳,倔強地轉過頭,撇撇嘴道:“二哥發這麼大火做什麼?我不過問問二哥傅蘭芽是不是也在竹城,這也問不得了?”

      鄧安宜眸光陰了陰,道:“別以為二哥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是見陸子謙來了,故意讓他誤會傅蘭芽在平煜手裡吃苦,好慫恿他去找平煜的麻煩?”

      鄧文瑩眸光一動,不語。

      “你以為平煜性情桀驁,眼裡揉不得沙,見陸子謙冒出來,就不會再在傅蘭芽身上花心思了?”他越說越氣,“別說陸子謙不定懷著什麼目的而來,就算真去找平煜的麻煩,你別忘了,平煜慣來極有主見,認準的東西,斷沒有放手的道理,豈會因這點小事便搖擺不定?否則為何無論旁人如何說項,他就是不肯同意你和他的親事?”

      鄧文瑩被鄧安宜戳中痛腳,胸中一刺,回頭瞪向鄧安宜道:“我早說了我再不會在平煜身上浪費心思了,剛才不過是無心之舉,怎麼就叫二哥說得這麼不堪?”

      鄧安宜了然地看著她,緩緩道:“這話你跟二哥說過多少回了,你放下了嗎?”

      見鄧文瑩眼圈紅了起來,語氣稍緩:“你可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麻煩?剛才陸子謙帶來的那幫人,個個都是一頂一的高手,若陸子謙跟平煜聯手,我們還怎麼從傅蘭芽身上搶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你別忘了,這東西最能滋養女子容貌,若奪回去給大姐服用,大姐的中宮之位必定固若金湯。等大姐徹底籠絡住皇上,咱們永安侯府又何需再將王令一個區區宦官放在眼裡?”

      鄧文瑩聽他言辭琅琅,不疑有他,臉上露出愧色,低聲道:“哥哥教訓得是,是妹妹魯莽了。”

      鄧安宜極愛看她這副乖乖受教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勾了勾,見她抬頭,忙又收斂笑意,正色道:“二哥說的道理你都明白,下回萬不可再如此了!”

      鄧文瑩瞟一眼鄧安宜,悵然歎了口氣,嘟嘴道:“知道了。”

    ————————————————

      陸子謙急於打聽傅蘭芽的下落,一跟鄧安宜告別,便掉轉馬頭便往竹城縣衙而去。

      行了一路,夜色越發深沉,城中行走的行人寥寥無幾。

      再一轉彎,眼看前頭便是縣衙。

      這時,身後那群武林人士中,有名中年男子尤為英武不凡,一抖韁繩,追上陸子謙,跟他並駕而驅,口中道:“陸公子,我雖五年前當上了現今的武林盟主,但二十年前夷疆之事,因發生時日太過遙遠,知道得委實有限,不過,最近不少消隱已久的江湖門派都已重出江湖,就算不為還令尊這個人情,我等也會南下。”

      陸子謙忙拱手道:“洪幫主一路辛苦了,我也是無意中知道那段往事,不忍——”

      忽聽一陣突兀的古琴聲傳來,陸子謙不懂武功,聽到這琴聲,皺住眉頭,卻並不知何意。

      洪幫主和其他武林人士卻齊齊色變,一勒韁繩道:“南星派!”

    ——————————————————————————

      白長老帶路,領著眾人直奔別院而去。

      剛奔到一半,眾秦門子弟中,忽然有位叫彭大的座駕前蹄一扭,似乎被什麼絆到,險些摔倒。

      彭大忙高亢地籲了一聲,緊住韁繩,俯下身安撫那馬兒,等那馬稍稍安定下來,狐疑地看向地面。

      經此變故,眾人行程受阻,不得不停在原地。

      傅蘭芽在車上聽得半路生變,掀開窗簾往外看,剛好看到彭大正訕訕地看向白長老,道:“長老,弟子也不知道這畜生為何會突然發瘋。”

      白長老重重歎口氣,輕斥道:“下回穩重點,這等緊要關頭,怎能出差錯?”

      又對另一名跟彭大並駕的叫程亮的男子道:“程亮,你騎術精湛,下回多關照關照彭大。”

      程亮目光閃爍,道:“是,白長老。”

      說罷,對彭大道:“走吧,再耽誤下去,叫南星派的人追上來了。”

      平煜靜靜看那人一眼,沉吟片刻,眼見眾人再次出發,剛要抖動韁繩,忽聞一道哨子般的利響,猛的抬頭一看,便見破空射來數道利箭,瞬息之間,便已噗噗插上所駕馬車的馬腹。

      只聽一陣淒厲嘶嘶聲,馬車前蹄高高掀起,不堪忍受這劇痛,開始狂奔亂踏。

      傅蘭芽坐在車內,還未反應過來,身子便猛的往後一仰,剛要拽住林嬤嬤,又重重往前一撲,摔倒在馬車地上。

      電光火石間,車簾掀開,夜風滾入,有人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平大人。”她緊緊抱著他的肩膀,倉皇仰頭,卻只能看到他的下頜。

      平煜一手緊摟傅蘭芽,另一首卻順勢一撈,在馬車震盪得四分五裂的那一瞬間,將林嬤嬤從車裡扔出,丟到一旁正縱馬隨行的陳爾升懷裡。

      林嬤嬤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原以為定會被摔得粉身碎骨,沒想到卻被人接住,阿彌陀佛一聲,死死抱住馬的脖頸,生恐被甩將下去。

      白長老聽身後琴聲若隱若現,連忙勒馬回頭,急聲道:“不好,平大人,南星派的人追來了,你先護著傅小姐暫避一二,我等去引他到旁處去。”

      平煜早已拉著傅蘭芽躍上高牆,對李瑉和陳爾升使了個眼色,等二人會意,便對白長老道:“估計他們一時半會還追不上,我先帶罪眷離開此處,煩請白長老殿後,從這條街過去,往右轉三個路口便是縣衙,稍後我們在縣衙旁的巷子裡碰頭。”

      白長老忙朗聲應了。

      傅蘭芽倉皇看一眼林嬤嬤,不及說話,便被平煜拉得跌跌撞撞,勉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也不知平煜是不是身後長了眼睛,每回她腳下一滑,眼看要從牆上摔下去,便被他一扯胳膊,固住身形。

      她走了一路,雖擔心林嬤嬤,更多的是起了疑心,明明剛才在府外時,已將南星派的人引開,怎會這麼快就追上來?莫不是這幫人中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忍不住回頭看向仍留在巷中的秦門中人,倉皇間,剛好對上留在巷中的秦門中人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越發篤定。

      她眸光一冷,撇過頭,看向平煜的背影,心知他多半也看出不妥,所以才不肯再跟秦門中人待在一處,只可惜他現在忙於帶著她逃命,多半無暇聽她說話。

      剛走了一小段路,平煜忽拉著她跳下院牆,她嚇得緊閉雙眼,原以為定會扭到腳或摔到,誰知平煜卻在她尚未落地之前,便一把摟住她的腰肢,順勢攬進了懷裡。

      傅蘭芽只覺他胸膛格外溫暖堅實,莫名覺得一股熱氣從心底竄了上來,心都漏跳了兩拍,等一站穩,忙紅著臉往後退開一步,想從他懷裡掙開。

      可平煜卻一把拽著她貼牆坐了下來。

      傅蘭芽先是不解,再一轉念,便明白過來,平煜多半是故意說出個假地址,想引著那秦門奸細給南星派通風報信,自己則在此處守株待兔。

      平煜好不容易停歇片刻,正要細細推敲方才之事,猛然想起傅蘭芽剛才推自己的舉動,似是嫌棄,只覺說不出的彆扭,橫她一眼,冷著臉想,以前摟她抱她時,怎不見她推開他?越想越覺得刺得慌,

      傅蘭芽擔心平煜身體,轉頭看他,對上他的神色,不由一怔,沒想到此人於逃命途中竟還心思耍脾氣。

      本不欲理他,可想到他剛才一路著實辛苦,心中一軟,輕聲道:“平大人。”

      平煜沉默了許久,才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她細辨一番他的臉色,見他似乎比剛才略有好轉,低聲對平煜道:“剛才平大人已猜到是誰做手腳了是嗎?”

      平煜眸光微動,聽她這話的意思,是已猜出秦門內奸?

      傅蘭芽抱著膝蓋坐著,想了一會,拿了一枝樹枝在地上比劃起來,“彭大驚馬後,咱們耽誤了行程,所以被南星派的人追上,若要懷疑,第一個懷疑的物件便是彭大,可在我看來,做手腳的卻是他身旁那名叫程亮的男子。”

      平煜聽她句句都中,瞥她一眼,幸虧她是名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女子,若是男子,不知手段有多厲害。

      順著她的側臉往下看去,卻不防見她因膝蓋曲在胸前,身上衣裳被膝蓋頂得鬆了一大塊,裡頭一團白嫩的形狀清晰可見。

      他只覺腦中轟的一響,忙移開視線,心頓時如萬馬奔騰般劇烈的跳動起來,再下一刻,忽然鼻端一熱,有什麼東西湧了出來。

      傅蘭芽聽平煜毫無動靜,忍不住轉頭一看,卻見平煜頭靠在牆上,手捂著鼻子,修長的手指縫中竟有鮮血溢出,神色好不狼狽。

      她嚇了一跳,只當平煜受了重傷,忙從袖中取出帕子,替平煜捂住,慌亂道:“平大人,你怎麼了。”

      平煜只覺她身上幽蘭氣息撲面而來,一隻手扶著他肩膀,另一隻手竟還蓋在他手上,一雙讓人心煩意亂的漂亮眸子更是憂心盯著他。

      他艱難地閉上眼睛,直覺鼻端那股熱流越發流得洶湧起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35 PM

第59章

      傅蘭芽見平煜連眼睛都閉上了,鼻血又流個不停,只當他已接近昏迷,越發急了起來。

      “平大人。”她急於察看平煜的傷情,半跪在他身旁,傾身向前,拼命試圖掰開平煜那隻手。

      平煜有苦難言,抵死也不肯鬆手。

      傅蘭芽掰了一晌未掰開,明白過來,他仍有意識,只不過不肯配合罷了,不得不停下,強壓著焦躁,柔聲哄勸道:“平大人,你身上到底哪裡難受?讓我看看好不好。”

      難受?平煜暗自咬牙,是,他都快難受死了。

      她聲音又輕又柔,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拂在他手背上,撩得他汗毛都豎起,整顆心都癢得縮成一團,與此同時,身上某處卻不爭氣的起了變化。

      傅蘭芽毫無所覺,見他不但雙目緊閉,臉色紅漲,連身子都僵硬起來,想起那次秦晏殊中毒時的場景,微微一驚,平煜莫不是遭了暗算?

      想起書上所說,中毒之人瞳仁或有變化,便將手從平煜的手背上拿開,抬手去翻他的眼皮。

      平煜本就整個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明知自己身子並無任何不適,卻莫名貪戀這種被她關切呵護的感覺,起初只管悶不作聲,忽覺她整個臉都逼近,再挺不下去了,掙扎了片刻,一把握著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悶聲道:“我無事。”

      說話時,出於本能睜開眼,正對上她飽滿得如同櫻桃的紅潤雙唇,離他極近,只要身子稍往前一探,便能吻住。

      他只覺一團熾熱的火堵在胸口,陣陣發燙,連忙使出吃奶的勁,拔釘子似的將自己的身子往後一靠,拉開自己和她的距離。

      不料剛一動作,鼻端又湧出一股熱流,傅蘭芽看得真切,心都停了一瞬,急忙用帕子替他捂住,焦急道:“我小時也曾犯過鼻衄,但不會湧得這麼多,平大人,你當真沒有不適?會不會中了南星派的暗算,我身上正好帶著我母親——”

      平煜身子不敢動彈,只要稍一垂眸,便能看見自己腿間的某處變化,因高高支起,太過明顯,根本無從遮掩,羞恥又難耐,一時無法,竟恨不得南星派能憑空出現才好,也免得被傅蘭芽發現端倪。

      見傅蘭芽帕子又貼上來,奪到手中,胡亂擦拭一把,打算借著夜色遮掩起身,好走開兩步。

      最好能離傅蘭芽越遠越好。

      誰知傅蘭芽正擦得格外專注,不防被平煜搶了手帕,身子一歪,慌亂中撐到平煜的腿上,不料碰到一個東西,極堅極硬,心中咯噔一聲,正要低頭確認,平煜卻仿佛被燙著了似的一把將她從身上撈起來,猛的固住她雙肩。

      因平煜反應太過激烈,傅蘭芽整個人都定了一下,滿心訝然,她不過想幫他確認身上的傷處,做甚麼這般排斥她。

      最初,他臉色要多難看便有多難看,跟她對視片刻後,神情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傅蘭芽定定地看著他,月光下,他挺直的鼻樑上映著淡淡的光,眸子前所未有的黑曜迫人,似有一個漩渦,能將人吸進去。

      耳畔一片寂寥,靜得只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一晌之後,傅蘭芽心頭如有一縷明月光傾瀉進來,隱約明白過來幾分。

      眼見他握著自己肩膀的掌心越來越燙,心一陣亂跳,明知此時該起身離開,可對上他黑釉般的分外專注的目光,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術般,竟忘了掙扎。

      不知不覺間,他離她越來越近,氣息拂在她的唇瓣上,她心尖都隨之一顫,只覺這感覺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帶著沉沉壓頂之勢,慌亂之下,到底掙扎起來,匆忙撇過頭,低聲道:“平大人。”

      他的唇離她的唇已不到半寸,眸色更如黑釉一般暗得不像話,這聲音卻如同平地一聲雷,徹底將他從沉迷中喚醒,

      他悚然一驚,等回過神,簡直無地自容,倉皇鬆開她,根本不敢看她的神色,起了身,快步朝一旁走去。

      幾步之後,又尷尬的停在原地。

      傅蘭芽亦不敢抬頭看他,羞澀還是其次,更多的驚訝和疑惑……

      空氣頓時凍住,尷尬顯而易見。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牆外有人低聲喚道:“平大人?”

      聽聲音,正是李瑉。

      平煜心中正火燒火燎,聞言,如蒙大赦,忙咳了一聲。

      少頃,李瑉的身影在牆頭出現,見到平煜,從牆上一躍而下。

      立穩後,他先是衝傅蘭芽點點頭,這才對平煜道:“剛才我們到大人所說的縣衙門口集合,果然過不一會,南星派的人便追了過來,這一回,連白長老也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甩開南星派的追蹤,白長老不肯繼續前行了,只說當務之急先是要將奸細揪出。”。

      平煜聽完,臉色又恢復往日沉靜,嗯了一聲,道:“這個白長老不怪能做到秦門的長老之職,果然有些手腕。”

      李瑉笑了笑道:“我和陳爾升見白長老終於懷疑到自己人身上,便將那個程亮擒住,對白長老說出剛才他用石子暗算彭大的坐騎之事。起初那個程亮死不承認,被我和陳爾升招呼幾下後,這才乖乖招了。白長老氣得不行,當場便令人將他捆了,只說等請示秦掌門之後,再行發落。”

      平煜看一眼李瑉,不錯,總算有點長進,不但領會他的意思,還能這麼快時間內便找出內奸,只是手段仍稚嫩了些。

      “白長老既然已起了疑心,你們又何必出這個頭?”他挑挑眉道。

      李瑉被平煜問住,愣了一下,少頃,恍悟地撓撓頭,訕訕道:“是,我和陳爾升操之過急了。”

      平煜看著他,沉聲道:“秦門已在江湖中屹立百年,門規極嚴,白長老武藝高強,又是秦門的老前輩,想來自有雷霆手腕揪出內奸,咱們只需靜觀其變,何須多此一舉?下次再遇到這等事,記住不必再多事,只管旁敲側擊便是了。”

      李瑉忙將臉色正了一正,認真道:“平大哥說的是,我都記下了。剛才我已跟秦門的人報了另一處假地址,若這回再沒有南星派的人尾隨,我們便在城裡那處城隍廟旁的小巷集合可好?”

      平煜見他安排得有紋有路,眸子裡浮現一抹笑意,點頭道:“好。就在城隍廟集合。”

      李瑉見平煜話裡有贊許之意,備受鼓舞,忍不住笑嘻嘻地看一眼他身後的傅蘭芽,沖她點點頭,隨後躍上院牆,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傅蘭芽匆忙回以一笑。

      她這時早已恢復鎮定,將剛才李瑉和平煜的話聽得一字不落,心中極想過去跟平煜討論幾句,可一想到剛才的事,身子一僵,又難為情地立在原地。

      平煜更比傅蘭芽尷尬萬分,且一想到她剛才掙扎的舉動,就覺羞恥至極,簡直立不住,恨不得立刻在傅蘭芽面前消失才好。

      若在以前,傅蘭芽無論如何會跟平煜主動搭上幾句話,可如今連她都沒有開口的打算,兩個人之間便只剩下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外頭傳來李瑉的哨聲,顯然已去而復返,正招呼他們前去匯合。

      平煜僵著不動的身子這才有了反應,抬頭看了看院牆,掙扎了一會,到底走到傅蘭芽身邊,想抱著她上去。

      可一想到剛才情景,怎麼也無法像從前那般將她摟到懷裡,只覺自己在傅蘭芽面前,是無論如何都洗刷不了覬覦她的嫌疑了。

      傅蘭芽見平煜到了身旁,只管杵著不說話,臉上似有羞惱之意,跟他對著僵了片刻,聽外面李瑉又呼哨幾聲,顯是在催促,隱含嗔意地看他一眼,乾巴巴催促道:“平大人。”

      平煜臉部線條有了變化,轉頭看她一眼,見她垂眸立在自己面前,臉上雖沒有笑意,可口吻卻還算柔和,擺明瞭在給他臺階下。

      他心頭一鬆,猶豫了片刻,攬住她的腰肢,一手攀牆,提氣飛縱上去。

      傅蘭芽出於本能緊緊摟著他的腰身,心卻始終跳得厲害,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毫無波瀾。

      一路飛簷走壁,到了李瑉所在之處,落地後,平煜先將傅蘭芽鬆開,等她立穩後,兩人若無其事,一前一後往前走。

      一轉彎,卻見前方不止有錦衣衛,白長老等人也在。

      林嬤嬤一見傅蘭芽,便手腳並用從馬上爬下來,邁著碎步快步迎過來,哽聲道:“小姐。”

      傅蘭芽攬住林嬤嬤,看她一眼,見她無恙,略鬆口氣。

      白長老臉上含著愧意,一見平煜,便下馬一禮,懇切道:“平大人,我們秦門馭下不嚴,這才出了叛徒,險些連累平大人及眾位大人,剛才在下已將那人的行徑派人告知秦掌門,等今夜事畢,掌門人便會用幫規嚴厲處置。”

      平煜看一眼他身旁那匹馬,果然上面綁著一人,手腳均被縛住,卻依然活著,看得出白長老打算留著活口用來迷惑南星派,越發對他所作所為表示認可,笑道:“白長老當真雷厲風行,不怪都說秦門輩出英雄人物,不過,既然南星派的手既能伸到秦門中,可見手腕委實了得,事不宜遲,我們先送罪眷去內院,再速去對付林之誠。”

      白長老本就掛憂秦勇及秦晏殊,聽得此話,自然極力附和,一聲令下,預備出發。

      剛才傅蘭芽主僕乘坐的馬車已然震裂,李瑉情急之下,找來一輛小得多的簡陋馬車。

      林嬤嬤扶了傅蘭芽正要上車,忽然巷尾傳來一陣疾行的馬蹄聲。

      眾人如臨大敵,紛紛拔出武器,朝來處看去。

      過不一會,就見夜霧中出現十來名男子。

      白長老認出一行人中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又驚又喜道:“洪幫主!”

      忙率領秦門一眾人等下馬,恭恭敬敬朝那人迎去。

      除了洪幫主,另有一人,二十出頭,眉目俊雅,滿面風霜。

      見到傅蘭芽,那人呼吸都滯了片刻,等回過神,忙下了馬,大步朝傅蘭芽行來。

      還未走近,平煜陡然想起前幾日畫像上所見之人,面色一陰,對李瑉和陳爾升使了個眼色。

      兩人立即翻身從馬上下來,低喝道:“來者何人,速速止步。”

      陸子謙詫異地看二人一眼,不得不停步。

      傅蘭芽先未認出那人是誰,等那人走近,面色一淡,旋即撇過頭,便扶著林嬤嬤的手上車。

        陸子謙面色黯了黯,知道若錯失這個機會,恐怕連句話都跟她說不上,再顧不得什麼了,喚道:“蘭芽,我背信棄義,無顏見你,可是我——”

      話未說完,傅蘭芽沉著臉看一眼林嬤嬤。

      林嬤嬤會意,漠然對陸子謙行了個禮,客客氣氣道:“陸公子,既然說到信義之事,煩請陸公子改改稱呼,我家姑娘的閨名可不是隨便什麼不相干的人都能叫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37 PM

第60章

      陸子謙聽得此話,直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臉色都灰敗了幾分。

      他因著跟傅蘭芽的親事,對傅家的人和事再熟悉不過,知道這位林嬤嬤是傅家的老人,極得傅蘭芽的倚重。

      剛才那話若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也就罷了,偏偏是林嬤嬤……

      猶記得前年,有一回,他跟隨父親去傅家送節禮,路過花園時,聽得牆內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婉轉,說不出的悅耳。心知是她,胸中一熱,有意停下細聽,身旁的傅延慶卻提醒似的輕咳一聲。

      他轉頭,正好對上傅延慶似笑非笑的眸子,心中一驚,想起父親及傅伯伯就在一旁,忙收斂心神往前走。

      誰知剛一邁步,便見這位林嬤嬤從花園中走出來,身後領著一群丫鬟,手中捧著花瓶,裡頭一枝海棠,花瓣上沾了露水,開得正豔。

      見著傅伯伯,林嬤嬤領了人上前行禮,笑吟吟道:“小姐說昨夜那場雨來得正好,一夜之間,園子裡的海棠全都開了,親自剪了一枝,讓給送到老爺的外書房去。”

      傅伯伯臉上頓時綻出溫煦的笑意,撫了撫須,故作嚴肅道:“唔,知道了,送去吧。”

      林嬤嬤含笑應了一聲,起身,卻抬眼朝他看來,打量他一番,臉上笑意更盛,轉過身,朝另一條甬道上走了。

      那目光裡分明透著滿意和嘉許,他雖微微回以一笑,心裡卻大不好意思。

      直到在大門口跟傅伯伯和傅延慶告別後,他胸腔裡仍湧動著一股暖流。

      可剛才林嬤嬤一番話,卻宛如鋼刀一般,直直插進他胸膛,將他最後的一絲希翼和僥倖都擊個粉碎。

      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在她心裡,不知將他視作怎樣的卑劣小人,怎還能再指望她身邊的人高看他一眼。

      他嘴唇發白,苦澀地看著傅蘭芽,不敢再喚她閨名,只艱難道:“傅小姐,我此次南下,是誠心誠意想來幫你,一為咱們兩家多年來的交情,二來,是為了傅伯伯和延慶,”

      傅蘭芽正自顧自扶著林嬤嬤的手上了車,聽到最後一句話,掀簾的動作滯了一下。

      陸子謙看得再真切不過,一時忘情,抬步欲追,可傅蘭芽不過停留一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馬車前。

      眼前兩名錦衣衛寸步不讓,他無奈之下,揚聲欲說話,一道聲音卻驀的在耳邊響起,“陸公子,請自重。”

      這人聲音並不大,口吻卻遠比身旁那兩名錦衣衛有震懾力得多,他一凜,轉頭一看,卻見說話之人是名年輕男人,二十出頭,高挑俊美,神情卻極為陰冷,一雙眸子更是如寒星一般,亮得迫人。

      他以往跟平煜只打過一兩回照面,連話都未說過,並未一眼認出他來,只是出於直覺,覺得此人看自己的目光極為不善,心裡掠過一絲怪異之感。

      對視片刻,見他隱隱有上位者的作派,恍悟過來,原來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平煜。

      不由想起來時路上,鄧家小姐所說的那番話。

      對那番話的真假,他本是持保留意見,可想起西平侯府曾在傅冰手底下吃過大虧,到底信了三分。

      這麼想著,看平煜的目光越發淡了下來,只想到此時傅蘭芽仍在他手中,就算自己要幫她,也需得先過平煜這一關,於是退開兩步,垂眸道:“在下陸子謙,見過平大人。”

      他如今任著翰林院編修,於官職上,低了平煜品級,於情勢上,又顧忌著傅蘭芽的安危,無論語氣還是態度上,都算得審慎。

      平煜一晚上未消停,心裡本就堵著各種情緒,沒想到這陸子謙好端端又半路跑出來,更無好臉色。

      雖然經過剛才之事,眼下他一點也不想面對傅蘭芽,但聽到陸子謙竟直呼她的閨名,可以想見兩家以前何等熟絡,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不舒服。

      要不是剛才傅蘭芽主僕對這陸子謙態度冷淡,他早用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將這陸子謙遠遠叉開,還能耐著性子聽他說話?

      可聽陸子謙剛才所說,此人來湖南,是為了要幫傅蘭芽,且身邊還帶了不少武林高手,顯見得做了精心籌備,心中起疑,莫非他知道什麼內情,狐疑地看著他,一時竟有些舉棋不定。

      兩人正僵著,那邊白長老等人已跟洪幫主幾個敘舊完畢,正要兩邊引薦,誰知一轉頭,便見平煜冷眼看著陸子謙,渾身散發著寒意,氛圍明顯不對。

      他只當有什麼誤會,忙恭恭敬敬引了洪幫主過來,笑道:“平大人,這位是八卦門的掌門洪幫主,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洪幫主此次南下,正是為了對付南星派。”

      又對洪震霆道:“這位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平大人。”

      洪震霆銳目打量一番平煜,詫異於他的年輕,一拱手,豪邁笑道:“在下洪震霆,久仰平大人大名。”

      平煜見是一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長眉鳳目,英武不凡,顧不上再理會陸子謙,下了馬,一拱手,笑了笑,道:“原來是洪幫主,失敬失敬。”

      說話時,想起秦勇說過二十多年林之誠曾在武林大會上,用一首《龍朔操》毀了八卦門掌門人的內力,不知那位掌門人跟眼前這位洪掌門人可是同一人,可聽他說話聲如洪鐘,內力渾厚,全不像受過重傷的模樣。

      心裡如此想著,怕南星派再次追來,惦記要將傅蘭芽送回別院,便笑道:“白長老,難得洪幫主遠道而來,可眼下南星派仍蟄伏左右,當務之急,還需將罪眷先送回別院中,免得橫生波折。”

      洪震霆似有別的打算,一時未接話,白長老卻不疑有他,忙道:“自該如此。”

      回頭對眾人道:“速去別院。”

      一行人紛紛上馬,繼續啟程。

      陸子謙也一踩馬鐙,翻身上馬,其後,被洪幫主等人擁在當中,一路往前行去。

      眼見平煜始終隨行在馬車旁,聯想他剛才看自己的眼神,越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剛行到一半,身後刮來一陣瑟瑟秋風,夾帶著若隱若現的塤聲。

      諸人一驚,有人低呼道:“南星派!”紛紛勒住韁繩,拔出腰間武器,全神待敵。

      一眨眼功夫,那塤聲便摻雜進一縷高亢琴音,音律中仿佛蘊藏了無數密針,夾裹著風聲,淩厲地朝眾人射來。

      眾人只覺胸口如同被重石擊中,頓時悶脹起來。

      傅蘭芽知那琴聲厲害,想起之前給平煜做的耳塞,剛才一番逃命,不知是否掉落,忙掀簾往外看,見平煜臉色果然白了幾分,耳邊早已不見那東西。

      再往旁一看,見李瑉和陳爾升正紛紛往耳裡塞東西,只當耳塞有用,頓時焦心不已,催促平煜道:“平大人,那琴聲厲害,何不將雙耳堵住?”

      平煜被那琴聲攪動內力,五臟六腑都翻滾得厲害,正極力調勻紊亂的氣息,聽得傅蘭芽如此一說,左右一顧,見李瑉和陳爾升一邊認真地塞東西,一邊困惑地朝他看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本不欲理會傅蘭芽,經不住她再三催促,只好壓著胸口的悶感,沒好氣道:“你先回車上,我這就塞上。”

      傅蘭芽不懂武功,陳爾升和李瑉是傻小子,然而其餘諸人,誰不知道這耳塞全無用處?

      等傅蘭芽放下窗簾,猶豫片刻,探手到懷裡摸索一番,找出那東西,頗為羞恥地置於耳中。

      所幸眾人忙於迎戰,沒人顧得上詫異他們三人畫蛇添蛇的舉動。

      只有陸子謙,因不懂武功,不受琴聲所擾,靜靜將在一旁將二人舉動看在眼裡。

      那塤聲剎那間便已逼近,伴隨而來的,是激烈的交戰聲。

      再下一刻,便可見秦門及行意宗的人一路追隨南星派,纏鬥不休,人影交錯中,依稀可分辨出秦晏殊和秦勇的身影。

      還有一人,身形雖無法辨認,打鬥時的呼喝聲卻頗為響亮,細聽之下,雖不如之前來得中氣十足,顯見得未受重傷。

      平煜和李瑉辨認出李攸的聲音,繃著的神經總算鬆馳了下來。

      諸多聲音裡,獨有那琴聲忽遠忽近,飄渺無蹤,不知在何處。

      洪震霆垂著雙手,凝神聽了一晌,臉色越發黑沉,忽然長嘯一聲,身手如流星般飛縱而出,迅疾無比,直奔不遠處的一座城隍廟的廟頂。

      另幾位跟隨洪震霆而來的男子,也紛紛跟在洪震霆身後,尋那琴聲而去。

      平煜見洪震霆輕功奇高,滿身殺意,越發肯定他跟林之誠之間有過結,待要再細看他們如何對付南星派,忽然眼前人影閃過,一名南星派弟子殺氣騰騰,眼看要殺至傅蘭芽的馬車前。

      平煜眉頭一皺,從馬鞍上一躍而起,手起刀落,將那人砍倒在馬下。

      未幾,又有數名南星派子弟突出重圍,殺到眼前。

      平煜纏鬥一晌,聽那琴聲似被什麼所擾,陡然暗啞了幾分,霎那間,連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感覺都好轉了許多。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呼哨聲,南星派弟子聽得這聲音,彼此一對眼色,一邊將塤放於唇邊吹響,一邊齊齊使出殺招,將秦門等人逼退一步,四散逃去。

      秦門及行意宗等人早前被那琴聲所擾,或多或少都受了內傷,站在原地喘息片刻,聽琴聲及塤聲都漸漸遠去,都無心戀戰。

      秦勇終於得以脫身,疲累地拭了拭頭上的汗,四下裡一看,見到平煜,忙走過來,喘著氣道:“平大人。”

      見他並未受傷,略略放了心,一抬眼,卻見他耳中塞著物事,凝神一看,見那東西料子輕軟,顏色又是淡淡粉色,一望而知是女子褻衣。

      她心裡何等通透,頓時明白過來幾分,面頰一熱,忙慌亂移開視線,少頃,強笑道:“平大人,我們速速先去別院,那處宅子設有機關,輕易闖不進去,一會不管南星派的人會不會去而複返,咱們先歇息一晌再說。”

      平煜早順著她的目光察覺不妥,忙將東西取下,咳嗽一聲,鎮定自若道:“此話極是,煩請秦掌門帶路。”

      秦勇未料到平煜跟傅蘭芽已如此親密無間,心裡突然有些空盪盪的,不敢再看平煜,忙轉身大步走開,囑咐秦門中人幾句,上了馬,一夾馬腹,回頭對李由儉及秦晏殊等人道:“咱們速去別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42 PM

第61章

      又是大半晚未得消停。

      去往別院的路上,傅蘭芽前所未有的疲累,靠在林嬤嬤懷裡,想起方才跟平煜獨處時的片段,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輕輕攪動,怎麼也靜不下來。

      自小到大,每逢心緒不寧的時候,她為了不讓自己情緒被牽引,總會用旁的事來引開,到了眼下,自然也不例外,閉上雙眼,想起方才陸子謙所說的話,立刻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摒除雜念,全神貫注去推敲其中深意。

      陸子謙說他來湖南是為了尋她。

      照那晚在驛站投宿時那位驛丞所說的話來看,此話應該不假。

      但父親和哥哥如今都在獄中,他又是憑著什麼說出能幫助哥哥和父親的話?

      且陸家代代為官,未聽說跟江湖門派有交集,陸子謙從何處找來這許多武林人士?

      剛才白長老向平煜引薦的那位洪幫主,似乎來頭不小,平煜聽得對方名號時,都免不了對他另眼相待,後來南星派追來時,這位洪幫主一出手,那追隨了一路的琴聲便啞然消失,可見此人正有辦法對付難纏的林之誠,說是一流高手也不為過。

      這樣的武林高手,為何會甘願受陸子謙驅使?

      思忖間,忽聽馬車後傳來一聲長嘯聲,車外白長老忙驚喜應道:“洪幫主!”

      似是那位洪幫主去而複返。

      她越發疑惑,先前聽秦晏殊所言,秦門的別院設置了重重機關,之所以帶她前去,為的就是避開南星派的追捕,白長老何以會放心讓洪幫主等人同行?就不怕那位洪幫主臨陣倒戈,跟南星派一起來對付他們?

      馬車狹窄,秋風瑟瑟,她緊挨在林嬤嬤懷裡,身上寒意漸起,默默想了一晌,只覺毫無頭緒。

      所幸竹城並不大,轉了幾條街道後,順利到了那處別院。

      陸子謙下了馬,覺夜風寒涼,擔心傅蘭芽衣裳單薄,忍不住轉頭看向馬車。

      剛好傅蘭芽扶著林嬤嬤下車,陸子謙才發現她身上穿著件豆綠色的秋裳,走動時,露出裡頭水碧色的裙裾,說不出的娉婷婉約,一如從前。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她身上衣裳似是新做,且剪裁及衣料都算上佳,想起她如今處境,心頭掠過一絲疑惑,正要細看,忽有人剛好走到傅蘭芽身後,狀似無意,將他的視線嚴嚴實實地遮住。

      他怔了一下,順著那挺直背影往上看,就見那人一手扶在繡春刀上,立在臺階上,正聽白長老和另兩名年輕男子說話,不是平煜是誰。

      他心中那種怪異感更甚,淡淡看他一眼,負手往宅子內走去,剛上臺階,不料平煜身旁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敏銳地朝他瞥來,似有打量之意。

      因來時匆忙,陸子謙暫未得洪幫主引薦,不知此人便是秦門的掌門秦晏殊,見他目光除了好奇之外,還透著幾分不屑,想起自家所行之事,一時五味雜陳,暗歎口氣,目不斜視進了宅子。

      秦勇見一行人總算順利進了宅邸,神情微鬆,轉過身,吩咐白長老等人啟動機關。

      等宅子外豎立起看不見的屏障,秦勇便對正打量四周的平煜道:“這宅子是依照咱們秦門多年來傳習下來的老規矩布下的,外頭設下了不少刁鑽的機關,南星派就算想闖入,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法門,傅小姐今夜可放心在此安置。”

      平煜點點頭,南星派委實難對付,一會若林之誠再用那琴聲前來滋擾,至少有宅邸外的機關做遮擋,無論如何都波及不到傅蘭芽身上。

      他不用擔心她被擄走,可以專心對付南星派。

      便笑道:“有勞秦當家了。對了,剛才洪幫主似是有要事要與我商議,能否請秦當家安排一處院落,既能讓罪眷安歇,又能有空餘的屋子讓我等議事。”

      秦勇知道他如此安排,無非是怕橫生枝節,不肯讓傅蘭芽離開近旁,忙笑道:“正該如此。這宅子裡有處小院落,裡頭有幾間頗寬敞的廂房,我已請人領傅小姐前去,一會傅小姐在其中一間廂房歇息,我等則可在鄰房議事。”說話時,莫名覺得嘴裡有些微微發苦……

      平煜笑著看她一眼,往前走道:“如此甚好。只是這樣一來,欠秦當家的人情越發多了。”

      秦勇略微一怔,正色道:“平大人何出此言,傅小姐曾經救過晏殊一命,只要她一日未脫離危境,我等便一日不會對傅小姐的安危置之不理。”

      想起來時路上白長老跟她彙報的事項,邊思量邊道:“傅小姐身上的疑團太多,我揣摩至今,都未能窺見全貌,也不知這回陸公子和洪幫主連袂前來,能否對解除她困境有些幫助?剛才聽白長老說,陸公子說他此次來,不但為了幫傅小姐,也為了幫傅大人和傅公子,也不知此話是真是假。”

      平煜臉色笑容一淡,點點頭,並不接話,往前走去……

      秦勇見他臉上仿佛籠了一層陰霾,憶起平家跟傅家的恩怨,似有所悟,一時拿不定他此時心中所想,也跟著沉默下來,斟酌了片刻,正要說些旁的話,一抬頭,忽然瞥見平煜領口上似有幾處暗紅色的汙漬,看著像血痕,一凜,仍要細看,平煜卻已朝前走了。

      她愣在原地,回憶一番他說話時的語氣,清澈沉穩,不見滯緩,應該不是受了重傷的模樣,難道這血跡是沾惹的旁人的?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那處小院,傅蘭芽主僕已在最裡頭那間東廂房安置下來,外頭守著李瑉和陳爾升。

      隔壁廂房內,白長老及洪幫主、陸子謙等人正端坐在房中飲茶。

      折騰了大半晚,眾人早已饑腸轆轆,便有人吩咐做了些簡單粥湯送到院中來。

      李攸站在廊下,見平煜及秦勇進來,忙下了臺階,迎過來笑道:“就等你們了。”

      平煜見他臉色稍差,但行動敏捷,毫髮無傷,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這幾年到底練了什麼怪功夫?”

      李攸嘿嘿一笑道:“這你就得問我師父了,他老人家不是在裡頭嘛。”

      平煜一怔,這才想起李攸曾在洪震霆門下學過兩年功夫……

      正要進房,忽見一名下人從他身後走過,手上捧著一個託盤,上面是兩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等那人上了遊廊,秦晏殊示意那人退下,親自接過託盤,順著遊廊,走到東廂房門前。

      平煜意識到秦晏殊要做什麼,停在原地。

      陳爾升及李瑉不等秦晏殊走近,便客客氣氣道:“秦掌門,請留步。”

      秦晏殊憋著氣道:“我給傅小姐送些吃食。”

      話音剛落,房門忽然打開,林嬤嬤探頭往外看道:“咦,秦掌門。”

      秦晏殊心中一喜,便要說話,陳爾升卻出其不意從他手中接過託盤,一言不發送入房中,少頃,又出來,將門帶上,看著秦晏殊,一板一眼道:“罪眷已歇下,東西檢視過,擱在桌上了。”

      秦晏殊和李瑉沒想到陳爾升會突有此舉,都愣在原地,過不一會,李瑉眨眨眼,看著秦晏殊道:“秦掌門,罪眷飲食不得由旁人插手,就算眼下在你秦門宅中,也須得經過我等檢視過,方能交到傅小姐手中。還請秦掌門莫要見怪。”

      算作解釋。

      平煜心中冷哼一聲,收回目光,大步進了鄰房。

      進到房中,白長老請平煜在上首洪幫主旁邊坐下。

      洪掌門抿了口茶,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朝平煜看過來,開口道:“平大人、秦當家、秦掌門、李少莊主,事態緊急,在下就不拐彎抹角了。此次我來,既是受陸公子所托,也是為本門二十多年前一樁懸案。”

      洪幫主抬眸緩緩掃向屋中諸人,最後定格在白長老和柳副幫主身上,三人年紀相仿,都已到知天命之年。目光相撞間,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陡然憶起一事。

      “洪幫主莫不是說二十五年前的那場武林大會?”

      洪幫主長歎一聲,點點頭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八卦門就是在當年那場武林大會上跟南星派結下了樑子,爭鬥數載,兩敗俱傷,直到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林之誠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這才消停下來。”

      平煜心中只道,來了,瞥一眼李攸,後者正心照不宣地朝他看來。就在昨日,兩人還曾討論過林之誠當年率領教眾遠赴夷疆之事,總覺其中太多不合常理之處,難以推敲。看來,要想追根溯源,果然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想必還記得,當年我大哥初任八卦門掌門,被中原四大門派推舉,參加了二十五年前的武林大會,爭奪武林盟主之位。”洪幫主看向白長老和柳幫主……

      白長老和柳幫主面露憾色,悵然道:“是啊,當年的洪幫主內外兼修,又素有德望,本是實至名歸的武林盟主人選,可惜——”

      洪幫主恨聲道:“可惜遇到了南星派的林之誠,此人性情孤僻冷傲,目無下塵,行起事來單憑自己喜惡,從不給人留餘地,為了出風頭,以一首《龍朔操》將我大哥內力盡毀,只為博得個天下第一之名,事後,更是連句道歉都無,率領教眾揚長而去。最可恨的是,我大哥雖被廢了武功,但只要靜養半年,就算不能再習武,至少能做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誰知我等護送大哥回宛城,剛到蜀山,不巧遇到林之誠與一群扮作中原人的蒙古韃子交戰——”

      韃子?平煜聽到這一路上頻頻遇到的兩個字,摩挲茶碗的動作一滯。

      “不用我說,想必諸位也知道,本朝太祖皇帝素有堯舜之才,征戰十餘年,終得收復華夏,將元朝餘孽驅趕出境。自那之後,元朝在中原再無立足之地,改名為北元,其後又分裂為幾個部落,整日爭戰不休。當年我們在蜀山腳下遇到那行蒙古人,多半是被其他部落追殺,不得不從北元逃出的北元貴族,扮作了漢人,好在中原尋條活路。也不知何處露了破綻,被林之誠發現蒙古人的身份,二話不說便殺將起來。

      “那群蒙古人雖武功路數怪異,卻只有十餘人,南星派本可用無數旁的法子將其一網掃淨,林之誠卻偏偏要試煉自己用琴禦敵的法子,在山谷間足足撫了十餘首曲子,直到逼得那群蒙古人無處可逃,閉氣而亡,方肯甘休。我等萬沒想到會跟林之誠狹路相逢,知道那琴聲了得,本想護著大哥遠遠避開,奈何蜀道太過艱難,左右都是群山峻嶺,山谷間琴聲回蕩,根本避無可避,一晌琴聲下來,不但我門中不少弟子受了重傷,我大哥更是血脈逆流,自此成為廢人。“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秦勇等人聽得尤為專注,他們雖然都未親歷當年之事,卻都聽過八卦門跟南星派的恩怨糾葛,只知道當年的洪幫主自此武功盡廢,臥床十餘年,終在十年前病逝,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年那樁事背後還有這番波折。

      “洪幫主。”沉默許久,平煜忽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群蒙古人中,可有人從林之誠手下逃脫?”

      李攸被這話挑起某個念頭,目光微亮,飛速掃平煜一眼。

      洪震霆從回憶中驚醒,雖覺平煜此話問得突兀,仍思忖著搖頭道:“當日我心繫大哥,無暇留意蜀山上的戰況,只恍惚聽見南星派弟子說似乎將那群蒙古人掃乾淨了,至於是否有漏網之魚,我不得而知。”

      平煜點點頭,不再插言。

      洪震霆又道:“回宛陽途中,我延醫問藥,傾其所有,四處找尋市面上能尋到的名貴藥材,只盼能助我大哥接續經脈,然而我大哥連續兩回遭那琴聲催動肺腑,早已油盡燈枯,能保得性命已是萬幸。回宛陽後,我見大哥再無痊癒希望,整日僵臥在床,意志消沉,想起當年馳騁武林的豪傑被林之誠害得成為廢人,怎肯咽下這口氣,等內傷稍好,便率領眾門人去南星派尋林之誠的麻煩,誰知去了幾回,不是被困于林之誠設下的陣法中,便是被林之誠禦琴擊退,別說一句道歉的話都未討到,甚至連他的面都未見到。”

      說話時,似是想起當日場面,眸中漾著恨意,聲音愈發冷硬。

      白長老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想起當年在武林大會上林之誠的豐姿,當真風度翩翩,兼之於武學上悟性奇高,不過二十五六歲,便已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林之誠剛在南星派脫穎而出時,少林寺方丈無憂曾道:此子乃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萬不可小覷,然稟性狷狂,行事太過隨性,日後不是大善之人,便會淪為大惡之人。

     不料一語成讖,數年之後,林之城便因在武林大會上太過決絕,視規矩於無物,自此在江湖上壞了名聲。

      其實林之誠哪怕只要稍為循規蹈矩一點,如今多半已是江湖上豪傑人物,雄踞一方不在話下。記得當年不少名門正派的當家見林之誠人才出眾,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林之誠卻一個未看上,最後出乎意料娶了位落魄秀才之女,據聞林夫人模樣標緻,性情柔順,婚後跟隨林之誠鶼鰈情深,不過一年時光,便生下了一對龍鳳兒,羨煞旁人。

      可惜沒過數年,那對龍鳳兒便因病夭亡,林之誠隱退江湖,林夫人也不知所蹤。

      洪震霆又道:“我當時年輕氣盛,屢次在林之誠手下吃苦頭,加上兄長所受苦難全由林之誠一手造成,怎肯受此奇恥大辱?回到宛陽,一方面派門下子弟日夜盯緊南星派,另一方面,則閉關潛心研習破那禦琴術的法子。功夫不負苦心人,五年後,終將本派內功中最為晦澀難懂的心法悟透,自此融會貫通,再不復往昔。我見自己內力精進,不肯再白白蹉跎歲月,便點了教中精兵強將,前來湖南尋林之誠討說法。”

      平煜恍悟地看一眼李攸,原來這位洪幫主曾花費數年時光專門研習應對林之誠的心法,不怪連只學了兩年八卦拳的李攸都能在林之誠的琴聲下支撐許久……

      洪震霆想起往事,又道:“這一回,我終於可與林之誠的禦琴術一較高下,自是喜不自勝,在君山島與林之誠鬥了三日三夜,期間,島上山莊不斷有婢女來尋林之誠,似是有什麼迫在眉睫的急事,林之誠卻不予理會,一門心思要與我拆招,我苦練數年,好不容易勝利在望,自也沒有中途作罷的道理。誰知第三日傍晚,林夫人突然抱著一對稚兒前來尋他,我二人本正都得激烈,林之誠見那稚兒已氣息全無,大驚失色,硬生生受了我一掌,不再與我纏鬥。”。

      他面上閃過一絲慚色:“當時林夫人來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似是因傷心欲絕,眼淚早已哭乾,到了林之誠跟前,腳步頓住,顫聲求他不要再比武,速找大夫來給孩兒治病。我在一旁遠遠看著,見小兒臉色紫脹,似是因高熱引起了急驚風,若是再早個一個時辰,也許還有救,眼下卻已回天乏術,不免心中一涼。林夫人哭鬧一晌,見林之誠只顧將一雙孩兒抱在懷中,整個人卻如木頭樁子似的,不語不動,似是終於明白孩兒已無藥可救,整個人頓時瘋了似的,拼了命捶打林之誠,撕心裂肺哭道,說他眼裡只有武功!只有天下第一的名號!為了鬥法,將整座島封住,孩兒生病也不管不顧,如今孩子死了,他滿意了?林之誠面如金紙,任林夫人打罵。”

      眾人聽了這番話,都震驚不已,秦勇等人雖知道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卻不知是因為延誤了診治方才殞命,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屋中氣氛也滯重了起來。

      洪震霆愧疚得坐不住,猛的起身,在屋中踱了兩步,重重歎氣道:“我當時一門心思要替哥哥報仇,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因一場尋仇,連累到林家小兒。我見大禍已鑄成,又愧又悔,不肯再在君山島上逗留,連夜率領教徒離開,沒過多久,便聽見林之誠離開君山島,率眾去了雲南。”

      他搖頭,神情帶著幾分遺憾,“在那之前,林之誠曾是我最憎惡之人,我日夜都想著如何叫林之誠輸在我們八卦門手下,鄭重向我大哥賠禮道歉,可真等到林之誠家破人亡,我卻半點快意都沒有,如今想來,不過是場冤孽罷了。”

      說完,久久沉默。

      陸子謙見洪震霆沉浸於往事中,怕他忘了正事,低眉斂目,狀似不經意,咳了一聲。

      洪震霆回過神,正了正臉色道:“不瞞各位,我早年跟陸大學士有過些淵源,欠他一份人情,一月前,我收到陸公子來信,便點了門人,跟他一道來雲南,不料在湖南境內跟眾人相遇,倒省了不少麻煩。”

      李攸恍悟地點點頭,怪不得他前幾日在寶慶尋了八卦門的弟子,本想寫信去宛陽,請師父來湖南境內幫忙對付鎮摩教和南星派,那同門卻說師父早已出門,不知去了何方,原來是被陸子謙給請動了。

      暗暗掃向平煜,知他心高氣傲,雖歡迎師父前來相助,卻不會願意陸子謙參與其中,尤其今夜本來所有人都被林之誠弄得狼狽不堪,陸子謙領著師父一來,南星派便被擊退,心裡不知會有多彆扭,不由暗覺好笑。

      洪震霆又道:“一路上,陸公子和我都只知道有許多銷聲匿跡的江湖門派來了雲南,卻不知其中有南星派,如今既林之誠也參與其中,聯繫前因後果,不難想到這些門派為何要來找那位傅小姐的麻煩。”

      秦晏殊心繫傅蘭芽身上的種種謎團,忙一拱手,恭敬道:“願聞其詳。”

      “當年林之誠來雲南時,我曾尾隨一路,見他身邊始終帶個兩個包袱,不知何意。”洪震霆說著,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後來無意中才得知,包袱裡似裝著林之誠那一雙孩兒的遺骨,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之誠帶著遺骨,千里迢迢遠赴雲南,究竟為了什麼,可根據陸公子路上所言,大致能猜到林之誠當年雲南之行的目的。在我看來,無論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林之誠似乎都只有一個意圖,就是尋找契機復活他那一對夭亡的稚兒,也就是傳聞中的起死回生術。”

      “起死回生?”眾人駭然相顧,“人死如燈滅,世上怎會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陸子謙暗暗搖頭。

      洪震霆卻苦澀一笑,道:“我知道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但剛才在竹城縣衙門前,我跟陸公子已經推敲了個徹底,若沒料錯,傅小姐應該就是那個能啟動起死回生術的「藥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2 03:44 PM

第62章

      眾人正聽得入神,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幾不可聞。

      秦勇離得最近,見眾人並無轉頭看來的意思,悄悄起身,戒備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就見傅蘭芽耳朵貼在窗外牆壁上,正斂聲屏息聽著窗內動靜。

      秦勇大驚失色,傅蘭芽怎會在此處!

      以為宅子裡的機關失了效,迅速抬眼看向窗外,見窗子外頭是座花園,園中花木都在原處,可見機關並未出差錯,越發錯愕,這宅子裡面都暗合三元積數之相,處處設了機關,傅蘭芽究竟是怎麼識破隔壁的暗門,繞到窗下來的?

      要知道這兩間房雖相鄰,格局卻大有不同。

      他們所在這間房,只有後窗,而無前窗。

      傅蘭芽主僕所在那間房,卻只有前窗,並無後窗,故李護衛和陳護衛守住前門,便可算得銅牆鐵壁。

      可隔壁房間裡雖無後窗,卻有扇暗門可通到花園中,在關鍵時候可用作逃命之用。

      因那扇暗門藏於房中陽遁中,若非懂得奇門遁甲術的能人異士,根本無從在房中勘破格局上的異數,順利找到暗門。

      沒想到傅蘭芽竟不聲不響便從鄰房繞了出來,且已不知在窗外聽了多久了。

      她滿心驚疑看著傅蘭芽,一時忘了出聲。

      傅蘭芽似是沒想到自己已驚動了屋中人,也嚇了一跳,倒還算鎮靜,緊張地看著秦勇,似是拿捏不准她會作出何等反應。

      秦勇明白傅蘭芽之所以偷聽,不過是想知道身上發生何事,想起她如今處境,心中一軟,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要驚慌。

      傅蘭芽會意,微鬆口氣,對秦勇感激地點點頭。

      李由儉素來最關注秦勇的一舉一動,見她立在窗旁,久久不出聲,擔心出了什麼差錯,忙從秦晏殊身旁起了身,走過來,壓低嗓音道:“阿柳姐,怎麼了?”

      秦勇若無其事地將劍插回劍鞘,在他近身之前,離開窗旁道:“無事,風刮倒了樹枝。”

      說話時,已從方才的震驚中平靜下來,正要走到椅旁坐下,忽覺有人在看她,迎著那視線往前一看,就見平煜狐疑地打量她,眸光深深。

      她一時揣摩不透平煜發現傅蘭芽後會作出何種反應,忙若無其事地一笑。

      平煜卻不像李由儉那麼好打發,眯了眯眼,轉頭望向窗口,正要起身,洪震霆忽然開口道:“林之誠去了夷疆之後,在江湖中消隱了蹤跡,我因林之誠一雙兒女之事,一直頗為關注林之誠的動態,雖不知當時夷疆發生了何事,卻不相信他就此死在夷疆,曾派了門人四處去找尋,誰知一晃過去二十年,始終未打聽到林之誠的下落。本以為林之誠恐怕再也不會在江湖上露面,沒想到就在數月前,我門下弟子竟在在京城打聽到林之誠的蹤跡,這才知道林之誠多年來一直藏匿在京城。據我門人打聽得知,林之誠這些年似乎一直在京城尋人,不知何故,始終未有頭緒。我聽得林之誠有了消息,便想親自去一趟京城,不料還未動身,林之誠卻又失去了蹤影,找尋一番無果,卻沒想到,他竟回了君山召集舊部,率領門下子弟來了雲南。”

      秦勇原以為平煜會被洪震霆這番話吸引注意力,沒想到平煜端了幾上茶盅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往窗邊走去。

      秦勇見平煜已起了疑心,先還想替傅蘭芽遮掩一二,可想到平煜的性子,若真一味攔阻,只會起反效果,且想起這一路上平煜跟傅蘭芽之間流露的蛛絲馬跡,心知他多半不會真為難傅蘭芽,便穩穩當當坐在椅上,餘光卻留意窗旁的動靜。

      傅蘭芽對平煜的舉動一無所覺,仍全神貫注貼在窗邊。

      聽到洪震霆說林之誠這二十年來一直在京城尋人,忽然想起上回聽左護法說起鎮摩教的右護法已失蹤二十餘年,而十年前,左護法也曾在京城出現過,林嬤嬤甚至透露,左護法還頗為詭異地跟父親一同出入首飾樓。

      聯想到母親身上的種種不合常理之處,腦中冒出個念頭,難道說,他們要找的人竟是母親嘛。

      正想得出神,突然視窗亮光一黯,籠下來一道陰影。

      她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心中一跳,抬眼往上看去,正對上平煜烏沉沉的眸子。

      她慌亂了一瞬,很快便鎮定下來,不知平煜要如何發落自己,立在原地,靜靜跟他對視。

      其實她一進這宅子,就知道秦晏殊所言不假, 宅子裡的確設立了不少層障。

      進到房中後,她暗暗觀摩屋內格局,知道這兩間房必有暗門相通,等李瑉和陳爾升將門關上後,便一邊計算方位一邊在屋中推算八門排盤,未過多久,便順利找到了暗門。

      她急於知道洪幫主和陸子謙要說什麼,好不容易找到暗門,怎能忍住,當即逼著林嬤嬤熄了燈,做出主僕二人已歇下的假像,自己則推開暗門,順著暗道走到花園中,終究順利聽到了房中的對話。

      平煜想起秦勇說這宅子處處有機關,並不奇怪傅蘭芽能摸到窗下。

      但他只要一想到先前的事,胸口便仿佛有羞恥的火苗在作燒。垂眸注目傅蘭芽片刻,臉上維持著凜然之態,心裡卻已恨不得轉身遁走。

      良久,見傅蘭芽並未任何回到鄰房的打算,一張臉已繃不下去,不耐地想,她既願在此處偷聽,便隨她去吧,以她的性子。就算她今晚未聽到,往後恐怕也會尋機會從他嘴裡套話。

      便俐落轉身,從窗旁離開。

      他眼下無論如何也不想跟傅蘭芽碰面。

      傅蘭芽見平煜高抬貴手,放過了她一馬,微籲口氣。

      平煜回到屋中,眾人正靜靜看著陸子謙,似是在等陸子謙開口。

      陸子謙起身一禮,對眾人坦蕩道:“感謝諸位一路行俠仗義,當真是義薄雲天,令人敬仰。然而這當中有幾樁事因涉及到朝廷,在下需得先跟平大人打個商量,再來跟諸位好漢好好商議。”

      說完後,屋中便是一默,秦勇見平煜並無接茬的意思,望望窗外,起身解圍道:“今夜已過去大半晚,尤其是洪幫主和陸公子一路風塵,想必也已疲勞至極,眼下既事情多少理出了頭緒,不如先各自回屋歇息一晌,明日一早,咱們再繼續。”

      白長老及柳副幫主忙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左右南星派攻打不進來,先歇一晚再理會。”

      平煜靜了片刻,也起身道:“既如此,便明日再來商議。”

      傅蘭芽在外聽得一清二楚,忙提了裙,悄悄退回了暗道,回到隔壁廂房。

      秦勇因是主人,細細安排了眾錦衣衛的下處後,才告辭而去。

      平煜令林惟安和許赫替換了陳爾升及李瑉,自己則回房歇息,立在房中,忍不出看向空盪盪的床,今夜一行人在秦門別院裡,耳目眾多,他是不用在跟傅蘭芽主僕睡在一間房了,可以盡情睡在床上,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總窩在榻上或地上。

      他若無其事收回目光,到淨房草草洗漱一番,正準備歇下,下人忽送來一套乾淨衣裳,笑道:“當家的讓給眾位大人送來的。”

      平煜見從鞋到襪都齊全,十分周到,本不欲收下,仍打算換上先前的髒衣裳,可一拿起,便瞥見衣領上沾了幾滴血漬,想起跟傅蘭芽在一處時情景,腦中轟然作響,臉上燒得厲害,只得受了。

      *******

      傅蘭芽回屋後,因掌握了太多線索,睡得並不踏實。

      一覺過去,已到早上。

      簡單梳洗完畢,下人來送早膳。

      昨夜來時已是半夜,她無從窺得院中全貌,眼下便借著下人送早餐的機會,打算好好打量一番院中格局。

      誰知剛一開門,就見下人手中捧著熱氣騰騰的早膳,秦晏殊立在一旁,正耐著性子跟陳爾升和李瑉周旋。

      見傅蘭芽出來,秦晏殊低眉看著她道:“傅小姐,昨晚太累,你用了早膳,不如再歇一會。”

      傅蘭芽笑著點點頭道:“多謝秦公子。”

      微微仰頭,正要越過他肩膀,細看院中的格局,忽然瞥見平煜從鄰房出來,分明已聽到這邊動靜,卻沒有轉頭的打算,自顧自下了臺階,往院外走去。

      讓傅蘭芽意外的是,平煜身上穿著件雪青色的長袍,顏色簇新,以往從未見過,不知從何處所得。想了一會,意識到是秦門中人安排下的。

      平煜走了一段,聽秦晏殊仍在跟傅蘭芽搭話,腳步又突兀地停下,立在原地,默了片刻,又轉身朝院中走來。

      這一回,視秦晏殊於無物,徑直走到傅蘭芽面前,對傅蘭芽道:“我有話要問你。”

      傅蘭芽不知他何意,見他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抿了抿嘴,靜靜讓開一旁,等他進來。

      平煜揚揚眉,看向秦晏殊,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道:“秦掌門,吾等審問罪眷,不容不相干的人旁聽,請回避。”

      秦晏殊見平煜雖進了房,卻還記得敞開房門,分明是有損傅蘭芽的閨譽,雖冒了一肚火,到底不再停留,轉身走了。

      傅蘭芽跟在平煜身後進了房,垂眸立在一旁,等他的示下。

      等了半晌,見他背對自己立著,不見半點反應,只覺餓得頭暈,不肯再陪他莫名其妙地罰站,走到桌旁,自顧自坐下道:“平大人,我餓了,容我先用了膳再回話。”

      平煜聽得輕微的匙筷聲從身後傳來,這才動了動身子,走到桌旁,將繡春刀放下。

      林嬤嬤正好從淨房出來,見平煜在一旁看著小姐用膳,訝道:“平大人,您用過早膳沒,可要跟此處一道用早膳?”

      平煜臉上尷尬之色閃過,卻並沒有一口回絕。

      傅蘭芽滯了一下,抬眼看向他,這才發現他眼下有明顯的青黑,顯然昨夜也未睡好。

      林嬤嬤揣摩一番平煜的神色,見他顯然有在此處用膳的意思,便走到桌旁,從那晚熱氣騰騰的粥裡另盛出一碗,放到平煜面前,殷勤道:“平大人,用了早膳再問話吧。”

      平煜見林嬤嬤已盛了粥,不好浪費糧食,便勉為其難地坐下。

      兩人正默默無言地相對用著早膳,忽然院外有人進來,陳爾升敲了敲門,極其認真道:“平大人,李將軍、秦當家他們還在等著你過去用早膳呢。”

      平煜險些嗆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27 PM

第63章

      陳爾升說完話,耐心等待平煜回應,渾然不覺周圍的氛圍因他這句話而變得古怪。

      他只知道,為著商議昨晚之事,一大早,秦當家那邊便已經遞過話來,請平大人過去一道早膳。

      平大人當時也爽快應下了,怎麼一轉眼功夫,又在傅小姐處用起了膳。

      如今那邊又派人來催促,他作為屬下,自然有義務提醒平大人。

      傅蘭芽心中微訝,持箸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

      林嬤嬤眼觀鼻鼻觀心,拼命維持著臉部表情,唯恐一個不留神,就讓平大人更加不自在。

      主僕二人空前的默契,雙雙避免跟平煜目光相碰。

      只有李瑉和陳爾升不知死活,仍立在門邊困惑地望著平煜。

      平煜好容易才沒嗆出來,握穩粥碗,拿出跟三軍對峙的氣魄,不緊不慢將那碗粥喝完,心裡將陳爾升問候了上百遍,當時出京時,他帶誰不好,怎麼就把這傢夥給帶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後悔。

      一頓早膳用得說不出的累。

      放下碗,林嬤嬤極有眼色地遞過巾帕,平煜接過,胡亂擦了一把,起了身,拿起繡春刀便往外走。

      也不知是忘了,還是臨時又改了主意,再不提起剛才「有話要問」的那一茬。

      傅蘭芽主僕並無自找不痛快的自覺,自然不會主動提起,見平煜欲離開,也跟著起了身,做出恭送的姿態。

      平煜走到門口,驀地想起一事,停了片刻,又回身走到屋內,一言不發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丟於桌上。

      “你不是懂陣法麼,無事時看看,路上遇到南星派時,不至於總等著旁人來救。”

      不等傅蘭芽抬頭看他,便撇過頭,往外走了。

      傅蘭芽低頭一看,見是本書,立在桌旁。拿到手中,扉頁上卻寫著《天工開物》。她流露出古怪之色,這本書跟奇門五行有關係嘛。

      林嬤嬤自小服侍傅蘭芽,耳濡目染,也跟著認得幾個字,覺這書名眼熟,想了一回,憶起從前小姐也曾在閨中翻閱過,恍惚明白過來,難道平大人是怕是見小姐長日寂寞,特給她帶了書,好供小姐消遣?

      她微微有些動容,萬沒想到平大人那樣桀驁一個人,竟能心細到這般地步。

      只是以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按照平大人的習性,就算背地裡為小姐煞費苦心,也從來不肯在小姐面前流露出來。東西送到小姐手裡,也大抵會謊稱是旁人所送,態度十分強硬,今日依然如此。

      思忖一番,回頭一望,小姐已若無其事地坐下,似是難得有東西可供翻閱,連早膳也顧不上用,興致勃勃地翻起書來。

      再細一打量,發現小姐眉眼雖沉靜,白皙的耳朵卻染上了層淡淡粉紅……

      林嬤嬤心中亮堂不少,微有些錯愕,又細看了傅蘭芽好幾眼,這才盛了小半碗傅蘭芽愛吃的糖蒸酥酪,心事重重地放到小姐面前。

      ***

      平煜一出來,便順手將門關上。

      隨後目露凶光地看向陳爾升。

      陳爾升冷不防見平大人眼裡似乎有什麼鋒利的東西直朝他射來,眨眨眼,還未說話,平大人已經越過他,大步走了。

      因宅子裡滿布機關,院外早候了一位秦門子弟,一等平煜出來,便領著他往議事廳去。

      平煜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來時,本是一肚子鬱氣,可經過剛才那一遭,想起傅蘭芽用膳時的安靜姿態,竟無端化解了不少。

      蹙眉走到議事廳,秦勇等人已候著了。

      平煜一進來,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鑒男子相貌,可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卻同時覺得,原來男子也有賞心悅目之說。

      陸子謙昨夜就知道傅蘭芽主僕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個院落裡,雖然知道傅蘭芽身邊危機四伏,平煜這麼做無可指摘,仍不免鬱鬱,一邊端坐飲茶,一邊忍不住上下掃他一眼。

      秦勇見平煜身上果然穿著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著引平煜入座。

      李由儉也從座上起來,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見秦勇臉色有些微紅,心裡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筍一般露出一點筍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後,秦勇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平煜雖然不見得比平日高興 ,眉眼間卻仿佛蘊藏了春風,比往常柔和許多。

      正自疑惑,下人過來呈膳,只好按下。

      哪知李攸見平煜來得晚,隱約猜到緣故,一個勁的添亂,添了無數點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於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對平煜道:“平大人,剛才我與秦當家商議一回,除了林之誠以外,另有一件異事要說與你聽,只是此事事關錦衣衛,也不知可有什麼避諱之處。”

      平煜微微一笑,道:“錦衣衛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擔,洪幫主但說無妨。”

      洪震霆贊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襲林之誠,忽從半路殺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攔我等追捕林之誠之意,我等先前以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從招式上來看,跟南星派顯見得並非一路,林之誠對那幫人似乎頗為忌憚,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見那幫人冒出來,便施出輕功遁走。”

      平煜眸光不易察覺的動了動,聽這番描述,這行人十之八九是東廠,蟄伏了這許久,總算出手了。

      如此一來,前前後後都對上了,林之誠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塊當年的寶貝,東廠好不容易誘得林之誠出馬。怎肯讓他落在旁人手裡。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罷了,領頭那人,輕功太過駭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鷹,說不出的怪異,且明明見到我派陳副幫主的長劍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陳副幫主這一劍,事後不見血液湧出,行動也不見半點遲緩,著實少見,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

      平煜下意識跟李攸對了個眼,難道是王世釗?

      便聽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驚訝之餘,於清晨跟白長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長老卻大吃一驚,告訴我說,他們近日盯著的那人正是習的這等邪術。”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記得昨夜南星派前來進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議,可還沒來得及細說,林之誠便來了,我等被琴聲所擾,這才不得不擱下。其實,當時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議王同知所習邪術之事。”

      平煜面色微變,道:“你們用來試驗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論?”

      秦勇點點頭,隱含不安道:“我們為了試探王同知究竟練的是百年前曾失傳的五毒術,還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來滋長功力的採納大法,特在他飲食中做了手腳,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黃。若王同知習的不過是普通的蠱法,不過三頓飲食,蠱法便會不告自破,內力也會被打回原形,可幾日過去,王同知內力絲毫不見減退跡象,反倒日益精進,我等便知他多半是習的五毒術,心下不安,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議對策。要知道五毒術是極為邪門的邪術,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習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槍不入,且這邪術可催發練術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練功之後,只會變得越發暴虐,而原本心術不正之人,會更加作惡多端。只是,練這法子,需得內力達到一定程度,否則會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顯然練功初始時,並未達到能練五毒術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雙月湖畔時,王同知才會突然發作,險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載不起,仍強行讓其操練。”

      平煜臉色陰沉起來,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釗習此術是在那晚於客棧中被東蛟幫所傷之後,臨時起意,強行給王世釗灌入。畢竟覬覦傅蘭芽的人馬已湧至雲南,王令既要忌憚旁人奪走那幾樣物事,又要防備自己,不得不將主意打在了王世釗身上。

      王世釗雖然腦子不好使,但練了此術後,至少能成為王令手中一柄聽話的利器。

      看來那晚左護法所言不差,王世釗跟王令果然毫無血緣關係,否則,王令何以如此罔顧王世釗的死活。

      他垂眸不動,腦中卻細細回想左護法的原話——“看來布日古德已將不少好本事傳給你這假侄子,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造化能克化得了這門邪門功夫。”

      他反復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個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聽洪震霆說起,林之誠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貴族,雙方廝殺一場,將那幫北元貴族全數殺死在蜀山。

      有沒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從北元人口裡知道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以他驕狂的性子,初始時,並不見得會相信這等無稽之談,後經一對雙生兒夭亡後,痛不欲生之下,想起當日之事,這才遠赴夷疆,找尋復活孩子的契機?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當年那場看似毫無關係的廝殺有無關係?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來看,王同知已渡過初劫,克化住了這門邪術,漸入佳境,融會貫通,往後斷難對付,在找到破解他邪術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見王同知似乎對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說,這邪術會催發練術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掙扎了下,最後總算找到個還算體面的詞,憂心忡忡道:“就怕他傷害到傅小姐。”

      話剛出口,平煜眉頭一跳,看向秦勇。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28 PM

第64章

     “難道這邪術就沒有法子能應對得了?”李攸抱著雙臂看向秦勇,語氣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就算五毒術再了得,勢必也有與之相對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記得上回白長老曾提過,這邪術已失傳多年,除了少數幾個消息廣雜的門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曉這邪術的來歷,可見當年定有法子能克制這邪術,否則好端端的,五毒術為何會失傳?”

      白長老下意識看一眼李攸,捋捋鬚,接話道:“李將軍說的不錯,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這些年的宗卷,關於五毒術的記載只有隻言片語,旁處或許有些散落的資料,但需得費功夫去打聽,故此事恐怕無法一蹴而就,還需從長計議,。”

      秦晏殊關心則亂,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們能在王世釗的飲食中做手腳,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廢其武功,總好過日日夜夜懸心。”

      秦勇不滿地蹙蹙眉頭,東廠犬牙遍佈天下,王世釗身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錯,東廠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弟弟說話渾無顧忌,張口便能說出給王世釗下毒的話,此話若傳揚出去,萬一王世釗日後被人算計,就算不是死在秦門手中,也會惹來東廠的猜忌,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下意識看向平煜,見他雖然臉上明顯籠了層輕霜,卻始終一言不發,不由得暗歎口氣,弟弟跟平煜比起來,到底失了浮躁和閱歷,要知道這一路行來,不論平煜和王世釗之間如何暗潮洶湧,也不論平煜如何防備王世釗,至少平煜從來不會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裡,可見論起城府和歷練,平煜勝過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當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軍營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讓西平侯一家恢復爵位。

      又聽聞,回京之後,先皇見平煜機智善謀,有意委以重任,先讓其去五軍營歷練,一年後,為了讓其名正言順入職錦衣衛,特於當年恢復祖制,重新選拔武舉。平煜也當真爭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在武舉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先皇龍心大悅,順理成章欽點平煜進了錦衣衛,短短數月後,便讓平煜取代平庸無能的原指揮使王大鵬,成為本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臺後,因平煜不肯歸順,多半沒少在新皇面前給平煜使絆子,但據她近日細細打聽得來的消息看,新皇雖不理正事,卻最重孝道,因著平煜當年對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對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確有意讓王世釗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卻始終找不到平煜的紕漏。

      由此可見,西平侯一家當年家逢巨變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來看,若沒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風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類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諸位,王同知所練邪術究竟如何克制,我會派門人幫著秦門四處打聽,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們何妨幫王同知改邪歸正?只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們只能多加戒備,謹防王同知突然發難。”

      李攸聽得暗暗好笑,師父將對付王世釗說成「幫其改邪歸正」,給日後留了多少餘地,當真外圓內方。又不免悵然,師父向來行事豪放不羈,可如今為著防備東廠,竟也不得不謹言慎行。心裡如此想著,不免沉寂了下來。

      平煜餘光瞥瞥靜坐不動的陸子謙,一本正經接話道:“王同知素來勤勉,在雲南境內時,又不幸遭歹徒暗算,為求傷口痊癒,不慎被夷人蠱惑,好端端操練起了邪術。此事若傳揚出去,想必王公公也會覺得顏面無光,事不宜遲,我會即刻去信至京城,詳細向皇上彙報此事,王公公處,也會提前跟他打個招呼。王同治誤入歧途,我身為王同知的上級,對管教下屬責無旁貸,萬不得已時,也只能當斷則斷,總不能看著王同知走火入魔。”

      說完,話鋒一轉道:“如今林之誠蹤影不見,我等與其在別院中無休無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誠既然存心要擄罪眷,定會一路尾隨。”

      又對洪震霆一拱手道:“洪幫主不遠千里從宛城趕來鋤奸,對吾等來說,直如雪中送炭,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洪幫主傳授些粗淺的對付林之誠禦琴術的內功心法,有心法傍身,吾等再遇到林之誠時,就算不能與其正面交鋒,至少可避免被其琴聲傷及肺腑。”

      江湖門派最忌諱將心法外傳,此話真說起來,略有些冒犯,但平煜料定洪震霆當初吃過林之誠的大虧,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輕輕鬆松破解林之誠的禦琴術,將林之誠視未笑話,多半不但不會拒絕他的提議,還會樂得分享。

      果然,洪震霆連眉毛都未皺一下,便痛快應道:“平大人言重了,我此次前來,一是受陸公子所托,守護傅小姐順利進京,二是查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究竟發生過何事,林之誠及東蛟幫為何會重出江湖,這幾樁事連在一處,疑點重重,危機四伏,若坐視不理,說不定會引得江湖大亂,我身為武林盟主,對查清此事義不容辭。等一會議事完畢,平大人可召集屬下,我會分三回將入門心法交與各位,諸位習練兩日,等再遇到林之誠時,至少可抵擋兩個時辰。”

      平煜見目的達到,笑了笑,拱手致了謝,又掃向屋中諸人道:“林之誠雖然武功少有人能敵,然而性情孤傲,寧肯孤軍奮戰,也不屑與跟旁人聯手。南星派孤立無援,對我等來說,無疑是件天大的好事。只要能克制住林之誠的禦琴術和十大陣法,林之誠必定手到擒來。如今有了洪幫主相助,禦琴術已不足為慮,林之誠手中籌碼便只剩下南星派的十陣圖。”

      “上一回在寶慶來竹城途中,我已畫好可能出現的陣法變化,各位想必都已看過。為了能在再遇到林之誠時一舉將其拿下,接下來這幾日,我等不但要儘快熟悉洪幫主的心法,還需將陣法熟記於心。若能一舉將林之誠拿下,當年夷疆究竟發生過何事,就不難得知了。”

      他話一出口,眾人忙應是。秦晏殊雖然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平煜的確有幾分快刀斬亂麻的本事。這一路上,不知發生多少怪事,各路人馬層出不窮,乍一想去,只覺如一團亂麻一般毫無頭緒。他卻能抽絲剝繭,化難為易。

      洪震霆一指陸子謙,對平煜笑道:“可是巧了。陸公子也甚懂得奇門五行術,來時路上,我還曾就南星派的十大陣法請教過陸公子,他雖不知那書是出自南星派,卻一眼便指出那陣法的奧妙,後來我才知,陸公子自小便深好此道,頗有造詣。若路上遇到南星派的陣法,陸公子也可偏幫一二。“

      平煜靜了一瞬。

      陸子謙道:“洪幫主過譽了,我也是小時跟摯交一道讀書時,無意中受了他的薰陶,這才迷上了此道,不瞞各位,南星派那本書我曾在那位好友家中見過,因覺書上陣法圖委實畫得精妙,曾跟好友一起反復翻閱,故洪幫主一跟我描述陣法,我便想起那書上內容。”

      平煜聽得耳朵刺痛,猛的起身。

      等眾人訝異朝他看來,又緩了臉色,道:“事不宜遲,此時恐怕不是敘舊的時候,等一會用過午膳,我等便開始操練洪幫主的心法,我這便去交代屬下。各位,容我先行告退。”

      秦勇和李由儉等人忙跟著起身道:“我等也需去召集門下弟子,不如就此散會。”

      平煜率先出了議事廳,李攸因洪震霆仍在場,畏於師父之尊,不敢跟著平煜一道離去。

      秦勇和白長老落後平煜幾步,看著平煜的背影,見他腳步有些虛浮,面色漸轉凝重。

      “當家的,平大人似是受了內傷。”白長老皺眉道,“莫不是那晚用笛聲對抗林之誠時傷及了肺腑?”

      秦勇面色微白,錯愕道:“當時平大人曾用笛聲對抗過林之誠?白長老,我一直以為那晚奏笛的是您,卻不想是平大人。”

      白長老將當晚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道:“老朽和掌門奏笛之前,都服了雪蓮丸,雖然當時覺得萬般難耐,卻只浮於表面,並未傷到內裡,可平大人無雪蓮丸幫著續氣,難保不在林之誠的琴聲下吃虧。”

      秦勇心急如焚,“這可如何是好。雪蓮丸數量有限,當時我帶眾人去搜尋林之誠,曾給自己和眾人分發,一粒都未剩下,”

      白長老想起一事,疑惑道:“不對,當家的,當日在驛站下榻時,您不是曾給過平大人兩粒嗎?”

      秦勇怔了一下,歎氣搖頭道:“平大人雖得了雪蓮丸,卻一粒未服用,全給了傅小姐和那位老嬤嬤。”

      白長老滿臉詫色,“當家的怎會知道?”

      二人擔憂平煜,說得專注,不料陸子謙從身邊走過。

      見到他二人,陸子謙勉強一笑,便匆匆往前走了。

      秦勇心亂如麻,顧不得揣測陸子謙是否已將剛才的話聽到耳裡,只道:“平大人素來要強,就算受了傷,也多半不肯讓旁人知曉,但一味隱忍不發,免不了會大病一場,白長老,您這就拿了保寧丹的方子去城中藥莊抓藥,就算藥效不如雪蓮丸,服下藥後,也可克化瘀血,不至於落下病根。”

      白長老略奇怪地看一眼秦勇,沉默了一會,應了是,下去安排。


        陸子謙邊走邊迴響剛才秦勇和白長老的對話,腦中嗡嗡響個不停,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又怔怔地停下。

      原來他先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平煜果然對蘭芽起了心思,那麼昨夜他看到自己時的冷淡和打量也就可以解釋了。

      可平煜的心意,蘭芽知道嘛?

      想了一回,譏諷地笑笑,平煜本就深惡傅伯伯,又那般精明強幹,怎肯做無本的買賣?若是蘭芽對平煜毫無回應,想來以平煜的為人,絕不可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頭頂秋陽籠住他大半個身子,微風拂過他衣袍。

      雖是初秋,但因身處南國,風裡並無寒意,可陸子謙只覺得身周陣陣發涼,一直涼到心底。

      當年他跟傅蘭芽雖只是媒妁之言,但自從兩家親事塵埃落定,他就日夜盼著娶她,只要一想到她的一顰一笑,他就如同置身春日曠野中,高興得恨不得跳起來大叫大喊。也因懷著這份魔障,當初才會意亂情迷,中了圈套,徹底葬送了跟她的親事。

      他一想到數月前發生的事,心底便痛得發麻。

      當時王令在朝中日益得勢,傅伯伯卻逐漸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母親見王令清算傅伯伯,生恐波及陸家,為了讓自家迅速跟傅家劃清界限,未跟父親商量,便自作主張,和祖母合謀,讓表妹扮作蘭芽,引他上當。

      那計謀籌謀已久,幾乎沒有破綻。最重要的是,他萬沒想到親生母親會算計他。

      事發後,他恨自己瞻前顧後,不夠果決,在表妹哭著懸樑自盡時、在母親成日在他面前以淚洗面時,他雖滿心憤懣,到底屈從了這份可笑的算計,做了讓步。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沒臉面面對她,也知道她外柔內剛,決不肯再原諒他。哪怕他千里迢迢前來相救,哪怕他費盡綢繆,護她周全,她此生註定與他無緣。

      種種道理,他再清楚不過,可真知道她可能心悅旁人,他仍覺心底如同上刑一般,備受煎熬。

      懵了一晌,忽然前頭傳來一陣男子說話聲,聲音再熟悉不過,他猛地抬頭,看向前方,等看清來人,眸光一冷,到底迎了上去。

      “平大人。”

      平煜正跟許赫及林惟安說話,見到陸子謙,想起剛才他所說陣法書之事,心底的不痛快又湧了上來,並無停下腳步的打算。

    陸子謙牽牽唇角,從容道:“平大人,實不相瞞,本來我來,除了為了搭救蘭芽之外,更是為了尋找救傅伯伯和延慶出獄的機會,可一見到平大人,我就知道此事斷無可能,不得不打消先前的念頭。”

      平煜雖然頗覺陸子謙刺眼,不欲理會他,但只聽這一句,便明白他存了挑事的心思,心中冷笑,反倒不走了,對林惟安和許赫道:“你們自去通知旁人,我稍後就來。”

      等林許二人走了,這才轉頭,淡淡瞥向陸子謙道:“陸公子,你從未跟我打過交道,恐怕還不清楚我的性子,你若直來直去,我反倒高看你幾分,一味挑三撥四,當真叫人瞧不起。”

      陸子謙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分明油鹽不進,想起那晚傅蘭芽掀開窗簾殷勤叮囑他的情景,心裡越發如同被絞過一般,隱痛中竟還夾著澀意,臉色不變,卻笑道:“平大人何出此言。我倒不是不為別的,只是想起我跟傅家兄妹畢竟有這麼多年情誼,延慶「星斗其人、赤子其人」,實乃難得一見的偉才。蘭芽更是被傅伯伯視為掌上明珠,一路嬌養著長大,如今卻陷入風雨飄零的境地,頗為不忍罷了。

      偏不說他跟傅蘭芽的親事,只拿情誼說事。

      又道:“當然,我也聽說西平侯府宣府流放三年,不但平夫人吃足了苦頭,連侯爺都因不慎被瓦剌俘虜,日夜做苦活,累壞了雙膝,如今大部分辰光只能坐於椅上,每到冬日,便會膝痛發作,頗為難熬。想當年侯爺雖不如老侯爺那般威震四方,卻也是馬背上的常勝將軍,到了晚年,反倒落得個行走不便的境地,當真可歎。想來平大人最重孝悌,哪怕我說破了天,為著侯爺和侯夫人,也不肯再插手傅家之事。”
  
    說罷,重重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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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出自張充和給沈從文寫的悼詞。原文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特此標明。後面兩句我覺得形容傅延慶很妥帖,就拿來用了。至於前面兩句,我覺得很適合芽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29 PM

第65章

      平煜只覺陸子謙的話猶如一道迎面淩厲襲來的利器,瞬間將他這幾日包裹起來那層盔甲徹底擊潰。

      他自欺欺人的心思再也無所遁形,羞恥和愧疚感如同一層巨大的陰影當頭罩下。

      周圍的事物似乎感應到了他心底的煎熬,連風聲都瞬間靜止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眼前只有陸子謙那雙靜若古潭的眸子。

      良久之後他極力忽略肩上那種沉重恥辱滋味,譏諷地扯扯嘴角,“陸公子,倘若我沒記錯,傅冰案發時,令尊身為傅冰多年知交故友,從未替傅冰上過請命的奏摺,傅冰父子下到詔獄中後,一度染了風寒,陸家更是連件衣裳都未送過,不知陸公子此時又千里迢迢趕來雲南,惺惺作態給誰看?你若真想救傅蘭芽,不如將你知道的趁早說出來,好過在我面前陰陽怪氣。”

      陸子謙臉色驀地變得蒼白。

      平煜嗤笑一聲,不再理他,掉頭便走,心裡卻一點不覺痛快,他知道,自從他意識到自己對傅蘭芽的心思,對父母的愧疚便如附骨之蛆,緊緊覆在背上。只要他一日放不下對她的渴望,便一日無法擺脫那種背叛雙親和家族的羞恥滋味。

    ─ ─ ─ ─ ─ ─ ─ ─ ─ ─ ─ ─ ─ ─ ─ ─

      傅蘭芽窩在房中看書,聞著那久違的書墨香,心中一片清寧,一整日都樂在其中。

      期間,聽到院外人聲走動,似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不知何意,曾出門察看。

      就見除了守在門前的李瑉和陳爾升,剩下錦衣衛都被許赫召至院外,像是奉召去操練要事。

      到了傍晚,連李瑉和陳爾升也被召走,而取代他二人的林惟安和許赫則滿身汗氣,似是剛在外頭練了許久的功夫。

      她疑惑,笑吟吟地向許林二人打聽,那兩人卻因早前平煜曾交代他們不許跟罪眷搭話,漲紅了臉,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都不敢接話。

      傅蘭芽見他二人不肯上當,無法,只得回房。

      坐到榻上,托腮望向院外,見小院中花草蔥蘢,疏疏朗朗,極為賞心悅目,於結構上,又暗合九星排局,當真花了不少心思,不免對秦門在江湖上的煊赫重新有了認識。

      發了晌呆,聽外院隱隱傳來比劃招式時的呼喝聲,忽然靈光一閃,想起昨夜那位能抵抗林之誠琴聲的洪幫主,會不會李瑉他們突然操練功夫,跟對付林之誠有關?

      念頭一起,忽然對前路生出極大信心,不論那些人為了什麼要捉她去做藥引,若是能在這幫江湖人士的相助下將林之誠一舉擒住,何愁問不出真相?

      可惜平煜一整日未見人影,昨日洪幫主吐露的東西太多,她整理推敲了許久,仍覺有許多地方不通,若是晚上能見平煜一面就好了,至少能跟他討論幾句。

      她想了一回,重新坐到桌旁拿了平煜給她的書在看,渾然不覺自己臉上籠著層輕紗般的笑意。

      可惜直到深夜,她已將整本《天工開物》讀完,仍未見平煜的身影。她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想起他們此時身處秦門的私宅中,周圍耳目眾多,加上平煜忙於對付南星派,事情繁雜,未必能想得起她。

      雖如此說,她仍抱著一絲希翼,直等到深夜,最後經不住林嬤嬤催促,這才起身去淨房沐浴,上床躺下,想了回心事,未能抵擋睡意,睡了過去。

      許是臨睡前多喝了半碗秦門送來的枇杷清露,到半夜時,竟迷迷糊糊醒了,她睡眼惺忪,爬過林嬤嬤腳旁,摸索著往淨房走。

      等從淨房出來,沒等她走到床旁,卻聽到榻前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她寒毛一豎,睡意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可靜立片刻,意識到是平煜,懸著的心又迅速定了下來。

      他的呼吸聲為何會這般紊亂?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等眼睛稍適應屋中的黑暗後,借著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往榻前走去。

      月光甚是皎潔,越到窗旁,眼前事物便越發清晰可辨,等傅蘭芽終於到了近前,凝目看清平煜的情形,暗吃一驚,忙俯下身,一邊細看他,一邊低喚道:“平大人。”

      就見平煜側身躺著,眉頭蹙著,滿臉通紅,呼吸尤為急促,分明是生了急病,高熱難熬的狀態。

      她喚了兩聲,平煜不答,心裡焦慮頓起,猶豫了片刻,忍不住伸手去探他前額,果然燙得厲害。

      沒想到平煜竟會生病,她越發心急,起了身,在榻旁惶然四顧,該怎麼辦?謊稱林嬤嬤生了急病,請李瑉他們去拿藥?

      不行,事關她們主僕,李瑉和陳爾升不能擅作主張,定會先去請示平煜,而他們一旦發現平煜不在房中,三人共宿一房的事難免會傳揚出去。

      她憂心如焚,怔忪了一會,想起茶或有退熱之效,忙摸索著走到桌旁,用茶碗斟了一碗茶,端到榻旁,預備扶起平煜,給他餵茶。

      平煜人雖燒得迷迷糊糊,卻已被傅蘭芽的動靜弄醒。

      其實早在昨日跟林之誠交手後,他便知道自己受了內傷,這兩日運氣調息時,總覺得血脈不暢,然而眼下太多急事要操持,他根本未得片刻功夫調理。

      早上在見過陸子謙之後,白長老送來了治內傷的保寧丸,他詫異一晌,見白長老誠心誠意,含笑道了謝,服下。

      白長老又叮囑,保寧丸雖能最快時間內打通淤滯的血脈,卻因藥性剛烈,服藥期間不宜憂心動怒,否則難免會催發體內熱性,重者甚或會高熱一場。

      接下來一整日他都忙於安排上路事宜,一刻都未得閒。
  
      等他回院,夜色已深,一進來,便忍不住將目光投向東廂房,見到房間裡流露出的燈光,想起跟她一道用膳時那份充盈至整個心房的隱秘的快樂,只覺那暖黃光暈裡仿佛生出了看不見的鉤子,牽引著他往前走。

      他到底是有自製力的,只掙紮了片刻,便打疊起冷硬心腸回了房,可等到沐浴完,又一個沒忍住,打開門走到廊下,打發走了許赫和林惟安。

      眼見他二人回房,想起陸子謙的話,頓時又後悔起來,他明知陸子謙懷了別樣心腸,可那番話仍如一道重鞭,重重抽打到他臉上,說不出的火辣生疼。

      他羞愧難當,回到房中,上了床躺下,心裡的煎熬如同海浪一般,層層疊疊,無休無止,需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才能將身子釘死在床上,不至於失卻自控去找她。

      到了後半夜,他在煎熬中入睡,睡著後,身子失卻了最後一份抵抗力,終於不敵保寧丹那份霸道的藥性,發起熱來。

      他身上冷得厲害,呼吸卻滾燙,頭仿佛被什麼極為剛硬的東西給箍住,壓榨般的絞痛。

      他以往經歷過許多次病痛,本不將這等小病放在眼裡,可不知為何,一想到她就在鄰房,竟覺得自己病得很重,萬分無助,很需要人照顧。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翻來覆去,越到後頭,越渴望去她身邊。

      到最後,他終於晃晃悠悠起了身,一路出了房,到她窗下,爬窗進去。

      是的,他生病了,若繼續一個人躺在鄰房,多半病死了也無人知曉,而且剛才已經將守在她房外的人支開,無人守護,萬一秦門中有人打壞主意如何是好,所以他爬窗爬得很是理直氣壯。

      奇怪的是,一躺到榻上,聽到兩夜未聽見的輕緩呼吸聲,他便覺得身上那份難受減輕了許多,一閉眼,很快便睡了過去。

      可藥性一旦起了頭,並不會因為主人心情見好便甘休,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便在他體內越發肆虐了起來,到最後,他意識模糊,渾身滾燙,喉嚨也乾痛得仿佛吞下了沙礫。

      因著常年的習慣,傅蘭芽一往榻邊走,他便驚醒了過來,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試圖睜開眼,太陽穴便被牽扯出整片跳躍的劇痛。

      後來傅蘭芽輕柔地撫他額頭,他恍惚間只覺得身上仿佛拂過清涼的微風,原本繃緊的肌肉霎那間鬆懈了不少。

      可等到她扶他起來餵茶時,他卻又躁動起來,只覺每動彈一下,身上如同散架了一般,說不出的痠脹難耐。

      這藥太能摧枯拉朽,他前所未有的燒得厲害,意識和視線同時變得模糊,恍惚間,一股幽暖的甜香不經意鑽入他鼻端。

      他意識深處的渴望被這味道喚起,心中越發燒得滾燙,睜開眼,便看見她小巧的下巴近在眼前,再往上移,便是猶如甘泉一般的唇瓣。

      他眼睛仿佛燃起了火苗,渴望了許久的東西就近在眼前,他為了這份求而不得整日裡倍受煎熬,煎熬到最後,生生熬出了一場病。

      他眸色一暗,一偏頭,便吻了上去,仿佛沙漠中行了許久的旅人,驟然間見到水源,萬分焦渴,半點猶豫都無。

      傅蘭芽好不容易給平煜餵了茶進去,見他總算睜開眼睛,正自欣喜,誰知還未等她軟言安慰,平煜便一把將她攬到跟前,吻了上來。

      他炙熱的呼吸拂到臉上,她徹底驚住,整顆心都靜止在胸膛,一瞬之後,又不受控制的劇烈的砰砰直跳起來。

      這傢夥!

      她呆過之後,怒意上來,抬手正要推他,誰知茶碗從她手中滑落,發出一聲驚雷般的響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31 PM

第66章

     伴隨著茶碗墜地的聲音,傅蘭芽神魂都嚇得一顫,僵了一瞬後,想起林嬤嬤可能被這聲音驚醒,忙掙扎起來。

      可平煜卻並沒有半點放開她的打算。

      傅蘭芽對他來說就是解渴的清泉,他渴了這些時日,整個人都要燒得冒煙了,好不容易汲上了泉水,抵死也不鬆手。

      傅蘭芽怎敵得過他的力氣,掙扎了一晌未果,身後已傳來林嬤嬤慌裡慌張找鞋子的聲音,她清楚地知道,等林嬤嬤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一眼便能看到她和平煜在做什麼。

      更讓她驚慌失措的是,平煜如同貪心攫取糖果的孩子,在最初的探索後,已不再滿足於僅僅碾吻她的唇瓣,竟還開始笨拙地撬她的牙齒。

      她驚慌得快要暈過去了,電光火石間,再顧不得什麼了,牙關一鬆,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不過,悶哼一聲,箍著她的胳膊隨之一鬆。

      傅蘭芽連忙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慌不擇路地退到桌旁,手撫住胸口,大喘地看著他。

      正在這時,林嬤嬤終於摸到了腳踏旁的火石,抖抖瑟瑟點開燈,屋子裡登時亮堂起來。

      平煜被那亮澄澄的燈光一照,昏沉的意識終於被喚醒,晃了晃依然劇痛的頭,抬頭一顧,就見傅蘭芽站在桌前看他,臉上紅得要滴血,眸子裡卻分明含著怒意。

      在她身後不遠處,林嬤嬤手持著燈,滿臉錯愕,似是不知發生了何事。

      正自驚疑不定,唇上傳來一陣銳痛,伸手一探,沾了滿指的血跡,剛才發生的片段在眼前閃過,心中大驚,連身上的病痛都忘得一乾二淨,連滾帶爬從榻上下來。

      好不容易立定,他窘迫得幾乎無法思考,只盼剛才不過是一場夢,然而傅蘭芽羞怒的面容和林嬤嬤閃躲的目光都清楚地告訴他,他剛才分明已可恥地將連日來的心中所想付諸了行動。

      尷尬和羞恥不言而喻,如果這個時候眼前有座懸崖,他估計都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突然,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李瑉在外急聲道:“傅小姐,發生了何事?”

      屋子裡的三人同時嚇了一跳,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大抵如此。

      平煜素日的冷靜自持此時早已丟到了爪哇國,林嬤嬤也慌亂得忘了作答,最後還是傅蘭芽最先冷靜下來,極力穩住自己的聲線,揚聲道:“我無事,剛才飲茶時,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李瑉聽傅蘭芽聲音跟平日無異,在門外凝神聽了片刻,見房中又無其他響動,便放了心,自回了房。

      房裡重新恢復安靜,三個人誰也不說話,氛圍依然處於冰凍的膠著狀態。

      傅蘭芽悶了一會,忍不住瞥平煜一眼,見他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雖仍恨他唐突,心中到底軟了幾分,撇過頭,不肯再理他。

      平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腦海裡的記憶越發清晰,她掙紮的動作讓他無地自容,唇上的銳痛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對他的嫌惡。

      他再無任何理由賴在她房中不走,更不敢再看她,狼狽轉過身,沉默地翻窗出去。

      傅蘭芽眼看他走了,怔了一晌,回到床旁,心亂如麻地躺下。

      林嬤嬤見她雖然極力作出無事的模樣,但臉上紅霞久久未退,嘴唇更是紅得離奇,還帶著些許腫意。

      心裡突突一陣亂跳,壓著聲音,小心翼翼道:“小姐,你告訴嬤嬤,剛才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沒有漏看剛才亮燈後第一眼看到平大人時,他黑眸裡那抹一縱而逝的狂亂,也清楚地知道,之前那聲茶盅打碎聲絕對不尋常。

      想來平大人就算再正派,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如今又對小姐有了好感,夜間共宿一屋時,難保不會生出旁的心思。

      傅蘭芽聽到林嬤嬤出口詢問,連忙翻個身,對著床內躺著,默了許久,等喉嚨裡那種哽著的感覺減緩少許,才悶悶道:“無事。我剛才去淨房時,聽平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給他送了碗茶,他沒接穩,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林嬤嬤看著傅蘭芽散亂在枕上的烏鴉鴉的秀髮,靜了片刻,不敢接話,小姐雖然竭力克制,但剛才的語氣裡,明顯帶著些委屈之意,也不知剛才平大人究竟唐突到了什麼地步,能讓小姐這般失態。

      正自胡思亂想,傅蘭芽卻仿佛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似的,忽道:“嬤嬤,時辰不早了,再過不多久,就要天亮了,不如再睡一會。”

      林嬤嬤見她分明不想再提起剛才之事,也不知是太過羞澀,還是正對平大人生著悶氣,於是不敢再開口,猶豫了下,伸手輕輕拍撫傅蘭芽,用她長久以來的方式撫慰她,助她心定,哄她入睡。

      傅蘭芽聽著林嬤嬤的輕哄聲,慢慢閉上眼,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紛亂的思緒平穩下來。

      翌日清晨,李瑉等人起來後,不等平煜吩咐,便自動自發到外院練習昨日洪幫主傳授的心法,只留下兩人看守傅蘭芽主僕。

      一直到晌午,平煜都未見人影,李瑉等人練功回來,頗覺納悶,忍不住到外頭各處轉了一圈,未見平大人,只得回到院中,正議論平大人去了何處,忽然抬頭見平煜緊閉的廂房門,詫異地面面相覷,咦,該不會平大人到現在還未起吧?

      念頭一起,李瑉第一個奔到平煜門前,敲門道:“平大人!”

      敲了一會,無人應門,正心急,突然房門洞開,平煜出現在門內,低斥道:“在我門口聚著做什麼,去練功!”

      不等李瑉打量他神色,速速偏過頭,邁過門檻,快步下了臺階,避免跟任何人目光相碰,往院外走,

      陳爾升卻最是眼尖,眼睜睜看著平煜低頭擦身而過,詫異莫名道:“平大人,你的嘴怎了?怎麼好端端的豁了個口子?”

      他話一出口,其他人目光齊齊朝平煜掃來。

      平煜身形一僵,拒不作答,往外走了。

      沒走多遠,便聽見李瑉和許赫好奇地問陳爾升道:“你剛才瞧見平大人嘴上有傷?”

      陳爾升渾不知死活,認真道:“我看清楚了,平大人下嘴唇上有個傷口,似乎早前流了血,已結了血痂。”

      眾人奇道:“平大人武功高強,怎麼會傷到嘴上去了?”

      平煜腳步一頓,閉了閉眼,一瞬間對陳爾升的忍耐已到了極點,立在原地忍了許久,才按耐住回頭讓陳爾升連日滾回京城的衝動,匆匆邁步往前走了。

      傅蘭芽人雖在房中,卻免不了聽到院中的動靜,聽見李瑉和陳爾升的對話,耳朵都燒了起來,唯恐被他們猜到端倪,懸著心在房裡聽了許久,直到眾人散去,才羞惱地咬了咬唇,回到桌旁,心神不定地拿著書看了起來,看了半晌,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不耐地將書放下,一偏頭,卻見林嬤嬤正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她只覺林嬤嬤的目光能洞察一切似的,越發局促起來,然而房間狹小,她無處可逃,索性起了身,走到床旁,自顧自脫了鞋,上床躺下,“昨夜未歇好,我睏了,睡一會。

      說完,見林嬤嬤十分體諒她,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略鬆了口氣,拉著被子至頭頂,用力閉上眼,仿佛只有這樣,亂了一早上的心方能平靜下來。

      接下來兩日,平煜連個人影都無。

      到第二日傍晚,李瑉便過來通知她,說明日一早便要出發去嶽州。

      傅蘭芽知道嶽州是湖南最後一處落腳處,接下來,便要離開湖南境內,取道荊州,沿著運河北上了。

      便應了,跟林嬤嬤收拾一番,早早歇下。

      翌日,傅蘭芽主僕一早便起來了,到了宅邸前,天還是一種暗沉沉的幽藍色,晨風涼涼拂到身上,帶著秋日特有的蕭瑟。

      林嬤嬤替傅蘭芽緊了緊衣裳,候在門口,只等著馬車驅過來。

      片刻,秦門及行意宗一干人等擁著洪幫主出來,陸子謙神色鬱鬱,跟在眾人身後。

      傅蘭芽不等他看過來,便淡淡轉過頭,靜立在一旁。
  
      半盞茶功夫過去,連李瑉李攸兄弟都出來了,平煜卻遲遲不見人影。

      “咦,平大人去了何處?”李由儉訝道。

      秦勇皺了皺眉頭,這兩日,她根本連個照面都未跟平煜打過,只知道他跟李將軍在一處排了不少陣法,然而無論錦衣衛練習心法時,還是用膳時,平煜都有法子推脫,從未露過面。

      她先前以為他服了保寧丹,身子有些不適,可聽李將軍話裡話外的意思,平煜似乎並無不妥,只不知為何,總未能碰上一回。

      正想著,忽然有人從裡走出來,抬頭一看,不是平煜是誰……

      兩日不見,他似乎瘦了些,眉眼越發深邃,在淡青色晨光下,整張臉龐天工雕刻般的俊美。

      她再一細看,目光卻一凝,就見平煜的唇上赫然有一道血痂,看起來傷口還不淺,絕不是乾燥上火所致。

      她驚訝地迎上前,問道:“平大人,你嘴上這是怎麼了?”

      平煜臉上大不自在,不跟她對視,只走到馬旁,翻身上了馬,低聲道:“不小了磕到了。”

      李攸卻沒忍住怪笑起來,等眾人朝他看來,又忙斂了笑意,一本正經道:“平煜前日不是服了保寧丹嗎?晚上回去發起熱了,起來喝水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這才磕破了嘴唇。”

      這說法是平煜告訴他的,他起初信以為真,可這兩日,他越想越都覺得平煜不像那種會磕到自己的人,加上平煜這兩日形跡可疑,他早就起了疑心。

      所幸在場諸人大多是粗人,都並未多想,見天色漸亮,紛紛上了馬。

      傅蘭芽在一旁鎮定自若地站著,耳朵卻早已染上了紅色,所幸有林嬤嬤做遮掩,不至於讓旁人看出端倪,等馬車過來,忙如蒙大赦,扶著林嬤嬤上了車。

      秦勇本已上了馬,剛拉起韁繩,忽然瞥見傅蘭芽正上車,臉上仿佛氤氳出桃花般的紅暈,分外嬌美,想起平煜情形,忽然一怔,直到秦晏殊在一旁催促,才滿腹狐疑地催馬往前行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37 PM

第67章

      從竹城出來,沿著官道往嶽州走。

      一路上,平煜及洪震霆似乎有意引南星派的人露面,比平日走得慢上許多,自拂曉直行到晌午,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嶽州富庶,路邊的商販車馬絡繹不絕,且每隔一段距離,路旁便會出現商販搭起的寬大涼棚,棚前支起熱氣騰騰的砂鍋,鍋裡不知烹著何物,香味被迎面拂來的風送進眾人鼻端,說不出的撩人。

      眾人被路邊香味引得饑腸轆轆,不時回頭張望,平煜及秦勇等人看在眼裡,想著已到飯時,索性令停馬,在此處用些熱食墊墊肚子,好過一味用乾糧涼水來打發。

      傅蘭芽主僕未得准許,並未跟著眾人下車,只在車上稍息。

      過不一會,李瑉在外道:“傅小姐。”

      林嬤嬤應了,起了身,掀開簾。

      李瑉笑著將一個食盒遞給林嬤嬤,道:“這東西很能填肚子,味道也不差,傅小姐和嬤嬤快趁熱吃了吧。”

      林嬤嬤道了謝,放下車簾,捧著那食盒回轉身。

      打開食蓋,香味熱氣蒸騰,直飄上來。

      傅蘭芽心緒不佳,又顛簸了一上午,本來無甚胃口,卻生生被這香味勾得起了饞意。

      等林嬤嬤將東西從食盒裡取出,卻是兩碗麵條似的物事,面身是淡綠色,熱湯卻分外白濃,裡頭還點綴著醬紅色的肉末和綠色蔥花,晶瑩油亮,色味俱佳。

      傅蘭芽立刻認出這來時路上吃過的一種當地小食,那麵條是用綠豆研磨成粉製成,極寬極韌,醬色肉末是湖南當地一種醃制肉,名喚「臘肉」,兩樣東西配在一處,再佐以大蔥,味道跟旁處大有不同,出了嶽州,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一碗麵吃完,傅蘭芽心情舒暢了不少,由著林嬤嬤細細用絲帕淨了手面,正要讓林嬤嬤跟李瑉討兩碗茶水來喝,聽得車外官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且聲勢不小,來人似是不在少數,到了近旁,卻又紛紛停馬。

      再下一刻,就聽鄧安宜帶著幾分驚喜的聲音在外響起:“益成!”

      這是陸子謙的表字,傅蘭芽眉頭微蹙,往外一看,果然是永安侯府的車馬。

      鄧安宜下了馬,大步走到陸子謙面前,笑道:“我等正要前往荊州,萬沒想到會在路上跟爾等巧遇。”

      是「巧遇」嘛,傅蘭芽心中冷笑,放下窗簾。

      自從在曲駝穆家與永安侯府一干人馬相遇,這位鄧公子便如附骨之蛆一般緊緊跟隨了他們一路,明明有無數次機會跟他們分道揚鑣,偏要想方設法跟他們同行。

      只要一有機會,便會有意無意接近自己,之前在六安客棧時,為了騙取她對他的信任,鄧安宜甚至不惜跟賊子裡應外合做出一番好戲。

      種種行徑頗耐人尋味。

      且那日在南星派的陣法中,鄧安宜寧願讓妹妹也跟著身陷險境,也不肯錯過渾水摸魚的機會,武藝高強又遠遠超過自己想像,若果如她所想,鄧安宜真是沖著「藥引」一說而來,那麼他對她的那份志在必得,顯然不在南星派及鎮摩教之下。

      可是,他身為永安侯府的堂堂嫡子,為何要捲入江湖上的紛爭?而此事永安侯府和皇后又是否知曉?

      她歪頭想了一番,又緩緩搖頭,一路上已經出現好些跟二十年前懸案有關的江湖人士,個個難纏,明裡暗裡的廝殺不知進行了多少場,虧得平煜嚴防死守,才未讓這些人得逞。

      換言之,這幫人對她這個藥引的「搶奪」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稍有不慎,就會讓旁人搶了先,永安侯府若真參與了此事,明知情況棘手,無論如何都不會單獨讓鄧安宜一個人來雲南接妹妹回京。

      所以此事多半只是鄧安宜自己的主意。可是,他年紀輕輕,又自小長在京城,怎會跟二十多年前夷疆的江湖傳說攪到了一起?

      此事當真蹊蹺。

      也不知平煜可曾想到這種種不合常理之處,他有能力、善推斷,她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

      可惜這兩日他蹤影全無,別說晚上過來跟她討論幾句洪幫主所說之事,便是白日也輕易碰不上一面,分明是有意在回避自己。

      想到其中緣故,她惱怒地咬了咬唇,那晚他對自己那般魯莽,明明該生氣的是她,怎麼反倒他受了委屈似的,不但一句賠禮的話都沒有,這兩日乾脆讓她連面都見不到了。

      她越想越覺得胸悶,索性冷冷將身子往後靠到車壁上,閉上眼不再糾結此事。

      她才不要將心思放在無聊的人身上呢。

      繼續推敲鄧安宜之事。

      想了一回,怒意稍緩,思路越發清晰,正想到關鍵處,外頭忽傳來李瑉的聲音,“傅小姐,洪幫主他們要到後頭樹林中走動走動,不放心你們主僕二人繼續留在車上,著我帶你們去樹林。“

      怎麼突然想起要看風景了?傅蘭芽雖覺奇怪,仍應了一聲,主僕二人下車。

      在李瑉和陳爾升的引領下到了涼棚後的樹林中,傅蘭芽隔著幃帽的紗簾遠遠眺望一眼,這才發現涼棚依著一座樹冠濃郁的樹林,沿著山脈一路蜿蜒往前延伸,頗為繁茂。

      再往前,隱隱可見山霧繚繞,濃鬱樹影隱沒在盡頭,似是穿過眼前這座樹林,別有洞天。

      秦門和行意宗的子弟三三兩兩聚在林中,說話的說話,飲水的飲水,再隨意不過,作風與往日有微妙的相異。

      錦衣衛一眾人更是只有一半在林中,練功閒談,比秦門和行意宗的人更顯得肆意幾分,而剩餘諸人,則不知去了何處。

      傅蘭芽心念一動,一邊往前走一邊暗自思量,這樹林明明太過廣茂,不適合歇腳,平煜和洪幫主不過在此處用了午膳而已,怎麼臨時又改變主意要進樹林了。

      抬頭掃一眼,未見平煜,身旁卻突然射來一道銳利目光。

      她一頓,迎著那視線轉頭,就見不遠處立著一群衣飾顯目的僕婦,當中一人,嫋嫋婷婷,妝扮貴而不俗,被眾人簇擁在其中,正是那位鄧小姐。

      哪怕隔著簾幔,傅蘭芽也能察覺出她看自己目光裡的那份審視之意。

      驚訝於這位鄧小姐的毫不掩飾,她從容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心底不無遺憾,可惜她沒有機會跟鄧文瑩接觸,若能跟她搭上話,一定能從這位不善於掩藏情緒的鄧小姐身上,打聽到不少鄧安宜的事。

      林中除了參天大樹,另有不少奇形怪狀的林石,高高矗立在樹與樹之間,突兀又怪異。

      繞過一座林石,前方傳來一個年輕男子低沉的嗓音,“照我的吩咐去做,每一步都要掐准了,一分一毫都不許錯。”

      她猛的收住腳步,往前看去,就見平煜正負手站在林石旁,身旁除了許赫等人,另站著李攸和秦當家,似是正商議要事。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平煜似有所覺,轉頭看來。

      傅蘭芽冷不防跟他對了個眼,幾日不見,他似乎瘦了幾分,一雙眸子在身上竹青色的袍子的掩映下,越發黑得如墨。

      最要命的是,薄唇上赫然可見那道被她咬出口子的血痂。

      借著頭頂的日光,她這才發現那傷口遠比自己想得要深,尷尬中頓時添上一分窘迫,連忙撇過頭,不肯再看他。

      心卻如吹皺了的池水一般,起了圈圈漣漪,怎樣也無法平息下來。

      可平煜卻比她更難堪,目光只在她臉上停留一刻,見她神色淡然,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又來了,一句話未說,轉過頭,往前走了。

       許赫及李攸等人連忙跟上。

      傅蘭芽餘光瞥見平煜離去的動作,怔了一下,眸子裡浮現一抹惱意,這人還真就躲她多上癮了?深覺那日咬他咬得實在是太輕了。

      片刻,前方傳來沙沙的樹葉聲,她忽略胸腔裡那種脹悶的感覺,抬頭望去,就見秦勇正迎面走來。

      見到傅蘭芽,秦勇停步,對她點了點頭,微笑道:“傅小姐。”

      傅蘭芽盈盈一禮,莞爾道:“秦當家。”

      秦勇失神地看著傅蘭芽,只覺這一笑說不出的嬌豔明媚,竟有種剎那間滿園姹紫嫣紅開遍之感。

      好不容易回過神,強笑道:“還有些要事要商議,容我告退。”

      兩人擦身而過時,傅蘭芽憶起一事,想起這幾日平煜的行徑,當真可恨,念頭閃過,回頭道:“秦當家,多謝那日你送來的蒿子糕。”

      說完,靜靜打量秦勇的神色變化,不出她所料,秦勇果然露出迷茫之色。

      可秦勇到底因機變過人,少頃,又迅速恢復常色,含含糊糊道:“傅小姐喜歡就好。”

      傅蘭芽將她神色變化看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不敢讓秦勇看出自己的羞澀,衝秦勇點點頭,轉過身,在李瑉和陳爾升的指引之下,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可是走著走著,明知帶著一份孩子氣鬥氣的意味,嘴角仍情不自禁勝利地彎了起來。

      不料沒走兩步,陸子謙忽然從一株樹幹中繞出來,目光沉沉看著她道:“傅小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38 PM

第68章

     不等陸子謙說話,李瑉和陳爾升便上前一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陸公子,平大人有令,為免橫生事端,無他准許,任何人不得接近罪眷。”

      說完,一禮,護著傅蘭芽越過陸子謙, 往前而去。

      陸子謙有備而來,好不容易尋著機會跟傅蘭芽說話,怎會被這兩句話給震懾住。

      聽得此話,並不理會,只將目光緊緊鎖住傅蘭芽的側臉。

      可傅蘭芽分明早已聽見他的話,卻目不斜視,毫無停步之意。

      他看在眼裡,心裡的那份淡淡酸楚如同發酵一般直湧上來,並且在這份酸楚的衝擊下, 他腦海中早先還搖擺不定的念頭愈發變得堅定。

      眯了眯眼,疾走兩步,衝著傅蘭芽的背影昂聲道: “昔年蘇峻之亂,桓彝駐守涇縣,不幸為小人江播讒中, 後身陷危境,慘被殺害。其子桓溫日夜泣血,誓為父報仇,苦練三年,終弒其子,博得天下美名,可見但凡七尺男兒,家仇一日不可輕忘。 ”

      他聲音闊朗,語氣卻說不出的陰鬱,傅蘭芽聽得一怔,腳步情不自禁緩了下來。

      她如何不知道桓溫的典故。

      聽聞桓溫父親被江播連累致死後,哪怕江播已死,桓溫為償夙願,依然刺殺了江播的三子。可見一個人對仇人的恨意,可以從父輩遷延到子輩,且這等臥薪嚐膽的行為,似乎頗為天下士大夫所認可。

      估且不論她對此事的看法,單說陸子謙為何突然要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提起這典故?

      難道是拿平煜比作桓溫,拿她比作江播之子?

      當真荒唐。

      她冷笑,毫不理會,邁步繼續往前走,可心思到底被陸子謙這番話給挑動得浮動起來。

      陸子謙一眼不錯地看著傅蘭芽的背影,見她雖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然而步伐匆匆,到底失了幾分穩健,顯見得已將他剛才的話聽進耳裡,原本空落落的心底頓時閃過一絲快意,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三日前,他跟平煜談話時,本來還抱著一絲希翼,盼著一切不過是他的無端揣測,傅蘭芽和平煜之間清清白白,什麼瓜葛也無。

      可當日平煜雖然態度十分強硬,卻難掩話裡話外對傅蘭芽的維護之意。

      事後回去,他反復推敲平煜當時說話的語氣和神態,越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也因如此,哪怕他明知那番話會喚起平煜對傅家的舊恨,也明知傅蘭芽多半會繼續對他拒於千里之外,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依然不後悔那麼做。

      因為來時路上他對傅蘭芽那份虛虛晃晃的思念,在時隔一年再一次見到她之後,全都化為了不捨得放手的執念。

      她於他而言,不僅僅曾是名義上的未婚妻,更曾是少年心中一份肖想多年的夢幻般的癡想,他千里迢迢來雲南尋她,是為了贖罪也是為了救她,可她卻寧願將主意打到一個對傅家有敵意之人身上,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

      尤其一想到今晨在秦門別院門口時的情形,他心口仿佛被利箭當胸射過,痛得嘴唇都發白。

      他本就時時關注傅蘭芽,今晨平煜被李攸取笑嘴上的傷口時,他沒有漏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惱之色,上了馬後,想了一路,等想明白其中緣故,只覺整個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心都涼了半截。

      難道他們兩個人已經到了這一步?

      一瞬間,說不出對是平煜嫉恨還是對傅蘭芽失望,只覺各種陰鬱憤恨情緒如熱流般灌入他胸膛,幾乎要將他焚毀。

      她那麼聰明,不可能不明白平煜之所以肯關照她,不過是被女色沖昏了頭腦,一不會娶她,二不會幫傅伯伯和延慶洗刷罪名,論起對她的真心程度,平煜還不及他一個指頭。

      可她卻依然如此做了。

      除了別無選擇之外,更多的,還是看中了平煜有能力護住她吧。

      可他怎能容忍她投入別的男子的懷抱?

      剛才那番話,也許撼動不了她依傍平煜的決心,但至少能在她心底種下一粒懷疑的種子,往後不論平煜對她是好是壞,她只要時時記住這個男人就如桓溫一般永不肯放下家仇,那就夠了!

      而一旦兩人之間生出了隔閡,在接下來的進京之路中,他總有辦法在她面前證明他也能護住她,繼而重新打動她。

      至於打動她之後如何安置她,他暫且沒有頭緒。

      可無論如何,他已錯失過她一回,就算不能娶她為妻,至少會給足她正妻的體面。

      只是,不知她跟平煜到底……

      念頭剛起,胸口便是一絞,怔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等胸口那種激蕩感平息少許,這才握了握拳,又往前走去。

      這樣低頭走了一路,思緒依然說不出的繁雜,耳旁卻出奇安靜下來。

      四處一顧,見林中格局越發微妙,忽然想起自進林後,平煜便未跟傅蘭芽待在一處,愣了一下,嘴角忽而揚起莫名的笑意,猛然掉轉頭,朝傅蘭芽剛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從剛才進林後的舉止來看,平煜不可能沒看出這林中的古怪,卻依然只派了兩名錦衣衛守護傅蘭芽,可見平煜待蘭芽著實有限。

      一旦這林中機關啟動,豈是兩個近身之人能護住?

      這樣想著,心裡竟生出一種隱秘興奮感,腳下的步伐越發行得快起來。

      疾行一路,眼見前方便是樹林深處,正要細找傅蘭芽的身影,卻發現她主僕二人被一眾錦衣衛護在一座山石旁。

      而且除了錦衣衛一個不少外,還另有二十餘名神色冷淡的精壯護衛。

      這些人早先他曾在秦門別院見過,似是平煜不知從哪處軍營借調來的人馬。

      他沒料到平煜對傅蘭芽如此嚴防死守,大感意外之外,竟還隱約有些失望,腳步也不自覺緩了下來。

      冷眼看了一會前方交流穿行的秦門及行意宗之人,眼看各人按照應對百星陣的法子各就各位,他目光忍不住重又回到傅蘭芽身上。

      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秋裳,顏色雅致素淨,身形卻說不出的婀娜玲瓏,一眼望去,只覺她跟周圍淡淡林霧已融為一體,有種出塵離世的美。

      他緊緊盯著她,看了久了,忽然發現一點不對勁之處……

      就見她身旁一名護衛裡,腳下踩的方位有些偏差。

      一雙腳看著似踩在坎位上,可右腳卻不動聲色往後挪動了半寸。

      他不由得暗吃一驚。

      要知道要想於百星陣中護住傅蘭芽,她身旁陣法中的護衛每一步均需踩得極準。

      不但要剛好避開啟動機關的脈絡,且一旦定住方位,絕不能隨意走動。

      這個人不可能未得平煜的吩咐,卻仍故意如此,分明有問題。

      念頭閃過,一撩衣擺,往傅蘭芽奔去,疾呼道:“小心!”

      剛奔兩步,就見那名暗衛似乎耳朵一動,突然身形微妙一轉,緊接著腳底下便傳來奇異的地動感,聲如悶雷,速度卻不慢,如蛟龍般腳底筆直往傅蘭芽腳下蔓延開去。

      傅蘭芽主僕被李瑉和陳爾升引至樹林邊緣,走時,李瑉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注意腳下。

      行了好一段路,到了林中一處寬闊的空地處,李陳二人停步,讓她們主僕在此稍息。

      迎面刮來獵獵的風,再往前,便是一處山坳,那風正是從山坳刮來。

      傅蘭芽暗覺奇怪,挨著林嬤嬤在林石後坐下,抬頭打量周圍環境。

      就見他們所在之處頗為空蕩,仿佛當頭砸下一塊巨石,林中樹木受了波及,白白空出一塊。

      兩旁各有一塊林石。

      李瑉和陳爾升安置她們主僕後,便往旁走開一步,似是在等候接下來安排。

      秦門和行意宗的人卻分佈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小心翼翼變換著方位,如臨大敵,獨將他們幾個圍在這空地裡。

      她看了一會,想起剛才下車時,就已發現官道兩旁樹林有些不對勁。

      右邊這處山林,明明地處陽面,樹木卻比左邊樹林來得稀疏,且林中的參天大樹狀若棋盤上的棋子一般散亂分佈,毫無規律而言,腳下土壤又鬆軟得出奇,細辨之下,正是南星派陣法中最難應對的百星陣,取天與地彼此呼應、「天遁月精華蓋臨,地遁日精紫雲蔽」之意。

      這奇門術龐大又精深,不知已準備多久,多半是林之誠知道他們勢必會路過嶽州,早在那晚之竹林跟他們交手之前,便沿路設下,只等有朝一日平他們路過此處時,可伺機將她擄走。

      洪幫主和平煜選擇突然在此處歇腳,多半也是看出不妥,知道再往前行不過半裡,百星陣可以變幻成七絕陣,屆時,一干人會被南星派前後包抄,陷入被動局面,故而不肯再前行。

      李瑉他們將她主僕帶至此處,極有可能是在平煜的授意下,想設下個陣中陣,好將她主僕護住,他們可以抽出餘力全心全意對付南星派?

      思忖了一會,見平煜依然未出現,又因身旁只有李陳二人,她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好暫時放下。

      她不得不承認,她已被剛才陸子謙的話引得心思煩亂,眼下有些靜不下來。

      她一方面懷疑陸子謙突然在她面前提起桓溫的典故,是已經看出了她和平煜之間的不尋常,羞惱還是其次,更多的是堪破他居心的齒冷。

      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平煜從未在她面前掩飾過對她父親的惡感,既然一日未放下,又這樣待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她一向不肯被旁人牽引情緒,更不肯讓自己陷入自怨自憐的境地,可想起平煜連日來的態度,心中免不了生出一種惘然之感。

      林風微微拂在她臉上,出奇的溫柔,仿佛記憶中母親拂過臉龐的手。

      她閉目調整了片刻,心緒稍稍寧靜了些。

      睜開眼,見眾人依然不斷在林間穿行,起身,立在原地,平靜地對李瑉道:“這林中有異,能不能幫我請平大人過來,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他說。”

      自然,林中有異不過是藉口罷了。

      她不想繼續胡思亂想,而要確認一個人的真實想法,幾句話或是幾個眼神便足矣,不必耽誤他多少功夫。

      李瑉甚少見傅蘭芽用如此鄭重的語氣對他說話,怔了一下,思忖著點頭道:“好,我這就去找平大人。”

      說罷,小心十足地踩著腳下土壤,往一旁走去。

      走了約莫五十步,便停下,轉過一座林石,未幾,傳來說話聲。

      傅蘭芽一愣,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她還以為平煜離她多遠呢,原來就在這麼近的地方。

      念頭閃過,越發氣悶,既這麼近,為何就是不肯露面?

      平煜的確就在傅蘭芽不遠處。

      他自進林後,便一刻未得停歇。

      因來時路上準備充分,短短時間內,他便已經跟洪幫主、李攸、李由儉等人安排好一切事宜,只要一會守在傅蘭芽身旁的手下不出差錯,林之誠定會手到擒來。

      本來議事時他們可以選旁處,可他雖然暫且還沒想好如何面對傅蘭芽,卻委實不願意離她太遠。知道李瑉和陳爾升已將她領至安排好的空地處,他放心不下,也跟著過來了。

      等洪幫主和李由儉去安排秦門及行意宗諸人,他又將剩餘的錦衣衛及那二十名護衛招在一處,一人分發一張圖,重新交代了一遍百星陣的關鍵處,告誡他們一會務必要踩好腳下方位,稍有偏差,定會誤中陣法。

      交代完,剛要令眾人下去,目光無意間掃過,忽然瞥見一名暗衛右手小指上顏色與旁處不同,仿佛沾了鍋灰一般。

      他蹙了蹙眉,正要細看那人兩眼,李瑉卻忽然走過來,對他道:“平大人,傅小姐請你過去一趟,似是有事找你。”

      李攸和秦勇因還有些細節要跟平煜商量,暫未離去,聽得此話,忙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手中陣法。

      可秦勇雖然厚道,李攸卻向來促狹,繃了一會,想起平煜下唇上的傷,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平煜正不知如何接李瑉的話,聽得這笑聲,想起唇上的傷,頓覺說不出的難堪。

      雖已過去兩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晚他犯下的行徑,就覺自己當真魯莽可恥,無論是在對他毫無好感的傅蘭芽面前,還是在父母面前,都有無從交代之感。

      他陷入了死胡同,生生熬了幾日,熬到最後,只覺眼下這窘境比世間一切陣法都難解,放眼世間,恐怕再也找到如他一樣被不幸困在其中的人了。

      往前走太難堪,可往後退……不不不,他的心思已經在傅蘭芽面前昭然若揭,又能退到何處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此時叫他過去,莫非氣還未平?一時間,羞恥心和自尊心壓倒了去見她的渴望,僵了一會,皺眉道:“暫且無空。”

      李瑉見平煜神色不佳,只當他眼下真抽不出空,哦了一聲,自去找傅蘭芽。

      秦勇頗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李攸笑了那一聲後,也未再作怪。

      可平煜卻只覺眼前的陣法圖已經跳了起來,再也看不下去。

      突然放下陣法圖,開口說了句:“我去看看李瑉他們部署得如何了。”

      說罷,不顧李攸促狹的目光和秦勇的注目,一臉淡然往前走去。

      他知道她向來通透,眼下有事找他,未見得是要興師問罪。

      越往前走,心不自主跳得越快。

      剛一繞過林石,忽然聽見一聲大喊:“當心。”

      平煜一凜,猛一抬頭,就見圍住傅蘭芽的一干人等腳下突然生出一道狹長的裂縫,一轉眼便露出一個豁大的洞口。

      因發生得太快,傅蘭芽首當其衝。

      眼看腳下出現破綻,她心知陣法出了問題,還未抬頭找尋到底哪處出了差錯,便驚呼一聲,直直往下落去。

      林嬤嬤跟傅蘭芽隔得近,雖然也被那地面的震動顛倒在地,卻幸得錯開了一步,見傅蘭芽跌入洞中,面色頓時煞白,忙也要掉進去,可李瑉卻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將她從洞口邊緣拽回來。

      “小姐!”她趴在洞口邊緣,見裡頭出奇的黑,什麼也看不見,一顆心直沉下去,怔忪了片刻,聲嘶力竭哭喊起來。
  
      陸子謙已經面色蒼白趕到傅蘭芽墜落處,可眼見那洞底深不見底,邊緣又有合攏之意,本已到了近前,又猛的止步。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終於閉了閉眼,咬牙便要跳下去,不料人影一閃,有人已風一般奔至眼前。

      就聽那人斷喝道:“將彭護衛給我拿下!”語氣極陰厲。

      卻是平煜。

      他臉色已經差得不像話,話音未落,便趁那地縫合攏之前,拔出腰間繡春刀,毫不猶豫跳下。

      “平大人!”林中餘人怔了一晌,好不容易明白發生了何事,忙急奔上前。

      李攸和秦勇肝膽俱裂,速度遠在其他人之上。

      可轉眼間,地面便恢復光滑,仿佛剛才什麼都未發生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39 PM

第69章

      掉入洞中的那一霎那,傅蘭芽驚慌得無以復加,只聽耳旁風聲呼呼,不知要跌向何處。

      閉著眼睛墜落片刻,猛然想起這陷阱是南星派設下,忽然心頭一鬆。

      是啊,她差點忘了,林之誠擄她的目的是用她做藥引,眼下還未達成所願,怎會讓她死於非命。

      墜落之處十有八九另有玄機。

      果如她所料,那洞雖然不知被人做了什麼手腳,看上去黑漆如墨,也甚是廣袤,在剛跌落之時,她曾誤以為底下是深淵,可實際上,洞底遠沒她想得深,不過落了一會,便跌到了一處厚厚的墊褥上。

      她閉了閉眼,胸膛裡那顆幾乎撞出的心迅速鎮定了下來。

      然而還未等她鬆一口氣,身旁便無聲無息襲來一陣掌風,看起來,早在傅蘭芽誤中機關之時,便已有人在此守候。

      傅蘭芽沒有武功,等察覺身旁有人時,還未來得及掙紮,便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只覺那人手勁大得出奇,直如鐵鉗一般,竭力掙紮了一番未果,被那人毫不留情地從地上一把拽起。

      她竭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慌亂,低喝道:“你們到底要擄我做什麼?”

      話音未落,又有腳步聲從前方傳來,似是眼見獵物入籠,前來接應。

      傅蘭芽心底閃過一絲絕望之感,這一路上追襲她的人雖然層出不窮,但在平煜的嚴防死守下,從未有人得過逞,今日卻不但落入陷阱,還被對方近身擒住。

      聞得擒住她那人身上不知是汗氣還是什麼味道,驚恐之下,更有種說不出的煩膩噁心之感。

      那人似是擔心繼續留在原地會有變故,明明聽到傅蘭芽的話,卻並無作答之意,將傅蘭芽拽起後,飛一般往前走,欲與前方之人接應。

      剛走兩步,聽得身後傳來一陣獵獵的衣袂拂動聲,似是又有人跟著墜落了下來。

      傅蘭芽怔忪了一下,仿佛有預知似的,扭頭朝如墨黑暗中看去,心不由自主砰砰狂跳起來。

      而拽著傅蘭芽一路疾行的那人身形也是一緩。

      他大感意外。

      據他所知,那機關從啟動到閉合不過短短功夫,林幫主為了防止旁人跟著一起跳下,又有意在洞口做出萬丈深淵的假像,等獵物落入機關,即便有人跟隨。見了這洞口,出於對未知的恐懼,多半會立即止步,不會隨著獵物一道落入陷阱。

      沒想到這人為了搶奪「獵物」,竟如此不管不顧。

      聽那人落地後,出奇的沉默,連呼吸都幾不可聞,似乎正不動聲色觀看周圍環境。

      他渾身寒毛都因感應到危險豎了起來。

      出於經年累月實戰的直覺,幾乎在這人一出現,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來人絕對不好應對,

      不等那人適應環境,目光中戾氣暴漲,猛的一把將傅蘭芽推向已迎至身前的同伴。

      隨即先發制人,揮動長劍,拔地而起,直朝那人落地之處刺去。

      可那人反應卻遠比他想得要快,幾乎在他拔劍的同時,便已辨明他所在位置,他的劍還未刺到對方身上,便聽嗖嗖幾聲銳響,那人迎面射來數道透骨釘。

      一道直擊他的面門,一道直擊他喉結,另一道卻彈向他握劍的手腕。

      所謂兵不厭詐,洞中漆黑一片,正是使用暗器的最佳時機。

      他大吃一驚,劍鋒明明已刺到一半,察覺對方來勢洶洶,又不得不硬生生收住去勢。

      左支右絀躲過直奔頭面部而來的那兩道勁風,手腕卻遲了一步,不幸被那人擊中腕上的太淵穴,一股麻癢難忍之感如閃電般從腕上一路直通到肩上,手中的劍都險些脫腕而出。

      他心知此時正是九死一生的時刻,不敢有絲毫懈怠,咬牙強忍著整條胳膊的脫力之感,正欲將劍換至另一隻手,可那人卻根本不給他喘息機會,一躍而起,身形迅捷如電,幾步踏中一旁洞壁,如獵鷹撲食一般直直朝他飛縱而來。

      他只覺寒意凜凜的銳器迫至面門,忙倉皇大喝道:“快通知幫主!”

    一邊喊一邊使出渾身解數往旁一躲,不料那人不過是虛晃一刀,見他往側閃躲,似乎正合心意,刀鋒凜然一轉,轉而刺向他的肋間。

      這招式怪異無比,他還未來得及罵對方一句「奸詐之輩」,便覺有什麼極涼的東西穿膛而過,身子一僵,下一刻,挖心般的劇痛順著被刺中之處襲卷全身。

      所幸刀鋒離心脈偏了幾分,不至於斃命。

      平煜一擊得中,再不戀戰,俐落將刀刃從那人肋間中拔出,抬步朝前追去。

      那人捂著傷處滾燙的東西汩汩而出,跌跌撞撞在他身後追了幾步,轟然倒下。

      平煜剛急追兩步,便聽前面傳來傅蘭芽的急喚聲:“平大人!我在這。”

      平煜沒想到她這麼快便猜到是他,心裡微微一暖,想到她依然在對方手中,愈發焦灼難耐。

      還未來得及回應,傅蘭芽的聲音便似乎被什麼所擾,消隱下去。

      原來南星派那晚跟秦門及行意宗交手時,多多少少都受了傷,雖然在此處樹林下方設下了百星陣,卻因樹林占地廣闊,東南西北各佈置了機關,每處只留下未受傷的五六人看守。

      他們未料到傅蘭芽會這麼快掉入陣法中,更沒料到平煜也會跟著跳入機關中,心知眼下首要任務是將傅蘭芽完好無損地交到林幫主手裡,並不一味纏鬥。

      可未跑多遠,聽得傅蘭芽呼喚平煜,心知不妙,一面點了傅蘭芽的啞穴,強扯著她離去 ,一面紛紛從懷中取出玉塤,放於唇畔幽幽嗚嗚吹奏起來。

      這塤聲既能損耗對方內力,使對方騰不出餘力再用暗器傷人,又能通知教主及其他教徒。

      誰知塤聲吹了一路,平煜卻越追越快,顯見得根本不受塤聲所擾。

      正自驚疑不定,突然聽得滋的一聲低響,洞穴內倏然一亮,卻是平煜追得不耐,為求速戰速決,點亮了夜行燭。

      電光火石間,平煜看清借那幾人方位,忙拂滅夜行燭,就地一滾,躲過對方擲來的一柄長劍,隨後憑著記憶中的方位,揚出數枚透骨釘,射向那幾人的前額穴位。

      他本就於武學上極有造詣,前幾年在宣府時為求活命,旁門左道沒少學,心知在戰場上近身殺敵時,暗器往往有能起死回生之妙,曾下了許多功夫來學,幾年過去,早已是耍弄透骨釘的一把好手,不但出招迅如閃電,且辨位極准。

      聽黑暗中傳來幾聲悶響,緊接著便傳來兵器落地的聲音,心知得手,那幾人一時半刻都解不了穴,沉聲道:“別動。” 這話卻是對傅蘭芽喊的,知道傅蘭芽能領會他的意思,並不多加解釋,只沿著洞壁一路急追而去,等到了跟前,悄無聲息伸手往前一探,摸到她的柔軟身子,果然站在原地乖乖不動,說不出是激盪還是失而復得的狂喜,忙一把將她撈到懷裡。

      傅蘭芽雖然口不能言,剛才洞中情形卻聽得清清楚楚,想起平煜所為,喉頭都有些發哽,並不作聲,無聲任他摟著。

      兩人默了一瞬,不遠處忽然琴聲驟起,裹雜著塤聲,溪流一般汩汩湧來,漸至波瀾壯闊,勢如破竹,仿佛暗夜中生出無數利刃,淩厲無比朝平煜擊來。

      二人一凜,林之誠。

      平煜忙依照洪震霆的心法調勻內息,知道這心法最多能抵抗兩個時辰,一句話不敢說,一把將傅蘭芽背到身上,循著剛才點亮夜行燭時所見洞中景象,朝另一側甬道直奔而去。

      如今傅蘭芽失而復得,他再也不必被困住手腳。

      這些時日,他早已將南星派的百星陣和七絕陣研究得透徹無比,對這地下脈算得了若指掌,雖然陣法已有微妙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若他剛才沒看錯,陣眼正在狀若棋盤的甬道盡頭。

      難得林之誠自動送上門來,他只需在最快時間內找到陣眼,將傅蘭芽送出生門,隨後通知洪震霆及李攸等人前來,便可順利圍剿南星派。

      奔了一段路,琴聲越發高亢,再一轉彎,眼看甬道深處透來一點亮光,心知陣眼已找到,正要將傅蘭芽送出,那琴聲卻又如崩斷了一般驟然消失,惟餘餘音嫋嫋。

      平煜心知不妙,奔得越發快,就聽背後遠遠傳來一個沉鬱的中年男人的嗓音,透著幾分不甘道:“將她放下。”

      平煜見生門已近在眼前,嗤笑道:“林之誠,你日日被東廠追殺,如今也是強弩之末,不如趁早跟我錦衣衛合作,將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至少可保你一條性命。”

      說完,毫不猶豫提起一縱,背著傅蘭芽一把破開頭頂那道隱隱有日光灑下的生門,一躍而出。

      可剛將傅蘭芽放下,身後便襲來一股怪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3 PM

第70章

      平煜萬沒想到林之誠輕功如此出神入化,明明剛才琴聲還在一丈之外,眨眼工夫便已如鬼魅般追至身後。

      抬眼往前一看,發現他們所在之處早已越過樹林邊界,地勢微凹,正位於林旁的一處山坳中。

      這地方極隱蔽,林中之人若非按圖索驥,斷難發現此處藏有陣眼,顯見得林之誠在原有陣法基礎上做了改動, 。

      恰好風聲刮來,送來一點輕微的動靜,他百忙之中凝神一聽,心中一定,猛的將傅蘭芽推遠, 斷喝道:“快跑!”

      與此同時,察覺身後之人已撲抓向他肩頭,忙作勢掉轉手中刀鋒往後刺去,不等招式用老,左手卻不易察覺一抖,變出一把雪亮匕首。

      傅蘭芽被推得一趔趄,倉皇回頭一望,見有人已如靈猴一般從洞中一竄沖天,招式說不出的怪異迅猛,心知正是林之誠本人,她雖不懂武功,但單看這架勢,身手也斷非常人能比。

      情勢危急,繼續留在原地於事無補,她來不及再看平煜的情形,忙手腳並用朝山坡上爬去。

      出了這山坳,便是樹林,為免平煜受傷,她要在最快速度通知旁人,越快越好!

      聽得身後兵刃相接,搏鬥激烈,一時間擔心到無以復加,卻硬起心腸,頭也不敢回,用最快速度爬上山坡,奔了一段路,抬頭見前方林中有人急奔而過,似是聽到召喚,欲往旁處而去,忙張嘴欲喊,卻發現自己依然口不能言。

      她心急如焚,四下裡一顧,蹲下身撿起一塊石頭,使出最大力氣揮動胳膊,欲往前擲去。

      誰知剛一揚臂,就聽林中傳來紛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李攸焦躁無比道:“再找不到他們,乾脆把這地底下的坑坑窪窪一把火都燒了得了!“

      秦晏殊急聲道:“點火豈不會誤傷到傅小姐?還是按洪幫主說的法子,一個一個排查生門,時間尚短,平大人和傅小姐多半還在林中。”

      傅蘭芽聽得再明白不過,大喜,忙丟下手中石頭,往前奔去。

      片刻,李攸、洪震霆及秦晏殊姐弟率領一眾人等出現在眼前,驟然見到迎面奔來一人,先是戒備地停下腳步,等看清是傅蘭芽,秦晏殊面色一鬆,第一個迎上前,大喜道:“傅小姐!”

      李攸和秦勇一怔,忙也大步趕至身旁,臉上都有焦急之色,齊齊出聲。

      “平煜呢?“

      “平大人呢?“

      傅蘭芽顧不上奇怪秦勇的神色和語氣,衝眾人點點頭,急惶地指指身後,掉轉身,欲引著眾人往來路走。

      “你被點了啞穴?”秦勇發現不對勁,急追兩步,替傅蘭芽解了穴。

      傅蘭芽大喘口氣,只覺喉頭仍堵著一團棉花般,說不出的哽噎難受,啞著嗓子道:“平大人帶我從陣中逃出後,被林之誠追上,現下二人已交上手,就在前方的山坳中。”

      眾人大驚。

      諸錦衣衛都知道這位南星派掌門人武功都多了得,聽得平煜孤軍奮戰,面色一變,齊刷刷拔出繡春刀,一言不發奔向山坳。

      尤其是陳爾升,雖然反應稍慢,又素來寡言,此時越發悶頭不響,一張臉憋得通紅,轉眼便追上李瑉,牛犢一般跑在最前方。

      洪震霆聽得多年老朋友再次露面,怔了一下,隨即長嘯一聲,越過眾人,如飛鷂般往前而去。

      秦晏殊雖然極想將傅蘭芽單獨帶離此處,卻也不願讓平煜身陷險境,猶豫了片刻,拔劍跟上。

      只暗想著,一會無論如何要看好傅蘭芽,不能讓她被人趁亂擄走。

      傅蘭芽滿心都只有平煜,對諸人心思無暇揣測,只恨自己跑得不快,一時未注意腳下,一不小心絆到裙角,跌倒在地。

      她顧不上疼,忙要爬起,卻有人已提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

      傅蘭芽自覺此人力量極大,動作卻溫柔,抬頭一看,卻是秦勇。

      秦勇臉色蒼白,似是頗為擔憂南星派不好應對,扶起傅蘭芽,衝她勉強一笑,又往前而去。

      傅蘭芽心知以她的功夫早已可將自己遠遠甩開,卻仍時刻不忘關照自己,心中感激,強壓著滿腔憂心,低聲道:“多謝。”

      行了一段,還未到山坳處,便聽到激烈過招聲,傅蘭芽不知平煜是否在林之誠手下吃虧,心頓時高高提起,忽聽一聲悶哼,不知是誰受了傷,忙要急奔幾步,便見山坳中有人已一躍而起,落到一旁地上,趔趄了幾步,到底穩穩站住。

      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平煜。

      恰在此時,山坳中有一身著玄衣的男子跟在平煜身後一衝而出,片刻不讓,屈爪朝他抓去。

      而他身後,塤聲齊齊響起,原來是南星派的弟子已經彙集在一處,正紛紛從陣眼中奔湧而出。

      平煜哪等林之誠欺至跟前,咬牙翻身往後一躍,硬生生拔地而起,幾下竄上身後樹梢,而洪震霆不等林之誠使出下一招,早已橫刺裡斜縱躍出,抓向林之誠肩頭。

      林之誠聽得身後拳風渾厚,顧不上再對付平煜,轉而跟洪震霆交起手來。

      平煜在樹梢辨認一番底下情形,順了順胸口繁亂的氣息,從樹梢上一躍而下,朝傅蘭芽奔來。

      李攸等人心知平煜跟林之誠纏鬥這許多功夫,斷不可能未受傷,忙要去至平煜身邊,不料剛跑兩步,南星派弟子已從山坳中殺將而出,眾人頓時被絆住手腳,只得撇下平煜,持劍相迎。

      傅蘭芽落在眾人身後,離山坳尚遠,未受所擾,迎到平煜身邊,仰頭看他,見他唇邊有血,心頭一慌,一時忘了在旁人面前掩飾,忙從袖中取出絹帕,踮腳欲替他擦拭,又急聲問:“到底傷到了何處?是不是很難受?”

      平煜不動聲色一掃,眾人都忙於對付南星派,獨有秦晏殊百忙之中不時看傅蘭芽一眼,見狀,臉上似乎帶著困惑之色,連眉頭都蹙了起來。

      平煜一點也不想傅蘭芽被人議論行止,忙不動聲色將傅蘭芽擋住,接過她手中絹帕,擦了兩把道:“無事。”

      只覺那絹帕上香氣清甜幽暖,絲絲縷縷沁入鼻端,跟她身上香味如出一轍,擦著擦著,心中靈光乍現,滯了一下,正要確認似的看向傅蘭芽,斜刺裡卻殺過來一人,平煜只覺那人招式平平,將傅蘭芽護在身後,抬腿便朝那人當胸踢去。

      須臾,又有不少人前赴後繼湧到他身邊,目標直指傅蘭芽。

      平煜雖然受了內傷,對付這些鼠輩卻不在話下,手起刀落,殺得極輕鬆。

      忽然間,琴聲大起,二人抬頭一望,卻見林之誠不知何時已盤腿穩穩坐於一株參天大樹上,身形巍巍,低眉斂目撫起琴來。

      傅蘭芽頭一回得以仔細打量林之誠,見他身穿玄袍,約莫五十許人,氣度高華,眉目朗疏,看得出年輕時定有一副好皮囊,可此時神情卻說不出的陰鬱。

      再一打量,卻見他身上一前一後背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裡頭不知裝著何物。

      她看了又看,想起那晚洪幫主所說,忍不住悚然地蹙眉,難道那包袱裡真裝著他兩個孩兒的遺骨?

      說起來也是費解,他兩個孩兒已經夭亡二十餘年,他日日將他們的遺骨放在身旁做何用?他如此執著,難道那藥引一說,當真有起死回生之效?

      思忖一番,想起一事,甚覺不解,林之誠消隱二十年,他那位溫柔賢淑的夫人又在何處?林之誠如此捨不得他的一雙孩兒,想來當年跟夫人感情必然極深厚,為何這些年他只一心要復活孩兒,身邊從未有過他夫人的蹤影?

      正想著,那琴聲如流水般傾瀉而下,曲子卻從未聽過,只覺曲調說不出的哀怨悲淒,聲聲慢慢,直抵人心。

      平煜聽在耳裡,卻是另一番光景,只覺那琴聲如利刃一般,將他原本被洪震霆護住的隱形盔甲撬開一條縫,琴聲蘊含的無數密針順著那條縫直紮過來。

      看得出來,林之誠已經耐性告罄,眼下已做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將全部內立傾注在這一曲上,務求在最短時間內力克眾人……

      平煜本就已受了內傷,一時支撐不住,身形一晃,後退一步,看清形勢,揚聲道:“這曲子不對勁,那心法恐怕支撐不了多少時候,需得速戰速決。”

      李瑉和陳爾升等人頓時想起在別院時商議好的圍剿林之誠的法子,忙極有默契一對眼,留下一半人馬在原地對付南星派散在弟子,剩下諸人,則紛紛縱上樹梢,前後包抄殺向林之誠。

      誰知越離得近,那琴聲越發刺耳,胸中氣息被這琴聲挑動得如同沸水般滾動起來,根本無法調順。

      平煜見狀,本打算躍上樹梢幫洪震霆解困,可一想到之前傅蘭芽掉落陷阱的情形,走開兩步,又停下,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她一人在此處,又放心不下旁人,只喝道:“不用管旁人,只需速速幫洪幫主解困便可。“

      恰在此時,李攸及一干人等終於極力抵住那琴聲,幫洪震霆甩開那幾名南星派長老。

      洪震霆心無旁騖,幾下縱至林之誠身前,化拳為掌,頂著那聲聲挑動心弦的巨大聲浪,朝林之誠胸前劈去。

      林之誠忙豎起那柄琴擋住來勢,又往後一掠,與洪震霆拉開距離……

      可秦勇及白長老等人早已從後頭包抄而來,劍氣一漲,逼向林之誠。

      東西兩側,則是洪震霆的門下高手及行意宗的李由儉等人。

      林之誠見琴聲已無法克敵,索性將琴拋下,目光一掃,忽然面色一冷,輕飄飄擊出一掌,直指眾人中內力稍弱的餘長老。

      可眾人早已在別院中研究透了林之誠慣用招術,只作出未識破他伎倆的模樣,然而不等他欺到餘長老身前,便四人合力,使出一招八卦遊龍掌,給予林之誠背後重重一擊。

      這一招集合了四人內力,可謂滔天巨浪,林之誠哪怕內力再了得,一時也招架不住,只覺心脈都有被震斷之嫌,連內力都無法繼續維繼,不慎從樹梢跌落。

      他懷中不知何物,隨著他下落之勢跌出,正好落在傅蘭芽腳下。

      平煜怕那東西有詐,不等傅蘭芽俯身,便搶先撿到手中,展開一看,卻是一幅畫卷。上面畫著一名中年男子,面白無須鬚,長眉入鬢,頗為陰柔。

      傅蘭芽在一旁看見,一震,失聲道:“我見過這人!”

      平煜一眼便認出畫上所畫之人是王令,忽然想到其中關鍵處,心裡生出一個猜測,凝眉不語。

      傅蘭芽卻又道:“平大人,你可還記得那回在六安客棧時,我曾跟你提起過,那客棧中的佈局跟京城流杯苑的格局極像,而畫像上這人,正好是我當年我哥哥帶我去流杯苑聽曲時在外頭撞見的。我記得這個人當時看了我許久,眼神又頗奇怪,故而印象深刻——”。

      平煜怕傅蘭芽想通其中緊要,心中湧起濃濃隱憂,不等她再往下說,將那畫卷收起,只道:“世上長得相似之人不少,許是你記錯了也未可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4 PM

第71章

      擊落林之誠的那一掌,早在秦門別院時,眾人便已操練過無數回,可以說集合了眾人畢生所學,一旦出招,斷難抵擋。

      林之誠一時不防,內力都被這一掌卸去一多半。

      平煜在一旁看得極明白,在出手對付林之誠時,無論是洪震霆還是秦門行意宗等人,都留了三分餘地。

      林之誠眼下雖受了重傷,卻未損及根本,只要將養數月,內力便可恢復如前。

      而當初對付鎮摩教的左護法時,眾人卻生生將其內力盡數摧毀。

      可見在這些江湖人士心中,林之誠雖然性情孤冷,多年來,到底未行過大奸大惡之事,江湖中人對其為人性情雖頗為不滿,卻免不了有惜才之意。

      而鎮摩教卻在江湖中惡名昭彰,人人得而誅之,下起手來自有不同。

      為防東廠之人突然前來滋擾,平煜知道需得儘快將南星派一干人等拿下。

      李瑉等人似有所悟,不等平煜吩咐,已從林之誠身邊撤離,轉而去專心對付南星派剩餘子弟。

      平煜見他們分得清輕重緩急,不由得臉色稍緩,從京城行來一路,這幾個臭小子行事已比從前大有章法。

      起初,林之誠仍強撐著負隅頑抗,別說武功低微之人,便是秦勇、白長老等人也一時近不了他的身,然而在洪震霆率領下,眾人越戰越勇,林之誠內力消耗,漸漸施展不開。

      支撐了一炷香功夫,不慎被秦勇一劍點中肩頭的臑上穴,胳膊頓時又麻又癢,重重垂下,再無招架之力。

      李攸最會見縫插針,見狀,忙急撲上前,點住他身上幾道大穴,又令李瑉幾個取了錦衣衛特製的能防犯人逃脫的捆繩,將林之誠結結實實捆住。

      林之誠面如死灰,緊閉雙目,。

  其餘南星派弟子見大勢已去,打鬥時頓時少了三分氣勢,不一會功夫,便被眾人打得七零八落。

      李瑉等人將南星派等人一一卸了下巴,又將他們個個捆好,丟到平煜腳邊。

      平煜早前跟林之誠交手時,不慎受了他一掌,眼下只要一動,胸口便是一陣劇烈絞痛,心知一味硬撐,定會血氣逆流,故不敢再妄動。

      當然這原因還是其次,經過剛才那一遭,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將傅蘭芽交給旁人,因此無論旁人鬥得如何激烈,只管厚著臉皮釘死在傅蘭芽身邊不動。

      見爭鬥消停,林之誠也已被擒住,為防生變,將錦衣衛招至跟前,解下腰間權杖,遞予李瑉,道:“去嶽州路上恐怕不會太平,我們需連夜在此處審問林之誠,你們速將林外封死,但凡過路車馬,一路不許放進來。”

      洪震霆及秦勇姐弟一旁聽見,心知東廠不會放任追逐了這麼久的林之誠落入錦衣衛手中,定會前來滋擾,只不過耳目眾多,有些話,平煜不好在明面上說出來。

      於是不等平煜提議,便自動自發挑了手底下一干武藝高強的子弟,讓他們跟隨錦衣衛一道在林外佈防。

      平煜心照不宣,笑著道了謝。

      餘人便在林中找尋適合搭建帳篷之處,順著那山坳往深處再走了片刻,眼前豁然開朗,就見山坳低緩處竟連著一座極靜謐的林中湖。

      湖面幽藍,波光粼粼,林霧如輕紗一般繞著湖繚繞,一眼望去,頗有人間仙境之感。

      眾人大喜,此處視野寬闊,若林中有異,坐於湖畔,很快便能發現不妥,正是用來搭建宿營處的好地方。

      便自動自發在湖邊搭建起帳篷來。

      傅蘭芽到了湖畔,正四處找尋林嬤嬤,許赫及林惟安將林嬤嬤領來。

      後面卻是跟隨洪幫主而來的兩位武林高手,陸子謙在他們的庇護下,毫髮無損。

      見到傅蘭芽,林嬤嬤和陸子謙都是一怔。

      陸子謙臉上先閃過慚色,又怕傅蘭芽受了傷,想近前幾步細看她幾眼,可眼見傅蘭芽身邊不遠便是平煜,想起剛才情形,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腳步又停了下來。

      林嬤嬤卻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剛才親眼目睹傅蘭芽跌落深淵,只當小姐無救,命都駭得只剩下半條,正失魂落魄時,不防見小姐好端端回來,趔趔趄趄奔到傅蘭芽身邊,一把摟過她看了又看,哭道:“我苦命的小姐,真讓嬤嬤心疼死了!”

      傅蘭芽忙替她拭淚,軟聲安慰好一陣,林嬤嬤的哭聲才漸漸止住。

      林嬤嬤又抬目看向平煜,心中說不出的感激,只是見他忙於安排事宜,未見得有空聽她說話,感激的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從頭到尾,都未見永安侯府的人,不知是見剛才驟然生變,已趁亂離去,抑或有旁的安排。

      眾人各行其事,不過短短時間內,便將諸事安排妥當。

      傅蘭芽主僕分得一間帳篷,傅蘭芽換下髒衣裳後,低頭一看,這才發現經過方才一遭,身上擦破了好幾處,傷痕映襯著雪白的皮肉,頗有幾分觸目驚心之感。

      傅蘭芽記掛著林之誠要吐露之事,見到傷口,並不以為意,卻把林嬤嬤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自出生到現在,一身細皮嫩肉,連摔跤都少有,一路上卻不知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腳上的崴傷好了,身上卻又跌傷了。

      可惜手中一無金創藥。

      經過這些時日,林嬤嬤心中已經多少有了底,替傅蘭芽換好衣裳後,便掀開帳篷,向李瑉討要金創藥,果不其然, 李瑉很快便去而複返,將一罐藥送了過來。

      李瑉到了跟前,並不往帳內多看一眼,只殷切地叮囑道:“嬤嬤,傅小姐的傷口在收口前不能沾水。”

      林嬤嬤知道李瑉家教極好,人又熱情善良,一向對他極有好感,雖知這金創藥定是平煜給的,仍笑眯眯致謝道:“知道了,多謝李大人。”

      李瑉笑了笑,起身離去,自去向平煜彙報。

      平煜眼下正急於審訊犯人,他心知林之誠是塊硬骨頭,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只放任洪震霆、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好言相勸。

      自己則第一時間將先前害得傅蘭芽跌落陷阱的那名「彭護衛」提來細檢。

      當然,此人早在害得傅蘭芽跌落險境時便已咬毒自盡,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他蹲下身子,先將那人右手抬起,見小指上果然沾了黑色汙跡,遠遠看去,狀若鍋灰,近看卻發現是種膠黏之物,用指尖搓了搓,卻又化為粉末。

      他心中越發有底,放下那人胳膊,抬手在那人鬢邊摸索一番,片刻,撕下一層人皮面具,面具底下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而面具邊緣,則是「彭護衛」手上沾著的黑色粘物,想是為了跟髮色接近,特將用來粘面具的膠物做了黑色。

      這易容手法當真少見,這些年,他只在那晚用媚術對付他的鎮摩教教徒身上見過

      看來假扮彭護衛之人是鎮摩教的教徒無疑。

      可是,此人又是何時假扮上彭護衛的呢。

      “平大人。”林惟安道,“剛才屬下已問過程護衛他們,來時路上,彭護衛並無異常,據程護衛說,彭護衛素喜飲一種家鄉帶來的酒釀,味道極怪,旁人別說嘗試,連那味道都難以忍受,剛進樹林時,彭護衛還飲過一盅,且毫無勉強之色,按理說,假扮彭護衛之人哪怕扮得再像,卻無法連那酒釀都能若無其事飲下去,因而彭護衛就算被人掉包,多半也是在飲完酒釀之後。”

      平煜不語。也就是說,彭護衛是在進了樹林之後才被人下了黑手?

      可彭護衛名義上是護衛,實則是荊州大營借來的軍士,無論武功還是應變之能,都算得萬裡挑一,能無聲無息將彭護衛殺死,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假扮他混入軍士中,對方手段何其高明。

      而他們之所以故意讓傅蘭芽跌入南星派的陷阱,多半是見林之誠已是功敗垂成之相,與其從錦衣衛手中搶奪傅蘭芽,不如協助林之誠將傅蘭芽奪走,再從林之誠手中搶回傅蘭芽。

      此人從謀劃到實施計謀,步步算准,唯一沒算準的就是他也會跟著傅蘭芽跳入陷阱,繼而將傅蘭芽救出。

      若是當時有一步未拿準,對方已然稱願。

      事後回想,幕後之人當真有謀略,絕非鎮摩教的普通教眾所能為。

      然而左護法已然武功盡廢,鎮摩教教主又已去世多年,難道是那位右護法親自出馬不成。

      可當中林中人馬一目了然,除了錦衣衛、眾江湖人士,便只剩永安侯府一干人等,右護法想要混在永安侯府諸人中,首先得過鄧安宜這一關。

      且從他們假冒彭護衛的逼真程度來看,他們多半早已觀察了一路,連彭護衛的表情動情都模仿得極像,絕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

      如果鄧安宜平庸無能也就罷了,偏是個極有城府之人,身邊混進了右護法,一日不發現不足為奇,難道始終未發現?

      他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個鄧安宜,似乎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水深,當真是霧裡看花,怎麼也看不明白。

      左手控制了東蛟幫,右手竟還跟鎮摩教搭上了關係,自己一時不防,險些被他背後捅了一刀,看來之前自己多少還是小瞧了他,以後還需花費成倍精力盯著他才行。

      計議已定,便正了正臉色,鄭重吩咐許赫等人道:“彭護衛的屍首應該就在林中,你們細細找尋,找到屍首後,將其暫且裝裹起來,等到了嶽州,報備嶽州府,記錄在案,之後另派人將屍首送回其家鄉,好生安葬。”

      交代完,自出了帳,知道林之誠絕對還未鬆口,本想在湖畔隨意走走,順便理清理清思路,可走著走著,竟不知不覺走到她帳外。

      他猛的止步,想起藏在懷中的絹帕,不得不承認,從剛才起,他便一直在揣摩和回味她看待自己的關切目光。

      他哪怕再遲鈍,如今也多少意識到了那目光裡的含義,仿佛一份渴求了許久的東西驟然放到眼前,狂喜之餘,又不免擔心是夢,想要求證,真到了眼前,又生出近鄉情怯之感。

      另一方面,他也隱約有種預感,只要再往前近一步,某些在心底固守了幾年的東西悉數會轟然倒塌。

      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摧毀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往往只需一滴眼淚,或是一句對他的軟言回應。

      屆時,他所謂的孝道和幾年來的臥薪嚐膽,全都會淪為笑話。

      他自然不怕旁人笑話,可是一想到父母和兩位兄長那幾年受過的磨難,他就怎麼也無法釋懷。

      他走到湖畔,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只覺整個肺腑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片刻不得安寧。

      傅蘭芽因心裡惦記平煜的傷勢,在他來時,正好掀簾往外看,見他過來,正要好生細看他臉色,誰知平煜明明已走到帳篷前,低頭發了半晌呆,又陰著臉轉身朝湖畔走去,

      她怔了一下,立在帳後,看著他挺立的背影。

      想起他這一路來的陰晴不定和陸子謙那日說過的話,漸漸的,回過一絲味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5 PM

第72章

      洪震霆等人輪番勸了許久,林之誠一如既往地沉默,毫無開口的打算。

      審到後半夜時,林外突然傳來異動。

      平煜料定東廠會來滋擾,早已在林外布下天羅地網,聽得李瑉等人的彙報,只令他們按照之前的部署應對便是。

      交戰一番後,到底將東廠之人逼退。

      事後,平煜見林之誠依然不肯說話,索性將其中一名東廠之人的屍首扔到林之誠跟前,似笑非笑道:“林之誠,我知道你有骨氣,但你該認得出這些人都是誰的手下,就算我肯你一馬,布日古德也未見得肯放過你。”

      林之誠聽得布日古德這四個字,猛的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平煜。

      平煜見他終於有了波動,心知王令這劑藥方下對了地方,反倒不急了,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若我沒猜錯,布日古德便是當年林幫主在蜀山用禦琴術殺害的那群北元人中一員,他雖被林幫主打至重傷,卻詐死逃過了一命,之後不知何故,從蜀中一路逃到了夷疆,而在幾年之後,為了搶奪那塊所謂的寶貝,又與林幫主有了淵源。

      說完,看向林之誠,“我說得可對?”

      他這番話絕大部分是推測,因從他如今手中掌握的線索來看,沒有一個跡象能證明林之誠和王令早在夷疆之前便認識。

      但他沒忘記,那晚王世釗給王令傳的密信上分明寫著一句話:平煜尚未跟林之誠聯手。

      到底王令有多忌憚林之誠跟他聯手,才會特意讓王世釗彙報此事?

      王令又如何敢肯定,林之誠這等目無下塵的江湖人士,會願意跟錦衣衛聯手?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林之誠恨王令,且這恨意遠在他的想像之上。

      這個猜想在他今日見到林之誠懷中藏著王令畫像後,越發篤定。

      “你怎麼會知道布日古德這個名字?”林之誠終於開始正眼打量平煜,開了口,語氣寡淡。

      平煜挑挑眉,笑道:“林幫主無需知道其中緣故,只需知道我可以幫你對付布日古德,你這些年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想法子做到就行了。”

      見林之誠複又沉默下來,心知他已有動搖之意,繼續道:“想必林幫主也已知道,南星派在江湖中消隱多年,聲勢已大不如前,而布日古德卻正如日中天,哪怕你傾盡全力,也無法與之抗衡,何必早些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好幫你一起對付布日古德。”

      林之誠依然不吭聲。

      平煜笑意維持不變,“林幫主,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眼下別說擄走傅小姐,就連能否活著走出湖南境內都成問題。而一旦沒了性命,不要說通過復活一對孩兒求得夫人原諒,連最後見她一面都成了癡心妄想。”

      最後一句話終於如打破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林之誠心中激起驚濤駭浪。

      他滿臉驚詫,甚至比剛才聽到布日古德這四個字時更吃驚無數倍,“你怎會知道?

      洪震霆等人也是詫異莫名。

      平煜笑了,“林幫主別忘了,我們錦衣衛最善打聽各路消息,對林幫主的家事,略有耳聞。“

      其實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一點消息,知道林夫人如今還活著,但卻未在竹城境內,而是孤身一人住在寶慶老家,且早在二十年前痛失一對孩兒之後,便已遁入空門。

      所幸寶慶甚近,來回不過兩日,要想知道詳情,只需一匹快馬。

      據去寶慶打聽消息回來的人說,近二十年來,林之誠幾乎每年都去寶慶尋林夫人,之後便沉默寡言地立於林夫人所在的庵門外,一站便是一天。

      林夫人卻從不肯見他。

      由此可見,對林之誠而言,除了當年雙生兒的死,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便是林夫人了。

      可惜的是,就在兩年前,一夜之間,林夫人不知去了何處。

      平煜起初以為林夫人或許是不耐煩再見林之誠,故而躲去了旁處,可從剛才林之誠的反應來看,林夫人多半還活著。

      那麼極有可能一年前東廠終於發現了林之誠的蹤跡,林之誠怕連累夫人,才會將她藏到了旁處。

      “剛才我等雖已逼退了第一輪東廠的人馬,但東廠知道你落入了我等手中,勢必還會派出第二輪第三輪人馬,林幫主若不想讓當年真相湮沒,最好在東廠人馬到來前將所知道的都說出來,免得我等永遠找不到對付布日古德的法子,而林幫主也永無報仇之日。”

      平煜頓了頓,又笑著補充一句:“更別提跟林夫人團聚了。”

      林之誠臉上表情有了絲變化,未幾,緩緩開口道:“當年我的確是在參加武林大會後,於蜀山中撞見當時扮作中原人的布日古德一行人……”

      傅蘭芽躺在帳中,夜已深,帳外可聽見啾啾蟲鳴,身旁,林嬤嬤已起了鼾聲。

      剛才林外似乎曾起了一陣喧騰,似是有人來襲,她擔憂了片刻,見外頭複又轉為平靜,又鎮定下來。

      是了,林之誠好不容易落網,東廠和鎮摩教的右護法不可能沒有動靜。

      一個時辰之後,外頭第二次嘈雜起來,似是東廠再次派來前來擄林之誠的人馬。

      連帳門口的許赫和林惟安都忍不住揚聲問道:“來人很多?可需要我們相幫?”

      似是李瑉的聲音遠遠傳來,“不必,你們只需守好傅小姐就行。”

      傅蘭芽猶豫片刻,聽得外頭越來越鼎沸,心知此時是最好的時機。

      帳篷深處有一個暗道,似是早前南星派的在此處所挖,她早前發現後,曾揭開看過,見那地道乾燥低矮,從那地道的深度和形狀來看,不難判斷裡頭四通八達,似是曾被打算用來做百星陣的陣眼。

      看得出,林之誠因湖畔地勢凹窪,只帶人草草挖了一小半,便告停工,轉而選擇了那處山坳。

      審問林之誠的那個帳篷,就在她們主僕帳篷的鄰旁,好不容易發現這個未完工的百星陣眼,她只要順著地道下去,走個幾步,便能摸到林之誠的帳篷外。

      她剛才曾試圖讓林許二人傳話給平煜,問她可不可以旁聽林之誠的審訊,平煜卻始終未有回應。

      她等了許久,想起平煜傍晚立於湖畔沉思時的背影,心情也跟著沉寂下來。

      最後無法,只好無聲挨著林嬤嬤躺下。

      輾轉至大半夜,卻久久未能入睡,直到剛才有人前來滋擾,寂靜的湖畔再起波瀾。

      聽得外頭人聲鼎沸,她情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忙悄悄從被中起來,穿上外裳,躡手躡腳走到那地道口處,摸索著打開地道,下到其中,彎著腰摸著牆壁走了片刻,伸手推了推頭上的隔板,果然鬆動,忙直起腰,吃力地從地道中探出頭,就見她所在之處正是一處帳篷外,周圍一個人影也無,像是大半都去林外對付東廠。

      帳篷裡,清晰傳來林之誠的聲音。

      她忙躡手躡腳從地道中爬出來,卻因地道髒汙,身上衣裳蹭得髒兮兮的。

      她急於聽林之誠的供詞,顧不上拍打衣裙,半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將耳朵悄悄貼在帳篷上。

      就聽林之誠道:“那東西叫坦兒珠。名為珠,實則是塊五棱鏡似的物事,可一分為五,也可合五為一。當年布日古德為了從鎮摩教教主手中奪回坦兒珠,心知單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成行,見我武藝高強,當年又教眾甚多,可堪與鎮摩教匹敵,便將主意打了我身上。”

      “有一年,布日古德見時機成熟,從夷疆趕至岳州,易過容之後,扮作販貨郎,日夜在君山島去往嶽州城的官道上守候,守了不知多久,終有一天,等到我家僕帶著孩兒出門玩樂,布日古德便將藏了毒的飴糖賣與我兩個孩兒吃。”

      “什麼——”洪震霆震驚無比的聲音傳來,“你是說,當年你的孩兒不是急驚風,而是中了毒?”

      傅蘭芽也聽得怔住。

      林之誠的聲音雖低啞,卻透著濃濃恨意,“那毒藥性子溫吞,服藥後,先是發熱,後是抽搐驚厥,症狀與尋常急驚風無異。我也是後來去夷疆找尋坦兒珠時,無意中發現我孩兒之死全是布日古德所為,他既為了報當年我殺死他同伴之仇,又為了讓我捲入爭奪坦兒珠之戰,故意引我前去夷疆尋寶,想讓我南星派跟鎮摩教爭奪得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誰知,當時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又引來了旁的江湖門派,在爭鬥中,坦兒珠一分為五,一片混亂中,也不知都落到了何人手中。而當年用作藥引的那名蒙古女子,更是趁亂逃出鎮摩教,再也沒了消息。”

      傅蘭芽的心幾乎停了下來,她隱約有個感覺,林之誠口中那位年輕女子,十有八九就是當年的母親。

      原來母親果然是蒙古人,怪不得會隨身帶著印有韃靼文字的古書。

      “當時那場混戰中,布日古德被鎮摩教教主打得筋脈全斷,我等一度以為他活不下去,誰知半年之後,去他葬身之處確認,卻發現那棺木中空空如也,才知他依然活著,我一心要替孩兒報仇,又想找尋其他四塊坦兒珠,便隱姓埋名,四處打探布日古德和藥引的下落。誰知直到六前,才在京城中發現布日古德的消息,時隔十四年不見,沒想到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太子身邊的近侍,而且看情形,還頗得太子的信重。

      “我找了許多次機會,都未能將布日古德除去,一來,太子身邊守衛森嚴,動輒會引起軒然大波。二來,王令不知習了什麼邪門功夫,無論輕功還是內力,都比從前精進百倍,我曾蒙面跟起近身交過一回手,發現他武功竟已不在我之下。

      “我見一時奈何不了他,只好在京城蟄伏下來,將他畫像放於身旁,日夜觀摩,暗中等候機會。

      傅蘭芽一顆心直沉下去,原來那畫像上的人竟是王令。

      難道她當年在流杯苑外遇到的那個人是王令?

      林之誠又道:“兩年後,我發現布日古德手中似乎有了不少閒錢,在京中建了一座流杯苑,又暗中結交權貴,似是另有所圖——”

      傅蘭芽聽得流杯苑三個字,耳旁倏然一默,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

      “我懷疑布日古德已找到了當年的藥引。要知道當年的藥引之人定是做了易容改扮,又尋得了有力之人庇護,才會藏身這麼多年。如今布日古德沉寂多年後,突然好端端結交起權貴,除了幫太子拉攏人脈外,更多的,恐怕還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想從這些人家中找尋到當年用來做藥引的那個女子。”

      傅蘭芽腦中白光一閃,臉色變得煞白,猛的起身,身子砰的一聲,無意中碰到帳篷。

      她毫無所覺,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林之誠的話語如同奪命的魔音,一字一句在她耳旁回蕩。

      “布日古德始終在京城找尋藥引。”

      “他開了一家流杯苑。”

      “藥引極有可能藏身在權貴之家。”

      等她回過神,她已不知失魂落魄地在昏暗中走了多久了。

      慘白月光照著她孤零零的影子,怪異細長,仿若遊魂。

      刺骨的山風刮在耳旁,帶著凜冽寒意,分外冰冷,猶如她此時的心境。

      身後似乎有人在喊他,但很快又被人制止了似的,那喊聲靜默下來。

      是誰在叫她?

      她模模糊糊地想,回頭一看,卻見平煜遠遠跟在她身後,目光裡滿是擔憂,不知已這樣跟了多久了。

      “跟著我幹什麼!”她心中一刺,記起這一路無數個被他嫌棄挑剔的片段,滿心憤懣,低吼一聲。

      不等他作聲,便失魂落魄地轉過頭,朝湖畔走去。

      是了,母親當年雖然以為王令死了,卻一日不肯放下戒備。

      所以才會易容,好躲避追捕。

      所以她和哥哥才和母親長得一點也不像。

      所以她越長大,母親就越不願帶她出門。偶爾出門,也會萬分謹慎,要麼用幃帽遮蓋她的容貌,要麼將她寸步不離地帶在身旁。

      可她卻因為自己該死的好奇心,任性地背著母親跟著哥哥出去聽曲。

      去了一次還不夠,還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在流杯苑遇到王令。

      怪不得就在那一年,素來康健的母親會好端端患了怪病,不過短短數月,便撒手人寰。

      怪不得母親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自起病便陷入昏迷。

      她只要一閉眼,便能想起當日王令在流杯苑外見到她時那如獲至寶的眼神,心痛得仿佛被人狠狠揪住,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直到腳下傳來冰冷的濕意,她這才發覺已不知不覺走到了湖水中。

      “娘。”她痛得彎下腰,對著幽暗湖畔哀哀哭了起來,“我聽話,求求您回來好不好。”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追了上來。

      下一刻,有人將她扯到懷中緊緊摟住。

      “傅蘭芽。“

      她淚眼模糊地回頭,見是平煜,透過淚霧,清晰可見他神情焦灼,臉色不比她好看多少。

      淚水順著她臉頰磅礡而下,一直以來支撐她的意志力更是化為流沙,瞬間崩塌。

      她下意識地奮力掙扎起來。

      平煜沉默異常,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抵死也不鬆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6 PM

第73章

      哀慟和絕望,如同潮水一般將傅蘭芽湮沒。

      她一貫的理智和自持再也無力維繫,哭得肝腸寸斷。

      而她每哭一聲,平煜就覺得心上有刀狠狠剜過,痛的程度,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尖銳。

      除了用自己的力量支撐她、不讓她倒下去之外,他沒有旁的法子可以安撫她。

      到最後,她哭得脫了力,在他懷中厥了過去。

      他俯身將她背到背上,沉默地朝帳篷走。

      她的痛苦和悲悔,通過她的淚水,深深沁進了他心上的紋理,叫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感同身受的滋味。

      他也知道,這一路上,她獨自承受的東西已然太多,多到幾乎壓垮她的脊樑。

      而今晚這重重一擊,無疑將她生生逼到了絕境。

      他捫心自問,她的喜怒哀樂,他永遠也做不到置之不理。她的命運和歸宿,他更不想讓旁人來擺佈。

      既然躲不過去,那就承擔吧。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前路會有多艱險,但腳下的步伐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就這樣吧,往後的風風雨雨,都自有他來替她遮擋,再也不會放任她孤零零去面對。

      到了帳前,他無視李瑉等人錯愕的目光,背著傅蘭芽進了帳。

      又吩咐一臉焦躁的林嬤嬤取了水來,輕輕替她搓揉冰冷的手腳。

      為了替她取暖,帳前升起了篝火,所能搜羅到的被褥,也悉數搬到她的帳中。

      然而經過這半晚的摧殘,傅蘭芽已到了身心煎熬的極限,雖然平煜竭盡全力避免她的病症發作出來,可睡下去半個時辰後,她終究還是發起了高熱。

      平煜心知她這病因心病而起,一旦起病,來勢洶洶,絕不可能短時間內便能痊癒,再在林中耽誤下去,病情勢必會愈發不可收拾。

      於是吩咐立刻拔營,連夜往嶽州城而去。

      所幸經過剛才的幾輪夾攻,東廠的人馬暫且被擊退,無暇再來滋擾,一路算得太平無事。

      一進城,平煜一邊讓李瑉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一邊帶領眾人用最快速度在城中一座宅邸安置下來。

      李攸和秦勇見平煜前所未有的焦心,都極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剛才審問林之誠時,他二人就在一旁旁聽,傅蘭芽在帳外偷聽發出異響時,他們也都曾跟隨平煜出帳查看。

      接下來湖畔發生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

      傅蘭芽的遭遇,他們自然是萬分同情。

      而平煜的態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二人心下雖然各有滋味,但見到傅蘭芽起病,均不約而同幫著出謀劃策。

      李攸在湖廣一帶混跡了半年之久,知道湖廣輩出能人異士,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聽得平煜讓李瑉去請大夫,只說在嶽州城認識一位元善針灸的能士,自告奮勇去請那位高人。

      而秦晏殊雖然因為東廠來襲時,正帶領眾門人在林外阻擋刺客,對今晚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但見秦勇命白長老找尋疏寒散鬱的方子,也連夜派門人去取了秦門門下藥鋪中最上等的藥材,令速速做了藥丸,給傅蘭芽送去。

      平煜將傅蘭芽主僕安置在宅中一處僻靜院落,直到大夫開了方子熬好藥後,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餵下去,這才默默下去安排旁事。

      傅蘭芽病了幾日,起初,無論施針還是服藥,病情都毫無起色。

      好不容易施針將熱壓下去,到了半夜,熱度勢必又起來。

      到最後,連那位施針的能人都宣告無策。

      到第四日晚上,傅蘭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她雖然病得睜不開眼睛,意識卻還留著一絲清明。

      聽到林嬤嬤在一旁壓抑著的小聲啜泣,她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再下一刻,聽見房門外傳來的低聲交談聲,房門吱呀一聲,似乎有人進來了。

      林嬤嬤含含糊糊地喚那人:“平大人。”

      那人卻低聲說了句什麼,林嬤嬤遲疑地應了一聲,片刻,傳來腳步聲離去的聲音,房門關閉,屋內重新歸於寂靜。

      她忽然想起小時生病時,母親也是如林嬤嬤這般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念頭一起,澀痛的滋味毫無防備地在胸膛裡蔓延開來,她沉寂了呼吸,無心再理會外界的動靜,正要放任自己的意識重新墮入無邊的深淵中,忽然有人走到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人的手指修長乾燥,掌心卻有繭子,絕不會是林嬤嬤。

      她察覺到上方注視自己的目光,微有觸動,吃力地試圖睜開眼睛,那人卻輕輕撫上了她的額頭,默了許久,啞聲道:“傅蘭芽,你母親的死也許另有隱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就再繼續這麼自責自毀下去,別說查明真相,永遠都見不到你的父親和哥哥了。”。

      仿佛黑暗了許久的屋子剎那間湧入一縷陽光,傅蘭芽呼吸靜了一瞬,可那人不等她細細品讀這句話,突然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的呼吸灼熱不穩,動作卻帶著幾分壓抑的苦澀意味,

      未幾,又倏的起身,開了門出去。

      她閉目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忽然眼眶一熱,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沁濕了耳畔。

      第二日早上,大夫再來給傅蘭芽診視,聽林嬤嬤驚喜地彙報說小姐昨夜熱度低了好多,到了第三日清晨,傅蘭芽總算睜開了眼睛,精神依舊懨懨的,卻不再水米不進,總算能在林嬤嬤的幫助下地飲藥和用粥了。

      等用完粥,她虛弱地靠在床頭,轉頭朝窗外看去,見夜色散去,曙光乍現,天空顯出一種拂曉特有的鴨蛋青色。

      正沉靜地想著心事,突然聽外頭廊下傳來腳步聲,細聽之下,可發現那腳步聲帶著迫切的意味,她仿佛有感應似的,轉頭朝門口看去。

      開了門,果然是平煜。

      他面色疲憊,神情卻含著幾分期盼,似是一得了消息,便趕來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碰,傅蘭芽心驟然一暖。

      似乎什麼也不必說,一瞬間,她已明白了他目光裡的所有含義。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輕喚他:“平大人”。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7 PM

第74章

     平煜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頭,喉頭都有些發澀,沉默地立在門旁看著傅蘭芽,一時忘了往房內走。

      短短幾日,她的臉龐清瘦了不少,面色略有些蒼白,說話也顯得有氣無力。但她身上的沉沉暮氣已然消失不見,目光也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平靜。

      她的堅強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她的通透更叫他分外動容,他一時間百味雜陳,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透著幾分憐惜意味。

      兩個人正默然相對,林嬤嬤突然走到桌旁,將一碗冒著熱氣的濃濃藥汁端起,笑著對平煜道:“這是今日要服的第二道方子,剛熬好,再不用就要涼了,平大人,您請自便,奴婢這就給小姐餵藥。”

      平煜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其實他外頭還有一堆要緊的事要處理,而且按理說,她如今已經好轉,人又尚且躺在床上,他來看她一眼就該知足,接下來就該自覺回避。

      可他好不容易見她醒轉,怎麼也捨不得就這麼草草看她一眼就走,杵了一會,索性走到桌旁坐下,將繡春刀解下,一邊若無其事端著茶盅飲茶,一邊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用藥。

      經過這些時日,林嬤嬤早已不將平煜當外人,加上小姐醒轉,她心情大好,不過餵個藥而已,平大人願看便看吧,也不管他。

      誰知前幾日平煜一度擔心傅蘭芽活不下去,煎熬得連個囫圇覺都未睡過,此時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上,心竟激盪得怎麼也靜不下來。

      見林嬤嬤給傅蘭芽餵藥前,連個涼熱也不試,第一勺送到傅蘭芽嘴邊時,燙得她往後一縮,忍不住不滿地蹙起了眉。

      其實這真是冤枉了林嬤嬤,傅蘭芽幾日水米不進,嘴唇都幹得裂了細微的口子,那藥的確已經不燙,但溫熱的液體驟然碰到傷口,難免有些刺痛。

      可惜平煜離得遠,並未看見其中緣故,只覺今日看林嬤嬤說不出的不順眼,不說別的,光餵藥這一項,若是由他來做,絕不至於燙到傅蘭芽。

      傅蘭芽默默飲了半碗藥,見平煜出奇的安靜,忍不住悄悄瞥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皺眉看著林嬤嬤,目光裡透著幾分不滿。

      她微怔,不明白林嬤嬤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平煜。

      林嬤嬤雖然未回頭,卻也能時時感覺到一旁射來的不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平煜,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想不出自己怎麼就好端端礙上了平大人的眼……

      屋子裡的氛圍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所幸未過多久,李瑉便在外敲門,說有急事找。

      平煜不得不起身,往外走了。

      傅蘭芽看著他出了門,微微鬆了口氣,她自然願意他來看她,可說實話,剛才他在一旁看著她用藥時,她還是免不了有些難為情。

      而且一想到他剛才對林嬤嬤莫名其妙的不滿,就覺得頗古怪。

      接下來兩日,傅蘭芽一日比一日見好,不但能下地走動,且胃口也比從前見好,只不過幾位大夫給傅蘭芽診過脈後,說傅蘭芽病根雖去,病氣仍在,都拘著不讓傅蘭芽恢復往日的飲食。

      於是傅蘭芽日日粥湯不斷,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許是考慮到傅蘭芽身子尚未復原,平煜這幾日都未提離開嶽州城之事,只是日日都忙得很,雖說一早一午,勢必會來看望傅蘭芽,然而跟她說不上幾句話,便會被李瑉等人叫走。

      到了晚上他過來歇息時,傅蘭芽因為身子的緣故,不敢熬得太晚,多半時候都已經睡下,兩人連面都見不上。

      所以傅蘭芽雖盼著見他,實際上這幾日見他的次數少得可憐。

      所幸她們主僕所住的小院算得幽靜別致,院中種滿清桂,正是花季,枝頭綴滿金黃花蕊,秋風爽朗,不時送來馥鬱暗香。

      林嬤嬤在廊下扶著傅蘭芽,陪著她打量院中景致,感歎道:“平大人雖然脾氣不好,這一路上,於食宿上可從未委屈過小姐,嬤嬤沒什麼見識,卻也知道犯婦或罪眷被押送時,路上能遇到不知多少糟心事,遇到那等行為不檢的官吏,哪怕受了委屈,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可見平大人路上當真關照小姐,只不過平大人性情剛硬,不肯讓旁人知道罷了。”

      傅蘭芽忙不動聲色側過身子,免得讓林嬤嬤看到她微熱的臉頰,忽然一抬手,指了指院中道:“咦,嬤嬤你瞧,有兩隻雀兒在打架呢。”。

      林嬤嬤知道小姐這是害臊了,故意拿別的話岔開呢,笑眯眯看她側臉一眼,見她肌膚雪膩,目光皎皎,又因每日燕窩湯水不斷,蒼白臉頰又重新有了血色,此時在秋日暖陽照映下,當真美若天人。

      她暗歎,若是小姐沒有這份容貌,也不知平大人還能不能對小姐這麼上心。

      念頭一起,又想起這幾日小姐病中平大人的所做所為,自覺這念頭當真多餘。忙又笑著搖搖頭。

      傅蘭芽在院中四處走動一番,想起平煜前所未有的忙碌,也不知是為了林之誠的事在忙,抑或有了旁事。

      憶及林之誠那日所說供詞,她臉上笑意一淡,立了許久,直到胸口那種生扯般的痛感好轉些許,才木然對林嬤嬤道:“嬤嬤,身上有些涼,我們回屋吧。”

      對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讓自己速速好起來,身子養好了,她才能有精力查清當年真相。

      那日平煜點醒她後,她雖知他許是為了讓她醒轉,這才故意在話裡留了三分引人細想的餘地,但她事後回想,依然覺得當年之事和林之誠所說的供詞有幾處連不上。

      一想到母親之事處處透著疑點,她就怎麼也靜不下來,只是,平煜這幾日許是怕她胡思亂想,哪怕偶爾跟她說話,也從不肯在她面前提起林之誠之事。

      一味逃避不是辦法,眼看日色漸暮,她一邊提裙往臺階上走,一邊暗忖,也不知平煜今日傍晚能否過來一趟,若能見上他一面,務必跟他再探討探討林之誠的供詞。但若他深夜才來,此事恐怕只能在心裡想想罷了。

      平煜既不願意將林之誠交出去,又需防備東廠明裡暗裡的挑釁,這幾日當真是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

      那晚他們一進嶽州城,王世釗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縱馬到了他跟前,連聲說:“平大人好不地道,將我獨自一人撇在竹城,自己卻率人來了嶽州。”

      眾人都知道他這一路上都跟東廠的人混在一處,此時反倒倒打一耙,也懶得戳破他的謊言。

      平煜憂心傅蘭芽的病情,更是連敷衍他的心情也無。

      只想起他和王令所練怪功夫毫無二致,而林之誠曾跟王令交過手,好不容易王世釗出現,倒是個對付王世釗的絕佳機會。

      如此想著,便皮笑肉不笑讓王世釗歸隊,暗中另派兩名身手一流的江湖高手日夜盯住王世釗,將他練功時的招式比劃給林之誠看。

      林之誠是百年難見的武學奇才,將王世釗的招式拆開研究一番後,就算想不出克制王世釗的法子,至少可以找出王世釗的破綻。

      李攸想起前些時日還曾將林之誠視為心腹大患,怎麼也想不到不過短短幾日,平煜竟會想到利用林之誠對王令的恨意,轉而去克制王世釗。

      罵他狡詐之餘,卻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佩服。

      到了今日,平煜發出的密信有了回音,中午過後,便跟李攸一道去岳州知府處。

      等從岳州知府出來,二人緩緩縱馬從街道走過,想起信上所言,一時都有些寡言。

    忽然迎風送來一陣濃香,二人一抬頭,卻是街旁有人在賣糕點,熱氣騰騰的,隱約透著桂花香味,不知是何物,看得出頗受歡迎,貨攤前圍了不少孩童,全都吮著手指,眼巴巴看著貨郎。

      平煜素來對這些街頭小食沒有興趣,正要一縱而過,忽然想起上回在竹城時傅蘭芽垂涎蒿子糕時的模樣,心中一動,猶豫了半晌,到底厚著臉皮下了馬。

      少頃,平煜將那包熱騰騰的桂花糖新栗粉糕放入懷中,若無其事上了馬,李攸忍得肚子都疼了,終於沒崩住,一指平煜,哈哈大笑道:“說出來誰能信,誰能想到在京城威風凜凜的平大人,竟能親自在街頭買小食!”

      平煜不由暗悔,方才明明一個人去岳州知府也就足夠了,怎麼就把這廝也帶出來了?

      被李攸打趣了一路,等到進府,到底耐性告罄,使出蒙古人的摔跤把式,出其不意招呼了李攸一頓,直到打得出了一身汗,這才去正房換了衣裳,自去找傅蘭芽。

      這幾日在嶽州城,林之誠斷斷續續吐露出不少東西,如今坦兒珠的其中一塊已落入他手中,其餘上路事宜也已安排妥帖,只等這兩日傅蘭芽身子再穩固幾分,便要啟程,取道運河,往京城而去了。

      一進院子,他就發現傅蘭芽房門緊閉,敲了半晌,未見應門,想著這才日暮時分,有些吃驚,不知她主僕二人在房裡做什麼。

      過了許久林嬤嬤才來開門,一進門,就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窗前榻上,小幾上放著藥碗,已經飲了一小半。

      再一打量,就見她身上衣裳齊齊整整,只髮絲上沾了些許水意,一雙眸子濕漉漉的,臉頰氤氳著粉色,如海棠般綻開,紅唇更是嬌潤無比,猛然恍悟過來,原來她剛才在淨房中沐浴,臉一燙,忙若無其事咳了兩聲。

      “平大人。”傅蘭芽萬沒想到平煜會在傍晚過來找她,不由莞爾,笑盈盈從榻上起來。

      林嬤嬤笑著請平煜落座,又奉了茶,趁那藥碗中的藥未涼透,忙不迭坐到榻上,端了藥碗,繼續給傅蘭芽餵藥。

      平煜耐著性子飲了口茶,抬眼看傅蘭芽,見小勺每送到傅蘭芽唇邊時,她櫻唇便微微張開,隨後藥汁便順著她飽滿的唇瓣滑入,說不出的旖旎誘人,一時竟有些失神。

      他忙定住心神,強行將注意力放到林嬤嬤身上,看了一會,只覺林嬤嬤的動作前所未有的粗魯,一會擔心她的勺子會碰到傅蘭芽的牙齒,一會又擔心她端不穩茶碗,會不小心灑落藥汁,繼而將傅蘭芽身上的粉色裙裳給弄汙。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起身,淡淡道:“嬤嬤,你去淨房洗衣裳吧,我有要緊的話要跟你家小姐說。”

      傅蘭芽和林嬤嬤同時怔住,滿臉錯愕地看著平煜。

      “可是,平大人,小姐的藥——”林嬤嬤見平煜透著幾分不耐,越發驚訝,可話一出口,驟然回過味來,忙放下藥碗,二話不說起身就往淨房走,一邊走一邊不忘給平煜找臺階下,“是了,小姐的衣裳剛換下來,正該洗了,免得明日上路時還未乾 。”

      平煜僵了片刻,在傅蘭芽不解的目光中走到榻前,順理成章接過林嬤嬤做了一大半的活,端起那藥碗,紅著臉給傅蘭芽餵藥,嘴裡卻鎮定自若道:“她餵得太慢,我有要緊的事跟你說。”

      傅蘭芽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抬眸看他一眼,咬了咬唇,嗔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嬤嬤說嘛。”

      見他並不接話,手中湯匙已送到唇邊,不忍拂逆他,只好忍著羞臊,乖乖張嘴,任他餵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8 PM

第75章

      平煜藉故將林嬤嬤趕走後,順利接手人生中第一份伺候人的活。

      原以為自己定能比林嬤嬤做得妥帖,誰知因著一份緊張和生疏,餵了一晌下來,速度竟一點也不比林嬤嬤來得快。

      期間,還因為心猿意馬,幾度走神,險些在藥涼透之前都未餵完。

      所幸傅蘭芽極沉得住氣,知道他一番苦心,任他磨磨蹭蹭,並不催促他。

      只是她難得有機會跟平煜好好坐在一處,吃藥時,忍不住抬眸悄悄打量他,見他雙眉斜飛入鬢,鼻樑高挺,雙眸亮如皓星,當真耐看,身上穿件霜色袍子,布料和針腳都是上等,尋常衣裳鋪子輕易買不到,看得出,多半是西平侯府有手藝的繡娘所做。

      其實這顏色的衣裳,父親也曾穿過,卻因父親膚色較黧黑,穿在身上本並不打眼,而此刻穿在平煜身上,卻覺得說不出的出眾。

      她仔細瞟一眼他領口的精緻網底,揣摩了一番西平侯府如今的景況,默了默,目光上移,落在平煜的唇上。

      過了這些時日,他下唇上的血痂已脫落,一眼望去,看不出半點痕跡,可一想到那晚的事,依然有些難為情,心一熱,臉頰出於本能偏了偏,因著這動作,平煜手中的小勺失了準頭,不小心全撒到了她嘴邊。

      所幸的是,藥碗裡的藥總算餵完了,撒出這幾滴也無所謂。

      平煜卻覺得,哪怕就剩一滴藥未餵到傅蘭芽嘴裡,對她的病情也有掛礙似的,懊惱了片刻,想起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餵傅蘭芽時斷不會如此了,臉色又稍緩。

      既餵完了藥,便從懷中掏出那包點心,推到傅蘭芽面前。

      又趁傅蘭芽朝他看過來之前,不自在地偏過頭,看著窗外道:“裡頭有點心,看著還不差,剛才已問過大夫,吃了不至於損傷脾胃,趁還未涼透,便吃了吧。”

      傅蘭芽剛剛才生受了一回平煜的服侍,正用帕子輕輕拭嘴,見狀,驚訝地抬頭看向平煜,少頃,想起上回那蒿子糕,紅著臉甜甜一笑,接到手中。

      打開那包得厚厚的油紙包,見是兩塊桂花糖新栗粉糕,一塊只有半個雞蛋大小,做得尤為精巧,且一打開紙包,便聞撲面而來桂花香味。

      用帕子包起其中一塊放入口中,只覺糕體軟糯卻不粘牙,香甜卻不膩人,加之隨著咀嚼,桂花香在口中慢慢溢開,當真齒頰留香。

      她素愛吃點心,卻因從小到大見過無數佳饌,口味不可謂不挑剔,此時卻不得不承認,這點心味道當真算得上佳。

      她在心底滿足地輕歎一聲,一抬眼,卻見平煜不知何時已轉過頭望著自己,目光裡除了一份專注,竟還有些繾綣意味,心中一暖,將剩下那塊也高高興興吃完,笑道:“病了這些時日,許久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平煜鎮定地輕咳一聲,心中卻想,明日還會在嶽州城滯留一日,她既喜歡吃,大不了明日再去買些便是了,這麼想著,便道:“你這兩日好生休憩,後日我們便要出發前往金陵了。”

      傅蘭芽難得見他流露出留下來跟自己好好說話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林之誠這幾日是不是吐露了很多東西?他有沒有說過那塊坦兒珠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說出這話她很坦然,平煜心中卻掠過一抹擔憂,這幾日他為著不想惹她傷心的緣故,一直有意避免在她面前談及此事,沒料到她此事竟主動提起林之誠。

      抬眼細細看她一眼,見她神色平靜,踟躕了下,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打開繫繩,掏出那塊坦兒珠,放到她面前,道:“這是林之誠身上的坦兒珠,共有五塊,這是其中一塊。”

      “據他所說,當初這東西本在蒙古人手中,當年太祖皇帝驅趕蒙古人時,一位北元太妃跟隨蒙古皇帝從宮中逃出,身邊夾帶了一堆宮中密物,逃亡途中無意中跟皇帝沖散,又不慎撞見鎮摩教的教主。鎮摩教教主猜出太妃的身份,見財起意,殺死太妃及她身邊的僕從,將一眾寶物奪走。他潛回夷疆後,琢磨了坦兒珠多年,卻始終猜不出坦兒珠的用途,只得當作寶物供起。誰知當年太妃身邊有位僕人並未死成,回到蒙古,將此事洩露出去,布日古德得知後,便扮作中原人,千里迢迢趕往夷疆,試圖從鎮摩教手中奪取坦兒珠。

      “當時他們一行人中有不少人習練某種不知名的邪術,因尚在練功初階,為了快速滋養功力,生吃蛇蟲毒蟻還不夠,竟還偷了當地百姓家的嬰兒來食。

      “當時林之誠剛好從蜀山參加武林大會下來,無意中聽得一對夫婦哭著四處找尋丟失的孩兒,便帶領教眾順著那群賊匪的蹤跡追蹤,後在一處密林內,終於發現了布日古德一行人,他本就深恨韃子,沒想到亡國之後,他們竟還敢在中原境內為虎作倀,便二話不說使出禦琴術,將那群敗類如數殺死,不料唯獨漏了布日古德,這才釀成了日後的大禍。”

      傅蘭芽聽完,靜了一會,垂眸看向桌上那塊坦兒珠。

      見那東西似銅又似鐵,狀若三角,顏色烏黑油亮,無論正面還是側邊,都畫有無數奇怪暗紋符號。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從形狀上來看,的確像是從五棱鏡中分出的一塊,末端還有個扇形凹陷處,可以想見,若五塊拼在一起,坦兒珠中間應該有個圓溜溜的盛放東西的地方,頗有些墨硯的意味,只不知那圓坑裡需要盛放什麼。

      她看了一會,胸膛裡忽然生出一種心悸般的感覺,忙撫著胸口將那東西放下,抬眼看向平煜,含著嗔意道:“我母親那本書呢?事到如今,你還不給我?怎麼著也得讓我比對比對那書上的圖騰。“

      平煜見她雙目晶瑩、語氣低柔,話裡明明有不滿的意思,卻又透露出撒嬌意味,心上竟仿佛拂過輕柳一般,生出種酥麻之意,忙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只從懷中取出那書,遞給她。

      傅蘭芽見他雖然神色淡淡,難得肯這般老實,瞟他一眼,暫且饒過他當日在蝙蝠洞中對她唐突之罪,接過書,翻到畫著圖騰的那頁,比對著坦兒珠一看,果然是山下眾小人叩拜的那圖騰的一部分。

      她目光瞬間沉寂下去,想起母親於二十年前便隨身藏著這本書,死時卻未有半句交代,會不會母親根本不只是所謂的藥引?而父親身為母親的夫君,又是否知道母親身上藏著這麼腥風血雨的秘密呢。

      此題暫時無解,她蹙眉想了一會,又問平煜:“林之誠既然當年曾參與搶奪坦兒珠,想必該知道剩下四塊都在哪些人手中,為何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

      平煜順手接過坦兒珠和那書,比對著細看,口中卻道:“當年一眾江湖門派去鎮摩教搶奪東西時,為防被旁派認出,除了掩住臉面之外,連武功招式都有意做了改動,故而雖經一番混戰,彼此卻都不知對方來路,也因這個緣故,王令查不到當年都有何人搶走了坦兒珠,不得不利用你做誘餌,設下這個局。因他知道,單單有了藥引無用,還需將其餘四塊坦兒珠湊齊才行。”

      傅蘭芽聽得心中一刺,怪不得王令發現她可做藥引後,仍暗中蟄伏了這麼多年,想來他也知道,將她成功擄到手中還只是第一步,而要從其他武功高強的四派手中搶奪寶物,又談何容易?

      不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且需防備旁人將他好不容易湊齊的坦兒珠重新奪走。

      放眼當今天下,除了王令之外,還有幾個人有本事下這麼龐大的一盤棋。

      就是不知,他得勢之後第一個便想到要對付父親,是僅僅急於用她做局呢,還是對父親還有別的敵意?

      而母親的死,果真是王令所為麼,所謂藥引,可有母親傳給女兒一說?

      “我猜。”她思忖一番,道,“那位永安侯府的鄧公子,多半也是衝著我而來,就是不知他手中有幾塊坦兒珠?“

      平煜微微一震,見她一點就透,只覺說不出的輕鬆,摸了摸下巴,乾脆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她道:“鄧安宜早已跟東蛟幫勾結在一處,手中那塊,多半是從東蛟幫手中所得。鎮摩教左護法已武功全廢,就算手中有一塊坦兒珠,恐怕也已被右護法所得。

      “剩下三塊,一塊在王令手中,一塊本在林之誠手中,如今落入了我手裡。也就是說,當年散落的五塊,如今僅有一塊尚且下落不明。

      “這兩日,李攸和洪幫主等人已將二十年前能與鎮摩教抗衡的門派名單整理出來,剔除掉一些近日毫無異樣的名門正派,剩餘三個邪魔外教最有嫌疑,都蟄伏在江南一帶,這一路上,暫且未冒頭,我等近幾日已派人去細查,最好能在持有最後一塊坦兒珠的門派動手前,打探到對方的底細。”

      傅蘭芽好奇:“都是什麼樣的邪魔外教?”

      平煜想起那幾個門派的汙糟名聲,不願汙了傅蘭芽的耳朵,只道:“這些事你不必細打聽,這幾日你只管安心調養身子,我總歸不會讓他們得逞就是了。”

      傅蘭芽只覺這話裡似乎含了好幾層意思,不由微微動容,低下頭去,紅著臉細細揣摩。

      平煜話一出口,本覺得有些尷尬,正要用旁的話自找臺階下,瞥見傅蘭芽眸光流轉的模樣,想起她前幾日一度病得奄奄一息,心裡那種濃濃疼惜之意又湧上來,轉頭看向窗外,低聲道:“往後都有我,你少操些心。”

      傅蘭芽一震,抬頭看向他的側臉,見他說完那話,複又沉默,但側臉線條卻分外認真,全無半點戲謔之意。

      忽然想起那日在湖畔見到他的背影時的情形,當日雖離得遠,她仍可感受到他心中的沉鬱和不甘。

      而剛才那句話,雖不過短短幾個字,卻不知需掙紮多久,才能在他口中鄭重說出,一時說不出什麼滋味,除了如釋重負,竟對他生出幾分心疼,默了許久,輕輕聲嗯了一聲。

      兩人都沉默下來。

      這時,林嬤嬤在淨房已用傅蘭芽慣用的胰子將她的裡外衣裳都洗得乾乾淨淨,連襪子都漂得無數遍,手也泡得有些起皺,不肯再待下去,偷偷摸摸往外看一眼,見平大人和小姐一個看著窗外,一個低頭,兩個人臉上都有些不自在,也不說話。

      她暗吃一驚,因不知二人剛才說了什麼,只當平大人彆扭勁上來,又跟小姐吵了架,忙訕訕往外走,想借話頭替他二人轉圜。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寧願冒著被平大人遷怒的風險,也不想在淨房窩著了。

      剛走到一半,突然門外有人敲門,卻是僕人送了晚膳過來。

      天既未黑,平煜並無回避之意,看著那僕人將飯食放下,退了出去,便等著林嬤嬤開口留他在此處用膳。

      林嬤嬤早已摸清了平煜的脾氣,不等平煜眼風掃來,便笑道:“平大人,既眼下無事,不如在此處用了膳再走。”

      平煜端茶飲了一口,嗯了一聲。

      傅蘭芽瞧他一眼,見他留下用膳,雖歡喜,卻也有些好笑。

      於是林嬤嬤在一旁忙著擺碗碟,平煜和傅蘭芽在榻前默然相對,傅蘭芽托腮看他一會,看見他放在幾上的繡春刀,一時好奇心起,忍不住拿到手中把玩起來。

      倒是比想像中來得輕巧,刀身頗長,呈弧形,不用拔出刀鞘,她也知道刀刃有多鋒利。

      因是皇家所賜之物,這柄刀無論刀鞘還是刀柄,鑄造上都費了不少心思,平煜又是都指揮使,繡春刀所用材質更是上上之選,自與旁人不同。
  
      她想起他拿繡春刀禦敵時的情景,有所觸動,握著刀柄,正要細細摩挲一番刀身,忽然覺得那刀柄有些奇怪之處。

      怎麼說呢,她曾在平煜身上觸碰到過好幾回繡春刀的刀柄,每一回都是如眼下這把繡春刀的刀柄這般堅硬,但論起粗細,似乎略有不同。

      譬如上回在躲避林之誠追捕時,她無意中在他腿間碰到的那把,就比眼前這把還要粗上一點。

      她有些困惑,難道平煜身上還有旁的武器不成?

      平煜餘光早已看到傅蘭芽在把玩他的繡春刀,起初不以為意,只想到本來要跟李攸及洪幫主等人一道用膳議事,眼下既在傅蘭芽處絆住了腳,一會還需派李瑉過去通知他們一聲才行,免得他們白等。

      誰知過了許久,傅蘭芽都沒有將繡春刀放下的意思,且左手握著那刀柄,右手竟也虛空地圈成一圈,頭歪著,面露思量之色,竟似在認真比對大小。

      他猛然想起一事,臉刷的一紅,一口茶嗆了出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49 PM

第三卷 風波急

第76章


      平煜唯恐傅蘭芽當著林嬤嬤的面說出那日的事,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一把奪過繡春刀,狼狽地起了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兩步,怕她多想,又停下腳步,解釋道:“……我還有些急事需跟洪幫主他們商議,你今日便自己用膳吧。”

      傅蘭芽正詫異他突然說走就走,聽得此話,又釋然了。

      可依然覺得他的舉動太過古怪,起身送他到門旁,瞥見他側臉有些發紅,更加不解。

      想起他那日跟林之誠交手時的情形,憂心忡忡問:“你的傷……真的好了嗎?”

      自她醒轉,這問題她便已問了平煜不下十遍,雖被他敷衍得勉強相信他無事,可每回他臉色有異常時,她就免不了生出擔憂。

      平煜沒料到她突然會問起他的傷勢,窘迫感忽然緩解許多,立定,回頭看她一眼道:“無事。”

      說罷,望著她桃花般的嬌顏,忽然又捨不得走了。

      可剛才自己已變過一回主意,此時若再變卦,多半會叫她主僕費解,尤其她那麼聰明,萬一再順著剛才的事胡思亂想就不妙了。

      只囑咐一句:“你脾胃未恢復,晚上不宜用得太多,我晚上需議事,你早些歇息。”便橫心往外走了。

      這回輪到傅蘭芽窘然了,難道在他心裡,她就這般愛吃嘛?大夫都已經囑咐了要忌口,她為著身子的緣故,總不至於由著性子胡來。

      有些不滿地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立在門邊,又想起剛才平煜狼狽的神態,暗自揣摩了一番,最後隱約總結出一個規律,卻也只是猜測,做不得準。

      這時,林嬤嬤怕飯菜涼了,催傅蘭芽用膳,她只好將此事撇下。

      到了晚間,平煜未過來就寢,只派了李瑉和陳爾升幾個將傅蘭芽的院落守住,自己則歇在正房。

      他倒不是為著傍晚之事在作怪,只是想起後日便要出發,怕路上生變,不敢再拖著不服用保寧丹了。

      可他又怕服了藥後,會像上回那般夜起高熱,做出什麼唐突傅蘭芽之事,為求慎重,還是決定離傅蘭芽遠點。

      晚間服完藥後,他歇下,雙手枕於頭下,望著帳頂出神。

      雖然耳畔少了她輕緩的呼吸,他有些空落落之感,但一想起傅蘭芽這幾日對他的眷戀和關切,胸中便有一股暖意輕輕蕩漾。

      她對他的心意,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越發清晰和確定。

      尤為觸動他的是,她似乎從未想過要在他面前遮掩過這一點,信賴或是關切,從來都流露得自然而然。

      他每一想起此事,哪怕人躺在床上,都沉不住氣,恨不得立刻到外頭耍一套刀法。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最後他在一份隱秘的滿足中入睡。

      許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這回服下藥後,他未像上回那般激出一場大病,整個晚上都風平浪靜,再睜開眼睛時,已經天亮。

      次日,眾人整理好行裝,出發前往渡口。

      行了半日,於傍晚在荊江江段上了船,一路沿江東去。

      在船上時,傅蘭芽因大病剛癒,起初那兩日,整日被江水顛簸得昏昏欲睡,胃口也不佳,調養了幾日,才逐漸好轉。

      身子爽利了,傅蘭芽便時常坐在艙中,透過隔窗,遠遠眺望煙波浩渺的江上風光,天氣晴朗時,也會戴上幃帽,跟林嬤嬤到甲板上四處走動。

      每回路過洪幫主的船艙,總能聽到裡頭有人高談闊論,除了秦門及行意宗諸人,有時連平煜和李攸也在房中。

      她倚欄望著江面,聽得耳畔豪氣幹雲的笑語聲,被這種恣意和灑脫所感染,嘴角也會跟著彎起。

      可惜的是,那船雖大,路上同行的人卻眾多,分住在各船艙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都毫無私隱可言。

      平煜為了怕落人口實,甚少到她房中去看望她。真算起來,兩人倒比往常在路上趕路時見面次數還要少。

      所幸路上行得頗順,預料中的魑魅魍魎一個未出現,一路輾轉了數個渡口,終在十來日後的日暮時分,到得金陵。

      下了船,渡口早有留守陪都的錦衣衛及官吏候著了。

      除了給平煜等人備了馬,另備妥了馬車。

      傅蘭芽上馬車前,察覺不遠處有人在看她,轉頭,就見陸子謙正坐於馬上看她。

      半月不見,他瘦了不少,望著她的目光越發幽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

      傅蘭芽沒料到陸子謙也跟著一道來了金陵,奇怪一路上從未在船上見過他,連那位惹人憎厭的王世釗都不曾見到。

      一偏頭,望見停泊於渡口的數艘大船,頓時有所恍悟,原來他們在另一艘船上。

      路上事宜均由平煜說了算,此事多半出自平煜的手筆,她怔了下,下意識四處找尋平煜,卻見他正被幾名官吏簇擁在其中。

      似是有所感應,轉頭朝她瞥來……

     兩人目光相碰,傅蘭芽頰邊微熱,一轉眸,低頭上了車。

      陸子謙瞬也不瞬在一旁望著傅蘭芽,不曾漏過她每一個表情變化。

      他從她臉上讀到了羞澀、找尋、專注,甚至還有默契,可以說,各種女兒姿態均展露無遺。

      然而這種種叫人心馳神往的表情變化,竟沒有一種是屬於他。

      他沒想到自己可以被她無視到這個地步,原有的酸澀中,又添幾分難堪和懊喪。

      最後,在她的馬車啟動後,他終於熬不住這份失落感,陰沉沉地出了一回神,末了,對洪幫主一拱手,只說自己要去城中探望父親的故交,暫且告了辭,朝另一方向絕塵而去。

      金陵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富貴風流之地,進到城中,傅蘭芽坐在車中,只覺街上人煙阜盛、靡麗繁華,處處不輸京城,可惜此時她仍是罪眷身份,不能隨意走動,否則的話,在城中四處看看,想來極妙。

      一行車馬緩緩往城北走,路過一處寬闊的街道時,一側酒樓上,投過來兩道審視的目光。

      “呀。”看清馬上的人,一位嫵媚的紅裳女子咯咯笑了起來,“姐姐,有趣,沒想到這位都指揮使這般俊俏年輕,接下來這幾日好玩了。“說話時,帶著地道的金陵腔。

      另一名子綠裳女子似笑非笑地將拈了桌上葡萄放入口中,拉長聲調道:“不過模樣生得稍齊整些,倒叫你沒出息成這樣,你可別忘了尊主他老人家怎麼吩咐咱們的?‘速戰速決’!”

      紅裳女子仍盯著平煜,嘴角輕勾道:“速戰速決?說得沒錯,最好能速戰速決才好呢。”

      話完,狀似無意,拂了拂桌上的浮塵。

      綠裳女子眼尖,一眼看見她袖子所過之處,桌面全如被劈過一般,瞬間裂出無數的細縫。

      她面色一陰,旋即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道:“我勸你別仗著自己連了尊主教你的心法,便覺得天下無敵了,我且告訴你,你仔細瞧瞧,不說那位平大人,這些人裡頭,可有一個吃素的?

      紅裳女子卻不耐煩聽她呱噪,眼見平煜等人已走,起身,往樓下而去,笑道:“我除了功夫,還有一樣好處,便是腦子。功夫不及之處,不是還有腦子麼,再不濟,還有張看得過去的臉,你且少囉嗦,成與不成,三日後再見分曉。”

      說完,極為自信的一笑,轉身走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4 02:50 PM

第77章

      到了城北一座寬闊大宅,平煜停馬,令在此安置。

      傅蘭芽顧不上打量那宅邸情形,一進到內院,便幫著林嬤嬤一道收拾行李,以便早些休憩。

      她們主僕不比武林中人,在船上行了小半月,早已累得骨頭都痛,加之安置完行李後已是深夜,未等平煜過來,主僕二人便沐浴歇下。

      第二日起來,榻上沒有平煜的蹤影。

      傅蘭芽昨夜睡得太沉,散著頭髮,坐在床邊,努力回憶了一番,怎麼也想不起平煜後半夜有沒有來過。

      想問林嬤嬤吧,畢竟眼下不比從前,林嬤嬤對她和平煜的事心知肚明,一旦問出口,誰知林嬤嬤會不會端出那套閨閣規矩來訓她。

      因此她反倒不如從前坦盪,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如何啟齒。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不著痕跡的問法,烏眸滴溜溜朝林嬤嬤一瞥,誰知林嬤嬤不等她開口,便瞟她一眼,自言自語道:“昨晚平大人來時,都已近寅時了,早上天剛亮又走了,一整晚都沒幾個時辰可睡,說起來當真辛苦。照嬤嬤看,這都指揮使委實不好當,每日不知多少事要操勞,片刻不得閒。所以嬤嬤說,這天底下的東西,歷來沒有白來一說。”

      傅蘭芽聽了,擔憂地蹙眉。

      到了金陵之後,情勢更比從前複雜,為了防備東廠,平煜自然不敢有半點懈怠,她不用想也知道平煜眼下必定事忙,可平煜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舟車勞頓了近半月,好不容易到了金陵,竟連個喘息的功夫都沒有,長此以往,熬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味同嚼蠟地用完早膳,在庭院裡走了一圈,又回房拿了母親那本快被她翻爛了的小書來看。

      行程已過了一半,離京城越來越近,她沒有坐以待斃的打算,除了想幫自己之外,更想幫平煜。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書上的圖騰便是坦兒珠上的花紋,比起從前的毫無頭緒,再看此書時,多多少少有了底。

      她也知道,王令所有的秘密都跟蒙古離不開關係,母親甚至極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藥引,母親背負了這麼多秘密,死後又留下這本滿是韃靼文的古書,若說這書沒有古怪,怎麼也說不過去。

      因為這個原因,她總覺得,若是能早日勘破這書裡的秘密,平煜對付王令時,也許又會多一份勝算。

      盯著畫著圖騰的那頁細看一番,發現那圖騰位於山峰之巔,而那山峰線條兩旁凸起,當中卻又凹陷下去,狀若駝峰,又似雙月,不由暗忖,若是此山在當年的北元境內,不知單憑這幅圖,可否找到山的具體位置?

      近日暮時,僕人來送膳。

      那僕人剛擺好膳具退下,平煜來了。

      傅蘭芽見他果然滿臉疲色,忙從桌邊起來,迎過去,“平大人。”

      仔細瞧他一眼,又柔聲道:“可用過膳了?”

      平煜怔了一下,只覺她這句話如清泉一般緩緩灌入心間,說不出的熨貼清涼,一整日的奔勞頓時消彌於無形。

      他心頭微喜,嗯了一聲,在桌旁坐下,道:“還未用過膳。”

      林嬤嬤見狀,不等吩咐,忙從拿食匣中取出一道乾淨碗箸,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動箸前,踟躕一下,抬眼望向傅蘭芽因路途顛簸而瘦了幾分的臉頰,少頃,指了指桌面,道:“這道醺燻魚銀絲麵,是金陵小食,頗能開胃。那道菜名碧絲鹹水鴨,是本地廚子所做。金陵人素愛食鴨,自前朝起便常有百姓醃制鴨肉來食,有一鴨多吃之說。你不妨都嘗嘗。”

      說完,垂下眸子,不再作聲,沉默地提箸用膳。

      傅蘭芽看向桌面,果見桌上擺了不少以鴨肉做的佳饌,想起從前曾在哥哥書房見過一本《金陵風物》,上提到金陵板鴨,曾說:“購覓取肥者,用微暖老汁浸潤之,火炙色極嫩,秋冬尤妙。”

      記得她當時見了,還對板鴨頗為嚮往,沒想到時隔兩年,竟真在金陵吃到。

      她心一暖,默默看平煜一眼,先撥出幾塊鴨炙,給林嬤嬤留著。吃了一晌,又夾起自己覺得最好吃的那道鹹水鴨,微微笑著,夾到平煜碗裡。

      平煜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傅蘭芽。

      她用膳時,儀態最是嫻雅大方,胃口卻極好,不言不語便能將碗中飯食吃得乾乾淨淨。哪怕食欲再不佳,看到她用膳時的模樣,胃口也能跟著好起來。

      他殘存的那點繁雜心事頓時一掃而空,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用完膳,二人在榻前相對而坐,傅蘭芽將那本書推到他跟前,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平煜:“這畫上的山,你以往行軍時,可曾在北元境內見過?

      平煜皺了皺眉,他當初一從傅蘭芽手中拿到此書,便認出書上文字是古老韃靼文,也曾在記憶裡搜羅了一番跟畫上相似的山,一無所獲。

      後來他索性令人找來一份北元地圖,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可惜畢竟未親臨其境,地圖又粗陋,看了許久,依然未能看出端倪,眼下聽她這麼說,沉吟片刻道:“北元廣袤無際,山多無名,光從形狀想要推測出此山所在之處,恐怕有些不易。不過我曾跟你提過,有一回我隨軍夜行時,在旋翰河邊見過一座古廟,因廟中壁上刻著這種文字,那廟又出現得突兀,印象極深刻。奇怪的是,一月後,再路過旋翰河時,那座古廟卻憑空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傅蘭芽思忖著道:“嗯,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事後我想了許久,總覺得此事雖古怪,卻未必跟怪力亂神有關,沒准是有人在古廟周圍設下了奇門之術,故弄玄虛。“

      平煜見她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點頭道:“是。那古廟外應該是設下了什麼機關,平日裡此廟隱匿無形,那晚不知何故,有人啟動了機關,卻未及時關閉,我們誤打誤撞,才不小心闖入廟中。如今想來,那廟中藏著不知什麼秘密,虧得當時行軍人多,對方不好動手,若是人少,我等恐怕已被滅口。”

      他說話語氣再尋常不過,傅蘭芽卻聽得心底起了波瀾。

      這樁事當時尋常,可事後回想,卻藏著無比的兇險,最讓她不安的事,此事竟還不過是他發配宣府時,經歷過的無數事的其中一樁。

      可見他當時在宣府過得有多艱難,稍有差池,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她愧疚又心疼,默默看著他,半晌無言。

      平煜卻神色無改,繼續道:“後來我聽聞旋翰河不遠處有座古山,名曰托托木爾,聽說山裡有些古怪,韃子將其奉為神址,瓦剌現今的大汗坦布營下有位異士,能預知吉凶,聽說便是坦布從托托木爾山上請下來的——”

      他說著,想起當年被虜時那女巫師的行徑,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噁心,怕讓傅蘭芽看出來,忙起身,負手往屋中走了兩步,等胸膛裡的憤恨和不適稍見平緩,這才繼續道:

      “可惜我未親眼見過,而托托木爾山恰好在那古廟附近,我在想,這書上的山會不會便是托托木爾山。就算不是托托木爾山,旋翰河邊那座古廟,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蘭芽聽他聲音有些陰沉,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時的艱難歲月,沉默了一會,輕聲問:“林之誠有沒有說過將坦兒珠湊齊後,在何處啟動陣法?那陣法當真是用來復活死人的麼?”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著我派出去的人護送他夫人來金陵,在見到他夫人之前,什麼也不肯說。洪幫主也說當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責任,如今林之誠身受重傷,萬一落到東廠手裡,勢必性命難保,這幾日沒少在我面前說項,求我高抬貴手放林之誠一馬,我礙於情面,不便對林之誠用刑,一切只好將林夫人接來再說。”

      說完,轉身看向傅蘭芽,“當然,林之誠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細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還需用他來指證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麼也不會讓他被東廠的人擄去。”

      傅蘭芽心中一動,暗暗點頭,當今皇上哪怕再昏聵無能、再倚重王令,想來也絕不能容忍一個蒙古異族來禍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這時外頭日影橫斜,暮色熹微,從窗戶透過,淡淡灑在榻上。

      兩個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蘭芽抬頭,看向平煜的側臉,見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她心中一動,微微轉頭,就見林嬤嬤不在屋中,不知何時早已躲去了淨房。

      她踟躕了一會,下定決心,突然起身,微紅著臉道:“你晚間是不是還要去跟李將軍他們議事?我見你十分疲乏,趁此時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會。”

      平煜錯愕了下,回頭望她,見瀲灩的紅自她臉頰上氤氳開來,當真是嬌羞無限,可語氣雖嬌軟,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在傅蘭芽面前睡覺有些難堪,本能地便想回絕,然而在她擔憂的注視下,這句話仿佛有魔力似的,竟將他身上隱藏的疲乏盡數勾出。

      兩個人對視一晌,他只覺身子的確睏倦得厲害,不在榻上歇一會都不行了,於是順水推舟,鎮定點頭道:“便依你所說。”

      說罷,表情卻如石雕般固定得極好,人卻走到榻前,抱著繡春刀,合衣躺下。

      傅蘭芽早已摸透他性情,見他裝模作樣,也懶得戳破他,見他閉上眼,怕他著涼,轉身走到櫥前,踮起腳,吃力地取下枕頭和一床薄被,小心翼翼抱到榻前,紅著臉替他安置好,不敢多看他,又輕手輕腳離開,坐到桌旁,重新翻那本書。

      平煜眼睛雖閉著,卻能感覺到她輕緩的動作,周身都暖洋洋的,只遺憾她抱來的被子和枕頭均不是她自用的,若是她自用的,想來那上頭都有她身上的甜暖氣息。

      忍不住睜開眼,轉頭瞥她一眼,從他的角度看,她脊背挺直,纖腰卻不盈一握,纖腰下麵,臀線竟是渾圓,他以往從不品鑒女子身段,可此時卻覺得傅蘭芽的身段說不出的養眼。

      他心卻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幾分,忙閉上眼。

      片刻,身子也跟著熱起來,他經歷前幾遭,此時多少已有了經驗,為防鼻血突然溢出,忙抬起胳膊擋住鼻子。

      所幸傅蘭芽正想著怎麼能去旋翰河邊親眼看一眼那古廟才好,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並未察覺身後平煜的怪異舉動。

      誰知平煜等了許久,好不容易身子鎮定下來,自覺再無流鼻血的顧慮,剛要拿下胳膊,好重新入眠,卻聽外頭傳來僕人的敲門聲:“公子,那幾位錦衣衛大人正四處找你,似是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平煜和傅蘭芽同時一怔。

      傅蘭芽訝然回頭,朝他看來。

      林嬤嬤也如蒙大赦,抓緊機會從淨房中出來。

      片刻,平煜匆匆掀開被子,從榻上起來,往外走去。

      傅蘭芽不及跟他說上話,見他關上門走了,心懷隱憂往窗外一看,見天色不知何時已是墨黑一片,也不知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平煜到了宅子後頭的小巷中,李攸及秦勇等人早已先他一步趕到,未幾,洪震霆、秦晏殊、李由儉也先後趕來。

      “平大人。”見平煜出現,許赫迎上前,“剛才屬下跟林千戶在此處輪值時,聽得巷子裡有異響,等趕到跟前,就發現了這女子的屍首。”

      平煜走到近前,果見一名女子躺在地上,身著紅裳,年約十七八,面容豔麗,嘴唇卻慘白如紙。

      伸手探了探屍首的脖頸大脈,確已斷氣,屍身卻仍溫熱,顯見得剛死不久。

      緩緩掃過屍身,落到女子雙手處時,忽然目光一凝,探手向前,隔著衣裳抬起她胳膊細看,就見她手指比常人生得略長,指端如鉤,指尖卻結著厚厚繭子,一望而知是常年習武之人。

      而且看這架勢,多半武功還不低。

      秦勇沉吟一番,抬頭朝平煜看來:“平大人,若在下未看錯,此女所練功夫名叫玄陰爪,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昭月教的獨門功夫。”

      昭月教?平煜蹙眉,前些時日,洪幫主和秦勇姐弟提供給他的懷疑藏有坦兒珠的江湖門派名單中,昭月教便排在第一位。

      難道昭月教為了摸清底細,特派了門人來探路?

      他眯了眯眼,道:“搜搜她身上。”

      許赫和林惟安領命,搜檢一番,果然從這女子身上搜出一塊權杖和一包藥丸。

      平煜接在手中,打開那包藥丸聞了聞,只覺一股香味沖鼻而來,心神都隨之一盪,忙繫好絲絛,重新丟還給許赫。
  
      “媚藥。”他道。

      且藥力還不輕,不知這位昭月教的教徒打算用來對付誰。

      秦勇臉幾不可見地紅了紅,洪震霆卻拿了那塊權杖在手中仔細察看,見上面一面寫著: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卻寫著: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

      他面色一凜,沉聲道:“的確是昭月教之人,且權杖乃銀制,佩戴之人為昭月教裡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麼極得尊主的賞識,要麼武功天賦不差,算得有頭有臉,怎會無聲無息死在此處?”

      李攸摸了摸下巴,開口道:“這女子的心脈已生生被人震斷,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將有武功之人心脈震斷,兇手內力遠在她之上,難道是昭月教的人為了搶奪坦兒珠打了起來?不對,他們連宅子都未能闖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見到,怎會在牆外就打了起來。”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不會專養些酒囊飯袋, 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窄巷周圍環境,道:“從發出響動到許赫發現此人屍首,時間極短,與其相信此女是死於內訌,我倒願意相信她是被人滅了口。”

      “滅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來。

      平煜看向女子屍首道:“不過是推測而已,未屍檢前,做不得準。光從外頭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別無傷口。也就是說,此女多半是想潛入府中所以會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兇手撞見,這才被兇手一招斃命。”

      秦晏殊這些時日看平煜極不順眼,聽得此話,帶著挑釁意味道:“就算如此,怎麼能證明她不是死於內訌?也許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為著利益,突然起了衝突也未可知。”

      平煜看著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來之前,想必知道這宅子布下了天羅地網,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我手下。她們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關卡,進到了巷中,怎會失心瘋突然打起來,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盡棄?”

      說著,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細細暈了胭脂的臉頰,心中閃過一絲怪異之感,這女子前來探路,吉凶尚且不知,竟還有心思塗脂抹粉。

      心中冷笑一聲,繼續道:“因此兇手跟此女絕非一路人。照我看來,兇手多半也是潛入巷中,試圖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話不說使出殺招,又在許赫等人聞聲趕來前,飛快遁走——

      “這就是我想不通之處,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見,聽得許赫等人趕來,只管逃走便是,何必多費一番功夫,非要將這女子殺死後再逃走?尤其這女子武功不弱,兇手那一掌需得耗費十成功力——”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麼看都覺得兇手活怕這女子洩露他的消息,故而半點餘地都不留。難道說,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塊坦兒珠?或者,平日裝模作樣慣了,被人不小心撞見真面目,怕這女子傳揚出去,所以才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面面相覷:“真面目?李將軍的意思是?”

      秦晏殊這時也已想通問題關鍵,卻不肯助漲平煜的囂張氣焰,只悶不作聲。

      平煜複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處,抬頭問洪震霆道:“洪幫主,能否從女子傷口處,判斷出用掌之人的來歷?”

      洪震霆毫不顧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從側面看了看女子的傷,搖頭道:“這招式雖蘊含了兇手的全部內力,卻極為簡單平直,光從傷口看,無從判斷對方武功路數。”

      平煜起身,負手望向窄巷盡頭。見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當真繁花似錦,臉上忽露出一絲玩味,道:“看來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維還極為縝密,金陵城果然藏龍臥虎。”

      秦勇在一旁望著他,見他眉眼含著絲笑意,眸光卻凜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燈明下勾勒出無可挑剔的曲線,神態更是說不出的飛揚,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轉過頭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1 PM

第78章

      這時,洪震霆道:“昭月教行起事來毫無底線可言,教中從尊主到新入弟子,無不狠辣無情,且私底下做派極為淫靡混亂,教中不少弟子跟尊主名為師徒,實為從小養起的孌童或是寵姬,故而在江湖上名聲極差。此前平大人問起二十年前能與鎮摩教抗衡的魔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昭月教。”

      平煜不語,到金陵後,昭月教的人雖然第一個露面,可照今晚情形看,昭月教卻不見得持有坦兒珠,沒准只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想趁機分一杯羹罷了,而擁有最後一塊坦兒珠者,也許另有其人。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也就是說,他們連接下來要面對的對手的真實身份都尚且不知。

      平煜令人給那女子屍檢完畢,送去金陵知府報備。

      他心知昭月教聞得消息,勢必會藉故前來滋擾,便重新在府外做好佈防,直到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這才跟李攸去外書房議事。

      兩人剛一坐下,李攸想起剛才秦勇看著平煜的目光,古裡古怪地看平煜一眼,忽道:“近些時日,你覺不覺得秦當家有點不對勁?”

      平煜心中警鈴大作蹙了蹙眉,放下茶盅道:“怎麼了?”

      李攸仔細看一會平煜,見他毫無所覺,忙又笑了笑道:“無事。就是覺得秦門不愧是百年名門,從這兩姐弟身上來看,家風不錯。”

      平煜狐疑地看他一眼,怎麼也想不明白李攸為何會在這個當口表揚秦勇,正要追問,可李攸卻又話鋒一轉,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鄧安宜?”

      平煜面色無波:“鄧安宜為了裝模作樣,一從嶽州出來便取道去了荊州,就算跟在我們後面往金陵來,畢竟耽誤了兩日,此時多半還在江上漂著。且金陵守衛處我已打過招呼,一旦永安侯府的人冒頭,他們會立刻前來通知我,目前尚未得到任何消息,因此照我看來,此人多半不是鄧安宜。”

      李攸困惑:“那會是誰?除了鄧安宜,還有誰需要這麼裝模作樣?”

      平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擱在桌上,摩挲著茶盅,面色沉靜道:“急什麼。那人好不容易見到目標出現,只會比我們更心急,過不幾日,必會興風作浪。只不過這一回不比之前的鎮摩教和南星派,我們暫且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罷了。”

      李攸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揣摩著道:“事發時,此人正處心積慮欲潛入府中,可見不會是府中這些人。真是奇怪了,這天底下除了林之誠和我師父之外,誰還有這麼高的武功。

      平煜抱著臂看著他,笑道:“你該不是第一次聽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吧?不過你說得沒錯,此人武功奇高,行起事來不拖泥帶水,十足叫人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

      李攸想起一事,道:“對了,你大哥如今正任著江寧左都尉,你都到了金陵,怎麼這兩日不見你去看望你大哥?”

      平煜道:“他哥前些日子去淮安視汛,這幾日暫且未回來。再則,王世釗這狗皮膏藥就在一旁粘著,為著避嫌,我總不好跟我大哥往來太密切。”

      李攸嫌惡地皺起眉頭道:“昨日傍晚他剛一到金陵,聽說珠市有貌美名妓,連府都未進,便改道去聽十八摸去了,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下正是搶奪坦兒珠的要緊關頭,他卻時刻惦記尋歡作樂,也不知當年王令怎麼會認了這麼個蠢侄子,不怪扶了這幾年都如爛泥一般,怎麼也扶不上牆。”

      平煜嗤笑一聲,他派去跟著王世釗的人早上過來跟他回報,說王世釗的的確確在珠市招了幾位美姬,樂了整晚,他正是樂觀其成,便道:“王世釗要是扶得起來,這一路上,咱們得添多少麻煩?如今我只盼著秦門那邊能早日找到對付五毒術的法子,再不濟,林之誠處最好能勘破王世釗招式中的破綻,無論如何,先要將這個心腹之患對付了再說。”。

      “也對。”李攸心底湧起一種不祥之感,“此人不除,終是一患,只是王令畢竟明面上尚未跟你撕破臉,一旦王世釗死在你手裡,勢必會借機發難,咱們需得想法子做得乾淨俐落些才行。”

      “法子是有。”平煜笑起來,“就是不知道王世釗發起瘋來時會有多駭人,我怕他誤傷其人,在沒有十成把握之前,輕易不想動手罷了。”

      李攸聽得一驚,依照從前,哪怕在他面前,平煜也甚少堂而皇之說出對付王世釗的話,可見為了傅蘭芽的安危,平煜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王世釗和王令。

      便道:“咱們許久未在京中,有些消息未必聽得准。過兩日你大哥回金陵,勢必會派人來找你,你且向他打聽打聽軍中動態,問問他關於王令要皇上親征之事,江南這邊的王令一黨是否已有動靜。若是,我看咱們也不必回京了,揮師直奔蒙古,搗了王令的老巢才好。而且照我看,王令為了得到坦兒珠這麼大費周章,坦兒珠的效用恐怕遠遠不是復活人的性命這麼簡單,而真正用來做什麼,只有王令自己知道,連林之誠當年得到的消息也未必準確。”

      平煜沉吟不語。

      江寧左都尉府。

      一位元三十出頭的長眉鳳目的男子帶領一眾下屬風塵僕僕從街道盡頭奔來,到得府前,剛要下馬,身後忽有人道:“平都尉。”

      平焃轉頭,銳利目光朝那人一瞥,卻見是位二十出頭的儒雅男子,看著頗面熟,卻一時記不起對方是誰。

      那男子早已近前,一禮,微微一笑道:“不怪平都尉不記得晚生了,晚生姓陸,名子謙,表字益成,以往在京中時,曾跟平都尉見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4 PM

第79章

      秦勇在偏廳中驗屍,李由儉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會,見秦勇一時半刻出不來,索性下了臺階,兩人沿著一側曲徑,緩緩並肩而行。

      小徑兩旁花木暗香浮動,月光灑在地上,泛著薄紗般的銀光。

      兩個人都各懷心事,走了一路,沒有開口的打算。

      李由儉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見,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末了,終於沒忍住道:“晏殊,你覺不覺得,阿柳姐對平大人——”

      話剛起了頭,又頓住,他對秦勇除了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最近怎麼了?”秦晏殊回過神,狐疑地看向李由儉,“總是話說一半做甚?”

      私下無人時,李由儉在他面前向來是三句話不離「阿柳姐」,這幾日提到大姐時,卻總是欲言又止。

      李由儉仔細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雖然巷中月色昏濛,但阿柳姐臉上那一抹而過的紅霞他沒有錯看。

      且這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巧的是,每回都發生在對著平大人的時候。

      可這事畢竟尚未得到證實,他不想胡亂猜疑,私心裡更不願承認。

      “無事。”他暗悔方才衝口而出,險些讓阿柳姐陷入難堪的境地,臉色沉了沉,頭一側,避免讓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頹然之態,只道,“我是覺得阿柳姐滿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們護送傅小姐進京,我就央我父親上秦門提親。”

      他的話音剛落,秦晏殊便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這話你都跟我說了八十遍了,我當然沒有意見,問題是,我姐鬆口了嗎?”

      李由儉想起秦勇態度,臉色一黯,旋即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暫且無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我們行意宗上門提親,她自然就會鬆口了。”

      秦晏殊唇線一抿,本想搖頭,然而瞥見李由儉神色不虞,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誰都清楚,看著溫厚,實則極有主意,終身大事豈可兒戲?你最好先提前跟她打個招呼,若連她的心意都未摸透,你就貿貿然上門提親,姐沒準覺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願意,說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儉聽得這話,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紋。

      他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門有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到秦柳身旁。

      鎮摩教的左護法重出江湖,她要帶領秦門諸人對付鎮摩教,他二話不說領著行意宗加入剿滅鎮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為了報傅小姐的大恩,決定護送傅小姐進京,他也毅然跟著阿柳姐北上。

      總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她要做什麼,他從來都是全力支持,從不曾皺過眉頭。

      可是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親事,她要麼推脫,要是顧左右而言他,怎麼也不肯給他半句回應。

      他心頭湧起不安,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他就這麼差勁?

      不對,他模樣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論家世,行意宗和秦門更是門當戶對。

      而且兩家人往來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處,對彼此性情再清楚不過。

      除了他比她小兩歲之外,他實在找不出他有什麼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來。

      直到前方花園耳畔傳來輕急的腳步聲,他才回過神,抬眼一望,見平煜匆匆而過,絹袍玉扣,穿戴齊整,似是準備出府,身後跟著李瑉等人。

      平煜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著什麼。

      李由儉見到平煜,好不容易壓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沒忍住,上下掃他一眼,暗忖,難道說,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著平煜修長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麼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別說江湖人士壓根就跟勳貴人家搭不上邊,就說這一路下來,連他也看出平煜對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細心不知多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會不會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纏磨得心一刻也定不下來,走了兩步,又頓住,不行,他得親口去問問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轉頭,皺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還在給那女子屍檢嘛。”秦晏殊詫異莫名,“去了咱們也見不著,你急什麼?”

      “那我出府走走。”李由儉帶著幾分煩躁道,“一個時辰後我再回來,不必尋我。”

      說罷,將錯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順著出府地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識抬頭找尋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處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試探平煜幾句,誰知身後忽然繞出來一人。

      見到他,對方似乎嚇了一跳。

      “李少莊主。”

      李由儉看清那人,臉色一冷,淡淡看著王世釗:“王同知?”

      王世釗詫異地看看李由儉,又轉頭看看已走到大門口的平煜,眼珠一轉,往李由儉身後望去,似笑非笑道:“噫,怎麼不見秦當家?”

      李由儉戒備道:“不知她在何處。怎麼,王同知有事找秦當家?”

      “無事。”王世釗似是心情不錯,難得沒計較對方話語中的刺意,只道,“李少莊主這是要出府?”

      “隨便走走。”

      “甚好。”王世釗意味深長地點頭,高深莫測道,“莫漏了珠市,裡頭美人數一數二,照我看來,一點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

      李由儉臉色一變,怎麼都覺得此話有拿秦勇尋開心之意,心頭怒意上湧,忍了許久,這才悶聲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對這些鶯鶯燕燕沒興趣。”

      說罷,隨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釗卻饒有興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顧,見身側沒人,忽然臉色一陰,施展輕功,輕飄飄地跟在李由儉身後。

      ***************

      平煜好不容易將事忙完,正要去找傅蘭芽,下人卻報說世子已回金陵,差人來請公子去往江甯都尉府說話。

      平煜沒想到大哥竟這麼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來就心急火燎請他前去,只當江南這邊出了什麼急事,不敢耽誤,將府中一應事項鄭重交給李攸,這才換了衣裳,出了府上馬。

      經過一條大街時,剛好與一行車隊擦身而過。

      他一眼便認出領頭那人是鄧安宜,緩了一下,心中冷笑,來得還真快,他們前腳才在金陵安置下來,鄧安宜後腳就跟來了。無暇應對此人,目不斜視,拍馬一縱而過。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尾,那輛垂香飾玉的馬車上掀開一條縫的窗簾便放下,有人在裡頭敲了敲車壁。

      鄧安宜早已看見平煜,聽見那敲壁的聲音,自然知道妹妹為著什麼在喚他,臉色微有不耐,默了下,這才下馬,上了車。

      “怎麼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鄧文瑩方才見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聽幾句,不料見到他陰陰的神色,話都嚇得縮了回去。

      “沒什麼。”她乾巴巴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小金橘丟回幾上,百無聊賴地躺下,心底卻生著悶氣

      鄧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為了平煜在作怪,眸光冷了冷,想斥她幾句,可看著她那幅煎熬模樣,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輕歎口氣,抬頭扶了扶她頭頂的發,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縱容她了。

      鄧文瑩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幾回的經驗,仔細覷了覷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彎抹角道:“二哥,記得你上回說過,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將傅蘭芽擄走,可咱們都追到金陵來了,連個傅蘭芽的頭髮絲都沒碰過,眼下還丟了林之誠,照這樣下去,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成事啊。”

      鄧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頭正是千愁萬緒,聽得此話,更添鬱氣,橫她一眼,知道跟她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便只耐著性子道:“二哥心裡有數。”

      鄧文瑩知道二哥素有本事,聽得這句底氣十足的保證,心略微定了定,轉過身,仰頭看著車頂,眼睛亮亮的。

      “你在想什麼?”鄧安宜一眼不錯地望著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軟,自從他在五年前順利取代鄧安宜後,這個妹妹便纏磨上了他,時常跟在他身後,「哥哥」長「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為自己胸膛下藏著的不是心,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想到在她一聲聲充滿依戀的「哥哥」聲中,那顆冰冷的心竟漸漸有了熱度。

      這滋味當真叫人上癮,哪怕五年之後,他依然沉溺其中,怎麼也捨不得放手。

      鄧文瑩不敢讓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蘭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宮之位再也無人能撼動了,咱們永安侯府也會一日比一日更好,這都多虧了二哥慣會運籌帷幄。”

      這傻丫頭,鄧安宜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還真是他說什麼她都信。

      倘若除了這份信賴,她能將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轉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一垂眸,見她含著幾分希翼的模樣,心頭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你別以為二哥不知道你想什麼,實話告訴你,就算傅蘭芽做了藥引,平煜頂多傷心一場,過兩年,自會娶旁的女子,怎麼也不會娶你的。”

      鄧文瑩臉色一僵,怒極反笑道:“平煜是誰?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這麼胡亂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憤憤轉過身,將後腦勺背對著鄧安宜。

      少頃,見鄧安宜出奇的沉默,紅著臉,沒好氣道:“那日在荊州,二哥想必也聽到外祖母說了,母親信至,說我三年姻緣劫已過,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選親事,咱們不在京城的這兩月,母親已擬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會給我訂下人家。我知道,這一回是怎麼也躲不過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細細打聽打聽那幾個人的品行,也免得妹妹我嫁人後日子過得不順遂。”

      鄧安宜眸中戾氣陡然暴漲,靜了一瞬,卻又笑了起來,道:“知道了,二哥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說罷,彎彎唇角,替她攏了攏被子,起身往外走,他草莽中長大,之後又墮入魔教,算起來,心思比誰都陰毒,在過去的人生經驗裡,由來只有你爭我奪,全無道義可言,他看中的東西,不容旁人覬覦。

      而這種種心愛之物裡,自然也包括她。

      是以,他怎麼也不會讓她離開他身旁。她的姻緣,只能由他來決定。

      就像……五年前那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5 PM

第80章

      平煜一路疾馳到了都尉府,在府前下了馬。

      門前,大哥的幾位元舊僕早已得了消息,見得他來,親切地擁上前,笑道:“三公子。”

      平煜喚其中一位老僕為:“趙伯。”笑著將韁繩遞給他,大步往府內走,口中道:“大哥何時回的金陵?“

      趙伯亦步亦趨跟在平煜身後,回道:“晚上剛回,聽得三公子來來,一回府便令人連夜去給三公子送信。“

      平煜點點頭,看來大哥果然有急事找他。

      一路到了外書房,一進屋,平焃見平煜來了,從桌後起身,迎到門口。

      “來了。”平焃上下打量弟弟一眼,見他黑瘦了些,人卻精神,略放了心,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先坐下喝口茶再說。”

      平煜奔了一路,眼下正是口乾舌燥,也不在自家大哥面前客氣,見過禮,走到一旁坐下,端起茶盅飲了一口,這才細打量大哥,笑問:“嫂嫂和阿寧可好?”

      平焃一旁坐下,溫聲道:“都好。就是眼下太晚了,阿寧已睡了,他三月未見你,平日沒少嘮叨他三叔,若是知道你來了,定會吵著來找三叔玩。”

      平煜眸中頓時浮現一點笑意,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件物事。

      打開,裡頭確是一套金絲纏銅做的小人,每個小人手上持的兵器各不相同,且可從人偶手中取下,頗討小兒歡心,遞給趙伯,端茶笑道:“給阿寧玩的。”

      趙伯呈給平焃。

      平焃輕蹙眉頭,道:“家裡就屬你愛給他買這些東西,他又沒個長性,玩個兩日也就撂到一旁了,下次不必再一味地慣著他,他眼看便要啟蒙了,焉能像從前那樣只知玩耍。”話雖如此,仍慎重收入懷裡。

      平煜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道:“許久未見阿寧,心裡想得慌。這玩意不值什麼,他素來喜歡這些小刀小劍,見了多半喜歡,他閒時留著玩,不耽誤什麼。”

      又問:“大哥這麼急找我,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平焃笑意微凝了凝,揮手摒退趙伯,沉聲道:“想必你早知道了,坦布近日頻頻進犯西北,大同等要塞軍務告急,兵部良軒等人接連上了幾道摺子,要求皇上盡速整頓軍務、隨時準備迎敵,皇上卻日夜沉迷於煉丹,連奏摺都懶得看,幾道摺子上去,最後都扣在王了令手裡。”

      他說著,臉上浮現一種深刻的憂慮:“更有甚者。近日,張士懋等王令黨羽竟在朝中進言,說瓦剌倡狂,皇上正該效仿先帝禦駕親征,好起到震懾之勢,此話聽得來何等荒唐,然而出奇的是,朝中竟有半數大臣附議。

      他眉頭緊鎖:“如今皇上雖未鬆口,王令卻已經開始暗中調動京城附近的軍馬,加上留守在京城的三大營的十幾萬大軍,不過短短時日,王令便能調集二十萬軍馬和糧餉,屆時皇上禦駕親征之事勢必會提上日程。若皇上真在王令的慫恿下去親征,朝綱必將不穩。 ”

      他越說越是擔憂,再坐不住,起了身,在屋中快步踱了兩步,道:“我早就覺得這個王令不對勁。要知道先皇曾以天子身份禦駕親征三次,所向披靡,不過短短幾年,便將北元殘部擊潰,此後十餘年,北元各部再也無力生事。

      “其後瓦剌大汗坦布雖然收歸了兀良哈及韃靼,瓦剌得以統一蒙古,卻因兵力不堪與我朝匹敵,雖在邊境履生滋擾,卻始終未能成氣候。

      “然而兩年前王令得勢後,仗著司禮監太監批紅的權利,明裡暗裡給了坦布多少便宜,短短兩年間,瓦剌便養得兵肥馬壯,近一年更是擁兵自重,隱隱有壓境之勢。

      “尤為不妙的是,先皇留下的五位輔佐大臣,自新皇登基後,早已死的死、丟官的丟官,連曾經如日中天的傅冰都已淪為階下囚,新上來的張士懋等內閣大臣都全由王令一手提拔,放眼望去,朝中早已被王令攪成了一盤散沙。照我看來,如今瓦剌之所以能率軍壓境,攪得朝綱不穩,王令實乃罪魁禍首!”

      平煜見大哥短短一番話已將要害一一剖析明白,抬頭道,“大哥,有幾樁要緊的事需跟你商議。事關重大,無法在信上詳述,只能當面告知大哥。”

      便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撿關鍵之處說了。他知道大哥一貫見事明白,有些話一點就透,無需贅述。

      平焃起初滿臉震驚,聽到最後,神色卻轉為凝重。

      等平煜說完,平焃久久無言,良久,才難以置信道:“怪不得王令行事如此怪異,原來竟是蒙古異族……”

      沉吟一番,皺眉道:“你打算如何做?別忘了王令伺候皇上十餘年,哪怕當年太子式微時,亦對太子不離不棄,可以算得皇上心中第一人,絕非旁人可比。就算我等掌握了他是蒙古人的證據,一來證據極難送到皇上手中。二來,就算皇上看到證據,出於對王令的信賴,多半也只會認為我們有心污蔑。你可記得去年兵部死諫的那個於京?好不容易整理了王令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的證據,還未進到前殿,便被王令污蔑為有心行刺皇上,活活給杖斃在殿外。”

      平煜道:“大哥,王令不只是把控朝政這麼簡單,而且多年來習練秘術,要對付他,尋常法子斷行不通。我總覺得,他如今氣焰滔天,卻如此執著於坦兒珠,可見坦兒珠對他來說至關重要,若能儘早勘破坦兒珠的秘密,說不定能找到王令的軟肋。”

      “你是說……”平焃思忖著看向弟弟。

      平煜起身,鄭重道:“如今我們需從兩處著手,第一,便是需得想方設法拖延皇上親征的日期,第二,需儘快將剩餘坦兒珠搜羅齊全,只有雙管齊下,方可力挽狂瀾。”

      兄弟倆商量至半夜,平煜見時辰不早,擔心傅蘭芽處有什麼差池,便要告辭。

      平焃卻想起一事,目光複雜地望著弟弟,止道:“你先別急著走,傍晚時,陸晟的公子曾來找過我。”

      平煜本已打算起身,聽得此話,一怔,等反應過來,眸光一冷,知道陸子謙多半為著傅蘭芽而來,雖然臉上有些不自在,卻並不主動開口,只靜聽下文。

      平焃見三弟極沉得住氣,靜了片刻,淡淡看他一眼,話鋒一轉道:“聽說傅冰的女兒不但飽讀詩書,且姿容豔絕,你一路押送她到了金陵,一定沒少跟她相處,此話在你看來,可是如此?”

      平煜鎮定地飲了口茶,少頃,垂下眸子,唔了一聲,算是承認。

      平焃聽弟弟毫無否認之意,暗吃一驚,盯著他看了半晌,眯了眯眼,存著幾分試探之意道:“聽陸子謙說,他千里迢迢奔赴雲南,本存著救傅小姐的心思,卻因你百般阻攔,連句話都未能跟傅小姐說上,他走投無路,這才來找到我說項。自然,旁人的話我只聽聽便罷,如今我只問你,他說的都是真的?”

      平煜心底清楚,就算陸子謙不跑來煽風點火,他遲早也需給家人一個交代,,聽陸子謙顛來倒去不過這幾句話,心底的不自在反倒消散不少,既不否認也不辯解,算作默認。

      平焃見狀,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三弟慣來極有主意,心中焦慮頓起,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兩步,餘光瞥見桌上東西,遲疑了下,走到桌前,拿起一物。

      未幾,忍著氣看一眼弟弟,暫且將長篇大論壓下,只將那東西遞到平煜面前道:“這是陸子謙托我轉交給你之物,他說你對他和傅小姐之事或許有些誤會,見到此物,不必他多說,自然就能明白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救傅小姐了。”

      平煜見那東西是封信箋樣的物事,心知陸子謙絕對沒存好意,本來壓根懶得理會,可剛一接過,還未扔到一旁,忽然鼻端傳來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清甜幽暖,正是傅蘭芽身上慣用的香。

      他知道,在他的嚴防死守下,陸子謙這些時日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傅蘭芽,因而此物定是從前陸子謙從傅蘭芽處所得。

      他喉嚨卡了一下,盯著那信封,只覺那裡頭仿佛長出引他探知的藤蔓,絆住他的目光,想要移開卻萬分艱難,良久,到底沒忍住,接過打開,裡頭卻是一方絞帕。

      展開,上面用娟秀的小纂駦著幾行詩。

      他一目十行看完,只覺字字誅心,臉色瞬間變得極之難看,盯著那帕子看了許久,忽然一把將帕子撇到桌上,強笑道:“陸子謙其心可誅,為了詆毀傅蘭芽,連這麼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出來了,當真可笑可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6 PM

第81章

      平焃慣來穩重,聽得弟弟言語中對傅蘭芽的維護之意,額角太陽穴隱隱爆了一下,剛要開口,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頓了下,繼續試探他道:“陸子謙打的什麼主意我不管,我只問你,傅冰如今尚在詔獄中,傅小姐進京後免不了被罰沒教坊司,等傅小姐淪為奴籍,你打算如何處置她?領回家做妾?你別忘了,傅冰雖跟我們西平侯府有隙,卻曾是朝中肱骨之臣,素有傲骨,且當年之事委實與傅小姐無關,你就算記恨傅冰,又何需用他女兒來折辱他?“

      平煜心中正自萬分煎熬,聽得大哥這麼說,不及深想哥哥話裡的深意,詫異地蹙了蹙眉道:“我從未想過要納傅小姐做妾,她也斷不會給人做妾。”

      平焃錯愕得忘了接話。

      平煜見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索性起身,隱含著一絲愧意,卻又格外鄭重道:“大哥,這一路上我跟傅小姐同行,對她為人品行再清楚不過,她心性堅韌,豁達聰慧,我——”

      聲音低了下:“傾之慕之。進京路上,她已然受了很多委屈,進京之後,我不想再讓她被人指摘,不論能否成功扳倒王令,一等進京,我便會想方設法打點她的身份,好光明正大娶她進門。”

      平焃怒道:“胡鬧!親事豈能如此草率?此事你可知會過父母?你可想過父母會作何感想?”

      越說越氣,負手在屋中踱了兩步,厲目望向平煜:“當年之事,因朝堂上各有立場,算不得誰對誰錯,我也從不主張報復傅冰,但你可別忘了,宣府三年,父親雙膝留下頑疾,飽受病痛折磨。母親更是因被罰為罪奴,日夜替人做活。試問經此一遭,父母就算再豁達大度,又怎能毫無芥蒂接納傅小姐?“

      平煜雖早有準備,然而聽到大哥這番話,仍如同鼻根被人打了一拳,悶脹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壓著胸膛裡翻滾的澀意,艱難道:“大哥教訓得是,此事我做得的確不妥當,進京後,我會向二老請罪,但——要我放棄傅小姐,恕我辦不到。”

      平焃定定地望著弟弟,見他滿臉慚色立在跟前,但目光黑沉,語氣堅毅,顯見得已打定了主意。

      想起這些年來,弟弟性情雖倔強恣意,卻處處顧全西平侯府,從不曾任性妄為。

      唯獨這一回,為了那位傅小姐,卻是擺明瞭要忤逆父母了。

      他喉嚨裡的話被弟弟的態度悉數堵了回去,想斥他幾句,但想到弟弟這些年的不易,心又軟了下來。

      一時無法,他焦灼地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幾乎可以預見,這消息傳回京城後,會在家中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要知道家中三個嫡子,唯獨弟弟的親事尚未訂下,就在不久前,母親還在暗中相看京城裡那幾位大家閨秀,要是知道弟弟不過出京辦趟差,一回家便要娶傅冰的女兒做妻子,想想就知父母會是怎樣的反應。

      他雖不贊同弟弟因傅冰遷怒傅小姐,卻也不希望為了一個傅小姐鬧得家中不寧。

      想再勸弟弟幾句,但他也知道,弟弟雖年輕,卻並非心血來潮之人,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必定早已經過深思熟慮,斷不可能因他的一兩句話便能打消念頭。

      屆時,若是二老不肯點頭,弟弟也不肯退讓,兩下裡僵住,該如何是好。

      正自舉棋不定,忽然想起方才陸子謙托他轉交給弟弟的物事,心中泛過一絲狐疑,回身望向平煜道:“陸子謙說來也是名門之子,既千里迢迢跟著傅小姐到了金陵,想來必定珍之重之,又怎會做出詆毀傅小姐清譽之事?我不想無端揣測傅小姐的品行,但你可想明白了,傅小姐如今身逢大難,為了自救,難免——“

      平煜勃然大怒,一瞬間,連殺了陸子謙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冷笑道:“陸子謙若有德行可言,怎會在傅冰下獄之前藉故跟傅家退親、棄傅小姐於不顧?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說出來話豈能相信?我押送傅小姐進京,她的為人品行,我再清楚不過。這一路上,她處境何等艱難,卻從不曾有過半點言行不當的地方,以往在閨中時,就更不可能有逾矩之舉了。”

      又看向平焃:“大哥,陸子謙居心叵測,名義上是奔著傅蘭芽而來,誰知是不是也參與了坦兒珠之事,他如今為了想辦法接近藥引,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

      平焃見平煜的態度銅牆鐵壁般不可撼,怫然轉身,走到桌旁,少頃,抬頭望向平煜,含著怒意道:“大哥並非要指摘傅小姐的品性,只是婚姻大事需得慎之又慎,不能草率,更不能由著性子胡來,你且想清楚了,父母處,你打算如何交待?若是他們不肯點頭,你該如何安置傅小姐?”

      平煜怔了下,望著大哥的側影,從這番話裡,漸漸琢磨出了鬆動之意,意外之餘,微微鬆了口氣,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只道:“大哥,三弟這些年從未在二老面前求過什麼,唯獨這一回,恕三弟不能退讓,除了傅小姐,我誰也不會娶。屆時,若二老因此事傷心動怒,弟弟甘願領平家家法,只求大哥幫著三弟在父母面前轉圜一二。”

      “你!”平焃回身,怒目瞪著平煜。

      兩個人對視片刻,在弟弟洞若燭火的目光中,平焃到底退了一步,撇開頭,冷聲道:“時辰不早,那邊宅子裡不太平,你好不容易奪取了一塊坦兒珠,為免東廠的人前去滋擾,你最好早些回去,有什麼話,改日再說。”

      平煜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應了一聲,道:“那我先走了。”

    ───────────────────────────────────

      傅蘭芽自平煜被僕人叫走後,便一直在揣摩府外出了什麼急事。

      唯恐又有人作亂,先還有些忐忑,可等了一晌,府內府外都風平浪靜,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

      難得有閒暇下來的功夫,她捨不得就此睡去,便令林嬤嬤挑亮燈芯,細細看那副平煜給他買的金陵風物圖。

      因許久未接觸這等活靈活現的書畫,這一看下去便上了癮,只覺畫中每一處景緻都令人嚮往,街頭小人更是躍然紙上,她一寸寸細看,反復品咂,怎麼也捨不得睡去。

      林嬤嬤催了傅蘭芽幾回,見小姐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想起自小姐被押解上路,便再無機會接觸這些畫啊詩的,難得如此盡興,催了一會,也就不催了。

      一直看到後半夜,傅蘭芽覺得眼睛有些發澀,揉了揉眼,抬頭一望,見窗外夜色如墨,林嬤嬤已合衣歪在榻上打起了盹。

      太晚了,再不睡身子可吃不消,她不敢再任性,起了身,喚醒林嬤嬤。預備去淨房沐浴,好歇下。

      誰知衣裳剛脫了一半,後窗便傳來響動,主僕二人嚇得動作一頓,忙手忙腳亂重新將衣裳穿上。

      推開門悄悄往外看一眼,就見平煜立在窗旁,似是剛從外頭回來,奇怪的是,臉色沉得仿佛要下雨。

      “平大人。”林嬤嬤訝道,見平煜心情不佳,杵在原地,不敢貿貿然上前。

      傅蘭芽沒想到平煜會忙到這麼晚,剛要喚他,平煜卻從她身旁走過,徑直走到榻前。

      這時,連傅蘭芽都已經看出平煜心情不佳了,只當他為了剛才府外發生的事在煩悶,可念頭剛一起,又隱約覺得不對,自從二人彼此明白了心意,平煜就算外面再忙,過來找她時,也從不曾在她面前擺過臉色,

      今夜這是怎麼了。

      “平大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含著笑意開口道。

      平煜嗯了一聲,並不看她,將繡春刀解下丟到一邊,便欲歇下。來時路上,他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遍,陸子謙說的話通通是放屁,但只要一想起懷中的那方絞帕,他就無法泰然面對傅蘭芽。

      他不是不知道傅蘭芽跟陸子謙訂親數年,兩家關係極為熱絡,傅延慶跟陸子謙不但是同窗,交情也頗深厚,連一本南星派的陣法書,都曾在一處研讀過。

      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事都告訴他,陸子謙這個名字不可能沒在傅蘭芽心底落下過痕跡,而且若不是陰差陽錯,也許就在今年,傅蘭芽便會順理成章成為陸子謙的妻子。

      因此他雖明知那帕子極有可能是陸子謙偽造的,但只要一想到上面纏綿的詩句有可能是傅蘭芽寫給陸子謙的,他心裡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怎麼也無法淡然處之。

      其實來時路上,他已問過自己許多遍,若是傅蘭芽曾經心繫陸子謙,他該如何自處?他糾結了一路,最後得出的答案是,認了吧,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但大哥的話卻仿佛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怎麼也無法拔去。

      是啊,如果傅蘭芽之所以願意跟他在一起,只是為了改善目前的處境,她心中另有他人,對他全無情意,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他又情何以堪。

      想到此處,他回頭,目光複雜地望著她。

      她穿件煙靄色薄衫,烏髮鬆鬆,眼波清亮,整個人如白茉莉般嬌俏可人。

      這皮相讓他著迷,一顰一笑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他的心。

      可他心裡清楚,她看著嫺靜知禮,骨子裡卻一點也不循規蹈矩。

      初次見到她時,她正在手刃周總管,行起事來毫不拖泥帶水。上了路後,又曾在他眼皮子底下藏過好幾回東西,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

      換言之,她步步為營,頗有手腕,還是個小騙子,可他明知如此,仍一步步深陷其中,根本無力自拔。以至於到了眼下,想從她嘴裡聽句真心話都辦不到。

      心口好像有團火哽住,不上不下,讓他片刻不得寧靜。

      望了她許久,˙終於,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開了口,沉著臉對林嬤嬤道:“我有話要問你們小姐,你出去一下。”

      他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她對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眼下就想知道。

      傅蘭芽望著他,自進來後,他身上便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以至於她遲遲不敢走到他身邊去。

      而且她隱約有個感覺,他這無名火似乎還是衝她而來的。

      自忖沒有做錯什麼,她頗有底氣地看著他,只是納悶,已經有好些日子他沒有陰晴不定了,怎麼不過出去一趟,這毛病又犯了?

      聽得他開口,主僕二人都是一怔。

      林嬤嬤飛快看傅蘭芽一眼,心裡直打鼓,少頃,乾巴巴笑了起來:“平大人,都這麼晚了——”

      話未說完,平煜便朝她看來,目光裡仿佛有萬丈寒氣,她頓時想起上回平煜用繡春刀指著她時的模樣,腿一軟,不敢再挑戰他的耐性,眼巴巴地望瞭望小姐,最後磨磨蹭蹭走了。

       傅蘭芽心裡越發驚訝,不知平煜深更半夜發什麼瘋,見林嬤嬤走了,瞥他一眼,悶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8 PM

第82章

      傅蘭芽開口後,平煜並沒有接話。

      很長一段時間,屋子裡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漸漸的,傅蘭芽生出一種錯覺,平煜是打算在屋子裡跟她整夜杵著了。

      夜已經很深了,這樣長久站著,她疲乏無比。

      可是她也知道,他突然變得這麼反常,必有原因。

      所以她耐著性子,靜靜等著他開口。

      可是,足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他依然只顧凝眉看著她,久久不肯說話。

      終於,她耐性告罄,不滿地看他一眼,自顧自往榻旁走去,打算先坐下,再洗耳恭聽。

      不料她剛走到他身旁,他忽然伸出胳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嚇了一跳,抬頭瞪向他,覺得他今夜簡直不可理喻。

      “做什麼?“

      平煜毫不退讓,低頭望著她道:“我有話要問你。“

      傅蘭芽瞥他一眼,良久,忍氣嗯了一聲,靜候下文。

      可是,空氣依舊靜得針落可聞。

      平煜在說完那句話後,依然沉默。

      仿佛要說的話艱難得無從開口似的。

      她既詫異,又含著幾分惱意,抬眸,輕嗔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現在已經非常確定他今夜的古怪是因自己而起了。

      平煜見傅蘭芽發怒,不自覺蹙了蹙眉,他並非故意刁難她,更沒存心拖延時間,確切地說,他是真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想確定她的心意,可他也怕自己未掌握不好火候,惹她傷心。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放棄。

      可那個問題始終如魚刺一般哽在他喉嚨裡。

      無論如何,就在今夜,他想聽到她真實的想法。

      傅蘭芽惱怒地望著他,在他黑亮如寶石的眸子裡,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表情,分明透著煩鬱和焦灼。

      她不明白,這一路上,不論他遇到什麼艱難的處境,從不見他如此煎熬和舉棋不定。到底什麼話,會叫他如此難以開口。

      又等了許久,依然沒等來這傢伙的所謂問題。

      她再也站不住了,打算繞過他,坐到榻上去。

      可是,剛一走近,一縷熟悉又濃郁的味道猝不及防鑽到鼻尖。

      她一怔,細辨一番,這才意識到那香味是自己慣用的調香。怪異的是,那香味還是從他身上傳來。

      她萬分詫異,轉頭看向他。

      這香味獨一無二,是她幾年前無意中在哥哥書房中翻到一本前朝調香書後,在原有的方子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喜好添減了幾味所調製出來的。

      幾年下來,從未見旁人用過。

      除了平日薰香,她還用這香制了胰子沐浴用。

      被抄家時,她和林嬤嬤收拾隨身行囊,經過當時看她們收拾行李的李瑉准許,隨手帶了幾塊香胰子上路。一路上,她依然保留了原來的習慣,每回沐浴都用的此香。

      想到此處,她狐疑地朝平煜的方向偏了偏頭,沒錯,又濃郁了幾分,越發篤定是從平煜的前襟散發出來的了。

      讓她不解的是,從這香味的濃度來看,平煜懷中的物事似是被用了十倍以上的分量,唯恐旁人發現不了這味道似的。

      若是她沒記錯,上回對付林之誠時,她曾用自己的絹帕給平煜擦了嘴邊的血跡,事後,平煜未還給她,她也忘了要回來。

      可就算那絹帕上有香味,也斷不至於這般濃郁,眼下這香味,可是幾步之外就能聞到。

      此事當真古怪。

      平煜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

      在她剛才突然停步,又若有所思地做出聞嗅狀時,他便知道要糟。

      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陸子謙此舉的深意。

      原來陸子謙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用帕子挑撥他對傅蘭芽的信任,而是吃準了他會因此事吃味,使得傅蘭芽心寒。

      不論他回來後問不問她帕子的事,只要他心底種下了疑惑的種子,或是讓她發現了蛛絲馬跡,陸子謙的離間便成功達到了目的。

      眼見她皺眉陷入思量,他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其實早在來時路上,他便已下定了決心,過去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不管那帕子是什麼來歷,他都不打算在她面前吐露此事。

      他唯一想確定的,僅僅只是她對他的心意而已。

      可是百密一疏,他竟忘了這香味出奇濃郁,既能第一時間勾起他的好奇心,自然也逃不過她的鼻子。

      眼見她又朝他走近兩步,他背上的汗多了一層,

      傅蘭芽這時似乎想通了關竅,納悶道:“你身上藏著什麼?”

      平煜身上不會好端端出現這麼獨特的香味,定有古怪。

      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想起在京中時,陸子謙的妹妹陸如玉常到她家中來玩。

      聞到她身上香味,陸如玉曾問過她一回這香味怎麼調製。

      記得她抄了方子給陸如玉,又借了那本前朝古籍給其回去翻閱。

      倘若這世上還有人能調出一樣的香味,除了陸家的人,再無旁人了。

      可是陸家除了一個陸子謙,眼下並無人在江南,到底誰會用這香味制出如此濃郁之物,又是怎麼就跑到了平煜的身上?

      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思忖了一會,一抬眸,卻見平煜正望著她,臉上有些不自在。

      明明聽到了她的問題,卻避而不答,撇過頭,淡淡道:“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傅蘭芽越發奇怪,見他轉身欲走,出於本能抬步欲追,不料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整個人直直往前栽去。

      平煜聽到動靜,忙回身扶她,傅蘭芽便整個人撲到了他的懷中。

      傅蘭芽只覺那香味衝鼻而來,倉皇中一抬眼,瞥見他前襟露出某樣物事的一角。

      她一訝,顧不上害臊,不動聲色探向他懷中,想悄悄將那東西拿出來,可平煜動作卻快如閃電,不等她的手靠近,便將那東西重新塞回前襟裡。

      她大窘,等在他懷中立定,忙往後退了一步,跟他拉開距離。

      未幾,懊惱地咬了咬唇,抬眸看著他道:“你懷中究竟藏著何物?”

      見平煜拒不回答,她皺眉,繼續道:“那東西上的香味出自我手,這幾年,除了我哥哥和一位閨中舊識外,無人知道那香味如何調製,你身上為何會藏著此物?”

      平煜面色變幻莫測,心底說不出的後悔,要不是怕她越發胡思亂想,恨不能落荒而逃。

      面對她的追問,他一時間騎虎難下,思量了一番,目光定了定,既然陸子謙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彼此猜疑,他偏不讓其稱願,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如實相告。

      他想要的答案,索性都經由此事,統統在她面前徹底攤開。

      念頭一起,他猶豫了下,從懷中取出那方鮫帕,面色複雜地看著她道:“今日傍晚,陸子謙去找都尉府找我大哥,托我大哥將此物轉給我。”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物事,等看清那東西是一方絞帕,眼睛微微睜大,忙接到手中細看。

      若沒看錯,帕子上的詩句正是幾年前她在閨中閑來無事時提的。

      印象中,這帕子早已遺失,怎麼幾年後,竟會到了平煜的身上。

      不對,他剛才說,這帕子是陸子謙轉交給他的,難道當年竟被陸子謙給揀去?

      她眸中詫色閃過,緊緊盯著那帕子,少頃,驚怒交加道:“陸子謙說這帕子是我贈予他的?“

      平煜心中懊悔不已,不等她說完,忙強辯道:“陸子謙說的話我全當放屁,我只是——”

      傅蘭芽卻已經想通了這當中的種種,一瞬間,只覺羞惱至極,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平煜,含著惱意道:“那你今晚要問我什麼?”

      聯想到今晚平煜的態度,越發確定,立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心寒道:“莫非平大人已經認定我是那等朝秦暮楚之人,打算連夜拷問我?”

      平煜見她眼圈紅了起來,心中一痛,頃刻間,眸中閃過一絲狼狽,咬牙道:“你胡說什麼,我根本未懷疑過——”

      傅蘭芽卻已經舉起那帕子,冷笑道:“既未懷疑過,為何不索性將這帕子丟了,還要將這帕子藏在懷裡?”

      不等平煜答話,重新瞥向那帕子上的詩句, 一字一句道:“夕殿下珠簾,流螢飛複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怒極反笑道:“是了,想來平大人是見這帕子上的詩有失端莊,覺得心裡不舒服,懷疑這詩句是我寫給陸姓小人的……可是平大人不知道,我父親自小將我當作男兒教養,五歲時便令我跟哥哥一道啟蒙讀書,十年下來,六藝、諸子、兵書、數術、乃至詩賦,統統有所涉獵,其中不乏不甚端莊的詩詞,當時我在閨中時,不知謄寫了多少佳妙的詩句,帕子上的這首,又算得什麼?”

      “另外,不妨告訴平大人,種種學問中,我唯獨《女訓》《女誡》未讀過,否則早在平大人第一回搜我的身時,我就該羞得一根繩子吊死了。”

      話未說完,當日之事湧上心頭,委屈得直想掉淚,不想讓平煜看見自己失態,撇過頭,往一旁走去。

      平煜見她落淚,一時間懊喪得無以復加,伸臂攔住她的去路,目光晦澀地望著她道:“當日之事,統統都是我的錯,我任你打任你罰,只要你能出氣就好。陸子謙的事,我也並非存心惹你傷心,只怪我妒意沖昏了頭腦,可是——”

      他頓了頓,艱難地開口道:“我對你的心意,你早已清楚,事到如今,我只想問個明白,你對我到底——”

      傅蘭芽聽得他聲音啞暗,心頭微震,淚眼婆娑看向他。

      她甚少在人前流淚,可是在他面前,卻屢屢情緒失控。

      進京路上,不知橫生了多少波折,若不是他一路相護,她說不定早已落入王令等人的手中。

  不知何時起,她對他除了信賴之外,更有了一份牽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崇慕。

      她原以為,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彼此的心意早已再明白不過,根本無需多說。

      聽了這話,錯愕之餘,又添一份委屈,眼淚直如斷線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怒目望著他,哽聲道:“我跟你在一起是為了什麼?難道在你心中,我便這般的不知廉恥不擇手段?”

      猶如一道光閃過夜空,剎那間,將他心底每一個角落照亮。

      他直如被人扇了一個耳光,面色青一陣紅一陣,見她要走,自知理虧,再顧不得什麼了,狼狽地一把將她攬到懷中,沉默地替她拭淚。

      可是她的淚怎麼也拭不盡似的,落到腮邊,滴到他指上,燙得他心都絞成一團。

      他越拭,她哭得越傷心,最後他亂了陣腳,鬼使神差的,竟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替將她的憂憤傷心渡到自己身上。

      吻上的一瞬間,他腦中一空,情不自禁閉上眼,她的淚鹹鹹的,帶著幾分苦澀,一如他此時的心。

      漸漸的,嘗到了她甜潤如蜜的味道,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身子更是如星火燎原一般,燙得如同著了火。

      可還未等他挑開她的唇瓣往深處探索,一陣痛楚傳來,等意識到傅蘭芽在咬他,他滿腔綺念瞬間澆熄,忙鬆開她,退開兩步,狼狽地伸指往唇上探去,所幸的是,這次不知是鬆手得及時,還是她口下留情,未能一口咬破。

      傅蘭芽大喘著望著他,心中恨得不行,只覺他太可惡,咬了這一口還不夠,尤不解氣。

      平煜自知理虧,無端懷疑她在先,唐突她在後,再無臉面對她,望了她一會,轉過頭便往外走。

      傅蘭芽望著他的背影,非但不覺輕鬆,反倒愈發憋悶。

      誰知平煜剛走兩步,又猛的停步,在原地立了一會,驀地轉過身,大步走到她跟前,不顧她的掙扎,一把將她攬到懷中,固住她的臉頰,低頭看著她,啞聲道:“進京之後,我會打點好一切,傅蘭芽,你可願嫁我為妻?”

      傅蘭芽錯愕得忘了掙扎,跟他怔怔地對視片刻,他眸光異常明亮,灼灼的,神情卻前所未有的慎重。

      猝不及防的,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回,比方才來得越發洶湧。

      平煜低歎一聲,重新吻住她的唇。

      耳鬢廝磨,呼吸交纏,他吻著她的唇,心撞得幾乎破膛而出。

      漸漸無法自持,越發得寸進尺,撬開她的唇齒,繞住她的舌尖,恨不得索取她的每一個角落,她被這份熾熱纏綿所湮沒,身子情不自禁輕輕發顫,只暗恨一句,這混蛋!閉上眼,任睫毛上積蓄的晶瑩淚珠沿著腮邊滾滾而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9 PM

第83章

      傅蘭芽被平煜緊緊錮在懷中,被動承受他的索求。

      他的呼吸灼燙,臂彎堅實有力,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帶有侵略意味的陌生氣息,叫人心慌意亂。

      他的動作起初很生疏,一番契而不捨的探索後,仿佛終於開了竅,逐漸開始得寸進尺地在她唇舌間施展稚嫩的技巧,漸至得趣。

      傅蘭芽被他纏磨得無法,掙又掙脫不開,不得不在被他如吃蜜般含吮的同時,想辦法照顧自己的呼吸,免得時時處於窒息的邊緣。

      其實她心底還有些怨懟,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在這份讓人窒息的親密中,她的羞意竟遠遠大過排斥。

      在他沉醉的同時,她也漸漸迷亂。

      平煜察覺到傅蘭芽的投入,憐惜又欣喜,吻得越發忘神。

      這份親密他渴求已久,好不容易得償夙願,恨不能將她清甜如蜜的氣息全數吞入腹中。

      可是,沒等他忘情地將這份親密繼續延續下去,身體便突如其來地起了變化。

      起初,因意亂情迷,未能立刻察覺。

      等他意識到有東西不請自來、霸道地橫亙在了他二人之間,驚得汗毛一豎,忙在傅蘭芽發現不對之前,猝然鬆開了她。

      她被他吻得渾身沒有力氣,腦子更是昏沉得無法思考,雖然早已發覺有什麼東西抵著自己,可是她連伸手確認一番都沒能辦到。

      被他突兀地拉開距離後,她喘著氣望著他,一觸及他點漆般的黑眸,恨意重又湧上心頭,也顧不上查看那東西是何物,一把拉過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微吃一驚,等意識到她在做什麼後,默默忍痛任她咬。

      所幸的是,經此一遭,他蠢蠢欲動的身體總算迅速平復下來。

      她到底捨不得咬得太用力,咬了一晌後,見他老老實實任她咬,頓覺無趣,忿然放開他,轉身欲走,眼圈卻紅著。

      平煜怎捨得她走,將她攬回懷裡,將袖子擼起,低頭一看,見胳膊上頭一排精緻小巧的牙印,抬眸望向她,苦笑道:“可出了氣了?”

      傅蘭芽只是不理。

      平煜微澀地歎了口氣,放下袖子,伸指替她拭淚,她的皮膚白潤如凝脂,他的動作不自覺透著小心,少頃,將她摟在懷中,哄道:“嫁給我可好?”

      傅蘭芽腮邊掛著淚,眼睛仍固執地看著一旁,許久之後,嘟了嘟嘴,並不鬆口,只嗔道:“且看你日後如何。”

      平煜聽出這話裡百轉千回的滋味,望著她芙蓉雲霞般的側臉,說不出是滿足抑或是憐愛,正要再重新撫慰她幾句,誰知傅蘭芽忽然想起方才那位不請自來的奇怪武器,怔了一下,疑惑地低頭朝他腰間看去。

      奇怪,沒有看見預想中的繡春刀或是其他兵器。

      她滿心詫異,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一眨眼功夫,那東西叫平煜藏到了何處。

      轉頭往榻上望去,見平煜的繡春刀好端端放在榻上,越發狐疑,轉過頭,掙脫他的懷抱,緩緩繞著他的身子走了一圈,好奇問:“剛才你腰間別了什麼東西?”

      平煜心中自是叫苦不迭,想著今夜怕是糊弄不過去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正想著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索性溜之大吉,突然門外傳來一聲輕咳聲,卻是林嬤嬤。

      兩人都是一凜,這才意識到林嬤嬤在外頭已待了許久了。

      平煜如蒙大赦,忙對傅蘭芽道:“林嬤嬤再不進來,恐會著涼。”

      撇下她,轉頭便往門口走,打開門,果然是滿臉惶然之色的林嬤嬤。

      平煜從未覺得林嬤嬤如此順眼,語氣都和緩了許多,道:“進來吧。”

      林嬤嬤正不知平煜將小姐拘在房中這麼久做什麼,唯恐平大人對小姐不利,心裡正是七上八下。

      進來後,這才發現平煜語氣和態度竟透著幾分和顏悅色的意味,顧不上驚訝,抬頭一看,就見小姐好端端站在屋中,臉上有些淚痕。

      她一驚,忙疾走幾步到了跟前,卻發現小姐臉色平靜,並不像受了委屈的模樣。

      她琢磨過味來。看起來,平大人跟小姐的確是吵了架,可這吵架的結果卻是兩相歡喜,光看平大人的態度就知道了,跟先前當真是天壤之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心頭一鬆。

      鬧了這一晌,時辰實在不早了,傅蘭芽瞥了瞥平煜,對林嬤嬤道:“嬤嬤,咱們歇下吧。”

      平煜來時,她本來正要沐浴,可眼下時辰不早,又不可能為了沐浴將平煜攆出去,索性先歇下,明早再沐浴更衣。

      平煜也知她睏乏已極,眼睜睜看著她走到床旁,想到她要歇下,頓時心猿意馬起來,忙撇過頭,目不斜視走到榻旁,望著窗外。

      傅蘭芽在床邊坐下,看一眼他挺直的背影,臉微微一熱,用最快速度脫了鞋,回到帳中,躺下。

      平煜聽得身後動靜,知道她二人已歇下,回過身,屈起一指,將桌上燈熄了,躺到榻上。

      因此時心境大有不同,胸襟中自有種撥雲見霧的明朗,竟久不能寐。

      傅蘭芽在帳中,想起方才情形,也是一時甜蜜,一時委屈,輾轉反側,直到天濛濛亮時,方闔了眼。

      因起得比平日晚,等平煜掩人耳目從傅蘭芽院落中出來後,不防在府中花園旁遇到了秦勇。

      她正跟洪震霆、秦晏殊等人往府外走,面色慎重,似是有什麼要事。

      見到平煜,一行人停步,往這邊走來。

      平煜因著傅蘭芽的心結解開,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見狀,一拱手,笑了笑道:“洪幫主、秦當家、李少莊主。”

      自動忽略了秦晏殊。

      “平大人。”秦勇上下打量一眼平煜,見他一身絹袍玉扣,貴氣逼人,分明是出府見客的裝扮。

      她並不知昨夜平煜回府後便徑直去了傅蘭芽處,所以未得空換衣裳,只納悶地想,難不成他一大早便要出門訪客?

      這麼想著,往平煜身後看了看,又覺不對,平煜明明住在正院,為何剛才是從偏院方向走來。

      正自疑惑,已走到平煜近旁,恰在此時,晨風拂過他淡青色的衣袍一角,送來一陣清冽的香味。

      秦勇的記憶力本就極佳,這香味又頗獨特,只覺說不出的熟悉,思索了一番,想起前幾日在樹林跟傅蘭芽打招呼時,曾在傅蘭芽身上聞到。

      她心緒頓時亂了起來,驚疑不定地想,也不知怎樣激烈的身體糾纏,才能在身上沾染上這麼濃郁的香。

      這麼想著,笑容便黯淡了下來,正自發怔,忽然發現旁邊李由儉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一凜,忙收斂心神,強笑道:“平大人,有一事正要跟你提起,近日金陵即將舉行江南一年一度的武林大會,本地極有聲望的萬梅山莊的文莊主今日一早送了拜貼來,邀我等前往赴會。”

      萬梅山莊?平煜笑容凝了一凝,接過秦勇遞來的帖子,皺眉道:“這江南地區的武林大會跟中原地區的武林大會,有什麼區別?”

      洪震霆笑道:“自是以中原地區的武林大會為尊。只是,這江南地區的武林大會近日也逐漸在江湖中嶄露頭角,只因這位萬梅山莊的文莊主師從太極聞天師,武藝高強,為人又義薄雲天,在江南一帶頗有名望。江南地區的名門正派在其號召下,每年都齊心協力共同操辦武林大會,聲勢便逐年壯大,漸至獨樹一幟,聽得我等到了金陵,文莊主便發帖子邀我等前往。”

      平煜微微一笑,將帖子還給秦勇,道:“此乃武林盛事,各位隨意便是,不過,若有機會,可否容我一同前往觀摩。”

      “那是自然。”眾人忙道。

      又道:“我等接了帖子,約了時辰,這便要前去跟文莊主一會。”

      平煜點點頭,笑道:“諸位不必拘束,請自便。”

      說完,一拱手,自往正房去了。

      一回房,沐浴換了衣裳,點了火折,二話不說將那方帕子點上。

      眼見帕子燃為灰燼,這才召了李瑉等人過來,抿了口茶,淡淡道:“去打聽打聽萬梅山莊的底細。”

      這時李攸過來尋他,一進門,聽得此話,揚眉道:“後日江南地區的武林大會,你去還是不去。”

      平煜見眼下無事,正打算到街上給傅蘭芽置辦些厚實些的衣裳,也免得進京途中天氣漸涼,她身子受不住。

      便道:“等打聽清楚這幾大門派的底細,再決定去不去吧。”

      說罷,心如同插了翅膀似的,恨不能早些辦完事去找傅蘭芽,二話不說便往外走,道:“我出去一趟,等我回來,你若還在府中,咱們再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09 PM

第84章

      平煜出府前,找來府中老僕,打聽金陵城中有名的衣裳鋪子。

      在聽說最負盛名的衣裳鋪子位於寶榮街時,便領著那老僕出了府,徑直往寶榮街而去。

      到了霓裳齋門前,主僕二人下馬,早有店夥計迎了出來。

      那夥計在鋪子裡浸淫數年,沒少跟金陵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接觸,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一見平煜這品貌和氣度,心中便有了數。

      到了二樓,平煜若無其事就了座,令夥計將女子的衣裳和布料呈上。

      夥計笑眯眯應了一聲,將店裡的最上等的貨色捧來,任平煜挑揀。

      平煜在遇到傅蘭芽前,從未琢磨過女子的妝容打扮,家中又只有兩個哥哥,一無姐妹,於是給傅蘭芽挑衣裳時,毫無經驗,只憑直覺。

      所幸他自小沒少目睹母親及跟西平侯府往來女眷的穿著裝扮,算得耳濡目染,到了眼下,多多少少有個參照。

      等東西呈上來,估摸了傅蘭芽的尺寸,看哪件衣裳順眼就挑哪件,不過半盞茶功夫,就給傅蘭芽添置了好幾件夾棉裙裳。

      那夥計見平煜爽快,靈機一動,又捧出一件織錦鑲毛銀鼠皮披風,笑道:“眼見已入了秋,越往後,天氣越涼了,這件銀鼠皮的毛色難得一見,即便是鄙店,也一年才得兩三件,這件今日剛到店中,若是公子晚來一步,定被旁的客人給買走了。公子既給夫人置辦禦寒之物,不如將這件銀鼠皮披風一道買下,準保討夫人歡心。”

    平煜聽得「夫人」二字,耳根驀地一燙,餘光瞥瞥老僕,見老僕早已頗識相地低下了頭,局促感這才稍有緩解。

      往那件銀鼠皮披風一看,見毛皮油光水滑,一無雜色,倒的確是好東西,可惜上頭綴的織錦是妃色,傅蘭芽雖壓得住,卻難免有些打眼。

      顧及她如今的罪眷身份,平煜淡笑道:“東西尚可,只不知這上頭的織錦可否換成素淨點的顏色?”

      夥計忙道:“自然可以,說起來再簡單不過,公子眼下便可挑選中意的織錦,交由鄙店改動,三日左右便可做好。”

      平煜點點頭,摸了摸下巴,仔細挑了塊不起眼茶白色的料子,吩咐道:“做好後,我會派人來取。“

      說著,令夥計將先前選好的衣裳收攏好,交由老僕捧著,下樓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轉,對老僕道:“你讓那夥計另選些老嫗穿的禦寒物來。”

      等夥計應聲而來,卻並不過目,只由老僕挑揀。

      等將傅蘭芽主僕二人的衣裳都置辦好,平煜片刻不停留,匆匆下了樓。

      到了門前,平煜不動聲色朝左右一顧,忽覺對面茶樓似乎有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眉頭一皺,抬目看去。

      就見有人正在二樓憑闌飲茶,一隻纖長白皙的手握著茶盅,意態悠閒,可惜他半邊身子隱沒在窗扇後,叫人無從窺見其相貌。

      平煜眸子起了絲微瀾,眯了眯眼,淡淡掃了掃茶樓門前的坐騎,這才收回目光,往馬旁走,隨後上了馬。

      等平煜的身影消失在街尾,窗旁那人將隔扇推開,勾起唇角道:“這人就是都指揮使平煜?”

      說話之人年約四十,豔若桃李,眸光水潤。冷眼一看,是位如假包換的美婦人,可惜說話時的嗓音低沉粗啞,跟尋常男子無異,旁人聽了,很難將這嗓音跟他豔媚的相貌聯繫在一起。

    旁邊一名十八九歲的綠裳女子望著平煜消失的方向。旁邊一名十六七歲的綠裳女子望著平煜消失的方向,轉過頭,對那位雌雄難辨的男子點點頭,道:“是,尊主。昨夜紅棠就是死在他宅子外頭,可恨的是,此人封鎖消息是把好手,一直到今早上,咱們才得知紅棠已遭了不測。”

      那男子極有興趣地挑了挑眉,翹起指尖,拈了塊點心放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品嘗。

      未幾,風情萬種地用帕子拭了拭嘴,陰測測一笑道:“看來此人不光有副好皮囊,更有幾分真本事,也罷,今年咱們除了萬梅山莊的武林大會,還有旁的事可以忙上一陣了,務必好好款待款待這位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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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蘭芽昨夜少眠,今日一直睡到晌午,都還懶洋洋地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她為著母親之事,本就存了極重的心思,近些時日,時常夜半驚醒,甚少有一覺到天亮的時候。

       昨夜心緒又大起大落,更是疲乏無比,禁不住林嬤嬤的勸說,睡到晌午時,勉強起來,沐浴換了衣裳。

      一等用完膳,又借著午憩的名義,回床歇息,直睡到了日暮時分方起床。

      起來時,斜陽透過窗櫺灑在地上,泛著金燦燦的流光,屋子裡有著黃昏特有的靜謐安詳。

      門外似乎有人在喁喁低語。

      傅蘭芽坐在床畔發了一晌呆,這才意識到林嬤嬤不在屋中,微訝,轉頭四處找尋,揚聲道:“嬤嬤。”

      便聽門外有人應聲道:“來了。”

      下一刻,林嬤嬤進了屋,見傅蘭芽果然醒了,便進屋朝床邊走來。

      傅蘭芽鬆了口氣,顧不上打聽外頭是誰,低下頭,自顧自將中衣穿好,正要再繫羅裙,誰知林嬤嬤見狀,忙從床架上將外裳取下,替她披好,道:“天氣越發涼了,快些穿上衣裳,別著了涼。”

      又悄聲道:“平大人來了,在外頭呢。”

    傅蘭芽想起昨夜情景,心微微撞了起來。

      等穿好衣裳,到桌前梳頭時,傅蘭芽不經意間發現榻上放了兩個包袱,一個已經打開,裡頭是一疊整整齊齊的簇新衣裳。另一個,雖看不見內裡,但從包袱的形狀來看,多半也是衣物之類。

      林嬤嬤見傅蘭芽面露詫色,微笑道:“小姐睡覺時,那位劉總管送來了好些新做的夾棉衣裳,嬤嬤看了,料子輕軟,裡頭夾棉卻厚實,便是在京城,針腳也是數一數二的,這下好了,等離開金陵北上時,不必再擔心秋裳太薄了。”

      說話時,已手腳麻利地替傅蘭芽挽好髻,快步走到榻前,打開另一個包袱。

      “小姐你瞧,連嬤嬤都有。這一路上,嬤嬤可是除了當初穆王世子妃贈的那幾套衣裳,再沒旁的換洗了,如今嬤嬤總算也能借光有幾件新衣裳穿了。”說著,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細看傅蘭芽的神色。

      見小姐神情恬靜,慢吞吞地走到榻旁細看,看了一晌,一句話都無,然而嬰兒般細膩白皙的臉頰至脖頸卻染開一層薄透的紅。

      她看在眼裡,忍不住笑著搖搖頭,心知小姐已猜到這些衣物都是平大人所置辦的,也不點破,任他二人猜來猜去。

      怕平煜在外頭久等,將衣裳一一收拾好,放入立櫃中,轉身去給平煜開門,一邊忙活一邊暗想,上回平大人雖給小姐置了衣裳,卻懶得理會她這老婆子,如今倒是比從前更顧及小姐的心思了。

      打開門,平煜果然立在廊下,面色沉靜,目光不知落在院中何處,似在出神,身上是件半新不舊的墨綠色錦袍,腰繫寬闊緙帶,手閑閑放在繡春刀上,半邊身子落在秋陽裡,衣裳上的流雲織線竟泛著細密的光澤,再加上他長身玉立,脊背筆直,冷眼一看,說不出的英俊出眾。

      林嬤嬤看得有些失神,她這些年在京中時,因著老爺門生遍天下,沒少見過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照她這些年比對下來,大公子和陸公子已經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了,可見到平煜後才知道,原來武將子弟比起文人墨客來,另有一種挺拔俐落的氣度。

      正出神,平煜已經聽到動靜,轉頭往這邊看來。

      她一怔,忙笑著招呼平大人入內。

      平煜進到屋內,就見傅蘭芽正坐在榻前托腮看書,明明聽見他進來,偏不肯抬眼。

      他心中一熱,咳了聲,走到桌前,解下繡春刀,接過林嬤嬤遞來的茶,坐下飲茶。

      他今日一整日都心思浮動,滿腦子全是傅蘭芽柔軟的唇和吻她時的滋味,想至出神時,身子都一陣陣發熱,若不是下午實在忙不開,早就來找傅蘭芽了。

      好不容易抽了身來看望她,卻得知她仍在午憩,又不捨離去,只得耐著性子在外頭等。

      傅蘭芽為著昨晚之事,心裡仍有些惱意,在知道他在外頭等了許久後,羞赧了片刻,隨後便覺得心安理得,見他進來,並不打算作出迎合姿態,只佯作看書,等他主動開口。

      可等了一晌,平煜卻始終沉默不語,忍不住悄悄抬眸往他的方向一瞥,就見他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飲茶,臉色有些微紅,不知在想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1 PM

第85章

      外頭天色漸暮,不知不覺間,光線變得有些昏蒙。

      林嬤嬤輕手輕腳走至一旁,上了燈。

      亮澄澄的光如流水般傾泄開來,給屋子裡添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暖意。

      屋子裡安靜如前,傅蘭芽眼睛盯著書頁,唇卻已暗暗咬了好幾回,她並不知道平煜之所以不說話,全是因為心猿意馬,只看平煜這架勢,一時半會是不打算主動開口了。

      若在往常,她多半會尋著話頭跟他搭腔,可此刻心境不比從前,他既不說話,她也不理會他,沉住氣,繼續若無其事地看書。

      平煜神遊太虛了好一會,好不容易回過神,往傅蘭芽一望,見她依舊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書,可書上內容卻分明仍是他進屋時的那一頁,始終未翻動過。

      他心裡先前還存著的幾分忐忑頓時煙消雲散,走到榻前,在她對面坐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望著她道:“李瑉他們下午忙著旁事,一時未得空,晚上我過來時,再給你帶筆墨紙硯。”

      傅蘭芽正裝模作樣,聽得此話,怔了一下,沒想到他還記得曾經允諾過的事。

      抬眸看他一眼,見他鬢間有些細汗,念及他下午令人送來衣裳之事,臉色柔和下來,在他面前,早已無需言謝,便嗯了一聲,抿了抿唇,輕聲問道:“白日很忙嗎?”

      不過一句柔聲細語,兩人之間微僵的氛圍便融洽不少。

     平煜心裡騰起一股暖意。

      他並不遲鈍,也清楚地知道傅蘭芽絕非容易心軟之人,之所以會如此,無非是因為所面對的人是他罷了。

      心中說不出是感慨抑或是滿足,只覺身上仿佛被她用絲絲縷縷看不見的線給牽引,掙脫全是徒勞。越跟她相處,越發泥足深陷。

      怔了一會,見她問起白日之事,定了定神,暗想,她這幾日為了她母親之事,雖臉上若無其事,晚上卻睡得並不安寧,夢中時時啼哭不說,白日裡精神也不濟,若是聽說昭月教之事,只會越發加重心思。

    可就算他不跟她說起外頭的事,以她的心性,難免也會在心裡推敲揣摩,不見得會鬆懈半分。

      猶豫了片刻,決定不再瞞她,道:“昨夜昭月教有位教徒試圖闖入府中,然而還未得手,便被旁人滅了口,今日我出府時,又被昭月教的尊主尾隨,故一回府,我便令人將昭月教去打聽這位尊主的生平。”

      傅蘭芽果然詫異道:“昭月教?是不是就是你上回跟我說起過的江南邪教?難道他們手中握有最後一塊坦兒珠?”

      平煜道:“未見得。金陵江湖門派眾多,情勢遠比在雲南和湖南時還要複雜,目前尚不能下定論。”

      “那昭月教為何要來侵擾?”傅蘭芽沉吟著道,“這位昭月教的尊主是何來歷?二十年前,他可曾去過雲南?”

      敢明目張膽打探平煜這等三品大員的行蹤,此人行事遠比尋常江湖人士來得無所顧忌。

      平煜並不想讓傅蘭芽知道昭月教的底細,只道:“此人姓金,名如歸。二十年前,金如歸血洗昭月教所在的杻陽谷,親手弒殺了昭月教當時的尊主及幾位護法,坐上昭月教的尊主之地。即位後,此人行事比從前的昭月教尊主更加殘暴無常,處處為人所詬病,江南一帶的武林正道雖有心除之,但因此人能力卓群,武功又奇高,二十年下來,昭月教非但未式微,反比從前愈加勢大,發展到如今,早已成為江南一患。”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當年金如歸本是昭月教尊主收養的養子。養在當年那位尊主膝下十八年,因長相標緻,明面上備受其養父疼愛,實則自小被養父當作孌童褻玩,十八年下來,雖學得一身好本事,然而心性早已異於常人。

      二十年前的那場血戰,金如歸除了奪取尊主之位外,更多的恐是為了洩憤,聽說當年那位尊主被金如歸廢了武功後後,金如歸尤不解恨,活活將其千刀萬剮、虐殺至死,方肯甘休。

      與此同時,又將當年尊主的親信一個個淩遲,懸屍於杻陽谷中。

      經此一役,金如歸在江湖中名聲大噪,而江南武林也正式迎來了長達二十年的刀光劍影。

      然而這些話,卻不便在傅蘭芽面前細說。

      傅蘭芽想了想,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看著平煜道:“剛才你說,昭月教有位教徒試圖闖入府中,卻被旁人滅了口?”

      奇怪,那位教眾就算死在府外,難道就不能是昭月教內訌或是被旁的門派所殺?

      好端端的,平煜為何要用滅口這個詞。

      平煜默了下,將昨晚的情形和他的推測說與她聽,道:“此事做不得准,我們剛才金陵幾日,來時路上,雖詳細打聽過當地武林的情形,可真到了金陵,又是另一番光景,如果在昭月教之外,還有旁的門派覬覦,為了引蛇出洞,咱們也只能靜觀其變。”

      傅蘭芽想起洪震霆,眼中微亮,道:“洪幫主既是武林盟主,想來對江南一帶的各大門派知之甚詳,不知他對此事有何見教?”

      平煜牽牽唇,不置可否道:“洪幫主為人剛正,輕易不肯懷疑或揣測武林中人,在殺害昭月教教徒之人未露出蛛絲馬跡前,從洪幫主口中,打聽不到什麼消息。”

      傅蘭芽點了點頭,平煜先是在宣府前線歷練了三年,調回京中後,又在錦衣衛浸淫不少時日,想來早已見慣人心的黑暗與齷齪,無論行事手段還是辦案思路,都與洪震霆這等江湖義士大相徑庭。

      也正因如此,方能另闢蹊徑,於一眾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線索中找尋到破綻。

      難得的是,平煜處理起各類錯綜複雜的關係,算得上駕輕就熟,在讓這些江湖人士為他所用的同時,不忘求同存異。

      想到此處,她抬眸看他一眼,平煜的能力,這一路上,她早已看在眼裡,她對他的欽慕程度,一點也不輸於對父親和哥哥,心知他多半早已有了安排,便放了心。

      見他眉頭微皺,似在思量,暖澄燈光下,出奇的沉默俊美,臉不由一熱,眸光流轉,正要開口,平煜卻忽然想起什麼,道:“過兩日便是江南的武林大會,屆時,左近的江湖門派悉數會現身,當年奪取坦兒珠之人,也必定會在其中,我和秦當家他們會前去赴會,到時候見機行事,總能在與會之人中發現些許端倪。”

      傅蘭芽聽得隱含羨意。

      她倒並非對這個武林大會多麼有興趣,只是想到平煜和秦當家他們可以隨意走動,而她卻頂著罪眷的身份,別說出府,便是走出院落都會引來側目。

      又想起那位秦當家,雖是女子,行事卻與男子無異,連武林大會這等盛事,都能想去便去,絲毫不受拘束,真說起來,不知比她這等閨中弱質恣意多少。

      看秦當家的年紀,約莫二十出頭,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紀,不知她是否已定親?又是什麼樣的好男兒,方能配得起這位女丈夫。

      她一向對秦當家有好感,尤為讓她感觸的是,那回在對付林之誠時,秦當家雖然急於前去施援平煜,卻時時不忘照顧她,豪邁之餘,不乏女子的心細。

      念頭至此,她忽然想起那日的情形,心底泛過一絲疑惑,記得當時秦當家得知平煜獨自一人對於林之誠時,臉色突然變得極為難看。當時她不以為意,可此時回想,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

      或者說,她從前心思不放在平煜身上,對他周圍的人和事,自然渾不在意,可如今卻與從前不同。

      想了一回,她忍不住看向平煜,以他的眼力,應該早已知道秦當家是女子,也不知他與秦當家來往時,跟與洪幫主等人交往起來,可有什麼不同。

      平煜見傅蘭芽若有所思的模樣,先是納悶,轉念一想,莫不是方才他提起武林大會,勾起了她的心思?

      可惜的是,眼下形勢太過複雜,方方面面都需顧慮,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如此一想,往窗外一看,心中一動。

      這時,門口有人敲門,卻是僕人前來送飯。

      按照平煜的囑咐,裡頭特加了兩道寧神助眠的藥膳。

      林嬤嬤看在眼裡,眸子亮得什麼似的,忙張羅兩人吃飯,一顆心卻如吃了秤砣一般,越發定了下來。

      等三人用過膳,林嬤嬤將碗筷放回食盒,去淨房洗衣裳。

      傅蘭芽也跟著起身,滿心期待地將那副金陵風物卷從床頭取出,打算趁平煜也在,問問他一些圖上看不明白的地名和風物。

      誰知平煜見房中總算沒有旁人,一等她走到近前,便低頭看著她道:“你等我一會,我去做些安排,稍後再來找你。”

      傅蘭芽詫異了一會,點點頭道:“好。”

      看著平煜出去,歪著頭想,他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做什麼。

      平煜到了院外,左右一望,剛到金陵時,他為了方便來見傅蘭芽,便只在府外設下固若金湯的防護,將李瑉等人統統趕到府外,又另撥了暗衛日夜盯著王世釗。

      於內院處,卻並未設防。

      此時站在院門口一看,果不出所料,周圍寂靜無聲,一個人影也無。

      他放下心來,回轉身,準備回到院中。

      這所宅子位於熱鬧繁華處,院中屋簷又算得高聳,立於屋脊上,即便不能看得太遠,至少可以一瞥附近街上的流光溢彩。

      他打算一會將傅蘭芽抱到屋頂上去。

      照如今情勢,帶她出府,只能是天方夜譚,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法子既能哄她開心,又能保障她的安全。

      他自認為這個安排算得面面俱到,絕不肯承認自己之所為這麼做,除了滿足她的一個小小夙願外,同時還存了一份跟她溫存的心思。

      不料剛走到門口,就聽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他飛快地四下裡一望,眼見對方已越走越近,來不及回避,只得硬著頭皮站在原處,戒備地看對方走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2 PM

第86章

     就聽李瑉忐忑的聲音傳來,“雖說平大人不讓咱們進內院,可剛才府內府外找遍了,處處都不見平大人,只能來這碰碰運氣了。”

    陳爾升悶聲道:“定在此處。”

    李瑉詫異道:“噫,為何這麼說?”

    陳爾升卻不再吭聲。

    平煜聽得臉一紅,突然覺得先前將陳爾升發配回京的決定一點也不突兀,值得再認真考慮一回。

    李瑉和陳爾升走了兩步,抬眼一望,果見平煜負手立在不遠處,表情格外審慎,似乎在認真搜尋周圍有沒有什麼可疑之物。

    李瑉面色一喜,大步走來道:“平大人,沒想到你果然在此處。”

    平煜鎮定地唔了一聲,“昭月教的人手段層出不窮,我放心不下,在府中四處看看。”

    又問:“何事?”

    因他說話時的語氣和態度極為義正嚴辭,加之此時天色剛黑不久,李瑉疑慮立時消散了不少,見問,忙道:“林之誠的夫人已接來,剛到府中,不知今晚可讓她跟林之誠見面?”

    平煜微怔,來得竟這麼快?

    沉吟了一下,忽道:“將她安置在西跨院,派人看管她,暫且莫安排她見林之誠。”

    李瑉得了吩咐,定下心來。

    “還有何事?”平煜冷冷瞥陳爾升一眼,為了徹底撇清嫌疑,先他二人一步,往外走去。

    李瑉紅著臉撓撓頭,心知平煜未見得肯將東西轉交給傅蘭芽,遲疑了一下,笑著搖搖頭,不肯作聲。

    陳爾升也繃著臉不說話。

    平煜皺眉,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李瑉。

    李瑉一凜,這才想起平大人最不喜屬下在他面前支支吾吾,只好硬著頭皮道:“屬下下午輪休,見府中無事,便出去給我祖母及母親買東西,在街上時,見到這玩意,想著傅小姐喜歡,便順手買了回來,現請平大人過目,不知可否轉交給傅小姐。”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物,不過巴掌大小,展開來,卻是個小小的琉璃走馬觀花燈籠,出奇的是,裡頭許是放了螢蟲,燈罩忽明忽滅,亮時,燈壁上便有小人緩緩轉動,做得極精巧有心。

    李瑉見平煜久久不做聲,暗暗抬目一覷,不出所料,平大哥的臉色果然一點也不好看。

    李瑉一急,連忙解釋道:“屬下是在給我妹妹買東西時,無意中見到此物,想起傅小姐整日困在府中,怕她憋得慌,這才順手買來給傅小姐解悶。屬下絕沒旁的意思,大人若不信的話,陳爾升可以給我作證,這燈籠我共買了七八個,不單單只給傅小姐買了。”

    說話時,恨不得指天發誓。

    平煜默了許久,扯扯嘴角,接過那燈籠,放入懷中,淡淡道:“今日時辰太晚,改日我有話要問傅小姐時,再替你將這東西轉交給她。”

    李瑉大鬆了口氣,笑嘻嘻道:“那就有勞平大人了。”

    三人便一前兩後往外院走。

    等到了正房,平煜穩如泰山在李瑉和陳爾升的目光中進了院。

    又在屋中不緊不慢飲了一盞茶,聽得外頭再無動靜,這才從屋中出來,一路到了府外,轉一圈,最後總算掩人耳目回了內院。

    到了傅蘭芽門外,他停步,掏出那燈籠細看,心裡簡直說不出什麼滋味,這些街頭上的小玩意他一貫認定是小兒所喜之物,以往從不屑於留意,難道竟可用來討人歡心嘛。

    他盯著看了一會,越看越覺得那燈籠做得討巧,隱約有種預感,傅蘭芽沒准一見到此物,就會打心眼裡喜歡。

    而對比李瑉這份心意,他剛才抱著傅蘭芽在屋頂上看看街景的主意,顯得何其平淡無奇。

    如此想著,臉沉了幾分,李瑉這小子從哪學來的哄人本事?

    他收起燈籠,悶悶地敲了敲門,少頃,有人應聲,卻是傅蘭芽親自過來開門。

    見到他,面露訝色。

    她在房中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見平煜未返轉,只當他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處理,正準備歇下,沒想到他竟然去而複返。

    平煜見狀,臉色稍霽,越過她的肩膀,往屋內一望,未見到林嬤嬤,便問:“嬤嬤呢?”

    傅蘭芽眨眨眼,道:“嬤嬤在淨房中沐浴呢。”

    平煜聽得此話,正合心意,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偏頭看了看夜空,見滿天星斗,沉默片刻,回過頭,看向傅蘭芽,忽然近前一步,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帶你上屋頂看看可好?”

    傅蘭芽只覺他氣息拂在耳垂上,熱熱的,癢癢的,心中一盪,呼吸都亂了幾分。

    好不容易明白過來平煜話裡的意思,偏過頭,正要赧然作答,平煜卻已經不容分說拉了她手,快步下了臺階,到了院中。

    抬頭望瞭望星空,難得無雲無雨,當真是好時節,低下頭,將她摟在懷中,道一句:“別怕。”提氣一縱,輕輕往屋簷上掠去。

    傅蘭芽聽得耳旁風聲呼呼,忙緊緊閉上眼,等腳下站穩,剛一動,腳下便傳來咯噔一聲鈍響,果然踩著了瓦片。

    她定了定心神,扶著平煜的胳膊,睜開眼一望,就見兩人正立在高高的屋脊上,頭頂星光熠熠灑下,微風拂動兩人的衣袂,四下裡一片寂靜。

    再一抬目,就見越過東側的重重院牆,不遠處竟是一條繁華街道,館肆鱗次櫛比,燈光瑩亮得堪比夜空繁星,首尾相連,游龍一般,點亮了整條長街。

    在這火樹銀花照耀下,雖已入夜,街上行人卻絡繹不絕,笑語聲不時隨風飄來,寶帶香風,燈影憧憧,十足盛世景象。

    傅蘭芽久困樊籠,許久不曾見到這等安寧富貴的場面,只覺目光所及之處,人間煙火氣息撲面而來,胸中騰起種激蕩之意,默默望著遠處街景,眼圈都有些微微發紅。

    從未有過一刻,她像此刻這般盼望著恢復從前的生活。

    傅家未傾覆,母親未亡故,父母和哥哥都在身旁,她盡享天倫之樂,無需惶惶度日,就像……秦勇或是什麼旁的女子那樣,過著再尋常不過的生活。

    然而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願望,無論對當年的母親還是對於眼下的她來說,都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但至少,今夜是她自父親出事以來,離所謂的「自由自在」的狀態最近的一回。

    那些鼎沸人聲,仿佛觸手可碰。

    良久,她收回目光,抬頭看向平煜,他正專注地望著她,眸子跟頭頂夜星一般燦亮。

    喉頭微微有些哽意,她輕聲道:“謝謝。”

    平煜沒料到自己的舉動竟會讓她如此觸動,錯愕了一下,瞬間改變了主意,一點也不想將李瑉的燈籠拿出來了。

    至少今夜不想。

    只笑問:“還想站得更高嗎?”

    傅蘭芽頭一回見平煜在他面前展顏,只覺他眉眼說不出的惑人,剎那間有些失神,啞了片刻,無聲點點頭。

    平煜嘴角弧度加深,將她攬在懷中,輕點瓦片,如飛鷹拂過水面一般,直往最高處的廡頂奔去,到了頂點處,摟著傅蘭芽,穩穩立住。

    傅蘭芽在他懷中抬起頭,重新將目光投向錦繡之處,果覺視野又開闊了不少。

    正看得出神,忽聽平煜在耳畔道:“綢繆束薪,三星在天。”聲音低沉,有些纏綿悱惻之意。

    傅蘭芽心神一震,抬頭望著他。

    他的目光慎重,神情卻柔和。

    良久,她微微一笑,紅著臉,壓著滿腔羞澀,目光盈盈,輕聲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平煜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只覺她的眸子仿佛盛著漫天星光,一觸上便難以移開,默默看了她一會,再也忍不住心中渴望,低頭吻住她,喃喃道。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的氣息瞬間覆蓋了她,她身子微微一顫,一時間,說不出是悸動還是羞澀,輕歎一聲,閉上了眼,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份纏綿親昵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3 PM

第87章

     難得有這等柔情蜜意的時刻,平煜自是恨不得就這麼一直跟傅蘭芽溫存下去。

    然而理智告訴他,兩人所處位置頗高,並不隱匿,府中又防布嚴密,除了府外的許赫等人,府內另有巡邏的暗衛,若繼續在屋頂延宕,遲早惹來旁人不說,也怕林嬤嬤在院中呱噪起來。

    於是跟傅蘭芽纏綿了一會,不得不抱著她下來。

    傅蘭芽倚在他懷中,臉如雲霞,眸子亮晶晶的,一等站穩,便微微扭著身子從他懷中掙出,提裙往臺階上走去。

    平煜怔了一下,以為她出於羞澀在他面前使小性子,心中一蕩,抬步欲追,忽聽得房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凜,又止步,咳了一聲,負手立在院中,鎮定自若地觀看那幾株夜晚顯得黑糊糊的秋菊。

    須臾,果聽房門打開,林嬤嬤從房內奔出,滿臉倉皇之色。

    一抬眼,看見沿著走廊婷婷走來的傅蘭芽,這才大鬆了口氣,忙迎上前,責怪小姐為何招呼都不打便出來。

    不料一走到近前,發現小姐雖然竭力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但臉頰上透著堪比芙蓉的胭脂色,嘴唇更是嫣紅欲滴,美得讓人不可逼視。

    林嬤嬤心中咯噔一聲,飛快一瞥,就見平大人立在廊前,側頭望著前方,神色也有幾分不自在。

    林嬤嬤頓時明白了幾分,錯愕了一下,忙拉了傅蘭芽近前,悄悄的、隱含責備的看她一眼,本想說些什麼,但想起小姐心性決絕,並不是那等三言兩語便能被唬住的深閨弱質,平大人又素來對小姐珍視,心又安定了稍許。

    最後什麼也沒說,只看一眼平煜,乾巴巴笑道:“平大人,時辰不早了,大夫交代說小姐宜早眠,奴婢這便服侍小姐睡下。”

    說罷,領著傅蘭芽進了房。

    傅蘭芽本就暗懷鬼胎,唯恐林嬤嬤猜到她和平煜方才做了什麼,見狀,心知瞞不過林嬤嬤,羞意驀地加深了幾分,咬了咬唇,並不看平煜,乖乖任林嬤嬤領進了房。

    平煜何等機敏,見林嬤嬤不如往常自在,頓時有所領悟,只是他臉皮到底厚些,只尷尬地咳了一聲,跟在二人身後,不緊不慢進了房。

    其實自那晚以來跟傅蘭芽第一次纏吻以來,他充分體會到了什麼叫色令智昏,若有可能,恨不得時時跟傅蘭芽待在一處。

    外頭網已撒下,暫且無事,他打算早些歇下。

    眼見傅蘭芽主僕放下簾幔上了床,屋內重新歸於寂靜,他走到榻前,正要解衣裳,一想到剛才跟她相處時情形,心又熱了起來。

    他定了定神,為避免身上起些不可言說的變化,忙將思緒轉向旁事,免得同在一屋,他無從紓解,最後變得越發不可收拾。

    那種硬生生挺著的滋味可一點也不好受。

    他開始全神貫注回想今日之事。

    剛才李瑉和陳爾升過來時都說了什麼。

    想了一晌,微頓了下,是了,他們說林夫人已到了府外,倒來得比預想中還要快,若無意外,明日便可安排她跟林之誠見面,林之誠見了林夫人,也可守諾繼續吐露坦兒珠之事了。

    一邊想一邊解衣裳,想著想著,動作便緩了下來,心中掠過一絲不安,方才他因急於跟傅蘭芽相會,好像有些不妥之處被他自動忽略了。

    靜了一晌,忽然寒毛一豎,忙將腰帶重新繫上,握著刀,冷著臉快步走到房門前,拉開門出去。

    傅蘭芽在床上聽到動靜,愣了愣,詫異地想,難道外頭出了什麼紕漏?

    平煜到了門外,微風迎面吹來,透著秋夜特有的涼意,讓他思緒變得越發清晰。

    他飛快下了臺階,等出了院落,一提氣,施展輕功,躍上一棵大樹,輕點樹梢,屈指成環,呼哨一聲,隨後,沉著臉從樹上一躍而下,用最快速度往外院奔去。

    剛行到一半,便聽四面八方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知道屬下已應召而來,停下腳步。

    “平大人,出了何事?”許赫等人滿臉戒備,從暗中奔來。

    平煜快速掃一眼,來人共八個,個個臉上有些初醒之意。

    這八名屬下,是應他安排留在府中應急的後備,因此刻暫且無事,多半已歇下。

    未見李瑉和陳爾升,他心一沉,越過他們疾步往前走,口中問:“看守林之誠夫人的是何人?”

    許赫等人忙跟上,道:“本是屬下和林惟安,因下午陳爾升和李瑉輪休,剛才時辰一到,便過來跟屬下等換了班。”

    平煜臉色微變,冷聲道:“你去通知府外諸人,府內多半混入了內奸,加強防守,絕不能讓那人逃出,剩下幾個,跟我一道去西跨院。”

    說話間已經拔出刀,片刻不耽誤,往前疾行而去。

    眾人見平煜隱有風雨欲來的架勢,一驚,不敢多言,忙遵照囑咐行事。

    剛到西跨院,秦勇等人似是剛從府外回來,見情形不對,快步走來,道:“平大人!”

    平煜見院中廂房燈光亮著,心知李瑉和陳爾升都在房中,心突突直跳,顧不上回答秦勇的話,只陰著臉低喝道:“圍住西跨院,莫讓那人逃了。”

    說罷,握著刀,斂聲屏息到了房前,一腳踹開房門。

    裡頭卻死一般的寂靜。

    他一腳進去,看清屋中情形,怔在門口。

    就見屋子當中站著一名美婦人,白膚明眸,豔麗至極,身著烏黑紗裙裳,鬢髮如雲,斜斜插著朵不該是這個季節出現的豔紅牡丹,有種詭異明媚交織在一處的美。

    在她腳下不遠處,地上有張軟軟的人皮面具,顯然因做了易容,這才混過了先前許赫等人的排查。

    那婦人見平煜進來,並不回頭看過來,只一邊一個將李瑉和陳爾升舉得更高些。

    她滿臉媚笑,看著似乎再輕鬆不過,然而李瑉和陳爾升渾身仿佛被看不見的繩索緊緊捆住,滿臉紫脹,全無掙扎的力氣。

    若是他來得再晚片刻,李陳二人活活會被這婦人掐死。

    情勢危急,平煜眯了眯眼,二話不說便假意揮刀朝那婦人喉間刺去。

    若未認錯,此人正是昭月教如今的尊主金如歸。此人一身密不透風的內家功夫,唯有下腹三寸是其軟肋。

    金如歸餘光瞥見,轉頭朝平煜看來,這回離得近,將他相貌看得仔仔細細,眼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可眼見他直朝自己喉頭刺來,又鄙薄調笑道:“聽說你不到二十便當上了錦衣衛都指揮使,又能跟王令分庭抗禮,原以為你有些本事,沒想到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他話還未說完,平煜一笑,手中繡春刀來勢不變,另一隻手腕中卻忽然變出一柄匕首,不動聲色朝金如歸下腹刺去。

    此招怪異無比,且與江湖作派大有不同,幾乎可以稱得上暗算。

    連行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金如歸都詫異非常,因平煜將刺的是他的要害,顧不上多想,整個人如靈蛇般一動,向一旁縱去。

    因這一閃一避的功夫,他注意力轉移,手上力氣微鬆,李瑉和陳爾升總算得以大喘了兩口氣,緩過勁來。

    平煜卻根本不給金如歸鬆懈的功夫,一腳踩住他的裙角,橫刀擋住他去勢,左手匕首依然毫不留情刺向他下腹,嘴裡嗤笑道:“金尊主,外面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你識相的話,趁早放開我的屬下,要不然的話,今日你怕是別想走出這房中一步了。”

    金如歸心中微驚,腹部硬生生往後一縮,好躲開平煜的招式,右手冷冷將舉著的李瑉遠遠拋開,旋即片刻不等,出手如鬼魅,一把扣住平煜持著匕首的手。

    見平煜露出震驚之色,他穩穩固住的手,不給平煜掙扎的餘地,只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向自己被平煜踩著的裙角,媚笑道:“平大人看著是個正經人,誰知竟這般心急,你說你好端端的,踩我裙子做什麼。”

    說話抬眸,見平煜輪廓如刀刻,眸子黑曜如寶石,越發歎賞,忍不住用手心輕輕摸了摸平煜的手背。

    平煜萬沒想到金如歸武功這般出神入化,一時掙脫不出,又見他言行輕浮,怒極反笑道:“不過見你一個大男人穿著裙子,覺得礙眼罷了。”

    說話時,已抬腿屈膝,狠狠朝金如歸小腹撞去,另一隻空著的手卻掉轉繡春刀刀柄,砍向金如歸覆在自己手上的手背。

    金如歸偏身一避,輕輕巧巧化開這一左一右的攻勢,右手出掌,劈向平煜的胸骨。

    可還未等他逼至跟前,平煜忽然出其不意加重腳下之力,硬生生將他那條上好的輕羅紗百褶裙給踩裂。

    就聽一陣裂帛響,腿下一涼,露出只著過了膝蓋的褻褲的腿。

    因著這一變故,金如歸來勢稍滯,不得不鬆開平煜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垂眸看一眼白生生光溜溜的腿,橫一眼平煜,嗔道:“這下都讓你看光了,平大人說說罷,該如何是好?”

    話未說完,露出一抹笑意,身子前傾,朝平煜懷中作勢倒去,還未到他懷中,卻轉而化掌為刀,劈向平煜的脖頸,掌風依然雄厚如故,半點不留情。

    平煜並無退路,不得不橫刀擋住金如歸的招式,只覺大力襲來,虎口都震得幾乎裂開,咬牙諷道:“我倒覺得,金尊主還是不穿裙子來得順眼。”

    金如歸掌風被繡春刀擋住,微一使力,那刀刃卻出奇堅韌,一時不能隨心劈成兩段,只在平煜懷中一旋身,背對他,屈肘撞向他腹部,嬌笑道:“是了,在平大人心裡,自有覺得穿裙裳好看的人,我真是好奇,不知什麼樣的嬌嬌美人,能讓平大人親自去鋪子裡買衣裳,我既來了,怎麼也要瞧上一瞧,若是真比我生得好,倒不妨帶回去藏起來,讓平大人也疼一疼。否則,我養了十八年的紅棠,豈不是白死在平大人府外?”

    平煜冷笑道:“你的紅棠並非死在我手下。”

    金如歸眸光閃了閃,嘴裡去笑道:“你這傢伙看著就不正經,滿嘴謊話,我偏不信。”

    恰在此時,只聽破空銳響傳來,卻是秦勇帶人部署好外頭防務,進到房中施援,見狀,心知金如歸這一掌劈下,平煜勢必受傷,揮劍朝金如歸擲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6 PM

第88章

    金如歸只覺劍氣如虹,劈面而來,不得不硬生生收回揮向平煜的招式,身子一偏,往旁一躲。

    只覺耳旁一涼,那劍堪堪貼著他的臉頰擦過,去勢如流星,突的一聲,釘入了身後那張拔步床的床柱,劍身雪亮,嗡鳴不斷。

    金如歸眸光一厲,眼見來人不在少數,且個個武功不弱,不敢稍有懈怠,不得不將陳爾升遠遠拋出,以便騰出手來。

    隨即使出摧心掌,劈向平煜,一雙妙目卻不忘朝秦勇上下一瞟,見她唇紅齒白,分明是女子,便笑道:“好好的女兒家不做, 偏做男子打扮。”

    李由儉奔在最前面,聽他語帶調戲之意,大怒,雙手微屈,縱身一躍,使出鐵砂掌朝金如歸擊來。

    平煜慣會把握機會,見金如歸分心,雙手連刀帶掌,刺出一刀。

    金如歸托大,任平煜和李由儉左右夾擊,並不閃避,反倒雙手齊舉,面色一沉,使出分筋錯骨手,只聽骨頭咯咯作響,他雙臂突然暴漲數寸,一眨眼功夫,已經抓向二人的喉頭。

    李由儉出自江湖名門,功底扎實,招式端厚,見狀,並不後退,反灌注全身內力於掌中,將鐵砂掌瞬間催到極致。

    須臾,但見他手掌忽而變得熾紅,蘊含鋒利掌風,低喝一聲,揮掌而上,硬生生與金如歸對上。

    然而下一刻,便覺一股怪異無比的內裡自掌心侵襲而來,心脈驟然被繃得緊如琴弦,只要稍一動彈,便會暴裂而亡。

    他心中一驚,沒想到這麼快便陷入命懸一線的境地,一時懊惱不已,想起金如歸畢竟一代梟雄,他委實不該低估了此人的內力。

    然而他也知道,此時絕不能後退,若有半點灰心喪氣之意,只會被金如歸的怪力趁勢反撲,全身功力盡喪,最後成為廢人,於是拼盡全力,硬著頭皮跟金如歸硬抵。

    平煜卻深知金如歸的厲害,不敢直接跟其對拼,見他殺至,俯身沉肩,躲開這一爪,隨後往後躍開數步,好不容易躲開這要命的一招。

    誰知一抬頭,瞥見李由儉面如金紙,心知他已著了道,蹙了蹙眉,正要繞至對側,好幫他對付金如歸。

    誰知金如歸不知練了什麼功夫,右手忙於跟李由儉對掌,左手卻仿佛長了眼睛一般,並不給平煜逃脫機會,轉眼間便化爪為刀,往後一探,撈向平煜的後背。

    眼見便要抓住平煜的衣襟,誰知正在此時,右掌突然壓來一股重力,原本漸漸式微的掌力忽然重新變得熾熱,仿佛滔天巨浪一般生出巨力,無窮無盡向他湧來。

    他眉頭一皺,往右一看,就見那少年身後突然又多出兩人,一個正是那名女扮男裝的女子,另一個,卻是名鬢髮斑駁的漢子,二人齊齊出掌抵在那少年背上,顯見得在用內力渡給那少年。

    平煜見白長老和秦勇已及時給予李由儉援助,微鬆口氣。

    而另一邊,秦晏殊及柳副幫主等人也已前後趕至,瞬間功夫,便將金如歸圍了個密不透風。

    他得以脫困,不再戀戰,往後躍開一步,快步繞至門前,往外一看,臉色微沉,擊了擊掌。

    他心知金如歸即便再狂妄,也斷不可能獨自一人前來,多半還有後招。

    少頃,便見許赫等人從牆頭躍入院中,急聲道:“平大人,府外來了好些刺客。”

    平煜面色無改,道:“還等什麼,弓箭早已備下,箭上餵了毒,你們立於牆上,不管來多少人,只管射殺便是。”

    許赫等人領命而去。

    秦勇對柳副幫主道:“柳副幫主,速帶人去府外加強防守。”

    平煜正要親自出府查看,聽得此話,回頭看了看秦勇。

    這時,李攸持劍從外頭奔來,遠遠嚷道:“平煜,來人約莫有四五十人,個個妖裡妖氣,武功一流,眼下已包抄府外,看著不好對付,多半是昭月教的教眾。”

    金如歸聽得真切,唇角一勾,雙手招抵擋眾人招式,腳下卻倏的分開,勾了勾足尖,就見眼前一花,他腳上那雙珍珠白纏金線海棠花鞋尖忽然變出兩把鋒利至極的尖刀,刀鋒閃著幽藍暗光,分明有毒。

    隨後他俯身一翻,在半空中團團旋了個筋斗,雙腳上的尖刀劃過一道雪亮的弧線,刺向圍住他的人。

    眾人面色微變,忙不迭往後閃避,以免被這刀刃劃到。

    如此一來,金如歸總算得以突圍,輕身一縱,揪住離他最近的余長老的衣領,將他如破布般一把甩將開來,隨後雙臂一揮,騰空而起,破開窗棱,往外縱去。

    眾人見他成功逃脫,忙施展輕功,拼命追上。

    到了外頭,平煜和李攸卻已不在院中,金如歸欲追,就聽身後掌風呼呼,卻是白長老已經抓向他肩頭。

    稍後,秦晏殊的劍也已刺向他背心。

    他不得不暫且停步,分心對付秦門等人。

    秦勇見狀況棘手,怕一時不防,叫金如歸擄走傅蘭芽,不免有些焦心,問秦晏殊道:“洪幫主呢?”

    秦晏殊正極力用劍格開金如歸的摧心掌,聽見此話,吃力道:“洪幫主跟萬梅山莊的文莊主一道飲酒,暫未回府。”

    金如歸冷笑道:“你們只管叫幫手,洪震霆和文一鳴都曾是我手下敗將,便是一起上來,又算得什麼,今晚我勢必要稱心如願。”

    說完,再不耐煩被這些人絆住手腳,面色一陰,雙手合掌,身上內力暴漲,生生將秦晏殊等人逼退兩步,隨即清嘯一聲,勢如破竹,朝夜空中縱去。

    平煜和李攸到了府中,果見外頭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了不少昭月教的教徒,個個手持彎月長刀,正與外頭的護衛纏鬥得不亦樂乎。

    許赫等人背著箭囊,彎弓搭箭,立於牆頭,一箭一個,正全力對付來勢洶洶的教眾。

    然而那幫教徒卻越湧越多,且當中有十幾名女子,身如輕燕,招式狠絕,竟能以一敵三,不過片刻功夫,便突出重圍,躍上了府牆。

    李攸驚訝地收住腳步,立於樹梢上細看,見這些女子每人衣裳不同,有的著綠裳,有的著黃裳,倒是都生得相貌出眾,忽然想起昭月教那十二名奉召,冷笑道:“看來這就是金如歸養的那十二名養女了,聽說都得了金如歸的真傳,單只其中一人,武功便可能與當今武林大派的掌門人相較量,今日一見,此言非虛。”

    平煜暗暗數了數,一共十一個,看樣子,獨缺了那名死在府外的紅棠。

    見許赫等人勉強還能支撐片刻,便對李攸道:“金如歸還在府中,你先幫我抵擋片刻,我將傅小姐藏於密室中,免得她被金如歸擄走。”

    李攸知道平煜極在意傅蘭芽,便半真半假開玩笑道:“去吧,我正要會會這些「仙女」們呢。”

    說著提劍在手,先平煜一步躍下。

    平煜不敢耽擱,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到了內院,剛要去往傅蘭芽的院落,卻見前方不遠處樹葉簌簌作響,黑影一縱而過,而與此同時,白長老等人的喝聲從身後傳來:“金如歸!”

    平煜一驚,這才知道金如歸竟已躍出重圍,趕到了內院,看情形,過不多久,便會摸到傅蘭芽所在的院落。

    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直往前方那黑影追去,然而金如歸輕功當世少有人能及,他追了一晌,始終離金如歸有數丈之遙。

    而這時秦勇等人也已趕到了平煜身後。

    他們皆知金如歸手段殘忍,唯恐傅蘭芽落入其手中,彼此顧不上說話,一路緊追金如歸,咬住他不放。

    片刻,金如歸果然躍過層房疊瓦,將目標鎖在傅蘭芽所在的那個並不起眼的小小院落。

    他目力極強,見院中光線昏蒙,幾間廂房黑漆漆的,悄無聲息,然而幾叢秋菊點綴其中,雅靜非常,分明是個極宜頤養之處。

    他心中一動,躍上牆頭,正要巨梟般往院中俯衝而下,就聽耳後傳來銳利響聲,直直朝他後腦勺襲來。

    那東西來勢太凶太厲,躲已經來不及,他不得不收住招式,一凝神,將內力抵至後腦勺處。

    只聽噗噗數聲響,東西飛濺,金如歸竟硬生生頂開平煜揮來的透骨釘。

    然而就是這一耽誤的功夫,秦晏殊又冷冷擲出一劍,行意宗一位善使鞭的長老更是使出一條銀白赤練長鞭,去勢如蛇,纏住了金如歸的腰身。

    秦勇等人見得手,忙齊力往後一拉。

    就見金如歸被拉得身形一晃,他索性順勢往後一翻,穩穩落於地上,掃眾人一眼,輕蔑地笑了聲,正要運力將此繩崩斷,誰知此繩裡面夾著銀絲及剛刃,極為堅硬,一時竟未崩斷。

    再要運力,平煜已經從他身旁掠過,躍入了院中,譏笑道:“金尊主,你可想明白了,坦兒珠牽涉甚廣,你若只是出於好奇來攤這趟渾水,惹惱的可不只錦衣衛,往後你昭月教再想在江南橫行無忌,恐怕是不能夠了!”

    說罷,不等金如歸驚訝地揚眉,單臂撐著圍欄躍入廊下,疾步到了房前,踹開房門。

    與此同時,秦勇也已撇下眾人,緊跟在平煜身後進了院。

    傅蘭芽主僕早已聽得院中動靜,正手忙腳亂穿衣裳,好不容易穿好,平煜便已進了房,幾步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傅蘭芽的手,只道:“走。”

    說著,匆匆拉著傅蘭芽走向後窗,到了窗前,將她托舉到窗沿上。

    傅蘭芽從未見平煜如此急迫,心知外頭之人恐怕非同小可,不敢多問,到了窗上,自顧自吃力從窗上爬下,立在後窗外,等著平煜和林嬤嬤出來。

    誰知就是這短短功夫,金如歸已繃開那條赤練繩,風一般進到房中,見房中不見年輕女子,心知傅蘭芽已逃走,出掌如風,二話不說纏鬥上平煜。

    口中不忘調笑:“平大人,你踩了我的裙子,卻一句話不說就走,未免太不地道,怎麼著都得賠我一條裙子才行,平大人眼光不差,不如,改日親手給我挑一挑?”

    平煜譏笑:“金尊主真是病得不輕。”

    傅蘭芽在外頭聽見,扶著窗沿,往屋內一望,就見說話之人似乎是個婦人,可惜出招快如閃電,看不清相貌,平煜持刀招架,銳光交錯,雖暫時看不出頹勢,卻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一會,擔心林嬤嬤在房中受傷,悄聲喊道:“嬤嬤。”

    恰在此時,秦晏殊等人追入房中,見狀,忙從四面將金如歸包抄住。

    平煜一得脫困,便往傅蘭芽處大步走來,等到了窗前,撐臂從窗上躍下,不由分將傅蘭芽背起,快步往外奔去。

    傅蘭芽趴伏在他背上,緊緊摟著他的脖頸,忍不住回頭往後看道:“嬤嬤。”

    平煜沒好氣道:“金如歸沒空對付她,秦當家他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受傷,我先將你藏到密室,旁的事,稍後再說。”

    傅蘭芽便不再說話,強敵當前,平煜保護她一個也是不易,好不容易帶她出圍,若再返回去找林嬤嬤,只會前功盡棄。

    只是心裡仍七上八下,不斷在心中祈求,林嬤嬤萬莫有什麼閃失才好。

    一路到了外院,平煜剛背著傅蘭芽進到外書房所在的院中,便聽身後打鬥聲傳來,顯見得金如歸已追趕而來。

    他忙上了臺階,推開房門,將傅蘭芽放下,掩上門,拉著傅蘭芽往那幾排頂天立地的書櫃走去,機關正藏在書櫃後的牆上。

    這宅子還是當年還未從金陵遷址京城時,太祖皇帝賞給西平老侯爺的老宅。

    西平老侯爺因征戰多年,飽嘗戰火,甚喜研究密道機關,在世時,曾在宅子裡做了不少手腳。

    當年平家出事時,這宅子被罰沒,恢復爵位後,新皇又將平家一眾家產發還。

    平煜生長在京城,幾乎未來過金陵老宅,卻也知道府中都有哪些密室和機關。

    譬如書房這道密室便設得極妙,一旦藏入其中,鎖好裡頭的暗鎖,水火不進,就算外頭人找到暗門,也無從闖入。

    他打算先將傅蘭芽藏在裡頭,等逼退金如歸再說。

    誰知剛到書櫃前,還未來得及啟開開關,視窗忽然傳來炸裂聲,卻是金如歸已破開窗戶,闖入房中。

    平煜面色一沉,眼看已來不及藏入密室中,左右一顧,轉而拉著傅蘭芽繞過書櫃,拉開牆上一個隱形門,趁金如歸未發現前,將她塞入龕在牆下的一個小密室中。

    這密室極小,也比不得那間大密室固若金湯,卻暫時可掩人耳目,

    傅蘭芽心驚肉跳,任平煜安排,一句話不敢說,乖乖抱著膝在門後坐好。

    平煜蹲下身子,看著傅蘭芽,微放了心,聽秦勇等人殺得激烈,正要將門關好,誰知剛一動,眼前一花。

    再一運氣,胸中氣息卻無比滯澀。

    正自驚疑不定,忽然手背上傳來一陣銳痛,低頭一看,卻見手背上不知何時已劃破了一道細長口子。

    這才想起,剛才跟金如歸近身打鬥時,曾險些被他腳上的尖刀劃到,原以為已躲開,沒想到竟還是著了道。

    念頭閃過,毒素侵入心脈,他意識昏沉起來,思緒變得極為混亂。

    僵了一瞬,他出於本能,吃力地抬起手,想用最後一絲力氣替傅蘭芽關上門,也免得她被金如歸發現。

    無論如何,護得她一刻是一刻。

    誰知手剛一抬起,便重重落下,緊接著,眼前也模糊起來,連背上都細細密密沁出一層汗。

    傅蘭芽一轉眸,見平煜面色不對,一驚,忙傾身向前,細看他神色,就見不過一眨眼功夫,他瞳色便染上一層淡藍,身上肌肉更是僵硬如鐵,說不出的詭異。

    她看得心中直顫,低聲道:“是不是中了毒?”

    平煜此時已口不能言,喉間如塞了異物,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傅蘭芽一顆心駭得幾乎沒從嗓子眼裡蹦出,見他面色發青,呼吸也越發急促,越發篤定他中了毒。

    正急得不知何時是好,忽然腦中白光一閃,想起她片刻不離身的那包母親留下的解毒丸,那藥連上回鎮摩教的烈毒都能對付,真可算得能克百毒,不管平煜遭了什麼暗算,何妨一試。

    想到此處,目光一定,忙從袖中取出那荷包,取出藥丸,給平煜服下。

    那藥入口便化,服下未多久,平煜眸中的淡藍便漸退了幾分。

    再稍後,呼吸也沉緩了下來。

    傅蘭芽看得真切,心中大喜,扶著平煜,忙用帕子替他拭汗。

    所幸的是,金如歸被白長老等人圍了個密不透風,又嫌屋中狹小,一邊打一邊往外退,幾招過後,一行人已退至書房外的廊下,無暇發現藏在書桌後的平煜和傅蘭芽。

    那藥有奇效,平煜身子漸漸鬆懈下來,意識卻仍未徹底醒轉。

    他怔忪了片刻,有些僵硬地轉頭一望,見傅蘭芽正焦急地望著自己,而自己嘴裡分明有些藥氣,恍然意識過來,怕是傅蘭芽用她母親留下的藥丸救了自己。

    怕金如歸突然闖入書房,他忙要將傅蘭芽藏於牆內,可一動作,胸中氣息仍舊紊亂,可見餘毒仍在慢慢化解中,一時未徹底消退。

    傅蘭芽看在眼裡,也知平煜一時半會不能完全恢復,正要說話,只聽一聲巨響,書房兩扇門齊齊破開,卻是余長老被金如歸一掌擊中,整個身子跌入房中。

    下一刻,一雙光溜溜的雪白玉腿在月光的照耀下進到房中。

    傅蘭芽寒毛一豎,只覺這情景詭異無比,平煜卻已經掩住她的口鼻,一把抱著她藏入了牆中暗門,順手將門關上。

    門一關,便跟周圍白牆融為一體,半點痕跡看不出,別說此時屋內未點燈,便是在日光下,也斷難發現端倪。

    他眼下內力未恢復,若跟金如歸硬拼,無異于自尋死路,便打算在牆後稍歇片刻,等功力恢復後再出去。

    因牆後暗室狹窄,傅蘭芽只得坐在他腿上,兩人貼在一起。

    暗室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打鬥聲卻隔著牆板,一聲一聲,清晰無比地傳進來。

    傅蘭芽僵著身子坐在他腿上,極想問問他身子如何,卻不敢開口。

    平煜唯恐傳出動靜,會叫金如歸發現傅蘭芽,也沉默異常。

    初始時,他全神貫注留意內力的變化,自覺凍住一般的內力漸漸如堅冰遇熱般化開,心知不過片刻,便能恢復如常,暗歎那藥果真有奇效,越發對傅蘭芽的母親好奇。

    念頭剛一起,便覺她不知是羞澀還是不自在,在他腿上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

    於是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她渾圓柔軟的曲線。

    身子深處仿佛湧過一陣暖流。

    他頓時生出種不好的預感,忙將注意力放到外頭戰況上。

    誰知到底晚了一步。

    察覺身子發生變化,他叫苦不迭,卻也詫異自己內力並未恢復,竟半點不妨礙起些不起的反應。

    他臉熱得直發燙,再顧不上旁的了,忙扶著傅蘭芽的胳膊,將她推開一些,打算趁她未發現前,借過避出去。

    傅蘭芽這時也已發現身子底下有東西,不由微訝,剛才平煜連動都未動,不至於調整繡春刀的位置,因此這東西絕不會是刀柄。

    只覺那東西不依不饒,極為像武器,默了默,既詫異於這東西的不請自來,另一方面,心底存了許久的疑問也越發蠢蠢欲動。

    正要悄悄問他是什麼東西,忽覺平煜身子一動,似乎有要走的打算,驀地想起他回回都對這問題避而不答,這回多半也會如此。

    她不滿地蹙了蹙眉,難得兩人正在一處,若錯過這機會,下一回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確認了。

    靜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不動聲色往下探去。

    因平煜無處可避,地方又委實太過狹窄,她終於在他起身前得償夙願。

    握了上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7 PM

第89章

    傅蘭芽握上的那一剎那,平煜臉色大變,忙要伸手阻止,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只覺身子一個激靈,一股熱浪瞬間從脊背直沖天靈蓋。整顆心更是嗖的一聲騰空而起,顫顫巍巍漂浮在半空中,久久未能落下。

    銷魂和羞恥的感覺剎那間同時湧上心頭,那滋味簡直無法形容。

    汗,滾滾而下。臉,紅得如同煮過的蝦一般。

    身上的幾件衣裳,裡三層外三層,瞬間全部濕透。

    什麼叫魂飛天外,大抵如此。

    頃刻間,汗水從額頭滑落,迷糊了他的視線。

    他微喘著氣,極力屏住噴薄而出的衝動,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瞪向她。

    她眨眨眼,無辜地回瞪,並無鬆手的打算,甚至還微微用手調整了一下角度,好奇地低頭往下看。

    平煜暗翻個白眼,脊背酥麻得幾乎悶哼出聲,胸膛裡仿佛有什麼蠢蠢欲動的東西在拼命叫囂,萬般煎熬,進退兩難,恨不得立時將她不管不顧按倒在自己身下,隨心所欲。

    虧得暗室門板極薄,外頭的激烈搏鬥聲聲聲入耳,叫他仍殘存了最後一線理智。

    饒是如此,他仍需拿出全部意志力,不,是拿出全部內力,才能無比艱難地固住某處,倘若傅蘭芽再有半點風吹草動,他勢必會當場交代。

    不能再任由她再繼續擺弄下去了,他咬了咬牙,往下一撈,扣住她的手腕,堅定的、緩慢的,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腿間挪開。

    所幸的是,傅蘭芽這時終於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並未掙扎。

    是,到了眼下,她已明白那東西不是冰冷的武器。

    不但有溫度,還拔不動也挪不走,顯見得就長在他的身上。

    她驚疑不定,怔了一會,腦海裡原本模模糊糊的概念開始有成形的跡象。

    難道是——

    腦中一空,心恐慌地狂跳起來。

    她雖然自小跟哥哥一道啟蒙,但因母親去得早,哥哥疼惜她,父親整日忙於朝堂之事,家裡清淨又安寧,她所能接觸的事物,全都在父親和哥哥的控制範圍內。

    哥哥處處都不拘著她,唯獨除了那些「污穢」的事物。

    因此她對於男女之事上的認知,幾乎可以算得一片空白。

    記得她以往讀詩時,曾問過哥哥「雲雨」是什麼意思。

    看到書上寫到「行房」二字,她也曾想方設法尋找過答案。

    可是無論是書房裡還是哥哥嘴裡,她始終未能得到過關於這方面知識的隻言片語。

    所以她雖然隱約地知道夫妻之間約莫要行「周公之禮」才能育有子女,可具體的周公之禮是什麼情狀,她毫無所知。

    雖如此,到了眼下,結合他的反應,她不難猜到平煜那物事恐怕跟周公之禮有關。

    難怪每次這東西不請自來時,他的反應會那般奇怪,對她的問題避而不談不說,有兩回,甚至還惱羞成怒地衝她大吼。

    可她竟然還不依不饒,一再追問。

    尤為讓人無地自容的是,她剛才……居然還握住了那東西。

    羞憤頓時湧上心頭,她從未如此不知所措,連身子都顫了起來。若是眼前有地縫,她毫不猶豫便會跳進去。

    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她眼圈一熱,忙鬆開他,重重地用手捂住臉,可手剛碰到臉頰,猛然想起剛才手還碰了他的物事,心弦一顫,又轉而用袖子掩面。

    平煜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從她微微發抖的身子和加重了的呼吸來看,不難猜出她已明白是怎麼回事。

    臉上頓時火辣辣的,身子僵在原地,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無。

    她固然太過好奇,可是,若不是他先起了不該起的念頭,又怎會引得她一再追究。

    無地自容了一會,又自我安慰地想,自打遇到她起,事情就便如脫了韁地野馬一般,屢屢失去控制,如今不過是在她面前再丟一回臉,又能如何?

    想到此處,他臉上燙意稍稍減退,喉結動了動,抬頭看向她。

    猶豫了下,決定厚著臉皮起身。

    他的內力,經過剛才那熱血沸騰的一遭,不自覺加快了運行速度,短短時間內,便衝破了毒素的藩籬,甚至比中毒之前來得更加通暢平順。

    此事太多詭異,他卻來不及多想,聽得外頭打鬥聲稍低,心知一群人多半又從屋中打到了廊下。

    機會稍縱即逝,他打算抓緊時間出去。

    便扶著她的腰肢,將她小心翼翼地從腿上放下,因空間太過狹小,在他艱難地挪動身子的同時,肩膀已經不可避免地推開了門,半邊身子都暴露在了書房裡銀白的月光中。

    將她放到地上後,他飛快看她一眼,見她依然用袖子掩著臉,心知她此刻必然萬分羞惱,不由得憐意大盛,忍不住附到她耳畔,想說些什麼,末了,只輕輕吻了吻她的耳垂,便俐落起身,替她將門關上。

    傅蘭芽本就無地自容,察覺他吻她,腦中血液一沖,羞得險些暈過去。

    好不容易聽他走了,心依然撞個不停,慢慢將袖子放下,可一想到方才的光景,羞窘之意又如高高浪頭打來,忙又重新將頭埋在雙膝之間,再也不肯抬頭。

    平煜到了外頭,握著刀凝神往門外一看,正好瞥見金如歸正探爪抓向秦勇的胸口。

    這招式陰狠又下流,擺明瞭金如歸見秦勇是女兒身,有意為之。

    平煜眸光一冷,二話不說擲出兩枚透骨釘,一枚擲向金如歸的腕上大陵穴,另一枚,則飛向他右眼眼珠。

    與此同時,縱身一撲,揮刀飛身朝他胸膛刺去。

    金如歸一邊打一邊不忘用眼睛在書房內外四處找尋平煜的影子,找了一晌,連塊平煜的衣角都未看到,正自心頭火起,不料平煜卻斜刺裡冒了出來。

    他眼睛一亮,忙撇下秦勇等人,轉而殺向平煜。

    對他來說,平煜雖然武功和內力都不算頂頂出眾,卻難得的有機變,兩人交手一回,明明他武功遠在其之上,但因平煜招式古怪,常常出人意料,他竟未能一舉將其拿下。

    他素來喜歡這樣的聰明人,只覺跟平煜交手遠比跟旁人交手來得有趣,故他除了要找那位做「藥引」的女子外,眼下最感興趣的事,便是跟平煜周旋。

    秦勇見平煜替她解圍,感激地朝他看一眼。

    李由儉因離得遠,未能第一時間逼退金如歸的下流招式,被平煜給搶了先,見秦勇對平煜投向感激的目光,不滿地瞥平煜一眼,旋即揮掌擊向金如歸的背部。

    一行人重又混戰在一處。

    金如歸見平煜五官在月光下顯得俊美絕倫,當真賞心悅目,越發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招招直逼平煜,恨不得將他纏個密不透風。

    平煜邊打邊退,一路退到圍欄處,再無退路,眼見金如歸一掌揮至胸口,忽然福至心靈,內力隨之一熾,竟硬生生拔地而起,往後翻了個筋斗,展開雙臂,輕飄飄後退著掠往院牆,到了牆頭,穩穩立住。

    眾人大吃一驚。

    這招式離奇不說,且需極強內力,平煜不過是情急之下勉力為之,沒想到竟能隨心而為,自己都吃了一驚。

    只有秦晏殊略有所悟,若有所思地朝書房裡看了一眼。

    金如歸大笑道:“好好好!好小子,之前我倒是小瞧了你!”

    說完,一腳踏上圍欄,在半空中連踩數步,如飛鷹一般滑翔而去,揚臂探向平煜的肩頭。

    平煜見勢不妙,正要刺出一刀,忽聽李攸的聲音遠遠傳來,“平煜,洪幫主和文莊主帶了好些江湖人士來了!外頭昭月教的教眾已經被打得七零八散了。”

    話未說完,便見半空中幾人飛縱而至,勢如流星,迅如閃電,直直朝金如歸包抄而來。

    不過一眨眼功夫,對方已經逼到眼前,輕功之高,委實叫人刮目相看。

    金如歸看清來人,眸色一厲,冷笑道:“文一鳴!”撇下平煜,於半空中硬生生掉轉頭,轉而殺向來的那幾人。

    離得近了,眾人才看清,來的三人,除了洪震霆之外,另有兩人。

    其中一個,年約四十,面容和善,相貌堂堂,著一身紫袍,身軀昂揚,出手如風。從年齡和相貌上來看,大約就是那位萬梅山莊的文一鳴文莊主了。

    而另一個,才二十左右,眉眼與文一鳴有七八分相似,略清秀些,也跟文一鳴一般的未語先笑,十分瀟灑出眾。

    秦晏殊等人看清那年輕人,訝道:“文少莊主。”

    平煜便知這人多半是文一鳴的公子了,聽說單名一個崢字。

    這時,金如歸已經跟洪震霆和文家父子過了好幾招,招招蘊藏雷霆之勢,若對方武功稍差些,頃刻間便可要人性命。

    李攸到了院外,見狀,有意擾亂金如歸,故意笑嘻嘻謊稱道:“金尊主,你的十一位奉召已經被我等殺了七個啦!真是痛快!你繼續在這待著,我要去殺剩下那四個了!”

    金如歸雖然並不在意手下這幫女子的死活,但聽李攸語帶挑釁,仍勃然大怒,忽然調轉手腕,變掌為刀,使出全力,劈向武功相形之下稍弱的文崢。

    文崢見此招甚為了得,面色一變,不敢硬接,提氣退開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金如歸得以突出重圍,並不去找李攸的麻煩,反轉頭朝書房飛掠而去。

    他沒料到今夜萬梅山莊的人會出來搗亂,情況頓時棘手不少。加上裡外又都是錦衣衛和秦門的人馬,心知再繼續纏鬥下去,斷討不到什麼好處,索性最後一搏,趁亂將藥引擄走再說。

    方才他追捕藥引時,分明看見平煜背著藥引到了書房,而等到平煜出來時,身旁卻不見那女子的蹤影,因此他料定書房內另有暗室。

    眾人原防著金如歸追襲李攸,不想他竟然掉轉頭,往書房逼來,一時都有些措手不及。

    平煜離書房最近,見狀,一驚,忙從一旁飛撲而至,舉刀便朝金如歸腰上砍去,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只見那刀刃堪堪貼著他衣襟劃過,卻未能起到半點阻攔作用。

    金如歸一路無有阻礙,輕輕巧巧便掠到了書房中,一進門,便開始四處搜檢傅蘭芽的藏身之處。

    平煜聽得書房裡頭傳來嘩啦巨響,怎肯讓他得逞,人未至,已經將繡春刀朝金如歸後背擲去,等他俯身閃避,便縱身一躍,抓向他的肩頭。

    金如歸併不回頭,只就著平煜的手勁一旋身,掉轉身子,屈爪抓向平煜的胸口。

    平煜往後一倒,躲過這一抓,矮身回腳一踢,狠狠攻向金如歸的下盤。

    恰在此時,外頭忽然又闖進一人,聲如狼嚎,招式拙樸,速度卻極迅猛,進了房,箭矢一般朝金如歸撲來。

    金如歸吃了一驚,見那人武功了得,不得不全力迎敵。

    平煜過招時,轉頭一望,卻是王世釗。

    只一皺眉,便猜到他多半是見金如歸太過難纏,怕傅蘭芽被金如歸擄走,叫自己叔父的一番安排打水漂,不肯再坐山觀虎鬥,這才冒了出來。

    這時,文一鳴等人也已湧入。

    因這一回眾人打鬥之處離那處暗門甚近,一時不防,叫王世釗一掌劈碎了暗門。

    眾人都是一驚,就見一名絕色女子抱膝躲在牆內,身著鵝黃色薄紗裙裳,雖滿臉驚惶,然眉目如畫,楚楚可人,當真美得奪人心魄,

    文崢眸中閃過一抹驚豔之色,再要細看,平煜卻已經俯下身,將傅蘭芽一把拉了出來,將她護在身後,道:“走。”

    傅蘭芽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暗門裡躲了許久,聽得外頭打鬥聲不斷,心裡正是慌的不行,忽然見平煜出現,心中一定,忙跟著他出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8 PM

第90章
     
    傅蘭芽聽得真切,二話不說跑到門外,蹲下身子藏在走廊上的廊柱後。

    金如歸出乎意料,一是沒想到平煜會捨命護藥引,二是沒想到這少女看著嬌滴滴的,反應竟如此迅捷。

    眼見不過一招之間,竟再次叫傅蘭芽從眼皮子底下逃脫,他臉色一陰,化爪為掌,重重落向平煜的肩頭。

    平煜此時左右手招式都已用老,避無可避,只得硬生生接了這一掌。

    只覺一股辛辣古怪的怪力沉沉壓下,頃刻之間,如狂風般沿著他的肩部席捲至胸窩,將他的內息攪動起來。

    摧心掌甚為狠絕,這一招下來,被擊中之人就算不當場內力盡失,免不了遭到重創。

    平煜一向性情堅毅過人,無論遇到何事,從來都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灰心喪氣。

    正因如此,方能屢次絕處逢生。

    可到了眼下,他眼見摧心掌了得,心難免涼了半截,想著傅蘭芽如今虎狼環伺,若自己有了不測,往後她處境該何等艱難,到最後,免不了落到王令等人的手中,腦子裡頓時變得亂糟糟的。

    念頭一起,目光卻是一定,不行,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身陷險境。

    這麼想著,胸膛裡原本紊亂的內息竟如無數溪流彙集為大海,瞬間歸元於一處,而內力更是無端暴漲數倍,沿著脈絡飛竄至肩頭,往上一頂。

    這莫名而來的沖勢雖不至於將摧心掌全數化解,卻能將金如歸的怪力勉力頂在原處。

    金如歸臉上詫色閃過,怔了一下,頓時有所領悟,轉眸看向門外,雖一時看不見傅蘭芽在何處,卻隱約露出狂喜之色。

    因這一擋,洪震霆和文一鳴已包抄而來,一左一右逼向金如歸,徹底將他困在原地。

    金如歸三面遭擊,不得不撇下傅蘭芽,雙臂回收,往後一仰,在半空中翻個筋斗,雙腿橫空一劈,放出腳上利刃,偏不刺向洪震霆和文一鳴,反對上身後的秦晏殊和文崢。

    二人見勢不妙,忙往後掠開一步,好躲避那鋒芒,如此一來,金如歸眼前便露出一片空地。

    機會難得,他趁勢便欲欲突出重圍,誰知忽然斜刺裡撲來一人,絲毫不避諱他腳上利刃,探爪朝他胸口抓來。

    卻是王世釗。

    金如歸見他來勢洶洶,不得不揮掌與其對上,因兩人一個武功卓絕,一個怪招頻頻,一時間倒難分高下。

    而旁人更是再不給金如歸可趁之機,將他團團圍住。

    傅蘭芽惴惴不安地躲在廊柱後,聽裡頭呼喝聲不斷,不時傳來東西倒地聲,心知眾人正打得緊要處,唯恐暴露藏身之處,也不敢抬頭往內看。

    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個黑影如重石般破窗而出,狼狽地落在廊下,直往後趔趄了數步,方才勉強穩住身子。

    傅蘭芽小心翼翼往外一瞄,就見那人是位身著烏紗裙的美貌婦人,單看上半截,端的是氣度高華,跟尋常貴婦一般無二,可下半截卻只著過膝的褻褲,一雙長腿露在外頭,細膩白皙不輸旁人,偏偏腳上還穿著雙做工精緻繁複的月白色金絲鞋,看著既滑稽又怪異。

    傅蘭芽還要細看,便見裡頭緊接著飛出數人,絲毫不給那婦人喘息的機會,各自使出招式,再次纏住那婦人。

    饒是金如歸武功蓋世,被一幫高手纏鬥了一晌,也不免露出頹勢,外頭一干教眾又被制住,不知境況如何,再鬥下去,今夜少不得損兵折將。

    眼見硬拼是不行了,他百忙之中從腰間取出一粒藥丸,一掌拍開,一眨眼工夫,裡頭便放出濃濃黃霧。

    眾人心知這東西帶毒,忙捂住口鼻,往旁一退,金如歸趁勢騰空而起,一雙銳目往廊下一掃,眼見傅蘭芽藏身之處離他太遠,再要近前,需得越過眾人,風險太大,不得不作罷,眼風朝平煜一溜,笑道:“平郎,咱們後會有期! ”

    說罷,已經幾個起落,身影翩翩,消失在院外。

    他明明聲音低沉,偏作出一副嬌媚音態,一聲「平郎」從半空中嫋嫋傳來,眾人都是一個激靈。

    傅蘭芽聽得清楚,心裡莫名覺得不舒服,秀眉不滿地蹙了蹙。

    王志釗卻愣了一下,不懷好意地朝平煜看了看。

    平煜全當金如歸放屁,追了兩步,立在廊下,抬頭一望,眼見金如歸跑得不見蹤影,心知金如歸輕功卓絕,一旦逃脫,斷難追上。

    他放心不下李攸,急於到外頭察看狀況,又怕傅蘭芽留在原地,有什麼閃失。

    提刀四下裡一顧,見不遠處廊柱後露著一角衣裳,似是因廊柱不夠寬闊,傅蘭芽又藏得太急,不小心露了痕跡在外頭。

    他便朝廊柱走去,誰知傅蘭芽戒備心太重,因一時未能從腳步聲分辨出是何人,便悄悄往旁一挪,將整個身子都藏匿在了廊柱後的陰影中。

    雖正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平煜見此情形,仍覺好笑,走到近前,怕她害怕,喚道:“傅蘭芽。”

    傅蘭芽聽得是平煜的聲音,忙從廊柱後出來,光光的眼睛往他一看,見並未受傷,心頭一鬆,迎上前去。

    這時,因除了洪震霆及文一鳴以外,其餘諸人輕功都不堪與金如歸相提並論,追了一晌,未能追上金如歸,不得不去而複返,見到傅蘭芽,齊齊朝她一望。

    傅蘭芽只覺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朝她瞥來,抬目一看,就見除了早已熟悉的秦門及行意宗等人,另有一名年輕男子,臉上含著抹笑意,目光灼灼地打量她。

    她眯了眯眼,剛要細看那人,誰知眼前一暗,視線被整個遮住。

    再往上瞧,便是平煜的肩膀。

    秦勇及白長老迎上前,道:“平大人。”

    平煜見眾人似有要跟他商議的模樣,一拱手,正色道:“今夜一戰始料未及,虧得諸位義薄雲天,方未能讓金如歸得逞,此刻昭月教教眾仍在府外糾纏,容我出去部署一番,再議旁事。”

    說話時,目光淡淡落在文崢身上,見他立在原地,並無離去之意,看他一眼,側過頭,低聲對傅蘭芽道:“走。”領著她往外走。

    正要下臺階,李攸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見到平煜,他大步迎來,道:“昭月教諸人倒是都撤走了,可惜方才洪幫主和文莊主只差半步便能將金如歸捉住,誰知末了,還叫他的教眾攪了好事 。”

    平煜見李攸安然無恙,暫且放了心,只皺眉道:“金如歸還會再來,這回逃了,下回未必再能來去自如。”

    他眼下最為掛心的便是林夫人的下落,金如歸出現得太過蹊蹺,裡頭大有文章,沉著臉思忖一晌,正要將許赫等人招來,便聽一聲清嘯,抬頭一看,卻是洪震霆和文一鳴返轉。

    李攸喚道:“師父!”大步到洪震霆跟前。

    文崢也快步下了臺階,對文一鳴道:“父親。”

    傅蘭芽這才知道這二人竟是父子。

    洪震霆領著文氏父子到平煜身前,為彼此做介紹道:“這位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平大人。”

    “這位是萬梅山莊的文莊主,旁邊這位,是文莊主的公子。”

    文一鳴面容和煦,笑容裡仿佛蘊含著春風,叫人一望便生出好感,一拱手,笑道:“久聞平大人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

    文崢一禮,誠懇道:“平大人。”

    平煜笑道:“今日多謝文莊主出手。”

    又衝文崢點了點頭,“文公子。”

    秦晏殊姐弟及李由儉、白長老等人,也紛紛近前,含笑見禮。

    洪震霆朗笑一聲,對平煜道:“不瞞平大人,其實今夜我攜文莊主前來,正是為了金如歸之事,不想剛到府外,恰好撞見昭月教的教眾在外滋擾,文莊主一向嫉惡如仇,見金如歸如此倡狂,便跟我一道進府,這才有了後頭的事。平大人,我有個提議,既然金如歸已出手,勢必還有後招,我等不防連夜商議個萬全之策。”

    平煜心中另有計較,臉上卻笑著點點頭,道:“我正有此意。”

    傅蘭芽垂眸靜立在平煜身後,回想起方才的驚心動魄,只覺自到金陵之後,局面愈加複雜,金如歸雖然首當其衝,卻未見得便是持有最後一塊坦兒珠之人。

    對方如此沉得住氣,也不知平煜該用怎樣的手段,方能在迷霧般的表像裡窺得一點真相。

    此事看起來容易,真要施行起來,卻是內憂外患,分外棘手。

    想到此處,忍不住看向平煜的側臉,目光裡不自覺透著幾分心疼。

    忽覺一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回頭,卻正好對上王世釗肆無忌憚的眼睛。

    他正一眼不錯地打量她窈窕的背影,目光似垂涎,又似含了絲遺憾,見傅蘭芽回頭朝他看,不懷好意地沖她一笑。

    傅蘭芽只覺他雖然跟從前一般無恥下流,望她的目光卻仿佛收斂了不少,不由奇怪。

    一轉念,又想起林嬤嬤,不知她是否安然無恙,心中猛的一跳,想去後院尋她,平煜卻仍在跟洪震霆及文一鳴等人說話,她只得強自按下。

    這時,平煜不知是否有所感應,轉頭朝她一望,又對洪震霆道:“經過剛才一役,外書房已經一片狼藉,諸位不如同我一道去花廳議事,我這便吩咐下人做些宵夜,諸位若不嫌棄,不如先填填肚子,再議事不遲。”

    眾人忙應是。

    文一鳴笑道:“平大人當真豪爽,後日武林大會,我等也置下了薄酒,還請平大人務必賞臉,前來一聚。”

    平煜笑應了,令人下去安排。

    一行人便往花廳走。

    傅蘭芽為著不引人側目,有意落後平煜幾步。

    半路上,林惟安過來,對平煜耳語幾句。

    平煜沉吟了片刻,略落後兩步,等跟傅蘭芽走近,眼睛看著前方,嘴裡卻對傅蘭芽低聲道:“林嬤嬤無礙,一會我便讓他們將她領來。你們主僕所在的廂房傢俱大多損壞,無法安置,花廳後頭有個房間,你跟嬤嬤先到那房中歇息,一會我們在外頭說話,你有什麼想聽的都可聽見。”

    傅蘭芽先聽得林嬤嬤無事,繃著的弦便是一鬆,再聽得說一會可在一旁聽平煜跟江湖人士議事,更生出幾分希冀,連方才在暗室中握住平煜那物事帶來的尷尬和窘迫都忘得一乾二淨,嘴角翹起,輕輕應道:“知道了。”

    平煜卻不比她,瞥她一眼,腦子裡頓時浮現之前情景,臉驀地一燙,忙定了定心神,若無其事負手往前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19 PM

第 91 章

    傅蘭芽眼睛亮亮地暗自籌畫,渾然不覺一旁秦晏殊正打量她。

    他剛才一眼不漏地將傅蘭芽和平煜的情形看在了眼裡,早前的疑惑變得越發具體,一顆心悵惘得簡直無處安放,連臉色都黯淡下來。

    在此之前,他雖早已看出平煜對傅蘭芽心思不一般,可他一向樂觀,總覺得即便如此,平煜畢竟位高權重,又是侯門公子,真到了京城,未必肯許傅蘭芽正妻之位。

    而以傅蘭芽的品性,怎肯委身平煜做妾?

    故而他總認為,不論平煜對傅蘭芽態度如何,末了,都只能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傅小姐斷不會給他半點回應。

    誰知經過今日一遭,他意外地發現傅蘭芽看向平煜的目光裡,清清楚楚含著傾慕和疼惜,當時便覺胸口仿佛被重錘擊中,悶脹得無從排解。

    秦勇瞥見弟弟的神情,暗歎口氣,弟弟素來關注傅小姐,經過今日一遭,不難看出平煜和傅小姐已是兩情相悅。

    不過這倒未見得是件壞事,弟弟越早知道,越能及時抽身,此時雖免不了有些失落,總好過惘然無知,最後泥足深陷。

    三人各懷心事,沉默地走了一晌,連開口說話的興致都無。

    秦晏殊眼看走到花廳,忽然想起一事,深覺此事重大,不得不將傅蘭芽的心思暫且放下,對同樣寡言的姐姐和李由儉道:“對了,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早就想跟你們說了。”

    秦勇和李由儉朝他看來,“何事?”

    “上次我中毒之後,曾服過傅小姐給我的解毒丸。”秦晏殊道,“自那之後,我內力便精進不少,初始時,我總認為是因我破了秦門心法第九層的緣故,可我問過大姐,姐當初練到第九層時,內力並未短時日內大增,是以我也有些糊塗,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先前想岔了。”

    秦勇疑惑道:“此話怎講?”

    秦晏殊抬頭看了看傅蘭芽的背影,輕歎一聲道:“今夜我等在傅小姐房中跟金如歸交手時,我曾親眼目睹金如歸鞋上利刃劃到了平大人的手,本想提醒平大人,誰知不等我出聲,平大人便帶傅小姐去了從後窗走了。”

    秦勇面色一白,一時間擔憂得無法正常思考, “平大人中了毒?”

    李由儉立在一旁,目光複雜地望著秦勇焦切的臉龐,平大人若是已毒發,焉能像現在這般生龍活虎?這麼簡單的道理,阿柳姐卻因關心則亂,自動忽略了。

    秦晏殊點頭道:“我等追著金如歸到了外書房,平大人和傅小姐卻不見蹤影。直跟金如歸打鬥了一盞茶功夫,平大人才再次出現。

    “我因擔心平大人毒發,曾仔細打量他神色,卻發現他半點沒有中毒跡象,想那金如歸殘暴成性,既在刀上餵了毒,想必毒藥十分了得,平大人又怎會安然無恙?是以我當時便猜測平大人之所以消失這麼久,沒准是傅小姐發現他中毒,給他服了藥丸。如我所料,後頭對付金如歸時,平大人的輕功陡然拔高,一點不輸於金如歸,我也就越發肯定他服了傅小姐的藥丸。”

    秦勇聽了這話,高高提著的心這才落下。

    李由儉卻道:“可傅小姐那藥丸既是用來解毒之用,又怎能增長內力?”

    三個人都覺納悶。

    白長老在後頭聽見,雖未搭腔,卻陡然想起一事,當年元人統治中原時,曾搜羅天下奇珍異寶用來熬煉丹藥,聽說有一味丹藥名赤雲丹,因集元人之大成,是珍藥中的珍藥。

    後來元人被驅逐出境,北元貴族在民間四散逃亡,不慎遺失了不少宮中秘笈,自那之後,某些北元秘術才大白於天下,而其中便包括關於赤雲丹的記載。

    傅小姐既是藥引,手中持有蒙古人的赤雲丹並不奇怪。

    聽說此藥雖能解毒,於滋長內力方面,卻因藥材至精至純,只對未泄過元陽的男子有效。

    讓他頗為納悶的是,幫主尚未婚娶,仍是童子身倒還說得過去,萬沒想到平大人竟然也是……

    他胡思亂想了一通,忽又大喜,據他所知,當年用來煉製赤雲丹的七彩芍藥及雪鹿均已絕跡,當年雖然有人得了方子,卻因缺少藥材,無從複煉赤雲丹,傅小姐所持有的多半是當年北元太妃所殘留的那幾粒。

    此藥一旦注入體內,便會如藤蔓般在體內蔓延滋長,漸至沒入五臟六腑,日復一日,春雨般無聲無息益養功力。

    因赤雲丹服的藥性不易把控,初始時,服藥之人時常會有力不從心之感,等融會貫通之後,內力才會越發洪大,最後漸臻幻境。

    他忙將此事告訴秦勇等人,末了笑道:“恭喜幫主,赤雲丹乃當時奇藥,早已在世間絕跡,沒料到因緣際會,倒叫幫主得著一粒,真乃秦門之幸。”

    秦勇等人都驚訝莫名。

    白長老又悄聲道:“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害,上京路上,不說那些層出不窮的爭奪坦兒珠之人,光那一個虎視眈眈的王同知,就足夠叫人頭痛了。而王同知所練的正是北元邪術,所謂相生相剋,說不定這至陽至純的赤雲丹,正可用來克制王同知。”

    秦勇等人仍要細問,已到了花廳門口,王世釗立在臺階上,陰著臉看著他們。”

    眾人一凜,掩了口,目不斜視越過王世釗,到花廳依次落座。

    那邊傅蘭芽早被領到花廳旁一個小小廂房裡。

    她見房中床榻俱全,便猜這房間是平日宴請來客時,專給醉酒之人歇息醒酒用的。

    在榻上坐下,正默默想心事,林嬤嬤被林惟安給領來了。

    主僕相見,自是分外唏噓。

    然而經過這一路的磨礪,林嬤嬤心性不比從前,抹了回眼淚,很快便鎮定下來了。

    少頃,僕人呈了宵夜來,兩人用了,林嬤嬤勸傅蘭芽合衣在榻上躺一躺,傅蘭芽卻惦記著要聽外頭的談話,只搖搖頭,悄悄貼到房門前,豎著耳朵靜聽。

    可花廳中只偶爾聽到幾句低低的交談聲,久久未聽到平煜開口。

    未幾,忽聽廊下傳來平煜和李攸的說話聲,她忙轉身走到窗前,悄悄推開一道縫往外一看,才知平煜暫未進花廳,仍立在外頭跟李攸議事。

    就聽李攸道:“去渡口的人已然返轉,咱們果然沒料錯,林夫人所坐的船才到金陵不久,剛才我已叫人護送著到了府中,又親自察看了林夫人,這回再無差錯了。我就想不明白了,此事如此機密,金如歸究竟從何處得的消息?不說他竟能掐準林夫人來金陵的時機,就連林夫人的相貌他都能偽造得惟妙惟肖。”

    李攸說著,從懷中取出之前在西跨院撿到的一張人皮面具,舉起細看。

    平煜聽到身後動靜,心知傅蘭芽在偷聽,並不露痕跡,然而目光觸及那張面具,仍生出幾分赧然。

    若不是今夜他一心想著跟傅蘭芽纏綿,怎會不親自察看金如歸假扮的林夫人,白白叫此人混入府中。

    接過,往那人皮面具的鬢角邊緣看了一眼,未見黑色的膠狀物,沉吟一番道:“你可還記得,那回我們在嶽州城的樹林中遇到林之誠的陷阱時,有名暗衛被鎮摩教的教徒掉了包?”

    李攸揚眉道:“自然記得,從那名細作的易容手法來看,那人正是鎮摩教的教徒。”

    頓了下,訝道:“你是說,此事與鎮摩教有關?”

    平煜不置可否道:“當日林之誠落到我們手中之事,除了東廠,鎮摩教和鄧安宜也知之甚詳。據我前日得的消息看,金如歸久居金陵,近年來未曾出過江南,不大可能這麼快便得到林夫人的消息,多半有人故意洩露消息給他,只不知究竟是東廠還是鎮摩教所為。”

    李攸道:“若說是東廠引了金如歸來,從王世釗的反應來看,又有些說不通,今夜王世釗可是頭一回出手幫咱們對付外敵。再者,東廠的目的是為了引出持有坦兒珠之人,金如歸行事如此囂張,不大像那種肯蟄伏二十年的人,東廠何至於旁生枝節,引一個手中根本沒有坦兒珠的人出手?我倒覺得此事頗有些鄧安宜的作風,這廝素來喜歡迂迴作戰,若將局面攪得混亂不堪,他正好稱意,也好坐收漁翁之利。”

    平煜皺眉道:“鄧安宜前日才到金陵,這兩日都在鄧家的金陵舊宅中,未曾出過府,來往的幾封書信,不是本地官員的拜帖,便是鄧家的留在金陵的親眷家書,怎麼跟金如歸遞的消息?”

    沉吟一番,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難道是鄧文瑩?”

    他雖日夜派人監視鄧安宜,卻無暇盯梢鄧文瑩,若是鄧文瑩假借出府之便,替她二哥送信,倒也未嘗不可。

    李攸驚詫莫名道:“她?她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為何要跟他二哥同流合污?”

    這時,洪震霆派人來請平煜和李攸,二人只得將此話放下,進到花廳中。

    兩人落座後,洪震霆笑道:“平大人,不瞞你說,今夜文莊主前來,正是要跟你和攸兒商議後日的武林大會之事,不巧一進府,便遇見了金如歸這個魔頭,好端端的攪了談興。也罷,既這魔頭已出手,咱們不如借武林大會,商量個共同對付金如歸的法子。”

    文一鳴溫煦一笑,“平大人,李將軍,二位難得路過金陵,本該設宴款待諸位,誰知因著一個二十年前的傳言,江湖中再起波瀾。為今之計,旁事也就罷了,最要緊便是防下次金如歸再來侵擾。經過今夜一役,金如歸的本事,諸位想必都已領教,在下有個提議,恰逢武林大會召開,咱們不如放出假消息,好將金如歸引至武林大會上,集眾人之力將其一舉拿下。”

    “哦。”平煜眸光動了動,饒有興趣地道,“什麼假消息。”

    文一鳴道:“自是故意放出傅小姐在武林大會的消息。金如歸在江南作惡多年,我等早有除去此人之心,奈何此人狡詐多變,武功又奇高,難得他如此執著於傅小姐,如若讓他知道傅小姐也在武林大會上,此人斷不會置之不理,勢必會前去。”

    文崢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蹙。

    平煜目光落在文一鳴的掌上,凝了一下,忽然轉頭,似笑非笑地看向王世釗,道:“不知王同知對此事有何見教?”

    王同知瞥瞥文一鳴,冷笑道:“這主意不妥。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叫金如歸擄走傅小姐,咱們豈非前功盡棄?”

    平煜見王世釗說出他想說的話,甚合心意,只摸了摸下巴道:“看來此事還有些商榷的餘地。”

    秦勇心領神會地牽牽嘴角,估摸著平煜根本不想讓傅小姐成為武林大會的靶子,故意引王世釗回絕文氏父子。

    文一鳴笑容不變,只道:“金如歸自小就養在前尊主底下,聽說天生的雌雄同體,又是難得的武學奇才,頗受前尊主青睞。金如歸弒殺前尊主後,搜羅了不少天底下的武功秘笈,二十年來,練就了一身奇功,放眼當今武林,便說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照在下看,也就是當年南星派的林之誠勉強可與其一較高下,可惜的是,林之誠二十年前便已銷聲匿跡,如今,是再也找不到單憑一人之力便可與金如歸相抗衡之人了。”

    平煜聽文一鳴提到林之誠,垂眸飲了口茶,並不接話。

    李攸好奇道:“文莊主,這回的武林大會共發了多少帖子?“

    文一鳴道:“共計一百餘張英雄帖,不止江南一帶,連中原的名門正派都會前來赴會。若是武林大會上眾英雄齊心協力,不怕不能將金如歸擒住。”

    秦勇見他句句不離武林大會,一時不好接話,轉眸看向平煜,看他如何應答。

    平煜默了一會,笑道:“這等武林盛世,聽著就叫人神往,到了後日,我和李將軍必定前往。”

    一句不提用傅小姐做餌之事,態度已然十分明朗。

   ───────────────────────────────────

     陸子謙從陸宅出來,意志消沉地走到大街上,打算隨便找間酒肆,借飲酒澆澆心中煩鬱。

    夜色深深,街上卻仍十分熱鬧,沉著臉在街上走了許久,好不容易尋到一間清淨的酒坊,正要一頭紮進去,忽聽得一旁馬車上傳來一聲低喚:“益成。”

    陸子謙聽這聲音頗為耳熟,想了想,意識到是鄧安宜,便停步,訝道:“子恒?”

    就見有人從車簾內遞出一張帖子。

    一位立在車旁的下人接過,遞給陸子謙道:“我們公子染了風寒,不便吹夜風,難得遇見公子,想請公子去酒樓一聚。”

    陸子謙疑惑地看一眼那厚厚的車簾,見帖子上的落款的確是陸子謙,踟躕了一會道:“哪間酒樓?”

    那下人便笑著往後一指。見陸子謙並無反對之意,便領著他進到酒樓。

    不遠處有名衣著樸實的男子看在眼裡,若有所思地從懷中取出一物,對一名車夫模樣的男子道:“速給平大人送信。”

    陸子謙在一間雅間內落座,又等了半盞茶,就見鄧安宜從房中屏風內閃身出來,滿面笑容,衣飾高華,只鬢髮有些鬆散,似是方才匆忙束起,跟他平日整潔儒雅的外表略有些違和。

    “益成。”

    “子恒。”

    鄧安宜上前一禮,撩袍坐下,熱絡道:“萬沒想到我們竟能在金陵城中偶遇,上回在寶慶,未能好生一聚,今夜既能於茫茫人海中碰上,算得有緣,今夜勢必一醉方休,方能放你回去。”

    說罷,令人呈酒。

    少頃,便有兩名女子抱著琴進到房中,放於琴架上,嫋嫋婷婷走上前,含笑給兩人行禮。

    陸子謙正疑竇叢生,不經意往那兩名女子一瞥,寒毛一豎,驚訝地定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就見其中一名女子明眸如水,肌膚勝雪,竟跟傅蘭芽生得一模一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21 PM

第 92 章

    鄧安宜瞄了瞄陸子謙驚愕的表情,淡淡一笑,拂了拂袖,對身旁婢女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婢女便走到屋角,打開薰籠,放了一樣物事其中,轉眼間,嫋嫋幽香在屋中飄散開來。

    鄧安宜舉袖遮面,飲了口酒, 放下酒盅,細看一眼陸子謙,關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可是舟車勞頓的緣故?”

    並不提眼前那位跟傅蘭芽極為相似的女子。

    陸子謙卻仍在盯著那女子細瞧,暖黃的燈光朦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簡直跟傅蘭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可再仔細分辨,才發現這女子鼻頭比傅蘭芽略寬,紅唇略薄,下頜處的線條也不如傅蘭芽精緻流暢。

    氣度上,更流露出幾分傅蘭芽身上所沒有的輕浮媚態。

    他怔了一晌,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皺眉端酒,仰脖一飲而盡。

    隨後便勉強一笑,接過鄧安宜方才的話頭道:“這些時日的確忙於奔波,耽於飲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穩。”

    說話時,只覺那薰籠中的香氣直鑽鼻尖,無端擾人,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

    他數月前曾於此事上吃過大虧,對焚香一事極為嫌惡,只是在他心中,鄧安宜一貫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雖起了絲疑心,卻也不好拉下臉面拂袖而去。

    鄧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經意看一眼那名跟傅蘭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會意,緩步輕搖走到琴旁,撩起長袖,低頭輕撥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傾瀉而出。

    陸子謙並不肯再看那女子,然這琴聲吟哦婉轉,韻味深長,他聽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於唇上,許久未飲下。

    恍惚間,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時,曾無意間聽過傅蘭芽撫琴,琴聲如黃鶯出穀,分外靈動,當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籟。

    然而經過這一年來的種種,往後再想聽她撫琴,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思及此,心緒頓時變得繁亂至極。

    也不知是被這琴聲所牽引,還是屋中氣悶,頭驟然昏沉起來,再循著那琴聲抬眼,就見眼前那名女子竟漸漸跟傅蘭芽的容貌重疊在一起。

    就聽鄧安宜低低的聲音傳來, “益成,你為何千里迢迢來尋傅小姐?”他聲音很低,吐詞卻清晰,一字一句傳到耳朵裡,話音裡竟還含著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為了來救她。”陸子謙以手撫額,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麼救?”鄧安宜饒有興趣地接話,“傅小姐如今處境不妙,可不僅僅只是叫來幾名武林高手,便能助她脫離困境,不知益成打算用什麼法子來救?”

    陸子謙直覺那香氣越發刺鼻,數月前的經歷突然湧上心頭,煩膩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來,他胡亂撐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適,下回……再與你一道飲酒。”

    走到門旁,身子一時不穩,轟然倒下,察覺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忙又支肘爬起,倉皇拉開房門。

    只覺走廊上氣息無比清冽,意識越發清醒,立在門旁,回頭一望,就見鄧安宜本已追到身後,見房門啟開,又倏爾止步。

    兩人對望片刻,鄧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來益成身子的確有些不適,我卻還只顧著拉你飲酒,益成莫要見怪,只怪我一心跟你敘舊,我向你賠個不是。看來今夜這場酒是續不下去了,也罷,我這就派人送你回府。”

    他語氣謙和誠懇,陸子謙望他一會,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過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異狀,心中驚疑不定,少頃,勉強笑了笑,道:“不必,我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

    說罷一拱手,一刻不停留,轉身下樓而去。

    因著平煜態度明確,洪震霆等人在花廳中商議了一番,話題始終圍繞在籌備武林大會上,無人再提起讓傅蘭芽作餌同去武林大會之事。

    不知不覺間,外頭天色透出一種拂曉特有深沉的幽藍。

    諸人先是打鬥了半夜,又議了一回事,到了這個時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後頭,雖極力強著,到底露出了倦意。

    文氏父子見狀,忙起身告辭,眾人送了他二人出門,各自回下榻處歇息。

    平煜令人領了傅蘭芽主僕去另一個院落安置,自己卻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瑉和陳爾升。

    大夫才給二人上了藥,兩人雖然依舊聲嘶得說不出話,但萬幸未受內傷,再將養幾日,也就無礙了。

    這時許赫進來,對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領來了,可要立刻帶她去見林之誠?”

    平煜跟李攸對視一眼,點點頭,往外走道:“這便安排兩人見面。”

    說罷,出了房門,一抬眼,就見院中立著一名緇衣女子,身邊環繞著十來名護衛。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許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發現這婦人雖面龐秀婉,眉間及眼角卻已有了淡淡紋路,似是常有愁緒縈繞心頭,經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平煜靜靜望了她一會,見她身上一無易容痕跡,審慎開口道:“林夫人。”

    林夫人毫無波瀾,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道:“貧尼性空見過大人。”

    平煜見她整個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雙兒後,林夫人便因傷心欲絕遁入了空門。二十年來,林之誠雖每年都會在林夫人生辰時去她出家的尼庵尋她,林夫人卻從不曾見過林之誠一面。

    聽說每回林之誠都會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幾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點回應後,又沉默地離去。

    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記得師父曾說過,當年林之誠初初在江湖中名聲大噪時,因武功卓絕,相貌出眾,不少江湖名門看中了他,有意將女兒許給他,林之誠卻一一回絕,最後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舉人的女兒。

    如今看這位林夫人的溫婉氣度,倒也不難明白當年林之誠為何會跟她那般恩愛了。

    誰知世事無常,一對原本恩愛的夫妻最後竟反目成仇,二十年時光都未能消融這份隔閡,可見當年之事,在這對夫妻心頭留下了多麼深的烙印。

    “有位故人想見見你。”沉默了一會,平煜斟酌著詞句道。

    林夫人垂眸應了聲:“是,貧尼已經知道了。”

    平煜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厚著臉皮咳了一聲,林夫人自是來得不情不願,可他急於誘林之誠再次開口,行事時少不了含了幾分脅迫的意味,如今目的達成,旁的他卻管不著了。

    便對圍住林夫人的護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領著林夫人往關押林之誠的院落而去。

    他和李攸則跟在後頭。

    到了林之誠的房外,許赫在門口說了句:“林幫主,林夫人已經接來了。”

    就聽房內發出一聲鈍響,仿佛什麼東西落了地,透著幾分狼狽之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5 05:21 PM

第 93 章

    林之誠經過密林一戰,傷得極重,功力至今未恢復,幾乎算得半個廢人。

    饒是如此,平煜為防他逃脫,仍用鐵鍊鎖住其腳踝,將他限在房中。

    那鐵鍊用玄鐵製成,極堅極韌,便是內力極高之人也無法崩斷,放在往常,只用來對窮凶極惡的犯人。

    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過決絕,只因坦兒珠事關重大,林之誠作為當年曾親歷過夷疆之戰的證人,對弄清當年真相謂為關鍵,平煜好不容易才將其擒住,委實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錯。

    所幸的是,這鏈條放得極長,不至於限制被鎖之人的行動,林之誠可隨意在房中四處行走。

    門一啟開,平煜往內一望,就見林之誠立在房中,定定朝這邊看過來。因身子尚未復原,他需得用雙臂撐在圓桌上方可勉強站穩,面上沉靜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動起來。

    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張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

    等到林夫人垂眸進了房中,林之誠的臉部線條再也維持不住,扶著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幾步,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麼,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著臉望著她,半晌未開口。

    平煜聽洪震霆提過林之誠的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貫寡言,就算心緒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臉上流露出來。

    此刻見到林夫人,林之誠的反應倒是比自己想的還要激烈幾分,可見洪幫主所言非虛,林之誠果然極為愛重這位髮妻。

    相形之下,林夫人卻異常淡漠安靜,不但未曾抬頭看林之誠一眼,臉上更不見半點變化。走到屋中,在離林之誠尚有一段距離時,便堪堪停步。

    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會,只覺屋中氛圍仿佛凝固了一般,說不出的滯悶,不願繼續在屋中逗留,便開口道:“林之誠,我已將你夫人毫髮無損地接來,一會你二人可在房中敘舊,期間不會有人前來相擾,往後這一路,我會遵守約定。竭力護你夫人周全——”其餘的話,他因知林之誠心高氣傲,不肯再贅述。

    林之誠眼睛仍望著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會守諾。”這話卻是衝平煜說的。

    平煜點點頭,不再多話,轉身走到門前,將門掩上。

    又令護衛將門窗守好,眼看連只蒼蠅都飛不進,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

    兩人一道去看了李瑉和陳爾升,見二人已然能吃能睡,鬆了口氣。平煜因掛心傅蘭芽,一從李瑉處出來,便跟李攸分道揚鑣,回到正房。

    為著昨夜的變故,府中幾處院落都已被打壞,不少人的下榻處重新做了安排,傅蘭芽主僕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處小小院落。

    所幸的是,這住處不比之前那小院,離正房不算遠,若有變故,幾步便可趕到,再方便不過。

    回到正房,他沐浴換了衣裳,又胡亂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蘭芽處而去。

    繞過一個轉角,沿著小徑走到盡頭,到了傅蘭芽的院外,這院子外頭種著幾株參天大樹,綠蔭森森,極為僻靜,原是老侯爺晚年時用來靜養的所在,故院中佈置剛硬有餘,婉約不足,實話說,本不適合做女子閨房,但經過昨夜一遭,別無選擇,不得不暫且先將傅蘭芽安置在此處。

    到了近前,他立在門牆外,凝神聽了一晌,見裡頭鴉雀無聲,心知傅蘭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將許赫等人招來,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幾人離去,自己也上床睡下。

    一覺睡至晌午方醒,起身後,正立在床前穿衣裳,許赫過來找他。

    進屋後,許赫回稟道:“林夫人在林之誠房中逗留了許久,在此期間,屋中曾傳來爭執和啼哭聲,持續了許久。後來林夫人出來時,眼睛含淚,似是哭過。林之誠臉色卻比先前還來得差,見了屬下,他只說有話要對平大人說,餘話一句不提。屬下便將林夫人安排在林之誠隔壁廂房,又安排了飯食,這才過來給大人回話。”

    平煜點點頭道:“你先帶人去安排,我一個時辰後再來。”

    等許赫退下,喚了下人進來,立在桌前飲了口茶,若無其事問:“傅小姐處可安排了午膳?”

    下人忙回道:“回公子的話,因大夫吩咐傅小姐的藥膳需得掐准火候,得熬足了時辰,不得倉促,免得影響藥效,故廚房熬制兩個時辰,剛剛才做妥,正要給傅小姐送去呢。”

    平煜聽傅蘭芽仍未用膳,正合心意,便點點頭,放下茶盅,拿了刀出門。

    路上卻想著,傅蘭芽的那兩道藥膳用來給她補身正好,對他來說卻過於滋補,吃了之後,氣血太旺,夜間偶爾還會流鼻血,下回索性讓廚房再添一道尋常的菜,也免得每回得空去找她時,都得陪她一道吃藥膳。

    這麼想著,到了傅蘭芽門前,因諸人都在外院,無他准許不得進來,內院中一個閒雜人等都無,他左右一顧,確定周圍無人,便進了院,快步穿過院中那兩株雪松,走到門前敲門。

    少頃,便聽一陣細碎腳步聲,林嬤嬤過來開門,見到他,忙道:“平大人。”

    平煜唔了一聲,進了房,就見傅蘭芽香腮帶赤,雙眼微餳,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似是濃睡剛醒,臉上還有些怔忪之態。

    平煜目光不由落在她玉蔥般的手指上,想起昨夜的一幕,腦中轟的一聲,臉都熱了起來。

    傅蘭芽這時已瞧見平煜,見他立在門旁不動,一時未憶起前事,只在榻邊起身道:“平大人。”

    昨夜發生了太多事,她睏乏極了,此時又剛醒,一時未騰出空來想旁事。

    平煜見傅蘭芽眼中仍有幾分懵懂,神色卻坦然,知她一時尚未想起暗室中的光景,多多少少自在了些,走到榻前,將刀放下,望著她道:“餓了,先用膳吧。”

    傅蘭芽望向窗外,見果然日頭正耀,轉過頭,剛要接話,外頭便有下人來送膳。

    林嬤嬤開門接了食盒,回到屋中,見傅蘭芽仍站在榻旁怔怔望著平煜,平煜卻已經自顧自坐在桌旁,若有所思地給自己斟茶,便道:“小姐,別忘了你仍在調養身子,不宜一饑一飽的,況且平大人也餓了,有什麼話,不妨等用完膳再說。”

    她知道小姐白日午睡醒時,時常會迷糊一陣,等緩過來勁,自會好轉。

    傅蘭芽聽了林嬤嬤的話,稍稍回過了神。

    一時飯菜擺好,二人寂靜無聲地用飯。

    飯畢,平煜飲了口茶,沉吟一番,忽抬眼對林嬤嬤道:“嬤嬤,我有話要對你家小姐說,你出去一下。”

    傅蘭芽正由著林嬤嬤淨手面,聽了這話,主僕二人都是一怔。

    林嬤嬤見平煜態度從容,語氣平和,不像是要衝小姐發火的模樣,心知平煜多半是為了那什麼珠的事要跟小姐商議,便忙應了一聲,快步出了房,掩上門,立在門外,屏息留意房中的動靜。

    傅蘭芽眼見林嬤嬤出去,正要問平煜要說什麼,驀然想起昨夜之事,臉上血液一沖,羞得恨不能雙手掩面,好不容易略定了心神,窘迫地起身走到榻旁立住,看著窗外,慢吞吞道:“要說什麼。”

    平煜迅速估摸了下時辰,眼見跟約好去見林之誠的時間還早,便想問問傅蘭芽可要跟她一道去旁聽林之誠的供詞,因怕她心裡仍刺著她母親之事,故先徵詢徵詢她的意見。

    誰知見到傅蘭芽這副嬌俏模樣,心裡莫名有些發癢,摸了摸鼻子,走到她跟前,低頭望著她長如蝶翼的睫毛,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想要賠句不是吧,又覺此事委實難以啟齒,踟躕了片刻,索性一把將她摟到懷中,低哄道:“昨晚是我唐突了你,我向你賠不是。”

    他素來心高氣傲,像這樣誠心誠意的給人賠不是,可是頭一回。

    傅蘭芽萬沒想到平煜竟主動提起此事,越發羞窘,忙用袖子掩著臉,聲音都有些發顫,道:“你、你不許再說。”

    她並不知道男人這反應並非自己所能控制,只覺平煜對她存了輕薄之心,所以才任那囂張的物事出來,因此對他很有些怨懟,萬沒想到平煜哪壺不開提哪壺,竟還敢來招惹她。

    最可氣的是,他哪是昨夜才唐突她?明明都唐突她好幾回了。

    平煜心知她多半是因惘然無知,有些想岔了,見她比他還要臊,不好繼續糾纏此事,只苦笑道:“好,我不說了。”

    說罷,將她摟在懷中,生疏的、輕輕的用手拍撫她的背,等她稍稍平靜些許,替她將掩著的袖子拿下,低頭一看,見她緊緊閉著雙眼,睫毛微顫,臉紅得恍若天邊晚霞,紅唇如棠,嬌媚不可言狀,胸膛裡一熱,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忍不住附到在她耳畔道:“往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傅蘭芽琢磨了一瞬,只覺這話裡極不莊重,羞到極致時,反生出幾分慍意,跺了跺腳,抬眸瞪向他,“平煜!”

    觸上他黑曜如寶石的眸子,見他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又疑心自己想多了,歪頭看他一會,明眸一轉,看向旁處,微怒道:“沒想到你竟這麼……壞。”

    最後一個字,卻因太過羞怯,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剩一個含含糊糊的尾音。

    平煜頭一回聽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剎那間仿佛有小蟲爬過,說不出的酥麻,望了她一會,正要低頭狠狠吻她一回,眼看貼上她的唇,忽聽外頭林嬤嬤敲了敲門道:“平大人,劉總管說許千戶在外院給您傳話,您跟那位林幫主約的時間已到了。“

    “林幫主?“傅蘭芽錯愕了下,忙從平煜懷中掙出,等回過神,臉上桃紅般的氤氳迅速褪去,眸中只餘一片沉寂,看向平煜道,“林之誠總算願意交代了?”

    平煜心中的躁熱也已平靜下來,一眼不錯地望著她,見她並無回避之意,默然一晌,問道:“你可願跟我一道去聽林之誠的供詞?若願意,我這就讓人安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0 PM

第 94 章

    傅蘭芽回答得毫不猶豫:“願意。”

    對她而言,母親的事直如一根深深扎進心中的刺,只要稍有碰觸,傷口處便會汩汩流血,自責愧疚自不必說。

    可比起一味的追悔,她此刻更想儘快弄清母親之死的真相,而林之誠的供詞,無疑是窺探當年之事的一扇重要視窗。

    平煜靜靜望了她一會,開口道:“好,我這就讓人安排,你讓嬤嬤給你戴好幃帽,等我一會。”

    說罷,離了她,開門出去。

    未幾,林嬤嬤進屋,依照平煜的吩咐替傅蘭芽戴好幃帽,因外頭有風,怕傅蘭芽衣裳單薄,又找出一件薄薄的湖藍色繡白梅的披風給傅蘭芽繫上。

    收拾妥當,主僕二人在屋中候著。

    過不一會,平煜去而複返,在門口對傅蘭芽道:“走吧。”

    出了屋,傅蘭芽才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多了許赫和林惟安,二人見她出來,忙低下頭,斂息靜立在一旁。

    傅蘭芽回頭對林嬤嬤輕聲道:“嬤嬤在屋裡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林嬤嬤點點頭。

    傅蘭芽便跟在平煜身後下了臺階。

    一行四人出了內院。

    因平煜吩咐許赫和林惟安一旁跟隨,架勢做得頗足,旁人遠遠望去,只當平煜要提傅蘭芽去審問,並不會想到旁的上面。

    到了看押林之誠的院子,平煜令許赫領著傅蘭芽去院中一個耳房中靜候,自己則親自前去提審林之誠。

    推門進去,果如許赫所說,林之誠正木雕般坐在房中,臉上籠著一層暮色,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消沉陰鬱的氣息,看得出來,方才他跟林夫人的一番談話,進行得一點都不順利。

    不過這也難怪,他們夫妻之間的齟齬長達二十年都未解開,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出現轉機。

    在林之誠對面坐下,平煜淡淡道:“林之誠,你的要求我已經如數做到。不必我多說,你也該知道東廠正日夜在我府外窺伺,而另幾位手持坦兒珠之人更是時刻虎視眈眈。到了今天這境地,你就算不想替你一對無辜夭亡的雙生兒報仇,為著你夫人日後的安寧,你也該將你所知道的儘快說出來。”

    說完這番話,林之誠臉上依然毫無波瀾。

    平煜審問犯人時,一貫沉得住氣,見此情形,並不催他,只不緊不慢伸指扣桌,腦中揣摩剛才程安等人向他彙報的昨夜陸子謙跟鄧文瑩見面之事。

    據報,昨夜鄧文瑩乘馬車出府後,在金陵城一座名喚仙林池的酒樓外「偶遇」了陸子謙,特意停車,喚住了陸子謙。稍後二人便一前一後進了酒樓,直在酒樓內停留了大半個時辰方出來。

    據他對鄧安宜的瞭解,此人雖然慣會裝模作樣,對鄧文瑩這個妹妹似乎還算疼惜,就算想利用鄧文瑩替自己傳遞消息,多半也不至於喪心病狂到讓她跟外男見面。

    因此昨夜的鄧文瑩十有八九是鄧安宜假扮。

    在昨夜之前,他雖然派人時刻盯著鄧安宜,卻從未想過盯梢鄧文瑩,若不是昨夜金如歸突然闖入府中,他因而知道林夫人來金陵一事遭了洩露,也疑心不到鄧安宜利用鄧文瑩傳遞消息。

    所幸的是,這兩日他除了派人監視鄧安宜,還另派人盯著陸子謙,否則的話,焉能通過昨夜仙林池之事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

    看樣子,鄧安宜也對陸子謙發生了興趣。

    只是不知他是跟自己一樣,寧可廣撒網也不放過一個可疑之人呢,還是從陸子謙的身上發現了什麼端倪?

    無論如何,鄧安宜對坦兒珠之事的牽涉程度,似乎遠遠比自己想得還要深和廣。

    想到此處,他忽然生出一種極為陌生的怪異感覺。

    記憶中最後一次認真跟鄧安宜打交道,還是在他家出事前的那年夏日,那時的鄧安宜還是個只愛讀書不愛刀槍的瘦弱少年。跟尋常的將門子弟不同,鄧安宜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在私塾讀書,甚少跟他們在一處騎馬射箭。

    在他家出事那年,永安侯去京郊狩獵,等從京郊回來,鄧安宜便生了一場大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月都未能痊癒。

    記得他那時隔三差五便去永安侯府探望鄧安宜,卻因長輩怕過病,只獲准在房外給鄧安宜帶聲好,從未能進去親眼探視。只記得鄧文瑩似乎格外關心她二哥,人雖進不去,卻常常在房外頭唧唧呱呱跟她二哥說話。

    好不容易鄧安宜好了,他整個人卻因這場病脫了相,相貌上比病前憔悴了不少,人也變得格外木訥寡言。

    母親回來還說,虧得鄧安宜底子還在,雖然如今有些變相,將養一段時間也就能恢復如前。

    也就是那段時間,他和鄧文瑩的親事再次被兩家長輩提上日程,眼看要訂下過聘的日子,他家卻突然因數十條貪腐罪狀被傅冰當庭彈劾,獲罪發配。

    三年之後回京再次見到鄧安宜時,鄧安宜已經跟他記憶中的文弱少年有了明顯的不同,不但高挑精壯了不少,且武功比三年前大有進益,不過,這倒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不論鄧安宜願不願意,既身為將門子弟,最後少不了會子承父業,走上武將這條路。

    只是,從這一路上自己跟鄧安宜交手的情形來看,鄧安宜老謀深算的程度遠超出他的想像,比起朝中那幾個難纏的老臣都不遑多讓,跟記憶中那個文弱寡言的少年怎麼都掛不上鉤。

    難道一個人的性情和謀算真能短短幾年改變這麼多?

    正自思量,忽聽林之誠道:“當年我在蜀山之所以誅殺布日古德一行人,是因為他們為了練邪功,偷了當地百姓的嬰兒來食,故而我下手時毫不留情——”

    平煜一凜,凝神靜聽。

    “在用禦琴術殺了布日古德一行人後,我從一位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一本用韃靼文記載的書籍,因那書扉頁上寫著「宮制」的字樣,故而我猜多半是北元宮中之物。當時韃子政權被推翻未多久,我勉強識得一些韃靼文,翻閱了一晌,見書上大多記載著一些奇藥或是奇珍,內容荒誕不經,不知真假,且越往後翻,記載的物事便越是珍稀貴重。到了最後一章,書上畫著一塊五棱鏡的物事,底下記著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也就是坦兒珠。在取了那本書後,我本想確認那行蒙古敗類是否都已氣絕,誰知洪震霆忽然率領八卦門的子弟前來找我拼命,說我的禦琴術使得他大哥再度受傷,眼看會成為廢人,叫我務必有個交代。我這才知道自己的禦琴術無意中傷到了旁人,無心戀戰,帶領眾徒下山而去,故而讓布日古德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平煜凝了凝眉,這林之誠性子真是孤高太過,傷人之後,明知做得不妥,卻一句道歉都無,難怪後來洪震霆會恨他入骨,也因為此,才為幾年後他一雙兒女夭亡埋下了禍根。

    不過,聽林之誠的描述,那書應該是宮中之物無疑,林之誠多半也是對書中內容將信將疑,所以才會在痛失雙兒後趕赴雲南,試圖從鎮摩教手中奪取坦兒珠。

    “幾年後,也就是我一對兒女夭亡的那年,不知誰在江湖中走漏了消息,說坦兒珠現在鎮摩教教主手中,我本對所謂的起死回生之術並不關心,誰知布日古德為了引我去夷疆,竟從雲南來到嶽州,扮作貨郎毒死了我一雙稚兒,之後又嫁禍給洪震霆。我慘失兒女,一時間無法接受這事實,這才將主意打到了坦兒珠之上。”

    “不料到了夷疆後,我這才發現我們南星派,另有旁的門派前來奪寶,一番血戰後,我見眾人對坦兒珠志在必得,越發對坦兒珠的功用深信不疑。

    “初剛趕到夷疆時,因當時雲南境內夷民作亂,穆王爺和其他幾位朝中大將正在雲南鎮壓夷民。除此之外,還有一名新晉的年輕官員,也就是傅冰,在曲靖守城。”

    平煜眸波動了動,心道,來了,一番周折後,二十年前曾出現在雲南的人,終於一個不少,全都用一根記憶的繩索串聯在了一起。

    “因當時雲南境內極為混亂,曲靖封了城,我扮作流民沿山路繞過了曲靖,跋涉數日,這才到了鎮摩教大岷山中的老巢。到了那後,我深知鎮摩教多有異術,不敢輕舉妄動,先是在山腳下蟄伏,數日後,趁山腳下的山民給教中送補給,混入車隊,掩人耳目進了鎮摩教。”

    平煜不語。雖說鎮摩教戒備森嚴,南星派無法全數混入鎮摩教,但林之誠輕功算得數一數二,分筋錯骨手亦已練得已臻幻境,單只他一個想要闖關而襦,並不見得做不到。

    “鎮摩教在進山路中設置了無數關卡,而所謂「宮殿」則坐落於峰頂。進到教中,我殺死一名鎮摩教低等教徒,換上了他的衣裳,潛進外殿,誰知在奉香之後,我聽得殿旁密室有人說話,這才發現自己竟無意中遇到了一位老熟人布日古德。

    “當年我在蜀山中對付布日古德一行人時,因此子生得眉清目秀,通身氣派與旁人不同,又聽那群蒙古人喚他為「阿達」,故對他印象深刻。幾年不見,此人已搖身一變成為了鎮摩教的一位中等頭領,我見到他時,他正跟一名年輕女子說話,兩人似在商議著給穆王爺的軍隊施引蛇術,說要右護法趁夜用毒蛇將大部分將士咬死。我後來才知道,那名女子便是鎮摩教大名鼎鼎的左護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2 PM

第95章

    “我以往雖從未跟鎮摩教打過交道,但也曾聽說過那位右護法的引蛇術甚是邪性,見他們商量得有模有樣,擔心一旦右護法使出引蛇術,穆王爺的軍隊會因此大受折損,正想著要不要暫且將坦兒珠之事擱置,好連夜下山去給穆王爺送信。轉念一想,我既已混入教中,何不乾脆趁亂將右護法殺死,一了百了。

    “因當時我將被我殺死的教徒的屍首藏於井中, 我擔心過不多久屍首便會被人發現,故所剩時間不多,一方面要儘快找到坦兒珠和右護法的所在之處,另一方面,需得趁亂先將布日古德捕獲,好報我一雙兒女夭亡之仇。

    “在左護法和布日古德說了一晌話出來時,我怕他二人發現不對,假裝低頭擦拭殿中大鼎,誰知左護法走了兩步,無意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起了疑心,正要過來逼問我,不想布日古德卻用旁話打了茬,引著左護法去了內殿。

    “我先是不解,想了一晌,才隱約猜到布日古德估計是有意引我前來,所以才處處放水,也難怪我潛入教中會那般暢通無阻。我本就深恨布日古德,見既已露了破綻,便想不管不顧先要了布日古德的性命再說,可一想到坦兒珠還未找到,布日古德又暫未發難,只好先按兵不動。

    “我料定布日古德必有後招,在目的未達成前,此子不但不會揭發我混入教中的事實,還會有意給我打掩護,果然未過多久,布日古德從內殿中去而複返,指著我說,阿蠻,你進來幫著護法搬竹簡。

    “我便進了內殿,跟隨他進了一間佈置奢靡的房間,後來才知,那便是左護法的臥室。奇怪的是,我一邊搬竹簡一遍暗自觀摩布日古德的步態,突然發現他功力遠在左護法之下,不由覺得奇怪,想他幾年前便開始習練邪門至極的五毒術,幾年下來,早該練得出神入化,誰知功力竟無半點長進。

    “之後聽左護法跟他說話時輕聲慢語,似乎對他頗為信任,從她話語中,我多多少少猜出布日古德幾年前被我傷得太重,一身功力幾乎散盡,左護法無意中路過蜀山時,救了他一命。布日古德想來是怕鎮摩教的人認出他是蒙古人,所以才不敢再背地裡操練五毒術。

    “我搬竹簡時,看了眼竹簡上的內容,見上頭都是夷人文字,無法辨識,搬好後,布日古德令我去旁邊耳室候命,說夜半教中會舉行儀式,屆時教中所有教徒需在殿外集合。我聽得他話裡有話,只好先退下。

    “我到了房中,見床上有張人皮面具,便胡亂戴上。鎮摩教也委實奇怪,教徒似是因日日操練易容術,彼此間甚少以真面目示人,加上布日古德有意無意替我遮掩周全,直到半夜,都無人發現我並非所謂的「阿滿」。

    “到了子時,內殿果然大起喧嘩,不知什麼樂器齊聲奏鳴,似簫似塤,不絕於耳,我聽見這聲音,心知布日古德所說的儀式已然開始,便從房中出來,這才發現教徒正如潮水般從殿中各個角落四面八方出來,彙集在殿中後,又鴉雀無聲往外走去。一直出了外殿,數百教徒便在門口集合。

    “因前殿前方不遠便是懸崖峭壁,臨崖築著一方高臺,看樣子多半是平日鎮摩教用來祭祀之用,怪異的是,此時高臺上卻綁著一名極為貌美的年輕女子,從相貌上看,跟而今的傅小姐生得有七八分相似。

    平煜一默,看來這女子多半便是傅蘭芽的母親了。

    母女二人如此相似,難怪王令當年無意中在流杯苑見到傅蘭芽後,即刻便認出她便是當年藥引的女兒。

    而王令發現此事的時機太過巧合,故傅蘭芽在知道此事後,很難不認定是自己不小心連累了母親。

    姑且不論是不是王令害死了傅夫人,單說這藥引,難不成真有血脈相承之說?否則在傅夫人死後,王令何以敢篤定傅蘭芽也可做藥引?

    可惜當時王令不過是太子身邊的一個掌事太監,人力及物力均有限得很,就算發現藥引的下落,他手中卻只有一塊殘餘的坦兒珠,為了引出蟄伏在暗處的握有坦兒珠的天下豪傑並將坦兒珠據為己有,他首先得有與之相應的能力。否則還未集齊坦兒珠,他便已身首異處。

    而這份滔天權勢,直到王令成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後,才慢慢握在了手中。

    想到這,平煜越發起疑,王令究竟想要復活誰?坦兒珠真有起死回生之用?否則王令為何會對坦兒珠這般執著。

    “那名女子當時被綁在高臺上,臉色雖差,卻一點不見驚慌之態,一雙眼睛滴溜溜的,似乎時刻在找尋逃脫的機會,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她明明不過是個弱女子,鎮摩教卻派了足足數十名教眾圍在高臺周圍,將她圍得插翅難逃。”

    平煜聽到這,眸光柔和了一瞬,聽林之誠這描述,看來傅蘭芽不但相貌遺傳了她母親,連聰明狡猾也有家學淵源。

    “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只得跟隨其他教徒在殿門口默立,稍後,眾教徒忽然伏地叩拜,大呼‘教主萬歲’。我心知是教主來了,也跟著一道叩拜,就見一行婢女用肩輿抬來一位元高眉深目的玄衣男子,那男子明明已是花甲之年,卻滿頭烏髮,臉若白瓷,似是練了什麼奇功。

    “他身邊跟著左護法和布日古德,卻未見那位傳聞中的右護法,我後來才知,彼時右護法已下山去對付穆王爺。

    “到了殿前,教主半閉著雙眼,舉了舉手中拐杖,就聽左護法揚聲道:教中近日有一件大喜事,欲令爾等知曉。教主耗時百日,總算勘破了鎮教之寶的秘密,而數月前,右護法又按照教主的指引,歷盡千辛潛入韃靼草原,抓獲了當地的一位古月異族做藥引,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趁今夜月圓,便要正式啟用這塊不世秘寶。

    “我聽得此話,便知她所說的不世秘寶便是坦兒珠了,左護法一說完,教主忽然睜開眼睛,拍開那拐杖的寬大龍頭,從裡頭取出一塊五棱鏡似的物事,我這才得知,原來教主竟隨身攜帶坦兒珠,以教主的武功之高,難怪王令蟄伏鎮摩教數年,始終無法將坦兒珠偷到手,最後不得布將主意打到了旁的江湖門派上。

    “當夜月光極亮,將前殿門口照得皓如白雪。鎮摩教教主一將坦兒珠取出,那物事便折射出一道銳光,我轉頭一看,就見布日古德死死盯著教主手中的坦兒珠,滿臉垂涎之意,完全忘了掩飾,他身邊的左護法都有所察覺,滿臉狐疑地望著他。

    “雖然坦兒珠已然現世,但我因急於聽取這坦兒珠的具體用法,只得暫且按兵不動,隨後,就聽教主指著高臺上的女子道:‘取了她的心頭血來,記得趁熱取,不可有半點涼意。’”

    平煜聽得此話,面色一變,猛的從椅上站起。

    他此前雖已猜到傅蘭芽做藥引恐怕需付出生命的代價,但萬沒想到竟是活活挖心這般殘忍。

    想起在相識之初,他全無心肝,不但未對她有半分同情,竟還屢次放任鎮摩教對付她,險些叫她落到那幫異類手中。

    思及此,真叫說不出的後怕,連掌心和後背都迅速沁出了一層汗。

    而在他這念頭升起的同時,隔壁耳房也發出一聲鈍響。

    平煜一怔,心知傅蘭芽恐怕是聽到這說法,一時害怕起來,這才失態。

    他再也立不住,抬步便走,想去隔壁耳房好生寬慰她,可林之誠的聲音又再響起。

    “當時我見坦兒珠、藥引及用法都已齊備,再也不想忍耐,猛的拔地而起,趁眾人不防,直朝教主撲去。”

    平煜並不停留,快步出門,到了隔壁耳房,推門進去,果見傅蘭芽正貼著牆面細聽,臉色白得出奇。

    見他進來,傅蘭芽不等他走近,便強笑著搖搖頭,又指了指隔壁,示意他林之誠正說到緊要處,她急於聽後文。

    平煜見狀,暗鬆了口氣,只好衝她點點頭,轉身回到房中。

    林之誠默了默,繼續道:“誰知我剛一出手,眾教徒中竟又暴起數人,從武功招式看,都算得一流高手,且目標齊指教主手中的坦兒珠,叫人意想不到。我正自驚疑,忽聽有人驚慌大喊:有刺客!我這才知道除了我之外,另有幾位武林中人也潛入了鎮摩教,從先前布日古德對我的態度來看,不用想也知是他的手筆,可惜那幾人都戴著人皮面具,且他們在發現還有旁的武林中人覬覦坦兒珠後,迅速隱藏了固有的招式,一時看不出究竟是什麼門派的高手。

    “未等我等殺至跟前,教主已然一縱而起,往一旁退去。而左護法見突然生變,倒也有些急智,忙使出鎮摩教的秘術對付眾人。

    “布日古德初始時也虛晃了幾招幫著左護法解圍,其後便趁亂突圍而出,跑到那高臺下死死守著守著那女子,似是既怕她逃脫,又知自己武功抵不過旁人,怕混戰中受傷。

    “我見教主及左護法身手了得,又突然冒出好些高手,擔心今夜無法順利奪走坦兒珠,便想先將左護法引開,於是有意變換了聲調大喝道:布日古德,你這韃子,將我等引到大岷山來,自己卻做縮頭烏龜,你不是說好了要跟我等一道奪取坦兒珠麼,此時一味躲在一旁做甚!

    “左護法聽得此話,果然轉頭目呲欲裂地看著布日古德,盯著他看了一瞬,突然甩開眾人,撲向布日古德,厲聲道:“豎子!你竟敢騙我!”

    “因她出手太快太厲,布日古德躲避不及,只得往高臺上一縱,左護法本就內力奇高,加之急怒攻心,一掌擊去,竟將高臺上綁住那女子的闊柱活生生震歪,那女子身上的繩索也因之一鬆。

    “布日古德見狀,極力想將那女子重新縛住,可是左護法似是傷心欲絕,一個勁地纏住布日古德,布日古德疲於奔命,不得不暫且放開那女子,一邊躲一邊哄騙左護法道:‘休要中旁人的離間之計,你對你怎樣,你難道不知麼。’

    左護法卻痛駡道:“虧得我救你一命,沒想到你竟是條白眼狼!”

    “她一身紅衣,眼睛似能噴出火來,咬牙罵道:‘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怪不得你識得韃靼文,原來你竟是韃子!我真恨,當初我就該趁你傷重時,再狠狠加上幾刀,結果了你的性命!也好過幾年後任你引狼入室,殘害我鎮摩教!”

    林之誠雖臉色木訥,然記性奇佳,短短時間內,便將當夜情形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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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平平去鄧府不是為了看鄧文瑩,是兩家交好時的正常社交呀,畢竟就算他跟鄧安宜關係一般,架不住跟鄧安宜的兄弟關係好,而且鄧家一個重要嫡子生病,他母親和兩個哥哥出於交情,也會時常去探望的。最最重要的的是,他當時才十五歲,都沒開竅,跑去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做什麼。我的文從來不會有這方面的糾結,男女主都是全心全意對待對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3 PM

第 96 章

    “彼時,我和其他幾位武林頭目一樣,為了奪取坦兒珠,全都已經殺紅了雙眼,為了占取先機,將鎮摩教教主圍了個密不透風,恨不得即刻將坦兒珠搶到手中。

    “左護法追殺了布日古德一晌,見遲遲未能將其拿下,教主這邊又情勢危急,不得不撇下布日古德,轉而來幫教主脫困。

    “到近天亮時,教主不知是不是之前就已染病或是受了傷,內力本就大有折損,我等圍攻之下, 漸漸左支右絀,無力抵擋。

    “一片混亂中,不知誰放了毒霧,鎮摩教中一些武功低微的教徒不堪抵擋,頓時死傷不少,經此一遭,山崖頂幾乎成了修羅地獄,而教主更是終露頹勢,幾招過後,不慎被近身一人擊中胸口,坦兒珠脫手而出,我等見此情形,立即一哄而上,搶奪中,坦兒珠一分為五。

    “電光火石間,我搶得一塊,教主手中留得一塊,而另兩塊則被旁的武林頭目所得,剩下一塊,因爭奪太過激烈,不慎從人群中飛出,落到了高臺上。布日古德正好在高臺下面,見狀,忙飛縱上去搶奪。

    “當時高臺上那女子已將身上繩索悄悄解開了大半,見布日古德縱到臺上低頭撿坦兒珠,暫且無暇顧及她,竟出乎意料掙脫繩索,趁其不備,一掌將布日古德推下了懸崖。”

    平煜詫異莫名,原以為布日古德是被一眾高手重傷,萬沒想到當年布日古德竟是被傅夫人親手推下懸崖。

    “我等見驟然生變,怕藥引趁亂逃跑,顧不上再搶奪其他坦兒珠,忙又掉轉頭去擒拿那名女子。可當時不知是不是布日古德提前在山腳下做了手腳,突然之間,忽又從山下湧來不少武林人士,崖頂本就地方狹窄,經此一遭,越發變得擁堵不堪,哪怕武功再高之人,也難以施展開手腳。那女子本就有些武功,身手頗為靈活,見一眾高手被人潮堵住,近不了她的身,轉眼間便在人群中消失不見。

    “我等正要追著那女子而去,誰知正在此時,那位下山去對付穆王爺軍隊的右護法去而複返,見教中生變,忙跟左護法聯手,使出了引蛇術,短短時間內,二人便將漫山遍野的毒蛇悉數引至崖頂,我等一方面急於找尋藥引,另一方面,見這毒蛇委實難纏,不得不邊打邊退。

    “等退到山腳下,那女子早已不見蹤影,而鎮摩教旋即啟動機關,封了進山之路,我等進退兩難,只好暫且盤守在山腳下。因崖頂一戰,諸人多少都受了傷,雖然一刻都未放棄從旁人手中奪取坦兒珠的打算,但因功力尚未恢復,都不敢輕舉妄動。

    “調息一晌,我等忽想起布日古德墜崖時,手中也有一塊坦兒珠,忙又起身去往崖底,試圖找到布日古德的殘軀,誰知找了許久,最後只找到了布日古德的外裳,根本未見到那塊坦兒珠。

    “在找尋的整個過程中,我和其他武林頭目為了怕對方突然發難,始終處於全神戒備的狀態,從崖底出來後,我等本欲再度攻打鎮摩教,誰知當時因薊州戰事告急,西平侯爺奉旨率軍回薊州,碰巧路過大岷山——”

    他說著,看平煜一眼。

    平煜驚訝地揚了揚眉,他只知道二十年前鎮夷一戰時,祖父曾在雲南盤桓過一月,沒想到祖父竟也參與了當年鎮摩教的這場廝殺,心中忽然騰起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老侯爺聽說鎮摩教作惡多端,在雲南當地惡名昭彰,而昨夜大岷山中更是剛剛經歷一場血戰,一夜之間死傷無數,將大岷山周圍攪得烏煙瘴氣,老侯爺聽得火起,明明已過了山腳,又殺了個回馬槍,率軍朝山腳挺進,預備趁此機會一舉剿滅魔教教徒。”

    “我等身為江湖人士,本不欲與朝廷惹上瓜葛,然而西平侯夜行軍素來雷厲風行,不等諸人退去,便殺進了穀中。

    “軍隊作風又與江湖門派不同,來勢洶洶,難以抵擋,頃刻間便將山腳下圍了個水泄不通,片刻功夫,山腳下的江湖門派便被沖散得七零八落。我見事態越發棘手,再也顧不上打坦兒珠的主意,匆忙中突圍而出,一路奔到鎮中,將守在鎮上等候消息的南星派一眾子弟集結在一處,即刻往曲靖而去。

    “誰知彼時曲靖仍在圍城,因城外不少守軍所傷,軍營中一時放不下這麼多傷兵,不得不轉至他處,故而曲靖城周圍的十數家客棧全都已人滿為患。

    “我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棧下榻,剛歇下,不料無意中聽得鄰房兩名軍士說守城的傅冰大人守城時,因誓與眾將士共進退,傅冰不慎被鎮摩教的毒蛇咬傷,如今身中奇毒,命在旦夕,也不知能否活過明日。

    “我因在崖頂領教過右護法的引蛇術,聽了此話,心知傅冰多半活不過今夜。翌日,曲靖周圍戰事又起,客棧被夷民圍住,我等不便久留,便啟程離開曲靖。

    “路上,我始終在找尋那名做藥引的女子,又派了教中子弟四處留意,誰知找尋了一路,那女子似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覓不到蹤影。而那晚跟我一同搶奪坦兒珠的幾位高手,更是有意隱藏了行蹤,直到出了雲南,我都未能碰到一個疑似那晚參與過奪珠之戰的武林頭目。

    “不料我剛回嶽州,便聽傅冰因鎮夷有功,被朝廷授予高職,連升三級。我這才得知傅冰竟未毒發身亡,一時驚訝莫名,也不知誰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竟能解引蛇術那樣的劇毒。如今想來,多半是當年傅夫人從大岷山逃出,混入了曲靖城中,因她手中持有什麼靈藥,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傅冰一命,故而傅冰才會安然無恙。也因這個原因,兩人得以結為了夫妻。”

    平煜不語。聽林之誠的描述,傅夫人手中所謂靈藥恐怕就是留給傅蘭芽的那包解毒丸了。

    也難怪以傅冰的精明強幹,竟會娶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子,兩人不但在雲南完婚,傅冰還分外慎重地請穆王爺做了保媒。在回京後,傅冰更是想方設法為傅夫人打點身份。

    以上種種,除了傅冰本身對傅夫人傾心外,想來也與傅夫人當時救了傅冰一命脫不了干係。

    “數月後,我內力得以恢復,因不甘心坦兒珠和藥引就此沒了消息,便再次回到雲南,可惜的是,我在雲南境內慢慢找尋了小半年功夫,都未能打聽到半點關於藥引和其他坦兒珠的消息。而鎮摩教也因那次混戰受了重創,將進山之路死死封住,近一年未曾重開。

    “奇怪的是,崖底下不知何時豎起了一塊布日古德的墓碑,我見墓碑上落款似是夷人名字,疑心這墓碑是左護法所立,以為她終於找到了布日古德的殘骸,念著舊情,特給布日古德下了葬。可等我打開墓穴一看,這才發現墓穴的棺材中空空如也,也不知是一開始便是座假塚,還是中途出了什麼變故。

    “我疑心布日古德未死,便離了大岷山,在雲南境內輾轉打聽,幾經周折,好不容易從一位客棧夥計處打聽到數月前有位身受重傷的年輕男子被一位軍士所救,兩人似是一道去往了京城。我聽夥計描述那人的相貌跟布日古德有些相似,便連夜離開雲南,回到嶽州清點教中事務,隨後即刻進京找尋布日古德的下落。

    “誰知這一找,便是十一年,直到五年前,我無意中在城門口看到太子一行出城去京郊狩獵,在太子隨從中看見布日古德,這才得知此子已化名王令,搖身一變成為了太子身邊最得用的司禮太監。

    “更可恨的是,這十一年來,因他重拾五毒術,功力早已今非昔比。我找到他後,幾次欲取他性命,卻因太子府守衛森嚴,布日古德武功一流,幾番出手,始終未能得手。我只得繼續蟄伏,靜待時機。

    “然而就在兩月前,不知何人傳出消息,說可做藥引之人再次在雲南出現,與二十年前不同,因著血脈相傳,如今的藥引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名女子,而是獲了罪的前任首輔傅冰的女兒。我聽得此消息,心知當年搶奪坦兒珠的其他門派勢必會有所動作,便回到嶽州,召集了教中子弟,往雲南趕來。”

    他說完,久久沉默,顯見得已將自己所知道的悉數說了出來。而後頭的事,不必他說,平煜也已知曉。

    平煜靜靜等了一晌,見林之誠再不開口,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空白供狀,令林之誠畫了押,這才道:“若想起什麼旁的,立刻令我手下通知我。“

    說罷,起身,立了一晌,轉身出了屋。

    到了鄰房,見傅蘭芽正怔怔地坐在桌旁,臉色變幻莫測,顯見得方才林之誠的供詞太過叫她震撼,她一時間未回過神。

    見平煜進來,傅蘭芽抬頭望向他,木著臉道:“他剛才所說的,可都是真的。”

    雖是提問,卻是陳述的語氣,多半也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林之誠為了保住妻子的性命,斷不至於扯謊。

    平煜走到傅蘭芽身邊,見她臉色委實難看,忍不住將她摟住,沉聲道:“林之誠的供詞,我稍後會細細與你一道剖析,我先送你回內院,你歇息一會,莫要胡思亂想,傍晚時我再去找你。”

    傅蘭芽心中雖然仍驚濤駭浪,半晌不能平靜,但聽得此話,心知平煜恐怕還有別的安排,便貼著平煜的腰身點了點頭。

    平煜此時實在無暇心猿意馬,便拉了傅蘭芽起身,替她戴好幃帽,走到門口,兩人一前一後出去。

    許赫和林惟安見二人出來,忙跟在二人身後,仍像來時那樣“押送”傅蘭芽回內院。

    路上,兩人都在細細回想及揣摩林之誠的話,誰知剛走到外書房院外,遠遠聽到有人說話,似是有人剛進府。

    稍後,府中管事含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公子正在府中審問犯人,世子可要小的去通報公子?”

    “不必。”有名闊朗的男子聲音道,“是他自己找我來的,我這邊也正有急事要找他。”

    傅蘭芽訝然,轉頭一望,就見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龍行虎步走來,生得長眉鳳目,英俊迫人,行走時脊背挺直,氣勢隱隱。

    從這人面目上來看,跟平煜生得有些相似,只臉部線條稍粗獷些,面皮也稍黑,不如平煜招眼,但兩人一望而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負手疾走了幾步,那人抬眸一看,看見了傅蘭芽,不由一怔,腳步頓住,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番,少頃,肅容沖她微微點了點頭,便轉頭朝平煜看去。

    傅蘭芽這時已猜到這男子是平煜的大哥,忙屈膝回以一禮。

    平煜眼睛看著那人,嘴裡卻低聲對許赫道:“速將傅小姐送回內院。”

    說罷,便朝平焃迎去,口中道:“大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4 PM

第 97 章

      傅蘭芽見兩人顯然有要事要商議,不便再留在原地,跟在許赫和林惟安身後進了內院。

      林嬤嬤見傅蘭芽回來,忙迎著她進房,覷了一回她的臉色,也不敢貿貿然挑起話頭,只道:“外頭這秋風吹得人嗓子都乾了,小姐累了,先坐下飲杯茶潤潤嗓子再說。”

      傅蘭芽此時除了推敲林之誠的供詞,更好奇平煜大哥來找他做什麼。

      坐下後,令林嬤嬤將平煜給她的紙筆找出來,飲了口茶,攤開紙。

      可真對上雪白的紙箋,她卻千頭萬緒,半晌都無法落筆。

      在聽完林之誠的那番話後,她直到現在情緒都未平復,只要一想起當年母親曾有過那番遭遇,心中就一陣酸楚,直想落淚。

      好不容易提起筆,還未落墨,眼淚已經猝不及防滴落在紙上,在毫端氤氳開一團濕漉漉的痕跡。

      她忙定住神,抬手拭了拭淚,等心緒稍稍鎮定些,提起筆,一邊回想,一邊將林之誠話中的要點一一列出。

      林之誠的供詞中,最讓她震驚的,不是當年王令曾在鎮摩教中蟄伏過數年,而是西平老侯爺竟也參與過大岷山腳下江湖門派圍攻鎮摩教之事。

      也不知當時老侯爺在率領麾下軍士對付那幫江湖門派時,那兩塊本被匿名江湖人士奪走的坦兒珠,是否在混戰中重新易了主?

      若真如此,其中一塊,有沒有可能落在老侯爺或是其他軍士手裡。

      此事已過去二十年,當時林之誠又撤離及時,對後頭的事並未親睹,因此根本無從考究。

      但此事可以算得上是推算最後一塊坦兒珠下落的關鍵點。

      要知道事到如今,五塊坦兒珠的下落,其中有四塊幾乎已經可以下定論。

      除了王令、林之誠和鎮摩教之外,鄧安宜手中可能也有一塊。

      這推測並非空穴來風。

      不說鄧安宜有權有勢,又對坦兒珠之事極為關注,單說他手中如果沒有本錢,怎能誘得鎮摩教和東蛟龍幫跟他合作。

      更無法解釋他會調動這麼多人力物力來奪取坦兒珠了。

      也就是說,五塊坦兒珠,很有可能僅剩最後一塊未能確定下落。

      而照當年之事看,這個人會不會根本不是她和平煜當初料想的是江湖人士,而是西平老侯爺?

      這個念頭升起,她眉頭詫異地凝住,一邊盯著紙上的字跡,一邊無意識地輕輕用手指繞著筆端的紅穗子。

      良久,搖了搖頭。

      自然,此事距今已有二十餘年,要想查探清楚,極為困難。

      但假如其中一塊坦兒珠真落在了西平老侯爺的手中,平煜身為西平侯府的嫡子,怎會對此事毫不知情?

      可是,從當時平煜擒獲林之誠的反應來看,他還真就是第一次見到坦兒珠。

      否則以他的性子,一到曲靖便會直奔心中所想,不會白白走了那麼多彎路,還險些被鎮摩教及南星派所暗算。

      且這一路以來,爭奪坦兒珠的人層出不窮,平煜因著押送她回京,無端被捲入其中,如今可以算得強敵環伺。

      西平侯府若是真持有其中一塊坦兒珠,怎麼也不會坐視平煜身陷險境。

      那麼有可能老侯爺雖得了坦兒珠,卻根本不相信這等無稽之談,所以從未跟家人提及過。

      要麼當年得到坦兒珠的是老侯爺底下的某位將士。

      但也不能排除最後一塊坦兒珠根本未易主,仍在那位神秘的武林人士手中。

      可這個人……究竟會是誰呢。

      金如歸?

      此人行事如此囂張,真能沉下心來蟄伏二十年?

      其他江湖門派?

      為何直到他們來到金陵都未有動靜。

      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直到晚膳時分,仍在紙上寫寫畫畫。

      一番剖析下來,倒是將二十年前的事摘了緊要處一一列在紙上,看上去一目了然。

      單等著平煜晚上過來,再跟他好好商討了。

      本以為平煜有要事跟大哥商議,多半會來得極晚,沒想到戌時剛一過,平煜便過來了。

      一到房中,平煜便開門見山道:“後日便是武林大會,我想趁此機會將最後一塊坦兒珠引出來,晌午我請我大哥來,正是為了跟他商議此事。”

      傅蘭芽怔了下,看來平煜是打算親自去一趟武林大會了,點點頭,抬眸看向平煜,“你是怎麼跟你大哥商議的?”

      那日平煜跟洪幫主及文莊主商議時,她就在鄰房,自然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

      記得當時在商議對付金如歸時,文一鳴屢次提起用她作餌,說既然金如歸覬覦坦兒珠,用藥引引金如歸前往武林大會再妥當不過。

      這個法子聽著似是有理有據,但明明白白透著魯莽和冒失,平煜聽了後,當場便借著王世釗的口,不軟不硬地回絕了文一鳴。

      事後,她不是沒對文莊主的態度起過疑心。

      怎麼說呢,於此事上,文莊主似乎太過心急了些,心急得忘了掩飾。

      也不知他如此急於對付金如歸,是真為了替武林除害,還是有什麼旁的目的。

      聽說金如歸在金陵橫行二十年,文一鳴身為萬梅山莊的莊主,一直有意剷除昭月教,卻始終未能如願。

      由此可見,這二十年來,文一鳴一定沒少在金如歸手下吃虧,好不容易借召開武林大會,引來一眾武林高手,文一鳴想必不肯錯過這個除去金如歸的絕佳時機。

      單從這一點來說,文一鳴的失態,倒也勉強解釋得通……

      正想著,就聽平煜道:“後日武林大會,無論我留在府中,或是前去赴會,東廠和鄧安宜都會有所動作,我不打算坐以待斃,適才跟我大哥商量一番,打算借調都尉府的兵力守在府外,而我跟李攸及秦門中人,一同前往武林大會,好引那人出來。”

      “你是說,讓我留在府中?”傅蘭芽思忖一番,訝然道,“然後借用都尉府的兵力防護在外,好將我這個藥引護住,也免得金如歸或是握有坦兒珠之人前來滋擾,府中毫無防護。而有了都尉府的防護,你則可專心前往武林大會,想法子在一眾赴會之人當中揪出最後一塊坦兒珠?”

      平煜望著傅蘭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傅蘭芽搖頭,“不對,單將我留在府中毫無意義,無論是金如歸還是那個最後一塊坦兒珠持有人,一旦打聽到府中的安排,不但不會無心前去赴會,反倒會掉轉頭來對付我,就算你們去武林大會,多半也只會撲個空,根本無從找出那人。難道說……”

      她咬了咬唇,“難道說你打算假裝應了文莊主的建議,讓人偽裝了我跟隨你前去武林大會,而實際上我仍留在府中,做好安排後,你再讓你大哥領了都尉府的軍士潛伏在府外,以防生變?”

      平煜挑了挑眉,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一邊把玩著手中茶盅,一邊笑道:“很接近,但仍猜得不對。”

      “這也不對?”傅蘭芽這回是真的有些糊塗了,一雙明眸望著平煜,見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輕輕嘟了嘟唇,起身,不滿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何苦再瞞著我,你不告訴我就算了,反正我自己總能猜出來。”作勢欲走。

      平煜見她失了耐性,氣焰頓時消了一大半,本能便想起身攔住傅蘭芽,餘光瞥見林嬤嬤,又勉強維持尊嚴道:“真無趣,不過逗逗你而已,你好端端倒氣上了。”

      林嬤嬤見狀,忙悄聲閃進了淨房。

      平煜一眼看見,再也繃不住,見傅蘭芽已經若無其事走至榻前,眼看就要坐下,忙也跟著起身,攔住傅蘭芽,低聲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對,你附耳過來,我都告訴你。”

      見傅蘭芽瞪他,只好固住她的雙肩,拿旁話引她道:“真到了那日,你得乖乖的,凡事都得聽從我的安排,半點差錯都不能出。”

      傅蘭芽見他慎重,知道事情重大,不肯再跟他一般「見識」,嘟起嘴,揶揄道:“說罷,我倒要聽聽,到底是什麼不得了的好主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5 PM

第 98 章

      傅蘭芽問了那話後,平煜答倒是答了,可是答完後,他見林嬤嬤仍未返轉,一時心癢,將傅蘭芽一把摟在懷中低頭吻住,好一陣廝磨,直到將她的唇吻得紅潤欲滴才鬆口。

      分開時,他臉上直發熱,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在傅蘭芽面前臉皮是越來越厚了。

      只要一閑下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從身到心都渴望跟她親近。

      她身上的幽香叫他心中悸動,她口中的香唾比世間一切玉液瓊漿都來得誘人,在遇到她之前,他從不知道此事這般讓人沉迷,如今卻是實實在在領會到了。

      傅蘭芽本還想就平煜所說的法子跟他探討一番,萬沒想到此人竟如此會見縫插針,嚇了一跳,生怕林嬤嬤突然從淨房出來撞見,忙在他懷中掙扎起來,可是掙了好幾下都未能掙動,反倒被他的氣息所淹沒,慢慢軟在了他臂彎中。

      平煜雖愈發的意亂情迷,卻沒到失卻全部理智的地步。

      尤其是他為了多跟傅蘭芽親昵,恨不得調動全部聰明才智用來防備林嬤嬤,這幾日很積累了一些經驗,時機掐得極準,剛好在淨房中傳出沖水的動靜時,便適時地放開了傅蘭芽。

      等林嬤嬤出門抬頭往榻前看來,傅蘭芽已經在榻前坐下,若無其事地持著一疊紙箋在看,臉上要多專注便有多專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裝得雖好,裙下的雙腿卻仍在微微發顫,軟得沒有一絲氣力。

      平煜呢,更是早已金刀大馬地坐在桌前,右手扶著繡春刀,左手持著茶盅,腰背挺直,鎮定自如地飲茶。

      林嬤嬤只當沒看見他二人紅得不正常的臉色,抿了抿嘴,目不斜視走過,到了床前,假裝讓自己忙碌起來,四下裡一顧,實在無事,只得將傅蘭芽那疊早已疊好了的乾淨衣裳一一展開,歎口氣,認命地重新仔細疊上。

      所幸未過多久,平煜便仿佛想起什麼要事,對傅蘭芽淡淡道:“我還有些事要跟洪幫主和秦當家等人商議,你和嬤嬤早些睡。”

      說完,不容分說在林嬤嬤悄悄瞥來的狐疑目光中起身,威嚴地走到門前,開門出去。

      傅蘭芽正是做賊心虛,眼睛盯著手中的紙,並不朝平煜看去,口裡嗯了一聲,算作應答,任他走了。

      平煜到了外頭,被夜風一吹,胸腔裡的燥熱徹底平復下來,事到如今,他已經分不出跟傅蘭芽同處一室到底是種煎熬還是種甜蜜了,只覺無論日裡夜裡,身心都備受折磨,只盼著立時將棘手之事處理妥當,好早些趕回京城,做好諸項安排,正式娶她為妻。

      到了那時,他自然不必再為了怕冒犯她苦苦把持自己,而是想如何便如何……

      念頭一起,他耳根一燙,深覺自己可恥,也不知道從前自己的操守到哪去了,明明就在一月前他還對她嗤之以鼻,如今竟恨不得——

      唉,此事當真無可溯源,真要細究起來,恐怕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浪費時間去想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應對,實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思及此,他頭腦迅速冷靜下來,在心中計議一番,穿過院子,到院外去尋洪幫主。

      到了後日,平焃果然一早便來了,點了手底下的都尉府的兵,遮遮掩掩地在府外布下天羅地網。

      秦門及行意宗見狀,也留下一半子弟在府內外佈防。

      平煜尤不知足,又令那許赫和林惟安帶領十名暗衛將傅蘭芽所在的院子團團守住,直將整座宅邸圍得水泄不通,這才略放了心,跟大哥道了別,點了領了剩下的錦衣衛及暗衛,出了府,預備出發。

      到了府外頭,門前卻有兩輛馬車,一輛馬車略寬,另一輛略窄,神神秘秘,不知坐的是何人,在一眾高頭大馬中,顯得格格不入。

      秦門中不少弟子到了門口,見到這輛車,都露出納悶之色,平煜和李攸卻視若無睹,到了馬車前,將那兩輛車一前一後夾在中間,隨後便跟洪幫主及秦勇等人說說笑笑,啟程前往千霞山。

      王世釗今日倒算得和顏悅色,見眾人將他撇在一邊,竟難得未甩臉色,不緊不慢跟在一行人後頭,還算悠閒,只目光觸及那兩輛馬車時,臉上不時露出思索的表情。

      千夏山是金陵有名的避暑之地,山脈綿延,風神蘊秀,共有三座山嶺,其中一座萬梅峰,因每到隆冬,山中萬株梅樹齊齊盛放,蔚為壯觀,故最負盛名。

      文莊主名下的萬梅山莊便建在萬梅峰腳下。

      自前朝起,萬梅山莊便是江南有名的武林望族,在金陵勢力盤根錯節,極有根基,百年下來,將諾大一座山莊建得瓊樓玉宇,環山繞水,堪比蓬萊仙境。

      因今年的武林大會在萬梅山莊舉行,又由文莊主親自主持,聲勢來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來得浩蕩。

      等一行人趕到萬梅峰腳下時,早有上百名從各地趕來的江湖門派趕到,因同是武林中人,彼此大多認識,立在門前,或豪邁地打招呼——這是關係熟絡的。或不陰不陽地冷哼一聲——這是以往有過節的,寒暄過後,再由萬梅山莊的僕人引著依次往內進。

      而不等平煜一行人下馬,文氏父子早已聞訊從山莊內親迎了出來。

      今日他二人均一身盛裝,尤其是文崢,本就生得俊俏,此時著一身寶藍色麒麟暗紋長袍,頭繫金冠,腰懸寶劍,當真玉樹臨風。

      “洪幫主、平大人、李將軍。”文一鳴朗笑著跟眾人一一打招呼,招呼完這邊,接著招呼那邊,“李少莊主、秦當家、秦幫主,柳副幫主、白長老。”

      招呼一圈下來,務求將溫煦的眼風掃到每一個人身上,要多周全便有多周全。

      平煜等人紛紛下馬回禮。

      等文一鳴打完招呼,文崢又上前一步,噙笑跟眾人見禮。

      洪震霆朗笑道:“我雖是武林盟主,但以往忙於主持中原地區的武林大會,江南的武林大會還是五年前來過一回,今日幸得文莊主相邀,我正好前來開開眼界,不知今日來了哪些門派?”

      文一鳴忙極言洪幫主太過謙遜,又道:“下了帖子的江湖門派一個不少,全都來了,共一百二十家,如今已陸續到了大殿中,就候著洪幫主了。”

      說著,請洪震霆一行人往內走,看一眼平煜身後的馬車,笑道:“沒想到平大人到底還是採納了在下的建議,帶了傅小姐前來。

      “用傅小姐引金如歸出現的這法子,真說起來,失了幾分厚道,但是自從昨日平大人遞了消息後,一來,在下已做了萬全安排,務求將傅小姐護住,絕不會讓她落到金如歸手中。二來,金如歸在金陵作惡多年,實乃武林一害,我等作為武林正道,早有除去之心,雖然法子失了幾分急躁,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委屈傅小姐一時,換來的卻是金陵的長治久安。”

      一番話算是為前日提建議時失之急躁做解釋。

      王世釗抱著胳膊立在一旁,聽見此話,極為不屑地嗤了一聲。

      平煜臉上卻笑容不變,點點頭,負著手閑閑往內走,一邊打量兩邊景致,一邊笑道:“我跟文莊主的想法不謀而合,深覺此法算得一勞永逸,所以才會在昨日特令人給文莊主送信,商量具體行事的法子。除此之外,我還帶了不少人馬過來,就為了怕金如歸聞訊前來趁亂擄人,另外,秦當家和李少莊主為了擒住金如歸,也提前做了不少安排。”

      前面秦勇聽見,回頭跟平煜對了眼色,笑道:“金如歸乃武林一害,我等身為武林中人,既有機會將其除去,自是義不容辭。”

      文一鳴目露欣賞地仔細打量一番秦勇和秦晏殊,捋捋鬚,正色道:“當年我曾與令尊在一處切磋過武藝,當時便覺得秦幫主是難得的英雄人物,這也就罷了,誰成想他能將後生晚輩教養得如此出類拔萃,真叫我不欽佩都不行,相形之下,我這犬子就差得遠了。”

      眾人都知文崢文武雙全,文一鳴此話不過是自謙罷了,便忙誇讚文崢幾句。

      在一行人沿著進山莊寬闊的漢白玉磚路往前走時,那兩輛馬車始終跟在眾人身後,平煜沒有叫馬車停在山莊外的意思,文一鳴也沒有過問的打算。

      等穿過大門後的亭臺樓閣,到得主殿,殿外熙熙攘攘,站著各大門派的門徒及子弟。

      而殿內,則是一百多位江湖門派的頭目。

      虧得這大殿極大,裡頭又佈置得氣勢恢弘,一百多人坐在其中,竟絲毫不覺擁擠。

      可不等進殿,平煜便令那兩輛馬車停住,少頃,從其中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名氣度高華的窈窕女子,雖戴著幃帽,但遠遠看著,正是那位傅小姐無疑。

      那女子下了車,緩緩走到平煜身邊,一言不發立在一旁。

      另一輛馬車裡頭,卻始終死氣沉沉。

      等幾名護衛將那輛車的車簾掀開,眾人都是一陣驚呼,連文氏父子都面色微變,就見裡頭裝的竟是一具黑沉沉的棺材。

      李瑉等人合力將那棺材抬下,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將那棺材抬到大殿內,放在空地上,環立在側。

      平煜這才轉過頭,對文一鳴笑道:“這裡頭裝的是具女屍,我等剛到金陵那日,該名女子曾前來府中夜探,不慎死在牆外,因死因有些可疑,我特令人將她的屍首運來,打算在今日赴會的武林中人裡頭找出兇手。”

      李攸見文一鳴不答,似笑非笑道:“平大人慮得有理,此女身上的傷口委實奇怪,兇手內功之高,令人刮目相看,且這女子正是金如歸手下的奉召紅棠,又牽涉到坦兒珠,故今日將她屍首抬來,說不定可以借武林大會查清當日真相。”

      文一鳴和文崢對看一眼,詫異道:“沒想到竟有這等事!雖說這女子是昭月教的人,平日定是作惡多端,死不足惜,但平大人既覺得此女死因有些蹊蹺,不妨趁此機會查個明白,我等別無他話。”

      平煜在前頭聽見,回頭,淡笑道:“文莊主果然明白事理。”

      說著,領著傅蘭芽上了臺階,往大殿走去。

      文一鳴等人幾步追上,笑著引眾人入殿。

      剛進殿,裡頭本正飲酒的眾人放下酒杯,齊刷刷朝門口看來。

      見到平煜等人,反應不一。

      平煜立在門口,迅速掃了一眼,見大殿極明亮綺華,貴而不奢,而殿中諸人,有男有女,無一不是內力高深的高手,牽牽嘴角道:“今日當真是高手如雲,平某可以好生開開眼界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6 04:26 PM

第99章

     殿中的人飲酒的飲酒,寒暄的寒暄,說得正熱鬧,誰知外頭竟無故抬進來一口黑黝黝的大棺材。

      眾人只當有什麼邪魔外教前來砸場子,霍的一聲齊刷刷起了身,抄傢伙的抄傢伙,運息的運息,一時間如臨大敵。

      不料,下一刻就見文一鳴和煦地陪著幾名男子進了殿,行走間神情輕鬆,笑語晏晏,一眼不多看那口分外礙眼的棺材,可見棺材抬進殿中之事,早已得了他的默許。

      等見到洪震霆,眾人再顧不上猜疑,立在原地,紛紛含笑打招呼道:“洪幫主。”

      江湖不比官場,諸人行走江湖,除了武功,也講氣節,雖推舉了洪震霆做武林盟主,卻不會如官員見到上級時那般做出謙卑熱絡姿態,免得平白叫人瞧不起。

      洪震霆一邊大步在文一鳴的引領下往殿中走,一邊拱起手,笑著朝兩邊的江湖門派一一回禮。

      瞥見諸如少林寺老方丈及霹靂掌戚勝這等武林中的老前輩,他還會特意停下腳步,走到幾人跟前噓寒問暖。

      經此一遭,殿中氛圍頓時由僵硬冰冷變得融洽起來。

      諸人笑了一晌,似乎渾然忘了大殿當中還有口棺材,再次將注意力落到洪震霆身邊那幾人身上。

      秦勇姐弟及李由儉等人,諸人都頗為眼熟,等他們從身邊走過時,彼此都不忘點頭示意。

      唯有平煜、李攸和王世釗幾個,眾人以往從未見過,尤其那名戴著幃帽的女子,雖看不見面貌,但從背影及步態來看,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窈窕佳人。

      今日來的眾武林高手中,雖大多是男子,卻也有幾名女子在列,譬如峨眉派及逍遙山莊的掌門人,心思比旁人略細些,見這美人跟一名身著玄裳的俊朗高挑男子並肩而行,兩人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忍不住盯著兩人多看了幾眼。

      正暗自猜測這幾人身份,就見文一鳴請其中那名男子坐了上首之位,跟洪震霆並列而坐,而這名男子偏偏還毫無愧色地受了。

      諸人這回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詫之色。

      平煜坐下後,無視殿中四面八方投來的審視目光,對文一鳴含笑說句什麼,文一鳴點點頭,令下人領著傅蘭芽到殿旁的珠簾後,設座請她坐下。

      少頃,文崢闊聲道:“諸位前輩,這位是錦衣衛指揮使平大人,那邊兩位是明威將軍李攸及錦衣衛同知王大人,他三位前些時日因公幹路過金陵,手頭有幾樁要案與江湖中人有關,聞得武林大會召開,故賞光前來,幾位大人最是隨和,諸位前輩不必拘束。”

      對傅蘭芽卻隻字不提。

      殿中鴉雀無聲。

      平煜的名字他們以往多有耳聞,卻萬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以這種方式見到這位元年輕的三品高官。

      洪震霆見大家都有些驚疑之色,笑道:“實不相瞞,我也是因著故人之托,這才跟他三位一道同行,這位姓李的將軍叫李攸,是我早些年收的關門弟子,算得我八卦門正兒八經的門徒,平大人如今掌管錦衣衛,是出了名的英雄人物,諸位想必早就如雷貫耳,今日一併向諸位引薦。”

      許是顧忌王令在江湖上的名聲,洪震霆踟躕了一會,末了,到底未單獨介紹王世釗。

      他話一說完,平煜便端起酒盅,笑道:“事急從權,來前未打招呼,眾英雄莫嫌咱們唐突。

      李攸也大咧咧笑道:“論輩分,我需得叫在座各位前輩一聲叔叔伯伯才是。”

      眾人見二人毫無架子,防備的態度多少有些鬆動,又聽李攸說起「稱呼」,歷來愛開玩笑的太極宗掌門人王德忠大笑起來,一指不苟言笑的峨眉派掌門人劉玉子和逍遙莊主道:“李將軍,這還有姑姑輩的人物呢。”

      眾人哄堂大笑。

      王世釗見洪震霆未向眾人單獨介紹他,只當洪震霆有意忽略他,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撇撇嘴。

      這時文氏父子見殿中氛圍重又活絡起來,便令立在殿中的萬梅山莊的眾僕從給諸人斟酒。

      因萬梅山莊處處種種梅花,山莊以「梅」為標識,這幫下人衣裳胸口處都繡著梅花,衣飾整潔,做起事來極懂分寸,論起體面程度,倒一點不比勳貴人家的僕從來得差。

      未幾,等上了酒,文崢擊了擊掌,殿旁便有一行手持樂器的垂髫少女魚貫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囑咐,這幫女子到了殿中,對殿門口那棺材視若無睹,齊齊屈膝行了一禮。

      文崢指了指那幫樂姬,笑道:“武林大會雖每年舉行一回,咱們萬梅山莊卻已經許久未做過東道了,難得今日高朋滿座,我和父親唯恐有什麼不到之處,慢待了諸位,趁比武未正式開始,不如一邊飲酒一邊聽聽絲竹,也好助助酒興。”

      平煜見那幫樂姬雖無輕浮之態,然衣著華貴綺麗,奏起絲竹又分外空靈,也不知一年養下來需得多少花費,再垂眸看了看杯中價值不菲的百花酒,眯了眯眼,這萬梅山莊的排場倒遠比自己想的還要闊綽。

      秦勇坐得離平煜不遠,見他盯著酒盅,若有所思的模樣,便笑勸道:“平大人,萬梅山莊的百花酒跟行意宗的武陵酒齊名,都有提升內力之效,平日斷喝不著,也就武林大會上時能飲上一回,平大人不妨多飲幾杯。”

      平煜回過神,揚眉笑道:“原來這酒有這等妙用,那我得多飲幾杯。”

      李由儉見秦勇如此關注平煜的一舉一動,心裡頭微妙地起了一絲酸意,手中端著酒,眼睛卻定定看著秦勇,須臾,仰脖一飲而盡。

      飲了回酒,平煜跟洪震霆對了個眼色,洪震霆會意,忽然起身,揚聲道:“諸位,我實不願擾了各位飲酒的雅興,但平大人手頭有樁要案,還需借各位的眼力識別一二。”

      眾人靜下來,不解地望著洪震霆和平煜。

      平煜乾脆起身,從幾後繞出來,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中從殿中穿過,走到那棺材前,負手繞著那棺材走了一圈,點點頭道:“殺死這棺中女子的兇手,跟二十年前一樁奇案有關,只是此人太過狡猾,行兇手法看不出痕跡,我查了幾日,一無頭緒,只得索性將屍首搬來,請諸位幫我鑒別鑒別,究竟兇手用的哪派功夫,想來就算兇手行兇時有意隱瞞,以諸位的眼力,總能看出些蛛絲馬跡。”

      說著,立在棺材旁,靜立片刻,不緊不慢對著棺材蓋擊出一掌。

      就見那看似厚重的棺材蓋從棺材上飛出,原以為會重重砸在地上,偏偏似有外力牽引,穩穩落在地上。

      棺中究竟裝的何許人。

      眾人不知平煜服了赤雲丹後內力已今非昔比,只覺平煜這手功夫怪得出奇,一時間瞠目結舌,竟忘了要上前查看那棺中究竟裝的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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