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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御井烹香 -【出金屋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34 PM     標題: 御井烹香 -【出金屋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1 09:59 PM 編輯

【書名】:出金屋記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陳嬌是個很簡單的人,金屋與長門,是她一生最關鍵兩個詞。

  而她的喜怒哀樂,亦只有兩字便可道盡:劉徹。

  至少,劉徹以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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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38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4:51 PM 編輯

1金屋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距離入睡還沒有多久,或者連一個時辰都沒過,帳外的燈火依然亮著,依稀可以聽到家人們的低語。

  “過了冬至,家裏就能湊得起贖身的銅錢……”

  “你不是家人子,買出去就是良人,長公主若是高興,松一松手,就是一份家事。”

  絮絮的低語聲,讓她更有些煩躁,她翻了個身,試著將錦被掩到耳邊,想要阻斷來自帳外的絮語聲。

  或許是她的舉動驚擾了這一對小小的姐妹花,帳子掀開了一角,家人子跪著進來,爲她掖好了被子,又輕輕地捋過了她的額發。

  她閉上眼,無由地反抗著,不想被人驚擾了自己的昏沉。婢子小心地探看了她的臉色,便慢慢地爬出了睡榻。

  “真是個古怪的小女兒……”

  或許是肯定了她已經陷入沉眠,婢子們便竊竊地議論起了主人的私事。

  “一點都不像是陳家的少主人……性子竟是那樣靜,雖然生得像長公主,但和長公主的性子,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陳家又有哪一個人和她一樣?”輕輕的笑聲,隔著幔帳傳到陳嬌耳朵裏,就像是夢中傳來的耳畔私語。讓她皺起眉頭,又緩緩地迷失在了似夢非夢的迷蒙中。

  “別嫁。”急迫的女聲,又回蕩在她耳邊,帶著絲絲縷縷的,她尚且無法分辨的情緒。“別嫁,千萬別嫁。”

  “別……別嫁?”她遲疑地問,“到底,到底是要嫁給誰?你念了這麼久,我到底要嫁給誰呢?”

  從她記事開始,這聲音便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她夢境之中,給她無憂無慮,予取予求的童年,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她曾試探地對母親談起過夢中的言語,而母親的回應,是一場盛大的法事。從此她便知道,原來她夢中的陰霾,換來的竟會是窮奢極侈,花費勝過陌間百姓一生,卻又一點也沒有用的浪費。

  她問過夢中的聲音,“究竟我們同陌上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外曾祖父在未曾自立之前,難道不也是一名百姓?”

  這聲音未曾回答她,但陳嬌卻從此絕口不提這夢中的煩擾。

  自那以後,她便明白,有些事她母親畢竟是沒有辦法的。

  這聲音多半隻是在告訴陳嬌,“別嫁,千萬別嫁。”

  可一旦問她究竟是要嫁給誰,她卻從不肯回答。

  今晚她的語調特別急切,使得陳嬌在迷糊中,有了一些朦朧的好奇。她又問,“你說了這麼久……有一年嗎?有兩年嗎?你——到底是誰呀?”

  那聲音無所回答,隻是深深地歎息起來,又重複著自己的要求,“阿嬌,不要嫁。嫁別人,勿嫁他。”

  “他是誰?”她問,甚至想要揉一揉眼睛,“我很倦,我還小,我不用嫁人。我……我要睡了。”

  那聲音于是便不說話,放任陳嬌陷入了不安的睡眠裏。

  因爲這聲音的存在,她自小就是個不愛笑的孩子。很少能夠打從心底大笑出來,即使面對她的外祖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她也隻能淡淡地笑著,問候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外祖母臉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她摸索著將陳嬌納入了懷抱之中,“好阿嬌,又認了多少字?”

  陳嬌就靠在外祖母懷裏,輕聲細語地說,“一天認十個字,又認了一百來個,現在讀書,已經大概懂得裏頭的意思了。”

  外祖母和氣地問,“都是什麼字?說給外祖母聽聽?”

  陳嬌扳著指頭,念叨著似乎深奧,又似乎簡單的字詞。“禮、儀、良、善……”

  身邊有人輕聲說,“娘娘,太子來問安了。”

  外祖母輕輕動彈了一下,緩聲說,“阿嬌,你表兄來了。”

  她對表兄的態度,要比對陳嬌更客氣,甚至還坐直了身子,讓陳嬌走到一邊,不讓她跟著自己沾光,受太子的禮。

  陳嬌跑到母親身邊,等到表兄給外祖母行過禮,又和母親互相問安,便上前要參拜下來。

  身上一輕,表兄已經將自己抱在懷裏,笑著說,“阿嬌,你又長高一些了。”

  雖然位屬兄妹,但表兄大她足足十多歲,今年已經快要加冠。陳嬌從來也沒有將他當作過自己的兄長:她雖然小,卻也分得出自己的兩個哥哥和表兄的不同。兄長們會和她吵架,表兄卻一直都很寵愛她。

  “表兄。”她攬住了表兄的脖子,撒嬌地問,“你身邊那個小中人呢?怎麼沒有看見?”

  “阿嬌找他有什麼事呀?”外祖母笑吟吟地問。

  陳嬌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他的陀螺抽得很好!”

  表兄和外祖母、母親都笑了起來,表兄笑吟吟地說,“他去辦事了,過兩天,我讓他到阿嬌家裏,專門給你抽陀螺。”

  他就抱著陳嬌坐下來,和外祖母、母親閑談著起居間的瑣事。外祖母又把陳嬌叫到身邊,讓阿嬌背誦著近日裏學到的字詞。又過了一會,表兄才起身告辭,回到他自己的宮殿裏去。

  陳嬌也感到困倦,她伏在外祖母懷裏,意識漂浮起來,耳邊隱約聽見母親說,“去把阿嬌抱到後頭去。”

  外祖母一下就攬緊了阿嬌,“就讓孩子睡在這裏。”

  “壓得您腿疼……”

  “怕什麼,自己的親生外孫女,怕她壓不疼!”外祖母的手梳理起了陳嬌的額發,手勁輕重恰到好處,讓她很快昏昏欲睡。

  母親和外祖母的對話零零散散,一片又一片地飄進了夢裏。

  “……說不上多聰明,卻也老實孝順。”

  “唉。”外祖母的歎息聲很長,“不比又怎麼會知道?他再好,生母那個樣子,終究也沒有用。”

  “總還是要看阿啓自己的意思……”母親的話裏多了一些什麼淡淡的情緒,很輕,卻讓陳嬌的心弦一下繃緊了起來。

  她還聽不懂,她畢竟太小了。

  “聽說上回對你也很不客氣。”外祖母的話裏也多了些什麼。“嘿嘿……不奇怪,不奇怪,就是對我老婆子,她都是陽奉陰違,連面上的恭敬都未必做得好。對你這個大姑子,又怎麼會發自內心地恭順呢?”

  “總是阿啓處置國事辛苦,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母親似乎有爲自己分辨,又有爲誰分辨的意思。“不和您說,也是怕添了您的心事。”

  外祖母的聲音冷了下來,可拂動陳嬌額發的手,卻還是那樣溫柔。“我們一家子從京城到代國,從代國到京城,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現在阿武又去了梁國,在那樣遠的地方……你弟弟口中不說,心裏多看重你這個大姐,你不知道?她和你處不好,要比欺壓後宮中別的可憐人,更討阿啓的嫌。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難怪生出來的兒子,也不聰明。”

  頓了頓,外祖母又輕聲說,“王夫人就要比她明白得多,你看她這一向,難道不是竭力與你結交?”

  “唉……”母親的歎息聲輕輕柔柔的,“我隻是個姐姐,難道還能對阿啓說她的不是?我沒這個身份,這種事一說,就是牽扯到廢立的大事……娘……我現在是陳氏婦……”

  這彎彎繞繞含義晦澀的對話,鑽進陳嬌的腦袋裏,本該像一個呵欠一樣,被她張口驅趕出去,但竟然就這樣留了下來,一路盤旋到了當晚解衣就寢的時分。

  又過了數日,母親再一次帶她入宮覲見時,她的第二個表哥也來請安。

  這個表哥來請安的時候,宮裏的氣氛就要熱鬧得多了。

  他和陳嬌年紀相差得不遠,說是表哥,其實兩個人的生日隻差幾天,不過他就要比陳嬌聰明得多了。陳嬌才認了幾百個字,他已經開始啓蒙讀書。

  “聽阿娘說。”表哥告訴她,“姑姑想把你說給太子爲妃。”

  這件事,陳嬌也隻是聽說。

  畢竟栗娘娘和母親互不搭理,已經有兩三個月。進出宮闈之間,總有些閑話會飄到陳嬌耳朵裏來。

  聽說栗娘娘很不喜歡母親爲舅舅進獻美人的做法,那天她和母親甚至吵了一架,隻是當時陳嬌在和小中人抽陀螺,並沒有當場與聞。這件事,還是抽陀螺的小中人私底下告訴她的。

  陳嬌沒有回答,她露出了一臉的不解,表哥說完就算,他跑開去,在外祖母的宮殿中采了好多時令鮮花,將小花圃的一角采得七零八落,又將鮮花堆滿了陳嬌一身。

  “送給你!”表哥似乎有些賭氣。

  陳嬌當然很喜歡花,她把裙子揚起來,兜住了這五顔六色的春意,對表哥笑了。

  這一切盡收母親和王娘娘眼底。

  王娘娘是這個表哥的母親,陳嬌喜歡她,比喜歡栗娘娘多些,多得也隻有限。

  夢裏有聲音告訴她‘王娘娘心機深沉,是個你對付不了的人,別看她對你笑,背後,她隻會害你。’

  這聲音難得這樣呱噪,說了這許多話,她雖然隻說了一次,但陳嬌卻不禁記在心裏。再看王娘娘,心中難免多些芥蒂。

  王娘娘笑著對母親說,“阿嬌和小徹總是能玩得到一塊。”

  母親也笑了,她叫過表哥,問他,“兒欲得婦否?”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緊接著,便指向了王娘娘身邊的小宮人。

  整間宮室卻忽然靜了下來,陳嬌站在當地,扭頭看向母親,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暈眩。

  在這暈眩中,有個聲音,那聲音不斷在說,幾乎是在呼喊,它喊,‘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隻得站在當地,聽表哥響亮地說,“不要。”

  母親把表哥抱到膝上坐著,陳嬌想走,但王娘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招手讓她過去。

  她隻好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王娘娘走過去,她覺得王娘娘笑得實在很得意,雖然這笑看起來還很溫婉,但陳嬌就是覺得,王娘娘眼角眉梢,已經深藏一縷春風。

  母親指遍宮中侍女,最終,指向陳嬌,她問表哥,“阿嬌好麼?”

  表哥就轉過眼來盯著陳嬌,他大聲說,“若以阿嬌爲婦,願作金屋儲之。”

  這聲音裏竟有些不服氣,沒等母親說話,他又道,“阿嬌本來就該做我的王妃!太子比她大了十多歲,姑姑怎想,會這樣配!”

  母親同王娘娘相視而笑,王娘娘忍俊不禁,母親的笑聲,卻幾乎震動了屋宇。

  阿嬌不知不覺,已將懷中鮮花,撒了一地。

  她忽然很想和那聲音說聲抱歉:這金屋,由頭至尾,她未曾有餘地說一聲不。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5 PM

2 奪嫡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這一回,屋內家人都被驚動,兩個眉目精緻的垂髫小鬟掀開帳子,駕輕就熟地為她端進了一杯雪飲,又靜靜地放下簾子,退了出去。

年紀漸長,服侍的人年紀也小得多了,言語間自然不如當年的家人子隨意。

她將雪飲一仰而盡,又隨手拉起紗被,抹掉了眉間細密的汗珠。長安夏夜雖然渥熱,但她卻並沒有傳喚下人過來打扇納涼,只是由得周身冷汗,慢慢地收。

那聲音又在她腦中嘆息著、翻騰著,她低聲說,「從今以後,局勢翻覆,你還有什麼不足,你為什麼這樣驚惶。」

陳嬌沒有答它,她不用答。

明日就是表哥受封的日子,他要做太子,她自然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

母親的身份再尊貴,也比不上帝國未來的女主人,這兩三年來,她在家中幾乎聽不到一個不字,即使在宮裡,外祖母與舅舅也從來不曾給過她笑以外的神情。

但陳嬌依然是不快樂的,她母親已經多次說過,好奇她為什麼眉宇間總似乎帶了心事,帶了輕愁,即使是最名貴的禮物,也都難以博取女兒的一縷笑容。她這古怪的沉靜,雖然令舅舅大為讚賞,但卻從來都無法讓母親滿意。

「劉榮被廢,」那聲音問。「你為什麼這樣難過,連著幾個月,總是為他傷神。你究竟才見了他幾次,難道你已經私心裡喜歡了他?」

她的第一個表哥比她大了十多歲,現在已經是二十三四歲的大人了,她今年卻才止七歲。

自從栗娘娘和母親鬧翻,她幾乎再也未曾見過這第一個表哥,幾次在外祖母宮中相逢,表哥還是笑語晏晏,陳嬌卻再無法纏著他,讓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聲音幾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訴她,她母親正在外祖母耳邊道著第二個表兄的好,說劉徹『生有吉兆,天性聰穎,龍日天表,貴不可言』。

這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到了私底下,母親自有一番說法。

「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太子在位,栗娘娘不為皇后,總說不過去……您也該早做決斷了。」

陳嬌聽到她這樣勸說外祖母。

其實外祖母不過是個乾癟的老婦人,雙眼常年緊閉,看著更加蒼老昏聵,然而在那一刻,陳嬌只是從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極為耀目的一種光芒,她打斷了母親的話。

「栗夫人又怎麼會是個好皇后。」外祖母疲憊地說,「可太子廢立,也是大事,你是陳家婦,這件事,你怎好插得口。」

母親頓時不說話了,過了許久,外祖母又說,「真正的聰明人,又哪裡用得著插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謂聰明到了極點,想必她教出的兒子,也不會差。」

陳嬌從來很少聽懂外祖母和母親的對話,總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聲音為她解釋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親的意圖,外祖母的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歲有多,婚姻之說,只是個笑話。」那聲音在教她權謀的時候,總很熱心。「長公主只有你一個女兒,說不得也只好以你做個藉口,好和她搭話。搭上話頭一來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連這一點尚且看不透,又怎樣去看透後頭的盤算。」

「什麼盤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間追問,而那聲音是從來都不賣關子的,她很快就給了答覆。

「天子的姐姐與天子的姑姑,長公主自然更好前一個。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個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長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個。」

陳嬌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寵愛小舅舅的。只是這兩年來,她口中也再聽不見立小舅舅為儲的言語了。

「兒女三人,長子無須偏疼,天下盡有。么子不在身邊,鞭長莫及。也就只有女兒是心尖尖上的一塊肉,年紀大了,自然有些言聽計從。立梁王為儲,對誰都說不過去,女兒再一勸說,也覺得自己過分,漸漸就不提起了。」那聲音又悠悠地說。「君王心裡不會不明白是誰的功勞,王夫人說你為劉徹妻的那一天起,已經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貴,東宮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陳嬌從此無法直視劉榮,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將敗落,便不想待到分離那一天時,再來傷心。

其實連這一份安心,亦不過自欺欺人。

那聲音似乎覺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騰起來,興奮得幾乎有些捲曲,「真是聰明!畢竟聰明!我知道你究竟聰明!」

陳嬌閉上眼,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這一次分離不是生離,乃是死別。

劉徹今年不過七歲,太子還太小,臨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況愈下,不能不為將來計。

不論是誰,看著一個必死無疑的年輕人,心情總不會太好。尤其這個年輕人對陳嬌也一向很和氣。

她幾乎是疲倦地央求那聲音,「讓我睡吧,別再說了,讓我安靜一些。」

那聲音就一下靜下來,讓陳嬌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緒重歸混沌,它又輕輕說,「現在安靜了,將來就更安靜。你沒有想過,你會是下一個劉榮?」

所有睡意,一掃而空,陳嬌煩躁地翻了個身,只好又坐起來。

她又想到了那聲音氣急敗壞的央求、的要求、的強求。

勿入金屋,勿嫁劉徹,別嫁,不要嫁他!

然後就想到了她的第二個表哥。

七歲的太子,已經有了雍容,有了氣度,有了野心,卻畢竟年紀還小,始終對王娘娘言聽計從。

也不奇怪,當朝外戚,素來翻雲覆雨。即使呂氏一門已經煙消雲散,但竇氏的熱鬧,還是眼看得見的。

陳嬌忽然覺得,做大漢的皇后,並不如做大漢的皇太后來得舒服。

最後一點朦朧已經不情不願地一掃而空,在這時,陳嬌想到了薄娘娘。

母親總覺得她太過沉潛,太過憂鬱,甚至一點都不像個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漲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見歡容。

她半開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親為你選錯了郎君?』

若是當年許了劉榮表兄,今日的陳家,又豈有這樣的熱鬧。母親畢竟是有幾分自豪的。

陳嬌只好望著她,敷衍地扯開唇瓣,給了她一抹笑。

腦海中,那聲音盤旋不定,它又說『笑得開心點,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為什麼不開心?』

她只好揚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臉的燦爛,用這笑,迎向了迎面走來的錦衣男童。

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著說,「我就知道,這麼多名花你不愛,唯獨就歡喜它。」

在這季節,迎春花早已經難得一見,也不知道劉徹是從哪裡尋來,討她的歡心。

陳嬌的笑有了幾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剛要說話,那聲音已在她腦中說,「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個廢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孫女,當年的太子娶她,也是為了討太后的歡心。

劉徹問她,「笑得那樣心不在焉,你不喜歡?」

陳嬌一怔,又徐徐綻開一個甜軟的笑,她輕聲說,「不,我很喜歡。」

#

當天回去,陳嬌告訴母親。「以後不要再給舅舅進獻美女了。」

母親頓時就愣住了,隨後,她不以為意地一笑,輕聲細語地說,「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

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冊封大典,母親身為長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陳嬌卻是由於外祖母的疼愛,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親正兒八經的娘家弟媳婦。

又有哪一個妻子,會喜歡一個不斷進獻美人的大姑子呢?

這些話,陳嬌一律沒說,她只是告訴母親。「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會變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陽、南宮同隆慮進獻美女時,陳嬌都不能不高興。畢竟這一先例,就是母親所開。

這一回,母親不說話了。

劉榮表哥死於兩年後,就在長安獄中。

消息傳來時,陳嬌就在外祖母身邊侍奉。她輕聲細語地勸慰著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張,和舅舅有什麼關係……」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訴自己,天家無父子,無夫妻,無人倫,這就是敗者的下場。

為他的死表示出一點傷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畢竟老了,嘴上沒有把門的。

陳嬌趕快插嘴。「舅舅也氣呢,他比您更氣,更無法自白……」

和母親一起作好作歹,總算勸下了老人家,陳嬌退出宮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門口,見到陳嬌,他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說什麼,就進了屋子。

陳嬌垂下眼,聽著心湖上頭迴蕩的笑意,那聲音頭一次笑得如此清脆,聲若銀鈴。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6 PM

3 大婚

她睜開眼來,略帶迷濛地凝視著精緻的錦帳,待得那交錯的花紋自模糊變得清晰,才緩緩坐起身來。

隨著帳內傳來響動,家人們頓時碎步上前,服侍陳嬌起身換衣,又梳洗過了,早膳已經擺到了屋裡。

隨著她年齡長大,周身人的服侍越發恭謹,陳嬌經年累月,也難得聽到一個不字,雖然沒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規格隱隱已經靠近父母,甚至更加精緻。

儘管母親只有這麼一個親生女兒,但陳家並非沒有別的小姐,姐妹們對於她超然的待遇並無一絲妒忌,只有心悅誠服。未過門的太子妃,太后特別偏寵的外孫女兒,皇帝的疼愛,太子的喜愛,這都是瞞不了家人的。儘管她年方十三,卻已被視為陳家的大樹,又有誰不想在她的蔭庇之下乘涼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不斷地提醒她薄後故事,陳嬌自忖,她的性子自然也會更任性更跋扈,任誰自小到大,從未聽過一句逆耳的言語,也會逐漸驕狂起來。

她用過早飯,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請安。

堂邑侯府食邑雖少,但這些年來有母親的貼補,吃穿用度卻也不比宮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強。陳嬌到得早,母親還在梳妝,她又置辦了一套新首飾,金簪上的人物樓台,精細到驚豔。

陳嬌話素來不多,她也用不著多話,母親抱怨她安靜無趣時,舅舅說她「安閒穩重,有皇后風範」,於是此後她的沉靜,就被當成了從容。

她就坐在母親下首,望著母親在銅鏡中反覆自照,想到舅舅厲行節約,宮中女子,即使貴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帶笑的眉宇漸漸沉潛下來,她問,「今日要進宮嗎?」

外祖母年紀大了,更依賴母親,三不五時,總要讓母親進宮陪著說半天的話,如若不然,鬱鬱寡歡之態,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陳嬌所無力更改的,外祖母對母親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熱,看得清,只能讓她更沉潛,更沉默。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不進宮,去赴個壽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親也未必看不到,縱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勸諫,「舅母尚且沒有盛裝打扮,母親太過奢侈,徒惹不快」之後,畢竟也若有所悟。

說是如此,多半還是給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禮,她即將是陳氏太子妃,再不是母親裙邊的垂髫女童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垂下眼來用了一口蜜水,母親還問,「你去麼?」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時候,壽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設法來巴結她。

陳嬌興味索然地搖了搖頭,隨手抱起一隻貓來撫弄。母親在她身邊嘆了一口氣,若有若無,個中無奈已經盡情表露。

她是不快樂的,甚至有些陰鬱,整個人太靜,坐在當地就是一支箏曲,雖悅耳,卻太冷清,也難免不太討母親的喜歡。

可若是一個人的路,已經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雖好,可隱隱荊棘卻是遍地叢生時,她又如何能熱鬧得起來?天真不知愁,屬於任何一個名門貴女,但卻獨獨不會屬於陳嬌。

母親是看不懂的,她還沉浸在皇后與太子的笑臉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寵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縱寵中,渾然已經忘記,外祖母畢竟是個老人了。

父親是看不懂的,兄弟們是看不懂的,他們看到的是竇氏的尊榮,卻已經忘記了呂氏的慘淡、薄氏的黯淡。在他們看來,太子妃金尊玉貴,夫復何求,為何還老不開心,簡直令人惶惑。

陳嬌不免和那聲音抱怨,「為什麼所有人都看得這樣淺,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聲音就笑話她,「沒有我,你也不過是一隻田鼠。」

陳嬌只得默然,是啊,沒有她,自己也不過是一隻被周身的讚美,讚得飄飄然的田鼠。大抵世間人從少到大,只聽得到溢美之聲,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數人之外,再無須向任何人低頭,就是這寥寥數人,也隨她揉搓搖擺,由得她撒嬌發痴時,又如何能不飄飄然,如何能看得更遠?

向父母問過好,她回閨中去繡花,一個香囊做到一半,還需細加針腳,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這個角落,總是特別安靜。

到下午,有客人來了。雖是男客,但卻是她大哥親自帶人進的內幃。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禮的,男女七歲不同席,更何況這又是太子妃的閨房,即使是親兄長,有時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來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說,即使是關心,也帶了霸道。

陳嬌從針線裡抬起頭,笑了。

這樣的笑,只對劉徹展現。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劉徹眼神中盛開,其餘時間,便與萬物共歸於寂。

又怎麼會有哪個男人能拒絕這樣的笑?

陳須低聲說,「妹妹這裡的桃花開得好,我在簾外賞賞春。」他出了屋子。

他們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過半年多,皇室大婚禮儀煩瑣,堂邑侯府上下並不得清閒,不過這種事,自然和陳嬌無關。

她只需要在劉徹的眼睛裡盛開就好。

他們年紀都並不大,十四歲的少年人,不過剛剛長成,距離加冠,還有五六年之久。陳嬌自知她尚有無數青澀,只是看著劉徹時,倒看不出他的年紀。

他自小就比同齡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長大的韓嫣,說話聲尚帶了孩童的尖,劉徹的嗓音已經變得低沉、沙啞。十多日未見,他臉側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來更不像是十四歲的少年郎,同十六七歲的陳須比,才像是同齡。

陳嬌仔仔細細地用眼神撫了他一遍,垂下頭低聲說,「你又來看我。」

這對未婚夫妻感情不錯,劉徹得了空,時常出宮上堂邑侯府來,看望他的未婚妻子。雖說於禮不合,但館陶公主又怎麼會在乎這個。倒是王皇后說過幾次,希望陳嬌多加勸諫,令劉徹更尊重禮法。

陳嬌從善如流。

只是這話雖然是勸諫,卻也有淡淡的喜悅,只是更多的,還有盤旋陳嬌周身不去,那一股難言的幽靜。

劉徹並不在意,他挨著陳嬌坐下,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攬住了陳嬌的肩頭。

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妹,摟摟抱抱廝廝打打,也是家常便飯,年紀漸長之後,反而逐漸生分起來,陳嬌身份尊貴,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這一攬,劉徹是下了決心的。

懷中的女子並沒有如水一樣癱在他懷中,她先僵了片刻,這才緩緩地靠到了劉徹肩上,淡淡的馨香沁過來,似春雨,有些若有若無的濕潤。劉徹低頭看時,陳嬌輕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暈紅,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說不出的可憐。

他心旌一陣搖動,半晌才穩住了,輕聲說,「成婚後,我天天看你。」

陳嬌垂下睫毛,斂去了眼中複雜的神色,她點了點頭,輕聲應,「嗯。」

少年太子,意氣風發,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陽,誰要逼得他甘做配角,縱然能得他容讓,又怎如柔情千縷如絲,更能縛得住他的心腸。

陳嬌想了想,又輕聲道,「舅舅知道,又說你兒女情長,想看我,過幾天到外祖母那裡,不也看得到?」

劉徹日日都要向竇太后問安,竇太后又經常將館陶公主留宿宮中。陳嬌身為她最寵愛的孫輩,又怎麼少得了進宮侍奉的機會。只是在宮中人口眾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顧忌物議,雖然兩人可以獨處,又怎能似現在這樣,將如珠如玉的陳阿嬌捧在懷中,肆意賞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馬,細細審視陳嬌的眉眼,見陳嬌閉上眼來,滿面紅暈,似乎不堪自己的審視,心中越發像是燒起了一團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陳嬌的腰肢,輕聲道,「我想你,幾天都耐不得。」

陳嬌就算再沉靜、再沉鬱,今年也終究只有十四歲,這低啞醇厚的聲音,直直傳進心底,似乎一下就絞緊了幾根心弦,她的心顫了一下。

耳邊那聲音忽然冷笑起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可在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語,又能說給誰聽?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輕輕的顫抖,止不住地傳出來。劉徹卻誤以為是她實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傾身便捏住了陳嬌的下巴,輕輕地往上抬起——

帳外忽然傳來了響亮的咳嗽聲,陳嬌一下推開了劉徹,面上紅暈更甚,連聲音都是抖的。「等禮成之後……」

她抬起眼來看劉徹,雙眼如水波蕩漾,清而且亮,劉徹看得入迷,尚未說什麼,那兩汪清泉,已經漸漸沉澱,又變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這個表妹,有時候倒要比姑姑來得更沉潛,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劉徹心不在焉地思忖,隨手玩弄著陳嬌才做好的半個香囊,放在唇邊隨意一嗅,見未做完,又擱下了。

陳嬌白了他一眼,嬌喘細細,「喜歡,這裡還有一個……卻也只有一個了。」

「我不愛丹桂香。」劉徹故意和她唱了反調,果然又得了陳嬌一個白眼,那雙水一樣的眼略略一閃,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帶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沒捨得扔……」她輕聲細語,「不要,就算了。」

陳須站在樓外,春風帶起了帳幔,吹得他一頭一臉,都是桃花香味,樓內的笑語聲,也被吹到了他耳朵裡。

「我要,我要。」他聽到太子爺帶笑的聲音,「是你的,我就要。」

這一股從冬至春,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們的婚禮上。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7 PM

4 楚服

陳嬌一聲輕吟,乏力地自濃睡中漸漸清醒過來。

她略帶訝異地發覺頭頂的錦帳已經換了顏色,變作了濃烈的紅,紅上繪有金燦燦的龍鳳,金光四射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睜開的眼又閉上了,才一動,就覺出了腰骨處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點滴回流,她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身邊又傳來了低低的笑。劉徹道,「該起身了,今日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澀的,儘管對此事她並不全是一無所知,但頭一次伸展開身體,卻自然而然地帶了怯懦。

劉徹待她很仔細,他雖然也帶了一絲青澀,但動作間卻已經隱隱透了從容。他是絕對的主導者,誘哄著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淚,直到痠疼化作了淡淡的歡愉。而她也精疲力盡,換了一晚難得的熟睡。

陳嬌望著劉徹,不期然又淡淡地暈了臉頰,別過頭去低聲道,「這就起來。」

不論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裡,第一個如此親近她的男人便是劉徹。要想在心裡繼續將他當作太子,並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後,她心中的劉徹,已經不再是一張臉,一個威嚴的符號,而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過後踏上御輦時,她臉上都情不自禁,帶了淡淡的笑意。待得兩人並肩坐好,更忍不住將頭微微傾過,靠到了劉徹肩上。

劉徹偏過頭,望著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現出了笑意。伸出手環過陳嬌臂膀,緊了緊環握。

陳嬌腦海中就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那聲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靜,在大婚典禮,越發聒噪的它竟給了陳嬌一整天的寧靜,直到此時此刻,才用蒼涼的一口氣,將陳嬌從粉紅色的迷夢中驚醒。

她不禁整個人僵硬起來,甚至引來了劉徹的注意,他沖陳嬌抬起了半邊眉毛。

十四歲的少年太子,難得這樣盛裝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貴氣,他素來是得體的,爽朗中又透了難以言喻的威嚴。

也就是在對著陳嬌的時候,會有這樣溫柔的表情了。

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堅定,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猶豫,就斷然將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門之外,又還要作出投入的樣子,和他虛情假意地恩愛夫妻?

但陳嬌必須做得到。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不容易,等事到了臨頭她又覺得,其實這件事,要比預想中更難得多。

她就紅了臉,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這個姿勢,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紅,他鬆開手,體貼地扶陳嬌坐正了,卻又忍不住低聲調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過幾次,就好得多了。」

他這是從誰身上學到的道理呢?

陳嬌沒有問,她只是駕輕就熟地漾出了甜甜的笑,紅著臉又低下頭去。

「誰要理你。」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白劉徹一眼。

少年夫妻,自然是恩愛情濃。再沒有什麼方小說西,比一個嬌羞的新婦更能滿足丈夫的虛榮。劉徹一邊笑,一邊又掀起簾子,瀏覽著御花園內的春光。

過了一會,陳嬌的頭又靠上來,他不禁一偏頭,在發漩中印下一個輕吻。

太子同太子妃成婚當天,自然要告祭祖宗太廟,洞房次日,雖說不用依次謁見三宮六院。但起碼皇太后同皇帝、皇后,是要前去行禮拜見的。

外祖母今日打扮得很隆重,阿嬌尚未禮畢,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母親端坐身側,對女兒女婿盈盈而笑。

陳嬌不為所動,堅持同劉徹一道完了禮。

「嫁進宮中,雖說還是外祖母的外孫女,但也是您的孫媳。初次行禮,禮數應當週全。」

她的聲音很嬌柔,令人有春風拂面之感。一舉一動也無不如此,劉徹望她一眼,眸光中不禁就含了笑意。

就是竇太后,都不由得連連點頭,卻又有些感慨,「真是一天大似一天,似乎前一天才在我懷裡睡午覺,如今就已經做了劉家婦。嘿嘿,再一眨眼,只怕就是兒女繞膝,劉嫖你也要做外祖母啦。」

眾人都笑起來,母親看著陳嬌,眼中只有喜悅,「可不是日盼著也盼著,盼著她給我生個外孫!」

陳嬌卻是心下一涼,她垂下頭去,一手撫上了小腹,半天才露出一個笑,「這才幾天,就說這樣的話……」

連劉徹都笑起來。「阿嬌是害羞了!」

長壽殿內就響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縱情的笑聲。

椒房殿裡也不冷清,皇上昨日留宿皇后宮裡,正好一併拜見。

他們對陳嬌都很熟悉,也都很喜歡陳嬌。大家歡聲笑語,皇上一高興,還賞了陳嬌一對無暇的黃玉璧,又多給了劉徹三天假。

這個時候,只要陳嬌自己足夠客氣,沒有誰會待她不好。就連那聲音口口聲聲,在背後只會害她的王皇后,都顯得很和氣,她還念叨著陳嬌的母親。「進宮了也不到椒房殿看我。」

陳嬌看著她笑,舅舅就看著她和王皇后笑,劉徹看著這一家和樂的場面,也笑。

太子大婚,本來按理就有三天的休假,這三天,他陪著陳嬌,哪裡都沒有去。

三日過後,陳嬌清早醒來,發覺劉徹不知所蹤。服侍她的宮人說,「殿下一早就出去,去未央宮讀書了。」

這是做太子的自律。

陳嬌就格外多看了一眼這小宮人。

她的陪嫁奴婢並不太多,就算是當年的薄皇后,也沒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實椒房殿。宮中規矩,即使是母親也不能輕易撼動。

或者,母親也根本沒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進後宮,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劉徹全心全意地垂憐。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劉徹也的確是寵愛她的。

她嘆了口氣,收回了思緒,漫不經心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宮人跪在地上,輕聲說,「回娘娘話,我叫楚服。」

陳嬌忽然一陣頭疼,她扶著額頭,禁不住輕聲呻吟起來。

那聲音似乎在她腦中帶起了一陣旋風,她第一次知道它還有這樣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嘯著,似乎要用這無盡的、怨憤的長吟來宣洩心中無窮無盡的情緒。

儘管已經想方設法地鍛鍊過自己的心志,儘管她是個習慣了早熟,習慣了多思多慮,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貴族少女。陳嬌依然被這股強烈的疼痛,強烈的心痛給帶得彎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腳,上前扶住她,一疊聲地問,「娘娘,娘娘?奴婢這就去喊人!」

就像是來時一樣突然,那嘯聲忽然斷了,陳嬌腦際有短暫的空白,然後她恢復過來,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動作。

「我沒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宮中伺候的女兒家,就算再純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說,劉徹和陳嬌敦倫的時候,身邊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輩。

小侍女的臉就很漂亮地紅起來,她慇勤地跪下來,「那……奴婢給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誇,別看我人小,我手上勁兒可不小。」

的確,仔細看,這小侍女生得倒有幾分英氣,濃濃的眉毛英姿勃勃,雖然是屈居人下,但卻有一股很爽朗的氣息,並不像漢室宮女慣有的柔媚。

陳嬌細細地打量著她,還沒有說話,腦際便傳來了一道冷冷的聲音。

「殺了她。」

那聲音斷然說,語調冷冽,如臘月冰泉。

「殺了她,她將會是害你的人。」

陳嬌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發仔細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幾眼,打量得她雙頰生暈,才輕笑著說,「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傳話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別進來打擾。」

楚服欠身一禮,默不做聲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來,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確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機會。也許,她也很有能力。

那聲音發出一陣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傷的獸,充滿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隱約血腥味。

「殺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會害你,她會害你。」

陳嬌不說話。

良久,她淡淡地說,衝著梁木,衝著朱紅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悄聲細語,說。

「我才入宮不到三天,就打殺宮女,她又沒什麼大錯。舅舅知道,豈不是以為我是個性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性女兒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興。」

「更何況劉徹雖然未必把宮女們當回事,但他素來寬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錯,總是不吝諄諄教導。我動輒殺人,他心底未必不會覺得,我的面目醜陋。」

「敵人是殺不完的,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尤其在宮中,敵人數不勝數,我還能殺盡這宮中的少女麼?」

那聲音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她才煩躁地說。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細細地飲泣起來,嗚嗚咽咽,像誰家正演練的一支箏曲,聲調淒絕。

陳嬌不動聲色地說。「那你就讓我明白,楚服究竟會做什麼事。」

那聲音只是嘆息,只是飲泣,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陳嬌早就知道,進宮在她而言,是一場戰役的開始。她倒是沒想到,第一場遭遇戰居然打響得這樣快。

當晚,劉徹沒有回北宮就寢。據來報信的小黃門說,他和伴讀韓嫣談得興起,今晚就不進後宮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1:59 AM 編輯

5 婆媳

做新婦的一整年陳嬌都表現得很低調。

她和劉徹年紀畢竟還小,景帝和皇后多次關切,床笫之事,「樂而節之,腎水不足,不可過分耽溺」。

年紀尚小,雖然同起同居,但同床次數並不太多。劉徹一心向學,有了空閒,偶然回來陪陪她,大多數時間,還是帶著韓嫣和他的那一群伴當,縱馬遊行田間陌裡。

陳嬌從來不約束他和韓嫣來往,她更多地把心思放在伺候長輩身上。

她的親外婆不需要任何經營,已經非常疼愛她,可王皇后卻沒有非要喜歡她的理由。

漢家宮室繁華,飲食足厭,王皇后久已經失寵,天子國事之餘耽於美色遊樂,太子雖然事母至孝,但他畢竟年輕,外頭的天地要廣闊得多,三個女兒先後事人,雖然也經常進宮侍奉,但並不能朝夕相伴左右。聽夠了笑話,看夠了歌舞雜耍,她時常胃口不開,日漸消瘦。

陳嬌每天早上給外祖母請過安問了好,為她讀幾本經書,又說幾個笑話,甚至吹一曲笛子給她聽,便到椒房殿裡服侍王皇后午飯。

這按理不是太子妃該做的事,她也有自己的宮室,自己的屋宇,為了她的開心快樂而活的侏儒百戲、巫祝樂女。

王皇后就多次說,「太子妃一片純孝,讓人反而心疼起她來。成日侍奉長上,自己又哪有時間休息呢?」

每當此時,舅舅望著陳嬌的眼神就會更柔和一點,劉徹的表情也就更自鳴得意一些。

漢家天子雖然性格激烈飛揚,但多半事母至孝,畢竟,這是個孝天下。而陳嬌在孝道上的確無可挑剔。

唯獨母親是不大開心的。

「怎麼說你都是太子妃,侍奉皇后用餐,是宮人黃門的事。堂堂貴女,同宮人爭事,傳出去簡直就是個笑話!」

她自在地靠在窗邊,隔著窗櫺望著窗外的夕陽,又轉過頭來看陳嬌。

人們都說她的外曾祖父隆準龍顏,而母親的確是繼承了劉家的血脈,山根隆起貴秀無倫,使得她儘管已經儘量穿著樸素,可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霸氣、貴氣同驕氣。此時此刻,她高高地抬起下巴,讓陽光灑在自己的側臉上,點亮了半邊的金。

氣勢甚至比外祖母更盛三分。更不要說和素來溫柔婉約的王皇后比了,她要比誰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凡事盡孝,而不立威,不是儲後該有的風範。」她輕聲說。「阿嬌,你是我的女兒。」

陳嬌忽然心平氣和。

母親不是沒有苦日子,從前她也同舅舅、外祖母相依為命。然而她畢竟姓劉,她是天家的自己人,她自然不會明白天家的媳婦有多難當。她又為什麼不貴氣,為什麼不威風呢?

「嫁進天家,就是劉家婦了。」她輕聲說。

母親頓時面露不快。

「我吹一曲笛子給您聽。」陳嬌就轉了話頭。「或者彈一首《出水蓮》?」

她自小就有主意,自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若非母親就這一個女兒,說不定適配劉徹者,未必是她。

母親嘆了口氣,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多年的相處,使得她總算知道,陳嬌性子執拗如水,雖可隨圓就方,卻始終不減奔流。

「你也實在是太沒有脾氣了!」

見陳嬌俯身拈起了一管碧玉笛,她到底還是忍不住氣哼哼地加了一句。

腦海裡就有個聲音忍俊不禁。

陳嬌低眸一笑,白嫩若春蔥的手指翹了起來,微微撅起了桃花一樣豐潤的唇瓣。

幽雅低回的樂聲就飄了出來。

不數日,她侍奉王皇后用膳時,王皇后笑著問她,「聽說長公主前日去探你,嫌我們阿嬌實在是太沒脾氣了?」

陳嬌的動作不由頓了頓。

她又低眉一笑,為王皇后撿了一塊獐肉。

「雖然煎過,可沒那麼咸,清淡開胃,娘娘嘗嘗。」

又為王皇后盛了一碗濾過的新酒,才跪坐回原地,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的性子就是那樣,一輩子都改不過來。如烈火一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生氣起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娘娘不必和她一般見識。」

王皇后掩唇笑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意思,這話是——」

她身邊的女官就輕聲說,「是《莊子》裡說柳下跖的話。」

王皇后又捂著嘴,呵呵地笑起來。

陳嬌也跟著笑。

「是嫌我脾氣好,對下人們也太放縱了些。」她輕聲說,「就是外祖母宮裡,不也時常抬出去幾個人?我進了宮似乎都沒有發作過……母親是怕我沒法在宮人跟前立威了。」

女官就不敢說話了,垂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裙裳。

陳嬌又回過頭去,從宮人們手裡接過了一碗湯水。

其實服侍王皇后的活計,的確宮人們就能幹得更好。但不論是服侍的還是被服侍的,都知道,更重要的是姿態,不是服務。

「也許是像外曾祖父吧!」她又揚起了柔婉的笑。「從前打天下的時候,還把人從漢營罵到了楚營裡。劉家的男人,氣性大著呢。」

女官也說,「就是陛下,當年做太子的時候和人博戲,氣急了一揚棋盤,就鬧出了多大的事。長公主的脾氣,和陛下真是一脈相承。」

「就是劉徹還不也是一樣。」王皇后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她興致勃勃地說,「帶著那伙子伴當出去浪蕩,闖了禍就說是平陽侯。大閨女在我跟前抱怨了幾次,說是平陽侯的名聲都被這個弟弟給敗壞了。」

都說民間是父嚴母慈,可在宮中,王皇后是慈母,舅舅卻也是慈父。

陳嬌輕輕抿了抿嘴,「太子的脾氣是大呢,還好,進了我的屋子,他是不曾發出來的。」

王皇后嗯了一聲,又說,「那檔子事,樂而有節,不要過度了。你也要留心,等劉徹十六歲時,太子宮中再空虛無人,就不大像話了。」

會說出這番話來,看來還是和她有幾分貼心的。

人心都是肉做的,戰戰兢兢地服侍她一年,幾句提點,王皇后尚且不會吝嗇。

陳嬌抬起頭來看著她,揚起唇笑了。

腦中那聲音就道,「你看,奉承她又什麼用,在背後,她只是害你。」

陳嬌等回了自己的宮殿裡吃飯,才輕聲自言自語,「你啊,真是和母親一個樣。」

吃過飯,她讓楚服過來說話。

「宮裡都用過飯沒有?」

楚服抬起頭來,略帶興奮地看著她,英氣的眉眼中早已寫滿喜悅。

「尚未。娘娘未曾用飯,宮內人怎敢進食。」

雖說宮中人等並士大夫,一日三餐飽足懨懨,但市井中人,早晚兩餐可以飽腹,已經是莫大的福氣。而陳嬌身為太子妃,每日用餐,菜書四十是少說的,偶然和劉徹對食,更是珍饈滿目,不知何處下箸。

太子宮中侍從凡百,都渴望到太子妃身邊服侍,這幾桌美食立功不小。

陳嬌笑了笑,揮揮手,「抬下去,你們分了吧。」

會興起這樣的念頭,還因為那聲音偶然間一句話。她說「將來有一日,恐怕想喝蜜漿,都沒有新鮮的好蜜了。」

陳嬌一輩子錦衣玉食,真沒有想過欲得蜜漿而無,是什麼滋味。

這樣一想,就覺得在王皇后身邊曲意承歡,也沒什麼好生氣的了。

她就靠在迎枕上出了半日的神,撐著下巴,不知不覺,冥思到了劉徹回歸的時候。

劉徹一進殿就看到陳嬌在走神兒。

她無疑是嬌美的,十五歲的小少婦,才知曉了情愛的滋味,卻又得不到饜足。姣好面目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青澀而嫵媚的風流態度。

時值盛夏,她穿得很簡單,紗裙微微上挑,露出了更薄的中單,隱約可以見到白潤的小腿,如藕一樣,在日光下微微地顫動著。而那一張精緻的面孔,竟然未曾意識到太子的回歸,而流露出了些許空洞、些許冷漠,好似一張冰做的面具。

劉徹故意咳嗽一聲。

陳嬌回過神來,她的目光尋找到了劉徹,而後,冰美人嫣然一笑,在劉徹眼中盛開成了一朵水一樣的花。

誰都很難拒絕這樣的盛放,劉徹自然更不能。他的呼吸粗重了些,慾念似乎自思海中被勾起,又似乎自四肢百骸中返回了思海,這少年的太子,只是一眼便已經被挑起了綺思。

比起他身邊常見的五陵少年,霸上樂女,陳嬌並非最美,但她無疑的確是最特別的。劉徹想,「她屬於我,她是我的妻子。可她又的的確確,一點也不像是一般的妻子。」

一般的妻子總愛妒忌,總愛口舌是非,七出之條既定,自然有它的道理。他雖然沒有第二個妻子,但大姐、二姐聚在一起時,便是兩個一般的妻子。你爭我搶,急不可耐地抱怨著平陽侯與南宮侯,可說到丈夫時,她們畢竟是快樂的。

他簡直很難想像陳嬌會做這樣的事!他甚至根本想不出她抱怨的情景。她怎麼會抱怨呢,她哪裡會世俗到這個程度。都已經成婚一年了,她好像還是天邊的一朵花。沒有一點讓人厭煩的地方,怎麼看,都挑不出她的一點毛病。

劉徹心下就微微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與興奮,他有意加快了動作,換得了陳嬌口中更銷魂蝕骨的輕吟。

這個太子妃雖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年,不……這表妹雖然和他自小相識,但從小到大,他都根本看不透她。

事了後,他才發覺陳嬌反常的沉默。雖然她的動作依然溫馴而熱情,但床笫之間,她一句話都未曾說過,也不願意看他的眼。

「怎麼?」他懶洋洋地撫著陳嬌光潔的裸背,由得宮人們送上清涼的飲書與溫熱的棉巾。「雖然你一向話就不多,可啞巴到這地步,還是少見的。」

陳嬌瞟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注視著殿內進進出出的宮女們。

她容色平靜若水,輕聲說,「我哪還有說話的地方,哪裡還敢隨便說話。」

劉徹頓時訝然。

這還是陳嬌第一次流露出一點煙火之氣,他當然上了心。

不多時,便已經知道了椒房殿中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8 PM

6 暗戰

又過了一兩個月,太子宮中的日子一直很平靜。

陳嬌也就是那天說了一句,僅僅一句,之後見到劉徹還是那樣笑,往椒房殿的腳步,也還是很勤快。

很多事不是當天發作,當天就會有回應,大家都是宮廷裡打轉的人尖兒,心思不外露也只是第一課而已。劉徹就是再天真,也不會以為天家婆媳同陌間百姓一樣,口角只是口角。

當代以孝治天下,天子就是最大的孝子,劉徹當然也是個賢孫,他經常去長樂宮給竇太后問好讀書。祖母對他也一直很和氣,似乎還不知道太子宮中的小小不快。

倒是椒房殿偶然間有了一場對話。

「也就是隨意敲打兩句。」王皇后很不以為意,「嬌嬌人很柔順,只是你姑姑這些年來實在是太順了,有時候難免不知進退,現在能讓她收斂些。日後更大的不愉快,就消彌於無形了。」

劉徹就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要是能因為陳嬌一兩句話,就此對王皇后生了嫌隙。王皇后這個母親,恐怕也就當得太失職了。

「那也不必這樣曲裡拐彎的。」親生母子,也沒什麼心機好講,劉徹就說得很直接。「太子妃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一年來您也看得很清楚。對上對下,也沒什麼可以數落的地方。您是和她做婆媳呢,還是和姑姑做婆媳。這樣求全責備,難怪嬌嬌委屈。」

王皇后的笑容不免淡了三分。

娶妻不到一年,連一點響聲都沒聽見,床笫之事,也的確做到了樂而有節。

就這樣,心就已經偏到太子妃那裡去了?

長公主再怎麼尊貴,那也是臣,對天家之事,張口就是褒貶。仗著太后的寵愛,儼然是不把皇后放在眼裡。自己不便直攖鋒銳,從太子妃處入手婉轉暗示,這是敲打,也是體貼。否則事情鬧大了,還不是兩邊沒有面子?

要是從前,徹兒是決不會讀不懂自己這一番安排後頭的意思,如今他還是讀得懂,但卻已經不讚同這樣的做法了。

到底是枕邊人,枕頭風一吹,孩子的心不知不覺就長偏了。

她扭過頭去,有了些不快,並不理會兒子。

劉徹也知道母親生氣了,想了想,就又把話吞了下去,並不說什麼。

回去看陳嬌時,並不透露椒房殿裡的小爭執,陳嬌也的確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一貫那樣體貼對他。

「成日裡出去野,衣服上都是泥點。」她一邊說,一邊咬斷了手中的線頭,蹲下身來比了比劉徹的腳。「又長得這樣快,成親的時候還只比我高這些呢,現在……連腳都又大了幾分。」

沒有成親的時候,太子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被人服侍得無微不至。可有了妻子,劉徹才知道什麼叫做體貼。

鞋襪都是不大跟腳的方小說西,自己不說,誰知道腳大腳小?也就是陳嬌,一聲不吭,手裡就做起了他的新襪子。雖說女紅不過如此,但最難能還是心意。

他就笑著抱住陳嬌,「天色暗了,別在拈針動線,坐下來說說話多好。」

一邊說,一邊把頭埋在陳嬌肩窩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明兒不出宮了,一放學就回來陪你。」

「我有什麼好陪的,不如和我一起去長樂宮陪祖母。」陳嬌不禁咯咯笑起來。「太子,好癢。」

她一向是沉靜的,即使是笑嗔,也帶了三分的清冷。唯獨這被鬍渣扎出來的笑,清脆而突然,好像誰打破了一個陶器,發出了一聲嗡響,響徹了寂靜而炎熱的午後,有了陳嬌這年紀該有的飛揚。

不要說劉徹,就是陳嬌都為這笑聲有些愕然,兩個人都靜了靜,陳嬌看了看劉徹,噗嗤一聲,又笑起來。她也難得主動,將頭放到了劉徹肩窩裡。

「你們又去哪裡玩了,還是去上林苑打獵?」她的聲音比起平時,帶了十倍的甜,「還是那幾個人?這一回沒被百姓圍起來吧?被舅舅知道了,看他不罰你。」

劉徹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他能怎麼罰我,他捨得嗎。要罰我,我還求之不得。」

上回劉徹鬧得實在不像話,傳到了天子耳朵裡,天子雖然罰他背了幾篇書,但轉過頭去,就賞給他幾匹大宛名馬,這件事,宮中人也都是知道的。

「舅舅要把你寵壞了。」陳嬌不禁又輕笑起來,「要是被祖母知道了,你可就要倒霉啦——」

她抬起頭來看劉徹,聲音忽然就斷在了喉嚨裡。

劉徹雖然擁著她,但眼睛卻看向了宮室外正擦拭門窗的小宮女。

她也就跟著劉徹的眼神看了過去。

即使是陳嬌,亦不得不承認,這名宮女身材窈窕,楚腰纖細,動作間很有豐姿,是個動人的花信少女。雖然她尚且沒有回過頭來,但僅憑那搖動的腰臀,就已經足夠吸引男人的眼神。

那聲音就在她腦中冷笑起來,笑聲蒼涼淒厲。

陳嬌睫毛微顫,又垂下眼去,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上回你冒用姐夫的名義,祖母私底下就對我說,下回再有這樣的事,讓我告訴她,她來罰你……」

過幾天,陳嬌的母親再一次進宮給太后請安。

太后年紀大了,越發依戀兒女,天子忙於國事,無法朝夕相伴,陪伴之責,長公主責無旁貸。十天裡倒有九天在長樂宮中,一日不見,太后就念叨著,「女兒大了,不來看我了。」

正是秋好時,天子索性開了一席,眾人依次而坐,服侍太后賞秋。本來還要傳喚樂工,太后說,「不用了,要聽說書聽歌聲,什麼時候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好說說話。」

王皇后笑著說,「讓太子妃說個笑話給太后聽。」

陳嬌就說了兩個笑話,太后很捧場,笑得開心,又多吃了幾塊鹿肉。天子看著陳嬌的表情也很嘉許,他對長公主誇獎陳嬌,「太子妃嫻靜貞淑,體貼妥當,姐姐教得好。」

長公主看了女兒一眼,當然也曉得遜謝,「哪裡,是舅姑不嫌棄,她嬌生慣養的,脾氣其實大得很。」

劉徹笑著看了陳嬌一眼,好像在笑她脾氣大。一家人和樂融融,天倫之樂,不可言喻。

太后就笑著說,「這不是開玩笑的,皇后前日還和身邊的女官誇獎太子妃,說太子妃是個不可多得的淑女。將來管理後宮,必定能大度公平。」

王皇后的臉色不禁略略有些僵硬。

陳嬌心頭一動,就看了外祖母一眼。

外祖母雙目已盲,面色有些焦黃,但保養得很好,看上去,仍然是個慈祥而清矍的老婦人。她閉著眼,衝著王皇后的方向,也在和藹的笑。

王皇后也是有婆婆的人,她能敲打陳嬌的,太后就可以百倍地敲打她。

她會懂得在太子身邊放置自己的人馬,太后又如何不懂得在椒房殿裡安置一兩個眼線呢?

和太后比,王皇后的敲打,就露出下乘,露出急切來了。

天子好像根本都沒有聽出母親的言下之意,他告誡劉徹,「好好陪你媳婦,不要成天沒事就出門亂走,只顧著遊獵。許你出門,是讓你觀察民情民生,不是讓你野的。」

又說,「你身邊那個叫韓嫣的伴讀,聽說很不像話,經常勾引你吃喝玩樂?」

劉徹倒是一驚。

大抵少年人被家長盤問總是如此,又有些不耐煩,又有些害怕,又有些心虛。雖說從高祖起,漢室就慣有佞寵,但天子自己寵愛周文仁,倒不代表他也會容忍韓嫣。

一時間居然期期艾艾,不知道怎樣答話才得體。

陳嬌微微一抿唇,笑了。

「舅舅,」她眼波流轉,瞅了劉徹一眼。「他身邊哪個伴當,不是勾引他四處打獵,到離宮去遊樂的?又何止韓嫣一個人呢?」

看似是添油加醋,但實則法不責眾,太子身邊的伴讀,幾乎都是權貴人家子弟。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一口氣全都降罪。

劉徹先緊的一口氣,又慢慢鬆了下來,他瞥了陳嬌一眼,陳嬌連眼尾都不掃他。

天子哼了一聲,指責劉徹笑罵,「小子,太子妃賢惠,你也收心。成親一年了,成天往外跑,什麼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孫子?」

這一餐飯吃得大家都有心事。

王皇后回了椒房殿,在心底一個個過著宮人的名字,逐個逐個斟酌,不知哪一個是太后的眼線。想到生氣時,又不禁吹毛求疵,打了幾個下人的板子,當下就抬出去一個小黃門。

長公主跟著陳嬌回了太子宮,「你舅舅心急了,也是在催你。你心裡要有數,別這事也不當真。哪個賤人敢在這時候分你的寵,你……」

到底是做娘的,哪怕和女兒不貼心,也還是禁不住要嘮叨。

陳嬌和腦海裡那聲音一道嘆了口氣,那聲音的氣嘆得千回百轉,惆悵無盡。陳嬌的氣卻嘆得很感慨,又有幾分無奈。

「娘……」她輕聲說。「我有主意,您別為我擔心。」

天子留下劉徹私室教訓,太子回到宮中,和長公主寒暄幾句,一臉的氣鼓鼓,長公主看出來了,又得了女兒眼色,也不多留。

等長公主一出去,劉徹就翻了一張小幾子,又叫太子家令,「把宮中人都叫過來!」

家令很惶恐,唯唯地退出去,不多久,就帶了一群人在階下聽太子發作。劉徹狂風驟雨罵了一大堆,從動物罵到了奴才,罵得解了氣才說,「以後有多嘴的被我知道,直接拖出去打死!你們是服侍我還是服侍皇帝,服侍皇后?多嘴奴第一個最該死!但凡有人知道是誰多嘴,背地裡告訴我,有賞!」

陳嬌冷眼旁觀,此時才徐徐出來勸解,「好了,穩重些,發這樣大的火,傳出去又說你輕浮了。」

劉徹進了屋,餘怒未消。「笑話,一群吃裡扒外的狗方小說西,敢沖父親告我的刁狀?」

甚至遷怒於陳嬌,「你也注意一點!我們身邊都是什麼人,你心裡要有數。不然枕邊話都傳出去,體面何存?」

陳嬌靜下來不說話了,她瞅了劉徹一眼,劉徹被看得有些心亂,又伸手去扳她的肩膀。「我還不是為你生氣!」

對自己偶然的脾氣,他一直是很忍讓,很肯做小伏低的。

腦海中有個聲音在笑,「你手段真是好。」

陳嬌也很想笑,但她壓下了笑意,又推開劉徹,委屈還掛在臉上,抱著膝蓋輕聲說,「你是為我生氣,還是為韓嫣生氣呀?」

劉徹答不上來,他很心虛,又有些興奮。

——這還是陳嬌第一次說出這樣酸溜溜的話來,她畢竟還是會妒忌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4:59 PM

7 發威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平陽公主的生日。

劉徹是王皇后最小的兒子,前頭三個姐姐都已經婚配,說起來,還是平陽公主最得寵一些,畢竟是長女,她與王皇后,猶如長公主同皇太后。

陳嬌雖然和王皇后有了小小的不愉快,還是不敢怠慢這個大姑子,一個月前就和母親商議,「尋一方精美無暇的玉璧給公主做賀禮,想必還是得當的。」

雖說陌間百姓輾轉求死者不少,但富裕的商人早已經穿著起世間難得一見的錦帛,身為帝國最尊貴的一小群人,隨手送出珍貴禮物,在他們而言,只是最普通的社交活動。

陳嬌身為太子妃,當然是很有錢的,置辦禮物的是也用不著母親親自幫忙。太子家令之外,還有幾個親信可以為她籌辦此事。

楚服自然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身邊的宮人雖然多,但讀書認字的卻相當少見,大抵都是目不識丁的農家女。有眼界和陳嬌聊天的,十中無一。

也不是看不起不識字的粗鄙之輩,只是很多事,識文斷字者做來,天生就要妥當一些。楚服不但能識得幾個大字,而且天生就很會來事,陳嬌讓她辦了幾件小事,她都辦得很合陳嬌的心意。

她腦海中的那個聲音自然是不喜歡的,她多次反覆要求,讓陳嬌,「殺了她,若不然,也將她送出宮去。」

陳嬌不理會她,被逼得緊了,她只問,「她並無絲毫劣跡,辦事又盡心盡力,殺了她,誰還會用心給我辦事?」

身居高位者固然風光無限,似乎生死予奪盡在掌握之中,但其實在陳嬌這個地位上,才覺得自己的尷尬,每辦一件事,都要照顧到長輩們可能的想法。

她舅舅就很喜歡她的慈和,多次誇獎,「阿嬌最難得看人命很重。」

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但可以時常分享太子妃賞賜的珍饈美味,犯了錯頂多受幾道板子,陳嬌從來不施肉刑。長此以往,身邊人服侍自然更積極,誰都想到陳嬌身邊服侍,不但有體面,錢也多些,更重要的,還是太子妃人很和氣,又肯提拔。

其實很多時候,底下人所求的方小說西,對於上位者而言實在是太過微小,小到根本都不會為上位者在乎。劉徹就從來都不要身邊人愛他,他最好身邊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不敢向別人嚼他的舌頭。

太子宮中的事,如今已經很難傳到別人耳中,陳嬌也不知道是劉徹嚇的,還是她籠絡住了人心。倒是她開始影影綽綽地聽到了皇后在椒房殿裡的言行。

一年多了,她漸漸地浸淫到了宮中,更像是一個太子妃,而不是長公主的女兒了。

楚服因為為人和氣,談吐爽快,行事又有俠氣,就很受宮娥們的喜愛。據說好幾個年紀小一些的小宮女,還把她視為「比太子還要好看的姐姐」。

過了平陽公主的生日沒有幾天,楚服就和陳嬌咬耳朵。

「聽說公主並不太喜歡您送的玉璧,在皇后跟前抱怨了幾句,說您雖然面上和氣,但私底下似乎沒把幾個姐妹放在心裡。」

姑嫂不合,天經地義。別看母親和王皇后曾經如膠似漆,自栗娘娘黯然下台,王皇后封后的那天開始,姑嫂面上笑著,私底下也不由漸漸有些疏遠了,否則,母親又何必在太子宮裡抱怨她對椒房殿太慇勤?

不過,這也還是楚服第一次傳進王皇后的壞話,從前她遞來的消息,無非是王皇后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最近是否又沒有睡好。

陳嬌不免抬眼一掃楚服,輕輕地「哦」了一聲。

她在腦海中問,「這就是她的錯?她傳遞是非挑撥離間……該不會,她是王皇后的人吧?」

那聲音便久久地沉默了。

陳嬌有些詫異。

她還以為那聲音會乘勝出擊,乘著她起了一絲疑心,大肆抹黑楚服,讓自己將楚服逐出宮廷,從自己身邊趕出去。

這聲音雖然存在於她心頭,在她的識海中有一席之地,但似乎也無法掌握到她的全部思緒。對她的盤算,她幾乎一無所知,所知者,只有她特地發問的幾句話,與她所聽到,所見到的情景。她就像是另一個人,透過陳嬌的眼睛與耳朵,被困在她的軀殼內,感受著整個世界。卻全然不明白她的絮絮低語,對一個易感的小女兒,會有怎樣近乎毀滅的影響。

多有趣呀,一個甚至算得上有些遲鈍的聲音,卻點醒了陳嬌自己。

她並不著急催促,只是微微翹起唇角,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過了很久,才有一聲長嘆,將她驚醒。

那聲音是浩然的,帶了無窮無盡,數不盡的淒楚,卻也有一絲暗暗的甜蜜,她說,「不。」

「她所犯過唯一的錯,就是愛你。」

最近天子人不太舒服,很少向皇太后請安,陳嬌給外祖母行過禮,就坐到她身邊去,向她說著天子的病情。

「已經安排了良醫進宮診脈,也舉行了兩三場盛大的巫祝。舅舅昨日裡已經可以起身在庭院中散步了。」

「天命所歸,病魔縱使凶狠,只要祭祀得當,破解得法,自然而然也就會消退的。」外祖母很滿意,她拍了拍陳嬌,「都是祖宗保佑!」

陳嬌就跟著笑起來,卻不敢說一句不對。

她雖然根本不信巫魔卜算,但也不會把這種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上一代人照顧後代,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是我們,除了托賴祖宗們的蔭庇之外,不是還指望著您的照看嗎?」

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親暱地緊了緊握住陳嬌的手,打趣一樣地說,「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與和母親不一樣,還是要客氣幾分,但也不必過於客氣,愛屋及烏,老人家的長子已經是天下最尊貴的人,難免就對長女與次子多了幾分牽念。長女的這個女兒,又是從小在身邊長起來的,不寵她寵誰?

這份寵,還是帶了不講理的專寵、偏寵。——在梁王一事後,皇太后和天子之間,畢竟是有了心結。

「是想從長樂宮中求幾個人。」陳嬌帶了幾分不好意思,「要能夠放心使喚的……如今太子宮中的奴婢們雖然聽話,但伶俐解語的不多,想請您身邊的老人幫著教導甄別,尋找幾個可造之才,放在身邊聽用。」

外祖母神色一動。

眼睛看不見,就更依賴聽覺,陳嬌話裡細微的情緒變化,沒有能逃得過她的耳朵。

「怎麼?」她慢慢地道,「你話要說清楚,是要聽話的呢,還是伶俐解語的,是要老實些的呢,還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們還小,都沒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陳嬌小聲說,「不是我心急……平陽公主已經在府邸中挑選美人了,雖說沒有當著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來台——好像我多麼妒忌一樣。」

皇太后頓時勃然大怒。

「天子還病著!她身為女兒,不仔細侍疾,反而在這樣的事上下工夫!」

又數落陳嬌,「你身為媳婦也是一樣!父親生病,做兒子的應當衣不解帶,用心照顧。真正的孝子,這時候哪還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為了體現你的賢惠,你是要損壞太子的孝道?」

陳嬌慌忙跪起來說,「外祖母息怒,是阿嬌不會說話,阿嬌年輕不知事,還要您教誨。」

太后餘怒未消,「來人!把皇后、太子請來!」

老人家年紀大了,平時說話做事都很慈祥,總是儘量照顧到各方面子,就算是發作皇后,往往也發作得很緩和。像今日這樣疾言厲色,霸道內蘊的表現,陳嬌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邊跪坐,聽皇太后數落皇后。

「阿啟正病著,無疑應該禁絕女色,甚至葷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啟的侍者說,昨日才好了些,就又臨幸了一名宮女,各種肉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連等都等不及!」

天子雖然施政寬和,無為而治,但其實性子激烈急切,並不是耐心很強的人。

「你身為皇后,掌管六宮,這時候就應該站出來勸諫皇帝。」皇太后越說越嚴肅,「若只是一味屈從阿諛,成何體統!」

王皇后嚇得去了頭上的簪環,和陳嬌、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著,聽皇太后的訓話。

「還有太子,連日裡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遊。你父親正病著呢!都起不來床了,這是你的孝道嗎?」

劉徹也趕快去了帽子,垂下頭朗聲道,「祖母教訓得是,孫兒無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錯!」皇太后連陳嬌都沒有放過,「太子行差踏錯,你應該直言勸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錯再錯。」

陳嬌立刻就拔掉了頭上的步搖,和王皇后一樣,光著頭聽皇太后發威。然後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長樂宮,進未央宮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頭上都光禿禿的,很訝異。

沒多久就知道了詳情,不禁感慨萬分。「世上還有什麼情誼,貴重得過母親對兒子的疼愛呢?」

皇太后為了天子的病情,接連發作了皇后和太子,連平日裡最疼愛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為太疼愛兒子,又是什麼?

病情好轉之後,天子往長樂宮的腳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難決的政事,也告誡太子,「為老者尊,難以決斷時,不妨問一問你祖母的意思。」

過了兩個月,楚服又和陳嬌說。「聽說平陽公主不知為什麼,被皇后訓斥了一頓,母女兩個鬧得不大愉快。」

陳嬌一聽就不禁嘆了一口氣。

皇太后給她上的這一課,真是深入淺出,生動無比。

不過,皇帝的身體雖然逐漸好轉,但王皇后還是沒能讓他戒除女色,靜心將養,這年正月,他的病勢又沉重起來,漸漸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樣子。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1 AM 編輯

8 駕崩

說來好笑,陳嬌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韓嫣。

雖說男女相見,並不是什麼觸犯忌諱的大事,劉徹也經常讓韓嫣在宮中留宿,但韓嫣畢竟只是太子身邊的伴讀,他也很知道規矩,並不曾進女眷們集中居住的永巷遊逛。陳嬌平日又很少四處走動,她雖然很早就知道了韓嫣,但卻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內,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風姿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幾天已經來過,為皇帝侍疾,只是他畢竟上不得檯面,這個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陳嬌撞見了幾次,便避開了女眷們進出的時辰。倒是韓嫣更有些無所顧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藥的當口,依然毫不避諱地進了內殿,膝行到劉徹身邊,和太子喁喁低語。

陳嬌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劉徹也的確算得上是個出名的美男子,其實即使沒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況陳嬌和他本有親密的血緣,兩個人在長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總是很難討厭自己,對著這樣一張臉,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親近之心。

但韓嫣卻不一樣,這男人實在亮眼,即使在屋內,也好像自帶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他的臉在昏處,都帶了三分亮,行動之間英氣勃勃,縱使正謹慎地跪坐在劉徹身後,依然難掩他的風華。

陳嬌的一眼險些變作了凝睇,她又過了一會,才將目光收回,專心致志地為王皇后捧著藥碗,低聲勸慰天子,「舅舅,多少還是喝一口吧。」

天子這一次反常地執拗,「都是些無用的方小說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數,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裡知道。」

王皇后眉宇間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將調羹擱回碗中,對陳嬌點了點頭,陳嬌便倒退出了屋子,將藥碗交給了宮人。

侍疾從來都需要無盡的耐心,她雖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態,但私底下也難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無意間扭頭一望,望著澄澈的藍天,一時不禁就走了神。

那聲音在她心湖上空輕輕地說,好像一匹綢緞,在水中肆意盤旋。

她說,「他的確很漂亮!」

聲音裡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陳嬌想,這聲音畢竟是驕傲的,她的驕傲,不容許她不誠實。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長。」她又說,輕輕的,帶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開得再好,也不是當年的紅。

陳嬌垂下眼,笑著笑著,就慢慢地嘆了口氣。

劉徹身邊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韓嫣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輕聲說,「走,去長樂宮吧,祖母肯定又掛念起父皇了。」

才一轉身,正好也碰到韓嫣從殿裡出來。

陳嬌走的是邊門,不想韓嫣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謙卑,同劉徹細細地說完了幾句話,他也從側門退了出來,兩個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韓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來給陳嬌行禮,「下臣參見太子妃娘娘。」

陳嬌就很客氣地說,「韓舍人請起,又何必這樣多禮呢。」

不知為什麼,那聲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在陳嬌心裡說,「是呀,你們都睡的是一個男人,說來似乎也很親近,又何必這樣拘束呢。」

陳嬌倒是被她難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難收。冰冷的面具,一下為笑靨所融化。

連劉徹尚且消受不得這樣的美,又何況韓嫣?

少年人的表情裡多了一絲驚豔,卻恰恰為陳嬌所捕捉了去,兩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韓嫣又迅速地低下頭去,遮掩掉了這不該出現的情緒。

她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並不太差,然而,由這樣一個男人來無聲地讚美著陳嬌的美麗,這感覺畢竟是不同的。

陳嬌不禁又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子,在垂髫小鬟們的圍繞之下,徐徐離去。

當晚,劉徹沒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宮中,與陳嬌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別狠,陳嬌幾乎不堪征伐,快意積聚太多,已經變成了折磨,她輾轉反側,甚至帶了淚水求饒,然而劉徹的動作卻還是很剛猛,幾乎是在宣洩著什麼。

一切結束之後,他似乎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好將陳嬌擁在懷裡,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她的脊背撫摸。

不論如何,他對陳嬌的確是體貼的。這份體貼,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陳嬌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

她的肌膚緊貼著他的,兩人都很□,時近正月,天氣漸漸地冷了,兩個人體溫交融,顯得更親密,也更無間……好像心底最大的隱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都已經無處躲藏。

劉徹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父親怕是不行了,今天你離開不久,他讓太常的人進來,吩咐他們準備喪儀……與我登基用的馬匹。」

牽涉到改朝換代,什麼小事都是大事,劉徹身為太子,個中寒暖,要比陳嬌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過了正月,他也才十六歲,年紀實在也太輕了一點,不論是誰怕都沒有想到,這個連冠禮都沒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劉徹可能要比誰都興奮,也可能要比誰都惶恐。他才十六歲,平日等閒,想到的是縱馬踏田……天下這樣的重擔,他還並不著急扛起來。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將自己的擔憂向誰傾述呢?

會找陳嬌,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對陳嬌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陳嬌就抬起頭來,深深地看進了劉徹眼底,她壓低了聲音,輕聲問劉徹,「怕了?」

劉徹環抱著她的雙臂,一下就又收緊了,他把頭埋在陳嬌發間,過了許久,才從喉嚨底輕輕地嗯了一聲。

「是應該要怕的……」陳嬌輕聲說,「若我是你,也怕。」

她說得也的確是真心話。

宮中女子,再怎樣盤算,算得無非是一家的興衰榮辱,劉徹即將要擔上肩膀的,卻是千萬戶人家。

劉徹反而略帶了一絲不滿,「你就這樣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陳嬌腰際,陳嬌一下耐不住癢,又笑了起來。

銀鈴一樣的笑聲就傳遍了整間屋子,帳內沉重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劉徹支起半邊身子,看著光.裸的陳嬌,看著笑意未收,蕩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輕佻地捏住了陳嬌的下巴,用了一點點力,而後才輕聲說,「對外人,你從來不假辭色,今天看到韓嫣,你笑什麼?」

陳嬌笑聲頓止,她挑起一邊眉毛,側過臉看向劉徹。

劉徹眼神裡還帶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陳嬌開一個玩笑,只有手裡的力道,多少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情。

他雖然也是個紈袴,但對親近的人,脾氣倒是一向大度容讓,尤其待陳嬌,雖說有時漫不經心,但總是要比待別人更呵護得多的。

「你這是在妒忌?」陳嬌就似笑非笑地問,尾音微微上揚。「這番話,其實應該我說出來,才更合理一些吧?」

韓嫣和劉徹的關係,眾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為深知韓嫣的銷魂,劉徹才會更介意陳嬌的那兩笑。就好似一個人有了一根精緻的玉簪,別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時,他便會提防著有誰來搶。

劉徹的話一下就哽在了喉嚨裡。

陳嬌雖然柔婉,但並不是沒有鋒銳,她的詞鋒有時候銳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來不及招架。對她的愛,日久之後,也難免夾雜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陳嬌一眼,陳嬌已經垂下頭去,任由瀑布一樣的黑髮,遮掩了她的表情。

對劉徹的問題,她不說不,也不說是。似乎並不介意劉徹猜測她是否為韓嫣所驚豔,是否一眼之間,已經對他有了喜愛。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陳嬌的。懷中人的馴順,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偽裝。

劉徹不知不覺,又將陳嬌擁得更緊了些。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請長公主入宮,又請太后移駕進了清平殿。

這是要留遺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經入宮見駕,為登基大典預備的駟馬,也已經牽進了馬廄,帝國上下已經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準備著天子的死亡,與新皇的登基。

陳嬌在清平殿外同長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時將目光瞥向一側的長者。

帝王臨終之前,欲行託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卻獨獨召見了這個被貶多年,鬱鬱不得志的魏其侯竇嬰,同家人一起,聽他臨終的最後一段囑咐。

竇太后已經在殿內揚聲,讓人進去扶了她出來:老人家雖然已經失明,但這一番對話,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與聞,天子親自屏退了左右,同母親竊竊私語了小半個時辰。

王皇后和長公主先後進了殿,又都先後抹著眼淚出來了,黃門請太子入殿。

在這一刻,陳嬌感覺到劉徹的顫抖,他一直跪坐當地,穩如泰山,而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有了輕輕的冷戰。

她伸出手來,在寬袍大袖的遮掩下尋到了劉徹的手,使勁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徹便跟著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進了內殿。

過了很久,黃門又出來說,「請太子妃入殿。」

陳嬌進去的時候,還能聽到天子的聲音,他再三叮囑,「遇事不決,多問問你祖母。劉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見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見到陳嬌進來,天子止住了話頭,他的精神居然不錯,還能半靠著屏風和劉徹說話。

陳嬌輕聲叫了一聲舅舅,不必做作,眼淚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

天子就慈愛地說,「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邊來。」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住了陳嬌的手,又拉住了劉徹的手,將兩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漢室從高祖起,前後四個皇帝,都沒有和元後終老。」他的聲音很清晰也很穩定,「廢薄後,是我生平罕見的憾事,到了臨終前一想,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祖母解釋,不知該如何見她……太子,你不要學我,阿嬌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傳承漢室血脈。」

她舅舅雖然看她一向不錯,但直到今日,陳嬌才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疼愛。她瞪大眼,眼淚反而顧不得落。

耳邊又響起了輕輕的悲泣,如泣如訴,似一曲幽怨的箏,透著無窮無盡的悲憤與蒼涼。

她聽到劉徹簡短有力的應答聲,「我一定待阿嬌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兒育女,白頭于歸。」

天子於是微微一笑,鬆開了手,但劉徹並未放鬆他的緊握,陳嬌感覺到他的體溫。

熾熱。

越明日,天子駕崩。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0 PM

9 封后

陳嬌的身份當然隨著劉徹水漲船高,劉徹登基後三日,大冊後宮,她名正言順入主椒房殿,成為帝國名副其實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卻是給天子守孝。

根據《周禮》,食肉者為父母守孝,應當在父母陵墓外結廬居住,不進葷腥,甚至禁絕梳洗,如此蓬頭垢面專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異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喪以日代月,這一個月的喪期,後宮是要跟著劉徹一道守過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氣越發冷了,劉徹經常流連於椒房殿不願去朝會,陳嬌就勸他,「就是坐著,你也是在那裡坐著,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議。」

主少國疑,天子臨終前將國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間的共識,劉徹就算在朝堂上坐著,也不過是個人肉圖章。太皇太后又推崇無為而治,少年天子難免覺得朝野之間暮氣沉沉,漢室坐擁萬里江山,卻無能於匈奴,更令劉徹耿耿於懷。

劉徹就冷笑著說了一句,「祖母只差沒有臨朝稱制……」

話才說一半,陳嬌就投過來冰冷的一瞥,她輕聲道,「天子,很多話就是在椒房殿內,也不可以胡說。」

太皇太后在後宮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經營,她的勢力並不是一個新進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間便掀翻在地的。更別說有孝道兩個字在頭頂壓著,劉徹要挑戰祖母的權威,如果師出無名,結果將會非常難堪。

劉徹承受住陳嬌的一眼,忽然間就已經怔住。

皇宮是他的家,他已經習慣於將這華麗而奢靡的建築群,視為他安全又溫暖的巢穴。曾經他有父皇母后,還有慈愛的祖母,潑辣又不失精明的妻母……這都是他的親人,他的保護傘,他當然可以盡情任性——

但皇宮對於陳嬌來說,一向只是在最險惡的戰場,對於即將到來的淒風冷雨,她的準備,要比劉徹周全得多。連一句話,她都知道謹慎。

劉徹忽然就覺得和陳嬌比,自己簡直就像個小孩,就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沒能考慮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她必須要靠著太皇太后,才能在後宮中立足,身邊又怎麼能沒有太皇太后的眼線?

他就沉默下來,盤膝坐在榻前,出神。

劉徹從來很少這樣凝重地思考,生活對他來說,一向輕鬆簡單,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鑑賞為他備下的種種事物,不夠美好的,都難以進入他的法眼。他怎麼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會這麼快就到來了呢?

陳嬌看著他思考,不禁也就跟著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劉徹袖口露出的一道絹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間最大的矛盾,其實不在於權力……太皇太后已經送走了兩個兒子,她自己多次向長公主傾訴:「我是個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這一口氣,看什麼時候嚥下去罷了。」

還在於一個道字。

黃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爭著要做國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脈相承,取的都是黃老之道的清靜無為,可景帝為劉徹指定的兩個老師,都是儒道的中堅人物。劉徹年紀又輕,按捺不住鋒芒,才登基不到一兩個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場,會嫌太皇太后礙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陳嬌腦中那聲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記這是個市恩的好機會。」

她永遠都不懂,一個男人或許會敬重他的恩人,但決不會打從心底愛她,尤其是劉徹這樣一個高傲的帝王,他總是寧可垂青別人,而非等著別人的垂青。

但陳嬌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垂下頭去,看似不經意地道,「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這是《孫武戰經》裡的話,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麼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學得多,想必能為我解釋。」

劉徹一下就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實實去開朝會,任何一份詔書,都要先到長樂宮去打過轉。

他越來越倚重陳嬌,有時還會打破規矩,讓她跟著到前殿去,劉徹處理政事,和耆老大臣們會晤之時,陳嬌就在一邊服侍筆墨。

時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鬆了些,劉徹雖然很注意避諱,但她還是不時會撞見韓嫣。

其實,劉徹身邊的佞幸也不止他一個,他之所以特別出名,還是因為他實在很漂亮,也實在很聰明,也真的實在很受寵。

劉徹一直對武事有很大的興趣,這方面陳嬌一竅不通,真正懂得的還是韓嫣,劉徹凡有疑問,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韓嫣就有幾千字的長篇大論在等著他。

像劉徹這樣的人,就是一個男寵,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來做。

每逢此時,陳嬌就在一邊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不顯露出不高興,也不輕易搭理韓嫣。雖然兩個人同室而坐,但韓嫣在殿下,陳嬌伴著劉徹在殿上,身份高下,涇渭分明。

劉徹看在眼裡,七八次之後,漸漸也終於放下心來。

——卻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問陳嬌,「你對誰都不假辭色,即使是竇嬰這樣的託孤重臣,也都很難得到你的笑臉,為什麼對韓嫣,你笑了兩次。」

他終究是耿耿於懷的,陳嬌給予他的特別,劉徹雖然口中不說,但心底也並非不很在意。

陳嬌都有點無奈了,她只好說,「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劉徹頓時啞口無言,看著陳嬌,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他雖然已經是天子,但當著陳嬌,還真沒有多少威嚴,陳嬌似乎永遠捉摸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緊一點,她一句話,就可以直入劉徹胸臆。

陳嬌看著劉徹難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著頭偷偷地笑起來。

不過這一次,她小看了劉徹。

「既然你看他這樣親切。」他就一把攬住陳嬌,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那你就幫我一個忙你同太后說,讓她別再糾纏韓嫣不放了。」

比較起館陶大長公主對韓嫣那近乎縱容的寬容,王太后對韓嫣就幾乎只能說是厭惡,幾次進出之間遇見,她給韓嫣的臉色都很精彩。

陳嬌沉下臉,難得地將不高興擺在臉上。「這種事,你自己去說,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劉徹又哪裡真的想要陳嬌為自己去做一個這樣的說客?

他略帶優越地笑了,咬著陳嬌的耳垂,輕聲細語,「和你開個玩笑——」

陳嬌也就跟著軟下來,戳著劉徹的胸膛,罕見地帶上了少許負氣。「別說我妒忌……」

她揚聲吩咐楚服,「把賈姬帶進來吧!」

楚服應聲而入,又轉身出去,沒有多久,她帶進了一位柳眼梅腮、正當荳蔻的小宮人。

她今年最多不過十四歲,要比劉徹夫妻都小了兩歲,看著就平白多了幾分青澀,雖然行走之間,渾圓的腰臀搖搖擺擺,很有說不出的活力與風姿,長得也頗具野性,甚至有幾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膚色卻很潔白,算得上是個中上之姿的美人兒。

劉徹的眼光落到她腰際,一時就怔住了。

他雖然漫不經心,但天資聰穎,幾乎過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少女,便是背著他擦拭窗櫺的那個宮人。當時他攬著陳嬌,目光在此女身上流連了一刻,其實也並沒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轉了開去。

陳嬌挑出她來獻美,是有心,還是無意?難道當時,她已經留意到了自己無心的一瞥?

他沒有看賈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陳嬌。

做了兩年夫妻,陳嬌的容貌於他而言,已經極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劉徹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驚豔,又似乎更盛驚豔。

她未能豔冠群芳,但眼神裡透露出的無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尋味得多。似連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兩年,劉徹也始終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動獻美,又並不介意他的男寵佞幸,雖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態度卻絕對賢惠大方——他應該驕傲,應當滿足於自己馭妻有術,將這個金尊玉貴的陳阿嬌,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為何,劉徹望著賈姬時,心裡非但沒有一點得意,卻還很不是滋味。他反反覆覆地想,陳嬌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她心裡又到底在想些什麼。

其實何止是他,就連太皇太后都有幾分不高興。

「你也實在是太賢惠了。」太皇太后的語氣雖然緩和,但依然透了婉轉的非難。「雖說生兒育女,傳承宗嗣,是後宮女子的天職。但畢竟父喪沒有三年,你送一個不要緊,這個口子一打開,你也送一個,我也送一個,皇帝耽於女色,還哪有精力學習治國之道?」

說到底,還是旗幟鮮明地站在陳嬌這邊,顧忌著平陽公主、南宮公主尋訪而來的無數美人。

就連她心湖裡的聲音,都很是恨鐵不成鋼,「這幾年就應該不管不顧,靜心生一個兒子!唯有兒子,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這些話也的確都是為了她好,陳嬌知道。

只是她畢竟是陳嬌,她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2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5:05 PM 編輯

10 賢惠

劉徹當然收下了賈姬這份禮物。

還當太子的時候,他年紀不大,距離十六歲還有一段時限。先帝雖然自己喜好女色,放縱與床笫之歡,但卻很看重劉徹的修養,盼著他能做個勵精圖治的君王,勿將太多精力放在女色之上。

但如今身為帝王,後宮空虛得不像話,到底也不成體統,更別說生兒育女的壓力,隨著劉徹成為一家之主,畢竟也比從前濃重了幾分。而任何一個君王身邊,又哪裡少得了用美色紓解安慰,一心一意只為了他服務的美人兒呢?區區一個賈姬而已,大長公主還嫌陳嬌的手筆太小了。

「你真要送,我這裡自然能給你預備上人。」就不以為然地和陳嬌談起了先帝們身邊的美人。「那麼多人都送進來了,還差一兩個絕色的少女不成?只是自作主張,也不和家裡人商量。」

陳嬌只是笑,「娘,我心裡有數的。」

頓了頓,見大長公主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她只好又輕聲細語地說,「您是天子的妻母,再做這樣的事,也不合適了。再說,往後宮送人,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現在沒有必要舊事重提。」

竇太主先還有些不服氣,目光落到女兒腰間的玉珮上,就又凝住了。

平陽長公主的生日,陳嬌送了一對無暇的玉珮,陳嬌的生日,長公主的回禮就是這個雕工細緻的玉魚佩。

一時間想到近十年之前,小小的陳嬌一臉鄭重地勸告自己,「從今往後,別再往後宮送人了。」

十年的時光一下就氤氳了大長公主的眼睛,她的眼神迷濛了,情不自禁地撫上了陳嬌的臉頰,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人走每一步,真是都不知道是福是禍。」她慢慢地說,「也許眼下看著是福,十年後看著是禍,又過十年再看,卻是福禍相依,吉凶難料。」

皇后這條路又何嘗不是如此,想要走到太皇太后這一步,盡享無限尊榮,還不知要有多少心血,多少心酸,多少心計。

賈姬也就是侍寢了一兩次,就再也沒有得到劉徹的寵信,倒是陳嬌有意提拔,給她在永巷宮內安排了住處,又三不五時地讓她到椒房殿裡來說說話。就是太后說起來,罕見地都真心誇獎陳嬌,「最難得嬌嬌賢惠大度,並不是妒忌之輩。」

懂得主動為自己分寵,給兒子安排枕席,陳嬌這一步,走得又是無懈可擊,讓人挑不出一點不對。

倒是劉徹暗地裡很不是滋味,有時望著陳嬌的眼神都要深沉了幾分。和王公大臣們閒話聊天的時候,時不時就走了神,去看簾後的陳嬌。

陳嬌對外朝的事,一向不是一般的不熱心,時常會露出難得一見的嬌憨。尤其是劉徹拿朝政上的事問她,十問裡,九問可以問得她無言以對——她不是不懂,似乎就是真的沒有興趣去理。

他的兩個大臣趙綰同王臧一直就都很不喜歡劉徹的做法,曾經當著劉徹的面勸諫,「天子不應該將皇后帶在身邊——政事,畢竟是男女有別。」

畢竟是儒生,和太皇太后身邊那些講求無為而治,一個賽著一個清心寡慾的黃老之徒比,天然就多了一股毫不掩飾的勃勃野心。身為天子的老師,雖然還未曾陞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的受寵。這是藉著陳嬌,暗諷她背後的太皇太后。

陳嬌要是連這點意思都聽不明白,就真妄為皇后了。

劉徹聽了,故意就看陳嬌。

陳嬌還是靠在屏風上,好像都沒有聽到一樣,懶洋洋地看著手中的香囊,又抬起手來,藉著肆意飛舞的陽光,去鑑賞燦爛生輝的金線紋飾。

連眼皮都不抬一下,雖然人就坐在劉徹身邊,但兩個人之間就好像隔了一層蕩漾的水波,隔著波光粼粼,劉徹實在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朝廷政事,多半出自長樂宮的手筆,雖說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聲音,長樂宮也沒有和他爭權的意思,但遇到大事,連劉徹自己都覺得沒有祖母點頭,自己底氣是不足的。

但畢竟,他有太多的主意,太多的雄心了……對於帝國,他有很多想法,等不及要做。長樂宮裡的祖母卻像是一塊大石頭,不親手搬開,他連大聲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祖母幾次探問他和大臣之間的來往,陳嬌都是一問三不知,不曾為他遮掩,卻也不曾在祖母跟前添他的壞話。

所謂的天家,就是分明至親之間,也一定會有算計,會有心機,甚麼功成身退,不過美談。新任當權者,是一定要踩著舊任的屍骨才能戴上滴血的王冠。祖孫之間雖然也有親情,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戰,除非老的願意退,小的願意等,否則是遲早都要爆發的。

劉徹當然也為陳嬌安排了屬於她的位置,他只是很不肯定陳嬌到底會不會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少年天子,一心想的只是自己的雄圖霸業,再出眾的美人也分不了他的神。賈姬又算得了什麼?不過三五次侍寢,劉徹連眼尾都懶得多掃,太后乘勢為他安排的幾個美人,他連碰都懶得碰,不但經常把陳嬌帶在身邊,一有了工夫,還要經常往椒房殿跑。陳嬌雖然大度,但椒房獨寵之勢,沒有任何動搖。

太皇太后看著劉徹就多了三分喜愛,笑眯眯地誇他,「你妻子賢惠,你也專心,好,好,佳兒佳婦。」

的確,這是一出舉案齊眉的好戲,陳嬌姿態好,劉徹的姿態就更好了。

就是王太后有些酸溜溜的不高興,「嬌嬌成親也有兩年多了,到現在肚子都還沒有動靜……」

兩年,時間不長不短,生育也的確是個話題,是個話柄了。

這話自然又被楚服給帶到了陳嬌耳朵裡,賈姬過來請安的時候,也若無其事地提到了太后的這句話。

畢竟是第二個承受過御恩的姬妾,雖然不見得受寵,但有皇后的青眼,宮中的有心人,自然也會對她客氣幾分,有時候她的消息,還要比楚服更靈通一點。

陳嬌聽見,若無其事,只道,「生兒育女,的確是人生大事,夫君是天子,婆婆格外著急,也是難免的。」

又對賈姬說,「你的家人似乎已經找到了,都還在霸上種田,有機會,讓你母親入宮見你一面吧。」

賈姬頓時就紅了眼,「娘娘大恩,賈姬無可言謝。」

不是聰明人,也很難得到陳嬌的青眼,將她隆重推出。只是這一點小心機,真是連閒話都懶得拿來閒話,還不如多吃幾口蜜水。

陳嬌就笑著垂下頭來,啜了一口清水,等賈姬退出去了才問楚服,「你自小入宮,有什麼家人在長安麼?」

有賈姬珠玉在前,楚服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宮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陳嬌的服侍,自此之後,只有更盡心盡力。

椒房殿內風平浪靜,後宮中也不是沒有別的姬妾,陳嬌雖然獨寵,卻不霸寵。對上,太皇太后那裡,她自然盡心盡力,老人家提到外孫女,只有誇,沒有一句不好。就是王太后那裡,她都很少斷了走動的腳步,三數日必定前去請安,服侍王太后用飯這樣的事,雖然已經是一國之後,陳嬌做來還是駕輕就熟,沒有一絲不滿。王太后自己想想,都覺得她對太皇太后,未必有這樣的孝順。

就是要挑她的毛病,都不是那麼容易挑出來的。

王太后其實看陳嬌也不是那樣不舒服:一個知道進退的人,總是很得人好感。

有時候也和她抱怨一兩句,「你椒房獨寵,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不論如何,都已經登基快要一年了,後宮中還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這可不是太好的兆頭。」

陳嬌還以為她是在挑剔自己的肚子,只好婉轉地道,「也請了有名的良醫進宮來診治做法……都說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腦海中就有冷笑聲毫不保留地傳出來,尖酸中夾雜著憤怒,那聲音說,「哼,一群神棍!」

王太后擺了擺手,倒是沒有多談這個,「徹兒是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放得太多了些。這究竟也無傷大雅,只是男寵可沒有辦法誕育嬰兒,傳宗接代。更別說鄧通這樣的佞幸一旦得寵,難免惑亂朝綱。你心底要有數才行。」

啊,原來說了半天,矛頭指的是韓嫣啊。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

的確,天子身邊圍繞著的年輕俊彥雖然多,但卻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韓嫣的得寵。雖然先帝駕崩還不到一年,按理來說,劉徹都不算正式開啟自己的統治元年,但韓嫣已經得到了非比尋常的殊榮,人人都明白一旦天子得勢,他必定飛黃騰達。

聽說得寵的勢頭,甚至連天子的兩三個舅舅都感到妒忌。

王太后挑出韓嫣來做個幌子,的確是用心良苦,按照常理來說,婆媳兩人的確都該記恨韓嫣,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她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笑著沖王太后解釋,「外頭的人傳得不大好聽,其實韓舍人幾次面聖,我都在身邊伴駕,娘娘您想,要是韓舍人和陛下是那樣的關係,以陛下的體貼,又怎麼會讓我們打了照面呢?」

百密一疏,這一男一女都是天子近人,怎麼可能不打過照面,再說,劉徹哪裡會細緻到這個地步?陳嬌這絕對是有意裝傻。

王太后眯起眼來,百思不得其解,卻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意興闌珊地合上眼皮,靠到了枕頭上。

媳婦無意配合,當婆婆的總不能逼她吧?

就是腦中那聲音亦不由得疑惑,「知道你不想當她的槍,可以你手段,隨意反轉局勢,將她抬出來做個幌子,也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那樣大的人情,你捨得讓給韓嫣?」

語焉不詳,說的是什麼人情,並沒有直接點出,但陳嬌心中卻很有數。

她只是笑,不說話,出了長樂宮,回頭吩咐楚服,「這一番對話,應當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知道。」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5:06 PM 編輯

11 敲門

該知道的人,當然也都很快知道了。

太皇太后那邊是肯定瞞不過去的,不論陳嬌想不想讓她知道,她都一定會知道。

「你這孩子,實在是太深藏不露。」老人家的話裡滿是說不出的不舒服,甚至都有了一絲幽怨,「人家掏心掏肺地對你呢,你只是笑,只會笑。這一次,你婆婆肯為你撐腰,一輩子也難得有一次,你卻還是笑。」

是有點恨鐵不成鋼了,自己全心全意為陳嬌打算,陳嬌就是不肯上進,難怪老人家心裡不舒服。

陳嬌腦海裡就有聲音澀然長嘆,她酸楚地道,「不論如何,外祖母總是一心一意,只為了你打算的。」

嫁進親戚家,就是這點不好,太皇太后和誰都是親戚,待陳嬌好了,難免薄待了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姑嫂之間嫌隙會越來越大,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至少陳嬌就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她雖然有些能耐,但也只是有些能耐。

「天子對我如何,阿嬌心裡是很清楚的。」陳嬌還是輕聲細語地為韓嫣說話。「阿徹也不是那樣不知輕重之人,他身邊美貌的男女多了去了,難道他寵一個,我就彈壓一個?就算是高祖呂太后,都沒能這樣管束高皇帝。」

提到呂太后,太皇太后臉上不禁就呆了呆:雖說那是她名分上的婆婆,但對於呂雉這個名字,後宮女子總是先天就有些忌諱,又有些模模糊糊、說不出的嚮往。尤其是走到老人家如今這個高度,究竟是忌諱多些,還是嚮往多些,也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思緒不禁就轉到了孫兒身上,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半晌才慢慢地說,「好吧,你有你的主意,要大度賢惠,我們也沒有逼你妒忌的道理。只是皇兒早誕,大家都能安心,這一點,你要牢牢記在心底——這也是你身為皇后,最重要的責任。」

她外祖母一向很少用這樣鄭重的語氣對她說話,有限幾次,多半也都帶了用意。今次這樣僅僅是為了警醒陳嬌的說話,還是第一次。

陳嬌一邊應,一邊就給大長公主使眼色,大長公主連忙說,「母親,嬌嬌什麼時候讓您失望過?您不是老和我說,我的這個女兒,比我還要更讓人放心嗎?兒孫有兒孫福氣的,您呀,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

兩個兒子都去了,女兒越發是心頭肉,太皇太后要比什麼時候都更寵大長公主,有時候一天看不到她,就要念,「一天不見我館陶也。」

自然不會駁女兒的面子,只是哼了一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我倒是也想快些把皇帝調.教出來,只管安心享福呢……」

又問陳嬌,「阿徹最近,政事上更熟練了吧?」

劉徹拉她做擋箭牌,擺明了帶上她做個眼線,好讓老人家放心。老人家也就真的老實不客氣,三不五時向她問起劉徹的動靜,這兩個人,一個是最親密的丈夫,一個是最疼愛她的外祖母,都從來沒有想過陳嬌居中,有多難做。

牽扯到政治朝局的時候,即使親如夫妻祖孫,都似乎缺失了一份人性。理所當然,便將往日的輕憐蜜愛給拋到了腦後。

陳嬌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露出了天鵝一樣細膩而潔白的脖頸。

「您也知道。」她聲若蚊蚋,「我對朝堂上的事,從來都是聽不懂的,和娘一樣,一聽就想打盹……阿徹還是同往常一樣,處理完正事,也和大傢伙說笑兩句,可別的我就再聽不懂了。」

太皇太后說,「你娘哪裡是聽不懂,你娘是從來就不想聽。」

不想聽又如何,心裡還不是比誰都更清楚。立梁王為儲、廢太子劉榮、立王娡為後……這幾件關於廢立的大事,母親雖然滿口的「我是陳家婦了」,但又有哪件沒有摻和?

陳嬌就趕快膝行幾步,把頭靠到太皇太后膝蓋上,親暱地說,「我也和娘一樣,我什麼都不想聽,我呀就想……早日懷上身孕,生個孩子。」

太皇太后頓時笑了,她輕輕拍了拍陳嬌的臉,親暱地責怪,「你呀,蔫壞。」

劉徹對王太后的做法也很反感。

卻不敢在王太后的長信殿裡表露出來,只好私底下回來憤憤地和阿嬌抱怨,「我都多大了!也加冠了吧?個個把我當成個孩子,連我親近誰不親近誰,她都有話說!」

漢室以孝治天下,天子必須是最大的孝子,要不然,太皇太后憑什麼死死壓住劉徹?王太后身為長輩,官大一級壓死人,不論劉徹心底怎麼想,面子上總是不能和王太后作對的。他要真是個孝子,既然知道王太后不喜歡韓嫣,就應該要疏遠了這個佞幸孽孫。

陳嬌靜靜地看著劉徹,也不附和,也不反駁。

劉徹倒是被她看得心慌起來,想到陳嬌平時是很大度的,自己最近除了賈姬,偶然也臨幸了幾名宮女,她非但沒有發火留難,還妥善安排宮室,又擇日為其把脈,殷殷盼子之情,與自己幾乎不相上下。

唯獨卻就是提過兩次韓嫣,聽言辭之中,似乎有些妒意在。

一遇陳嬌那深潭一樣的眼,他就好似矮了三分,可再一想到陳嬌畢竟也是會妒忌的,這軟下去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劉徹就把陳嬌摟進懷裡,略帶試探地問,「你究竟是吃韓嫣的醋呢,還是奇怪這麼多伴讀裡,我就是提拔他最凶。」

的確,劉徹和韓嫣之間雖然言笑無忌,但他也決不是沒有別的佞幸男寵,只是殊寵無有過韓嫣者。

這一問倒問得有趣,又像是介意陳嬌的心情,又像是顧忌了陳嬌的野心。

如果說王太后的試探像一座山,從頭到尾都壓在那裡。劉徹的試探就像是一把火,想起來燒一燒,考一考,又是臨幸宮女,又是在自己跟前說韓嫣的好話……真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到底想要什麼,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打垮了,才能證明他是個男人。

陳嬌打從心底就不舒服起來。

她畢竟今年也才十六歲而已,雖然很不想做第二個薄皇后,但也並不太喜歡學王皇后一樣,對景帝奴顏婢膝,嘴裡從沒有一個不字。

「朝廷裡的事。」她輕聲說,「我不懂。」

一邊說,一邊掙開了劉徹的懷抱,又咬了咬唇,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

劉徹心頭不禁一動。

「我只知道你是個極有抱負的天子。」陳嬌望著地面輕聲說。「躍馬河套,遍誅匈奴,是你從小的志願……韓嫣也好,李嫣也罷,誰能助你,我便永遠都不會和他作對。你一生注定開創不世偉業,劉徹,我又怎麼會是那個壓制住你,剪斷你羽翼的人呢?我是你的妻子,我更想伴你高飛啊!」

她的聲音很輕,除了劉徹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聽得分明,似乎只是誰隨手撥動了琴弦,只有微微的仙翁之聲傳遞在外。連距離最近的楚服,都沒有聽到陳嬌的弦外之音。甚至連琴聲都未曾聽清。

但這一兩聲零落的樂音,卻劉徹耳中,卻響若黃鐘大呂。他一下居然摀住心口,幾乎不能置信地望著陳嬌。

陳嬌卻好像已經恢復了冷靜,她抬起頭來,不閃不避,甚至微微偏開頭去,略帶羞赧地道,「你看什麼?」

劉徹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他的勁道很大,已經將陳嬌握得很疼。

兩個人靜默了許久許久,劉徹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不自然地說,「該去前殿問事了。再大的雄心,也要一點一滴地做!」

陳嬌不禁莞爾,她垂下頭站起身來,跟在劉徹身後,馴善地邁著小小的碎步。

腦海中那聲音浩然長嘆,也不是沒有一點驕傲。「千萬子民中,只怕就只有你能比誰都肯定,他的確是那個開創不世偉業的人。」

自從高祖起,四五代皇帝,均對匈奴束手無策,所謂的和親不過是權宜之計,又怎能約束住匈奴的野心?劉徹的雄心壯志,在這一刻還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除了陳嬌之外,有誰知道這個根本還不能沉得住氣的少年天子,有朝一日將盡驅匈奴,讓漢室子民能夠喊出一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一份怨恨裡,畢竟終於還是帶了驕傲的。

陳嬌就在心裡細聲細氣地說,「做偉人的妻子,不易。」

多少帶了些調笑的味道。

那聲音便沉默下去,過了許久,才恨恨地——又略帶悵惘地道,「其實他做得已經不差,究竟我們也有不好。」

怨是怨的,恨是恨的,愛,終於也還是愛的,連陳嬌本人的一句打趣都當了真,悵惘之餘還要為他說一句話:究竟我們也有不好。

陳嬌望著劉徹的背影,忽然間她很想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可以走進劉徹的心。

正這樣想,劉徹又回過頭來,似乎有些不肯定地搜尋著她的眼。

這個俊朗而明快的少年,不是沒有自己的心機,其實他的性情比起父母都要柔和不少,至少做小伏低的工夫,比先帝強得多。然而他終究年少,勃勃雄心,他藏得還不是很好,只看一眼,就能從這偉岸的八尺身軀上,讀出無窮無盡的計劃,無窮無盡的野心。他似乎一直在伸長自己的手,想要探到無盡的高空中去。

陳嬌想,終於有一天,天下人也都能看得見他的壯志,他的偉業,他所伸出的那雙穩健的手。

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劉徹投來的這一眼。

或許有一天,當天下人都仰望著劉徹的時候,唯獨只有她,能被容許看見劉徹雙腿間些微的顫抖。

陳嬌揚起唇,同往常一樣,融化在劉徹的目光中,只是這一次,眼神中多出了無限的肯定。

劉徹似乎受到觸動,他想要來牽陳嬌的手,卻又在下一刻被什麼分了心,心不在焉地先進了宮室,招呼,「舅舅來了!」

但那畢竟也會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劉徹說得很對,再大的雄心,也得從點滴開始。

陳嬌並未跟進去,她聽著殿內的笑語聲,面容緩緩又凝固成了無邊無際的靜。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5 PM

12 風動

宮廷畢竟內外有別,儘管劉徹對韓嫣寵幸日盛,他幾乎可以隨意進出宮廷。但身為這件事的另一個主角,陳嬌所謂「該知道的人」其中最該知道的一個,他反而是最後才得到了消息。

對陳嬌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

像他這樣的身份,幾乎是肯定承受不起太皇太后的一怒,王太后明面上是要拉著皇后一起發作他,其實還不是為了挑動太皇太后的不滿意,最好是由得老人家出面,那就連劉徹都護不住他了。

——母子之間還可以講講情分,劉徹也並不是事事都聽王太后的吩咐,但太皇太后發話,事情就又不一樣了。韓嫣心裡也早就提防著這一天,他只是不覺得太皇太后會在這件事上發話,先朝的周文仁受寵十多年,也沒見太皇太后怎麼敲打周家。

只是沒想到皇后非但沒有被挑動起來,反而還為他說話,撇清了佞幸的嫌疑。

至少,是從所有人臉上把佞幸兩個字給抹掉了。

皇后都親自證明劉徹和韓嫣之間的清白,若有誰還將韓嫣當個男寵對待,豈不是在打韓嫣的嘴巴?

未央宮中,韓嫣慣常行走的幾個宮室,黃門與宮人多半是得過王太后的口風,對他一向不大客氣,有了陳嬌這句話,一時間他的處境倒是緩和了不少。韓嫣心底也不是不謝陳嬌的,只是這一份謝意,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好笑:宮中姬妾謝她,那是理所應當。他的身份,倒是有些兩頭不落地,這份謝意是否要表露出來,都成了難題。

越是這樣為難,劉徹似乎就越是要加深這份尷尬,韓嫣一向可以在永巷掖庭出入無禁,如今劉徹有時候出去遊玩,竟然也會帶上陳嬌,除非要在外過夜的所謂巡狩,才讓皇后留在城內。

出去行獵,自然要縱馬奔馳,所謂的男女大防,幾乎不可能避諱,陳嬌一下就成了劉徹身邊最耀眼的明星。這個靜得像一朵蘭花的皇后招惹了很多議論,私底下自然也不乏有些愛慕的眼神如影隨形,所幸劉徹身邊並沒有誰是個笨人,當著兩位貴人的面,一切暗潮洶湧,都被收斂得很好。

韓嫣就嚴厲地告誡自己的弟弟韓說,「皇后的身份,不是你我之輩可以輕易褻瀆觸犯的,她自己頗知道避諱。我們更要成全,不是萬不得已,決不能打量皇后的容貌,更別提和她本人言語交接,此乃大忌,萬一觸犯,即使皇上不予介懷,回來我也要家法處置。」

雖然他和劉徹言笑無忌,高興起來,甚至還打帝王兩拳,但韓嫣若是個全不知進退之輩,也很難得到劉徹的歡心。

只有在肯定無人能夠留意時,他才會放縱自己片刻,由得自己疑惑而警戒地打量陳嬌。

她一向是很靜的,好似蒙著一層冰,玲瓏剔透之餘,尚且玲瓏梆硬,又耀眼,又冷漠。唯獨在劉徹的眼神裡,她會略微融化,露出一抹微瀾般的笑意。然而這笑意的核卻也是冰冷的。韓嫣很好奇劉徹到底明白不明白,他的妻子,大漢的皇后,列侯公主之家的貴女,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冰人。甚至連每一個笑都會是假的,他不知道她有沒有一刻是真的。

劉徹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陳嬌的氣質,甚至不以為意,將她的冰冷視為常溫。他多少是帶了憐愛地對她的,這個結髮妻子,畢竟與眾不同。登過龍床的男女,光是韓嫣知道的就並不少,有一些也的確得到了劉徹的青眼,他看中他們的才華、能力,或者只是能讓他開心的本領,然而這一切都太唯我,也許每個天子也都是這樣唯我獨尊。

劉徹從不在意他人的悲喜,也的確無須在意,韓嫣不知道他對於太皇太后、對於太后又是如何,他只知道他是在意陳嬌的。在一場雨後跋涉中,他會再三回頭,去確認陳嬌臉上有沒有痛楚之色:道路泥濘,格外顛簸難行,陳嬌的騎術似乎又不大好。

到末了乾脆親暱地將皇后抱到了自己身前,一邊和她悄聲細語,一邊當先穿出了密林。

也就是對著陳嬌,他能有一點罕見的體貼了。

韓嫣心頭一動,一時居然有了些說不出的酸楚,連自己都吃驚起來。

難道他還指望著劉徹對他輕憐蜜愛,另眼相看?

那可就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身後從人一個接一個地放馬跟了過去,李當戶踢了踢韓嫣的馬腹,促狹地衝他吹了個口哨,神態耐人尋味。

韓嫣頓時驚醒過來,他不無掩飾意味地指了指天邊,尚未說話,林外已經傳來了少女嬌嫩而肆意的笑聲,這一聲笑好似瓷器落地,清脆中帶了突然,甚至連發笑者本人,都沒料到笑聲中透露出了這許多天真與快活;又好似誰的心弦被一下抽緊,十指輪彈之間,奏出無限雜音。

他聽到陳嬌說,語氣猶帶驚喜,「陛下你看,虹霓。」

隔住幾十步遠,兩個人居然不約而同,發覺了天邊的虹彩。

才剛下過雨,兩道互為映像的七彩雲條整齊地鋪在天邊,透亮的天色,襯出了它格外妍麗奢靡的美。劉徹哈哈大笑,他親暱的責怪聲隔著樹葉傳過來,及不上陳嬌的清脆,甚至有幾分發悶,但也透了十二分的快意。

「沒見識,一道天虹罷了——」聲音到半路上就斷了,想必是得了皇后的白眼,四周又響起了低低的笑聲,而後天子語氣一變,帶了款款的深情。「在宮外看來,是不是要比在宮中看更美得多?」

陳嬌的回答依舊是柔媚的,但話中冰冷的核又回來了,她輕笑著回答,「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眾人又更捧場地笑起來。

韓嫣的手緩緩地落了下來,他目送著李當戶拍馬出林,趕著這場熱鬧。在雨後深林中駐馬佇立,由得一片濃綠將他包圍。

一陣風過,帶起了他的衣袂,他束髮的金帶,韓嫣垂下了他長長的睫毛,又緩緩地長出了一口並不均勻的氣息。

對劉徹膽大包天的舉動,王太后也不是沒有微詞的。

「你自己出去野也就罷了,還帶上嬌嬌!」就當著陳嬌的面訓斥劉徹,「她畢竟是後宮之主,跟著你這樣胡鬧,威嚴何存?」

掃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侷促地沉下臉去,繃緊了背,露出俯首聽訓的樣子來,王太后不由得就掃了劉徹一眼。

劉徹雖然孝敬母親,但正因為兩個人親近,不耐煩就露在了臉上,這樣的小事,王太后只管說一千遍,他是一個字都不會往心裡去。見陳嬌受窘,更是隱約帶了不滿,神色憊懶,似聽非聽。

王太后就緩了語氣,為陳嬌開脫了一句。「嬌嬌平日裡多麼乖巧,大家心裡有數,不是為了哄你開心,肯跟你出去胡鬧?以後再別這樣——這也都是身邊人不勸著你!」

說來說去,還是介意以韓嫣為首的那一群列侯子弟、貴幸外戚。

劉徹雖然理虧,不肯回嘴,但也絕不肯對太后言聽計從,嗯嗯啊啊了一番,又給陳嬌使眼色,「嬌嬌,我們服侍母后用飯。」

到底是把王太后哄得心不甘情不願露出笑臉來,才同陳嬌一道退出了宮室,兩個人並肩回未央宮去。

長樂宮中住了兩尊大神,每一次光是請安,就要耗費小半日工夫。劉徹又要帶著陳嬌到處去玩,又要自己出城跑到上林苑、甘泉苑附近去過夜狩獵,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朝政上,真是不問可知,這幾個月來,他會見大臣的次數反而明顯少了很多。

陳嬌心底不是不納悶的,也問過那聲音,「這是什麼意思?事到臨頭,反而鬆了弦兒。」

那聲音很有幾分尷尬,「我對朝事,的確是沒有一點興趣……」

陳嬌只好嘆息給她聽,聲調中寫滿無奈。倒惹得那聲音大為不滿,哼唧連聲,好幾天不肯理她。

想起來都好笑:多大的人了,還和自己鬧彆扭,倒襯得自己像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連小性子都不會使。

不知是否疏忽了心緒,那聲音就在腦中頂她,「真比不得你,就是個老太太!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你我我的,還真生分上了。

唇邊不禁就帶了些許笑意,陳嬌款款走了一會,才發覺劉徹正看她。她猛地回過神來,慌亂中終於是帶了嬌憨,「走路就走路,看我做什麼……」

劉徹哼了一聲,到底還是露出了不耐煩。「被嘮叨了那一會,虧你還能笑得出來。」

哎,還是在氣王太后說他不懂事。

想到王太后口口聲聲,自己只是曲意阿從,才肯跟著劉徹出門,陳嬌的眸色不由得就深沉了下來。

她這一生,幾乎沒有機會踏出家門,尋常貴女遊獵霸上,衣香鬢影簪花于歸的事,一向是落不到她頭上的。

能夠出宮遊覽,即使幾次,對她依然是難得的享受,珍貴到千金亦不肯換。甚至於見到彩虹,竟會難得失態,驚喜得叫出了聲。

就這一點,她是極感激劉徹的,他只是用了一點心思,卻不知道這份好於她,真是千金難買、千金不換。

「我是想到了上回我們在城外看彩虹,你又獵了一隻兔子……」她就親暱地湊到了劉徹耳邊,略帶羞澀。「母后要是知道,肯定不說我乖巧,恐怕要反過來怪我壞,怪我勾著你出宮去玩了。」

她難得童言童語,帶了稚氣,惹得劉徹失笑同時,也已經婉轉露出心意:陳嬌是喜歡出遊的,這一份歡心,他討得很好。

劉徹不免有幾分驚喜,度了陳嬌一眼,也壓低了聲音,「還當你真是為了哄我開心……」

陳嬌噓了一聲,用眼神點了點身前領路的女官。——這是王皇后身邊受寵的宮人。

劉徹就斷了話頭,只是與陳嬌相視一笑,不知不覺,他就牽起了陳嬌的手。陳嬌一邊說話,一邊就把頭靠到了他肩上。

又過了數日,王太后再次責怪劉徹身邊那一群伴當的話語,不知被誰傳了出來,終於再落到了韓嫣耳朵裡。

韓嫣到底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安,他覺得自己該行動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7 PM 編輯

13 人情

陳嬌猛地從濃睡中醒來。

她做了個綺麗的夢,夢中有一雙手,肆意地揉捏著她身上幾處特別柔弱,特別不堪撩撥的地方,就好像一個高超的琴師,正尋覓著她的琴弦,逐一抽緊,又輕輕地彈奏出了一曲靡麗妖豔的琴音,琴聲粘稠得像蜜,一點點滴在了她唇上心間。

睜開眼時,情動尚未褪去,她難耐地翻了身,漸漸清醒過來,多少還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勉力睜開眼,卻遇見了劉徹的眼。

自少不知多少次,她要自夢中驚醒,早已經習慣了那墜落般的心跳,但春.情卻從未如今夜這樣勃發,她是羞澀更惶惑的,罕見地露出了從容之外的表情,但劉徹卻並不如以往一般,帶著興味、帶著憐惜、帶著得意地對待她的失措。他的態度多少有幾分深沉與煩躁,見陳嬌醒來,不過是移開了手,略帶訕然地一笑,「醒了?」

只從這兩個低啞的音符,一併那緊繃的下顎,煩躁已經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著自己,玩「摘掉面具」的遊戲。

陳嬌頓時明白,他有意無意撩撥自己,將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槍。

「怎麼?」她也沒有做作,只是不適地捂著胸口,撥開了劉徹的手,輕聲道,「是朝廷裡的事?」

劉徹搖了搖頭。

椒房殿內十二個時辰都並不乏人服侍,陳嬌從帳內伸出手來,才說了一個水字,就有溫潤的蜜水送到了手邊,她半坐起身,嚥下了盞中甘露,靜靜地等待。

又過了一會,劉徹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這樣的深夜,屏退從人,夫妻兩人帳中相對。
就連那聲音,也好奇地在陳嬌耳邊舒捲著,猶帶一絲著惱,「睡得好香呢,到底什麼事呀。」

能讓劉徹煩心成這樣的事,只怕並不在小,只需回憶起今年這前後劉徹身邊發生了什麼大事,便可以輕易地推算出答案來。居然這都不能記起來,可見只怕在當時,她就已經很難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夠知道他心中的煩難了。

陳嬌將一口氣壓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著劉徹。

劉徹也耐心地等到腳步聲都退出了殿門,才輕聲道,「有人對我說,太后進宮前,尚且有個女兒流落民間。」

陳嬌頓時就明白,韓嫣終於是忍耐不住了。

那聲音也恍然大悟,頓時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情,到底還是被他搶走了吧!」

是人情不是人情,還難說得很呢。

從前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陳嬌還很詫異,以她對劉徹的瞭解來說,他雖然孝順大度,卻也很要面子。又怎麼會這樣積極而喜悅地認下了這一門同母異父的親戚。

雖說婦人再適,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畢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選進宮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樣,畢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將內室。而漢室採選民女入宮時,當然選的卻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說金王孫當年已經去世,那總還能說得過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這件事要是鬧出來,眾人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會覺得王太后拋夫棄女追求富貴,私德上終究不是那樣完美無缺。寫入史書中流傳後世,終究是與名聲有所妨礙的。

更不要說太皇太后高踞後宮,心裡只怕未必高興王太后婦德有失——這件事也就是現在鬧出來,才勉強算得上是人情,要是在前幾年劉徹還沒有登基的時候一鬧,只怕少不得母親兩頭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說過。」陳嬌就在腦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認這門親事,早就直接對天子提出了。現在不提,那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

不過,就算賣得再難看,這人情終究也是一個人情。韓嫣這一招,也不能說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過世之後,這個人情,就輪不到他來做了。

「陛下是顧忌太皇太后?」她靜默了好一會,思量著將驚訝已經做足,便輕聲細語地戳破了劉徹的隱憂。

燭火還是太昏暗了些,隔著帳子照進來,只能隱約照到陳嬌的半邊臉頰,劉徹探究地望著她,又一次徒勞地想要看清陳嬌心中的盤算,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會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煩躁,「什麼陛下、天子,難道坐上了這個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連你都不肯叫我一聲阿徹!」

一個人在位居低潮的時候,固然需要別人的尊重來肯定自己,但當他脆弱、煩躁之時,卻總是希望有一朵同他親密無間,可以將心事完全賦予,不必顧忌上下尊卑,不必講究天子心術的解語花,妙語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不論從身份還是從情分來看,在天子未能親政的這幾年裡,這朵花,除非陳嬌自己不做,不然還輪不到別人。

陳嬌又為什麼不做?

她就伸出手來,環住了劉徹的脖頸,帶著無奈的笑,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徹!幹嘛這麼慌張,天大的事,我陪著你呢。」

聲音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劉徹也明白陳嬌的冷淡,她偶然間這樣撒嬌,就一下甜到了劉徹心底。他的心居然漸漸安頓了下來:的確,夫妻一體、榮辱與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陳嬌不陪著他,還有誰陪?

又想到了她對王太后素來的恭謹,就算是太后幾次敲打挑剔,陳嬌除了發過一次牢騷之外,始終沒有一句不好聽的話是直接衝著太后來的。

「母親也太絕情了!」他終於將自己的心事和情緒,對陳嬌揭開了一星半點。「從前不說,是怕橫生枝節,這樣沒有什麼。可多少總要託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肉。兩個舅舅難道都是吃白飯的?私底下略施照應,不使其衣食無憂也就夠了,聽說她還是個浣衣女——這也是我的大姐啊!」

雖說素未謀面,但血濃於水,聽劉徹言語之間,對這個「大姐」,已經滿是愧疚回護的心思了。

陳嬌沉默不語,不去接劉徹的話,直到天子望向自己,雙目炯炯,才無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難處」

話尾到底還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長音。

劉徹多少也體諒到了陳嬌的難處,他又沉默下來,半天才恨恨地道,「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這樣下去。可要是母親斷絕人倫,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護短,是他的一個特點,只要永遠和他站在一處,甚至於只是被他視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親,劉徹依然不憚於以惡意揣測王太后,早已經先維護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這一份擔心,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你是怕,萬一母后想著……將來即使和大姐相見,也難免尷尬?」陳嬌就從善如流地將稱呼換作了親暱的大姐。

劉徹悶哼了一聲,將陳嬌的猜測默認了下來。

腦中那聲音,終於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輕聲說,語中頗多感慨。「原來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個怎麼樣的人。」

劉徹看得清楚太后,卻根本並不代表自己可以議論王娡的人書。

陳嬌果斷地掐滅了那輕輕的冷笑聲——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她將精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條路,就是鬧得大一些了,將大姐接進宮來,恐怕母后也不至於不認吧?母女之間,沒有跨不過的坎,就算再難以面對,只怕心裡還是牽掛著大姐的……」

這件事,說多了真是怎麼說怎麼尷尬,陳嬌頓了頓,又道,「阿徹你要是擔心祖母——」

她猶豫了又猶豫,將自己的為難表露得淋漓盡致,才輕輕地說,「我可以盡力周全。」

劉徹頓時抱緊了她,他顯著地放鬆下來,「辛苦你了!」

忽然間,陳嬌又不大確定,他到底是因為沒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會在深夜吵醒了自己,還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時候叫醒她,做作了這一番交心,為的就是她的這一番話。

雖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術,但劉徹目下還不至於這樣防她吧?

她就抬頭想去看劉徹的臉,但劉徹抱她太緊,她只能嗅著他的體息,為他的溫度所溫暖,而心中連續不斷的自問,又為腦海中那聲音所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遠都不會小看了他的心機。」

可是對自己的結髮妻子,一道長大,幾乎從來不曾和他作對的表妹,他……有必要這樣周密地用上心機嗎?

又有誰的心機可以深到這樣,經年累月地假裝呢?

陳嬌不禁自問,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她就在劉徹懷裡深深地困惑了起來,半晌,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劉徹又收緊了懷抱,他在陳嬌耳邊輕聲說,「嬌嬌,真是難為你。」

後二日,舍人韓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為不蚤言?」乃車駕自往迎之。其家在長陵小市,直至其門,使左右入求之。家人驚恐,女逃匿。扶將出拜,帝下車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載至長樂宮,與俱謁太后。

太后垂涕。

韓嫣的這個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11 PM

14 麻煩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為縣君後,才忍不住動怒的。

「找回來就找回來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就算是發火,也好像是和誰說心裡話,語調輕緩中帶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還當她在說什麼可樂的笑話。「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湯沐邑,是把她當公主待了呢。阿啟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女兒流落民間,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來了,好歹也領到我的長壽殿中,讓我瞧瞧。」

大長公主帶了些幸災樂禍,總算在女兒的注視下,沒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強說了句不咸不淡的風涼話,「說起來,也是天子的異父姐姐,食湯沐邑是有些過了,一個縣君,還是當得起的。」

陳嬌就在心底嘆了口氣。

劉徹也真是老實不客氣,這裡得了自己會盡力周全的許諾,那頭就不由分說,封了個縣君不算,連個氣都沒通,就已經賜給了湯沐邑的待遇。陳嬌就是個聖人,也都有火氣了。

腦海裡那聲音猶自不給她省心,似乎感應到了她的不快,還幸災樂禍地輕笑起來。

「他呀,皮厚心黑。」聲音中竟是帶了小調一樣的歡暢,「我是受過無數次的算計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麼。」

想來她是吃過無數次『皮厚心黑』的虧了,陳嬌真想知道在這聲音又怎麼學不會聰明,若她與後事一無所知,吃了這一次虧,會肯再幫劉徹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紀還輕,用人才會這麼狠,來年活該他吃個大虧。

她又在心底嘆了口氣,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萬事興,有些事,阿徹也不是不想照顧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間的傳言想必是不大好聽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為生……孝道孝道,總是要照顧到長輩的面子,才算是盡了孝道嘛。」

兩次點出面子,兩次的意義卻不大一樣。第一個面子,說的是天家的面子。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掃地,已經難以避免。第二個面子,說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會讓自己的女兒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宮中安享富貴,這個母親真是做得好。

拋夫棄女,求一個進宮服侍,這個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陳嬌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只好儘量把損傷都集中在王太后一個人身上,先挽回劉徹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說。——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對這個媳婦,自然是能有多不滿意,就有多不滿意了。

太皇太后悶哼了一聲,悻悻然地道,「阿徹什麼都好,就是受家人連累頗多。」

頓了頓,意猶未盡,又指著陳嬌的方向,言之鑿鑿,「等著瞧,他那一對外甥、外甥女,由貧賤乍然而入富貴,心性稍差,必定鬧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記住這句話,以後丟臉的時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宮廷中打滾了一輩子,雖說也有讓人哭笑不得的時候,又已經很久不能視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無比毒辣。

陳嬌再回頭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為儲的往事,就又書出了一絲深意:若是能夠鬧成,眼下是梁王繼位,那麼太皇太后的尊榮與竇氏的風光,又何止於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聲還沒有過,天子的幾個舅舅已經蠢蠢欲動,竇氏一族卻只有一個竇嬰在朝中苦苦支撐,尚且不大得意。其餘族人雖然非富即貴,但大都沒有實權,雖然太皇太后威風尚在,但百年之後,竇氏的低沉卻是眼看得見的。

陳嬌不禁又望了母親一眼,才輕聲細語,「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靜吧,鬧出笑話來,丟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長公主自以為明白了女兒的意思,忙又幫著添了幾句話,好歹才把老人家勸住了去午睡,這才偷空和女兒在御苑中漫步。

長樂未央二宮,歷經漢室幾代帝王經營,其實已經豪奢靡麗,美不勝收。長壽殿附近就有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園子,不但幽靜,而且草木鬱鬱蔥蔥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頂一亭高出諸屋,可以遙望宮外太液池,是天子重陽登高的地方。據說陳嬌曾經從小就喜歡在假山上攀援為戲,這一世她素來穩重安閒,攀援一說已經不可考,但或許是受了什麼影響,從前太子位上還坐著別人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和廢太子身邊的小中人在這裡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長公主也就養成了在這裡和女兒密話的習慣——自從椒房殿裡的抱怨傳到了王太后耳朵裡,她就很謹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擺擺威風,很少說出正事。

「肚子還是沒有消息?」第一句就問到了陳嬌的隱痛,她發覺這世上最能讓她無奈的居然不是劉徹,而是母親。

「還沒有。」對著母親,也沒有什麼好玩弄心機的,陳嬌蹙起了眉頭,「吃食上又再查驗過了,並沒有什麼不妥。」

母親就長長地嗯了一聲,過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廚子倒沒有換人,但都盤過底了,從採買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時期的老人,知根知底,不少還是長壽殿中人的親戚,也不至於被人動了手腳去。」

雖說陳嬌本人從未聽說有任何一種吃食藥材,可以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使人絕育。母親、外祖母甚至是陳氏一族,也都對此一無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誰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還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總是有一絲懷疑,難以根除。

如今肯定了周圍環境,並沒有分毫不對,她倒是接受了事實,雖然還有幾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認,「也許就是我的體質,天生不易有孕……」

「劉徹對你寵愛如何?」母親的盤問總是很粗俗,但也居然總是很在點子上。

「專寵逾恆,」陳嬌細聲說,「上個月我月事那幾天,他和韓嫣在一處兩日,又到賈姬那裡去了一次,私底下寵幸了一個小宮人,倒也沒有張揚出來給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裡歇。」

依當時長安子弟的作風,劉徹絕對已經算是非常專寵椒房了。就連大長公主都挑不出一點毛病,她欣慰地點了點頭,還是給陳嬌鼓勁,「你今年才十六歲,年紀還輕呢!一時半會沒有身孕也不要著急,這是看緣分的,急不得,最要緊還是抓住天子的心,別讓別的野女人拔了你的頭籌去,要是一舉得男,那就麻煩了。」

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在這件事上,母親是很有道理的。

陳嬌就低眉輕聲應了一句,「嗯。」

又問,「賈姬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大長公主一開始還老大不樂意陳嬌提拔賈姬,直到眼見著賈姬淪為陳嬌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這才轉了口風,誇獎陳嬌聰慧。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心事話兒,大長公主說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對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給太后難堪的,到時候你不要插口……老人家氣得一晚上沒有睡好,也要讓她出一口氣。」

能把劉徹乾乾淨淨地摘出來,陳嬌已經很知足了。她略帶疲倦地嘆了口氣,輕聲說,「娘,私底下怎麼說不要緊,見了修成君一家,還是要客氣些,阿徹看他們很重。」

見大長公主不以為然,只好又加重了語氣,「畢竟是阿徹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徹心裡是不好受的,你和他們起了齟齬,為難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為難了?」大長公主提高了聲音,「難不成她們母子還能給你氣受?笑話,要不是我們母女勸著,太皇太后一怒之下,還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藥也是難說的事!見事分明一些,就該對我們俯首帖耳,這才像點樣子!」

有太皇太后作為後盾,又得到劉徹素來的敬重,大長公主這一番話,真是說得威風八面、霸氣十足。

陳嬌腦海中那聲音驟然長嘆,聲氣中既有緬懷,也有相當的無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後怕地說,「你怕不是早被教壞了。」

陳嬌本人亦無比慶幸她不像母親。

「市井中人,大字不識一個,您指望他們見事怎麼分明?」她無奈地問?

大長公主的回答亦來得很快,理直氣壯,帶了一絲狡黠。「他們不分明不要緊,阿徹見事分明,那就行了。」

終其一生,劉徹也的確對她很容讓,很孝順。不論女兒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長公主的一生總是過得很快意的。

阿嬌於是只能無語,心中亦不免悄悄涼了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每一次再度肯定時,總覺得有些淒涼:原來這世間即使親如母女,也沒有人會全心全意設身處地,為另一個人考慮。

從長壽殿裡出來,陳嬌本來想到長信殿打個轉,走了幾步,又覺得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說過太后的不是,又並不是法不傳六耳,將來傳揚到王太后耳朵裡,她再一想今日自己還若無其事地去侍奉,不免就要壞了觀感。

只得又折回來,推說,「有些腰酸,起輦吧。」

宮人們就起了御輦,陳嬌斜倚在迎枕上,半眯著眼睛,幾乎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說,「恭請殿下安。」

語調生硬,措辭也夠古怪的了,宮中人一向俗稱諸位命婦為娘娘,殿下一詞,也就是大典上才能聽人提起。

陳嬌睜開眼,猶自有幾分迷糊,見到是修成君一家三口,忙傳令,「歇了輦。」

就親自起身,彎腰握住修成君的手,親手拉她起來,「大姐進宮來陪母后說話?」

又對修成君的一兒一女金仲、金娥點了點頭,「一家人,不必多禮,起來吧。」

她一向養尊處優,自然有一股貴氣凌人,方才斜倚輦上假寐,意態慵懶嫵媚,此時臉上猶帶紅暈,偏又舉止雍容,雖親切慈和,卻又令人有紆尊降貴之感,修成君母子哪裡承受得住,紛紛自慚形穢,兩個孩子連頭都不敢抬,修成君本人亦只能唯唯諾諾,語不成句。

韓嫣見場面並不得體,只好起身打了圓場,請修成君,「縣君並公子、女公子,請起身。」

陳嬌也是睡得有些迷糊,直到此時才發覺韓嫣進了內宮,不免有幾分訝然,望向韓嫣時,又和他對了一眼。

她是何等敏銳之人?自然發覺韓嫣面上殘存的少許驚豔。這少年立於庭中,一襲深衣形貌昳麗,在一片暖陽中,竟如一株玉樹,樹梢有情絲輕擺,尚未隨風遊走,雙眼燦若寒星,含笑注視陳嬌,朗然照人處,可意會竟不可言傳。

陳嬌心中猛然一動。

她又偏過頭去和修成君說了幾句話,這才站在原地,目送諸人遠去。

才要上輦,想到韓嫣那一眼,不禁又嘆了口氣,柔聲道,「韓舍人請稍住一步。」

韓嫣便住了腳步,規規矩矩疊手在輦邊侍立,連同修成君三人也一併好奇地看了過來。

市井村婦,畢竟是市井村婦。

好在陳嬌也的確沒有什麼要背著人說的話。

「雖說舍人是太子家令,但後宮是女子居所,長樂宮中還好,如有長者之令,自然可以謹慎往還。未央永巷一帶,舍人還要避嫌為上,」陳嬌的語氣很不經心。「免得瓜田李下,有什麼說不清的事,那就麻煩了。」

韓嫣還未怎樣,腦中先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輕聲提醒,「韓嫣這個人,你碰不得,別動了情,那才真叫麻煩。」

陳嬌神色不變,堅持不肯搭理,只是輕喝,「起輦!」

縱使本人一無所覺,但在這一刻,她的確露出了頤指氣使的天驕風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12 PM

15 伏筆

一不做二不休,陳嬌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性叫楚服過來,讓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宮的堪輿圖取來給我看。」

雖然沒有明說,但未央宮既然是皇帝的後宮,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屬,歷代天子對於自己居住的宮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劉徹這樣成天惦記著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會經年累月不召見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輝的錦緞,恭恭敬敬地為陳嬌展了開來——又暗地裡去抹額頭上的汗珠。

陳嬌見了,倒不禁發一笑。「少府丞辛苦了,這方小說西雖然貴重,也不是不能讓黃門來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頭來——居然是一張年輕的臉,看著甚至還未成人,他很拘謹,連連磕頭謝罪,過了一刻才說,「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奮勇,執圖而來。」

陳嬌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也是,以竇氏、陳氏的威勢同自己的身份,沖少府使些威風,又算得了什麼,楚服這樣的大宮女,就是達官貴人,也要爭相和她結交。

「算了,畢竟是一片慇勤。」她隨口敷衍了一句,便低頭細省這張文華燦爛,繪有宮室百許的秀麗錦緞,「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個話吧,病好歸值,讓他過來見我,這張圖就留在這裡好了。」

那少年人卻並不肯就退下去,一邊謙卑地叩首,一邊徐徐地道,「娘娘,這張圖畢竟是三四年前所作,這幾年間,宮中變化不少,西宮角落又多了幾扇門、幾棟樓,尚且來不及繪製新圖。小人雖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為之陳詞,請娘娘明察。」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能夠進出宮闈面見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貴,不是世襲了父親的官職,就是托蔭庇做了皇帝身邊的侍中,就算是對陳嬌說話,態度裡也總帶了根深蒂固的輕慢,雖然不至於你你我我起來,但也總不會謙卑得小人不離口。

態度這樣恭順,膽子這麼大,又這麼會來事。

陳嬌就多看了這少年人一眼。

他雖然態度謙恭,但神色坦然,唇邊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接受到陳嬌的視線,亦並不特別侷促。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雖然年紀還小,沒有長開,但已經隱隱可以預想日後成年時的俊朗風采。

「你叫什麼名字?」她一邊彎下腰細細地審視著圖中建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陽子弟,今歲十三。」這回答似乎相當中規中矩,但在陳嬌耳朵裡,到底還是聽出了聲音中的一線緊繃。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會這樣患得患失了來,他雖然年紀小,但卻很急於向上爬。

腦海中那聲音也長長地哦了一聲,她說,「原來是他。」

看來,此人在劉徹年間也將是個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並不慢,在幽閉長門前後,已經得到一定的重用。

陳嬌自覺她求才若渴,渴得還要比劉徹更久一些。

她就又運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雖然被她看得有幾分心驚肉跳,但到底還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來。

「是天子身邊的侍中吧?」陳嬌隨口和他嘮了兩句家常,又說,「既然對宮室這樣熟悉,改日少府丞過來的時候,你也跟著吧。」

桑弘羊面帶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又低頭細細地看了很久,才讓楚服,「好生把它捲起來,卻不用繫了,用過午飯,我還要再看看。」

楚服就彎下腰來,伶俐輕巧地捲起了這厚重的錦緞,捲到了邊時,又停住不動。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陳嬌的一隻腳壓在了圖邊,並未抬起來。

楚服便順著那精緻的五彩描金襪往上,一路自金紅襦裙往上,望到了陳嬌的眼。

皇后平時打扮隨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雙明珠,又略略描過眉,上了一點胭脂。此時靜靜倚在枕邊,支頤望著楚服,雙眼波光蕩漾,似乎正沉吟著什麼。

雖然一語不發,但陳嬌的眼睛似乎竟會說話,楚服驚慌起來,她鬆開手,恭順地將額頭貼上了草蓆,語帶惶然,「楚服做得不對,請娘娘責罰。」

真是個聰明人。

陳嬌不免又犯起了躊躇,她久久都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那聲音不忍得,先嘆了一口氣,「你就放她出宮也好,她那樣傲氣的人,哪裡禁受得住你的反覆敲打折磨。」

連王太后都當不起這聲音的一句心疼,陳嬌這十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去憐惜另一個人。

看來,當時楚服固然犯了一個絕不該犯的錯,但這聲音對她,畢竟也不是全無情分,畢竟也不是將她只看做劉徹的替身。

陳嬌嘆了口氣,就要說話。

看了楚服一眼,又覺得實在可惜:識看眼色,又識文斷字的宮人,長樂未央兩宮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五個。

她臨時又換了口中的說辭,「讓少府丞過來,不過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我怎麼不知道,我竟著急成這個樣子,再三索要,只為了看這張堪輿圖?」

楚服額頭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幾個頭,立刻認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敗壞了娘娘的清譽,請娘娘責罰。」

說她聰明,真不是陳嬌偏心。一宮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從賈姬承寵之後,懂得款擺腰肢在劉徹身邊端茶倒水、掃地擦窗的美貌宮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這四個字的人,又有幾個呢?《尹文子》這三個字和尋常宮人說起來,恐怕還當你要捉幾頭小蟲來玩。

「罰你,不必了。」陳嬌淡淡地道,「人還是要多讀書,才能達禮,天祿閣橫豎就在左近,以後得了閒,多去走動走動。」

天祿閣是漢室藏書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間不得流傳的古冊,天祿閣中都有收錄。太學中的博士視此為聖地,很多人巴結竇氏,就是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門路,進天祿閣中抄錄幾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來謝恩,「謝娘娘不罰,謝娘娘提拔。」

陳嬌到底忍不住又點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話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幾分冤枉。陳嬌自悔失言,她覺得今天見了韓嫣之後,整個人心緒都有些太浮動。

當晚劉徹回椒房殿的時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陳嬌賭氣,差遣了兩個最嬌媚的少女來給帝后鋪床。

她們也都頗知道上進,跪在地上整頓被縟的時候,身子都要貼到地上了,腰臀還堅持地撅起來,渾圓地擺來擺去,劉徹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一瞬,都覺得好笑,問陳嬌,「這兩個小姑娘的腰是鐵做的?」

阿嬌難得被劉徹逗樂,笑了半天,把兩個面紅耳赤的女兒家打發下去,又趴在錦被上,把那張堪輿圖再拿出來看。

劉徹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曉得問,「怎麼想起來看這個?」

一聽他發沉的嗓音就知道,這是被勾起了綺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寢了。

不可一日無婦人,真是說他不錯,床笫之間需索的程度,甚至讓陳嬌大感辛苦,每個月月事那幾天,劉徹好像得到默許,一夜有時候還要傳召兩個宮人,賈姬得幸幾次,也都在那個日子。

陳嬌有時候都會可以去看韓嫣的臉色,不乏趣致地想:難為韓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輕聲細語和劉徹商量,「後宮女人多了,永巷那邊和前殿一帶,進出總要有個規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讓人找少府丞過來說話,少府丞病休,一個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領進來了,都沒有人過問一聲。宮中御女三千,鬧出醜事來,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沒有樂意後宮穢亂的,劉徹也上了心,半坐起來沉吟著看宮室圖,「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來了?」

「今天從祖母那裡出來,迎面撞見大姐一家去長信殿。居然是韓嫣領進來的。」陳嬌頓了頓才道,「也不是忌憚他什麼,只是要人人都這個樣子,宮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鬧出一兩個無父的孩子來究竟是小事。最可慮者——」

她笑著看了劉徹一眼,又拉長了聲音,玩笑一樣地說,「要是你隨處臨幸了哪個宮人,第二天她和別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來,算誰的?」

這倒不是玩笑,這時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戲侏儒之外,沒有人穿有檔的窮絝,劉徹看上了誰,一掀下裳就可以隨處完事。他要誠心不讓人知道,陳嬌還真很難搞明白,就是身邊這些宮人之中,有誰有寵,有誰無寵。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夠勾搭一個侍中,一旦傳出喜訊,萬一又是個兒子……

劉徹的聲色就漸漸嚴肅起來,他坐直了身子,誇陳嬌,「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你擔憂得很對。」

又和陳嬌開玩笑,「成親兩年,你才給我出了這一個主意,以後也要常常動腦,為我查遺補缺才好。」

陳嬌懶洋洋地說,「能把後宮管好就行了,別的事,你和侍中們商量,別來問我。」

又說了幾句話,看劉徹這個主意出一出,那個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話說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劉徹一馬。「除了賈姬那幾個人之外,還有誰是受過御恩的,你告訴我,改動規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時,這些宮女要先妥善安置起來。」

劉徹頓時又鬆了一口氣,不免有幾分訕訕然:其實陳嬌在這上頭不算妒忌小氣,貴為天子,得閒寵幸幾個宮女又算得了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種事,他總有幾分心虛。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8 PM 編輯

16 麻煩

未央長樂之間雖然有閣道相連,但畢竟距離迢遠,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無鉅細地過問未央宮中的大小瑣事,實在是有幾分強人所難。不過陳嬌倒未曾想到,即使離開了未央宮,太后還是在第三天就問起了她召見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宮裡添些建築了?」

召見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沒什麼,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過御恩的宮女遷到一起居住的事都傳到太后耳朵裡了,陳嬌才要哭呢。她閃了劉徹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縷笑意,倒並沒有說話,劉徹主動解釋,「現在宮裡外男進出很多,宮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為免鬧出醜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賈姬她們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頓官署了。」

清涼殿和永巷殿之間距離就比較近,文帝時,天子貪圖方便,在清涼殿辦公之餘,時常在永巷召見受寵的妃嬪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們居住的場所,而如今劉徹一到夏天就在清涼殿裡讀書辦公,大臣進出未免頗多不便。太后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先帝過世還沒滿一年,別大興土木,把動靜鬧得太大就行了。餘下的事,嬌嬌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雖說婆媳之間也不是沒有心結,但陳嬌和王太后前世又沒仇,自從過門以來,侍奉舅姑也算是盡心盡力,慇勤得挑不出一絲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給陳嬌上上眼藥,再關切關切劉徹的子嗣,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為王家子弟要官這件事上。這樣的小事,她也懶得小題大做,敲打陳嬌。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著幾乎雪白的壽眉,聽陳嬌輕聲細語地將整件事解釋清楚了,早已經笑得合不攏嘴,很有些樂不可支的意思。

「嬌嬌真是長大了。」靜下來之後,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這一點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壞。」

陳嬌就和太皇太后撒嬌,「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館陶大長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還用得著玩弄這些手段?您看著外孫女是怎麼看怎麼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根本都不願意和女兒起一點衝突了。三個子女兩個沒有活過她,碩果僅存的這一個,還不是怎麼說怎麼好?她說,「好好好,你最壞,你最壞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經意地說,「這番話要有傳出去一個字,你們就都別活了。」

宮女們頓時噤若寒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館陶大長公主眉頭一皺,揮了揮手,宮人們就都垂下頭來,一個接一個地退出了宮室。

等殿內只有祖孫三人了,大長公主才說,「其實說起來,這點手段也不算什麼,皇太子肯定是要從阿嬌肚子裡生出來的,要是王娡識趣,有些工夫她自己就要先做了。

漢室諸後之中,也就是薄後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卻又始終無寵,自然談不上生育。唯一一個太子妃出身的元後,陳嬌身上承擔的生育壓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壓垮,她覺得就是自己能生,現在也都要被嚇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們能想到一塊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這一次倒說了一句公道話。「不過,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長壽殿這裡久久不來走動也就罷了,聽說還很有捧田蚡做丞相的意思。」

這句話,才是老人家先發了重話遷怒於宮人,又要和女兒密斟的真正原因。

陳嬌雖然年紀小,但隨著她上位作為皇后,漸漸自然也有了參與密談的資格。只是她立場曖昧,不論是黃老之道還是儒聖之道,都推說一個不懂。太皇太后幾次問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對。老人家心疼外孫女,又不是不懂得陳嬌的難做,倒也沒有特別逼她。

不過今天這件事牽扯到了朝政大權的更替,陳嬌勢必不能不知道個大概,畢竟就是她也明白,竇嬰身為竇氏子孫,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經是朝野上下公認的丞相人選。王家要在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竇嬰為敵,更是深深地觸犯了和竇嬰其實並不十分親近的太皇太后。

陳嬌的幾個兄弟都是庸碌之輩,就連大長公主都沒有問劉徹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後,竇氏就指著大長公主的蔭庇了,老人家這時候把陳嬌留下來,已經是不由分說,將她定為了竇氏第三代的掌權人,一併身兼靠山大樹。連一點商量思忖的餘地都沒有給,陳嬌心底不禁暗嘆: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塗的時候。

她未曾說話,大長公主已經動了情緒,「王娡的心也太大了吧?就是您當年,那也是等到……」

漢室以孝治天下,當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時,薄氏子弟飛揚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歸泰山,這才過問了薄氏的輕薄行徑。

陳嬌垂下眸子,靜聽母親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卻並不出聲附和。

自從諸呂之亂以來,外戚就似乎成了諸位帝王的心頭大患,可就是這樣,也沒能擋得住一個接一個的「以外戚貴幸」大臣的上位。這自然是其來有自,再沒有誰比親戚更能維護帝王的權力了,尤其是劉家人不能用,大臣們都是地方豪強出身,多半和家鄉的地主、富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能夠毫無保留地為天子著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臨終時,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親、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竇氏身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經失去了年輕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後新外戚集團的絆腳石……

也難怪祖孫之間,感情日漸微妙,有這樣的兩大集團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後挑唆添話,就是再簡單的事,都要多了幾分利益,更別說劉徹如今日漸長成,早已經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為這死氣沉沉的朝局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變化,為了這事,最近是多次和趙綰、王臧兩位先生,藉著講學的名義在清涼殿裡說話。太皇太后不可能一無所知,對孫子自然有所不滿,很多事面上不顯,到了今天,是要藉著田蚡的事,放到檯面上來說了。

親祖孫之間尚且有這麼多文章,說起來,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平時再疼,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到了站隊的時候。

陳嬌一時竟無話可說,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問她,「天子是吃了多少湯,怎麼就一門心思認準了儒生?幾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靜無為的道家,到了他這兒就想著改弦更張?恐怕都是受到那兩個儒生的蠱惑吧!」

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問起了劉徹私底下的盤算……

陳嬌微微一顫,腦海中那聲音亦如響斯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個錯的決定,可一件事又哪裡只有錯對兩種做法,這一槳下去觸到了礁石,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錯,可該要劃向什麼地方,陳嬌自己都沒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慮,她今年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間走出一條路來,真是談何容易。

「要答應,是不能的了。」就和那聲音商量,「徹底倒在祖母那頭,就等於是把阿徹的心,推到再也觸不到的遠處。」

那聲音很有幾分不以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現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這時候已經成婚兩年。因為陳嬌毫無消息,劉徹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說不上話也罷,後宮中有名號的宮人已經上了二十個,雖然礙於大長公主的反對,連個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寵,已經是陳嬌必須面對的問題。

陳嬌也不以為忤,不和她爭辯。其實她也知道,要問她朝政的事,這聲音的確一問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滿意,只想著盡快生個兒子,只惦記著維護自己的高貴與榮光,其實她和劉徹一樣,也都很以自我為重。這兩個人格格不入,也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

想來想去,還是不願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臉。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這樣,一心一意惦記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舅舅安排這兩個儒生做阿徹的老師,恐怕也是為將來布下了一局大棋。雖說囿於國勢,不得不清靜無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裡是很看重儒術的……」

這是把罪過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劉徹給摘了出來。

老人家悶哼一聲,並不吃陳嬌這一套。「等我閉了眼,隨他怎麼鬧,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別想聽信這些活該被坑殺的妖徒!」

又問了幾句話,句句都問在點子上,陳嬌有的說了一些,有的只好說,「阿徹也不肯把話說得太明,我實在聽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給陳嬌佈置功課,「田蚡的事,你告訴天子,就說我的話,我不是妒賢嫉能,衛綰也的確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蚡無寸功於國,忽然間就做了丞相,憑什麼令眾人服氣?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適非人,後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親開心,再封田蚡一個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說什麼,只是隨他高興好了。要是不滿意竇嬰,選任別的賢能,我也沒有二話,唯獨是要真的賢能才好。」

陳嬌聽得冷汗都出來了,不禁向母親使了個眼色,大長公主難得立刻會意,「娘,句句暗藏機鋒,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親又是個糊塗人,我不教他,難道要讓他任用儒生禍亂了天下,讓又一個霸王來教他?」

儘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語氣都沒有重上一分,又沒有任何一個外人與聞,但陳嬌依然汗濕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聽完了祖母餘下的話。

太皇太后真龍一怒,的確令人膽寒。

她自然沒有火上澆油,再設法回絕外祖母的要求。可卻也著實為難,出了長樂宮,還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見到楚服和誰竊竊私語,面上竟帶了十分凝重。陳嬌心中一動,不祥感越濃,竟站住了腳,等著楚服念叨完了,過來附耳和她說。「天子今早說的幾個名字裡,有一位楚地來的宮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時,一時驚慌竟嘔吐了起來,良醫診脈,尹姬是有身孕了。」

陳嬌頓時皺起眉來,多了幾分頭疼,就連那聲音都幸災樂禍。

「什麼都趕著一起了,看你怎麼和劉徹說。」

淡淡的關切,是藏在了濃濃的嘲弄之後,只露出了一點痕跡。錯非陳嬌深知她絕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還要當她早盼著自己倒霉了。

阿嬌想,難怪她真不討喜,高傲成這個樣子,真是連自己都難以喜歡自己。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19 PM

17 眼淚

陳嬌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劉徹平時如果沒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會回來和陳嬌一起用午飯,到了下午,沒準就帶著她到宣室殿、清涼殿去,或者是接見大臣,或者是聽儒生講學,就是讓陳嬌乾坐著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獨寵,真是並非虛言。

陳嬌中午就沒有過長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內等劉徹,天子一進屋,她就直言不諱,「有件事比較尷尬。」

宮中也不是沒有爆發過激烈的衝突,昔年栗娘娘得寵的時候,就經常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當眾斥責妃嬪女御,最過分一次,連太后娘娘都沉了臉。只是陳嬌為人,一向是綿裡藏針、潤物無聲,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劉徹細細品味,或是到了事後才恍然大悟,這麼直接地示弱,那還是第一次。

「怎麼?」少年天子不免有幾分興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間,有了什麼口角?」

陳嬌忍不住白了劉徹一眼,「我看著就這麼忤逆?」

她也沒心思和劉徹夾纏,索性直說了。「記得你之前叮囑楚服去接的那幾個宮人?有一個楚地來的宮女尹姬,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噁心,和去接她的人又發生誤會,還以為是我容不得人……爭執間嘔吐起來,請了良醫入宮診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劉徹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見陳嬌面上有些懊惱,又壓了下去,話中多少帶了不快,「是嫌我……」

話說出口了,又覺得陳嬌不是那樣的人。她要真想獨佔自己全部的寵愛,又何苦為自己安排賈姬侍寢?

再一細思,就覺得不對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內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醜事,那邊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陳嬌預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這才大費周章,做了這一番工夫,要來誣陷尹姬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種一樣……

劉徹就不禁細細地看了陳嬌一眼。

陳嬌一向是靜若止水,態度馴善間又帶了疏離,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劉徹的眼光裡盡情綻放,也不過是帶了微微的溫度。而此時一臉淡淡的懊惱,藏都藏不住,倒讓她一下生動活潑起來,有了十六歲女兒家該有的嬌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陳嬌終究是在意他的,至少,總是在意著他的喜怒,在意著他可能會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心中再動之下,再三尋思,劉徹的臉色就漸漸地難看了起來。

陳嬌不是他的蛔蟲,見到劉徹面色數變,終於漸漸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連巫蠱都信了。」那聲音就悠悠地道,「這件事,你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難道還指望他就信了你?」

雖然多少帶了幸災樂禍,但終究也有淡淡的傷懷,好似一場早預知了結果的雜劇再度上演時,還在熱鬧開場,觀眾已經為結果唏噓。

陳嬌心底也不是沒有沮喪的,她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劉徹的眼色,心中百味雜陳,到了末了,浮上來的還是不服。

做錯的,她可以改,這一生謹小慎微,處處投合劉徹的喜好,甚至連柔順都不敢,怕過分柔順就不夠特別,他容易膩。婆媳姑嫂,可謂費盡心機,太硬不敢,太軟了又怕被別人欺負到頭上來。難成這個樣子……最後難道還是要走回老路,連蜜水都沒得喝?

若說她有做錯,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連陳嬌都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是沒有錯處,也許她曾經太傲,曾經太嬌,曾經看不清將來,不明白終有一日,劉徹將成為一語震動天下,將帝王權威帶到高點的九五之尊,封禪之主。而他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過分驕縱,對他的志向毫無理解的妻子,可這一次幾乎是從頭再來,她已經處處佔得先機,卻還是錯?

她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眼淚已經掛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熱淚掉了下來。

劉徹的心火都要被這一滴淚滴得碎了。

他從來不知道陳嬌居然還有這樣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氣,都要把她給吹得疼了。

「你哭什麼?」他一下就把陳嬌擁進懷裡,幾乎是心痛地問,「傻嬌嬌,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陳嬌如珠寶一樣用在懷裡拍了又拍,卻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淚。陳嬌竟伏在他懷裡痛哭起來,雖然沒有聲音,但眼淚已經迅速地浸透了劉徹的衣襟,透過他並不菲薄的秋服,溫熱了劉徹心口,竟有些燙。

「好了,好了。」劉徹就無奈地說,「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你的氣!」

只好將自己隱隱的懷疑透給了陳嬌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還喝得有幾分醉意……」

陳嬌一下就要掙開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再也不要為你著想……動一動就要惹人疑竇,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我造什麼孽了我,落得這樣難堪……」

無限委屈,真是捂都摀不住,隨著含糊的哭訴,一道就流露了出來。劉徹想到母親話裡話外,只是捏著陳嬌的子嗣說事;幾個姐姐裡,大姐、二姐伺機獻美的慇勤勁兒,幾乎力透紙背;祖母和自己之間幾次角力,陳嬌雖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壓力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小,一時間又是心痛又是無奈,只覺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陳嬌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來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輕憐蜜愛,也不知說了幾句好話,才把陳嬌哄得沒了眼淚——卻不知道尚且還不全是他的功勞,全賴那聲音在陳嬌耳邊酸了一句,「過猶不及,仔細他又不耐煩。」這才將金尊玉貴的陳阿嬌哄得回轉過來,卻猶帶了幾分委屈,「這件事,再別問我了。你要怎麼辦,隨你,我不多說一句話。」

劉徹還能怎麼辦?只好體諒她的為難。

對陳嬌,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陳嬌手段,要處理掉尹姬,不過一翻手罷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要在掖庭間築牆動土的,來對付一個沒出世的嬰兒。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種,他越想越多疑起來,苦思了半天,面色漸漸凝重,又問陳嬌,「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沒有?」

「楚服忠心耿耿。」陳嬌面上倒多了幾分冷嘲,「良醫是從宮外找的,診治時也是別室獨處,事情自然還沒有傳開。」

「暫時就不要讓長輩們知道了!」劉徹就抬起頭來,喊楚服過來,「去找春陀過來。」

春陀是侍奉劉徹的宦官,就好像劉榮身邊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樣,素來是忠心耿耿,很得劉徹的信賴。

等春陀來了,劉徹就當著陳嬌的面問他,「還記得來自楚國,一個姓尹的宮人嗎?大約四個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陳嬌一眼,面上現出了躊躇。

劉徹說,「你只管說她到底承恩了沒有?有和沒有就一句話,難說得很嗎?」

陳嬌雖然口中說著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現了一點疑惑:到底有沒有真個,劉徹難道沒有一點記憶?至少尹姬是侍奉他過了一夜的,有沒有,難道春陀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她和劉徹行敦倫之禮的時候,雖然殿內也不是沒有下人,但黃門們是從來不許進來的,只有幾個心腹宮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猶豫之色越濃,又過了半晌,竟顧不得陳嬌在前,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到劉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徹頓時面色大變,毫不猶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細細叮囑,「動靜小一點,別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燒屁股一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喊都來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恐怕陳嬌問他。

陳嬌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對楚服使了一個眼色,楚服便會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過頭來,望著劉徹不說話。劉徹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她,過了一會,受不得陳嬌的目光,或許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陳嬌討好地道,「嬌嬌,我也有荒唐的時候,以後再不會了,你別這樣看我。」

其實從前他還不是太子,甚至他還不是天子的時候,劉徹是很沒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歡撒嬌,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嬌憨,有時候胡攪蠻纏起來,陳嬌亦難免被他逗得輕笑連連。

自從他登基九五之後,少年天子看陳嬌的眼神越來越沉,陳嬌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親,還是與她們陳家往來頻密的竇氏,或者是天子背後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覺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卻不是漂向了別的女人,而是全神貫注,只在他的劉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無限的玄機,感情反而退居二線。

這一聲嬌嬌,倒是叫出了登基前兩小無猜,劉徹撒嬌放賴時的感覺。

陳嬌到這時候才知道,其實對於當時的劉徹,她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當時滿心只想著將來,想著敷衍,或許已經錯過了劉徹最沒有機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傷,片刻後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輕聲道,「不說也好,免得我聽了心煩。祖母讓我給你傳幾句話——唉……」

劉徹這才知道,原來陳嬌的眼淚其來有自,她到底還是受到了來自太皇太后,這個有實無名,帝國真正的女主人那強大的壓力。

他剛剛興起的那一份強烈的愛意、憐惜和無奈,似乎又悄悄地變了質,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是舅舅想當丞相的事兒吧?」

陳嬌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機妙算。」

笑中的苦澀,落到劉徹眼裡,他想到陳嬌的眼淚,心中一下又是一軟,「這件事純屬誤解,舅舅無功於國,來年衛綰告老之後,讓他當個太尉也就罷了。丞相自然還是非竇嬰莫屬,祖母是白擔心了。」

難得劉徹的態度這樣明快,陳嬌也就懶得戳破:無功於國,乍然得封太尉,難道田蚡就不怕坐不穩這個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這個高價,不過是為了和太皇太后討價還價,之後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對。

這手段她都看得出來,又怎麼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兩個人就說了一下午的私話,陳嬌又陪著劉徹到長樂宮中,去給兩宮長輩請了安,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對孫兒的孝順,只露了半個笑臉。陳嬌在一邊枯坐,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從長樂宮出來,劉徹又出宮去上林苑「巡狩」,陳嬌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議了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沒有一會,楚服進了屋子。

「許了春陀一斤金子,才問出個所以然來。」小宮女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當晚天子不大高興,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沒有進椒房殿,在清涼殿裡臨幸了尹姬……」

這也沒有什麼,尹姬就是清涼殿裡服侍的宮人。

楚服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帳中還有另一個人,據春陀說,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陳嬌想到那怪異而綺靡的場景,頓時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噁心,連連作嘔了幾次,才輕聲道,「別說了,那個人,是韓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究竟是誰,春陀就不肯說了。也許未必是韓舍人,不過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幫著春陀一道,將尹姬和良醫一道,都送出了宮去。」

陳嬌不禁一驚,「連大夫都——」

就連那聲音都笑她,「為了穩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說到人命,她語氣淡然,竟是不露一點惋惜。陳嬌卻總有幾分黯然神傷。

——這還是她手裡第一次沾上人命。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0 PM

18 諷喻

陳嬌的眼淚畢竟是有一點作用的,田蚡落選丞相一事,雖然令王太后極為不快,但陳嬌本人卻沒收到多少壓力,王太后稍微給她一點臉色,劉徹就當著母親的面說,「嬌嬌平日裡侍奉兩宮長輩,您又不大到長樂宮裡走動,她也不容易,您別老衝著她撒氣。」

劉徹雖然一向很疼愛陳嬌,但還是第一次這樣旗幟鮮明地站到妻子這一邊。

王太后就是一怔,連陳嬌都吃了一驚,看丈夫一眼,才想到尹姬的事,不大不小也是個話柄,雖說人是都已經處理乾淨了,但春陀倒是肯定會把楚服問消息的時告訴主子的,這他不能不未雨綢繆,免得事後自己這邊露了口風,劉徹找起後賬來,春陀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怪道自從韓嫣的事傳到太后耳朵裡,劉徹就越來越過分,恨不得身邊的人只是怕他。的確很多時候,恐懼的力量要更強大得多。自己對身邊人素來寬大,雖不說養出一群吃裡扒外的小賤貨,但還要花費心機去拿捏楚服,又怎麼比得上劉徹,根本都用不上一點心思,春陀就老實成這個樣子……

陳嬌只好在心裡嘆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誰叫劉徹是天子,天子天子,當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連身邊人都壓不住,這個天子真是不做也罷。可天子做不成,自己還不是要跟著倒霉。

出身高一點的女兒家,要做皇后,心態不擺正幾分,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她反倒為太后說話,「天子,您這句話,說自己也很恰當呀?」

劉徹才一怔,王太后已經忍不住大樂,「嬌嬌這句話說得好!」

妻子數落夫君,為婆母取樂,做夫君的還能說什麼?只好跟著陪笑,見王太后拿起碗筷,又從陳嬌手上接過了一碗米漿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陳嬌,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說:你又鬧我。

陳嬌一板臉,理都懶得理他。劉徹只好幹笑。自從出了尹姬這件事,他在陳嬌跟前分外抬不起頭來,幾乎已經成了習慣,王太后看在眼裡,微微有些不悅,想要說他幾句,又想到兒子頂自己卻是駕輕就熟,反倒要到陳嬌來緩和局面,一時間意興闌珊,話就沒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這樣孝順了,還是一邊坐著,免得阿徹看見,又要心疼。」

陳嬌莞爾一笑,對太后她從來都沒有一句硬話,「母后這話是怎麼說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過端一碗羹湯罷了,還能累著我呀?」

就是個石人,對著這樣的媳婦,也都要被感動得從芯裡暖出來。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幾分,簡直就要連劉徹都嫌她鐵石心腸了。

她只好滿意地拍了拍陳嬌的手,「嬌嬌對我們長輩真是沒話說。事上撫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還是綿裡藏針,又刺了陳嬌一下。

那聲音亦不由得在腦中嘆息了一聲,「這一世對她和順成這個樣子,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她還是有話說,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經她飛揚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裡,因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間走得不近,陳嬌心裡也不是沒有怨言:孝悌兩個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還拿什麼來要求她?她難道還以為太皇太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臉色過活?

就是因為考慮到自己是竇氏、陳氏將來當仁不讓的掌權人,現在軟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將來就不能收攏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遺產。她才處處都硬,處處和太后離心。

可人家再怎麼樣,那也是劉徹的親媽,要整你,辦法簡直不要太多,潤物細無聲之間,劉徹和她漸漸離心,很多小事,不能說沒有太后的功勞。別看她面上笑得慈愛,行為舉止無可挑剔,在背後害了陳嬌多少次,真是難以細數。

這一次她要還栽在同一塊石頭上,恐怕連老天爺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間爭鬥的,還不都是男人的心?」陳嬌就在腦中淡然地回她,「這一次,田蚡輸了聖眷,我們已經是最大贏家。阿徹還要出言不遜,明著偏心我……太后說一兩句淡話而已,聽著就算了,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她一向覺得那聲音很有幾分可愛,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經自己稍微解說,她居然還竊竊地笑起來,好像吃了誰給的一粒飴糖,被甜封住了口,連笑聲都是悶的。

就算實在覺得沒什麼好笑的,陳嬌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這笑落到劉徹眼睛裡,天子就更心虛了,他少見地帶了一點結巴,「嬌嬌,母后畢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氣古怪也是在所難免,你別和她計較不就是了?」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其實說起來,天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劉徹雖然玩得過分了點,居然鬧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時對陳嬌也算是盡心盡力,不好再挑他什麼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實也很簡單,陳嬌甚至沒有立場不給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紅塵,夫妻之間的情分又混雜了政事,這才讓陳嬌覺得無依無靠,腳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頭,錯一錯,來日沒準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為了舅舅的事,心裡不爽快。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陳嬌就徐徐地道,一邊挽住劉徹的肩膀,一邊將頭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長壽殿去走動,也不明白我為了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幾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氣,也算是人之常情。」

這句話鞭辟入裡,幾乎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王太后發怒的根本原因。以竇代田,其實是太皇太后鳳顏一怒的後果,但在王太后心裡,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遷怒於陳嬌,覺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這臨陣換講的一舉。

還是一樣,沒有一句話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劉徹身為當局者,誰是誰非,真是一目瞭然。陳嬌越通情達理,就越發顯出了太后的昏聵。

他不免又多了幾分愧疚,「唉,處處周全,你委屈了。」

雖說虧欠太多,也許劉徹反而會更加不敢面對自己,但適當的人情還是要賣,不然出了工不見功,那真是傻子才做這樣的買賣。

陳嬌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劉徹已經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卻連一點夫妻的感覺都沒有。互相扶持,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落在她眼裡居然是一盤買賣。就是從前她和劉徹鬧得那樣厲害的時候,其實心底又何嘗不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當然的以為,劉徹不會計較。

她不去理會心底那聲音憤恨而悠長的冷哼,又強行壓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悵惘,不疾不徐地點出了這一番對話的根本目的。「其實母后不願去長壽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還是擔憂國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縛住了手腳。」

與其說這是在揣測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說陳嬌在試著描摹劉徹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還是因為血緣關係近一點,田蚡至少想的不會是用自己的相權,去抗衡劉徹的皇權。

陳嬌也是過問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時間衛綰難得行使一次相權,就斷了劉徹招賢納良,令賢良方正、敢於直言進諫的賢者——或者說,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賢者,直接經過皇帝本人的考試選舉,進入朝廷中樞的念頭。

雖然令自上出,背後肯定還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衛綰平時老邁平庸,只曉得唯唯諾諾,難得發威一次,就令到劉徹吃癟,難怪少年天子前段時間格外荒唐,成日裡帶著自己嬉遊,對朝事擺出了愛理不理的態度來,原來還是和太皇太后賭氣。

其實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對祖孫已經過了幾招,或者是出於對她的愛惜和保護,雙方居然都沒有把她牽扯進來,直到竇太后被逼到了牆角,無奈之下,這才拉自己下場。

忽然間,陳嬌對外祖母又多了一絲愧疚:她畢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論如何,外祖母是決不會負她的。就是現在的劉徹,心中有沒有絲毫要疏遠她的念頭,也都還難說呢。

她就微微抬起頭來,眼波流轉,大膽地去窺視劉徹的表情。

劉徹神色間帶了惱怒,也有些笑嘆出來的無奈,這拙劣的遮掩自然瞞不過他,陳嬌這不是借古諷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膽之餘,又多了一絲恃寵而驕的嬌憨,就是當著劉徹的面在勸他,可又不想把勸擺上檯面來,讓劉徹可以喊停。

卻到底還是縱容她的,他嗯了一聲,英挺面龐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陳嬌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劉徹肩上笑了半天,才續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這樣幾股勢力,盤根錯節。軍隊、外戚、百官,還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貴為天子、貴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麼事,也得照顧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數人都得了好處,才能順利地把事情辦了。提拔舅舅,可是連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氣,更別說別人了,這件事終究還是辦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樣了,他畢竟有功於國,又有軍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這個丞相,軍隊、百官、外戚都是服氣的,太皇太后也是高興的,天子嘛,你喜歡的是儒術,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頭來,調皮地看了劉徹一眼,抿唇一笑,狡獪地道,「阿徹,你道我說得對不對?」

她當然說得很對,竇嬰代田蚡,之所以會這樣順利,就是因為劉徹多少也本能地覺出了這個道理。即使貴為君王,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能任性而為,竇嬰之所以上位,就是因為他能平衡到各方勢力,照顧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種嶄新的眼神去看陳嬌,沉默有頃,才輕聲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裡的事?」

陳嬌的心驟然一緊,她也不知為什麼,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壓抑,整個人都要緊繃起來。一股說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盡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聽劉徹繼續說。

「乾脆到宣室殿來,和我一起管管這個國算了,你的說話,可要比那群該死的孔孟、黃老之徒中聽在理得多了。」

原來還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陳嬌一下放鬆下來,她白了劉徹一眼,又露出了劉徹慣見的一點嬌蠻。

「椒房殿、永巷宮之外的事,送給我我都不管。」陳嬌說。「就是永巷宮裡的事,我都還管得不好,以後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陳嬌有千般厲害,那又如何?她畢竟還是個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劉徹身上。

劉徹就一面心虛一面得意地大笑起來,一邊將陳嬌攔腰抱起,於她的驚呼聲中,奔進了椒房殿內,他在陳嬌耳邊說,「嬌嬌,我們生個兒子吧,朕的第一個子嗣,當然要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其實這句話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實在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陳嬌的心卻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間她很情願從前的絕嗣,是因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淒涼的可能。

她該不會天然就不能生育吧?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4 PM

19 犯邊

     經過陳嬌的妙語排解,劉徹總算是回複了往長壽殿走動的腳步,祖孫間言笑晏晏,雖不說親密無間,但至少帝後和睦,也讓前朝、後朝都安下心來。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選一邊來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開始滋擾邊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裏的這點子事,轉到了西北邊境,距離長安也就是十幾天路的上苑一帶。

  太皇太後經過場面,還算得上泰然自若,劉徹卻很生氣。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鬧得也不大像話,並沒有前來燒殺擄掠,說起來漢室邊境也安靜了足足有一兩年的時間,才迎來這一次聲勢不小的東犯。各地將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長安城裏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帶來的陰影與危機。自從高祖起,秦時榮光不再,對內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連一句硬話都說不了,劉徹雖然一向寬和,但在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傳到長安,他就大發脾氣,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不肯見人。正好在清涼殿內陪伴他的兩名美姬,當時就擡出來一個,送出去挨闆子了。

  陳嬌至此,終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經判若兩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發生,依然都會同金屋之約一樣,由頭至尾,都由不得她來選。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氣,並不曾出面去勸諫劉徹,而是在椒房殿後頭的小花園裏,“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未央宮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即使陳嬌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的高門大戶,但她也不是沒有跟著劉徹出宮冶遊,見識過陌間百姓如泥一樣由人踐踏的生活。人但凡沒有毛病,想的總是奮發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讓人,從這個花木蔥榮水聲盈耳的花園,搬遷到母親那一樣幽雅,卻遠離了長安城的長門園去,她自然是不會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長門園,長到如今十六歲,居然一次也都沒有去過。她覺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絕路,也不想進去那個充滿了不祥的地方。爲此,她能潛心去學,習得人間百態,洞悉幽暗人心。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自少她沒有童稚可言,從小就爲了在劉徹身邊高踞後位竭盡心力。時至今日,她可以確切地講,如今劉徹看她,是要比從前更親密些的。

  從前她無法理解劉徹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宮裏,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無保留地給他支持。從前她無法容忍劉徹的好色,還未給她留下子嗣,就已經有意令別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說,想要讓第一個孩子出自她的肚子。從前她仗著自己能夠給他庇護,緩和他和太皇太後之間的關系,便以恩人自居,仗著他的好性子處處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無可挑剔,雖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間折沖樽俎,但所幸也還能做到兩不得罪,而非兩處爲難。

  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若要還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這金屋由頭至尾,卻真不是她的選擇。而如今她在這裏,在椒房殿內,爲這個虛假的許諾所束縛,好像一只困獸,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後的沉穩,發生最激烈的沖突,看得到自己因爲同兩面都親密無比的關系,不得不成爲兩人之間的緩沖地帶。看得到劉徹因爲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嚴受損之餘,漸漸與她離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長門,皇後袞服已經卸下,而劉徹正在高台上登遠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邊已經換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這一切其實也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外祖母和劉徹已經足夠愛惜陳嬌,不到絕路,不會輕易把她牽扯進來。而母親雖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總是她的母親,她沒有想著要害她。曾經她以爲這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太天真太驕縱,沒想到此番卷土重來,她沒有一件事做錯,卻還是眼睜睜不得不看著所有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改變,不以任何人意志爲變。

  她第一次這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盡管她身居後宮之首,談笑間可以決定千萬人的生死,但其實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麼?如果她的命運已經寫在了天下的興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麼?

  陳嬌緊緊地閉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這樣深沉的無力中漸漸溺下去,她簡直再不想呼吸,一個念頭忽然又劃過了腦際。

  不若一死了之,也勝過讓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閉長門的羞辱,她還不如去死。

  那聲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時都不肯說話,即使她已經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費解的安靜。頭一回,她想要和她說話,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腦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處搜尋,想要找到一個人來給她鼓舞,可回應她的只有最絕望的靜。

  韓嫣就是這樣一種令人窒息的甯靜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當然不會太好,迎接他的眼神裏雖然沒有太多敵意,甚至還稱得上友善,但眼神深處的一絲輕蔑,韓嫣卻不會錯過。

  的確也是,永巷裏的賈姬可能會羨慕他的得寵,但在椒房殿裏,一個佞幸罷了,皇後身邊得寵的大宮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宮人,對他的態度更形微妙,他不知爲什麼,只知道自己並不太喜歡她。

  “娘娘在園中小憩。”她說,“吩咐了我們下人,不可進去打擾。雖然娘娘素來寬大,即使對愚鈍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厲色,但我們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貿然行事,驚擾了娘娘。”

  意在言外,還是說給韓嫣聽的。

  韓嫣根本懶得理會,他直接說,“陛下心緒實在不佳,就連丞相求見都不得見。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已有幾個時辰了,水米未進,誰勸都不聽。國事耽誤不起,若是椒房殿這裏不成,我等身爲侍中,只好求見太後娘娘、太皇太後娘娘,總要在耽誤大事之前,把皇上從清涼殿內請出來。”

  都知道陳嬌和劉徹親密無間,帝後感情好得不得了,劉徹寵愛她,甚至寵愛到了會爲了陳嬌同太後頂嘴的地步,總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寵愛,但到了要做事的時候,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終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韓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態度有了少許松動,退了一步,說,“我去爲你通報一番。”

  韓嫣卻已經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陽奉陰違,堅持不肯打擾陳嬌,最終逼得他不得不進長樂宮去求見太後。

  金俗這件事,他已經知道自己下錯了一步棋,韓嫣畢竟還太年輕,身邊又沒有個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後他已經知道後悔,可惜沒有藥能吃。

  “事急從權,娘娘寬大,自然會饒恕小人的失禮。”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輕輕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邊,長驅直入,直接穿過宮殿,進了後花園內。

  只是遊目四顧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陳嬌。

  陳嬌雙目緊閉,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蕩漾出了誘人的波浪,但令韓嫣爲之屏息的,卻並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陳嬌的,雖說見面次數有限,但韓嫣對陳嬌的印象依然深刻無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過是時勢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後、栗姬,當時他尚且年幼,伴隨劉徹偶然得見數次鳳顔,便覺得這些人雖然眉眼宛然,但同身邊如花似玉的宮人比,除了華服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出的地方。

  而陳嬌就不一樣了,他覺得像她這樣的女人,就是蓬頭粗服,立于一片荒蕪之間,也能將荊棘叢生之地,裝點出深潭一樣的幽和靜。他覺得她能占據劉徹的寵愛,除了自己的出身和爲人,以及同劉徹之間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實根本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和劉徹一樣耀眼,只不過劉徹的風采似金烏,而陳嬌卻似玉兔,不是細心品味,很難知道她的過人之處。

  她一向是靜的,只是有時靜得溫婉,有時靜得冷漠,偶然一點波瀾,也不過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漣漪亦不過片刻就化爲無形,但此時此刻,陳嬌好似一潭沸騰的水,額際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夢魘纏身,她年輕而嬌嫩的容顔上寫滿了劇烈的痛苦,但一應掙紮都絕對無聲。在午後這靜謐的花園內,情與景、景與聲之間強烈的對比,竟讓韓嫣整個人怔住,再作聲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窒息一樣的喘息,陳嬌猛然彈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去拭面上的汗珠,韓嫣忽然也回到現實,他顧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輕聲而緊迫地問,“娘娘,是否要傳禦醫?”

  陳嬌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韓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臉,忽然間,這個太特別的女人傾身向前,一把攫住韓嫣的下巴,將她的唇覆了上來,雙手就像是水蛇一樣繞上來,緊緊地纏住了韓嫣的脖子。

  而韓嫣雖然一向矯捷有力,但不知爲什麼,此時此刻居然連推開陳嬌的力氣都沒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帶倒在陳嬌身上,唯一一點清明,只是他還能撐得住軟榻,而不使陳嬌承受自己完全的體重。

  在這曖昧而昏沉的時刻,他並不知道陳嬌接下來要做什麼,甚至其實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讓韓嫣大松一口氣,或者又讓他過分失望的是,陳嬌的軟舌才頂開了他的唇,忽然間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開,自己翻過身去微微喘息,又過了一會,再回頭時,眼底已經寫滿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個冷得像冰,玲瓏剔透的皇後。

  “韓舍人。”陳嬌說,並未顯得有一絲訝異,好像剛才的唇齒交纏,不過是韓嫣的一場白日夢。“是爲了阿徹來找我的吧?”

  韓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陳嬌對視,去尋找陳嬌的冷漠中,是否會有一絲裂縫。

  但緊接著,他看到陳嬌的繡履。

  這是一雙太精緻的鞋子,龍紋鳳舞由金線挑出,而盡管商人們也不乏穿金戴銀之輩,但天底下有膽子用龍鳳這樣尊貴的神物,來裝點鞋履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滿腔熱血忽然變冷,他半跪下來,恭謹地揭過了剛才的那一頁,他說,“皇上把自己關在清涼殿內,不但不見丞相,連我們侍中都不肯見,還請娘娘出面緩頰,免得誤了大事。”

  陳嬌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匈奴犯邊,是幾代人的奇恥大辱,陛下怨怒至此,並不稀奇。”

  她的手扣上了朱漆紅柱,緩緩站起身來,陽光射在指上,關節處白得像玉,韓嫣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視。他目注眼前淺灰色的台階,直到陳嬌華美的雲履踏過,才站起身來,跟隨在陳嬌身後。

  在步出園門之前,陳嬌頓住了腳步。

  “天下從此,又要有一兩年風起雲湧,各方震動的時期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韓嫣在聽,“不過真正的君子,總是善于審時度勢,該說的該做的,心裏都要有數。”

  一邊說,她一邊望著回廊內的楚服,親切地笑問,“楚服你最近看了不少書,告訴我,這句話對不對?”

  楚服面白如紙,她立刻跪了下來,恭聲道,“娘娘說對,就對!”

  韓嫣這才明白陳嬌爲什麼忽然推開自己,他又盯了楚服一眼,陰霾之意,一閃而逝。

  只是當日在清涼殿內,恭敬地跪送陳嬌推門排闥、長驅直入時,他心中不免也回味著陳嬌那句讖語一樣的預言。卻是不免還有幾分不以爲然:她就算再厲害,那也只是個女人,天下大事,陳嬌又能知道多少?

  不想,只是過了十餘日,劉徹便力排衆議,提拔趙綰、王臧兩人並數十儒生,又再次拒見丞相,竟是氣勢洶洶,一副要逼衛綰下野的樣子,一場席卷整個朝廷的風雲改革,似乎蓄勢待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3 AM 編輯

20 求你

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後宮反而安靜下來

前朝的奪權運動鬧得風起雲湧,衛綰雖然尚未下野,但也已經威嚴掃地,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似乎也沒有和皇帝對著干的勇氣,雖說太皇太后對他依然信重,但遇到事情,他自己聲音就先小了,丞相漸漸有名無實,有了被架空的樣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衛綰的丞相之位,雖然比不上秦國的銅鼎誘人,但天下熙攘者,為的無非名利而已。看中衛綰即將空出來那個位置的人也好,托庇於衛綰麾下的人也好,都為了丞相一位的歸屬奔走起來,太皇太后又一直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漢室一向安穩的前朝,好似一池被一條黃鱔攪渾的水,泥塘裡潛藏的各色魚蝦全都不甘寂寞,各顯神通。

劉徹身為天子,朝中的大小事情,最終還是要應到他頭上,這一向他實在忙碌,什麼「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倒是可以三日無婦人,不可以一日不食——這一點陳嬌倒是心有慼慼焉,人的腦筋一旦動得勤快,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都要比平時餓得更快些。

前朝鬧得厲害,後朝就要平穩很多。尹姬的事,兩宮或許是聽說了風聲,或許是終究被瞞了過去,不論是長壽殿還是長信殿,都沒有拿這樁小小的荒唐來做文章。王太后第一次悉心勾畫眼眉,粉墨登上了前朝的舞台,不免有三分怯場,成日裡不是和武安侯議事,就是同蓋侯、周陽侯一家說些私話,陳嬌去服侍她幾次,蓋侯夫人、周陽侯夫人倒都誇她賢惠,「就是我們自己的媳婦,也都沒有皇后這樣事親至誠。」

陳嬌這樣悉心服侍婆母,其實已經有近三年時間,她賢良淑德的名聲也漸漸傳開了,周陽侯夫人笑著對太后說,「一般的高門主母,很多都問我們,皇后是否真這樣侍奉太后,我們都說,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得到皇后雖然出身高貴,但平日裡真是沒有一點驕矜氣息。還是大長公主教得好。」

會這樣客氣,多少還是因為大長公主就在席間,做伴的還有隆慮長公主並隆慮侯,與未來的堂邑侯及少夫人。

自從太后登基,同館陶大長公主之間,自然漸漸疏遠。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太皇太后的愛女,在朝中也說得上根基深厚、呼風喚雨,一個是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只有被太皇太后壓了一籌。兩個人見了面,都是慣了頤指氣使的,要誰讓著誰好?

會在這個時候安排這樣一場宴席,周陽侯夫人又這樣客氣,那又是前朝影響了後宮,王氏一族,可以指望的也就是田蚡了。可田蚡在朝中根基尚淺,處處受人掣肘,要立穩腳跟,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

大長公主雖然也不大聰明,但這一點政治上的是非,她還是看得清楚,就笑,「阿徹舅母誇得太過了,我哪裡有教過皇后,她呀,靈慧天生。」

誇起自己女兒,比任何一個人都起勁,一點都不知道客氣兩個字該怎麼寫。天底下若有人能比大長公主更驕傲,陳嬌真是爬都要爬去看一眼。

她面上不禁就浮起一絲紅暈,略帶嗔怪,低聲道,「娘——」

話說了一半,就是陳嬌都無以為繼,王太后看在眼底,面上不禁浮起微笑,她語帶深意,「這就是母女了,大長公主和皇后的性子,真是南轅北轍,偏偏兩人之間,居然這樣和睦,天底下也就只有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天倫之情,能夠這樣親密無間吧。」

這靈機一觸,有感而發,也實在是感慨得太遠,也太泛泛了一點,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幾個公主都顯得一頭霧水,只有陽信長公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

畢竟是出嫁了的女兒家,和母親再親近,回來的次數也是有限的。比不得陳嬌關在後宮,偌大宮廷,和她地位相當的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兩三年接觸下來,對太后做事的風格,已經熟極而流。

這還是意在言外,說給她聽的。王太后這是想求和了。

自從劉徹登基,大長公主在椒房殿裡發了一通脾氣,消息傳到太后耳朵裡,她跟著過來敲打陳嬌,陳嬌如響斯應,也第一次向劉徹發作了一通之後。雖然兩宮間並不曾明說,但卻已經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地過了幾招。

王太后想要徹底把陳嬌收服,不知是為了自己的權威,還是為劉徹收一個死心塌地的臂助,總之千方百計,還是要建立起自己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地位。只是礙於太皇太后偏疼陳嬌,她自己實在也做得不太到位,孝上比不得陳嬌,三年來在兩個長輩跟前都無可挑剔,先帝去世之前,對她也極牽念。賢上又挑不出陳嬌一點毛病,除非椒房專寵,也算是錯,但陳嬌也不是沒有為劉徹挑選美人,充實後宮……

也就只有拿個生育作為話柄,話裡話外地給陳嬌添一點心事了。

卻偏偏還有個劉徹,非但沒有將陳嬌收服,還儼然有被陳嬌收服的危險,小夫妻言笑晏晏,從沒有一點齟齬,自己這裡逼得緊一點,陳嬌還未亂了方寸,劉徹就先要心疼起來,滿口,「知道您用心良苦,但嬌嬌這個皇后當得也不容易,大家多和睦一點,老人家看了也高興。」

王太后這一番話,就是要告訴陳嬌,母子終究是母子,就好像大長公主雖然處處給陳嬌添亂,但只要她還是陳嬌的母親,陳嬌就永遠不會和她割席斷交一樣,劉徹縱使一時不聽她的話,只要太后當真鬧起來,他終於是會讓步的。

看來,輾轉請母親示意魏其侯,稍微排擠田蚡所代表的王家勢力,真是一舉多得,又拉攏了魏其侯,又使得太后終於沉不住氣了。

陳嬌唇邊就浮起了一抹微笑,她略微直起身子,細聲細氣地說,「母后說得是,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真諦。如今陛下事母至孝,母后事母也是至孝,孝悌相傳,為天下表率。來,我祝母后一杯酒,願母后身康體健,如壽山福海,安享萬年榮華。」

這番話說得漂亮,王太後面上大有得色,從大長公主起,一殿人都舉杯賀王太后。

平陽長公主意猶未盡,酒盡了才嘆息,「可惜阿徹不在,祖母也懶怠動彈,不然,今兒個人多齊全。」

「你弟弟最近為前朝的事焦頭爛額,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來陪我說話了。」王太后嘆了口氣,很配合地接著平陽長公主的話說下去,陳嬌唇邊掛起微笑,她看著這一對母女一唱一和,表演起來,心底不知為何,居然很愜意。

「愜意什麼。」

許是她的思緒又漏出來,被聲音聽到,她不屑地道,「無非都是做戲,最後,還不是要騙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許給你真正的好處。」

「這種事,還不都是討價還價,你嘴上這樣說,最後還不是討到了好處才肯辦事?」陳嬌卻不以為忤,她怡然地換了一個姿勢,又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是人家演戲給我看,不是我演戲給別人看,我又幹嘛不開心呢。」

聲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只好憤憤地哼了一聲,老調重彈,「你呀,也該有個兒子了。管你是親生的還是抱來的,劉徹登基已經將要一年了,現在還沒有動靜,你就掉以輕心,總有一天,你睜開眼的時候,會發覺全國上下都盯準了你的後宮,覺得你是個妒婦,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讓別人生。」

「難道你不是?」陳嬌就戲謔地問。

那聲音嘿然一笑,便再沒有說話,正好外頭的戲也演到了盡頭,蓋侯夫人略帶羞澀,也很不好意思地對大長公主道,「還要請您居中多說說話,畢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實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從前就極仰慕魏其侯。兩人又不是仇寇,說起來還是親戚,魏其侯不幫武安侯,幫誰呢?」

竇嬰不愧是朝野間打過滾的大將軍,排擠人都做得這樣不著痕跡,田蚡在朝中處處碰壁,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年小德薄,殊不知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還把主意打到了大長公主這裡。殊不知幫他的人,也就是害他的人……

卻也可以見到諸竇的影響力有多猖狂,已經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左右朝政的地步。劉徹一心想要親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確不是沒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傳遞過來的消息,陳嬌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離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觀著母親和蓋侯夫人打哈哈,一邊在心底掂量著兩個大儒提出的幾項條規。

迎申公、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藉。

哼,六條良策,每一條都能觸動太皇太后的逆鱗,就看劉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麼時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洩露出一件事來,只怕轉眼就是一場風暴,一場她已經開始等待,已經開始準備的風暴。

這一走神,陳嬌就沒有及時地接過話頭,大長公主看了她幾眼,她都漫不經心,可大長公主性子又是那樣驕傲,就覺得王氏有求於人,多低聲下氣一會兒,也屬應當,她沒有催促女兒,只是還裝聽不懂,和蓋侯夫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起來。

王太后見陳嬌難得拿捏自己,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親身向陳嬌說項,「嬌嬌,能幫就幫,田蚡怎麼說是天子舅舅,阿徹會承你這個情的。」

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穩腳跟」這個功勞,徹底讓給了陳家,讓給了陳嬌和館陶大長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難堪,赤裸裸地掀給大家看:一個外戚要靠另一個外戚才能站穩腳跟,對王家來說,這事的確也很不體面……

陳嬌頓時回過神來,微笑著說,「母親何必如此客氣,這件事……」

又有些為難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戲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魯直,恐怕不耐卑鄙陰微之事,不過無論如何,母后都開口了,還是說一說,試試看吧。」

眾人都鬆一口氣,露出笑容,隆慮長公主笑得最開心,一扯隆慮侯,雙雙起身,「我們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陽長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頭來,略作遮掩。

卻瞞不過陳嬌早有準備的雙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5 PM

21 選對

陳嬌病沒有親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雖然輩分高,但堂堂皇后,要親自召見,這件事的規格,也就鬧得太大了一點,容易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親給竇嬰帶了一句話:該讓田蚡安頓下來了。

田蚡從前不得意的時候,不過是個太中大夫,而當時魏其侯已經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國之亂的大將軍。他侍奉竇嬰,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頓飯要起來三次四次,為竇嬰加飯添菜。

當時陳嬌當然還沒有出身,但母親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說皇后的壞話,但她幾個兄弟,也真是太會鑽營。」

那時候陳家和王家還走得很近,兩門親事才定,母親尚且要下這樣的考語,可見田蚡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謹到底,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偏偏田蚡自從天子登基以來,仗著天子對他的寵幸,多蓄門客不說,就是對魏其侯,也漸漸失卻了往日的恭敬,雖然不曾頤指氣使,但也露出了不以為然的樣子。

前恭後倨,自然惹人討厭,魏其侯也不是個受氣包,皇后這邊有意思讓他暗地裡為難田蚡,自然是心領神會,配合無比,老爺子一貫對事不對人,到老也終於破了一回例——心裡恐怕並不覺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安分下來,田蚡周身麻煩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兩位列侯,最終還是沒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當時軟話都說出口了,也沒好意思食言而肥,對陳嬌總算露出了笑臉。劉徹又一心鬧騰他的元年新政,衛綰終於漸漸露出撐不住的樣子。時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幾場小病,有氣無力的,又吃了陽信公主無數好話,問了陳嬌幾次,陳嬌還是搖頭三不知,老人家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了,如今形勢放在這裡,竇嬰相位幾乎已經穩穩到手,所謂的新政六策又還沒鬧到她跟前來……也就漸漸懶得過問前朝的事,得了閒就喜歡和孫兒孫女們親近:館陶大長公主這一向家裡有喜事,倒是少了進宮的腳步。

陳嬌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到了六月裡,未央宮裡動了幾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劉徹一人的禁宮內苑,裡頭就是一個黃門出來,都要憑著腰牌登過竹冊。不過,裡頭居住的十多名宮女,以賈姬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閒逛的意思。

六月裡,衛綰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遞上去,第二天劉徹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間再起震動,未幾,竇嬰為相、田蚡為御史大夫的詔令,經過宣室殿、長壽殿兩道御印,正式發諸天下。這一場元年新政,於是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

劉徹卻終於得了閒,這一陣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麼、逃避什麼,在椒房殿裡待著的時候又長了起來,雖然永巷殿裡又多了兩名宮女,卻是沒得幾夜恩寵,就已經被少年天子所遺忘了。

人當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幾個月工夫,都沒能盡情享用美色,一開始劉徹是索取了幾夜的,但稍微滿足過後,他倒是更中意陳嬌的陪伴,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要呆在陳嬌身邊,粘她粘得很厲害。

聲音難免有幾分納悶,「奇怪,雖說這一次,還不至於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反常,但從前這個時候,他可沒有把心事露出來過,幾次見面,都是若無其事……」

新婚不過三年,到這個時候,見面次數已經能記得清楚了。

陳嬌連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觸怒了那聲音,讓她幽怨呻吟起來,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寧。

想來也的確是,從前她那樣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劉徹的志向,說得難聽一點,除了身體,除了出身,劉徹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麼快樂?體貼他得不到,柔順他得不到,解語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無數的女人可以選擇,他的偶一回顧,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青眼。在陳嬌這裡得不到,他自然會去別處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尋找,都是看在從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從前的那點情分,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夠勉強維持著皇后的尊榮了。

她只好避重就輕地答,「從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難處。」

聲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這樣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難了。昔年我當權的時候……」

她的聲音又斷在了半路上,陳嬌只是笑,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幽然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真嘆得九曲十八彎。

「是啊,我從前做皇后的時候,頤指氣使、任性妄為,其實根本做得並不夠好……可在那幾年,我畢竟要比現在的你,要更開心如意得多,要更暢快得多。」

可幾年的暢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來還的。

陳嬌還是笑,她說,「楚服,倒一杯蜜漿來喝。」

那聲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聲,沉默了下來。

劉徹出場接得巧,楚服蜜漿才倒過來,他從淨房走出,一邊由黃門系紐絆,一邊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陳嬌只好白他一眼,讓楚服再倒一杯過來,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著啜著,劉徹的頭就壓到她頭頂——這個人就是撒嬌,都這樣有天子氣概,硬是要壓人一頭。

陳嬌索性放下杯子,沖楚服揮了揮手。

楚服現在是越來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話,已經領著宮人們,退得又快又安靜。

等殿內無人了,陳嬌才問劉徹,「心裡這麼多事?這幾天心事重重,臉上一點快樂都不見。」

劉徹嘆了口氣,一時沒有說話。陳嬌一問不得,也並不再問,她垂下眼來,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劉徹耳語一樣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實在都是利國利民的王道之策。嬌嬌,可我怕……」

就國,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長安子弟長安老,但凡有第二個選擇,誰想到長安之外的窮鄉僻壤,渡此餘生?

除關,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擁地自重,諸侯國內往往關禁重重,商旅往來,要遭受到的盤剝非常人可以想像,而盤剝所得的重利,最終落到了誰的口袋裡,不問可知。

檢舉,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還要多加一個外戚,竇氏、王氏、陳氏三家後族,都是首當其衝。

這三策看似敢為天下先,將矛頭對準了大漢的三個內憂,一旦三策並行,不到十年之內,府庫錢財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見的,不說別的,就說鹽鐵工商,要是能把諸侯國內征的私稅歸公……那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可這三策,也等於是要把皇帝身邊的人都給得罪光了,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來統治天下。昔年賈誼被貶,是因為得罪了鄧通?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眾口一詞,國家尚且積弱,就連天子,都不敢和這麼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時決裂斷交?

劉徹現在依然還很年輕,他還很有銳氣,很有雄心,而國家已經漸漸地富強起來,天子的權威也漸漸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過去,三策一旦推行開來,給國家帶來的好處,是可以眼見的。

偏偏太皇太后經過眾人的勸說,也覺得劉徹既然還尊重竇氏,自己畢竟又有年紀了,和孫兒鬧得太難看也沒有意思,都是隨劉徹去鬧,劉徹的底氣還不是越來越足?陳嬌簡直懷疑,他眼裡還看不看得到長壽殿裡的老人家了。

這一場元年新政的結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只是陳嬌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劉徹一起失敗,還是做一個曾經在他將要失敗的時候,忠言逆耳,點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敗,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隨者,在逆境中尚且不離不棄,以劉徹重情義的個性,將來自己如果沒有大錯,他是決不會給自己難堪的。

可忠言逆耳,點出他的疏漏,卻可以贏得他的尊重,漸漸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會放手讓自己去做。

陳嬌轉過頭來,看了劉徹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雖然難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與膽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氣風發。

忽然間她就有了決定,這一次,她沒有聽心底聲音的抗議,「告訴過你,劉徹此次必定鎩羽而歸,早告訴他,他自然會更看重你。」

而是輕柔地道,「阿徹,你一心為公,為的是天下。只要是為國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別人我不敢擔保,陳家是決不會和你作對的,就是母親,也都不會在祖母跟前添話。」

劉徹眼底頓時閃過了一分感動,他的聲音低啞了,「嬌嬌,我……」

其實歸根到底,他還是怕了,不是怕陳家和他抱怨:陳嬌做的這兩個人情,實在還是虛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慮侯之國的時候,恐怕列侯們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還是怕激起眾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陳嬌望著劉徹,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偽裝,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這個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偉業,她知道終於有一天,藩王不會是阻礙,列侯不會是阻礙,除了外戚,沒有誰會是他的阻礙,他會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來的夢想,完成大漢四代天子的理想,將大漢的國威,傳揚到萬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懼膽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確是欽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邊的劉徹,最終完成了百年來的夙願,陳嬌就可以發自內心地仰望著他。

她說,「阿徹,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辦大事的人,沒有一個是順風順水,總有艱難險阻。可我想辦法總是要比困難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還是失意,我都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她的態度寧靜淡然,好像在說一件最尋常的瑣事。

劉徹忽然一下擁緊陳嬌,他把臉埋在陳嬌發中,好半天才道,「不錯,任何事,都要迎難而上,不然,人生豈不是一事無成?」

話音重濁,呼吸粗礪,顯然已經動了真感情。

陳嬌於是把頭靠到劉徹肩上,將臉埋在劉徹單薄的裡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揚的弧度,透過菲薄衣料,很快也傳遞到劉徹身上,令他唇邊也不禁掛上了微微的笑,他望著陳嬌的眼神,終於,終究,漸漸有所不同。

而陳嬌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麼?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也就是劉徹,能把他答好,已經夠不容易。

她覺得這一道二者選一的題目,她就選得挺對。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6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0 PM 編輯

22 姑嫂

雖然在陳嬌這裡得到了慰藉,但劉徹畢竟是天下共主,要是憑著一介女流之輩的空口白話,他就能下定決心,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那他也就不會是劉徹了。

新政,他當然還是要推,要打匈奴,漢室天下內部就不能鬧出太大的亂子。諸侯王是漢室最大的心病,為了削弱這些在一地權柄甚至勝過天子的劉氏宗親,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誰能為他所用,誰就是他的王道。黃老之道,終於已經被年輕的帝王拋到腦後,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兩位老師,終於一氣之下拋出三策,鬧開了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說長安城內,就是長樂、未央兩宮,都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們哪個不是在長安城中終老?這就國令一出,這些金枝玉葉們,一想到要離開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到那些個窮鄉僻壤終老,一個個哪還不毛骨悚然?自然是爭先恐後進宮請見,向三位女主人訴苦。

而有了這些公主、翁主們做最好的榜樣,列侯人家的夫人們,又哪裡甘落人後?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宮求見,沒有身份的,便輾轉託了有身份的人進宮求情,反正所求的無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遠、窮山惡水,路途上就不知道會出多少事情,實在是不願意之國。

「太皇太后是去過代國的,雖然說是諸侯王,但其實城市實在太小,出了王宮,走不過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門,要不是集市的日子,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一個月兩個月才能見到一件。」

陳嬌進長壽殿請安的時候,就遇到一個妙齡少婦,笑盈盈地對她的外祖母解說。「代國怎麼說,還是離京城不遠,我們淮南那一邊,哎喲喲,真是窮鄉僻壤,父親有時候做夢都懷想長安,常常對我們說,就算是做個平民百姓也好,都寧可留在長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聽得很入神,她身後四五個列侯夫人,許多是這輩子都只在長安附近打轉的,聽著少婦的敘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臉的懼怕。

「那時候劉陵尚未到過長安,還當壽春已經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長安,恐怕和洛陽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婦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聲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來長安,才知道自己已經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話說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陳嬌行禮,姿態優雅,好像一曲流動的笛音,活潑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劉陵,見過皇后。」

陳嬌腦中的聲音長長地哼了一聲,輕聲道,「哎呀,原來是她。」

聽起來,她對劉陵也並不陌生。陳嬌不禁起了一絲好奇,多看了劉陵一眼,才微笑著擺了擺手,對大家說,「都起來吧,何必多禮呢?」

一轉頭,自己又恭謹地往下參拜,給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禮數週全地行過了禮。「嬌嬌參見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兩宮長輩面上都現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陳嬌發脾氣,「你母親這一個月,就進宮七八次,你也學她疏懶,這都兩天沒給我請安了!」

皇太后的口氣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來吧,你也是的,還說別人謹慎多禮,你自己何嘗不是比任何一個人都孝順多禮?」

這是明擺著在誇獎陳嬌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間的和睦。——不過,也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兩宮親疏,已經顯而易見。

平陽長公主本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論位次,僅僅居於她母親之下,現在陳嬌來了,她還沒有動彈,太皇太后已經連聲道,「還不坐到我身邊來?」

一樣是孫輩,這個外孫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個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別高貴,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個妃嬪所出的公主幾乎是一視同仁,陪著她說話解悶可以,有事相求時候,軟語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會幫上一把。只是真個比不得陳嬌,雖然從不曾恃寵而驕,卻是言聽計從,不可少離,娶進宮中來侍奉她還不夠,不過兩天沒見,就思唸成這個樣子。

平陽長公主只好站起身來,往下挪了一個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給了陳嬌。

——在她是委屈,在眾人卻是理所當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為意,笑著向陳嬌介紹,「這是淮南王珍愛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兒劉陵,發嫁給長樂侯的小兒子,才成親不久,兩口子一起進京來住。」

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份屬尋常,雖然諸侯王們被管得緊,連帶的各侯國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諱。但已經嫁為人婦的翁主跟著夫婿到長安城來定居,卻並不觸犯任何忌諱,王太后的口吻甚至還有幾分欣然,看得出來,是挺喜歡這個口舌便給,很會說笑話的淮南翁主。

陳嬌先用眼神歉意地給平陽長公主打了個招呼,才笑著說,「好呀,長樂侯的麼子沒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國了,還是可以在長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話,就把劉陵和其餘幾個列侯夫人之間割裂了開來。連帶著平陽長公主才愜意下來的心思,又提了起來:的確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來說,可以最後一批再走,但劉徹為了體現自己的決心,已經親自向大姐打過招呼,想要平陽侯、南宮侯同隆慮侯,起一個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離不開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誠懇,「還想請嬌嬌出面,讓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就不信陳嬌捨得她的娘家人長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劉陵幾句話,把大家逗樂之餘,又令老人家深思起這之國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陳嬌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劉陵的身份給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國,再為眾人說話,難免顯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劉陵微微一怔,果然沒有和陳嬌頂嘴,她柔順地道,「皇后說得是,可不是到了長安,就不想走了?」

卻是兩不得罪,又順著陳嬌的話往下說,又最後幫了幾個女眷一把。眾人頓時紛紛露出了感激之色。

陳嬌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這個劉陵,真是會說話。

那聲音就不以為然地道,「這又算什麼了?她口才好呢,長得更好——」

陰陽怪氣地拉長了聲調,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可陳嬌已經被她養成了習慣,不禁就在心底追問,「什麼,難不成劉徹連她都睡過了?」

當時諸侯王在封地裡,鬧得多難看的時候都有過,兄弟姐妹之間,過於親密無間,事發被迫自殺的,光是陳嬌就聽說過數例。這些諸侯是代劉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當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覺來。本分一點的,則無不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一般這樣王室出來的翁主,王子,道德觀念也都有悖於常人,姐弟亂倫,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沒想到,劉徹居然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那倒沒有!不過他倒是耿耿於懷,惋惜她是劉家女來著。」那聲音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曾說過,要不是劉家女,其實是皇后的好料子。」

陳嬌差一點要噴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過頭微微咳嗽起來,太皇太后大為緊張,才問了平陽長公主一句,「平陽侯的病如何——」陳嬌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聲問,「怎麼,好好的忽然嗆起來了?」

有心人看無心人,怎麼看都有心,平陽長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劉徹的主意,再看陳嬌時,怎麼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對。

更有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不禁從心底升起來,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讓平陽侯這個病秧子之國的主意,該不會是陳嬌給弟弟出的吧?弟弟對陳嬌一向是言聽計從,愛護有加。兩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親跟前,可沒有說過陳嬌多少好話。萬一傳到了陳嬌耳朵裡,陳嬌懷恨在心的時候,對景給弟弟添上一兩句話……

想到自己因為欲行姑母獻美故事,累得母親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頓訓斥的事,平陽長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斂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關切之色,搶著問陳嬌,「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氣順出來就好了——」

直到陳嬌喘過了那口氣來,長壽殿內眾星捧月之勢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說了半天的話,漸漸露出疲態,王太后當著眾人的面,很是孝順,堅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飯,眾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陽長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過了幾天,劉徹從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飯的時候就告訴陳嬌,「大姐送進來兩個美人,我見了也還算喜歡,你領進永巷殿裡,安置一下吧。」

語氣當然很隨意——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做張做致。永巷殿內美人多了,還有劉徹出宮巡狩的時候看上帶回來的,陳嬌可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沒想到陳嬌一聽就沉下臉來,她重重地擱下了飯碗,反倒嚇了劉徹一跳。

「大姐這是什麼意思。」陳嬌說,劉徹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已經不再是一朵正在視線中綻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槍,銳利而冰冷,槍尖寒光閃爍,肅殺而鋒銳。「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她要這樣對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27 PM

23 心淡

劉徹自然是嚇了一跳。

陳嬌雖然出身高貴,母為公主父為侯,十五歲就入主中宮,成為皇后,但一向脾氣和順,尤其對於自己,更是柔軟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幾下,劉徹心裡也清楚:那的確是他沒佔著理。

可就是這樣,陳嬌也一向是綿裡藏針。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氣,口中也從不添她們的壞話……

難得發脾氣的人忽然發了脾氣,就算劉徹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著,一定是別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負出了怒火。更何況劉徹雖然很有雄心壯志,但對親近的人,他的脾氣一向很親切也很寬大。

「怎麼。」他就詫異地問陳嬌,「大姐是怎麼對你了——送幾個美人罷了,你不喜歡,退回去就是。」

心裡也不是沒有竊喜:陳嬌素來大度賢良,還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樣子。這種事偶一為之,是情趣,不是煩惱。

「自我進宮以來。」陳嬌坐直了身子,面容肅然,若非身著深衣便服,劉徹簡直以為她正隨同自己參謁宗廟。「上事舅姑,下撫宮人奴婢,自問已經殫精竭慮,儘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卻不是我自己說,而是要阿徹你來說。阿徹你說,我做得好麼?」

的確,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無人有資格評判。陳嬌從來和他耍花槍的時候,你來我往,儼然不露下風,劉徹有時候倒忘了,她再尊貴,也是為了他而活。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發自肺腑地道,「傻嬌嬌,你這是怎麼了——你當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過了。」

就伸手要去安撫陳嬌,好像要撫平她背上炸起來的毛髮。卻被陳嬌一揮手給架開了。

「大姐獻美,你心裡覺得我是不該發脾氣的,對不對?」她直盯著劉徹,咬字清晰,語調甚至還很穩定。「畢竟母親在舅舅執政初年,也是變著花招地往宮中進獻美人。就是現在,還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長樂宮深處……」

劉徹心底僅有的幾句嘀咕,也被陳嬌有理有據、態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尷尬,只好嗯了一聲,來了個『意若默可』。

「可阿徹你想過沒有?」陳嬌就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獻美,那是因為薄後無子,又不能行使後權,未幾被廢。而當時廢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隱然為後宮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為陛下挑選美人,開枝散葉。還陰毒妒忌,但凡誰得到先帝的喜愛,必定排擠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母親身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為先帝考慮,這才進獻美人充實後宮。可等到母后被冊封為後之後,因母后有母儀天下的胸懷,六宮事務,都照料得無微不至。母親也就無須再多操這一份無謂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後,堂邑侯府還進獻過美人嗎?」

她好像說一個故事一樣,語調甚至還很寧靜,眉宇間的怒氣漸漸收斂了下去,好像畫裡的美人,雖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卻似乎已經被時間氤氳,同世人總是隔了一層,劉徹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覺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說怒氣似乎也有,可說傷心,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雖然還有幾分不以為然,但也已經覺得大姐的確是做得難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給母后面子,還是的確出於大義考慮,的確在自己被冊封為太子,母后被冊封為皇后之後,就沒有再給父親進獻美人。陳嬌不管怎麼說,總是沒有得罪大姐的,這才多久,就著急上火地進獻美人進來,也的確是掃了陳嬌的面子了……

陳嬌見他面色數變,隱隱露出贊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語氣,不乏委屈地說了一句,「再說了,這件事傳揚到外頭,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樣,不但不受寵,連心胸都狹窄……大姐該不會是把我當成了薄廢后,認準我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才這樣飛揚跋扈地對待我吧?」

依平陽長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負陳嬌肚子還沒有消息,始終不散徹底站穩腳跟的嫌疑,是連劉徹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額際就現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陳嬌再追問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這樣,有口無心,你和她計較什麼?她就是看到了好東西,就惦記著弟弟妹妹,得了幾個美人,不送給我,難道送給隆慮侯?你啊,就是什麼事都往細了想!」

陳嬌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劉徹一眼,慢慢地嘆了口氣。

她說,「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劉徹不禁一怔,待要再問,見陳嬌又拿起飯碗,慢條斯理地數起了碗中的飯粒,便也不再多問下去:這件事要這樣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進宣室殿,後宮的事頓時煙消雲散,忙到盡晚時分,把大臣們送走了,又命侍中們談一談新政至今的進展與得失,以及將來路上的煩難。

一談就談得興起,直到掌燈時分,劉徹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銳意進取的年輕人,留韓嫣下來陪他用晚飯。

他身邊侍中雖多,但自幼學書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還數韓嫣。近十年相處,韓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劉徹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說話,安安靜靜和劉徹相對用了一碗飯,劉徹才若有所思地問韓嫣。「你說,大姐這什麼時候還想著往宮裡送過女人呢?」

韓嫣心頭一跳,頓時知道後宮再起波瀾,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陽長公主隱約對上。

後宮中的事,他經過一次受挫,已經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裡午後迷夢般的一幕,更是有幾分心驚肉跳,簡直不敢面對劉徹。當然這種事,也更不是韓嫣可以答得上來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劉徹索性直接問他。

「你的住處就在平陽侯府附近,總該收到風聲吧?大姐什麼時候又得了出眾的美人,想要往宮中送了?」

平陽侯府和弓高侯府距離的確不遠,下人們也不是無所往來,很多事瞞得了上瞞不了下,要是平陽公主得了出眾的美女,自以為奇貨可居,介於他的特殊身份,韓嫣是怎麼都會收到消息的。

都問得這麼細了,韓嫣只好實話實說。「自從您大婚開始,平陽侯府就廣泛搜求長安近處眉清目秀的女兒家,收進府中教導各色歌舞媚術,這件事街坊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至於什麼時候出過出眾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誰出眾誰不出眾,也沒個定論。」

劉徹大婚至今,都已經快三年了……平陽長公主這條獻美之路,走得也實在是太艱辛了。

當然,身為她的幼弟,天子還是領了這份情的,平陽長公主的獻美路走得越艱辛,劉徹就越覺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個姐姐裡,還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獻美之策,最出眾就在這裡,一邊給弟媳婦添了堵,一邊又拉攏了弟弟,看似萬用萬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經典招數。

只是劉徹一想到椒房殿裡的陳嬌,心頭就又有些發虛,他不勝遺憾地嘆了口氣,就和韓嫣說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內部又鬧起來,消息是隨著商旅一道遞過來的,你聽說了沒有?」

當晚很遲才回了椒房殿,聽說陳嬌已經睡下了,就沒有吵醒她,僅要了兩個小宮人服侍過了,見她們腰肢款擺、眉清目秀,想到平陽長公主送進來,自己尚未謀面的兩個美人,一時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來,卻依然是和陳嬌表忠心。

「那兩個姬妾,今日就派人送還回去。」

陳嬌正忙著對鏡理妝,由得楚服為她梳理豐潤的長發,聽到劉徹這樣說,她飛來一眼,似笑非笑,「都送進來了,再送回去,豈不是太駁大姐的面子?還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這樣,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總是有些不甘心。這又是劉徹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畢竟很有幾分新鮮,能夠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頓時刻骨地感覺到了陳嬌的賢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來,拉住陳嬌的衣袖,緩和地叫了一聲,「嬌嬌——」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沒有好氣,「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還是這樣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顧你的情面了。」

這最後一句,她微翹嘴角,說得似笑非笑,卻大有京中貴女天不怕地不怕,飛揚跋扈的意思。

劉徹心中一緊,自然唯唯諾諾,滿口答應了下來。

過了幾天,他享用了這對面貌極為相似的雙生女兒,心滿意足之餘,見到平陽長公主,卻不敢謝她,又不想把陳嬌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來——他嫌膩味肉麻,只好推說,「宮裡女人已經夠多了,這些久曠宮女,幽怨之氣最重,長此以往,恐怕宮中會出現鬼神之事。再說,父親過世還沒滿一年,大姐還是要顧忌著孝道。」

沒拿陳嬌的『滿意』論出來說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陽長公主一口悶氣頓時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來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為一聲嘆息,「沒想到嬌嬌管你這樣嚴!」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當然不是什麼好名聲,劉徹自然不悅,正要誇下海口,表明自己從來不懼怕陳嬌,有任何美人,只管送進宮來——

不經意一瞥,卻看到了長公主眼中一閃即逝的得意。

激將法雖然簡單粗俗,但卻也萬用萬靈。

劉徹忽然就感到一股徹骨的厭倦,他雖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歡別人利用他的好色來做文章。而他儘管好色,卻也畢竟是劉徹。

事至如今,要說平陽長公主不想走大長公主的老路,已經假得連劉徹自己都沒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歲,連個女人的肚子都沒搞大過,就想著要行金屋舊事,自己栽培出一個寵姬來,而已經真正的金屋主母、盡心盡力無可挑剔的陳嬌,當作了薄皇后一樣看待……

他雖然沒有正面駁斥長公主的僭越,但卻也轉開眼神,淡淡地嘆了一口長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6 AM 編輯

24 發怒

平陽長公主獻上的這一對美人,不到三個月就已經失了寵,三個月後,劉徹索性吩咐陳嬌,“讓太醫給熬一貼去子湯,讓她們去長樂宮中去洗衣服吧。”

  文景兩代雖然厲行節儉,但宮中畢竟還有應有的體面,服侍的人雖不說成千上萬,但數百一千多人,那是有的。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做做漂婦,陳嬌都有點舍不得。

  就和劉徹開玩笑,“難道大姐的眼光就那樣差?這麼不入你的眼呀?說起來,都三個月了,還沒有進椒房殿來,給我看一看呢。”

  劉徹不著意,“還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張嘴?除了一點內媚工夫,也不見得有什麼過人之處。”

的確,一男一女呆在一起,要是只能做些床笫之事,那也實在太無趣了一點。床笫工夫雖然重要,但劉徹還年輕,他有一腔熱情,還很喜歡傾訴,很喜歡和陳嬌聊天。

  有很多事,他漸漸相信,只有陳嬌知道,才最讓人放心,也只有陳嬌才能理解他的難處,安慰他的艱辛。在外,他是無所不能的天子,對任何一個侍中、謀臣,都要維護他威嚴而無所不知的形象,永遠不能被他的臣所摸透,在內,他是無可挑剔的孝子,雖然也有荒唐之處,可卻永遠都不會令他的祖母、母親失望傷心。

  唯有在椒房殿裏,他可以是牢騷滿腹的劉徹,他的心事在陳嬌這裏,是最安全的——就算太皇太後屢次過問,陳嬌卻連宣室殿裏的一點小事都不大肯和最親密的外祖母說,就是祖母怒發沖冠的那一次,她實在沒有辦法,也是搪塞多過了妥協。事到如今,她當然也不肯把他的私話四處亂傳。

  就越來越喜歡和陳嬌呆在一起,越來越覺得這個沉靜的妻子實在可愛,雖然讓他怕,卻也讓他很離不開。

  “步子還是邁得大了點。”劉徹一邊順著陳嬌的長發,一邊輕輕地給她打著扇子,扇著她半幹的長發,視線所及之處,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只有楚服在門口守望。就算他貴爲天子,想要和陳嬌說私話,此時此刻,也只好親自給她打扇子。“最近連幾個姐夫都開始抱怨,大姐和我裝聾作啞,推說大姐夫病勢沉重,就是不願意動身。我要派禦醫過去,她又支支吾吾的……”

  陳嬌自己的親哥哥隆慮侯就很不願意之國,幾個親戚裏唯獨挑出大姐來說,是劉徹最近看平陽長公主特別不順眼是真。

  陳嬌不肯跟著劉徹去添長公主的壞話,反而略帶憂慮,“聽你回來說起,這個新政三策,幾乎沒有人說一聲好。就這樣強行推下去,底下人會不會亂起來?”

  劉徹悶哼一聲,顯然被陳嬌戳中了隱憂,靜默了一會,才沉聲道,“這還不至于,七國之亂後,現在的侯國都小得多了,大一點的幾個,那都是兄弟們的地盤。還不至于和我作對的。”

  先帝的幾個兒子雖然各有毛病,但彼此間感情似乎也的確還不錯。好似先梁王劉武,七國之亂的時候就很仗義,死頂了吳王,大大地緩和了長安的局勢。

  陳嬌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你畢竟是天子嘛,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還是頂不住的。不過,祖母那裏最近真是多了不少訴苦的女眷,我看局面再發展下去,連男丁們都要過去訴苦了。”

  “只會和我作對!”劉徹不禁惡狠狠地發作。“這些列侯是都忘了絳侯的事?管他功勞熏天,讓他之國,他就得去!現在不肯去,來日一個個調任國相,他們還不是一樣要去!”

  所以說,天子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是真的頂不住。尤其丞相禦史和他又還是一條心的時候,這條路走不通,他可以走另一條路,分而治之、曲線救國,要整你,一眨眼就是一個辦法。

  不過這調任國相的辦法,也實在是有幾分捉狹了。

  陳嬌真是難得地被劉徹取悅了,輕笑了半天,才提醒劉徹,“祖母肯見這些人,多少也是個姿態……”

  否則,老人家一句病了,難道這些列侯還敢闖宮不成?不過太皇太後的意思的確也還很模糊,雖然見是都見了,聽是都聽了,但也遲遲沒有出面說話的意思。

  陳嬌就是再聰明,也難免有看不到的地方。

劉徹心中倒是一甜,他吊陳嬌胃口,“想知道祖母真正的姿態是什麼?”

  陳嬌白他一眼,“你愛說不說。”

  過了一會,又忍不住央求劉徹,“說吧,阿徹,就只會逗我。”

  難得軟語相求,又露出幾分不甘心來,劉徹自然被她逗樂,就連聲音都反常沒有譏笑她,她能隱約感到聲音的期待,她和她一道,等著劉徹親身解說,給她一個答案。

  當年雖然她親身參與,傾情演繹,但兩個主角的心思,她依然沒有讀得全懂,尤其是劉徹本人,那時候和她已經離心,又哪裏會和現在一樣,和她有來有往的耍花腔不說,還要粘著她說心裏的煩難。

  劉徹也很高興:陳嬌雖然柔順得不得了,但唯一的遺憾就是太聰明了一點,很少有這樣要求著他解惑的時候。

  精明若他,自然是要挾著陳嬌,又做了些香豔的事兒,實踐了一些陳嬌不肯輕易答應的花式,亂了陳嬌散發著花香味的半幹濕發,攪得發絲纏了兩人一身,從劉徹胸前拖過,又繞到了頸邊,這才喘著氣,心滿意足地望著他身下的陳嬌,憐惜地爲猶自閉目顫抖的陳嬌,順開了一縷調皮的發。

  “列侯、外戚、諸侯國,這是漢室江山上天然的三座大山,只要任何一座還在,富盡管富,可朝廷手中永遠凝聚不出一支精銳的軍隊,在匈奴人手中護住我們自己的江山。”他淡淡地道,“金銀、女人與綢緞,已經再無法敷衍那群無法無天的策馬之徒了,永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們的馬兒會在渭水邊吃草。”

  “從祖父時候開始,賈誼也好,竇嬰也罷,其實都看到了問題的實質,祖母曆經五朝,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她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的。接見列侯,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抱怨的地方,連抱怨都不許抱怨,那是真的要出事的……”

  劉徹推心置腹的低語響到了陳嬌耳際,才令到她終于明白,原來這元年新政,祖孫間居然早有一定默契,太皇太後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樂見劉徹出手改革,一破文景以來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注)的悶局……

  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劉徹是天子,也是太皇太後的孫子。外祖母不是呂氏,不可能隨意廢立天子,在將來那漫長的數年之內,其實自己的斡旋也不過可有可無。就是少了陳嬌,少了大長公主,劉徹的日子頂多再難過一點,那又如何?太皇太後難道真的會廢了他不成?他們畢竟可也是祖孫!

  曾以爲這是個天大的人情,曾以爲走到那一步的時候,祖孫之間已經幾乎恩斷義絕,其實這樣看來,明年將會發生的那場沖突,與其說是兩邊撕破了臉,倒不如說是老祖母出面,爲小孫子收拾爛攤子之餘,順便不輕不重,打的幾下屁股……

  要不是劉徹在場,陳嬌簡直要跳起來跺腳,饒是如此,她也不禁在心底狠狠責備那聲音,“一樣的腦子,你的眼珠子長到哪裏去了?連形勢都看不清楚,難怪你——”

  後半句吞了沒說,卻也已經激起一陣頭痛,那聲音似乎很是憤怒,非但冷哼連聲,還在她腦中掀起波濤陣陣,令到陳嬌也忍耐不住,禁不住就呻吟起來,倒是嚇得劉徹一疊聲問,“怎麼,是剛才壓疼了你?”

  一邊說,陳嬌一邊就感覺到他的手珍重撫上來,撫過她的肩,她的發,最後又落到了她的眉心,去試探她的溫度。

  而劉徹的手心是這樣的暖,幾乎一觸到陳嬌的印堂,就驅散了她的疼痛,令聲音的尖叫怒吼頓時噎住,而陳嬌一時間竟又有了些許心疼。

  盡管世易時移,劉徹依然是她的劉徹,她是永遠都放不下這個男人了。

  卻又有幾分警惕:她甯願死,都不想落到那聲音最終的結果。凄涼也就罷了,最恨是落魄,是寂寞,是……是深入骨髓,品嘗了一輩子的失敗。

  然而就算如此,陳嬌還是忍不住向劉徹的手靠了過去,貪婪地汲取著在這一刻,的確對她呵護備至的溫暖。或許是冰凍得久了,連一點點溫度,都能讓她太舍不得。

  一晃眼,就進了劉徹登基後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來椒房殿給陳嬌拜年,謝過陳嬌對他暗地裏的照拂。

  雖然宮中的上下尊卑有幾分特別,但陳嬌還是不受他的禮,站起來回避了不說,還讓人給田蚡設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禮參拜,道,“舅舅也實在是太客氣了,長幼有別,哪有我受舅舅禮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著眼笑,“皇後的確懂事。”

  還沒有當上丞相,就這樣跋扈,將來當上丞相後,難怪要和劉徹鬧得厲害,最後更死得不明不白。

  陳嬌看他就好像看個垂髫童子,她彎著眼笑,又親切地說,“舅舅過獎了!嬌嬌受不起呢。”

  跪坐下來,讓楚服上了浸過柏葉的酒汁,兩人對飲一杯,就算是慶過新春,完了禮節,陳嬌見田蚡尚有留戀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徹人還在宣室殿裏,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搖手說不,這個面目和劉徹有幾分相似,盡顯精幹的中年男子醞釀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道,“這有件事,想要問問皇後的意思。”

  說了這一句,就又閉口不言。

  陳嬌只好讓身邊人都退得遠了一些,田蚡等到宮人們都退到殿門處,才膝行到皇後身邊,附耳問,“如今太皇太後最信重的就是大長公主,其次便是皇後。除了您和您的母親,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側,想必對于太皇太後玉體奉安與否,也不會有人比皇後您知道得更清楚。”

  陳嬌腦際頓時嗡地一聲,微微作響。

  不用那聲音提醒,她也知道,這一句問話,已經揭開了劉徹年間鬥爭的扉頁,一場場波瀾壯闊牽連頗廣的政治鬥爭,也將由這一幕開場,而不論是田蚡還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劉徹,都根本不知道,在這一場鬥爭中,他們都不是贏家。

  一時又覺得劉徹實在做賊心虛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來問她,陳嬌既然說了會站在他那一邊,自然也沒臉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陳嬌又明白過來:對丈夫談起祖母的健康,不過人之常情,可對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鋒人物說起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經完全不同。

  自從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後,那聲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終于又再出了聲。

  “你說我連形勢,連這個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語調是蒼涼而滄桑的,揮之不去的傲氣,只剩下一個影子,“你說得對,我是連局勢都沒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錯,每一步都跟著錯。從前我還能指點你避過我的錯處,可從今往後,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點你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少,你以爲,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

  面對這冷淡和孤傲的詰問,陳嬌居然一時失語。

  卻也只是一時。

  未幾,她便微微笑起來,這笑既然不是對著劉徹,便和往常一樣冰冷,冷中帶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裏,幾乎令他不能直視。

  陳嬌說,“舅舅這樣問,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體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這樣穩健安康的。不過再怎麼說,也已經年屆花甲,要說不爲祖母的康健憂慮,卻也是假話。”

  田蚡面上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身體再好,也敵不過歲月,太皇太後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算得上是難得的高壽了,就算還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維遲鈍,懶于理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他擡起頭對陳嬌親熱地一笑,又叮囑陳嬌,“嬌嬌,這件事,不宜讓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聲舅舅,還真的把自己當成長輩了,陳嬌做事,什麼時候到他來管?

  陳嬌又耐心地笑起來,她垂下頭說,“舅舅教誨得是,嬌嬌知道了。”

田蚡就滿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過了正月,朝中爭端再起,這一次連平陽侯都受不了了,親自入宮請見太皇太後,或許是因此,太皇太後第一次召見劉徹,祖孫兩人談了很久,卻似乎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

  這件事或許是導火索,或許也並不是,總之一兩個月之後,趙綰王臧上書,以劉徹成年及冠故,請還政西宮。

  這份奏書一送到東宮,被念給了太皇太後知道,老人家頓時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著的一枚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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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是班固說的,這裏引用一下。以及,漢代兩宮,未央宮爲西宮,長樂宮爲東宮。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2 PM

25 政變

老人家發火的消息傳到椒房殿的時候,大長公主正看著良醫給陳嬌把脈。

從前宮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沒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裡給她找個地方住著,等到天癸遲遲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醫進來扶脈。陳嬌前陣子將永巷殿內重新安排後,也就順便定下了規矩,讓入住永巷宮的美人們,都要登記天癸時間,如此一來,誰的天癸錯了日子,就可以及時安排太醫把脈,免得宮人們四處走動,不經意之間,可能損了龍種胎氣。

這其實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給鋪開來應用:自從十三歲天癸初潮開始,陳嬌就逐月記錄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幾年日期紊亂,往往間隔得要更長,自從成親以來,也許是陰陽調和次數增多,她的月信越來越準,是真的成了『信日』。

陳嬌自覺身體養得很好,但大長公主卻越來越著急,前回進宮一問,這個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終於再忍耐不住,這一次進宮,就帶了一個長鬚飄飄的白髮老者。

「這是霸陵一帶最好的巫醫,」大長公主就向陳嬌介紹,神態熱切中隱含希冀,對陳嬌自然又是隱隱的壓力。「不少無子的人家,都專程上門求藥!」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已經預知到生育上的艱難,陳嬌現在對求醫問藥,壓根已經失卻了從前的熱心。這些巫醫們手段繁多,要價高昂,擺明了就是利用婦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卻也偏偏就有這麼多蠢貨,願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藥,就能帶來送子的神靈。

再說,劉徹這兩三年來,所臨幸過的女人也有十多個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歡,自然更不會刻意處理有消息的宮人。但這兩三年來,也就只有一個尹姬,而她的身孕,還滿佈疑雲……陳嬌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就算自己是塊種不出糧食的荒地,但劉徹的種子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問題。

只是這句話,也就只能和聲音說一說了。哪怕搪塞母親,也只能用虛無縹緲的,「這都是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作為藉口。陳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當然更說服不了大長公主。

見陳嬌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巫醫愛理不理,連胳膊肘都是不情不願才伸出來,大長公主的臉色早有了幾分不好看,待得巫醫把完脈,開出了幾個方子,又要在宮殿四周看風水行堪輿術的時候,陳嬌又說,「宮中的佈置,都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定規,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與風水沖犯的,醫者辛勞了,楚服,賞他兩千錢,讓他退下吧。」

兩千錢而已,大長公主一高興,打賞賣珠人都不止這樣多。

大長公主的臉色就更難看了,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給楚服遞了個眼色,大宮女很識相,她就藉著要送醫者,領著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門時,老大爺似乎有點不服氣,也似乎是亟欲證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張望了一番,就對陳嬌高聲說,「椒房殿興建了幾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佈置,深意是後人無法領會的。娘娘您在殿中說話,譬如殿內擺設密實,聲音不應當如此空洞迴響。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細參詳——」

話音未落,陳嬌和大長公主都是面色丕變,陳嬌斷然喝道,「一介民夫,膽敢胡言亂語?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領兩個壯健的宮人,把那位禍從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門,她才慢慢地說,「本事是有,眼力就沒,這種話也能隨便亂說?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還是再加二百板。」

當時的貴人府邸,沒有不營建密道的,陳嬌自小在堂邑侯府長大,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世面,哪裡不知道說話中空有回聲,是椒房殿內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經在椒房殿內住了三年了,若還沒把殿中應有的玄機握在手心,陳嬌還做什麼皇后,不如直接去長門幽禁算了。

拿這樣的事情出來賣弄,這位醫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間,可以給他意想不到的富貴,但富貴也不是這麼好拿的。

陳嬌嘴角動了一下,她勉強地說,「算了,這件事大家心底其實也都有數,十板子小懲大誡,出去後他也不會隨便亂說的,就是說說,也終究不是什麼大事。

大長公主卻很氣憤,「你啊,還是老樣子,為人處事總是太綿軟了,一點鋒銳都沒有,底下人怎麼會服你?到時候背著你鬧出事來,你一點都不知道,就後悔今日的寬和了!」

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自己帶來的人不會辦事,覺得跌了面子。

陳嬌心念倒是一動,正要細細思索時,楚服又進了內殿。

明知大長公主母女也許要說私話,但她未經通報居然直接進來不說,身邊還帶了一個黃門。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過來的,非但面色暗黃,一進殿還就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汗臭,令兩個貴人都不禁蹙起眉頭。

大長公主才要遷怒,就被陳嬌一個眼色止住,她寧靜地望著春陀,似乎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這位皇后動一動眉毛。

陳嬌說,「春陀,你慢慢說,不急這一口氣。」

春陀卻急得不得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長樂宮裡的事說了出來。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餘,已經派人出去,著魏其侯、武安侯入宮說話,陛下讓娘娘相機行事,可以度時到長壽殿,緩和太皇太后的怒氣。」

話尤未已,大長公主連坐都坐不住了,立時翻身站起來,在殿內煩躁地來回踱起了方步。

劉徹的這個元年新政,當然怎麼改都改不到大長公主一家頭上,她又不是平陽長公主,要煩做之國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觀虎鬥,比陳嬌還要悠閒幾分。

如今星移斗轉,陳嬌一頭是祖母,一頭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饃饃裡的肉餡,誰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長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亂了方寸,也是難免。

陳嬌卻靜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問,「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著汗說,「陛下在清涼殿內和諸位侍中、郎中等人議事。」

也就是說,正在和劉徹自己的心腹黨羽商量對策。

陳嬌真是不懂,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底,換作她是劉徹,一開始就不會採納這樣的餿主意——要說趙綰、王臧上書沒有他的許可,連王太后都不會信。要不然就做到絕,千方百計,總要把大權奪到手裡。現在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頭服輸,還要負隅頑抗——這都什麼事啊!

翻過來一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劉徹才十七歲,已經可以暗中做到這個地步,要不是終究沒有沉得住氣,恐怕這元年新政,還真被他給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從小貼身教導,略知後事,無時無刻都能和另一個人商討,這個人還偏巧很熟悉劉徹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負與深藏的才具,而劉徹呢?他只有他自己。

這樣一想,又覺得劉徹實在也夠有本事的了,只是還差了一點火候而已。

陳嬌便吩咐春陀,「替我傳一句話給陛下:輸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要緊,是輸得漂亮。」

也不知劉徹聽進去了沒有,春陀回去以後,清涼殿那裡就再也沒有傳來消息。大長公主幾次坐不住,要去長壽殿找母親說話,都被陳嬌給拉住了。

卻也沒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報了平安,就讓母親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後兩三天,陳嬌都沒有等到劉徹的隻言片語,桑弘羊更是杳無音信:在這樣的時刻,有一些人當然會遠離皇帝,但還有一些人卻會更加緊密地周旋在皇帝身邊,等待自己的機會。

楚服憤憤然,「提攜他,還不如提攜一頭狗。」

人家求你提攜,還不是求你把他提攜到皇帝身邊?現在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誰還理你。再說,這件事鬧這麼大,一時顧不上過來,也是人之常情,難道陳嬌還有道理怪他?

不過,椒房殿也還不至於就靠個桑弘羊了,就算沒有他,前朝的消息,也還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嬌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發怒後第四天上午,趙綰、王臧坐貪弊入獄,鈞旨出自長壽殿,並沒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並不敢怠慢,已經緊鑼密鼓地調查起了兩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進宮後,一直都沒有被放出來,人就在太皇太后手裡扣著呢……

清涼殿裡的動靜一下就沉寂了下來,劉徹遣散了侍中們,身邊只留了韓嫣並孔安國兩個心腹陪伴。清涼殿屋門緊閉,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見人。

自從晉封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親身來未央宮,到椒房殿裡找陳嬌說話。

「你還在等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婆媳,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煩躁,帶了尖銳和不滿。「你還要等下去?」

大長公主都覺得面上發燒,陳嬌臉上卻還是帶了笑意。

這微笑彷彿被蝕刻在她唇邊,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從容的姿態,陳嬌說,「現在去長壽殿做什麼?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過阿徹,還是求祖母念在祖孫之情上,主動收手認輸?」

劉徹都沒有認輸,她怎麼能越俎代庖,為劉徹認輸,去講情面,請太皇太后高抬貴手?這場仗只要還在打,就沒有人倫可言。拿人倫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認輸,就好比拿人倫去求先帝放過廢太子劉榮。這時候談人倫,只會淪為笑柄,顯得太小家子氣。

這就是天家。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2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2 PM 編輯

26 登堂

趙綰、王臧二人下獄的第三天早上,陳嬌是在劉徹的凝睇中醒來的。

每當她睜開眼,總有片刻游離,有時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又是哪一個陳嬌,此地是淡紅色的椒房殿,還是已經在記憶深處零落褪色的長門園。但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轉頭才知道,她正在劉徹的眼神裡。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場面,劉徹其實很疼愛她,她畢竟是他的結髮妻子,新婚後有很多時候,他比陳嬌醒得早,就會興致盎然地撐著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她的下顎,有時候還吟幾句領如蝤蠐來戲弄她。

聲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陳嬌不小心提起的時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認過,「從前他可沒有這樣對我。」

究竟是從來沒有,還是已經被時光埋葬,也都說不清了。陳嬌有時候也不是不感慨的,這麼多年來,這麼又一個劉徹,她的愛意卻依然一直沒有褪色,再怎麼恨他,也還是愛他。可越是愛他,他就越不會愛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終守緊一線清明,卻將劉徹的寵愛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這清明也不過只有一線而已,和劉徹這樣的人相處,若只是在演,遲早有一天會演出破綻的。

陳嬌任憑迷茫的神色繼續裝點容顏,在心底穩了穩心緒,隨著睡意而被蒸騰走的記憶逐一回籠,她望著劉徹的眼神也深刻起來。

劉徹收拾得很整潔,甚至還刮了已經留有些長度的鬍子,若沒有眼底深深的青黑,與藏不住的紅眼圈,他看起來依然一如既往,還是那樣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風度中,又隱約露出一點新機。

但陳嬌是何等熟悉劉徹,熟悉這一份她一生的功課。她能從劉徹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個最細微的異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後頭的細碎驚惶,她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剛失寵的妃嬪,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邊的戚夫人,當商山四皓出面為太子說話時,她也許連絕望都來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著,想著該如何翻盤。

可人世間有很多事,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則完全是因為輸家工夫太淺,又沒有自知之明。

劉徹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能仰望他的妻子,他過來這裡,是為了尋找支持、尋找慰藉的,韓嫣和孔安國、趙綰、王臧……這些人可以給他出謀劃策,但他們的權力都來自於劉徹自己,劉徹是給予他們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兩個大臣,現在卻被扣在東宮,連生死都還不知道,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權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過一個笑話。

陳嬌就坐起身來,無言地張開雙臂,望著劉徹,她的表情甚至並不深情,還略帶一絲厭倦,然而手卻舉得很穩。

劉徹猶豫了又猶豫,終於,在一片寂靜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鳥的輕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堤防終於露出一絲裂縫,他啞著聲音說,「嬌嬌,我——」

一邊說,一邊已經投入陳嬌的懷抱,把面埋到陳嬌頸間,緊緊地將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陳嬌閉上眼,安靜了一會,見劉徹始終也沒有流淚,不過是肩胛處微微有些抽動,她就說,「好了,阿徹,認一次輸,天塌不下來的。太皇太后畢竟是你祖母,還捨得把你怎麼樣呀?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這麼波濤詭譎的宮廷驚變,在陳嬌口裡,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次祖孫口角。劉徹就算心亂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來,他啞著聲音說,「我不怕我自己,嬌嬌,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不同於他平時漫不經心又略帶優越的口吻,卻是滄桑心酸,字字帶血。

陳嬌欲語無言,想了幾句回話,都覺得反而傷劉徹會更深,想來想去,只好說,「不要緊,阿徹,都會過去的,一輩子還很長。一點艱難算得了什麼,我在你身邊。」

她輕輕推開了劉徹,握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進他眼睛裡,問他,「我該去長壽殿了嗎?」

現在這樣的情勢中,她去長壽殿,肯定是去為劉徹求情的,還是那句話,要求情,劉徹就已經是把自己擺在了輸家的位置。

劉徹通紅著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態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斷,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個孩童一樣,牽住陳嬌的手不讓她起來,很擔心,「祖母……祖母該不會已經和我恩斷義絕了吧?」

陳嬌禁不住一抹笑,她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會?祖母又不是呂氏,還能隨意廢立皇帝?你幾個姐姐,我們陳家,還有我母親,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話說得很委婉,但依然觸動了劉徹,他英俊的面容上閃過了一絲陰霾:這新政三策是徹底得罪了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權貴,會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經寥寥無幾。

就更不安起來,連陳嬌要去淨房,都恨不得在一邊跟著,陳嬌看得出來,他還是怕。一面是怕認輸,一面是怕認錯,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說實話,她也很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說了重話,讓祖孫之間鬧得太下不來台,與老人家倒沒什麼,但她過身之後,竇氏是肯定會受到牽連的。

梳洗過了,陳嬌就命人去偏殿請大長公主。

「母親在椒房殿陪了我幾天,為的就是預防今天這一刻。」陳嬌淡淡地說。「你先在椒房殿裡等著,事情要好,我就讓人回來喚你。」

也不無解釋的意思:陳嬌雖然不肯去長壽殿,但卻不是不肯為劉徹說話,把母親留在宮中,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劉徹正是覺得眾叛親離、束手無策的時候,身邊的侍中大臣,平時一個個舌燦蓮花、能言善辯,到了這樣的時候,就都成了啞巴。倒是陳嬌雖然口口聲聲,『前朝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管好椒房殿就夠了』,但在這最沒有主意的時候,她卻平靜而從容地揭開了自己的伏筆,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令劉徹不禁就感到了一絲寬慰,好像在這令人快發狂的混亂之中,她是最永恆也最堅固的寧靜。

他的喉嚨有幾分發乾,想要說些感激的話,又覺得和陳嬌之間已經用不著這樣客氣。只好複雜地低喚,「嬌嬌……」

陳嬌於是在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融化開來,她笑著問,「嗯?」

就好像自己正在椒房殿內閒坐,劉徹帶來了一朵花,而不是一個壞消息,與一件不容有失的任務。

劉徹心房於是猛然一顫,他一下握住陳嬌的手,有了幾分哽咽,「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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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不愧久經戰陣,她的態度就要比陳嬌想得更平和得多。

陳嬌覲見的時候,她還在和田蚡說話,雖談不上諄諄叮囑,但也沒有多疾言厲色。

「你是外戚,哪有外戚自己造外戚反的道理?大漢開國都幾十年了,那些列侯,哪個不是根深葉茂,和諸侯王互相聯姻?我們這些因為姻親封侯的外戚,就應該緊緊地抱在一起。哪有你和王孫一樣,先把矛頭對準自己人的?什麼揭發諸竇、諸王、諸陳……這件事,你們辦得太急切了。」

田蚡額頭都貼在地上了,雖然太皇太后看不到他的慇勤,他卻一點都不敢怠慢,就是陳嬌和大長公主聯袂進來,也都只博得了他的一瞥。

倒是太皇太后認出了母女倆的腳步聲,揮了揮手,淡淡地道,「下去吧,老莊幾本書,多看幾遍,我是要考問經義的。」

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堅人物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讓大長公主和陳嬌,「都到老婆子身邊來吧!為了國事,你們這麼久都未曾登門,是把我忘了?」

大長公主慌忙說,「就和您說的一樣,那是國事,我們沒有置喙的餘地。天子年紀小,又是恩怨分明,為了嬌嬌,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這是和親娘說話,才會這樣無賴撒嬌,太皇太后唇邊不禁浮起一線笑意,她嗯了一聲,「知道,若不知道,哪會這麼心平氣和。嬌嬌,天子的意思是怎麼樣?」

陳嬌平靜地道,「阿徹已經知道錯了,什麼事都聽憑祖母安排,他哪還會有二話。」

「唔。」太皇太后輕聲說,「還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話,在這樣的場合下就顯得極為滑稽而諷刺,陳嬌險險沒有笑出來,好在太皇太后已經看不見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會,就說,「你告訴他,趙綰和王臧不死,是難平眾怒的。王孫和田蚡呢,畢竟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又都是親戚,雖然官不能當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別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三言兩語,就定下了一個中正平和的基調,又為國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兩個罪魁禍首殺一儆百,大長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麼求,更何況兩個老頭子的生死,在她看來太無關緊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聲,又給陳嬌使眼色。

陳嬌當然一口答應下來,又說,「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訓教訓阿徹,阿徹自己也很後悔。」

「他有什麼好後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錯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沒心思教他,先就這麼辦吧,回頭詔書送到宣室殿,他記得蓋印了就成。」

居然和對待竇嬰一樣,連見都不願意見劉徹了。

陳嬌這才體會到太皇太后的怒火與失望。

她看了母親一眼,見大長公主一臉的為難,在心中略作盤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邊,輕聲道,「祖母,這一次過來,我就是為了求情的——」

見太皇太後面上現出了訝色,她趕忙又加了一句,「不是為了阿徹——阿徹那是自作自受,是為了竇丞相。」

太皇太后頓時動容。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3 PM 編輯

27 餘波

自從太皇太后登上後位開始,竇氏一門就有了飛黃騰達的好日子,但畢竟太皇太后本人是從宮人中選拔出來的,出身並不顯赫,幾兄弟也沒有讀過書,竇長君還是從太皇太后發達後才開始練字竇氏一門的老一輩,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宮中的時候隨著女官讀書認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蘊的一個了。

雖然在國家紊亂的時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也曾被高祖喊過,也曾被楚霸王喊過,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時候,大部分人始終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小一輩的竇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裡是有數的。除了一個竇王孫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沒一個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雖然竇嬰本人為人耿直方正,幾乎是從不給自己這個族姑面子,又幾次壞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從不曾擱置他太久,七國之亂後,梁王武護主平亂的功績不小,立他為皇太弟的聲音漸漸地就起來了,竇王孫卻不聽她的話,反對得很激烈。於是他沒了官在家閒住,可太皇太后還是時常賞賜東西過去,讓他的妻子進宮說話,等到漢武朝形勢一變,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裡。太皇太后這是縱容了竇嬰一輩子……

可就是再縱容他,現在也要傷心了,竇嬰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儒生禍國,那是說給底下人聽的,要不然趙綰、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師?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佈局伏筆,劉徹本人親近儒道,這都是老人家心裡有數的。

但親近儒道,節制外戚,為什麼要先舉諸竇的不法事?的確,竇氏子也不是沒有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過身之後,這些人是一定會吃苦頭的。但她就是捨不得,就是理直氣壯的護短,就是不講理,還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還是這一點——竇嬰也是仰仗著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捨不得,天然的護短本性,才能熬得過先帝一朝風雲詭譎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換作他不姓竇,光是激烈反對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讓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護短才起來的,又要去攻擊老人家的護短,這不是吃裡扒外是什麼?也難怪她傷心氣憤得絕口不提竇嬰,看來是已經對這個倔強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長公主揣測別人的心思不行,揣測母親的心思,那是手到擒來,太皇太后心裡的彎彎繞繞,她能猜著七成,陳嬌在這時候提起竇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往老人家的傷口上踩!她忙擰起眉頭瞪了陳嬌一眼,就要說話。

陳嬌卻不讓母親開口,她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語氣雖然和緩,但始終連貫,連一點縫兒都沒有露出來。

「說句誅心的話,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雖然可期,但也不能不為身後事做準備。您就是再不喜歡王孫叔叔,也得為竇氏留一個掌門人,免得您一闔眼,阿徹就拿竇氏開刀立威,到時候娘和我就是要說話,也沒有王孫叔叔來得理直氣壯……」

這句話,也就是陳嬌這樣親親的外孫女敢開口了。大長公主都嚇得直皺眉頭,不悅之色深重得厲害,就是太皇太后,難免也有幾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歡聽到後事兩個字。

可陳嬌就是仗著她對自己的寵愛,明擺著就是仗著太皇太后不會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疏遠自己,這才大膽地將老人家最深的隱憂,擺到了檯面上來講。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皺,卻沒有露出不悅,沉思了片刻,才緩和地道,「嬌嬌,你不懂,還不是因為他已經指望不上了——」

竇嬰這一次做得最錯,就是不應該拿竇氏開刀,否則一個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會是予以力保的,可檢舉諸竇行不法事這一條提議,已經讓太皇太后對竇嬰死心:扶你是為了竇氏,連竇氏都不管了,還搭理你做什麼?

陳嬌看了母親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動作,大長公主這些年來聽女兒話聽得慣了,沒有一次吃吃過虧的,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吞下了口中的話語。

「祖母,再怎麼指望不上,他也還是姓竇,血脈是割不斷的,他有什麼不對,您要好好的教。竇氏、陳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時候還好,要是您一撒手,竇氏沒了靠山,還不知道要怎樣亂呢。就是我們陳氏,嬌嬌的幾個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這您也是知道的。」陳嬌輕聲細語,「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請王孫叔叔照應,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門客們再出息,也比不上一個親戚呀。」

提到陳氏的子弟們,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動,就是大長公主都被觸動情腸,露出沉思神色,陳嬌看在眼裡,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母親兩句:小時候你不教,榮華富貴又有何用?縱情聲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麼,最要緊人實在是不聰明,在前朝一點助力都不能給陳家,只會壞事,難怪到最後,兄妹情分已經那樣淡薄。
可也就體會到了太皇太后的執著: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沒有放著不管的樣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應。

所以,兩家就只出了這一個竇嬰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驁不馴又如何?女眷們也只好耐著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氣一輩子都不要緊,吃虧的到底還是竇氏。

想通了這一層,太皇太后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阿嬌見機閉嘴,倒是大長公主很有趁熱打鐵的意思,對女兒道,「也不必把王孫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須雖然不重用,但你二哥還是機靈的——」

連太皇太后都笑起來,「阿嫖,你也實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還不如指望王孫呢。」

話說到這裡,今天的工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陳嬌給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又陪著她說了幾句天氣,還叫了歌女來唱了幾首歌,侍奉老人家吃過午飯,又親自為她鋪了被縟,待她安歇了,兩人才退出長壽殿。大長公主還要去椒房殿,陳嬌卻止住了她,「也該回家了。」

她叮囑母親,「現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動的好時機。」

大長公主頗有幾分埋怨陳嬌的意思,「就你多事,還管竇氏做什麼,那群橫行不法的狂徒,連我都看不過眼,你還以為王孫真能在老人家身後護住他們?」

陳嬌再忍不住,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可以前見,所以看眼前真是處處危機,還是母親的眼界實在太淺了,這麼多年來處處勸諫,時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夠遠。

「前朝總是要有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的。」她疲憊不堪地說,「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們陳家,偏偏又的確是個幹練的人,有這個結交的機會,為什麼不做?」

還有一句話,礙於場合,畢竟是藏在了心底:讓田蚡飛揚跋扈,對陳家又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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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當天自然沒能如願去長壽殿,和太皇太后來一出『祖孫情深』的好戲。陳嬌回來叮囑他,「什麼時候,祖母見竇王孫了,才到你去請安的時候。」

在這之前應當做什麼,她沒有說,劉徹卻心領神會。

自從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獄之後,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裡,長壽殿送來的奏章,劉徹看都不看一眼,清涼殿裡就已經蓋了印送出去。平時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裡消磨時間,連帶著侍中們也被他疏遠了,可以說是徹底修身養性,韜光養晦起來。

陳嬌也沉得住氣,自己經常到長壽殿陪太皇太后說話,卻是絕口不提劉徹,好像祖孫兩個都忘記了,宮中理當還有一位男主人一樣。就是館陶大長公主入宮時,口中也不會帶出阿徹字眼,宮中的氣氛居然一片寧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是悄無聲息,少了個天子而已。

別人都忍得住,劉徹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陽長公主有點忍不住了,先見了王太后,「陳嬌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只怕還是自重身份,擺了架子,想逼母親求她們。」

王太后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別的事也就算了,這件事牽連太廣,她們母女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大體。只怕真的是時機未至,也難說的。」

平陽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看她的神色,卻是一點都不服氣。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說她,「知道你是急著立功,挽回和阿徹之間的難堪,但越是這樣,就越要小心才好。」

雖然帝后之間的衝突,幾乎不可能避免,但誰來挑開這層紙,肯定始終還是會得罪皇帝。平陽長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陽侯之國的事,令劉徹大為恚怒,雖然連番風雲之下,顧不得對大姐發火,但幾次在長信殿裡遇見,劉徹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平陽長公主被母親看出心思,雖依然有些蠢蠢欲動,但卻也終究沒敢和陳嬌作對,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這番對話傳到陳嬌耳朵裡,令她大為遺憾:「大姐始終還有一點腦子,不是蠢得無可救藥。」

忍不住感慨的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裡——也沒有第三個聽眾了,椒房殿內的宮人們,早已經被教得機靈而謹慎,楚服在進屋之前,更是已經遣退了閒雜人等。

大宮女動了動嘴,又嚥下了口中的話頭,陳嬌看見,笑道,「說吧,說錯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說,「娘娘,怎麼說,長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脈至親,哪有那樣容易疏遠……」

比起和平陽,和太后斗,陳嬌似乎更應該沉下心來,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處,才是為後之道,否則只要她做錯一點事情,劉徹耳邊就要平添無數小話,始終是戰戰兢兢,走不穩路。

這道理陳嬌又何嘗會不明白?她笑了笑,輕聲說,「楚服你不懂,有些人,養不熟的。」

腦中那聲音也贊同地哼了一口氣,難得誇獎陳嬌,「這一世最開心,就是看你將那兩個賤人,擺弄得服服帖帖。」

陳嬌的笑意又有了幾分心不在焉,她動彈了一下,翻過身來,伏在地上,望著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雖有渴望和嚮往,但過了一刻,還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盤算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太皇太后召見竇嬰,那天下午,劉徹就在陳嬌的陪同下進了長壽殿去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頸,撫弄了很久,卻是久久都不曾說話。

後來又去了幾次,終於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臉,教了劉徹一句話,「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國如烹小鮮,你要前瞻後顧,慢慢地來。」

劉徹低頭受教,心悅誠服,「孫子這一次,辦得的確不漂亮。」

於是趙綰、王臧獄中自盡,竇嬰、田蚡免職,柏至侯許昌為相,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劉徹開始了他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9 AM 編輯

28 分寵

元年新政不再鬧騰,一干領袖,自盡的自盡,免職的免職,劉徹又開始玩忽職守,對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麼事都有丞相和長壽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個璽,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時間就這麼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後宮都很寧靜,雖然也多添了十餘個宮人,但卻沒有一個寵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隨手拉過去寵幸了一個晚上,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晚上,也就忘到了腦後。

現在天子的心思,又從政事轉向了玩樂,陳嬌就覺得未央宮內一下熱鬧了起來。

劉徹倒也沒有自暴自棄,一下就縱情酒色,他還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獵遊蕩上,從前那些別無才具,只能陪著他取樂的侍中們,本來已經在建元元年漸漸失寵,現在世易時移,也就更多地出現在了清涼殿內。

如果陳嬌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裡,這或者和她也沒有多少關係。偏偏劉徹最近對她很是依戀,成天到晚把她攜帶在身邊,要不是他還貪新鮮,有時候也會偷一偷美貌的宮人,陳嬌簡直懷疑一天十二個時辰,劉徹是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和她粘在一塊。

要不是陳嬌自己提出來,要把受過恩寵的宮人們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來。宮廷內一時還沒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時在長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還有不少平民男女隨意在原野上盡情相會,隨意歡愉。陳嬌跟在劉徹身邊見上幾個年輕男子,宮廷內外當然也沒有人會說閒話,只有平陽長公主酸溜溜地,「管別人嚴厲得很,現在連清涼殿都不放過了,阿徹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邊。」

王太后就要比女兒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著阿徹?阿徹跟著她還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斂一點,你弟弟的氣可還沒消呢。」

平陽長公主哼了一聲,頗有些悻悻然,「阿徹還不都是被她帶得和我們娘倆離心?」

劉徹雖然氣平陽長公主壞了他的大事,但畢竟骨肉至親,又有王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人居中調停,雖然見了長公主,還是沒好臉色,但對平陽侯和小侄子,還是同以前一樣客氣。

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歡陳嬌,也要承認她對著劉徹,是從來沒有說過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現在,劉徹多少得靠著她討老人家的歡心時,她對自己也還是那麼恭順。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兒,心緊貼心的親近,王太后也沒法附和這句話了,她白了平陽長公主一眼,多少話要說,又還是算了。

都養成這樣了,多說又有什麼用?孩子都那麼大了,管不動啦。

「和你弟媳婦作對,沒有一點好處。阿徹和她情深愛濃,你要從中挑撥,只能自討無趣。」她又警告了平陽長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宮中並不缺人,陳嬌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還會提拔到身邊服侍。在這種時候,你討好她還來不及,還想著和她作對?她一句話,阿徹起碼又要和你離心幾分。」

為了平陽公主送的那一對雙生女,陳嬌第一次發了大火的事,雖然劉徹極力隱瞞,陳嬌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說起,但錦緞包不住火,平陽長公主也不是死人,陳嬌的冷淡,她當然能感覺得出來。

心底也不是沒有後悔的:陳嬌所說,句句在理,自己居然佔不到一點上風,無形之間就已經理虧。要不是熟知姑母為人,恐怕還真要以為他們陳家人光風霽月,處處從大局考慮。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倉促間也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不管人家本心怎麼樣,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願,平陽長公主也只好頷首說,「放心吧,不會讓您在她面前難做的!」

王太后放過猶自濃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語。

#

平陽長公主也是個人物,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頓宴席,拉劉徹,「很久都沒有到姐姐家裡坐坐了,這段日子又物色了兩個上好的廚子,家裡的梅花也正開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沒有什麼好打的獵物,跑到城外做什麼?帶上阿嬌,過來玩吧!」

這個大姐,素來是心高氣傲,很少這樣柔和地說話,劉徹看到平陽長公主這麼低聲下氣,心下不由得一軟,就想到了小時候自己和兄弟們拌嘴時,長公主為自己出面說話的事。

「嬌嬌這幾天人不很舒服!」他說,「我回去問問,若來,給大姐送信。」

人命無常,很多人就是由一點小小的不舒服發展起來,轉過天沒了性命的都有。平陽長公主心中才是一驚,又有些微微的歡喜,再一想卻終於明白過來:劉徹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諒不原諒,得看陳嬌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偏偏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陳嬌拿捏住了,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現在還要靠陳嬌在老太婆跟前說話,肯定不會對她有任何一點忤逆了。平陽長公主真是氣得都懶得氣了,她嘆了口氣,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嬌嬌的意思吧。」

劉徹眉頭一皺,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溫厚地笑了。

回頭去椒房殿看陳嬌的時候,就和陳嬌抱怨,「說你不舒服,還以為我是託詞!」

陳嬌是的確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風上,讓一位年紀老大的御醫把脈,老人家本來凝神靜氣,劉徹一進來,手底下力道頓時沉了幾分。她微微皺起眉來,噓了劉徹一聲,天子頓時就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興致勃勃地坐到陳嬌身邊,低聲問,「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歲了,三年來女人無數,連一個好消息都沒有,唯一的好消息還充滿了疑雲,劉徹雖然看著不急,但這句話,到底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現在,心底的無數委屈和憤怒,面上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好像他天生就沒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馬章台,唯獨對自己反常的依戀,洩露出了一點他的惶惑與不安。好像陳嬌就是他夢想的支柱一樣,走到哪裡就要帶到哪裡,免得一眼不見,所有大志全都成了夢中的一朵花,轉過眼來,便再尋不見了。

陳嬌在心底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難得和聲音同時同調,好像一個人嘆出的兩口氣,連心情都是一樣的,無限惆悵幽怨中,也帶了絲絲縷縷的憤懣。

她就不相信,自己難道真的生不出來了?母親一輩子生育幾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兩個孩子夭折罷了。父親更別說了,這些年來和母親有所疏遠,更是可著勁的給自己添庶弟、庶妹。劉徹的父母更是絕無問題,她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和劉徹兩個人,生育上會這麼艱難?

「恐怕不是,是經水一時艱難,行經前有幾天腹痛。」再不情願,也還是要打破劉徹的念想,見劉徹表情微微一滯,又振奮起來,陳嬌在心中嘆了口氣,並不說話,等人都散了,才說,「大姐那裡,你還是去吧,姐弟之間,哪有解不開的過節。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一轉眼到下個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開了。」

劉徹嗯了一聲,把陳嬌攬在懷裡寬慰,「還年輕,不著急。」

十五歲,是年紀還小,這都十八歲了,成婚三年還沒有消息,她不著急有什麼用?人生這麼無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轉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儘早留下子嗣,第一個最著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劉徹自己,就是館陶長公主都委婉催問——逼她尋醫問藥,被陳嬌堅決頂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別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劉徹和陳嬌長命百歲,勿讓皇位他落。

陳嬌猛地一咬下唇,眼淚撲朔朔就落下來,她靠在劉徹懷裡,無須特別做作,已經無聲哭泣起來,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嬌嫩得叫人懷疑下一瞬,是不是就會片片零落。

劉徹就算真有一點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擁住陳嬌,輕聲說,「傻孩子,哭什麼?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陳嬌還把臉埋在他脖子裡,她搖了搖頭,聲音都是模糊的。「阿徹,這幾天我不方便,你該多臨幸賈姬她們了。」

她抬起頭來,面上猶帶淚水,卻已經露出了一個哀傷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們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兩樣。當務之急,不是要我誕下皇嗣,而是你要有個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難道我就不疼了?」

劉徹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好將陳嬌抱在懷裡,再三憐惜地輕吻,「傻嬌嬌,那你哭什麼?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螢火明月,不過是解悶的東西,你還往心裡去?」

在劉徹來說,能說出這一番話,他對陳嬌心意如何,已經不消再提。可陳嬌的淚卻依然止不住,一邊笑,一邊又掉下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為誰,為什麼落淚,只是望著眼前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沒有你這句話,能不往心裡去?」還是那聲音嘟囔一句,最終才把陳嬌逗得破涕為笑,靠近劉徹懷裡,讓他為自己拭去了滿腮珠淚。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想哭。」她對劉徹說,多少是帶了愛嬌的,「我還是不夠賢惠,是不是?」

「不賢惠好,不賢惠好。」劉徹滿口說,「我就喜歡不賢惠的。」

還是年紀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說自己不賢惠,你就越要誇她的賢惠。

陳嬌眉頭一皺,酸溜溜地。「不賢惠,討了你的好,可討不了母親和姐姐們的好,這麼多人都等著我不賢惠呢,我做得這麼好,你還嫌我不夠賢惠?」

「夠賢惠、夠賢惠,賢惠得不得了!」劉徹一頭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陳嬌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動起來——這一次,卻是為笑聲帶動。

當晚,劉徹就沒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內召了賈姬侍寢。又過了幾天,他到平陽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覺得有意思,一整個冬天,都在三個姐夫並姑母、舅父等親戚的府邸別院中遊玩享樂。

那聲音很著急,埋怨陳嬌,「你啊!就不應該讓他過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該跟著出去!明知道結果,你還犯錯!你果然又犯了錯!」

陳嬌卻很從容,她只是笑,不說話。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39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4 PM 編輯

29 一問

一轉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時節,長安城有些大膽的仕女已經穿了輕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們,也都卸下了層層厚重的獸皮衣,在長安城外,上林苑邊上的漫漫青草地中,還沒等到巳日,就已經在渙渙的河水邊說說笑笑,先把上巳節過了起來。

  劉徹帶著陳嬌從上林苑打馬回來的時候,就被這樣的景色吸引,遠遠地駐馬站住了,望著遠處歡笑歌舞的人群,笑著對陳嬌道,“看來老百姓們去年的日子不錯。”

  上巳節當然也不是年年都這麼熱鬧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沒有過節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還不夠好,大家更是著急生計,哪會同現在這般盛裝打扮,到郊外來踏青賞花。

  陌間百姓,素來都是蓬頭垢面、旦夕且死,陳嬌多次出入宮廷,見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間看到這一群快樂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帶上微笑。見到劉徹撥馬想要過去,她攔住了他,難得地調侃劉徹。“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阿徹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的清揚美人了?”

  皇後難得說個笑話,伴當們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場大笑起來,劉徹想要惱,又忍不住要笑:陳嬌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愛。

  “就是過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給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滿地瞥了陳嬌一眼,“這裏的景色雖好,但野牡丹卻開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給采完了。”

  陳嬌都還沒有說話,韓嫣就笑著搶過了話頭,命韓說,“爲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來!免得公子親身過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纏上了,回來說不清喲!”

  在春日裏可以打馬郊遊,無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衆人都哄笑起來,劉徹索性下了馬,命衆侍中們,“想要過去找個姑娘的,就過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嬌嬌在這兒坐坐就回去了。”

本來就有很多年輕小夥子,已經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邊的美色,現在得到劉徹的許可,便都下了馬踏歌而去,和上了遠處樸素而歡快的歌謠。卻也有幾個殷勤的黃門和侍中,已經爲帝後在樹蔭裏鋪好了一張錦毯。

  陳嬌前後兩輩子,很少有這樣清靜天然的時刻,她和劉徹在毯子上坐下,笑著指點劉徹看,“你看,小韓舍人手裏一拿著花,就被幾個少女纏住了。”

  劉徹果然張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幾個侍中們,有的也漸漸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邊潛了過去,好幾個年輕俊秀的少年郎,已經拉著少女隱沒在了山林之間。

  陳嬌也看得興緻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劉徹耳邊說,“哎呀,就在野地裏做那件事?髒死了,蟲蟻爬進去可怎麼辦?”

  劉徹也被她罕見的幼稚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又興味盎然地看韓說,手裏擎著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從人群中過來,可他年輕俊秀,被幾名少女挽著手唱著歌,擋在了跟前,急得遠遠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紅。

  韓嫣忝爲韓說的兄長,越看越覺得韓說不爭氣,他跺著腳說,“我去把小弟接回來!”

  “又不是高門靜女,還要人接!”劉徹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韓說和那名穿黃衣的姑娘眉來眼去有一陣子了,嬌嬌,牡丹花,還是我親自采給你吧!”

  也沒等陳嬌回話,便一路小跑,欣然沖進了載歌載舞的人群中。他年輕英俊,意氣風發,頓時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團團圍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謠。

  樹下的氣氛卻一下古怪了起來。韓嫣木著臉呆立在陳嬌身側,不敢走遠,又不敢放松下來。

  要不是侍中們已經逐一溜走,幾個小黃門也進了山林間自顧自地玩耍,陳嬌身邊已經無人看守,他說不定都要追著劉徹過去。免得一旦和陳嬌對上眼,就打從心底不自在出來。

  在椒房殿後的那片刻溫存,距今已經快一年時間,可有時候韓嫣午夜夢回,依然難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隨之醒來,滿身大汗,總要恐懼片刻才想起來,這件事並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否則,他早沒命了。

  劉徹雖然寵愛他,但也決不會縱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陳嬌和尹姬的區別在哪裏,韓嫣清楚得很。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刻,他一點都沒感覺到不妥,甚至整個人全被撩撥起來,還想要更進一步,事後卻是越想越怕,對這個冰一樣冷漠而剔透的皇後,他已經發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陳嬌平時也並不過多地搭理他,對他的態度自然而然,幾乎沒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現在,她雖然盤坐在韓嫣身側,但眼神卻一直粘在劉徹身上,注視著他的背影沒入了人群之後的山林,想來,是去采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雖然民女多情,但皇後就在身邊看著,天子自然是很識趣的。

  “你要是再這樣束手束腳的。”

  陳嬌開始說話的時候,韓嫣都要怔一怔,才發覺她是向著自己開口。只是陳嬌依然目注劉徹,好像正在自言自語,直到後半句話,才把眼神拉回來,放到韓嫣身上。“阿徹遲早都會起疑心的,你還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對于曾經發生的事似乎沒有一點後悔,而韓嫣口中發苦,他從心底苦笑了起來,也學陳嬌,調轉眼神去找劉徹。

  劉家這兩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簡簡單單坐在那裏,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發彎,粘到他們身上去。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劉徹,還是情不自禁,妒忌陳嬌。

  “微臣日後定當更加謹慎。”他幹巴巴地說,“不使娘娘爲之煩擾。”

  陳嬌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劉徹消失的方向,她淺淺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好像故意要和那個火熱而纏綿的午後作對一樣,她的態度加倍的疏離冰冷,似乎同韓嫣之間的那一瞬間,對于陳嬌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韓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陳嬌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樣的態度只會讓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證明在她冰冷的外殼下,蘊藏的熱情依然如火,沒有褪色。

  或者陳嬌知道,或者陳嬌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論自己是永遠都不敢去證實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對他幾乎百依百順,他都不敢多此一問。

  可陳嬌畢竟還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慾望,他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身體上的進犯意圖,卻還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韓嫣聽見自己問,“娘娘自少受到兩宮寵愛,父爲列侯,母爲公主,及自長大,母儀天下,椒房獨寵。可爲甚麼總是郁郁不樂呢?”

  這問題唐突而直接,沒有絲毫鋪墊,就好像一柄劍,忽然間已經刺到陳嬌眼前。韓嫣也不是沒有壞心眼的:他幾乎從來都沒有看見陳嬌驚慌失措的樣子。除非有一個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沒法讓陳嬌動上一根眉毛,言語上的攻擊,更是如此。她應對得實在太得心應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問出這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因爲他的真誠而分外誠懇,分外有了鋒銳。

  是啊,就是因爲她太得心應手,太大度賢惠,才令得韓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樂。父母千恩萬寵,太皇太後、皇太後多次誇獎她的孝順,丈夫會在回家的路上停下來,跑上幾百丈路,特地去爲她采一朵野牡丹,陳嬌又爲什麼不快樂呢?

  這一句話也果然奏效,陳嬌面上好像忽然籠了一層輕紗,使得她的情緒一下被遮蔽在薄霧之後,令人看不分明,韓嫣用盡全力也捕捉,卻也只能朦朧地感受到陳嬌的一點點情緒。

  而那一點點情緒,又實在是太複雜了,甚至于喜悲難辨、愛恨難分,令他只可以意會到其中的苦澀與甜蜜,卻無法言傳。

  “或者是因爲,這幾年間。”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陳嬌依然目注前方,她揚起了淡淡的笑靨,望著手中擎花,緩緩步來的劉徹,口中的語氣終于也有了一點溫柔。

  她說,“這幾年間,快樂對我來說,都太奢侈,一時無法顧及。”

  這幾年間?爲什麼是這幾年間?

  不知爲什麼,韓嫣對于奢侈一說,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陳嬌爲什麼非得要把她的不快樂,限定在這幾年。

  他沒有來得及多想,隨著劉徹的到來,已經自動自發退到一邊去,把舞台讓給了年輕的帝王。

  陳嬌要起身迎接,卻被劉徹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陳嬌身前,親熱地彎下腰來,將一朵輾轉盛放,極盡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陳嬌發間,又在陳嬌耳邊低語幾句,逗得她噗嗤一聲,嬌笑聲融化了寒冰。她把嘴湊到劉徹耳邊,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劉徹注視著她,眼神中慢慢的愛意與寵溺,真難以錯認。

  韓嫣心想,此時此刻,就算陳嬌極力否認,她也依然是快樂的。

  那一天他們都玩得很盡興,韓嫣也沒有去約束韓說,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間野,自己陪同劉徹夫妻倆,緩緩馳馬回了長安城。

  他本來要自行還家的,但劉徹讓他陪著自己,一道去清涼殿看奏章。“字那麼多,誰看得過來,天色又晚了,你得過來幫把手。”

  與其說是要幫手,倒不如說是不耐政事,爲飲酒作樂找了個借口。

  韓嫣看到陳嬌眉頭飛快地皺得一皺,好像春水上一個小小的漣漪,但很快又松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轉過眼神,好像沒有聽到劉徹的說話。

  他忽然間,似乎有些明白陳嬌總是罕有歡容。

  劉徹對她已經足夠好,但似乎尚未足夠愛。

  他也不敢再推辭,只好隨著帝後一道,從邊門進了未央宮。

  才一進宮門,就遇見一個小小的宮女,她似乎守在宮門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見到陳嬌、劉徹進來,頓時滿面歡容,上前抱住陳嬌的腿,陳嬌便彎下腰來,聽她在自己耳邊喁喁細語。

  韓嫣都沒有來得及好奇揣測,她就又直起腰來,忽然一下笑容滿面,豔色甚至壓得過鬢邊的牡丹花,歡喜是如此真誠,打從眼睛裏直放出來。

  他聽到陳嬌說,“恭喜陛下!下午太醫進永巷殿扶脈——賈美人有妊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0 PM

30 衛女

賈姬有孕的消息,不要兩天就已經傳遍了未央、長樂兩宮。

最高興的當然是太后,太皇太后雖然也很喜悅,但卻並不過分,一轉身就叫陳嬌到身邊陪伴,輕聲細語,寬慰了老半天,「你還年輕,孩子會有的,就算是庶長子,也算不了什麼。」

第二高興的自然是劉徹自己,將為人父,對他而言,意義要比賈姬將誕育的那個孩子更大得多。當然也要比賈姬更大得多,最深的意義,還是使帝王擺脫了自己難以言之於口的隱憂。

第三高興的就是陳嬌了,賈姬雖然即將身為人母,反而戰戰兢兢,沒有多少喜悅。陳嬌卻很起勁,她似乎一下活泛了起來,僅僅是一天之內,就作興出了幾個花樣,一下就把賈姬的品級給提拔了起來。

「登基這麼久,後宮中雖然有幾個宮女,但連個美人都沒有。說起來也太不像話了,既然賈姬有了身孕,不如就索性讓她升個美人的位份,自己開闢一間小殿獨居吧?」陳嬌就和太后商量,眉眼盈盈,居然看不出一絲不滿,只有發自真心的喜悅。

王太后亦不由得深深納罕,她反覆而仔細地打量了陳嬌幾眼:就算是她自己,失寵多年以後,聽說後宮有女子有了身孕,尚且有些酸溜溜的。更何況陳嬌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賈姬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但第一個孩子出於誰的肚子,可是一點都不能含糊。

不管怎麼說,陳嬌的表現,是要比王太后預想得好得多的。如果她仗著帝王和太皇太后的寵愛,非得要把賈姬肚子裡的孩子搞掉,就是劉徹都不會多說什麼。難得她居然這樣真心高興,連自己都一點破綻看不出來。

不過,多的是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也好。」她就不動聲色地說,「賈美人有了身孕,也就不便侍寢了,在永巷殿裡居住,難免很多是非。嬌嬌你看,或者讓她住到長信殿來,和我老婆子做個伴?」

這還是不放心陳嬌,害怕她私底下動了手腳,把賈美人身上的龍種打掉。又或者也是想把賈姬拉到自己身邊,做一個太后的貼心人。

陳嬌眼神略黯,心中那聲音已經說出了她所懶得感慨的憤怒,「要打掉還鬧得這麼大?哼,恐怕她都根本不會知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害她,她都要來害你。」

要是依太后的話來辦,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為陳嬌有多顧忌賈姬——這還是太后並不知道,賈姬的家人都已經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下安居樂業,要是知道了,只怕連索要賈家人的事都辦得出來。

再說,一懷孕就能到太后身邊居住,儼然有跳出未央宮的意思,她這個當皇后的,日後怎麼去約束有了身孕的妃嬪?

「這恐怕也不大方便吧?」陳嬌的語氣還是很欣然,「阿徹對賈姬也很上心,未央宮怎麼說還近點,真要讓她住到長樂宮裡,阿徹想看她還要過來——母后要是不放心,不妨指派幾個宮人到賈姬身邊照顧,那就最好不過了。」

雖然回了王太后的話,但陳嬌的安排還是讓太后舒心的,她唇邊浮上一抹矜持的笑,卻沒有誇獎陳嬌,而是淡淡地道,「嬌嬌大了,有自己的安排了。」

才有了胎,就迫不及待地來敲打自己,也不知道安的是什麼心,難道做了祖母,就能平添威嚴?陳嬌不免在心中笑笑,「也是要當母親的人了嘛,還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阿徹怎麼放心把未央宮交給我管呢?」

又為王太后倒上了一碗蜜漿,慇勤地勸膳,「母后,這是新鮮的蓮藕,您多進一口吧。」

王太后對陳嬌這個媳婦,倒大體是滿意的,在賈姬這件事上,陳嬌又實在是太無懈可擊了。一點敲打,不過是未雨綢繆,不想讓陳嬌動什麼歪腦筋,最好一直夾住尾巴,直到孩子安穩落地了,她要收到椒房殿裡養,對王太后來說又有什麼不可?

這就是舅姑和岳家最大的不同,對王太后來說,哪個女人生的孩子,不是她的孫子?

大長公主就不這樣想了。

就算明知道陳嬌扶植賈姬,是為了給自己固寵,依然有滿心的不高興,又不方便發作出來,幾次進宮請安,不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就是板著一張臉,連笑都舍不得笑一笑。

又不顧陳嬌的反對,請了巫者進宮為她祝禱,大有要祝禱出一個親生外孫的意思。至於所花的錢財——反正又不是花椒房殿的,長公主自己有錢得很,幾千錢、幾萬錢又算得了什麼?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又怎麼說都不聽,一氣之下,索性帶賈姬去長壽殿請安,讓大長公主在椒房殿撲了個空。

在坐輦上,還是越想越氣,倒要聲音反過來安慰她,「你還不知道她?也是為你好,生氣有什麼用,倒不如想想看該怎麼勸她。」

要不是把陳嬌疼在心裡,大長公主那麼動情緒做什麼?

陳嬌嘆了口氣,又有一股熟悉的疲倦慢慢爬上來,她閉上眼,誰也不想搭理,什麼話都懶得說。可過了一會,又有人向她見禮,「娘娘萬壽。」

抬眼看時,又是修成君一家。

這一次,她們行禮的動作就很簡單,甚至有些不大恭敬,膝蓋只是輕輕觸了觸地,沒等陳嬌說話就站起身來。經由華麗的服飾裝點,兩張容顏也算得上嬌顏,不過到底是農家出身,看著陳嬌坐輦的眼神,未免帶出幾分羨妒。

能在宮中乘坐輦的人,也就只有陳嬌、太后、大長公主等寥寥數人了,就是平陽長公主,進宮也還是要靠兩條腿來走。

陳嬌一看到金俗一家,心情就好得多了,她很親切——幾乎是太親切地命人,「降輿。」

又親自握住金俗的手,客客氣氣地問了她的好,又吩咐賈姬向金俗行了半禮,這才和金俗分開手,去了長壽殿。

金俗又羨慕地望著她的背影遠去,才帶著女兒緩緩地行走在復道迴廊之中,往遠處的長信殿一點點走過去。

「舅母不愧是高門貴女,列侯人家的女兒。」修成君之女便欣羨地說,「淮南王所出的陵翁主,也算是金枝玉葉了,為人更是和氣多話,可舅母雖然寡言少語,卻也顯得和氣,又在和氣之餘,露出了貴氣。」

話語中的想望與羨慕,自然瞞不過目前的耳朵。

修成君掃了女兒一眼,見她雖然經過修飾,但不論是膚色還是神情,都和陳嬌的細膩嫻靜有很大差距,不由就在心中嘆了口氣:年紀也就差了四五歲,但舉止卻實在是差得太多了。畢竟是在民間長大,同自己一樣,都有洗不去的土氣。

但她如此,她的女兒如此,她的外孫,卻似乎不必如此。

修成君又笑起來,她樸素的眉眼間,也終於有了一點虛假的欣然。她握著女兒的手,輕聲細語地說,「別著急,你外祖母會為你打算的。上回陵翁主過來和我說話,還說她弟弟,淮南王的太子遷,也是個不世出的才俊……」

進了殿,修成君母女才發覺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都在太后身邊陪伴。

對這個異母姐姐,南宮長公主無可無不可,平陽長公主卻總有三分看不上,見到她們來了,面上不禁一沉,不過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微微點了頭,算是見過禮了,便續道,「永巷殿現在管得這麼嚴,我想也不能不送進來,不然,沒有身孕還好,要是有了身孕,就很難說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故意要和皇后爭風頭呢。」

修成君這才留心到,太后臉色深沉,頗有幾分不悅。

她一下就不敢說話了,拉了拉女兒,在下首跪坐,兩母女都噤若寒蟬。

心中卻也不是沒有酸楚:一樣都是女兒,在身邊養大的,就總是要更受寵一些。對自己雖然也寵,但有什麼事,總不曾和自己商量……

王太后的確不大高興,她很久都沒有說話,還是南宮長公主緩頰,「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阿徹還年輕,荒唐也是難免的。嬌嬌人又那樣賢惠,也不會往心裡去。」

雖然和平陽長公主很有些針鋒相對,但陳嬌同劉徹餘下的姐姐,關係倒都還很不錯。隆慮長公主是她的嫂子,就不多說了,南宮長公主性情溫和,雖然和弟媳婦沒有太多話聊,但也一直都很喜歡她送來的貴重禮物。

「這不在阿徹荒唐不荒唐,在你姐姐還是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王太后難得地露出了不耐煩。「臨幸了又如何,難道就會對你這個姐姐感恩戴德的?恐怕回想起來還要後悔呢,這不是擺明了不聽嬌嬌的話,打她的臉嗎?私底下還不知道要怎麼賠罪。本來就和你疏遠了,現在對你這個大姐,難道沒有埋怨?在你弟媳婦跟前,你就更不討好了!說了送人進來,她覺得是指責她不夠盡職盡責,這邊宮中才出喜事,轉頭你再送,最後一點理都沒了。」

要是劉徹一直沒有生育,按陳嬌的邏輯,平陽長公主還是佔了理的,畢竟子息為大,這是一家人都關心,都使勁的問題。但現在賈姬有喜,陳嬌正盡心盡力,忙忙碌碌地安排她的起居,這邊又送一個人進來,這算什麼?就是王太后都覺得平陽長公主真是屢勸不聽,做了不少蠢事。

但這件事,卻的確委屈了平陽長公主,她眼圈都紅了。「一個謳者,和下人也沒什麼兩樣,年紀又小。隨手就派去服侍阿徹更衣,怕是阿徹那天心裡有事,隨意就寵幸過了,也沒太當回事。我要是不送進來,萬一有了阿徹的血脈,那是多寶貴的孩子,若因為不能自明,又和尹姬——」

王太后頓時色變,南宮長公主也嘆了口氣,唯獨修成君母女茫然無知。平陽長公主不自然地頓了頓,才道,「這不是第二天就趕忙送進來了?要沒有血脈,再打發出去也好!我就不信了,一個小小的謳者,能給嬌嬌添什麼堵?母親您也別煩惱了,我這就自己去椒房殿解釋還不行嗎?」

一說完,就負氣起身,還要把地板跺得咚咚響,一邊走一邊吩咐底下人,「把衛女帶到椒房殿去!」

王太后好氣又好笑,忙喊住她,「好了,把人留下吧,一會嬌嬌是要過來問好的,我們再慢慢地說。」

她沒有猜錯,陳嬌去了長壽殿,自然也要到長信殿來打個轉,身後當然還要跟著一臉小媳婦樣子的賈美人。見到一殿的人,她還有點吃驚,「今天人都到得齊呀。」

各自問好坐下,王太后就把昨天的事慢慢說出來,陳嬌聽了,臉色絲毫不變,她笑著說,「阿徹也真是的,看中了就要進來嘛,更衣的時候——那麼猴急做什麼?」

又沖平陽長公主道,「什麼樣的美人,連阿徹都心動了?姐姐讓她進來,我看一眼吧。」

平陽長公主便沖一個小黃門拍了拍手,陳嬌含笑看了王太后一眼,便領著眾人的眼神,一道望向了殿門口。

隱隱約約,居然也能感覺得到那聲音在她腦中,屏息以待,似乎有一根線在心湖上越來越緊,無數陌生的情緒暗潮洶湧,等待著被那名字引爆。

沒有多久,在一殿明亮的陽光之中,一個長發黑亮,嬌怯而驚恐的小女兒,便被領上殿來,給太后行禮。「太后娘娘萬壽。」

雖然陳嬌這一世已經足夠嬌柔,但和這小女兒家天然生就的怯弱態度相比,她還是太穩了一點,這個謳者就像是一隻小兔子,乍然間進了一片新草地,使得她不安到雙耳都有些顫動,叫人一見,就想要捧在手心憐愛。

王太后看了一眼,卻覺得很沒趣: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一點!就是承過御恩,懷了龍種,恐怕也很難平安生下來。

她正想和陳嬌說幾句話,笑著打趣劉徹的荒唐,卻冷不防在她身側,陳嬌輕吟一聲,捂著頭就栽倒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一瞬就成了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1 PM

31 反衝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身邊是絮絮的低語聲,好像有人懷著擔憂,在她頭頂上交換著清淺的對話。

「娘娘雖不說身體健壯,但也一向平安康泰,一見那衛女,頓時就頭疼暈厥,說不定是衛女犯了她的沖呢。又沒準,是誰指使的巫者,就是為了魘鎮詛咒娘娘來的。身上帶了蠱,一見到娘娘就發作了……」

楚服,陳嬌想,是楚服的聲音。

往常從濃睡中醒來,她也很容易就會有這樣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但今天這感覺要更強烈得多。好像剛經歷過一場精疲力竭的徒步,在山野間跋涉了很久才回到軀殼內,雖然才睡醒,卻覺得虛弱無力,連眼皮都睜不開。

「區區一個謳者,哪有這麼大膽,敢詛咒皇后?」母親的聲音充滿疑竇,「衛女她人呢?」

「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楚服的聲音很低,寫滿了擔憂與惶恐。陳嬌忽然很想知道,這惶恐究竟是出於對她的擔憂,還是出於對自己前程的在意。「大家都嚇了一跳,長公主命人把她帶下去看管,現在恐怕還顧不上她。」

「太后和長公主怎麼說——這件事,沒有被阿嬌她外祖母知道吧?」在椒房殿裡,只要身邊還有別人,母親的口吻一直是很柔軟的,這是她身為岳家母的修養。陳嬌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這樣專斷而精幹,帶了些許狐疑,些許霸道的口氣。

這是大長公主,天下有數的高貴女人的腔調,也是一個維護子女的母親的腔調。

「沒有敢報到長壽殿去,」楚服連忙說,「太后派人來問了幾次,從口吻來看,對於娘娘的暈厥,不但非常關心,而且也感到很不解,很疑懼。」

接下來就是一些暈倒前後的瑣事細節。

陳嬌不再用心去聽,而是退回到了識海深處,在一片荒蕪中仔細地探尋著,尋找著從來和她形影不離的聲音。

她一直沒有想過聲音會有怎樣的長相和穿著,雖然她和聲音,應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但陳嬌心裡還是執拗地認定她們應當有所不同,而直到此時此刻,那聲音似乎已經消失無蹤,沒能在心底留下一點痕跡時,她才發覺她連問都未曾來得及問,她想知道她愛穿什麼紋飾的深衣,梳什麼樣式的頭髮,戴什麼質地的步搖。她和她的喜好也許應該相似,但根本來說卻毫無相同,她愛劉徹,太愛太愛,她總覺得她是為了劉徹回來,而不是為了自己。而陳嬌從來不知道少了這樣一個聲音,這樣一個除了一點漸漸失效的先知之外,並不能給她多大好處的聲音,她會如此茫然失措,好像重又回到了孩童時代,立於繁華市井之間,卻茫然得連該去向何方都不知道。

「你在哪裡?」她想,「你要拋下我一個人?」

那聲音過了許久,才從心湖底部發出了一聲嬌弱的呻吟,她一向是尖刻而幽怨的,偶然間也會有些嬌憨任性,但陳嬌發覺,她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脆弱。

「是衛女。」她朦朦朧朧地在陳嬌心底呻吟,似乎有個半睡半醒的美人,正在床笫間肆意地舒展著身軀,「你沒有發覺嗎?衛女進來那一刻,我、你……我們就開始振了。」

震?振?

陳嬌細心尋思,沒過多久,便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你是說……」

「我是說,她腦袋裡,也有一個她。」聲音乾淨利索地下了結論,「她一動,我也就跟著振。」

形而上的東西,一向是玄之又玄,陳嬌對於鬼神之事,多少是半信半疑的。她問過那聲音地府的事,卻又並不盡信,雖說大家都講究「事死如事生」,但礙於她自己的經歷,她是不大信的。

不過有了一個她,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衛子夫?聲音一說出口,陳嬌就已經信了十足的真。

「她還回來做什麼呢?」她居然有幾分好奇,「難道從前還沒有贏夠,這一世她還想再贏我一次?」

聲音的回答冷硬無情,滿是冰冷的怒火,這麼多年之後,這麼多次的談話之後,她還能如此怒氣十足,著實令陳嬌印象深刻。她硬邦邦地說,「這一回你要是再輸,就別再做人了。」

的確,不知道的時候,輸給衛女,還算是非戰之罪,如今她要是再輸一次,真是到了地底下,都沒臉見先人。

陳嬌不禁又露出了一絲苦笑,她輕聲說,「贏哪裡是什麼問題,問題只在於,該怎樣去贏。」

忽然間又想起韓嫣問她的那句話。

事情過了有一段日子,可那個高大秀朗的侍中,站在他身側,以那樣一種透著隱隱關懷,隱隱渴求的神色,開口詢問的那一句話,的確是問到了她的心底。

快樂似乎的確也不是問題,問題只在於,現在是不是快樂的時候。

衛女也是再世之體,似乎的確會讓形勢變得更加複雜,又似乎並不足以改變大局。

不論結果是哪一個,也都要陳嬌醒來之後,才能繼續這一盤對局。

陳嬌於是用盡全身力氣睜開眼去,迎接了一室搖曳的燭光。

她沒想到居然是劉徹第一眼看到她醒過來,沒想到劉徹居然就陪在她身邊,只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嬌嬌!」見到她醒來,劉徹一把就攥緊了手心,陳嬌這才發覺原來劉徹居然一直握著她的手。

她沒有受寵若驚,但的確始料未及,多添了幾分茫然,扇子一樣的睫毛上下一眨,就眨出了無數關心的詢問,劉徹將她抱在懷裡,半是撫慰,半是護住她不讓大長公主的關心聲淹沒,而陳嬌也的確恨不得再退回濃睡中去。

好不容易,才使得大長公主和劉徹相信,自己一天都感到不大舒服,在殿中已經睏倦得厲害,又由太醫扶過脈,證實了從脈象來看,的確沒有大礙之後。大長公主多少帶了失望地退進了偏殿休息:時辰已晚,宮門已經下鎖了。

陳嬌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母親還是盼望著壞消息後跟一個好消息,如果是有身孕的人,隨時暈厥,也不是什麼說不過去的事,只可惜等待她的當然又是一場失望。她只盼著劉徹不要這樣想,多少可以給這已經很漫長的一天,一個安靜的結尾。

劉徹果然不曾這樣想,他畢竟年紀還輕,只是一心納悶,以陳嬌的健康,為什麼會忽然在長信殿暈厥過去。

「這個衛女,大姐已經把她的出身給我詳細說過了。」他就和陳嬌商量,「是個最平凡的陌上百姓,一家人都是長安城裡的住民,沒有人和山野間的蠱民有什麼關係,就有,也不至於害你。」

以衛女和她身份上的差距,陳嬌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逃不過族誅不說,徒然便宜的只有賈姬。

但賈姬當然又不可能接觸到長公主府裡的衛女,再說,她又不是開了天眼,怎麼能夠知道劉徹一定會臨幸這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

怎麼想都想不通,但陳嬌忽然暈厥,這件事背後一定也有個解釋,劉徹怎麼想,都覺得這還是巫蠱詛咒之術。

越想越覺得不安心,把陳嬌抱得越緊,想來想去,索性說,「我看還是族了衛女一家吧,如果是他們弄鬼,族滅後,在地下自然也會被爹和祖先們鎮壓,不會上來作祟的。」

陳嬌不禁哭笑不得。

只要她點一點頭,衛氏一族也就這樣在世間煙消雲散,不會激起任何一點波瀾。為了害怕惹起劉徹的懷疑和自己的不快,平陽長公主是決不會說一句話的,別人自然更不會理會這種升斗小民的生死。

以她現在的身份,去對付衛女,真好像成年人對付一個小嬰兒,連一點力氣都不用出,伸一隻手指,就足夠碾死螻蟻般的衛家人了。

一時間不禁又想到了衛女腦中的那一道——縈繞的聲音。

如果只是衛女本人,她是會留下她的,衛女再有手段,也決不會是陳嬌的對手。

但現在她的對手也有了一個幫手,這個幫手還活得比她的幫手更久、更風光,她給衛女帶來的助力,也許會比自己的聲音更大。

養虎為患的故事,陳嬌也是聽說過的。也許在轉眼之間,劉徹就會被衛女吸引,他的寵愛會轉移過去,令得衛女成為一個極速成長的,自己所無法撼動的對手,而後不論陳嬌的手段有多非凡,她也即將重新住到她的長門園中去,得回她的失敗,她的寂寞和她的屈辱。

而要抹煞這所有的一切,只需要陳嬌輕輕的一句話,輕輕地一推。

她又轉過眼去看劉徹。

劉徹正關切地看著她,他剛從宣室殿過來,身上還穿了隆重的禮服,頭頂戴著華彩的發冠,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中意自己,但陳嬌畢竟還是可以肯定,劉徹是看重她的。他也不吝於表達自己的看重和寵愛,在目下,沒有誰能超越陳嬌在劉徹心中的地位。她是他的結髮妻,他的知音,他可以信賴的人,她瞭解他的志向,他的野心,也發自內心地相信他能夠做到……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她特別的地位,在現在,劉徹心底的第一位,是她陳嬌無誤。

而她的這句話,這一推,將會辜負這個到眼下為止,並沒有對不起她一點的男人,她的夫君。不論從前如何,現如今,他是嶄新的他,陳嬌也不是從前的陳嬌,他沒有傷過她的心。

那聲音於是在陳嬌耳邊浩然長嘆,可除了嘆息之外,她竟一反常態,一語不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1 PM

32 落子

衛子夫到底還是在永巷殿裡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陳嬌還是一貫賢惠大方,推說自己早就有些不舒服,倒和衛子夫並沒有太多的關係。既然如此,有過一場短暫承恩,衛子夫自然要到永巷殿內居住起來。

卻也非常識相,自從進了永巷殿後,幾乎足不出戶,見到賈姬都要跪下來問好,口稱夫人,看來,是還把自己放在了謳者的身份上。

劉徹本來就並不大在乎衛子夫的生死,阿嬌既然說了和衛女無關,他也就把衛子夫拋到了腦後,畢竟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連身量都沒有長成,是很難吸引帝王的心思的。

朝事有太皇太后把穩,丞相與太尉都是四平八穩的老莊之徒,國家自然沒有太大的動亂。諸侯王們能把老人家請出來鎮場面,一個個都心滿意足,也不敢過分鬧事,漢室內外,就顯得分外的平穩。

劉徹漸漸地就有些懈怠政事的樣子,平日裡朝會還是去的,但也就是坐在上頭裝裝樣子,下了朝迫不及待,不是在清涼殿玩樂,就是同一群伴當呼嘯來去,到城郊四處遊獵,隨著時間的逝去,他對陳嬌的依戀也漸漸有所退潮。陳嬌終於有時間拿出來陪伴太皇太后,也和一些皇室女眷來往。

太皇太后年紀雖然大了,但精神卻還頗為健旺,現在她一天有一個時辰,同許昌、莊青翟等人坐而論道,也有讓陳嬌旁聽的意思,卻為陳嬌婉拒。「後宮的事就夠多了,前朝的事還要管,沒有那麼多心思。」

老人家也不勉強,「也罷,時間還長著呢,耳濡目染,等到你上場的時候,自然也就懂了。」

這話說得略微明白了一點,但長壽殿中的事,就不比椒房殿和長信殿、永巷殿中的對話,很容易傳開去被有心人知道。老人家母儀天下,算來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經營,早使得她的長壽殿風雨不透,連水都潑不進來。

「阿徹還年輕嘛,」陳嬌笑嘻嘻,「不要說我還沒有消息,就是賈姬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難說的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

太皇太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能一下就讓陳嬌生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出來,再說,劉徹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是,並且從來都不夠聽話,但也的確雄才大略,是個合適的天子。

想到自己已經年近古稀,不免有感慨,「不知道閉眼之前,能不能見到你和劉徹的嫡子,讓我抱一抱我的曾孫。」

恐怕是難了。

從前這個時候,宮中也不是沒有美人承恩,陳嬌當然從來都沒有妄想過自己可以約束劉徹的寵幸,那也就是天子幼小,外戚臨朝,國將不國的時候才有的美事了。但她還是會折騰的,至少會把自己生育第一個兒子的願望展現出來,而劉徹同王太后也都選擇了成全她的執著。

現在她就換了口吻,「您別擔心,賈姬的孩子,還不就是我的孩子?」

見老人家面有不快之色,只好悄悄把話說破,「先抱到膝下來,等到嫡子生育之後,再說嘛。」

這緩兵之計,應對太皇太后已經足夠,她面上的不悅漸漸消散開來,又化作了親暱的責怪,老人家輕輕拍了陳嬌肩頭一把,「蔫壞,真是蔫壞。」

祖孫兩個又說了幾句貼心話,館陶大長公主就帶著隆慮長公主,一道進來看太皇太后,沒過多久,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淮南王翁主也都相繼到來。

人多就熱鬧,老人家的心情自然更好,謳者們唱過歌,她還讓雜耍伎人演雜技給大家看,一邊興致勃勃,要大長公主形容給她聽,眾人的歡呼雀躍之聲,幾乎都要把長壽殿的屋頂掀翻。

「家裡幾代人都在身邊侍奉,」雜技完了,太皇太后猶道,「這才真叫天倫之樂。」

又自嘆息,「可惜,沒有娘家人在一邊說話,終究還是少了一份熱鬧。」

雖然出嫁也有五十多年,兩兄弟都逐一逝去,但太皇太后對竇氏的回護,依然是眼看得到的。

陳嬌便見機道,「祖母,魏其侯可也是您的娘家人,他的生日就在下個月,現在他無職在家閒居,又沒了皇戚的身份,心情自然鬱鬱。祖母是最寬宏大量的,這一歲的生日,何妨就賞他一份大禮呢?」

太皇太后神色不禁一動,她不置可否,「這麼高興的時候,咱們還是不提他了。王孫一輩子什麼都幹不好,最擅長就是掃興。」

大家都笑起來,淮南王翁主掃了陳嬌一眼,笑盈盈地道,「皇伯祖母,您這話還是太過謙了,七國之亂的軍功可是實打實的,魏其侯是竇氏一門最傑出的子弟,您都看得這樣嚴苛,倒讓我們這些劉氏宗親,都要跟著自危起來了。」

她一貫討喜,雖然並不經常進來侍奉,但在長壽殿裡也還算有一點臉面。回太皇太后的話,雖然稍嫌僭越,但也不算過分抬槓。老人家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倒是陳嬌不禁望了劉陵一眼,見劉陵對自己盈盈一笑,她也回了一個微小的笑。

這也的確是個聰明人,長袖善舞,不論是長壽殿、長信殿,都敷衍得很好,現在又賣了個人情給椒房殿……就看她的手,會不會插到永巷殿裡去了。

牽扯到竇嬰,幾個長公主都沒有說話,在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不能說魏其侯的不是,但王太后拉扯武安侯,是不遺餘力的,武安侯雖然撤職閒居,但也就是安分了幾個月,這一向經常出入宮廷,和劉徹說話議事——卻依然當紅得寵。恐怕將來等到劉徹掌權的那一天,丞相這個職位,已經非田蚡莫屬了。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她們樂見田蚡上位,但竇嬰也不可能為難到這些金枝玉葉,反正皇家親貴,不論誰在丞相位上,對他們來說也都差不多。劉徹登基才只有兩年,現在還不到為將來計的時候。

太皇太后一時沒有說話,大長公主笑了,「好啦,嬌嬌也真是的,該怎麼辦,你姥姥心裡有數的。享樂的時候,咱們不談正事。」

一聽大長公主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想起來,就沖平陽長公主問,「聽說你進獻了一個歌伎進宮,想必是色藝雙絕吧?怎麼樣,今日能讓她來唱一曲?」

提到這個衛女,平陽長公主就是滿心的不自在。

事發當日,陳嬌就暈厥在她身邊,當時自然是慌亂驚疑的,事後回過味來,就覺得自己似乎又蒙上了一層可怖的嫌疑。雖然陳嬌本人似乎沒有多想,就是弟弟也都沒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嫌疑上去,甚至還把衛女收入了永巷殿裡。但此時再想到她,平陽長公主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沒有運氣了。

是真的沒想著獻美,不過是隨手安排的伎樂招待弟弟,這個衛女,是令她不但又一次得罪了陳嬌,還無形間給將來受制於人,埋下了一個令人心驚膽顫的伏筆。陳嬌的暈厥決不是可以假裝出來的,萬一有巫蠱的議論,憑著兩姑嫂之間的幾次不快,長公主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上的嫌疑將會很重。

「就是個身量都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她興致缺缺地說,「歌聲也不過那麼一回事,現在永巷殿內居住——」

陳嬌見太皇太后露出吃驚神色,忙就中緩頰,「祖母要聽,就讓她來唱好了。來人,傳衛女入侍。」

長公主這才發覺自己的口吻,對祖母很不大恭敬,很有駁她面子的意思,忙又請罪,「孫女失言了。」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皇太后不過淡淡一笑,也沒有多說什麼。平陽長公主卻很熟悉祖母的脾氣,不禁大有後悔之色,越發更遷怒於衛女。

她的心裡想些什麼,陳嬌當然是看不到的,但不過多少也能從面色上推測出一點端倪,她為平陽長公主所取悅,心情居然大好,啜了一口蜜酒,便偎在太皇太后身邊,和她說起了貼心話兒。

衛女沒有多久就進了長壽殿。

她實在還很幼小,雖然已經承過恩典,但看上去依然像是一朵沒綻放的小花骨朵兒,眉眼固然精緻,但氣質怯懦卑微,除了一頭烏鴉鴉的長發,並沒有多少惹人注目的地方。說得刻薄一點,身上就是套了錦緞,看著也不像是主子。

館陶大長公主還是第一次見到衛女,她原本微皺的眉頭,一下就舒展開了,笑著看了陳嬌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這麼一個小丫頭,難怪你容得下她。

平陽長公主卻是滿心的不自在,橫了衛女一眼,卻也沒有出面拆台,畢竟是她手底下出來的人,雖然沒有大用,但總算是半個自己人。

至於幾個貴人,就更沒有把她當一回事的了,待得衛女手中抱起了琵琶,唱起了《有所思》之後。便紛紛彼此低語說笑了起來,館陶大長公主和太皇太后說了幾句話,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唇邊也躍上了少許笑意。

劉陵和隆慮長公主、平陽長公主說起了今年避暑的事,一群人裡,唯有陳嬌很用心地在聽衛子夫唱歌。

她的歌聲說不上多麼動聽,聲音是珠圓玉潤,但年紀還是太小,歌藝並不精純,在調上,卻沒有多少感情。總之孩子年紀還小,想到這一點,種種表現,就有了她的緣由。

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介意這麼一個卑微的歌女,就算是自己,恐怕都不會把她特別當一回事。

前提是陳嬌心中沒有這來歷玄妙、可以前知的聲音相隨,而考慮到這一點,陳嬌就覺得很有意思。她被衛女反衝暈倒,而衛女卻沒有一點異樣……

難道她對自己的不對,竟是一無所覺?

或者是感應到了陳嬌的興味,衛子夫於輕聲吟唱之間,也望了陳嬌一眼,這眼神是純摯的、是純潔的,好像一頭小鹿,擎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說陳嬌是一泓深潭,衛女就是看得見底的小溪,又有誰會把她當一回事呢?

陳嬌便很好奇,這個衛女,究竟是沒能感覺得到她的特別,還是僅僅因為在如今這幾年,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有更多的對策,所以才索性來了個裝聾作啞。

畢竟實力對比,實在是太懸殊了,陳嬌要她一門滅族,不過是手掌翻覆之間的事。

她便沖衛子夫親切地笑了笑,誇獎她,「衛女唱得挺好。」

衛子夫微微一顫,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口中的歌聲,也微微慢了一拍。

平陽長公主望過來一眼,倒是笑了,「嬌嬌要是喜歡,讓她天天唱給你聽。」

陳嬌擺了擺手,不以為意,「我又不愛聽曲子,倒是母親家居無聊。衛女唱得這麼好,不知道有沒有姐妹呢?若有,想來也是唱得極好的。」

這一次,衛子夫的水眸之中,終於掠過了一絲異樣的光彩,她望了陳嬌一眼,陳嬌於是又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

衛女低賤卑微的出身,實在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3 PM

33 進諫

平陽長公主這一次倒很識趣,不過十多天,連藉口都沒找,就直接把衛家人合族送到了堂邑侯府。

「也算是真心了。」館陶大長公主和女兒說起來,對平陽長公主的怨氣倒是少了幾分。「這女人的家在哪裡,她的心還不就在哪裡?衛女小小年紀,就能得到阿徹的偶然歡心,說不定也是你的一大幫手。該調.教的時候,你也別心軟,賈姬一家自從知道女兒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主人了。」

沒想到要提拔衛子夫的話,居然是母親第一個說出來的。

陳嬌就算是再沉穩,也忍不住解頤一笑,笑靨頓時就和花一樣綻放了開來。心底有個聲音也在笑,笑得又苦澀又自嘲,又是真覺得好笑。

兩重笑意盛放,就算是館陶大長公主,她的生身母親,一時也不禁看住了去。

當時的貴族人家,雖然成親得早,但孩子們嬌生慣養,不比陌間百姓,到了二三十歲已經塵霜滿面。陳嬌的風情,是在這一兩年間才慢慢成熟起來,滿了十八歲後,就更顯得眉目宛然,沉靜中帶了雍容,眉宇間的貴氣並不凌人,卻自有久居人上的威嚴,伴隨一個凝睇,都自然而然可以展現出來。

只是她最迷人的一點,還是那於最幽靜的一隅,驟然間迸發出來的笑意,這一笑好像一條裂縫,使她在轉瞬間就多出了少女該有的嬌憨與天真,雖然還是少了一份大漢皇后該有的霸氣,但這一笑已經足夠迷人,就是她母親都想:「嬌嬌在表面之後,還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心思——真是內秀,難怪阿徹是越來越離不開她。」

正這樣想,劉徹就已經大步進了椒房殿。

他和陳嬌一色一樣,兩夫妻得了閒,都挺不修邊幅,陳嬌連深衣都不好好穿,現在進了盛夏,往往只穿一襲單袍,外罩一重素紗襌衣,赤足披髮、脂粉不施,居然也有一股天然的風流態度,雞蛋一樣光潤的臉頰,無須脂粉,都讓人一見之下,眼神自然而然,流連難去。

劉徹也不遑多讓,他雖然未曾穿得如陳嬌那樣不像話,但也沒有戴冠,衣服袖子還捲到了手肘,赤著腳大步進來,頓時就有一股微微汗味混合了澡豆香傳過來:年輕的女子,美色惑人,而年輕男子亦可以僅憑嗅覺,便令人心思浮動,暗起春心。

見到妻母,劉徹微微一怔,他滿臉的笑為之一斂,客氣地招呼,「姑姑!」

才一進殿來,眼睛裡就只看得到阿嬌,一臉的笑,就要脫口而出的私房話——是要阿嬌眼神丟過來,才轉頭看到了自己……

大長公主比吃了一杯冰飲還要愜意,她笑眯眯站起來,「正好要走,你們不用送、不用送。」

劉徹居然也真的不送,坐在陳嬌身邊,手圈住她說,「姑姑慢行,日頭毒,留意中暑。」

夏天說來也就是一轉眼的事,賈姬肚子都還沒顯懷,長安城就熱得不行,椒房殿、清涼殿還好,永巷殿裡最近就病了幾個宮人,陳嬌唯恐賈姬中暑滑胎,還特地每天都讓人送了冰過去,並使她無須日日過來問好。所以大長公主一走,劉徹還先問,「剛和母親在說什麼——賈姬肚子還好吧?」

陳嬌都不曾天天見到賈姬,劉徹就更是十天半個月碰不到她的面了。他又年輕心野,放心陳嬌能照顧好這個懷孕的美人,便也懶得過去探望,想起來問上一聲,就很夠意思了。

「還好,就是成天惦記著吃酸。正好下了青梅,她一天能吃兩斤!」陳嬌比劉徹還有興致,言笑晏晏,扳著手指和劉徹說起來,好像在說一隻挑嘴的貓。「肚子漸漸地也大了一點點兒,穿上衣服倒是真看不出來……哎喲,你做什麼!」

劉徹聽著聽著,手就滑到了陳嬌衣下去,就連挨了陳嬌的嬌嗔,都還不屈不撓,手指漸漸往上,去挑逗陳嬌的身體,讓陳嬌的幽靜好像春冰,薄得只剩一層剔透的殼。看著還晶瑩剔透,其實底下早已經暗潮洶湧,個中微妙,卻只有身側劉徹,能夠細察。

他欣然地、志得意滿地望向陳嬌,好像第一次挨近她,用眼神貪婪地索取陳嬌每一滴反應,她驀然酡紅的雙頰,微微抽緊的身子,口中似乎是邀請,又似乎是拒絕的低語……劉徹把身子壓到陳嬌身上,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幾天沒有回來,想我沒有?」

雖然依然是椒房獨寵,但陳嬌和劉徹倒是時不時小別數日,現在是行獵的好時機,劉徹又反常地迷戀上了弓弦間的感覺,他往往帶上伴當們,甚至會在山林間露宿幾天,才帶回大頭小頭的戰利品。還是陳嬌和太后提起,太后才命人在上林苑裡整頓了一小片屋宇,給這群少年貴族們歇腳。

這一次,劉徹甚至去了五天之久,才回到未央宮來。

陳嬌一時顧不得回答,就算她素來冷靜自持,此時也已經心慌意亂,只能極力併攏了雙腿,略帶無助地嗔怪,「天子——」

拉長的尾音之中,不免帶了絲絲縷縷的嫵媚,與難得一見的央求。

劉徹不禁哈哈大笑,他隨手就扯下了帳子,任由輕薄的紗帳被穿堂風激起,又刷過了陳嬌赤裸的脊背。

雲收雨住,就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才半下午,一回來就著急……」陳嬌面上潮紅還沒退,就在劉徹耳邊半是抱怨,半是撒嬌地抱怨,「天子你呀,荒唐!」

冰霜融為春水,是任何一個男人所不能拒絕的誘惑,成就感就好像之前每一次,從劉徹心底湧上來,他半閉著眼睛,唇邊不禁就躍起了一絲微笑,懶洋洋地說。「你還不知道我?三天不吃飯都算了,一天沒有我的嬌嬌,我就不行!」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想到這一次韓嫣、韓說等眉目俊秀之輩,都隨侍在側,便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覺得,按劉徹的急切來說,這幾天他似乎也的確沒有享樂,居然真的忍耐到回了椒房殿內。

自己的癸水就快到了,正是受孕的好時日。劉徹口中不說,也許心底還是有指望的……不宣諸於口,對她是體貼,卻也平添了幾分莫測,在他的善意之前,加了一個也許。

陳嬌卻也沒有挑明了細問,同劉徹又說了幾句話,便直起身子,由得菲薄的麻衣堆在腰際,露出了她白瓷一樣嬌弱而勻稱的上半身,她探手拿過玉梳,懶洋洋地梳理著為汗水沾濕的秀髮,和劉徹提起了館陶大長公主的來意。「……大姐索性就把衛家人送過來了,恐怕還是怕我多想。」

多想的,自然是一見衛女,人就暈迷過去這一件事。劉徹唔了一聲,倒是很滿意,「大姐做事倒是體貼得都了。」

「還不是看你一直沒有好臉色對她,心底發慌?」陳嬌笑著看了劉徹一眼,見劉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胯間似乎又有動靜,便連忙穿上了衣裳,「好色鬼……我腰還酸著呢!」

小夫妻之間柔情蜜意,劉徹早就把衛女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也不曾細問陳嬌如何處置了衛家人,便興致勃勃地同陳嬌說起了狩獵中的趣事。「桑弘羊著實不懂得規矩,見到了野豬也要拔箭去射,為我喝住了,回頭他同我請罪,說是不知道避諱我的舊名——」

陳嬌不禁都要被逗得失笑連聲,「這個桑弘羊,機靈的時候好機靈,傻起來也真是傻得厲害。」

「東方朔當場就做了一首詩笑話他。」劉徹給陳嬌背出來一首長詩,又笑著說,「也不知道桑弘羊是什麼出身,捏著箭就要去射野豬,這首詩嘲笑他,嘲笑得不冤枉。」

東方朔是最近漸漸得寵的郎中,因為言語滑稽可笑,很得劉徹的喜愛。尤其是這幾個月,劉徹就是在清涼殿裡,漸漸也不見大臣們,改為召喚這樣滑稽可笑的俳優陪伴。

到了後宮,更是幾乎只在椒房殿內打轉,偶然去永巷殿過一夜。卻也已經有很久沒有向兩宮問好請安了。

陳嬌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大大紙鳶,風緊一點的時候,他就漂得很遠,的確令她有時候感到些許寂寞。可沒有風可以借力的時候,他又靠得太緊了一點,近得她很擔心他會就這樣掉落在她懷裡,再也飛不起來。

他可是還有無數的豐功偉業要去完成,怎麼能就這樣將壯志和意氣,消磨在一場又一場的遊樂裡呢?

雖然劉徹似乎終於有了閒情逸致,來和她你儂我儂,建立起一點感情,但陳嬌有時候也不自覺在想,那聲音說得究竟對還是不對,眼前這個半大不小還猶帶青澀的年輕人,真的會是將來揚威萬里,將討厭的匈奴人驅趕到千里之外的九五之尊嗎?

「想不到吧?」那聲音話裡終於也帶了一絲驕傲。「當年的我,又何曾想得到呢?」

是啊,對曾經的她來說,他是親近的丈夫,卻也因為親近,她難以瞭解他的雄心,更難以尊重他的野心,她沒想到他真能做成,沒想到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丈夫,最終會成為雄霸天下,將皇權推到至高無上地位,將相權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偉丈夫……

「阿徹。」陳嬌不禁就說。

她伏在劉徹身前,輕聲細語,聲音只在兩人之間。「你這樣疏遠朝政,不好。」

劉徹身體不禁繃緊——這還是陳嬌第一次直言勸諫。

而陳嬌的下一句話,更讓他虎軀微震。

「外祖母畢竟是個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著現在為將來多打些伏筆,多提拔幾個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長遠才能見效的佈置,難道什麼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後,你再來辦?你別把你的雄心和壯志,都忍不見了!」

夫妻三四年來,陳嬌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有,也是極為克制,點到即止。像這樣一針見血,語氣強烈,還真是第一次。

點到即止的時候,都尚且刀刀見血,直戳劉徹的心窩子。這一次是長劍出鞘,劉徹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經被這力道十足的一劍,捅了個對穿。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4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7 PM 編輯

34 入室

椒房殿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劉徹幾乎都能感覺得到薄汗在周身凝固,卻又被新一重汗液衝落,這一重汗,卻有別於方才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從他心底滲出,又冷又粘。

他望著陳嬌,好像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幽靜端麗,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陳嬌還是第一次對他提出了一點要求。

驅除匈奴,是幾代人的心願,可這心願又是這樣的渺茫,劉徹雖然自視甚高,卻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樁偉業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與他一定能夠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

從少至大,他的雄心一點點養成,但天下間卻沒有人將責任放在他的肩頭。大漢子民期待的是輕徭薄賦,大漢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無為而治。劉徹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騰來得更好。天子賢明與否,其實子民們官員們,也根本都感覺不到。是個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將會永遠都唸著劉徹的好。

身為天子,劉徹也早就習慣了他身邊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求於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變革,是因為不變革,他難以得到自己的歡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沒有軍功,武安侯根本無法上位為相。

韓嫣重視邊事,希望出征,是因為他一家從匈奴來附,邊事本來就是他晉身的最好階梯。匈奴是他的抱負,也是他功成名就,擺脫佞幸之名的青雲大道。劉徹從來沒有以為韓嫣戀慕過自己,他畢竟太聰明,明了身邊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願奉上自己青春的身體,所求的無非是榮華富貴四個字而已。韓嫣要比他們都受寵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至少上進得多,還想要做一點實事。

至於孔安國、趙綰等儒生,為的是弘揚儒道,也是為了把朝中的黃老之徒、屍位素餐者頂掉,自己攀爬得更高……這些人在想什麼,他都明白,也正是因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歲的年紀,把這麼多心腹拿捏在手心,為他所用。劉徹知道自己憑藉的是父親留給他的傳家寶,身為天子,他所天然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他也已經想過他要用這些權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沒想過陳嬌居然真的會關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輩,父親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沒有被大用的野心。兩個兄弟,陳嬌自己都多次說過,「只要不給我惹禍,給陳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劉徹要做什麼大事,陳家都根本無法提供一點助力,當然也就沒有青雲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機會。

後宮女子出身低微,縱使賈姬的家人,因為女兒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點恩封。但不論是從寵幸還是從家世來看,後宮內現在沒有——劉徹想以後也或者不會有一個女人,可以和陳嬌爭鋒。

劉徹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罷,和陳嬌又有什麼關係呢?祖母又不是呂氏,不可能再行廢立。她只要在後宮裡安閒地過自己的日子,安撫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夠了。劉徹指望的本來也就只有這麼多。

她對他說,「誰能助你,我就永遠都不會和他作對。」

她說,「我想助你高飛。」——他感動,卻沒有太當真。漂亮話人人都會說的,陳嬌也當然不會和韓嫣作對,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絕路,都不會和人作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越來越疼愛、憐惜這個和他一樣,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絆絆,時不時受些委屈的妻子,才會有意地打壓、疏遠大姐,為的就是幫助陳嬌立威……

但在這個時候,劉徹不能不把陳嬌的話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陳嬌冒著觸怒自己的危險,說這樣一句對自己沒有好處的話,只能是真心為了他著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這一生注定開創的是不世偉業,收復河套驅逐匈奴,將大漢天威遠颺於萬里之外,這樣虛無縹緲,睽違百年的夢幻,能在自己手中實現。甚至她是熱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於玩樂,才要戳他的心窩,來激起他的雄心與壯志。

劉徹忽然就覺得他還是對不起陳嬌,在陳嬌跟前,他似乎永遠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經很疼愛她,已經太疼愛她,但她對他的愛,似乎永遠比他對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帶保留。

在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連母后都不會全心全意只為了我,她還是要為大姐,為舅舅們的權勢考慮。可只有嬌嬌,她心裡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著我。」

陳嬌也的確從來沒有為家人要過一點好處,連館陶大長公主對劉徹提過幾次,她都要用言語岔開。劉徹當時沒往心裡去,現在想起來,兩相映證,心裡只有更洶湧。

他便俯□來,在陳嬌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好了,嬌嬌,我沒有忘,我不會忘的!朝堂上的事,我心裡有數!」

往常他總很喜歡緊擁住陳嬌,粘她粘到一點空隙都不願意留,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劉徹卻只有緊握住陳嬌的手,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平復感情上的波濤。

陳嬌卻安然得很,好像劉徹既然沒有消沉意氣,她便已經放了心。對劉徹的凝視,她不過嫣然一笑,春冰一樣銳不可當的鋒利,也和春冰一樣,輕易地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劉徹望住她,心裡居然有一點害怕。他想把陳嬌緊緊擁在懷裡,甚至是吞吃進去,如此一來,才能避免最微小的,令二人分離的可能。

可這情緒對一個帝王來說,畢竟不大體面,而陳嬌本人又是如此閒適,他畢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頭臉埋在陳嬌肩頸裡,又和她說了幾句心事話。

「還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劉徹還是第一次對陳嬌這樣具體地提起前朝的事情。

從前他雖然也把陳嬌帶在身邊,帶到清涼殿裡,但陳嬌不問,他從來不說。把她帶在身邊,其實就是為祖母帶一雙眼睛。

「雖然韓嫣、孔安國都是能夠使用的人才,但總覺得他們少了些東西,沒有周亞夫、韓信、賈誼那樣的國士風範。」劉徹低聲說,「就是人才,也都需要磨礪。但匈奴人蠢蠢欲動,李廣又實在老了——」

的確,世間無須磨礪,一出手就是連番大勝,從此扭轉局面,定鼎天下的將星,那都是有定數的。百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兩個,數十年前,有霸王項羽、齊王韓信,而數十年後,漢室的將星逐一凋零,可軍臣單于卻依然活著,劉徹是直到自己親政以後,有了雄心以後,才有了求才若渴的感覺。

也難怪他的侍中群最近是越來越廣闊了,又再三徵召天下賢才入覲……真要選官,選來選去,不是列侯就是豪強,真正的人才往往都在山野間隱藏,劉徹也只有用這樣的辦法,來搜求人才了。

陳嬌眼神不禁遠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在心底感慨。

「真是天生的天子,還這樣年輕,連我都要以為他是真的忘懷了壯志。祖母會怎麼想,那是不用提了。」

心底的聲音過了半晌,才艱澀回答。

「原來看得懂和看不懂相比,景色居然差這樣多。」

#

日子就又平淡地過了下去,等到盛夏的時候,大長公主再入宮陪伴太皇太后時,就和陳嬌提起來。

「賈姬的家人想要進宮同賈姬說說話。」

在長壽殿內,母女兩個說話一向是很隨意的,太皇太后靠在竹榻上,享受著宮人們扇出的微風。陳嬌和大長公主在下頭對坐,聲量都沒有刻意放小。

賈姬既然是宮女出身,家人當然也都是陌間百姓,父母不過霸陵一對農人夫婦而已,據大長公主所說,都沒有見過什麼世面,老實巴交,乍然富貴,早已經歡天喜地,天天給祖宗上供磕頭。

還有一個妹妹,年歲也並不大,人倒是有幾分機靈氣,聽說和賈姬長得很像,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

恐怕是聽說賈姬有了身孕,心思活動之餘,也想跟著把小女兒送進來,來個姐妹共侍吧。劉徹本來倒不大喜歡十三四歲的荳蔻幼女,偶然幸了個衛女,真是把一群人的心思都幸得浮動起來了。

「您是怎麼回的?」陳嬌就問。

大長公主唇邊頓時掛起一絲冷笑。「才顯了懷,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拿自己做皇親國戚看待了。我看,等賈姬成了夫人,再讓他們入宮覲見也還不遲。」

按賈姬眼下的聖眷來看,只有生個長子,並能成活,才有封夫人的可能了。大長公主這還是要顯擺自己的權勢和威風,以便達到彈壓賈姬的目的。

陳嬌漫不經心地一笑,「這又何必呢,賈姬一定也很思念家人,家人想要請見,就讓她們見吧。」

大長公主面上掠過一絲不服氣,還想要在說什麼,太皇太后閉著眼出聲了。

「阿嫖,你雖然年紀不小,但見事真不如嬌嬌明白。威風不是在這地方擺的……讓他們進來見一見賈姬,也好。」

雖然語氣輕緩,但已經一鎚定音,大長公主一句話都再沒有多說。

陳嬌唇邊才掛上笑意,正要開口,太皇太后又說,「不過,嬌嬌心裡也要有數,阿徹最近不去宣室殿、清涼殿了,我也懶得說他,不過,他也應該在椒房殿裡多待幾天了。」

她也只好和母親一樣,斂容肅聲應了,「是。」

太皇太后就好似一頭眠龍,雖然又老又瞎,但宮中還真很少有什麼事兒,能逃得過她的掌握。

帝國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5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8 PM 編輯

35 要官

過了幾天,大長公主果然安排了賈姬一家人入覲。

正好劉徹從朝會回來無所事事,天氣又實在是太炎熱了,也無心出去遊獵,便到椒房殿裡來粘陳嬌,兩夫妻剛剛在廊中下過一盤棋,陳嬌自然被劉徹殺得丟盔卸甲,大敗而歸。

「如今天下博戲流行,弈戲反而零落,真是天下大不幸。照我看,這縱橫十幾道之間的學問,倒是要比棋盤本身更深得多。」劉徹興味盎然,手裡還拿著棋子向陳嬌感慨。「把棋子看做城池,天下大事,也就是一盤棋啊!」

也就是像劉徹這樣,心心唸唸著他的軍事大計的人,才會連一盤棋都要想到天下了。

陳嬌笑著說,「要真是一盤棋就最好了,阿徹棋力高明,殺我不在話下,恐怕侍中中也沒有多少人可以贏你吧?」

劉徹悻悻然,「除了韓嫣有這個膽子,誰敢贏我?」

見阿嬌眼神流轉,他又加了一句,「嬌嬌雖然敢,可你又如何能贏得了我。」

帝后便同時輕笑,陳嬌補了一句,「那是天子不知道讓著我。」

這才漫不經心地將眼神投向了階下等待許久的賈家人。

大長公主出身富貴,多年來眼力倒是練出來了。賈姬的父母落在陳嬌眼中,也就是「鄉下農者」這四字考語。縱使已經衣錦絝繡,但不論是神態還是膚質,又或者是那雙醬褐色骨節粗大的手,依然是透露了他們的出身。

倒是賈姬的妹妹,看著倒的確是氣質清靈,雖然膚色微黑,但眉清目秀之餘,體態也很有賈姬的窈窕。腰臀間曲線乍放還收,就是陳嬌的眼神落到上頭,都不由得要頓一頓,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遲上一刻,才滑得開。

她待這一家人倒是很和氣的,並不打算因為他們的出身而有所輕視。陌間百姓一朝得勢,沒準就能翻上雲頭,這故事在漢室後宮中,的確也屢見不鮮。

「也有多年沒見到賈姬了吧?」陳嬌甚至還很好心地給了賈女一個露臉的機會。才問了幾句話,就說。「長者們口音太重了,說話含糊聽不清楚,賈女來回話吧。」

劉徹一路保持沉默,在邊上似笑非笑,看得出來,對賈姬這一家人,並沒往心裡去。

也對,承恩過的女人,如今少說也有幾十個了,要是個個的家人過來,他都給官給爵的,後宮豈不早就亂得不可開交?

陳嬌心內微凜,不免和那聲音感慨了一句,「畢竟是天子,看著撒手不管,其實對未央宮裡的事,心裡也都有數。」

賈女便抬起頭來,大膽地迎著陳嬌的目光回話。「自從姐姐入宮,五年來沒能見到姐姐一面,全家人都思唸得很。謝陛下、娘娘隆恩,准小民全家入覲。」

談吐倒頗為文雅,從她的言行舉止看來,對入覲時必須換上的這一套禮服,她也並不生疏,不如雙親雞手鴨腳,將深衣坐得中線都歪了。賈女身上這一襲深衣,非但強調出了她窈窕的身形,更是周周整整,連雙手併攏時候,兩袖的團花都對得嚴絲合縫,看得出來,她必定經過一番調.教。

看來,母親對衛女偶然得幸,還是有幾分耿耿於懷,卻不是因為衛女,多少是有些和平陽長公主爭風頭的意思。

荳蔻少女嘛,也並不少見,衛女就算再出色,難道還能豔冠群芳不成?

「嗯,你姐姐在永巷殿裡住著,本來要過來服侍相見的,不過,她身體沉重,就不讓她出來了。你們入永巷殿時,固然不要拘束,但也要留心不要喧嘩,免得賈美人情緒激動,不利於肚子裡的龍種。」陳嬌又隨意囑咐了幾句,就笑著望劉徹。「陛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劉徹早就擺出了一臉的不在意、不耐煩。當著陳嬌的面,已經心不在焉,走神到了天邊。得了陳嬌一問,才回過神來,唯唯諾諾,「你囑咐幾句也就夠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明擺著是被打擾了和陳嬌的取樂,心緒不佳。

賈家人只好回過身去,恭敬地退出了椒房殿。賈女當然要等父母先走——

陳嬌瞥了劉徹一眼,見他的眼神,不免還是落到了賈女腰臀之間,就笑著打趣他,「還以為你要不高興到什麼時候呢,還不是看上了賈女?要喜歡,讓她也進宮來,姐妹共侍,也讓我們陛下享一享人間豔福。」

姐妹共侍一夫,在漢室也不算新聞了,劉徹自己就有四個兄弟,和他又是兄弟,又是姨表親。賈姬如今怎麼也算是當紅,想要拉扯妹妹,算是題中應有之義,陳嬌又這樣肯成全,她想劉徹就算對賈女沒有太多興致,總不至於會把這一份送到口邊,略帶辛辣的茱萸小點,給推到一邊去。

不想劉徹居然還真的露出不快,「多看幾眼而已,要是每一個流連關注過的少女,都要收入後宮。未央宮遲早人滿為患。」

難道居然不是如此?陳嬌吃驚地看了劉徹一眼,這一眼就又讓劉徹心虛起來,雖然她沒有說話,但少年天子想了半日,還是氣鼓鼓地道,「你看我們幾次一起出去,在長陵那一帶,可也不是沒有農家女給我眼風。」

不過無論如何,他在美色上,也實在難說克己兩字。

陳嬌忍俊不禁,不和劉徹爭這種事,她低下頭拾掇棋子,「好好好,還下不下棋?」

劉徹也就放開這個話題,和陳嬌商量,「賈姬入宮五年,不得見家人一面。這還算好的了,聽母后說,未央宮中有些老宮人,入宮十多二十年,也見不到父母。今年趕不及了,我看明年開春,可以採選一批新人進來,老人們放一點出去。」

難得關注未央宮裡的事,其實還是因為宮人們多半都是文景年間留下的老人,遊目四顧,新鮮容顏除了陳嬌特地提拔到椒房殿裡的那些,還有長信殿中的一群少女外,也實在不多。劉徹貴為天子,有時候想要臨幸些新美人,還要去織室浣所裡找。

陳嬌睫毛微微一顫,落子的手也禁不住一頓,她按下心底那聲音所發出的一聲短嘆,安靜地說,「也好,等過了新年,就可以著手來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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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賈姬罕見地出來椒房殿,向陳嬌問好。

暮春三月摸出來的身孕,現在正好是「七月流火」,秋老虎雄風不減,她是特地等太陽下了山,天氣轉涼,才扶著宮人的手進了椒房殿。

才四個月工夫,肚子就已經渾圓飽漲,衣裳還薄,看得出來賈姬的肚子更像是時漏,頂部透了尖。陳嬌頭回見她就看出來了,現在再看更明顯,她比賈姬都高興,「都說肚子尖好生兒子,看來這一胎是個小皇子呢。」

賈姬氣喘吁吁地在陳嬌下首坐下,雖然入夜了,但一路過來,額前鼻尖還是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謝娘娘吉言!」

畢竟有了身孕,雖然看得出來,已經處處小心,但言行舉止,是要比從前都放肆得多了。

陳嬌不動聲色,也真的不以為忤,她和氣地責怪賈姬,「身子沉重,出來就應該和我說一聲,借輦車一用。從永巷殿走過來,路途遠著呢。」

賈姬面露赧色,「小女身份低微,哪配得上在宮中用輦呢?娘娘雖然寬大,但小女也不敢忘記本分。」

就又和陳嬌說了幾句瑣事,謝過了她時時送來的賞賜,繞來繞去,繞得陳嬌都困起來,才不好意思地道出來意。「家中就有一個兄弟,如今也有十七歲了,還沒有正經營生,父母日夜都不放心……」

賈家人進宮,原來是想說這件事——這是為兄弟要官來了。

陳嬌揚起眉來,又看了賈姬身邊幾個老公認一眼:這都是太后的心腹。

腦海中那聲音就笑著說,「你看,後宮女人,幾個不賤?孩子都沒生,就把自己當個夫人了。這還好劉徹連眼尾都懶得看她,要是再給了三分顏色,豈恐怕她都要在宮裡開起染坊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想,「不讀書不識字,能有多少見識?知道謹慎做人,都算她聰明了。我就是不懂……母后怎麼一聲不出。」

雖然也劃撥了幾個老宮人送到永巷殿裡去,但也是為了避嫌,也是因為她和賈姬的關係,還用不著下人來提醒維護,陳嬌可沒有在賈姬身邊安插什麼心腹。送過去的宮人偶然會和楚服咬咬耳朵,也就是偶爾而已。倒是王太后更看重賈姬很多,加派了三四個經過事情的老宮人,把賈姬居住的小宮殿,護得風雨不透。

聽說賈姬一向也很尊重這幾個老宮人,有了什麼事情,很多時候都會問過老人的意見。雖然對椒房殿也是言聽計從,但她想走兩頭討好的路線,卻是毋庸置疑。

陳嬌最不明白就是這點:孩子沒落地就來為兄弟要官,賈家人不明白宮中規矩,也就罷了,賈姬出身低微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麼太后身邊的老宮人卻不肯出言點醒呢?

如果誕育了皇長子,能夠平安養到一歲兩歲,賈姬是肯定要封夫人的,到那時候,按照規矩,不必一句說話,她兄弟至少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跑不掉。現在就來要封,就是陳嬌開口,劉徹也給了,等到賈姬封夫人的時候,官位也不能再往上升了。那還不如索性等一等,事情辦得還更漂亮。

都是婆媳,一句話說一聲,賈姬也就不來自討沒趣了。看來,在自己和平陽長公主的齟齬上,王太后嘴裡不說,心裡卻還是天然體恤起了女兒。

母女之情,的確不能小覷。

陳嬌微微一笑,也就答應了下來。「封官的事,那是陛下在操心,我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但答應不答應,還要看阿徹的意思。」

賈姬頓時感激涕零,作勢要拜——身子一動,又被老宮人們扶住,她也便順勢抬起了身子。

陳嬌當看一場好戲,笑眯眯地欣賞賈姬的肚子,還是越看越愛。要不是劉徹留在清涼殿今晚並不過來,她差點要讓劉徹一起來摸一摸賈姬的肚子。

第二天早上起來,窮極無聊之下,便命人,「把衛女叫來,給我唱一支曲子吧。」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5 PM

36 請出

衛女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怠慢,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低著頭踏著小碎步,一搖一擺地進了椒房殿。

七月的秋日依然還算是炎熱,陳嬌在廊下見她,陳年堅硬的松木迴廊上鋪了厚厚的錦毯,皇后才起身沒有多久,尚未梳妝打扮。她的長發隨意地披洩在身側,素紗襌衣好像一團淡黃色的霧,隱隱約約,有豔麗的花朵從霧裡探出一點顏色來。裙襬層層疊疊,輾轉地露出了玉一樣潔白的腳面,身邊有三數個衣著妍麗妝容清美的侍女,低眉順眼環繞在側。可即管陳嬌未施脂粉,卻依然穩穩壓了這群打扮得盡善盡美的宮人一頭。

衛女不過偷眼看得一瞥,也就只是為了探明皇后的位置。緊接著便深深地跪下來,向陳嬌行禮。「奴女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卻一時沒有說話,她只能聽到頭頂不遠處傳來了杯盞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徐徐地啜茶聲,不過僅可以耳聞。又過了半晌,伴隨著輕輕地一聲磕碰,皇后慢慢地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嗯,衛女來了,起來吧,頭頂著地面,你怎麼唱歌呢?」

衛女便直起身子,由得皇后身側那眉清目秀、頗有英氣的大宮女指點,在廊下當院裡得到了一塊草蓆,作為她在石板地上的座位。

皇后並未曾變換姿勢,依然靠在枕上——即使是一雙枕頭,也都佈滿了昂貴的繡紋。而這樣的繡紋,在當時尚屬於天家特有的裝飾,單單是一朵花,就已經需要一個經驗老到的繡娘,全心全意地工作三到四天。

而在椒房殿裡,它不過是皇后散心時候,隨手拿來倚靠的尋常物事而已。

衛女只是盯著這雙枕頭不放,她能感覺得到皇后的視線在自己面上游移,刺刺的帶了些麻癢,好像誰拿了一把小刀,在她面上反覆地刮來刮去,提前為她淨面開臉,只是手段過於粗魯,令她很有幾分不舒服。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椒房殿這一角就沉默了下來,還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主動問,「娘娘,清唱未免無趣,是不是傳樂府的人過來?」

又滿是疑慮地望了衛女一眼,像是很不相信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能唱得多好聽。

皇后便隨意揮了揮蔥白一樣細膩的纖指,「算啦,大早上的,又是吹又是打,鄭重其事,反而煩人。就讓衛女清唱兩首,權當解悶好啦。」

又游離不定,「是聽《上陵》好呢,還是聽《有所思》好?」

便問衛女,「那天聽你唱得不錯,你知道《有所思》說的是什麼故事嗎?」

衛女便驚異地閃了皇后一眼。

皇后雖然出身名門,自少得到天下至尊數人的萬千寵愛,及至長大,又是萬千寵愛,集於椒房。但除了飲食用度上,近乎鋪張地奢靡之外,言行舉止卻一點都沒有高門貴女的風範,就是和衛女說話,都好像在和誰商量什麼事兒,語氣和順親切,卻又隔了一層疏遠。紆尊降貴之意,是意在言外。

這麼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家中人,又怎麼會有興致和一個小小的歌伎說閒話?

她一下顫慄起來,唯恐偶然行差踏錯,惹得貴人不快,自己便得了死罪,再也無法見到第二天的日出。一瞬思忖再三,百般無奈下,只好輕聲道,「娘娘,我只會唱,故事才懂得一點點,教我的大娘也未曾解釋給我聽。」

畢竟是才荳蔻年紀的小歌人,又怎麼會懂得歌聲裡的故事?楚服微微一笑,不禁便望了皇后一眼,輕聲道,「娘娘,或者還是請樂府——」

陳嬌卻覺得衛女也實在是太無知了一點,《有所思》又不是什麼艱深的曲子,民間傳唱的歌謠而已,幾乎就是大白話,這都聽不懂,她是要有多笨?

戲做得太過頭,就透著假了。

「行啦,」她白了楚服一眼,楚服頓時不敢吭聲,「加一壺蜜漿來。」

大宮女已經和陳嬌培養出足夠的默契,她帶上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宮人,碎步快速地退出了迴廊。

院子這一角頓時就只剩下陳嬌和衛女,一個廊上,一個廊下。一個側臥屈膝,支頤偏首,長發流瀉之間,盡顯寫意,一個規規矩矩屈膝跪坐,玉顏深垂,只敢看著別人身下的枕頭發呆。

卻不知道自己一頭豐潤的青絲,正在秋日金黃的陽光裡肆意地反著潤澤的光彩,刺著陳嬌的眼。

陳嬌一向也很自豪於自己的頭髮,可比起衛女這一頭又黑又亮、望之有如一匹黑緞的秀髮,她就算再自信,也不禁要在心底輕輕地哼一聲。

又習慣地走神了一瞬,等著那聲音必然奉上的嘲諷,等了一刻,才想起來,為了躲開衛女,那聲音早已經藏到了連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區區一個謳者而已,把個大漢的皇后,就能逼到那麼狼狽的份上了?

陳嬌又打量了衛女一眼,她說,「坐近一點兒。」

衛女只好站起身子,將自己的坐墊移到石質基台左近,又忐忑不安地跪坐得正了。

陳嬌也坐直了一點兒,她居高臨下地望著衛子夫,想要讓她抬起臉來,由自己看得清楚,卻又懶得說話,更懶得動手。

便索性伸出一隻纖白無暇的玉足,緩緩抵到衛子夫頸下,細卵石一般的大趾微微用力,衛女便抬起嬌顏,被迫望向了皇后娘娘。

眼神才一對視,她就像是不堪陳嬌的威嚴,長長的睫毛一陣顫抖,又垂了下來,遮去了小鹿一樣無邪而惶恐的眼,卻再不能多做什麼,只能由得陳嬌放肆地審視著她的眉眼。

雖也精緻,但卻也不見得多清麗。平心而論,和賈姬算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要是不考慮劉徹的喜好,她也不會覺得衛女比賈姬更美到哪裡去。

陳嬌滿是興味地沉思了一刻,見衛女滿臉和順卑微,似乎一臉寫滿了『任君採擷』四個字,不免也感慨一聲,「真是楚楚可憐。」

她收回腳,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家裡都有什麼人?」

「今年多大了?」

「都會唱什麼歌?」

等衛子夫一一答過了,又道,「《相逢行》你是會唱的?我不要聽你唱,我要聽你讀,唸給我聽聽。」

衛子夫只好以細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地念了一首《相逢行》給陳嬌聽。「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陳嬌聽得很入神,聽完了又問衛子夫,「知道這說的是什麼嗎?」

恐怕衛子夫又說不懂,只好親自細細解釋,「有一戶人家,風光得很,三個兒子都是官兒。二兒子是侍郎……玉堂金馬,桂樹華燈,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衛子夫便眨著眼,她眼裡終於流露出一種嶄新的情緒,一種真正的惶恐,使得這小鹿一樣的純真的女兒,好像真的在林間徘徊起來,找不到回巢的路。——皇后非但對一個小小的謳者這樣親切,甚至還連著和她談起了民歌……的確,是個人似乎也都要惶惑不安。

她雙唇一陣蠕動,最後終於微弱地問,「婢女受教了——娘娘?」

陳嬌欣然問,「知不知道賈美人?就因為懷了龍種,現在陛下也許要封她兄弟做官了,沒有多久,一家人也能從『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貧民一戶,變為這金堂玉馬的人家啦。」

衛女又扇了扇眼睫,她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卻還是一頭霧水,這迷惘定然也忠實地呈現在了她面上,因為皇后娘娘又追著說了一句。

「倒是忘記告訴你,你的母親弟妹,已經在堂邑侯府裡找到了住處。說來也巧,賈姬一家人剛剛得到賜第,空出了一個院子。聽母親說,你弟弟很喜歡舞刀弄槍,正好賈姬的弟弟也一貫愛武,留下不少兵器,他在新院子裡,住得挺開心呢。」

皇后娘娘語調甜美平靜,就算是對一個小小的謳者,也像是同公主說話一般,和氣而耐心。片刻前以腳挑她時,那徹頭徹尾的輕忽與不屑,似乎又不知去了哪裡。

衛女卻不禁從心底開始發抖,忽然間,她覺得皇后娘娘的面容,就好像她身上的錦衣。儘管的確精緻悅目,但卻似乎也被一團薄薄的煙霧給籠罩住了,使得她再看不清、看不懂皇后娘娘的真容。

「這不對。」她想,「這不對。」

回應她的是一片空洞的寂然。

無數念頭紛紛雜雜,閃過衛女心頭,最終她抬起眼來,睫毛已有了輕微的顫抖。

「娘娘。」她又恭謹地跪起身來,將額頭壓到了錦緞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織物,泥土的腥氣隱約透來,卻是她熟慣的味道,令得她精神一振。「婢女雖然偶然得到了陛下的幸寵,但自知蒲柳之姿,陛下是決不會再次回顧的。請娘娘恩准婢女出宮與家人團聚,大恩大德,婢女感激不盡,寧可來世結草啣環已報!」

就算是陳嬌,亦不禁要為衛女這天外飛來的一筆,惹得怔上一怔。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6 PM

37 吝嗇

椒房殿一角便沉寂了片刻。

陳嬌又度了衛女一眼,她略略沉思片刻,卻並不馬上搭理衛子夫,而是拍了拍手,道,「楚服死哪裡去了,還沒送蜜漿過來。」

衛子夫只好爬起身來,碎步進殿找到一名宮女去傳話,來催楚服的蜜漿。

陳嬌藉機同聲音感慨,「不愧是再世之身,小小年紀,如此老道。我逼她逼到那個地步,都沒露出一點端倪。」

畢竟是做過皇后的人,椒房殿種種華貴的裝飾,曾經也為衛女所佔有,而如今她非但只能在殿下滿是卑微地仰望著陳嬌坐擁這富貴的海洋,自己卻依然是個小小的歌伎,皇后連手都懶得動,直接用腳就挑起了她的下巴。

但凡有一點血性,些許不服,總是要露出來的。衛女小小年紀,卻天然是一團怯懦,城府之深,到底是被陳嬌試出來了。

要不是這自請出宮,決不是一個小姑娘應該有的看法,陳嬌還真要懷疑她是否也是再世之身,還是這不過是聲音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想要逼著陳嬌早日處決了衛子夫,一了百了。

聲音雖然不能洞悉她的每一個想法,但對她的懷疑卻不知怎麼,知道得一向很清楚,她在陳嬌腦海深處哼了一聲,講話都似乎帶了回聲。「衛女能以歌伎身份,走到國母地步,固然是氣運所鍾,但自己也要爭氣才行。」

能住進椒房殿裡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天下氣運所鍾?從高祖呂皇后開始,不是自己能生,就是很懂得挑母親的肚皮,似陳嬌這樣,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比一般公主都要更尊貴幾分、更嬌慣幾分,自己生得美,氣質又幽靜,人也不是不聰慧……又何嘗不是為天地所鍾愛?只是自己不懂得把握,最終還是要幽死長門,怪來怪去,除了自己,還怪得了誰?難不成還真怪劉徹不留情面?

「你就只管玩火。」得不到陳嬌的回音,聲音更是氣哼哼的,「這一世要再輸了,你是真的誰也怪不得了。到時候別怪我早沒告訴你,早殺早了!」

陳嬌不免淺淺嘆了一口氣。

這性子不改,難怪她和劉徹始終格格不入,最後終於漸行漸遠,相對無言。

「看這個不順眼也殺,看那個不舒服還殺,殺楚服、殺韓嫣、殺衛女、殺李女,你怎麼不把未央宮的女人全都殺了,大家都痛快一點,今天殺一個明天殺一個,劊子手都嫌你拖拖拉拉。」

她不理聲音憤然地抗辯,一把將它推向心底,又伏在枕邊,望著衛女和楚服一前一後,又從殿內出來。

陳嬌倒沒有提起別的話,就是吩咐楚服,「倒一盞水給衛女喝。」

楚服便從沉重精巧的玉壺內斟出一杯淡黃色的蜜漿,又灑了幾片花瓣,將玉盞送到衛女跟前。「還不多謝娘娘賞賜?」

衛子夫便瞪大了眼,略帶恐懼地望了陳嬌一眼,眼色裡寫滿了惶恐不安、不解迷茫,倒逗陳嬌很樂,她自己提起壺來,也倒了一杯,淡粉色唇瓣合在潔白的玉杯邊上,輕輕地呷了一口,問衛子夫,「甜不甜?」

衛女忙將盞中蜜水一飲而盡,她由衷地說,「好甜。」

也就是兩世為人,才會這樣戰戰兢兢了。換作只是今世的衛子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裡會得到一杯蜜漿,就想到鴆殺這種事。就是因為她自知日後身份貴不可言,恐怕也感覺到椒房殿行事,同自己所知道的做派相比,有極大的不同,所以或者是起了一點懷疑,也有了一絲感應,卻終究不能肯定。

陳嬌就覺得眼下的光景實在是很有意思,如一出啞劇,兩個人心裡可能都驚濤駭浪,到了面上,一個要裝不在乎,一個要裝很無知,也都裝得挺辛苦。

想來想去,還是陳嬌更辛苦一點,她不但要裝自己不知道衛子夫的異樣,還要裝得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麼異樣。

「在長公主府裡,喝過這麼甜的水嗎?」她便放過了衛子夫太露破綻的一眼,問得天馬行空,也讓衛子夫猛地一怔。

小姑娘似乎漸漸明白過來,她答得很小心。「婢女地位低微,能夠吃飽穿暖,心裡已經滿足了。蜜漿這樣的昂貴物事,不是婢女可以隨意享用的。」

「出了宮,可就喝不到這麼好的東西了。」陳嬌一邊說,一邊問楚服,「說起來,賈姬上回覲見,還惦記著要幾罐子槐花蜜,你送去了沒有?」

「今早剛從少府要過來,已經安排人送過去了。」楚服心領神會,一邊說,一邊看著衛子夫在笑。笑意裡就充滿了鼓勵。

賈姬的出身,也就比衛子夫稍微強上一點點,蜜漿對她來說,也曾是很奢侈的東西。不過是承恩幾夜,懷了龍種而已,大家都是劉徹的女人,你衛子夫也不是沒有睡過天子,憑什麼你在殿下,賈姬就能在殿上坐,一杯蜜漿,對你衛女是非常的恩賜,對賈姬就是尋常的賞賜?

這時候要還想著出宮,衛女非但不識抬舉,簡直是不可理喻了。

衛女於是又看了陳嬌一眼。

皇后手中還捏著玉盞,她纖長而白皙的手指,幾乎同玉碗是一個顏色,尾指微微翹起,指甲上還有蔻丹未退,一縷淡紅,更將她的白皙強調得驚心動魄。同天子很有幾分相似的鳳眼微微斂著,睫毛偶然一動,似乎又在望住自己,唇角似揚非揚,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稱量著自己的能耐——

就好像在鬥雞之前,為自己這邊的雄雞喙上綁一把尖刀一樣,皇后娘娘這是在親手給自己畫了一個好圓的月亮……

她又有些悶悶的頭疼,一分神,心底洪流一樣的聲音頓時湧了上來,氣急敗壞的喊叫仿若河水,一眨眼就上漲了一丈,幾乎將衛女沒頂,她越發驚惶起來,又一咬牙,將這聲音逼了回去,這才氣促音緊地低語,「婢女長相平凡,哪能和賈美人相比。自知即使留在宮中,也是老死冷宮的結局,請娘娘開恩,放婢女與家人團聚——」

居然還是打著出宮的主意,連陳嬌拋來的登天梯都不肯接,看來,這出宮的心思,是情真意切,沒有半點作偽。

陳嬌不免也有幾分訝異,她仔細地打量著衛女的神色,過了半晌,才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衛家人也不知出身哪戶人家,說不定就是上古諸侯之後,不然,怎麼有了衛子夫還不夠,還要有她的外甥、弟弟,而有了衛青、霍去病還不夠,又非得要有一個衛子夫。

可惜了,若她不是衛子夫,陳嬌還未必要這樣對付她。

「你家人聽說你承恩入宮,都很喜悅。放你出宮,在我就是一句話的事,可你們一家人日後如何,就難說得很了。」她淡淡地道。「再說,宮禁深如海,又哪是你說出就出,說入就入的?既然不識抬舉,便先回永巷殿內,老老實實地呆著吧。」

她似乎已經對衛女失去興趣,冷然發落完了,便伸手按住楚服的肩膀,在大宮女有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赤足悄然無聲,不過一瞬,淡黃色薄如蟬翼的素紗裙尾,已由衛子夫眼簾內消失。

衛子夫卻依舊維持著恭謹的跪姿,甚至還將頭久久地貼在身前地面之上,拜別皇后。

也因為她的姿勢實在行得漂亮,雖然楚服兩次回顧,卻都沒能窺得衛女在這一刻,究竟是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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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有人這樣不識抬舉。」伺候阿嬌梳妝打扮的時候,難免和陳嬌笑語兩句,「看她一舉一動,對宮中禮儀也是很熟悉的。想來長公主沒有少花工夫調.教,好容易送進宮來,又鬧著要放出宮去,真是個傻姑娘。」

是不是傻姑娘,還待兩說,眼力之毒、之刁、之準,卻真不愧是兩世之身,和自己的這個聲音比起來,衛子夫若也自小同她的那道低語聲相伴,只怕心機城府,決不會弱於自己多少。

陳嬌面上難得地露出一抹笑來,楚服頓時又得到了鼓勵,一邊為她整頓裙襬,一邊又說,「要我說,娘娘乾脆許了她出宮去,看她是喜還是憂了。在宮中怎麼說能吃得飽飯,出去宮外,她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該怎麼營生還不知道呢,沒準要把她再賣進妓營以身換錢,也都難說的。」

「什麼以身換錢?」劉徹走進內殿,就剛好聽到了楚服的話尾巴。「怎麼難道市井間又有故事,傳到了宮裡來?」

陳嬌掃了楚服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楚服是在說大姐送來的那個謳者。」

劉徹眉頭一皺,一想到衛女,就記起當時陳嬌昏倒時蒼白的面色。

陳嬌雖然看著柔弱,但素來少病少痛,雖說她自己沒有怪衛女,但一提起來就想到這種事,劉徹自然沒有好氣。「她又怎麼了?上回一見她就暈,這一次,你還見她?」

「也不是沒有見過,在長樂宮裡也遇到了一兩次,祖母喊她來唱過幾次歌嘛。」陳嬌隨口說,「今早起來無聊,也讓她過來唱唱解悶。」

沒等劉徹回話,直接就轉了話題,說起了賈家人要官的事。「想著賈姬也有了身孕,便沒有當面回絕,怎麼辦,還得看你的意思。」

劉徹哼了一聲,似乎有遷怒於賈姬的苗頭,「懷個孩子,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迫不及待,要做人上人了?」

陳嬌深知劉徹性子,她對著銅鏡擺了擺手,等楚服退出去,才輕聲細語地說,「怎麼說也是第一滴血脈,自然是要矜貴一點的。——不過前朝的事,我也不大明白,給不給,還是你來做主好了。」

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那也是先要妻子把案頭舉起來,姿態做好了,做夫君的才會有琴瑟和鳴的興致。一個虛職而已,就是一百個,陳嬌都不覺得多。

劉徹語氣果然漸漸地緩和下來。「也是,說起來,也算是討個綵頭吧,賈姬現在有身孕的人了,心思要是太沉重,對胎兒也不好。」

陳嬌果然笑著說,「你看著辦,我就只等著給你傳話啦。」

劉徹一出現,她已經又『融』了開來,連著三句話裡,句句都說『你看著辦,我懶得管』,終究是使得劉徹確信,對賈姬的封賞,陳嬌是一點都不會妒忌的。

他不禁又想環住陳嬌,和她喁喁私語、輕憐蜜愛一番: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樣懂得為他著想,體諒他的難處了……而他身為天子,所能回賜給她的東西,竟要比給永巷殿中的美人,還要更少幾分。

不知怎麼,心思又是一動,劉徹沉眉凝思了許久,又問陳嬌。「賈家人也就是這一兒一女了吧?不要日後又冒出什麼從弟、族弟來,也要我的封!」

賈家的確人丁也不大茂盛,除了這一兒一女,倒沒有什麼親戚在世了。

劉徹知道詳情,眉頭便鬆了開來,他說,「你告訴賈姬,好好地養胎,等孩子落了地過了百日,再封賞她的兄弟。免得動靜太大,孩子受到驚動,反而養不住!」

說來說去,還是捨不得一個虛銜,恐怕虛銜給了,孩子沒養住,又或者不是男胎,劉徹這買賣就做虧了。

陳嬌這一次是真被逗樂了:雖然貴為天子,但劉徹要小氣起來,也真是斤斤計較得可以。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49 PM

38 董偃

接下來的幾個月,宮中就特別的平靜。

賈家人要官失敗,雖然沮喪,但有了劉徹的許諾在前,賈姬倒很有勵精圖治的樣子,越發把自己這一胎看得很重,沒事的時候,不要說出永巷殿,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個小院落,等閒都不出來。吃食上更是小心了再小心,不是兩宮賞下來的糕點,是不肯入口的。

椒房殿、長信殿,也都樂見賈姬這樣慎重地對待自己的胎兒,王太后授意平陽長公主,在京郊的幾處祭壇寺廟之中,舉行了規模盛大的巫祝,祈禱祖宗保佑,令賈姬這一胎平安生產,並且最好是個男嬰。

館陶大長公主的態度就保守多了,現在她對陳嬌的月信,已經採取不聞不問態度,問多了也是失望,更惹得陳嬌不開心,索性一句話不提,就等著好消息來了,自然沒人會忘了她。

進了冬,長安城內一片嚴寒,連著下了兩場大雪,更是銀裝素裹,一片玲瓏剔透。就算已經儘量保暖,但木質屋宇,難免總有空隙,每年到了這時候,就是在椒房殿內足不出戶,陳嬌都覺得足底有幾分冰冷。

從前先帝在位,他寵縱劉徹,到了這時節,總讓太子去驪山腳下住上幾天,去年冬天,劉徹醉心於他的元年新政,哪裡還有時間去泡溫泉?倒是陳嬌跟著兩宮長輩貪了幾天的暖。今年天子就不一樣了,幾乎是才入冬,就興致勃勃地和陳嬌計劃,要到驪山別宮小住上半個月,盡情地享受溫湯與天然的地熱屋閣。

陳嬌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正好太皇太后年老畏寒,在驪山別宮度冬,非但可以時常沐浴溫湯,洗消百病,還能得閒賞賞山林冬景。要比在長壽殿內閉門不出,舒適得更多。

於是便浩浩蕩蕩,從宮中幾個數得著的女眷開始,館陶大長公主、三個長公主並夫婿,還有劉徹那些受寵的侍中,來回傳遞消息,維持朝政的黃門小卒……數百人一擁而上,著實令驪山別館好一陣喧喧擾擾,住得也緊張:劉徹索性就跟著陳嬌睡在一間房裡,把大院子讓給了兩宮長輩。

賈姬也就跟著在附近的小院子裡安頓了下來,卻依然是一如既往,一到驪山便閉門不出,唯恐雪天路滑,一跤跌倒,便傷到了胎兒。

「我現在就等著孩兒落地了。」和陳嬌說起來,面上不禁微紅,卻依舊是坦然的。「自小家中便貧寒無地,入宮之後,得到娘娘一家人的照應,這才衣食無缺,不至於吃了上頓,也不知下頓在哪。若天幸是個男孩,能夠被娘娘抱到膝下撫養,不但全了國體,一家人一輩子也真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弟弟要能夠出息一些,建功立業,賈女這輩子也再沒有別的要求啦。」

楚服不禁就在陳嬌身邊微微一笑。

到底是苦出身,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夫人看待了。這拐彎抹角,求陳嬌收養孩子不說,其實還是有為弟弟要官的意思。其實她到底急什麼?孩子要能養活,甚至還是個皇子,官銜自然是滾滾而來,要是命中沒有,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陳嬌卻不這樣看。

賈姬雖然有所求,但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沒有聖眷,只怕除了這一胎之外,不可能會有別的孩子,懂得主動表態,萬一是個皇子,要主動送到椒房殿裡,已經是她糊塗中的不糊塗。

以她的出身,能有這一點不糊塗,已經足夠在後宮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孩子這也有八個多月了吧?」說起來,陳嬌倒是有幾分扼腕,「應該把你留在長安城裡的,這裡醫藥不全,萬一分娩,恐怕還照料不好呢。」

回頭和劉徹說起來,劉徹也覺得是正道理。「她一個快臨盆的婦人,和我們跑來跑去做什麼?她又不能泡湯,這裡除了暖和一點以外,還有什麼好處?還是快送回去好了。」

便安排了一隊羽林軍,將賈姬送回未央宮中去,又特地指派春陀回去看顧。「要是胎動生產,一面過來報我,一面安排醫者入侍,總之事前事後,都交給你了。」

雖然再不看重賈姬也好,到底是第一胎,劉徹說話時候,雙眼望住春陀,罕見地疾言厲色,帶上了天子的威嚴。

春陀又是一臉的冷汗,他唯唯諾諾,「陛下敬請安心。」

陳嬌也囑咐春陀,「永巷殿裡還有些宮人無份跟來,你要當心有些人心存妒忌,藉機生事。如果有宮人仗著御寵不服管教的——我讓楚服跟你一道回去吧,她在宮人中還是有一定威信,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打發走了春陀和楚服,劉徹似笑非笑,「嬌嬌,你心底就沒有一點妒忌?」

從前這樣的話,他是不會問出口來的,陳嬌心裡怎麼想,面上只要不露出來,他是唯恐問得太多,還要安撫陳嬌的妒忌。不過到如今,劉徹就開始好奇了。

古來女子,總是心思狹小,寬大平和,那都是失寵以後的事了,有寵在身的時候,還不是巴不得萬千寵愛在於一身?偏偏就是陳嬌,得寵的時候,就勸誡著他為了子嗣,要雨露均分,現在賈姬眼看生產在即,她比自己懷孕還要上心……難道真的心底就沒有一絲羨慕,一絲不快的陰影?

陳嬌要太妒忌,他自然是吃不消的,可現在全不妒忌,不知為什麼,劉徹也要一天比一天更在意,更不舒服。曾經他可以將這不適欣然放在一邊,享受陳嬌的大度,給他帶來的便利,但現在,他不做此想了,天子甚至有些隱隱地期盼著陳嬌的妒忌,以便讓他可以又是無奈,又是疼愛地說一聲「傻嬌嬌」,而後再以自己的寵愛,令得陳嬌放下心來。

其實也不是不明白,妒忌無非是出於在意,只有在意,才會患得患失……真的太不妒忌,也許只說明陳嬌心底,一點都不在乎自己。

這邊眼神才黯,那邊就吃了陳嬌一記眼刀,皇后難得露出刁蠻,居然也駕輕就熟——高門貴女真要擺起架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幹嘛要妒忌。」陳嬌說,「她生的也是我的孩子,是個男孩,自然要抱到椒房殿裡來的,是個女孩,那也是我們的長女。難道許你疼,就不許我疼?」

收養的事情,就這麼輕描淡寫,似乎順理成章地被她這一句話,一鎚定音。

劉徹實在忍不住,他彎下腰就抱住陳嬌大笑起來,「你呀你呀,你這個嬌嬌!」

又要藉著性子,解衣去鬧陳嬌,卻為她掙脫了,「一會就是吃晚飯時候,還要到祖母那裡去的,現在脫了衣服,就來不及了!」

劉徹還不死心,「那就不脫——哎喲!」

卻是被陳嬌揪住了腰間的軟肉,狠狠地擰了一把。

小夫妻笑鬧了一番,索性出門踏雪,預備消磨一番時光,再過太皇太后跟前。劉徹在宮殿間穿行了幾步,望著略帶白頭的驪山,又對陳嬌道,「韓嫣去年夏天在這裡獵了一頭狐狸!明年春天,再帶你過來踏青。」

「我就不能跟著你遊獵?」陳嬌擺明了故意和劉徹唱反調,眉眼間笑意盈盈,透了難得的調皮。「就只有韓嫣、李當戶……什麼時候,你也能和他們說起陳嬌呀。」

「你要是能吃得消毒蟲叮咬,汗濕重衣,那我也帶你!」劉徹不禁哈哈大笑,還要再說些什麼時,陳嬌忽然止住了腳步。

她的眼神頓在了斜前方,一道松牆,遮掩了帝后的身影,卻未能遮得住他們的視線,劉徹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一時也不禁失語。

館陶大長公主正同一名貌美少年親密地把臂而行,這兩人時不時交頭接耳、喁喁低語,不需要多高的悟性也看得出來,這二人關係匪淺。

堂邑侯身體一向都不大好,劉徹有記憶以來,這個姑父幾乎都在靜室療養,這一次難得跟到驪山來,也是看中了湯池的療效。大長公主卻仗著身份尊貴,硬是和堂邑侯別院而居,自己佔據了一個小院子。當時他還不以為意,以為是姑母擺架子,沒想到居然是藏美於別院之中,得了閒,就同他耳廝鬢磨。

這種事,對劉徹來說自然很無所謂,大長公主才是他的親戚——他關切地望了陳嬌一眼,低聲道,「還是回去吧?」

陳嬌卻沒有動,她立定原地,眼神就像是膠在了母親身上。

大長公主年少時,想必也是個出眾的美人,就算是到了這個年紀,因為保養得宜,也依然風韻猶存。只是眼角眉梢畢竟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和那鮮嫩的美少年站在一起,若是母子,情景便足夠寧馨,但是情人,場景竟有幾分駭然。

至少落在陳嬌眼底,便令她心湖乍起了波瀾。

「這就是董偃。」她在心底喃喃說,「你能看得到嗎?這就是你前世久聞大名的董偃了。」

那聲音沉默許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涼氣。

「的確是個美人。」她平靜地承認,「論豔色,比韓嫣還猶有過之。」

陳嬌嘴邊不期然便掛上了一縷冰冷的笑,她又深深注視了樹後那對老少鴛鴦一眼,才轉過身子,握住劉徹的手,同他一道歸去。

又過了十數日,京中傳來消息,賈姬胎動生產,孩子落地。

——是名男嬰。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0 PM

39 移宮

喜訊傳到別宮,不要說劉徹本人,太后和太皇太后兩宮長輩都喜之不盡,不過也都掌得住:「頭生子未必養得下來,動靜太大,容易折騰得孩子不能安靜。還是先等過了百日再說吧。」

陳嬌卻很有些等不了了,攛掇劉徹,「就是十幾里路,我們先回去看看,住上兩天,再回別宮來侍奉長輩們也是一樣的。」

她是真正開心,眼角眉梢寫滿了笑意,難得不因為劉徹的注視而融化開來,笑容裡居然有了少女一樣的嬌憨。

劉徹看在眼裡,心中又是甜苦夾雜:孩子不是她的也這樣高興,固然證明了陳嬌的大度。但有時候他也在想,她是不是對什麼事都這樣無所謂?永遠都對,永遠都挑不出毛病,永遠都顯不出他的能耐呢?

話雖如此,這念頭卻也只是一瞬間,便又被少年天子自己給驅散了開去:妻子賢惠,總要比妒忌來得好些,他還沒那麼空閒,想要天天安撫一個爭風吃醋的妻子。

「現在孩子還不能見風,就養在賈姬身邊。」他說。「生產的血室並不吉利,我們回去了也不能見到孩子,你還是安心一點,等孩子滿了月,再抱到椒房殿裡來。」

一般說來,就算這孩子要被收養到椒房殿裡,怎麼也都會讓他在生母身邊呆上一年半載,等斷了奶,再抱到養母身邊的。不過,這往往也是因為庶子即使被收養,也得不到嫡母的重視。

劉徹願意出面這樣安排,也算是一舉兩得,又體現了對陳嬌的偏疼,又讓孩子從小就和嫡母親近,將來就算陳嬌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庶長子的身份雖然尷尬,有情分補強,日子也就不至於太難過了。

「處事是越來越圓熟了。」聲音便在陳嬌腦海中欣然道,「總算還曉得投桃報李,疼你。」

夫妻之間就是這樣,恩恩怨怨糾纏得多了,你計較,他也就跟著計較起來。陳嬌自己從來不計較,做得太到位,劉徹又不是鐵石心腸,也不好意思老吃白食,只是從前婆媳之間的那點恩恩怨怨,有個孝道在頭頂壓著,手心手背也都是肉,他太偏幫陳嬌也不大好,直到如今有了賈姬,才見出了劉徹的人情。

陳嬌抿唇一笑,白了劉徹一眼,「好像這不是你的孩子一樣,居然也一點都不心急。」

對這個孩子的出生,她自己知道,表現出來的喜悅已經太多,多到甚至已經不太得體,要不是劉徹和她現在還算是如膠似漆,只怕就要往歪裡去想了。

就扳著手指頭和劉徹算,「等孩子滿了百日,便給賈姬封個夫人的名號,安排一間宮殿給她獨居吧?涼風殿距離椒房殿也不大遠,她要看孩子,隨時方便過來。再說才空置沒有幾年,修繕起來也很方便。」

「現在不比祖父、父親的時候了,少府有的是錢,你不必考慮錢的事。」劉徹便隨口說,「未央宮畢竟是我們的住處,處處破敗,漢室顏面何存?身為天子,還不如諸侯王過得自在,簡直就是笑話。我想明年開始,把上林苑修一修,做幾個池子,來操練一番水軍。不然手頭兵士雖然多,但沒有一批精於水戰,心裡總是不安得很。」

這是在防範位於南方的諸侯國們了。

儘管興修這樣大型的工程,將要花去不計其數的金錢,但陳嬌依然毫不猶豫,便贊同了劉徹的看法。「手裡沒有一支能夠平定天下的軍隊,不說匈奴人,就是我們自己的親戚,恐怕也不會把我們當回事……以後你是一定要觸犯他們的利益的,手裡沒有兵怎麼行?」

陳嬌永遠一語中的,永遠這樣懂他。

劉徹情不自禁,望著陳嬌笑起來,他把陳嬌擁進懷裡,問她,「嬌嬌,你說咱們的長子,叫個什麼名字好呢?」

劉據兩個字,在陳嬌心底只是打了個旋兒,就被吞沒了。

其實從前,她也就聽過名字而已,究竟這名字下的那張臉是什麼樣子,聲音是不清楚的,那時候她已經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長門之禁,劉據這個名字在她耳朵裡,不過是又一個光鮮亮麗的錦衣小童,和他母親以前,居住在曾經屬於她的,那高高在上的地方……

陳嬌垂下眼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中道,「只是難免聯想,你又何必多心呢?」

沒等沉默長得尷尬,她就又清了清嗓子,輕聲細語地說,「第一個孩子,自然是盼著他健康長壽,如意長大的。不如就叫劉壽,阿徹你覺得怎麼樣?」

劉壽的確生得很健壯,從長安城裡傳來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更讓人舒暢:孩子體重長得很快,也很親人,不哭不鬧,吃飽了就睡,小臉紅撲撲的,很惹人憐愛。

等到滿月那天,正好是元月元日,一行人也就回了長安城內,一面也是慶祝滿月,一面也是出席元月該有的一些慶祝活動。

陳嬌放下百事,一回宮就去看皇長子,見皇長子小臉果然白裡透紅,依偎在母親懷裡,眯著眼,口邊還吐著奶泡泡,就打從心底喜愛起來。「看他的小拳頭,還沒有我手掌大。」

賈姬到底年紀也不大,生產似乎消耗了不少元氣,她望著懷裡的孩子,欣慰中又分明帶了不捨,頓了頓,便吃力地抱起嬰兒,遞給了陳嬌。

「娘娘也請抱一抱孩子吧!」

雖然看得出來,以她現在的力氣,抱起孩子是有幾分勉強的,但她伸向陳嬌的姿勢,卻做得很到位,一點都不勉強。

送一個孩子到椒房殿,換來的是全家的榮華富貴,這個孩子,賈姬是怎麼都不會捨不得的,她也想得很到位,並不需要誰私底下勸阻,就已經把自己的姿態做到了十分。

陳嬌猶豫了一下,心底不免有了一點感慨。

為了要在這金碧輝煌的未央宮中,保證著自己至高無上,只在數人之下的地位,她剝奪了太多東西。從自己身上,她剝奪走了童稚……而現在,她又要把這孩子從賈姬身邊給奪走,把一個孩子,從他的母親身邊奪走……

「怎麼,時至今日,難道你還會心軟嗎?」那聲音便在她心湖中傲然詰問。「你總要知道你擁有的一切有多珍貴,你要是不動,總有一天,這一切將會被別人奪走——」

陳嬌將她往心底深處一推,多少帶了些負氣,她抬起頭來,笑著接過這華麗的襁褓,將孩子擁在自己臂彎內,輕輕地點了點他滑嫩的雙頰。

心下卻頗為驚異:這孩子其實並不比一頭小狗更沉。雖說生孩子耗費元氣,可賈姬都將養了一個月了,怎麼還連抱起他的力氣都沒有……

她又逗弄了片刻,才把孩子交給乳母,讓這幾個高大健壯的婦人,圍著皇長子喂奶。

「都還沒有吃過我一口奶——我奶水也不多。」賈姬頗有幾分顧盼自豪的意思,望著皇長子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點得意。「一落地就有乳母等著了,記得聽我娘說,這奶水也是越吃越多的,孩子不吃,漸漸也就沒了。」

便略帶了祈盼地看了陳嬌一眼,「娘娘,皇長子既然滿月,我也從血室裡出來了……」

陳嬌笑著說,「過幾天讓你家裡人進來看你。」

賈姬面上頓時就綻開了花一樣的笑,她的眼神頓時從皇長子轉到陳嬌身上,欣悅一覽無遺。「先謝過娘娘!」

年紀到底不大,和兒子相比,甚至和夫人的名號相比,也許賈姬更看重的還是家人的榮華富貴。就連方才陳嬌暗示她,冊封夫人的典禮已經正在籌備,賈姬都沒有眼下的欣然。

好,這筆交易,大家都做得心滿意足,這就最好。

陳嬌又和賈姬商量,「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皇長子抱到椒房殿裡,看看他會不會哭鬧吧?」

時機選得好,賈姬正是心滿意足的時候,她年輕俊秀的臉上雖然也有不捨,但更多的還是釋然,「娘娘怎麼說就怎麼辦,我一向聽娘娘的話!」

太后身邊的幾個老宮人,因為賈姬生產順利,也因為太后要回宮,長信殿自然少不得打掃安排,便都被太后叫了回去。因此賈姬才有了這一句大膽的表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始終還是和家人一樣,並未曾彎到另一邊去。

陳嬌也一點都不訝異,又告訴賈姬,「陛下恐怕是要鬆口給你弟弟許一個官了,品級最多也就是兩千石,不過職位是可以選的,你弟弟要是有些特別的才能,也可以提出來施展。這個,就要你來問他了。」

大家談得很愉快,走的時候,賈姬還掙紮著把陳嬌一行人送到了門外。陳嬌上了輦,環住懷裡那個花花綠綠的襁褓,等輦車走了一段,又回頭看,賈姬還站在殿前,遠遠目送。她已經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得清她逼人的不捨與寂寞。

她又慢慢地扭過頭來,望著懷中的那張小臉,心頭百般滋味,醞釀到最後,只得一口氣嘆出來。

劉壽在椒房殿裡住得也很歡實,陳嬌早就給他預備了一間小宮室,服侍的乳娘也都全帶了過來,或許根本就沒覺出不同,他還是該吃吃該睡睡,半點都沒有大哭大鬧的意思。住了十多天,長勢依然喜人。

陳嬌就催大長公主,「也該安排賈家人入覲了,賈姬前天過來看孩子,話裡話外,還老問這事呢。」

大長公主沒有搭理她,而是彎著身子,慢條斯理地逗弄著劉壽,「來,來,看這兒,外祖母給你帶的撥浪鼓……」

半天才看了女兒一眼,敷衍她。「就安排,就安排。」

堂邑侯雖然也不是沒有別的寵姬,但至少沒有帶到過陳嬌跟前,陳嬌現在看到大長公主,就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她也懶得數落母親:現在晾賈姬,又有什麼好處?一點順水人情而已,有本事,你讓賈家人一輩子都不入宮。

沒多久,劉徹回來,就更不會當著劉徹的面說起這種事了。一家幾口繞著劉壽打了打轉,劉徹抱住他玩弄片刻,便失去耐心,又放回了乳娘手上,才問陳嬌,「怎麼樣,這幾天都還安靜吧?」

「還是老樣子,能吃能睡!」陳嬌笑著說,自己也不免感慨,「看來還是太小,也不知道要粘著生母!」

劉徹嗯了一聲,也安下心來。「安頓下來了就好!」

他也不管大長公主,就望著陳嬌笑了笑,又為她拿掉了發間的一縷絲線,「你看看,偶然讓你做點女紅,你就做得一身都是。從前給我做香囊的麻利都到哪裡去了?」

陳嬌白他一眼,「那時候還沒成親,賢惠都是假裝出來,騙你的!」

大家於是都笑起來,倒是驚醒劉壽,讓他發出了稚嫩而不滿的哭聲。

那天晚上,賈姬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嚥了氣,第二天早上宮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已經冰涼。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1 PM

40 暖痛

消息傳來的時候,陳嬌正在長壽殿裡侍奉太皇太后,還使人抱了劉壽,讓太皇太后摸一摸曾孫的面孔。太后在一邊虎視眈眈,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孩子搶到懷裡來逗弄。

這不是太皇太后的第一個曾孫,不過諸侯王們之國早,孩子也都在封地沒有帶來覲見,因此老人家還是頗覺新鮮喜悅,指頭在劉壽麵上游移了片刻,又伸到襁褓裡去試探他的體溫,「畢竟是孩子,暖烘烘的,就像是個小火爐!」

陳嬌面上才現出笑來,宮外就來了兩個宮人,在太皇太后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人家聽完了,不過嗯了一聲,雲淡風輕,又繼續抱著劉壽,「挺沉。」

太后和陳嬌也都不曾在意,太后抱過孫子也逗弄了一會,又服侍老人家吃過午飯,這才各自回了宮室,陳嬌踏進椒房殿裡,楚服就迎上來在耳邊說了這個消息。

以陳嬌的沉穩,亦不免驚得腳步一頓,她的眉頭立刻就蹙緊了,「是中毒死的?」

一般來說,中毒去世的人,眉宇間常常泛開青氣,嘴唇做黑紫色,都是常見的徵兆。如若不然,則也有可能是產後一直沒有調養過來,元氣虛弱,就這樣去世。

只是後一個理由,連陳嬌想起來都覺得牽強:賈姬雖然產後難免虛弱,但好端端一個大活人,連動靜都沒有就這麼去了,聽起來總覺得背後肯定蘊含了無限文章。

尤其又是等孩子在椒房殿裡安頓下來之後,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合了眼,不知道的人,恐怕要對自己犯上不小的疑心呢。

陳嬌頓時就想到了大長公主昨日的表現,她的眉頭一下擰得更緊,沉聲吩咐楚服,「派人出宮把消息告訴母親——你親自過去——就說我的話,問她是不是做了什麼手腳。問她是不是還嫌我在宮裡不夠艱難——」

話到了最後,難免出現一點顛簸,陳嬌的聲調都逼高了,神態竟有了幾分氣急敗壞,「這麼大的事,連說都不說一聲!」

楚服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她畏懼地垂下頭來,低聲道,「這就前去傳話。」

走了幾步,又被陳嬌喝住了。

腦海中那聲音興味地捲曲起來,就好像一匹柔軟的綢,輕輕地拂過了她的心湖,她輕聲說,「別忘了我的教訓,你是皇后,也不代表你能頤指氣使,放縱你的脾氣。」

這句話就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潑得陳嬌遍體生寒。

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又回覆了從前的冰冷,只是這一回,冷中再不帶疏離的禮貌,而是凜冽得好比一簇寒冰,尖銳四生,似乎一觸就可以傷人。

「前頭的話,都不必問了。」陳嬌說,「你就問問大長公主,賈家三口人,現在被安置在哪裡。」

她捏緊了拳頭,呼吸聲粗重了一會,又漸漸地寧靜下去,眼神澄澈冷漠,目注楚服,頗有深意地道,「或者不必問大長公主,你——就能答得上來了。」

楚服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她使勁地磕著響頭,甚至在厚厚的錦毯上,都撞出了通通聲。那聲音在陳嬌心湖上空訝異地捲起來,甚至絞痛了陳嬌的額頭,她吃驚地說,「是她?」

賈姬生產前後,宮中有資格接近她的人,也就是春陀、楚服,和王太后派出來的幾個老宮人了。不管楚服是不是下手的那個人,從大長公主的反應來看,楚服或多或少,是肯定沾了真相的邊的。

「沒想到就是我自己的人,瞞得我最深。」陳嬌慢慢說,她望著楚服,眼神裡究竟有了一點失望,「你還不說話,是想等到了詔獄裡再開口?」

她從小受到教導,是的,她受到最好的教導,她的導師可以前知,她告訴她什麼人有用,什麼人沒用,什麼人會是她的對手,而什麼人又將會在困境中拉她一把。陳嬌其實一直覺得,楚服跟她之間,或許也摻雜了利益——在她這樣的身份之下,也沒有誰和她的關係不摻雜利益,但到底還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而她實在是錯得厲害,她把從前的感情,投射到了新的楚服身上,這個楚服年紀還輕,這個楚服遇到的,也並不是落魄的陳後,而是她陳嬌。

「我什麼都不知道。」楚服抬起頭來,她的雙唇微微顫抖,「娘娘,我什麼都不知道,大長公主人在郊宮,一應心腹都跟在她身邊,並不曾入宮與我接觸。再說,春陀才是宮中主事的人,賈娘娘身邊還有幾個老宮人寸步不離,我能瞞著娘娘做什麼呢?就算大長公主有這個意思,楚服也絕不敢貿然答應的!」

這番話,聽著倒是入情入理。

陳嬌面色稍緩,她度了楚服一眼,又壓低了嗓音。「那,你為什麼這樣驚慌呢?」

她問,「如果你心中無鬼,你又是為了什麼向我磕頭,求取我的寬恕?」

楚服面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似乎尚未下定決心該如何說話,而陳嬌已經決意,就算要踩在楚服胸口,她也一定要把話從她嘴巴裡逼出來。

賈姬這件事,非但全盤打亂了陳嬌的算盤,更令得她將來在劉徹手裡平白就多了一個把柄,楚服參與過賈姬的生產,要追究起來,椒房殿是有責任的……

偏偏陳嬌就是再能耐,很多事也只能依靠家人去做,楚服的家人根本來說,還是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之下,她會屈從大長公主的擺佈,說穿了又有什麼好訝異的呢?

陳嬌忽然意興闌珊,她沒等楚服回話,就站起身來,獨自進了椒房殿後殿的小花園。

時值寒冬,花園內一片冰雪,只有假山上的小亭子,因為陳嬌格外的喜愛,依然覆蓋了厚實的屏障保暖,在亭子一角,也總有火爐不熄。

陳嬌走進亭子裡,回身將門關上,然後她長長久久地靠著木門,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她喃喃自問,「是不是怎麼樣都逃不掉?」

一如既往,那聲音在此時卻不知去了哪裡,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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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之後,才有聲音低沉地在亭外響起來,陳嬌整個人都因為這熟悉的聲音輕輕一彈,她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裡,居然又會是這樣一個人,來打亂了她紛亂如河的思緒。

「娘娘。」韓嫣的語調很平靜。「陛下還在宣室殿內朝會,暫且脫身不得。他請娘娘放心,世間有生有死,賈夫人自從產後便元氣孱弱,這一去也是自然而然,娘娘不必為此太過傷懷,還是照顧好皇長子為要。」

這話鑽進陳嬌的耳朵裡,真像是一匹駿馬踏進田間,陳嬌的呼吸聲都要停頓,她繃緊了身子,竟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懂了韓嫣話裡的意思,而聲音卻早就背叛了嘴唇,她聽見自己問,「春陀人在哪裡?」

韓嫣靜默片刻,平靜地回答。「太皇太后將他傳進長壽殿去了。」

頓了頓,又道,「太后娘娘也派人傳他,但已遲了一步。」

其實就是傳去了又能如何?劉徹和大長公主聯手,天然就有了太皇太后這個盟友,王太后和賈姬又沒有太深的關係,難道還甘願得罪宮中所有的貴人,甚至是冒著和陳嬌徹底決裂的風險,將賈姬的死鬧得沸沸揚揚,讓天下人都看漢室的笑話?

賈姬這件事,其實也就只能這麼算了。

陳嬌又深吸了一口氣,她不無悲哀地往肩後望去,就好像還能望見那孱弱的身軀,依然站在門邊,窈窕的身形被厚重衣物遮掩,遮不去的卻是濃濃的喜悅。

其實她什麼也未曾做錯,是她垂了一條登天的青雲梯給她,也許她也有些並不該有的想望,但始終足夠克己,也令她滿意,她是想要抬舉她提拔她,將自己的承諾兌現,把這個皇長子,從她身邊買過來的。

可現在,這孩子成了騙來的,偷來的,而她終究是淪為了凶手,將來黃泉之下,她沒有面目去面對賈姬,不像那個方士,賈姬並沒有做錯什麼,或者唯一的錯,只是相信了自己的承諾。

其實又哪裡由得她不信呢?

陳嬌的呼吸聲又尖銳了起來,她垂下頭去,好半晌才說,「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吧?」

「極少。」韓嫣的聲音輕飄飄的,隔著門,更像是耳邊的囈語,「如今也不會更多了。」

陳嬌就沉默下來,她依然不肯開門,依然固執地靠在門上,好像維持著這個姿勢,就可以將現實關在外頭。

到了下午,堂邑侯府帶來了大長公主的回話。

雖然陳嬌最終還是沒有隻言片語的詰問送回家,但知女莫若母,恐怕消息才傳到堂邑侯府,大長公主就已經派人入宮。

「娘娘無須擔心。」大長公主派來的侍女推心置腹地在陳嬌耳邊低語,「賈家人已經在一處很安全的地方,不會再於人前現身了。皇長子既然在椒房殿長大,當然就是娘娘的親生子,這件事做得很乾淨,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就是陛下也是知道的,怪不到娘娘頭上。」

陳嬌閉了閉眼,輕輕地嗯了一聲,她再沒有別的說話。

等劉徹從宣室殿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又成了那個沉靜如水的皇后,兩個人目光相會時,陳嬌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只是站起來,慢慢把頭放到了劉徹肩膀上。

劉徹就擁住了她,輕聲說,「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心軟了一點。」

又道,「不用擔心,嬌嬌,你就管好後宮,別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會為你考慮,姑母也會為你考慮。」

回護之意,不言而喻,已經濃得快化成一堵牆,把陳嬌護在了牆後。

肯為陳嬌做到這個地步,劉徹對她也實在是沒得說了。

陳嬌垂下眼來,望著自己的腳尖,她的聲音僅僅可以耳聞。

「嗯。」她說,聲音微微發顫,「就是想起來有些可憐……畢竟還那麼年輕。」

劉徹並不曾答話,帝后之間便再也沒有提起此事,一如既往,兩個人將劉壽抱來逗弄了一番,便並肩用了晚飯。劉徹又惦記著江都王送來的伎樂賭具,便溜到了清涼殿,同他的一群侍中玩耍。

陳嬌在寢殿內出了半天的神,又把楚服叫到了自己身邊。

「賈姬身邊的人,也應該處理乾淨。」她慢慢地說,「做得緩一點,不要惹起大家的疑心,等她下葬之後,先分頭調到各個宮室,再從容收拾。」

也免得功虧一簣,到末了,劉壽還是知道自己生母,死得並不乾淨。

楚服眼神一斂,她平靜而欣喜地答應了下來,似乎今早陳嬌的反常表現,已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只有手上縱橫交錯的鞭痕,依然提醒著陳嬌和楚服,就在今天稍早時候,椒房殿的主人曾經陷入短暫的暴怒之中。

送走楚服,陳嬌就躺下來,她瞪著屋頂,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卻又始終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幕,賈姬站在殿門邊上,似乎在送別,又似乎在期盼著誰的到來。

那聲音卻顯得習以為常,她淡然地說,「劉徹還真是疼你,連你的手都舍不得弄髒。」

居然還有一點點的妒忌,似乎前一世對這樣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不再能勾得起她的一點波動。

陳嬌不禁又去看自己的手。

雖然依然細嫩白皙,不染纖塵,但她眼前似乎也浮現出了楚服手中那交錯的血痕,似乎才收下一份血跡斑斑的禮物,心情徘徊在悲喜之間,竟做不出任何反應。

帝王的愛就是這樣,甜中帶了血,暖裡藏著痛。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2 PM

41 獨佔

冬日最冷的一段日子很快就過去了,當賈姬以夫人禮陪葬在茂陵一側後,春三月到來,劉壽也會翻身了,身上發皺發紅的皮膚漸漸捋平,孩子看上去天然膚色就透了黑,一點都不像劉徹和陳嬌,兩夫妻都是天生的白皙勻淨,這也都是從太皇太后那裡繼承過來的。

「還是像他的生母。」陳嬌就笑吟吟地對大長公主說。「我還同畫師說,賈姬這天然的黑皮膚,他得在畫裡畫出來,以後孩子看著也有個念想,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像他的生母。」

孩子那都是養出來的,不是騙出來的。雖然這份母子關係先天就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上,但陳嬌也沒打算把劉壽就當作自己的親生子來帶,不說別的,萬一日後她自己有了男孩,親生子的謊言自然不攻自破,到那一步,母子關係只會更加尷尬。

大長公主自然也無可無不可,「這孩子我看很豁達,從小就是你帶著長大,唸著生母的時候,怕也不會多。」

陳嬌只好笑,「可惜了,賈姬身子太弱,月子裡居然沒能熬過來。」

她身邊的劉徹也附和,「確實可惜,我就不給她封號了,等這孩子長大了,再由他自己追封生母吧。」

劉壽再怎麼黑,那也是他的親生兒子,隨著他漸漸長大,不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懂得睜開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這世間,劉徹也就越來越疼愛這孩子,時常同陳嬌吃完晚飯,也就不再出去玩樂,而是讓宮人抱了劉壽在一邊放著,同陳嬌一起逗逗孩子,又說些劉壽身邊的瑣事,很有天倫之樂的意思。

陳嬌左思右想,還是安排了楚服到劉壽身邊,去照顧他的起居——其實也不是不無奈的,身邊伶俐穩重的人實在太少,楚服之所以屢次挑戰她的權威,還能維持著大宮女的位置,除了那聲音對她別樣的情愫,也因為她的確是很有用。

皇后又如何?陳嬌就越來越經常地感覺到了寂寞。

爬得越高,身邊能幫得上你的人也就越少,高山總是要比平地更空曠一些,俯視眾生的時候,陳嬌經常覺得自己好像在雲頭走路,她固然現在還漂得很穩,但要一個不慎栽倒下去,也會比任何一個人都摔得更狠。

那聲音便勸說陳嬌,「既然知道這個道理,那就不要再做任何一件,可能會讓你摔下去的事了。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滿足?難道你得到的還不夠?」

的確,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父母的恩寵,自然不必說了,外祖母,也是她丈夫的祖母,對她的好,好到親孫女都要妒忌。丈夫和娘家又那樣貼心,兩邊聯手,連手都不讓陳嬌髒,送給她一個乾乾淨淨的皇長子,進退都有了後手。自己有了嫡子,自然立貴,自己沒有嫡子,那就立長……婆婆和大小姑子固然不省心,但有丈夫的偏疼,也是一個兩個,都只能對她露出笑臉。

也難怪聲音很有些不以為然,這一世走到這一步,已經比她當時的四面楚歌要好得多了。

「就這樣下去,再過上十幾二十年,天下穩穩就落到你手裡了。長樂宮不敢指望,你就是短命一點,死也都是死在椒房殿裡。」和陳嬌說話,她從來都是葷素不忌,生生死死,說得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難道還真想折騰到長門園去,吃你的豆羮、麥飯啊!」

這些草頭百姓才吃的粗糧,陳嬌還真沒有品嚐過,她默然片晌,還想再說什麼,那聲音就已經劈頭蓋臉地喊,「去吃一頓麥飯再來說話!」

就只好傳了黃門,讓他出宮去到市井間買一碗麥飯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是半天,陳嬌又等不及,派人到御廚內,令廚子做了一碗貢呈御覽。

兩碗飯沒等到,倒是等到了劉徹,「今天你倒沒去長信殿,我還以為能在那裡撞見你。」

劉徹這一兩年來,幾乎每次去長信殿都要帶上陳嬌,像今天這樣自己過去,的確相當罕見。

陳嬌就笑著說,「今天又不是請安的日子,你怎麼想得到過去?」

「是舅舅來了,過去和他談談天。」劉徹便愜意地在陳嬌身邊盤腿坐下,「阿壽睡醒了沒有?睡醒了就抱過來玩玩。」

還是孩子氣,親生兒子,他當是玩具,閒了沒事還要抱過來掰掰手腳,好似恨不得劉壽一下長成大人,可以綵衣娛親。那聲音在陳嬌心底輕輕地笑起來,責怪中終於帶了一點親暱,「到了老,恐怕都是這樣不正經。」

陳嬌聽到的卻是前一句話。——田蚡雖然也沒了官職,但佔了個外戚的身份,還是經常進出宮廷,皇帝對他的寵幸曾經淡薄過一段日子,但她心裡清楚,那是為了躲開太皇太后的怒火。如今看來,田蚡再度當紅得勢的日子,也已經並不遠了。

其實田蚡當紅不當紅,和陳嬌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也因此劉徹才會這麼不經意地把這話告訴她,就連聲音都不懂,「你幹嘛要摻和田蚡和竇嬰的事,竇嬰都那麼老了,他還能活幾年?再說,大漢丞相,幾個善終?你心要真好,就不該再把他往丞相的位置上推。」

陳嬌不禁就嘆了口氣。

她不再擔憂田蚡,而是又和劉徹交換起了瑣碎的言語。

「天氣漸漸地熱了,可以把椒房殿裡的厚衣服都收起來啦。他們今年給你做的那些新衣服,我往清涼殿送了幾身,春陀看到了沒有?」

「明年就是祖母的七十大壽了,聽說諸侯王們已經開始預備禮物,咱們也不能落後……」

「開春出去狩獵,手裡可要慈悲一點,免得傷了有崽子的母獸,有感天和——」

陳嬌一邊說,一邊逗弄著劉壽的小拳頭,冰一樣的眉眼柔和下來,化為了一灘水,說著說著,又把頭放到劉徹懷裡,打了個呵欠——「困了。」

劉徹就含笑望著她,故意凶她,「天子日理萬機,這種瑣事,你也拿出來和我說!」

陳嬌頓了頓,白他一眼,這一眼中又帶了一絲冷意,好像那個傲然澄澈的冰美人,正在這一片春水一樣的柔和底下載浮載沉,一旦不合心意,她依然有可能在下一瞬間,轉換出無懈可擊的防禦姿態。

也就是因為她是這樣難以接近,這樣難以取悅,眼下這片刻的瑣碎,就更加顯得珍貴。

劉徹心裡想,「賈姬的事,她雖然沒有謝過我——這種事的確也不適合道謝,但心裡還是明白的,嬌嬌終於知道,這天下誰對她最好,誰會把她護在手心裡呵護。」

就好像一隻高傲的貓,終於被他手心的鮮味吸引,她開始學會蹭著他的脖子撒嬌了,而不像從前一樣,冷不丁還要伸出爪子,在他身上留一道帶血的印記,疼其實也不大疼,但卻令人煩心。

他又彈陳嬌脖子一下,陳嬌怒道,「你再鬧我——」

她又合起眼來,在劉徹懷裡蹭了蹭臉,轉過身去,竟就要這樣陷入沉眠。

忽然間,劉徹很為從前的自己驕傲,他無法想像自己怎能在童稚不知事時,已經用一個昂貴的約定,將陳嬌定下,但天子明白,若是這樣一個陳嬌無法棲息在他臂彎裡……

僅僅是這麼一個設想,一個畫面,都令他打從心底泛起了暴戾,泛起了傷人的衝動。劉徹佔有的男男女女雖多,但他也漸漸明白,能讓他有這樣一股強烈妒忌的人,恐怕這十多年內,也就只有陳嬌了。

他不禁又緊了緊懷抱,令到陳嬌在半睡半醒之間,發出一陣不適的低吟。

#

因為賈姬的喪事,宮中人是一路忙到了開春,劉徹之前提過,要放人出宮,重新採選宮女的事情,也就耽擱到了四月。

還是陳嬌主動和太后提起,「阿徹年前就有這個意思,不過當時天氣冷,我們都在外頭,辦事也不方便……」

王太后也真是服了陳嬌了。

採選宮女,就意味著成百上千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要擁進兩宮中來。固然不可能個個國色天香,但起碼都經過初步挑選,從中湧現七八個寵姬,簡直不成問題。她自己和太皇太后,還不都是這樣登上後位的?

才有了一個皇長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養大,就這樣氣定神閒,主動提起採選的事情。劉徹都不著急,她還來著急。做得這麼得體,王太后還有什麼可以數落她的地方?

就連說劉徹「殺母奪子,終究是有礙人倫的事情」,兒子都理直氣壯回了她一句,「母后,從小我跟您長大,很多事我也看在眼裡的」。

當下就噎得王太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當年廢太子是怎麼去世的,母子二人心裡都很有數。

為了王太后和劉徹,先帝連長子都逼死了,殺個賈姬又算什麼?將來到地下,劉徹大有臉面去見先人。

也只能酸溜溜地嘆一句陳嬌的福氣了——就是要挑她對自己的不好,都要挑上半天。

就連陳嬌問她要不要派人到劉壽身邊服侍,都被王太后回絕——這個孩子如今和她的親生子也沒有什麼兩樣,陳嬌自然會盡力養育,難道王太后還要挑撥是非,等孩子懂事了,告訴他自己的生母,乃是被父親所殺?

只說,「好,好,嬌嬌這麼賢惠,我還有什麼好操心的?」

看來,是真的懶得給陳嬌再出什麼難題,和她在後宮爭鋒了。

平陽長公主更不用提,還在小心翼翼,為博得劉徹的歡心努力,劉壽生日,她送了好大一對玉璧,光是雕工就巧奪天工,但聽大長公主說,送給大長公主的那一對,比這一對還要更好。

建元三年的春天,未央宮裡的勝負似乎已很明顯,而陳嬌平靜的日子,似乎也沒有理由被任何一個人打擾。而她也就按部就班,緩緩地操辦著放人出宮,採選入宮的事宜。一邊辦,一邊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

也是等待,也是期待,她很好奇,這一次的衛子夫,還會不會涕泣請出。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3 PM

42 驚豔

出乎意料,一直到春陀把整件事情都操辦完了,新宮人已經入了宮,而劉壽已經可以坐起身來了,長安城的盛夏更已經到來時,衛子夫都沒有絲毫動靜,她似乎已經都將自己所遺忘,要不是陳嬌對她難免總是多幾分留心,幾乎誰都要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小人物在永巷殿中自生自滅。

等到劉壽會爬的時候,永巷殿內當然也充實進了幾個新人。這幾百個宮人裡,就好像王太后預計的一樣,多少有些妖嬈之輩,願意以自己的美色來換取榮華富貴——這本來也就是一條登天的大道,並且名正言順,後宮幾個長輩貴人,誰不是這麼上位的?

只是再受寵,也動搖不到陳嬌的地位,劉徹固然貪圖新鮮美色,可天底下能比陳嬌懂得他,能比陳嬌更得他信任的人,也實在不多。一具**,他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獲得,美色對他來講實在已經並不新鮮,而陳嬌的那一笑,卻不是誰都可以笑出來的。

得了閒還是膩在椒房殿裡,和陳嬌絮絮叨叨地說著前朝的呃瑣事,「祖母總算送了口,許我派人去西域,這下好了,侍中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啞巴……也是,前往西域路途遙遠,又要經過匈奴人的地盤,嘿嘿,他們自然是捨不得長安風物的。」

陳嬌的眉頭也不禁皺起來,「韓嫣和孔安國又怎麼說?」

「王孫自己要去,我沒點頭。」劉徹隨意地說,「將來開戰,以他對匈奴的熟悉,不是領軍出戰,就是要在我身邊參謀。派他出去,太可惜了。」

雖然叫著無人願往,但只看劉徹的語氣,就知道被派去西域,儼然就是一招閒棋,就是全軍覆沒了,也不能令劉徹的眉毛抬起太多。真有能力領隊往西域去的那些人中,又有誰甘心自己被當作一枚棄子?

陳嬌只好安慰劉徹,「此事關系到你鑿空西域,聯絡大月氏的大計……你信不信,最後是一定能夠成功找到願往的人才的。」

劉徹自己都不大相信這件事能這麼簡單就辦下來,他笑笑地看著陳嬌,「你就砌詞安慰我吧。」

「你以為我是陽貨?巧言令色,只顧著取悅君王呀?」陳嬌白了劉徹一眼,劉徹哈哈大笑,「嬌嬌,春秋論語,你讀得很熟嘛,現在居然隨口引經據典,都是儒家口氣了。」

這幾年來,陳嬌私底下的確在研讀儒家經典,有時也會跟著劉徹一道,在清涼殿聽儒學博士們講課。

不如此,又怎麼能跟得上劉徹的思路,瞭解到他在前朝的意圖?不說從中攫取利益,至少她也不能讓陳家、竇氏無形之間,做了注定被踢開的絆腳石。

別看她悠遊自在,似乎成日裡只是在椒房殿裡,承受各方的寵愛,水面之下,陳嬌又哪有片刻空閒。

#

到了這一年快過完的時候,果然有一個傻子——一個勇士站出來,願往西域去。

「是一個郎中令。」劉徹和陳嬌談起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據說從小就喜歡東遊西逛,對西域的風物也很好奇。」

他又微微一笑,「當然,功名心也很熱切。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為征伐匈奴一事出力。」

在當時,說一個人功名心熱切,那是很讚賞的誇獎。陳嬌也跟著笑了,她說,「我一聽這個人的名字,就覺得他一定能留名史書,千古知名。」

誰都喜歡說吉利話,陳嬌這樣說,無非還是鼓舞劉徹,看好這一次鑿空西域的部署。劉徹唔了一聲,情緒反而低沉下來,他摟住陳嬌的肩膀,在她頸上沉聲說,「能不能流芳百世,也都是幾年、十幾年之後的事了,即使張騫僥倖不死,從長安到蔥嶺,漫漫長路,來回動輒就是幾年時間。再說,月氏的消息已經是多年以前,現在他們還有沒有同匈奴開戰的雄心,也根本都是兩說的事……」

他又略帶自嘲地笑了——「現在,我也就只能做點這樣的事了。」

和陳嬌不一樣,等待對劉徹來說要痛苦得多,他等著的是一個不確定的噩耗,每一天每一年都可能發生,卻又似乎永遠都降臨不了,而這份等待又不能與任何一個人言說,期待一旦形諸於口,就成了最危險的把柄。這份等待像一塊大石,沉重地碾在胸口,很多時候都令劉徹喘不過氣來,但確實也能磨礪出他暗藏的鋒芒,堅忍的耐性。陳嬌倒覺得他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個天子,一個帝王,至少他已經學懂忍耐,學懂了耐心。

「準備多做一點,總沒有壞處。」她安慰劉徹,「一旦開戰,這一戰就關乎國運,總是要準備得越多,心裡才越穩當。」

一邊說,心裡一邊有些發虛,見劉徹神色漸緩,她便也耐不住了心底的惶恐,慢慢地將頭放到了劉徹肩上。

巧合與陰謀,成就了歷史,而已發生的一切,似乎很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變化而改變,不論她如何對劉徹保證,將來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成就大業,但陳嬌也不禁擔心,要是這一切正是被她親手毀卻,漢室天下將因為她而由盛轉衰,她擔負得了這樣大的重壓嗎?她能受得住這麼大的罪名嗎?

曾經她只看得見劉徹,看得見未央宮,天下與她,不過是供她威福的土地。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后,陳嬌自己都覺得,那個她被寵得太壞,只曉得水可載舟,卻不知道舟上的人,也應順水行事。可這一次當她真心實意想要做一個好皇后的時候,才發覺在這漩渦的中心,即使是寸步改變,都有太多艱辛。而她就和劉徹一樣,在百年、千年的時間中看,他們都像一個孩子,手中握著鋒銳的巨劍,然而卻缺乏掌控劍重的力度,只能憑著雄心與野心,盲目地揮動著劍鋒,指望著它能夠巧而又巧,斬下一朵花,而不傷及它的葉子。

又過了幾天,她讓人傳衛子夫到椒房殿說話。

一轉眼就是快一年,去年此刻,賈姬還捧著肚子,在殿上和她要官,此時她已經安睡在咸陽原上,而賈家人也已經在長河中沉潛,甚至未曾留下一朵浪花。

這件事處理得太低調,宮人中知道賈家人下落的都很少。但陳嬌想,衛子夫是猜到了一點的——這本來也就是後宮女子的慣用手段。這一次見面,她要比從前顯得更卑微,甚至連頭都不敢抬,進殿以來,都恨不得把額頭壓到地上,用一片恭順的脊背來面對陳嬌。

陳嬌說,「你抬起頭來。」

衛女的肩頭輕輕一顫,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用略帶懇求的眼神望向陳嬌,她的嘴唇甚至有輕輕的顫抖,好像只是這一抬頭,就已經注定了她的死刑。

而陳嬌的確為她驚豔。

不過一年時間,衛女如今也就是摽梅之年,同荳蔻時的青澀相比,卻彷彿已經脫胎換骨。即使是俯身在地時,陳嬌也已經注意到了她豐美的長發,而這一抬頭之間的豔光,甚至令她有避目不忍直視之感。

連一點粉都沒上,就臉頰已經白潤到了這個地步,明眸善睞、皓齒內鮮,活脫脫就是《詩》裡所述,莊姜那樣的美人。陳嬌一向對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但這一刻她竟要伸出手來,撫上自己的臉頰,恨不得立刻攬鏡自照,來證明她的容色,也堪稱照人。

「這樣的美人,你當年居然沒有即刻除掉!」她幾乎是吃驚地在心中質問,「你怎能不即刻除去?」

聲音於是澀然一笑,她輕聲回答,「鬼使神差,就犯了這樣的錯。」

而錯一鑄成,連帶這一世的陳嬌都要被牽制。而在這一刻,陳嬌知道自己已經動搖。衛女的美色,就好像她兄弟的戰力,都能傾國傾城,就是令到一個王朝為之翻覆,陳嬌也不會驚奇。

當然,她也的確翻覆了一整個匈奴王朝,翻覆了陳家、竇氏最後的輝煌,陳嬌想,其實除了出身,她恐怕什麼都強過我。這麼危險的敵人,我應當扼殺在襁褓之間……

忽然間,她已經懂得了衛女的恐懼。

涕泣請出,其實是她最後一個機會,唯有先行得到劉徹的寵幸,才能保證她受到劉徹的保護,不必擔心自己的辣手。但她已經眼睜睜地放過了這個機會——往椒房殿這一路,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到日光。

以她再世的身份,衛女應當早有前知,她為什麼甘願放棄了這最好的上位機會,而選擇安寧地生活在永巷殿一角。等待著自己可能的處置,以她如今的低微地位,陳嬌一個小指頭,都能把她碾到泥土裡去。

是因為她明知自己無法抗衡現在的陳嬌呢,還是因為她分析局面,已經肯定自己絕沒有勝算?

陳嬌不禁又詢問聲音,「衛子夫其人,究竟性格如何?」

問了三遍,沒問出結果,卻只問出了輕微的頭痛,她猛地一下又回到了現實,驚駭地望著衛子夫。

衛女也正手撫額頭,她面上流露出了遏制不住的驚訝與恐懼,還有絲絲瞭然,居然已經忽略兩人地位的差距,駭然直視陳嬌。而在這張怯懦卑微卻又分明美貌照人的面孔上,似乎有一張威嚴的面具才剛翻轉過去,潛入耳後深處。

忽然間,陳嬌知道,正因為她為衛子夫豔光所懾,居然將聲音從心湖深處扯出,這個卑微又美麗的女人,也終於發現了她的特別。而這一發現對她來說,顯然足以解釋很多疑惑。

卻也足以敲響索命的鐘聲。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4 PM

43 魯莽

椒房殿內頓時就沉默了下來,兩人誰都未曾說話。

還是楚服打破了這泥漿一樣的寂靜,她邁著碎步在殿門為自己通傳,「皇長子醒了,娘娘,是否要把他抱過來?」

雖然皇長子的衣食起居,陳嬌都交給了楚服來管,但她還是相當上心,非但不時過問劉壽的生活瑣事,每日裡還有固定的時間,是陪伴在劉壽身邊的。

陳嬌揮了揮手,「一會我會讓人來傳。」

楚服便投給衛子夫嚴厲而疑慮地一瞥,垂下頭退出了宮殿,又輕輕地合攏了殿門。

室內頓時又昏暗了下來,陳嬌掂量地打量著衛子夫,而衛子夫卻並不願意由得她看,在那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猛地垂下頭去,又恢復了謙卑而謹慎的姿勢。

但這姿勢已經無法再矇騙任何一個人。

「娘娘。」

當寂靜漸漸濃重得令人不再能夠忍受時,衛女又抬起頭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紅了,楚楚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著轉,令到陳嬌乍一見了,都要有些心軟——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說上一世衛女也許對自己的美貌還未曾自知,那麼這一世,她無疑已經擁有了一個很好的導師。

一個對劉徹的瞭解並不遜色於她的導師。

「請娘娘遣民女出宮。」衛子夫就這樣噙著淚水,她懇切地看著陳嬌,幾乎是哀婉地懇求,「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螢火之光難與日月爭輝,唯願輾轉老死民間,天家雖好,卻非民女久留之地,請娘娘成全。」

陳嬌不禁露出微微冷笑。

「現在要出去,你當時為什麼進來?衛女,你又為什麼想進來?」她輕聲問。

衛子夫從眼簾底下瞧了她一眼,她的答案意外的快速而軟弱,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示弱到底,「未曾遇見娘娘時是想,見過娘娘之後,便不再想了。」

這答得倒坦然,也倒很妙。

陳嬌腦中那聲音發出遙遠的哼聲,似乎是不屑,似乎也是滿意。陳嬌卻顧不得搭理,她仔仔細細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女,生平少有任何一刻,比得上此時的游移。

衛女的身份實在太出人意料,幾乎將她的計劃全盤打亂。而她此時此刻,陳嬌所迷惑的卻不再是她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放,還是不放?」她輕輕呢喃出聲,目光在衛子夫面上遊走,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輕觸那蛋白一樣光潤的面頰。「放了你,天下又該怎麼辦,又會怎麼樣?」

衛子夫眼簾頓時一陣顫抖,她咬住了下唇,貝齒緊扣,將桃花一樣潤澤的唇瓣,逼得血色盡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陳嬌一眼。

「天下事,我管不了啦。」她輕聲細語地說,「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穩穩、長長久久。」

陳嬌不由得就揚起了眉毛。

她身邊伴著的,可是大漢的皇后,她和她野心勃勃精明強幹的家族,為漢室天下立下了不世的功勛,將漠北漠南的匈奴人打得魂飛魄散,在曾經的那世界裡,她曾是獨霸天下的衛子夫,身受君王幸愛,生育皇家嫡長,衛家族人只一個衛青、一個霍去病,已經將從前的外戚比到了泥土裡。

她又怎能不以天下事為念?

「若我像你,你早就死了。」她緩緩地說,並未遮掩自己的不屑。「如果天下事你都不管,我還留你做什麼呢?」

衛子夫猛地抬起頭來,她的可憐相一閃即逝,這個青澀鮮嫩的小姑娘居然分毫不讓,大膽地和她凌厲對峙,她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鋒利。

「娘娘出身列侯,千嬌萬貴,又是天下人的皇后,以天下事為念,自是份所應當。子夫不過是最卑微的歌伎,雖然如今有幸在永巷殿中覓得了一席之地,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下事,我不想管,也沒有身份去管。」

連《論語》裡的話都出來了,看來,衛女當年能夠成功上位,博得劉徹的歡心,果然有她的過人之處。不像自己身邊這一位,明知道劉徹欣賞儒道,卻連讀都讀不進去。

陳嬌漫不經心地想,她敲打著身下堅實的床榻,忽然間又有了一絲煩躁。

乾脆族滅了事,最是干淨。

要是心虛,就把衛子夫放出宮去,一家人遠遠地送到江都,送到壽春……給衛家人置辦幾畝地,衛子夫只怕已經要給她做一個生祠。此時此刻,她的生死,真就只在陳嬌一念之間。放一條生路,不過是陳嬌一根指頭的事。

大家都好。她想,我安心了,衛女也安心,沒有人會受到損失,把她留下來,我不放心,她也不可能放心。

那她又有什麼理由,非得要把衛子夫留在宮中呢?難道那些個陌間百姓,還能和她的榮華富貴比較嗎?匈奴人打到長安城下又算什麼,沒了衛青,難道還能幾百年都受人欺辱?大不了攻破長安城,將劉徹和自己擄去做一對奴隸,那至少也是劉徹和她一道墜落。

那聲音遙遠地傳來了一聲嘆息,儘管遠得甚至帶了回音,依然可以聽出個中的如釋重負。

也許有過那麼一兩個瞬間,聲音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她沒有臉面將這想法說出口來,即使是對著自己都無法承認,原來她也有這樣不顧大局、徹頭徹尾自私自利的時候。而陳嬌也一點都不怪她,她也很自私,這一點同劉徹,同她母親很像,天家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人,在宮廷中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她只是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對,只是因為這一點,就是因為她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上一世你做過無數傻事。」她輕輕在心底說,「就讓我們看看,這一世我做的這件事,究竟是傻事,還是我的高瞻遠矚吧。」

「放你出宮,不必了,但我也的確沒想著殺你。」陳嬌微微一笑,她居然伸出手來,輕輕地抬起了衛子夫的下巴,「傻孩子,你難道忘了?現在你一家人,都是堂邑侯府的家奴了。」

衛子夫嬌軀微顫,這一回,她的不解倒是情真意切,再沒了之前那一絲微小的做作。

「後宮中是從來少不了受寵的女兒家的,」陳嬌徐徐地說,「如果這也容不下,那也容不下,我手裡要沾上多少血腥啊?王夫人、李夫人,哪個不是得到阿徹特別的寵愛,坐在這後位上,要不習慣別人的覬覦和衝擊,早都要睡不安寢了。」

而能承受得住這麼多女人熱望的位置,又有前世之聲相隨,如今陳嬌手裡握著庶長子,身繫丈夫無限的寵愛,還將衛青牢牢地握在了手心,衛子夫要想和前世一樣,衝擊起她的位置,又哪有這麼容易?

「你想出宮,其實挺好。」陳嬌和氣地笑了起來,她往回一靠,纖指隨意指了指身邊的玉槌,「給我捶捶腿兒吧。」

衛女只好惴惴不安地拾起了玉槌,在陳嬌腿上輕輕敲擊了起來。

「想要出宮,就說明你還是寧可安安分分地過完這一世,並沒有太多不該有的念頭。」她半合起眼睛,幾乎是愜意地享受著衛子夫的服侍,「既然如此,我是不能容人之輩麼?又何必將你兄弟不世的才華,就這樣白白浪費?子夫,就是為了你弟弟,你也應當在宮中住下去,不說別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比宮外精緻得多嘛。」

衛子夫雙眸乍亮,一時間竟似乎星光盛放,她帶著狐一樣的疑惑,小心謹慎地望著陳嬌,真好像一隻秀氣的小狐狸,雖然已經作出了自己的猜測,但還是疑神疑鬼,不敢輕易邁出一步。

「奴、奴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她略帶試探地說。

「你是不明白嗎?你是不肯相信吧。」陳嬌含笑望著衛子夫,她輕聲說,「我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今晚楚服會到永巷殿裡,給你送一碗補藥。喝了它,以後你在永巷殿裡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椒房殿裡,也可以時常來走動走動,儘管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成為你的住處,但有一天,你也能和賈姬一樣,在未央宮中得到一間自己的宮室。雖然沒有孩子,但有你弟弟在宮外,有我的照拂……你過不了苦日子的。」

衛子夫美目波光流轉,她好像忽然間變了一個人,就只是注視著她,都能讓陳嬌感到輕微的頭痛,她明知道她在做什麼——和腦中的另一個自己討價還價,激烈商量……忽然間,陳嬌很羨慕衛子夫,她的導師要比自己的那一位更聰明得多了,或者她要改的也根本都沒有多少,只要順著前世的路一路下去,就是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不比得她,幾乎是全盤推翻,再建造了一個陳嬌。

一個虛假的、狠毒的、自私的、克制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端出了略帶厭倦的微笑,靜靜地等待在衛子夫前方。

許久之後,衛女才輕聲回答。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僅可耳聞。

「娘娘這一世,真是變化良多。」衛子夫說。「竟有張子房之風,幾乎算無遺策。」

陳嬌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讓人實在是很難拒絕,更容不得衛子夫不信。

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除非和陳嬌一樣,以未嫁之身就被聘為皇后,根本就沒有驗貨的機會。否則是很難從底層一步一步爬到皇后身份的,未央宮中奉行的八字真言,母以子貴、子以母貴,簡直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衛子夫喝下湯藥之後,一輩子就只能依靠她的兄弟,而她的兄弟,又要依靠自己出身的主人一家……只是一碗藥,陳嬌就將未來的不世戰將握在手心,收穫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幫手,為她打壓其餘可能上位,可能有子嗣的嬪妃……

陳嬌自己都覺得這條計策簡直太精彩,只除了一個漏洞。

「只是子夫從未聽說,有什麼藥能在無聲無息之間,令人絕育……」衛子夫又低聲問,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轉生輝,好像西域來的貓兒眼。

陳嬌從容地說,「那是因為這種藥,往往都不可能鬧不出一點動靜。」

她望著衛子夫,唇角緩緩上揚,忽然親暱地說,「傻孩子,這幾天就別出來見人了,隨時可能去淨房的。」

衛子夫刷地就紅透了臉,她偎到陳嬌身邊,整個姿態,一下就放鬆而親近起來。

「娘娘!」她不依地嬌嗔,美態竟令人心醉。「您這是笑話奴女沒有見識。」

陳嬌就摟住她單薄的肩頭,靠在她臉側輕輕地、愉快地笑了起來。

衛子夫退出去的時候,腳步就要比之前更輕快、更從容、更自信得多了。

等她完全出了椒房殿,遠得陳嬌心湖裡連一點餘波都蕩漾不出來、共振不起來的時候,她才緩了一口氣,將那聲音重又拽了出來,輕聲道。「罵我吧,愛怎麼數落,就怎麼數落。」

那聲音沉默許久,才嘆了一口氣,她輕聲說,「你去傳一碗麥飯來吃。」

之前她的脾氣,被劉徹打了個岔,兩頭都拋到腦後,如今聲音舊事重提,陳嬌也只好又傳了廚房,正好那小黃門還在,傳過話,他沒有陳嬌的吩咐,也慇勤地出宮去為陳嬌買了一小盒市井裡賣的麥飯。「娘娘上回兩種都要了,想來是有深意的。我就自作主張,如此安排。」

陳嬌對著這兩碗黃黃白白的粗礪吃食,也是一時興起,她就含了一口市井中來的麵餅。

才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來——這是連皮一道碾碎了蒸出來的,陳嬌細嫩的口齒如何承受的住?才吞進去,連嚼都沒嚼,就幾乎已經要被磨傷。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只好又撿起一口宮中呈上來的麥飯,放入口中。

一入口就吃一驚——粗看也是那樣粗剌剌的,一品,才發覺面裡摻了肉餡槐花,使得粗礪觸感中有絲絲菜香,回味就要細膩得多了。

這一回,她才是貨真價實地體會到了「榮華富貴」四個字,究竟蘊含了何等魔力。

那聲音這才開口。

語調冰冷沉肅。「記住,一旦你輸了,這就是你魯莽的代價。」

她喝令,「吃完它!」

話意暴戾酷烈,竟一反平日裡的嬌憨任性或者幽怨悲苦,大有頤指氣使、橫行霸道的皇后風範。

這一頓飯,陳嬌的確終生難忘。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8 PM

44 妒忌

衛子夫喝了那碗藥,果然上吐下瀉,陳嬌半個月後讓她到椒房殿裡來說話,她的臉頰都還是凹陷的,膚色也帶了淡淡的黃。見到陳嬌,神色卻要比從前親暱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別人少了一分懼怕,多了點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確也是,兩個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懷這個絕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見了面難免有點親近之感。再說,的確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過幾年,只是陳嬌坐的時間短,而衛女坐的時間長。

卻是都絕口不提從前的事,陳嬌就是再好奇衛女為什麼又要回來,也不會傻到去問衛女這個問題。兩個人在一起,還真就只談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之事。

「和衛女呆在一塊,心裡都要平靜幾分,好像處在幽林深處,耳邊清清靜靜的,再沒有別的聲音。」陳嬌就笑著對衛子夫說,話裡不乏打趣。

衛女頓時會意地笑了,她雖然未曾刻意裝飾,但這一笑,依然美不勝收。

兩個聲音一旦碰撞,產生的痛楚幾乎劇烈得能讓陳嬌背過氣去,既然如此,她和衛女共處一室的時候,也就只能各自將聲音鎖在了心中深處,不使得她們在耳邊喋喋不休,的確有一種別樣的清靜。

「娘娘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有意在氣誰。」衛子夫居然俏皮地對陳嬌眨了眨眼睛,陳嬌感應到心湖上空隱隱約約的悶哼,不禁也撲哧一聲,同衛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亂顫。

劉徹大步走近殿內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一副賞心悅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卻並未因此柔和下來,只是陰霾地掃了衛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陳嬌身邊,伸長了腿,低沉著嗓子道,「什麼事笑這麼開心?」

陳嬌連忙給衛子夫使了一個眼色,其實不用任何人指點,衛女都又已經戴上了卑微的面具,她向劉徹深深行過了禮,便輕巧地退出正殿。

現在未央宮中,如果說除了陳嬌之外,還有誰稍微能說得上話,也就是在這一批入宮的女兒家中選拔出來的王姬了。衛女在一年之間,的確長成了令人驚豔的美人兒,但比起王姬妍麗的容顏,與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出乎陳嬌意料,雖然劉徹也在椒房殿裡見過了幾次衛女,但他非但沒有臨幸,反而似乎並不大高興看到衛子夫。

「是衛女說起了從前在長公主府裡的事兒。」陳嬌便小心地說,眉宇間似乎還有笑意盈盈未退,卻也有罕見的羞澀。「我偶然起了興致,也愛打聽別人家的是非,讓陛下見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悅了劉徹,帝王唇角微揚,把陳嬌拉到自己腿上,長指熟稔地順過了她的發,摁在陳嬌太陽穴上徐徐地轉著圈兒,令到她忍不住舒適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軟下來,帶上了一絲絲嫵媚。

「你啊,你啊。」劉徹就低沉地說。「大姐要是知道獻個美人,還能獻出你的記恨,只怕早都後悔莫及了。」

雖然不無揶揄之意,但顯然對陳嬌的舉動,沒有太多的不滿:雖然隨著時間逝去,姐弟之間的關係也漸漸緩和下來,但劉徹已經默認了姑嫂之間的不和,也並沒有試圖維護一家人的和氣。反而隱隱約約,還是站在了陳嬌這邊。

陳嬌微微一笑,笑裡帶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語,「她要是在乎我的記恨,也就不至於獻美啦……」

沒等劉徹回話,又追問,「怎麼今天一進來就不開心?」

話裡的關心,的確貨真價實。以劉徹的耳朵,都聽不出一點虛偽。

身邊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會更珍惜無所求的一點真心,隨著年紀漸長,劉徹身邊不可避免,又漸漸地聚集起了一幫子年輕俊彥。畢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劉徹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充滿了力量。

他也漸漸已經習慣,為無數人的欲求所包圍,劉徹自覺自己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他隨意彈動指頭,指向哪裡,哪裡就有暴風雨般的呼嘯來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權力好似鴆酒,令人顫慄發抖,然而卻美味得禁不住飲下。有時在他飄飄然自滿之後,他也偶然會疑惑疑惑,究竟誰待他,無關他的權力,只關於他的劉徹。

陳嬌,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陳嬌。

到了這時候,才體會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懶得管」這句話裡,蘊含了多少心意。

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說,祖孫間自從元年新政過後,只有劉徹無盡地忍耐與順從,和竇太后逗貓逗狗一般的放縱。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內胡鬧,祖母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殺伐果決,幾乎和劉徹自己如出一轍。

母親和姐妹們更不必說了,見了面除了要官還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榮華富貴之外,她們還理所當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權力。而這——的確——令劉徹相當反感。

有些東西,真正的聰明人,真正愛他的人,是絕不會想要碰一下,分一點的。劉徹想,嬌嬌就從來不會要官,也從來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將一切安頓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安喜樂,而不是恐懼我的憤怒,將會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貴。

他就把臉一下埋到了陳嬌發間,低聲說,「還不是老樣子,舅舅想要個大些的官職,我不能給。」

這幾年來,田蚡雖然沒有職官,但依然很受到劉徹的信賴和喜愛,陳嬌知道有時候在清涼殿的密室內,舅甥兩個可以商議整個時辰。

她其實也並不討厭田蚡,這個武安侯雖然跋扈,但還懂得避開大長公主的鋒芒,除此之外,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並不多,也就比陌生人強點有限。

不過很多時候,要擺佈一個人,不過是因為他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對陳嬌來說,生命中很多事都是這樣,她不可能等到傷害降臨了再來處理,還是得未雨綢繆,將威脅消彌於無形之中。

那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又滑動到了心湖前端,陳嬌能感覺得到她在自己眼後潮熱的湧動,似乎正有什麼東西,希望藉著她的視野,將她眼前的劉徹看清。

「都知道未雨綢繆,你還不殺了衛女?」照例還是笑話了她一句,才正經起來,「仔細一點,田蚡這個人,不但跋扈而且記恨,這話要傳到他耳朵裡去,知道是你擋了他的路,他一定恨你。」

至於太后和大長公主,那就更不用說了。就算不知道陳嬌的這幾句話,她們也都夠不喜歡陳嬌的了。

「阿徹,什麼事直求不成,你就得繞著彎兒來辦嘛。」陳嬌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輕聲細語,「無非就是為了弘揚儒道,不讓儒生們看不起你這個天子嗎?舅舅過不了祖母這一關,你就再找別人,找一個能讓祖母點頭的人,那不就夠了?」

「不是弘揚儒道,是舅舅催逼得很緊!」劉徹解釋得還是很耐心。「其實現在要重新把儒道的事提起來,還不是時機,再說,只要祖母在世一天,這個人都不會是他,肯定是竇王孫……」

陳嬌又哪裡不懂這個道理?她故意啊了一聲,「原來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沒辦法了。誰叫你愛聽他的話呢?」

的確,以劉徹身份,應該是田蚡巴著他,不是他去遷就田蚡才對。

劉徹窩火來窩火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你不懂,能用的人,實在還是太少了。」

陳嬌頗為不以為然,只好微笑以對。而這個完美的,春水一樣的笑,落到了劉徹眼底,又使得他一陣不滿,天子衝口而出,「本來還沒那麼不高興的,一進殿,看到你和衛女一起,就更不開心了。」

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說陳嬌,連聲音都啼笑皆非。「你這是在妒忌我同衛女之間走得太近?」

劉徹卻應得理所當然,「難道不可以?」

他難得無賴,陳嬌倒不知道該怎麼回了,只好一邊笑一邊嘆氣,「行,行,我的阿徹說什麼都行。」

笑容裡雖然有無奈,但歸根到底,回味還是甜的,這笑容裝點了陳嬌的容顏,就使得她面上現出了淡淡的光輝。雖不及和衛子夫說說笑笑時,面上那照人的輝采,但怎麼說,還是容光煥發,滿面春風。

劉徹看在眼裡,又想到她和衛女說話時,態度上顯著的鬆弛,妒火忽然沖上心頭,他脫口而出。「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同衛女、同韓嫣說話嗎?」

他伏到陳嬌耳邊,低沉又委屈地說,「因為你同他們說話時,臉上的笑,全都真心。嬌嬌,我不喜歡,對其餘別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為了我。」

陳嬌登時就訝異地瞪大了眼。

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感慨劉徹的觀察入微,還是驚訝於自己演技的缺失。原來笑意是不是發自真心,劉徹居然一眼就能度出來。

仔細一想,又害怕起來:既然如此,豈不是她對著劉徹的每一個笑容,都是從心底笑出來?

就算陳嬌已經養成了瞻前顧後的習慣,但她依然不可能隨時隨地都武裝著自己,每一個笑都扯出預期中的弧度與神態。同劉徹相處,感覺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隨時隨地被巨大壓力包圍,她反而顧不得謹慎,很多時候只是隨心所欲地做。如今看來,成效還真是不錯,劉徹居然已經貪心到了、介意到了這樣的細節。

然而不知為何,陳嬌卻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樣的壓力,她望著劉徹,輕聲而猶疑地問,「阿徹,你是說——」

「難道你還沒聽說嗎?」劉徹在陳嬌耳邊說,吐息潮濕而火熱,「宮人們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嬌嬌,別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經是福分了。你融化時候的樣子,只許我看見。」

陳嬌真不知該哭還是笑,該受寵若驚,還是心驚肉跳。她只好閉上眼來,投入劉徹的懷抱,順著直覺和本能,勾出了一縷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聲音,酸澀長嘆,嘆息聲縈繞耳邊,久久不去。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8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42 PM 編輯

45 床藝

幾乎是一轉眼間,劉壽非但已經會爬,還可以磕磕絆絆地,試著叫阿爹、阿娘了。

  他的週歲宴辦得很盛大,雖然劉徹沒有早立太子的意思,但自從賈姬有身孕開始,也有兩年時間了,宮中還沒誰再傳出喜訊。劉徹對長子也就日益看重,尤其自劉壽會說話以來,更是高興,「早慧,像我。」

  陳嬌哈哈大笑,「你就往自己臉上增光添彩吧。」

  「若我不早慧,怎麼從小就定下了你做我的皇后?」劉徹不免得意洋洋,自誇自讚起來,他笑著看了陳嬌一眼,潛台詞雖然戲謔,但也含而不露。

  劉徹上位,固然可說是王美人深得聖心。但大長公主終究是出力不少的,陳嬌也暗自疑心過那金屋一指,是否出自太后暗中授意,現在聽劉徹口風,倒像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抿唇笑了。「我雖然不早慧,但也還記著呢。若得阿嬌為婦,必做金屋儲之。金屋呢?在哪裡?都過門快六年了,怎麼都該建好了吧?」

  真要做一間黃金的宮殿,不說如何讓那樣軟而沉重的物事,壘成一座房屋。就是要求的黃金數目,恐怕都要將漢室的金庫給淘空了。劉徹被陳嬌問得無言以對,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握住劉壽的小胳膊,讓他去打陳嬌,「阿娘壞,擠兌阿爹。」

  劉壽的膚色是真的隨了賈姬,好像一頭剛出生的小狗,頭髮總有些濕漉漉的,眼神也濕潤純真得可怕。他雖然食量大,但卻吃得不胖,揮舞著細細的小手,笑呵呵地來捉陳嬌的臉蛋,口齒不清地叫,「哈娘,哈娘。」

  等陳嬌把臉傾側過來,給他摸到了,又扭著身子要乳母來抱,咂著嘴,顯然是犯了饑荒。

  楚服就笑著上前,將他抱到了乳母身邊,很是慈愛地看著劉壽,對陳嬌道,「現在食量越來越大了,蒸了軟米糕給他,一口氣能吃兩塊。」

  劉徹和陳嬌並肩坐著,笑望乳母把劉壽抱到了靜室之中,劉徹又坐了一會,便站起身道,「我去清涼殿坐坐,和韓嫣他們玩樂一番,晚上就不回來用晚飯了。」

  陳嬌眸色微沉,卻沒有多說什麼,她唇邊勾起了一抹像是笑又不是笑的笑意,懶懶地看了劉徹一眼,輕聲細語,「想到王姬那裡去,你就直說。」

  成親一轉眼已經六年了,這六年間,陳嬌一向是後宮中最受寵的女人,就是現在,劉徹一個月也有二十多天睡在椒房殿裡。

  不過,不在椒房殿裡的晚上,王姬都會到清涼殿中服侍。雖然天數不多,卻也隱隱有了一個真正的寵姬該有的樣子。

  前幾天,劉徹居然破天荒到永巷殿裡去,在王姬殿中留宿了一個晚上。

「聽說是和王姬口角了一番,陛下召她,她不肯去,陛下便到永巷殿裡去哄她了。」衛子夫不期然就取代了賈姬的位置,經常給陳嬌帶來永巷殿裡的消息。

  畢竟是再世之身,有一個在宮中打過轉的老師教導,陳嬌不過少假辭色,她很快就在永巷殿裡站穩了腳跟,如今也漸漸地有了人上人的樣子了。

  陳嬌和衛子夫說話的時候,一向是不把劉壽帶在身邊的,劉壽不在,楚服就不在,而少了楚服,椒房殿裡的侍女還沒有誰能把陳嬌的心思解讀得那樣到位,兩個人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人斟了上好的蜜水上來,反而將談話的節奏打亂了。

  陳嬌乘勢呷了一口蜜水,若有所思,回過神來,才問衛子夫,「我記得王姬的住處不大寬闊,其實還頗為狹小吧?」

  衛子夫簡直要比陳嬌更淡然,「永巷殿中,大家都是一樣,各自佔據幾間屋子,王娘娘的屋宇的確並不特別寬敞。」

 「娘娘?她算是什麼娘娘。」陳嬌啼笑皆非。「在你跟前,也就只有我還算個娘娘了。」

  衛子夫眼神一陣流轉,她掩唇一笑,「是,娘娘。」

  劉徹既然不在跟前,陳嬌也就放縱自己,被衛子夫逗得前仰後合,她指著衛子夫,「你、你」了半天,下文又被笑沒了去。半晌,才懶洋洋將一縷鬢絲挑到了耳後,笑著抬起頭來,從睫毛底下看了衛子夫一眼。「你這條舌頭!」

  衛子夫面上頓時微微泛起紅來,她沒有順著陳嬌的話題說下去,而是若無其事地道,「不過,現在王姬屋子裡是要擁擠一些,陛下賞賜了不少器物給她,屋子裡都快放不下了……」

  陳嬌不禁又納罕起來。

  劉徹雨露廣播,這倒不讓她吃驚,從成親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決無法獨佔天子。不論是韓嫣、賈姬還是王姬、衛女,其實都不會有任何不同,只要外有得力外戚,內有太子、御寵,任劉徹御女三千,男寵孌童多不勝數,也妨礙不到高高在上的她。這些御女佞幸,不過是宮廷間的玩物,頂多生有子息後,得到妾室身份,和她的距離依然迢遠。

  但這也不代表她不會好奇。

  劉徹素來精力過人,自己有時候不大舒服,白天他是要到清涼殿去和韓嫣廝混一番的,有時候興致來了,也會在清涼殿內傳召幾個宮人,欣賞一番歌舞,享受一番荒唐的淫樂。但他似乎也真不會因為床笫間的事,就對誰另眼相看。韓嫣雖然時常在宮中留宿,但那也是因為他對匈奴邊事,有獨到見解,又總算是劉徹自小一道長大的夥伴。除此之外,還真沒有誰能夠光憑自己的美色,就得到劉徹特別的鍾愛。

  這個王姬她也不是沒有見過,雖然姿色美豔,但僅僅是椒房殿裡,就能找出一兩個可以和她媲美的姑娘家……

  她便向衛子夫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

  衛子夫並沒有佯裝不懂,她會意地點了點頭,面上不由得飛起了兩團紅暈,聲若蚊蚋,附耳在陳嬌耳邊輕聲道。「聽說王姬家中長輩,乃是巫覡之徒,精研房中導引之術。非但能令人欲仙欲死,房事過後,陛下還總覺得耳聰目明,精力充沛……」

  陳嬌倒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害羞的,她恍然大悟,眉宇間卻不禁陰沉了下來。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手裡握著一個衛女,不能運用不說,卻還要眼睜睜捧出另一個大幸的寵姬。

  劉壽的年紀,始終還是太小了一點,是禁不住王姬在後宮中折騰來折騰去的。現在的自己,也還沒到智珠在握,從容不迫的時候。

  「巫覡出身,這就不大妥當了吧。」她不禁自言自語,「巫蠱厭勝這樣的事,在宮中是屢見不鮮的……」

  話說到一半,又覺得挺尷尬:這麼多年來慣了言笑無忌,倒是不記得衛女也是從前當事人之一。

  她看了衛子夫一眼,果然發覺衛子夫垂下頭去,不敢和她眼神接觸,豐潤青絲垂蕩下來,在臉頰邊做成了密密的一道簾子,陳嬌一時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衛子夫的下巴,和聲說,「傻孩子,你怕什麼。」

  衛子夫的眼神觸到她,又飄了開去,她囁嚅著說,「巫蠱這樣的大事,一掀起來,就是腥風血雨……」

 「那也要王姬的確行了巫蠱之事嘛。」陳嬌想了想,忽然啞然一笑。「不過,是該給她換間屋子了,既然這麼得寵,和阿徹商量一番,也給她一個美人的名分吧。」

  衛子夫美目波光流轉,她瞅了陳嬌一眼,雙眸盈盈,似乎在不解,又似乎已經會了陳嬌的意。

  #

  大長公主聽說了王姬的出身,不免也吃一驚,「房中術?怪不得阿徹這樣寵她,原來她還真是身懷絕技。」

  陳嬌覺得她身邊人簡直日復一日,一個比一個更會說笑話。大長公主偶然牛刀小試,她就樂得合不攏嘴,「可惜了我們都是女兒家,也試不出王姬的功夫。」

  大長公主轉了轉眼珠子,又泛起了傲氣勁兒,「這也不是她獨門的絕技,兩三個月後,給你送兩三個美人,個個都比她強。」

  雖然陳嬌叮囑過大長公主,但看來私底下她依然有所準備,不然,底氣能這麼足,說送就送?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她說,「為什麼要送美人?為什麼不是我自己去學?」

  就是那聲音都倒抽了一口冷氣,責怪陳嬌,「你是大漢的皇后!怎能——怎能——」

  不端莊?陳嬌想。可還沒等她回答,大長公主的反應,都要和聲音如出一轍,「嬌嬌!你金尊玉貴的身份!」

看來,大長公主是不用學這個的,要學的人是董偃才對。陳嬌忽然發覺她實在是找錯人商量了,太皇太后也許會有門路,但堂邑侯府裡,就算有專人負責教導這種事,那也肯定是男女兼修,多半還是個男教授。要進宮教她,還要先淨過身,能活下來再說。

  「我還沒有子嗣呢。」她反而拿了子嗣的問題來堵大長公主的嘴,大長公主好像一下就噎進了一個果子,她不說話了,憤憤地抱著手臂,大有為陳嬌不平的意思。

  「早知道就嫁到列侯家裡。」大長公主沒心沒肺地抱怨,「要學房中術的,就是你夫君,不是你了!」

  陳嬌微微一怔,尚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大長公主已經眼睛一亮,她說,「我記得楚服的祖父祖母,似乎也是巫覡出身。她父親前一陣子還治好了你哥哥的寒熱病。我看,也許她母親或者祖母,甚至就是她本人,都不是不懂得這門家傳的學問。」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44 PM 編輯

46 夾攻

陳嬌再看楚服,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聲音很幸災樂禍,「這種事,你以為很少見?各地的諸侯王后宮中不知有多少美人,願意奉上自己的積蓄,哀求楚服的教導,就是得寵的那些個夫人們,也不見得不願意和楚服這樣精通房中術的姑娘,來幾場露水情緣。」

楚服是否精通房中術,還根本沒有得到證實,父母是巫覡又如何?她這麼小就進宮服侍,家傳本領學了幾成,還不知道呢。

陳嬌本想回嘴的,可一想到從前她和楚服之間的曖昧關係,只好又住了嘴。她怏怏地轉著眼珠子,不情願地紅了臉,「就你風流成性,連個女人都不放過。」

那聲音嘆了口氣,得意中也依然帶了幾分幽怨。

「你再得寵又怎麼樣,劉徹遲早都還是會疏遠你。」她雖然身份高貴,但粗俗起來的時候,然也和陌間村婦沒有什麼兩樣。「我是一直到跟了楚服,才明白這種事是這樣快樂,你以為你盡力配合,他就不會覺出你的勉強?這種事不盡興,兩個人之間還是會漸行漸遠。」

少年破瓜後,這幾年來陳嬌雖然漸漸不那樣疼痛了,但床笫之間,的確也還享受不到多少快樂。要說學房中術,其實多少還是玩笑,她對這種事不說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沒有多少想望,更談不上去磨練自己的技術,來挽留劉徹的恩寵了。

要是能生得出孩子還好說,過門眼看著就滿五年了……

「這種事難道不是就是這樣?」儘管是和另一個自己對話,陳嬌依然難得地有了幾分害羞,她摀住臉翻過身去,不使得自己的窘態暴露在任何一個人身前。「難道還可以不一樣?」

那聲音便不耐煩起來。

「讓楚服教你!」她憤憤地說,「要不是我沒有個身子……」

陳嬌恨不得把自己掩埋起來,她又將那聲音推倒了遠處,「這件事,以後別再提了!」

可是對住楚服,從此又真的有了幾分不自在。就是看著楚服的眉眼,有時候都要頓上一頓,才能回過神來。

楚服也不是察覺不到陳嬌的不對勁。

她已經被陳嬌的種種手段,拿捏成了驚弓之鳥,對陳嬌的不對勁,第一樣想法就是恐慌,就更小心地去看陳嬌的臉色行事,結果越是注意陳嬌,陳嬌就越不好意思。

連衛子夫都看出了不對勁。

「娘娘這幾天來,可是把楚宮人嚇得不輕。」她彎下身子,細心地為陳嬌去掉甜瓜上的瓜籽兒,將這飽含汁水的新鮮水果,奉到陳嬌身前,似乎語含深意。「想必娘娘是轉了主意,想要將她打發出宮了?」

陳嬌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衛女是知道楚服身份的。

恐怕在未能靠近椒房殿的時候,也還以為今世的自己,和楚服也有那樣的關係……

她尚未來得及發窘,思緒便發散開去,想到了另一點上:從前的衛女,霸佔天下有十多年的時間。當初發家起步,肯定就是因為把劉徹伺候得舒服,這舒服有榻下的舒服不假,可看王姬上位的速度,也一定有榻上的舒服……劉徹的喜好,想必衛女是最清楚的。

就算是要學房中術,只怕也還是要和衛子夫學,不是同楚服學吧。她是要令劉徹的寵愛留在椒房殿內,又不是要令自己的需求,得到滿足。

看著衛子夫的眼神裡,不禁也用了幾分心思——又實在是覺得張不開這個口,只好面做緋紅,難得地露出了弱勢,轉過頭去,含羞不語。

衛子夫偶然一眼望向陳嬌,然也就怔住了,她貝殼一樣潔白的牙齒,不知不覺間便陷入了淡紅色的唇瓣裡,貓兒眼一樣的眼睛,像是被膠在了陳嬌身上。兩個人雖然誰都沒說一句話,但不知不覺間,氣氛就已經有了幾分微妙,陳嬌心不在焉地想:衛女不愧是天下絕色,阿徹真是有福氣,能夠消受這樣的美人兒。

而看著衛女情不自禁的神思不屬,心中也不是不歡喜的——我也不輸給她嘛,否則這樣的美人,又怎麼會被我吸引……

她好像被磁石吸引,不知不覺,便慢慢傾向前去,她流光溢彩的裙襬,也隨著這個動作向衛子夫蔓延過去,玉石一樣的足面緩緩露了出來,似乎又要上挑過去,將衛子夫尖俏的瓜子臉抬起來……

「參見陛下!」

殿外忽然就傳來了宮人清脆的問候聲,想來是哪個宮女在廊下走動時,恰好遇見了進院來的劉徹。

等劉徹走進椒房殿的時候,陳嬌正和衛子夫埋頭研究一局棋,陳嬌敲下了一顆子兒,似笑非笑,淡然道,「衛女這一盤要輸啦。」

衛子夫連頭都沒抬,輕聲細語,「娘娘棋力高明,奴女自然是不如的。」

空氣中僅剩的一點兒曖昧,被他進門時袍袖間的步風一帶,瞬間也就吹得沒了影子。

劉徹便盤膝在陳嬌身邊坐下,他難得興味盎然,甚至還多看了衛子夫幾眼,和她開玩笑。「嬌嬌的棋已經下得夠差了,衛女棋藝然還不如她,胸中是多沒有學問?」

衛子夫從來不敢正眼看劉徹,當著陳嬌的面,更沒有展露風姿的膽子,她怯怯一笑,沒有應答,氣氛於是便冷了下來。陳嬌想到劉徹始終有幾分不喜衛子夫能得到自己歡心,便隨意沖衛子夫一點頭,衛女頓時膝行著退出了宮殿。

再看劉徹一眼,便覺得自從有了王姬以來,他神色間確實是精神多了。又想到了聲音言之鑿鑿所說的那一番話,同衛子夫天然生成的那絕頂風流,就連楚服看著容貌平常,其實都身懷絕技……陳嬌不期然就不服氣起來。

總不成就只有她,由頭至尾,都不曉得床笫間的快樂,落於人後吧?

她耳邊忽然有聲音說,「吃一塊甜瓜。」

顯然是聲音迫不及待,衛子夫才走,她就又漂了回來,語氣罕見地利落,似乎終於知道,在陳嬌心智成熟後,本來只能漸漸退二線的她,又一次得到了當家做主的機會。而陳嬌只能和幼時一樣,言聽計從,滿帶崇拜地聽著她的指揮。

陳嬌只好拿起一塊甜瓜,紅唇含進了這多汁而甜美的水果,她看了看劉徹,見劉徹尚未著意,便問,「又是剛從清涼殿回來?這一次,陪在你身邊的是王姬呀,還是韓嫣呀?」

劉徹本來還在研究二女留下的殘局,聽得陳嬌此問,頓時一怔。

以陳嬌的大度,會這樣含著妒意問話,真是比彗星行空還要罕見,也正因為此,劉徹非但並不煩躁,還隱隱有些自得和興奮,他想:陳嬌總算是學會妒忌了。

總算還不至於傻到如實回答,只是抬起眼來,親暱地笑著看了眼陳嬌。

一眼過去,就算已經熟悉了陳嬌冰中帶柔的風度,劉徹依然敏銳地覺出了陳嬌的不同。

她一直在漸漸成熟長大,當年那青澀的身體,是在他眼中一點點發育成了如今的曼妙身姿。就好像一隻親手照顧長大的小狗,就算再凶悍,他也總會多幾絲容忍。

可就算是這樣,就算她的精神那樣燦亮,那樣令人捉摸不透,劉徹依然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就是這點什麼,令得他和陳嬌的關係好像飄浮在一層水上,縱使親密無間,也依然波動不定,始終是隔了一層。

王姬、賈姬……無數個急於討好他的男男女女,都用迫不及待的熱情來回報他的垂青。他們能給他帶來快樂,而他們的快樂,他漠不關心。但陳嬌不一樣,陳嬌是需要他的呵護的,他甚至已經不再顧及自己的感受,只盼望著能帶給她極致的快樂,就好像別人帶給他的享受一樣,劉徹決不會對第二個人承認,但他是想要取悅她的,在陳嬌跟前,他往往覺得自己少了作為帝王天然的權威,就像是個情切的小夥子,急於用自己的液體,給陳嬌標記上屬於他的氣味,讓她眉宇間現出女人的嬌媚,現出被滋潤過的煥發。

但陳嬌非但沒有被他滋潤,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寂寞而冰冷,她是一朵盛放的花,始終缺少了養分,美麗中終究帶了憔悴……劉徹想過是否就是因為床笫之事,令得她這樣幽怨,但陳嬌不提,他當然也不敢去問。他怕陳嬌本來沒有想到,反而被他一問啟蒙,私底下去尋覓起了新的刺激。

大漢後宮之中,這樣的事也並不少見。尤其陳嬌又有那樣的一個母親,他一點都不懷疑,私底下她能有多膽大包天。

而現在,就好像一夕之間,她在精神上終於隨著發育長大,一個嶄新的,充滿了女性自覺和女性需求的陳嬌正對他賣弄著自己的風情,她將這青玉色的果實送入口中,潔白的牙齒咬斷了它,汁液滴漏下來,滑過她頎長雪白的脖頸……

劉徹愕然發現,只是這麼一吞,他已經完完全全、蓄勢待發。

他傾向前,將陳嬌壓在了身下,佔有慾全面盛放,他扣住陳嬌的手,將它壓到了頭頂上,劉徹低聲問,「為什麼忽然?」

他沒有問完,就想到了陳嬌之前的問題。

要介意韓嫣,早就介意了,韓嫣只是個障眼法……陳嬌真正妒忌的,恐怕還是王姬吧。

看來,王姬擅長房中術的事,還是從永巷殿中流傳到了陳嬌耳內,不是春陀告密,就是楚服、衛女了。

劉徹再忍不住,他低笑起來,胸膛毫不氣地擠壓著陳嬌的胸脯,他欣然想,從王姬往下,這幾個人,統統有賞。

畢竟也到了年紀,經過這巧而又巧、又恰到好處的刺激……陳嬌終於長大了,像個女人了,也像個女人一樣,渴求起她的情郎了。

而在陳嬌耳邊,那聲音卻很不滿意,她像是在沖誰發脾氣,又像是妒忌著誰,哼聲連連地大發雷霆,「吃一口瓜而已……你的劉徹,也實在是太寵著你了!」

酸澀之外、幽怨之外,卻也有一絲絲貪婪的興奮,令到陳嬌只能在心中苦笑。

楚服她根本不會去惹,這女人從前就為她惹出了驚天大禍,如今這樣用她,陳嬌都要處處小心,又用又防。什麼房中術也好,巫覡也罷,最好就埋沒一輩子,她才最放心。

衛子夫可以用,現在的她,自然巴不得自己恩愛永固,才能多加照拂自己,明知劉徹並不喜歡她,沒了爭寵的心思,就不會給她私底下使絆子,但她……她又實在拉不下臉來,她雖然放下了很多,但卻終究沒有徹底放下自己的驕傲。

再說,要是被劉徹知道了她和衛女之間搞這種勾當,只怕衛女的性命,就要提早斷送在天子手中了。

也就只好找她的夫君,她的陛下,她的劉徹,來啟蒙她的身體了。

「告訴我。」她沒有搭理劉徹的問話,只是柔聲在劉徹耳邊問,「你喜歡我怎麼做。」

回答她的是劉徹的一根指頭,它不由分說地揉開了她的花朵,往裡深入,而劉徹粗礪的聲音,正在陳嬌耳邊滾動。

她聽過很多次他粗啞的嗓音,然而從來沒有一次,他的聲音有這樣熾熱。

「不。」劉徹說,「告訴我,你喜歡我怎麼做。」

而陳嬌尚未思索出答案,那聲音已在她耳邊喘息著說,「往裡、偏左,再進去一點兒……」

這和她自己的聲調如出一轍的甜美嗓音,已經可以擰得出汁水來。

忽然間,陳嬌覺得這一場情事,雖然似乎尋常,但又似乎大不尋常,恍惚間,她竟被前後夾攻。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0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47 PM 編輯

47 歡愉

陳嬌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條繩索攔腰綁住,她在一片昏沉中茫然地挺起腰來,追逐著身前火花一樣綻放的快感。她正被撩撥,她聽著曖昧的水聲,她看著劉徹赤.裸的胸膛,她嘗著自己和劉徹的滋味,而天啊,她品著,她品著無限的滋味,渾身上下,劉徹似乎無所不在,又似乎只是專注地研磨著最令她發狂的那點,而她聽著,她聽著重重疊疊的喘息聲,她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說話,還是來自另一重的她,她從不知道她的聲音可以這樣綿軟這樣嬌媚,能這樣慌張這樣無措,她眼前發花思緒紊亂,緊接著腦際轟然一片,她聽見自己喘息,「阿徹,阿徹,進來,進來……」

是自己還是她,她不能分辨,而這又有什麼所謂?這已經全無所謂。陳嬌幾乎是痛苦地想,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然而她又不願結束,她從未有一刻像此時一樣失去控制,而這著實令得陳嬌心驚膽顫。

我不能放手,她暗自告誡自己,一旦放手,我就全盤皆輸,我得保持自制,我得,我的一切盡在掌握,我……

然而當劉徹的手觸碰到她,當他在她耳邊低語,「嬌嬌,別繃得和弓弦一樣。」當陳嬌聽出了他語調中的珍愛、溺愛、責怪時,忽然間一切堅持都變得很難,她情難自已,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池塘,一面漸漸被灼熱的日頭,被劉徹在她周身遊走的輕吻、撫觸,被他試探性在腿間輕輕推送的龍根,被他堅實的抓握、戲謔的輕彈而曬乾,露出了底下癱軟的沼泥,一面又冒著豐沛的汁水,在劉徹的進出之下泥濘一片,劉徹實在是太好學了,僅僅是一兩句提示,他已經掌握到了陳嬌身上最秘密的幾個地方——

連陳嬌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幾個地方。

而他的確是個最聽話的好學生,他的手指撐開了陳嬌的身體,反覆在『往裡、偏左、再進去一點兒』的位置進出頂弄,而陳嬌禁不住要彈起身子,她幾乎是痛苦的,她胡亂地想:我就是劉徹手中的六絃琴,隨他怎麼彈奏,連聲調的高低緩急,都由得他的興致。

聲音對事態一點幫助都沒有,她在陳嬌耳邊低沉的呻吟著,反覆低語著令陳嬌面紅耳赤的破碎詞語,陳嬌很不舒服,她沒想到她然能放蕩到這個地步,而更覺得羞恥……她像是在被劉徹和聲音兩個人戲弄,這令她又是心跳,又是羞澀……又難以置信地更加興奮。

她在被自己挑逗,也就只有自己,對陳嬌瞭如指掌的自己,能在轉瞬間就將她帶到了這個高點。她在被自己和劉徹聯手征服,她甚至能想像得出一個無形無質的自己,在她身上肆虐,她火熱的錯亂的低吟就是她的撫觸,在她周身各處遊走。而她恍惚間意識到了這個事實,隨後一切再也無法抵禦,她只能纏著劉徹雄健的腰,情切地迎向他,而劉徹甚至戲謔地往後退了一點兒,他問她,「你想要什麼?」

即使陳嬌已經喘息著在高峰邊緣打了幾個轉,其實一切也都才剛剛開始,劉徹所運用在方寸之間的,不過是他的三根手指,一點揉弄與挑逗。而陳嬌不是個羞澀的處子,她熟知他身上的哪個部位,可以帶給他更深的快樂,而她已經沒有餘力去懇求、去和他戰鬥,她只能急切地、急促地說,「阿徹,你進來!」

一邊說,一邊甚至親手抓住了劉徹。她略帶冰冷的指尖觸到了劉徹最敏感的部位,令得他渾身一顫,更加情動到巔峰,簡直再忍耐不了。

然而他卻強自自己忍耐,他要慢慢地來。

劉徹滿意地瀏覽著陳嬌,他幾乎是珍惜地、貪婪地、不捨地延長著這每一刻的勝利。注視著這窈窕美麗的女體,在他的挑勾之下難以自禁地輾轉反側,注視著陳嬌素來清明的面容被沖得一片潮紅,她拋下了皇后所有的矜持,就像是市井間最放蕩的女兒家,咬著手指,媚眼急切地索求地追隨著他的動作……

他不知道是什麼將陳嬌變成了這樣,如果只是簡簡單單,一句房中術的傳言而已。那麼劉徹將會非常後悔,自己沒有早日臨幸王姬。

這是他第一次把陳嬌逼成這樣,第一次把一個完整的、袒露的陳嬌握在手心。她一向胸有成竹、傲然物外,就是在床笫間也似乎總有所保留,這很神秘,然而也讓他挫敗。他不知道自己怎能得到更多的陳嬌,他不想傷害她,卻也不想請求她,但簡單的疼寵,又似乎難以令陳嬌動容。

的確,她是大漢的皇后,是他捧在手心的元配,她還缺什麼?劉徹都想不到,陳嬌還能索求什麼,還能為什麼而瘋狂。

現在這答案正在他跟前緩緩浮現,這份精神上的純粹滿足,幾乎能壓得過極速上升的肉.欲,然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動又互相催化,令得劉徹簡直興奮得想要大吼,然而他克制自己,他保持風度。

就算是大漢的皇后又如何,還不是要為他所征服……也只能為他所征服。

「要你的是誰?」他在陳嬌耳邊問,緊繃的、情切的,卻依然是從容的、調戲的。

他得到的回答快速、明確並且憤怒,陳嬌顯然已經在欲.海中翻騰,此時此刻,他的確完全征服了這位尊貴的皇后,這朵莫測的曇花。

「劉徹!」陳嬌喊,「你不進來,我就自己——」

劉徹放聲大笑,他一挺腰,令得陳嬌的抱怨聲梗在了喉嚨中,化為了一聲半是哽咽的抽泣。

#

陳嬌從未這樣疲倦。

從前情事過後,劉徹往往喜歡閉目小憩,而她在喘息初定之後,總覺得身上黏黏膩膩,又不願意吵醒劉徹,往往只好瞪著眼,耐心地等待這片刻的溫存漸漸褪去。

而現在她已然明了何為睏倦,或者這也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疲憊,連劉徹扳動她的小指頭,都令她發出一陣不悅的低吟,在一片昏眩之中,抱怨地呢喃。

但劉徹很快就給了她補償,她被摟進一個汗水盈盈的懷抱,帶著皂角氣味的體息立刻將她包圍,陳嬌模糊地笑了,也許從前,她會在意自己的笑是否夠到標準,令劉徹明白自己的特別,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過後,無須計量,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和劉徹之間的聯繫,已經更近。

「看來對王姬,還是要刮目相看,當個人物來處理。」第二天醒來,她就在心裡和聲音商量。「就是衛女,都不能再等閒對待了。」

床笫間的工夫,說起來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誰都不會認真當一回事。但是否身具內媚,其實的確是有區別的。很多時候有些宮人之所以受寵,其實都並不是因為性情談吐,只是因為她們的身體,特別能讓帝王快樂。

陳嬌無意小看房中之術,但她從來未曾熱衷去學,她畢竟還是有她的驕傲在的,房中術那樣的東西,可以由別人來取悅她,但她卻依然是放不下臉面來的。

然而在昨晚之後,那聲音的第一句話,便令得陳嬌情不自禁,燒紅雙頰。

「要不是我插了一手,恐怕你也不會明白這種事,即便你身為皇后,也依然不是不值得一學。」

就算有羞澀尷尬,她也隱藏得很好,語調傲然澄澈,坦然自如。「要不是我插了這一手,恐怕你也不會真的把王姬放在心頭吧。」

陳嬌不禁默然。

她不得不承認,對於王姬的受寵,自己多少是有些不屑的,這個宮人出身的女兒家,美麗也並不特別過人,目不識丁,就算精通歌舞又如何?她永遠都走不進劉徹心裡。

但在昨晚之後,陳嬌已經明白,她始終還有不足,因為她自身經驗的缺乏,陳嬌從不曾從心底相信,床笫間的樂趣,是足以令人的心意發生微妙的偏轉。

她不懼怕劉徹對王姬特別的容讓,令她後怕的是,當有一天劉徹終究不能在她身上得到這樣的樂趣,他也不再追尋時,所餘下的情分又能持續幾年,而她的椒房殿,是否依然要日漸冷清。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我當然要學。」她咬住唇瓣,不再做無謂掙扎,卻到底還有一絲迷惘。「可我又能向誰去學呢?」

那聲音便竊竊地笑起來了。

「傻孩子。」她說。「昨晚要不是我插了一手,你當劉徹的那幾招散手,能在頃刻間便將你撩撥到那個地步?你猜,我是怎麼知道楚服她精通房中術的?」

自然是有過親身體驗,才能作出這樣肯定的判斷。……大家都是女兒家,楚服能做的,聲音自然也能照貓畫虎,再反過來教她。而再也不會有一個老師,比得上聲音,更能瞭解她的每一處弱點,同每一個最秘密的歡愉。

陳嬌不禁就嫣紅了臉,她伏在膝蓋上,半天才直起腰來,面上的紅霞,卻又已經不知不覺全都消退。

「你能把我教得柔軟,教得更容易享受歡愉。」她的聲調,也在不經意間回覆了清明。「可你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阿徹更歡愉?」

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未免也小看了聲音。

果然,聲音不大高興了。「我也有過一個夫君,你別忘了。」

她僵冷的說,語調中卻終究也不是沒有緬懷、沒有自傲,沒有……如今在陳嬌聽來,已經很是明顯的愛意。

「他的名字,也叫做劉徹。」

王姬也就是再受寵了半個來月工夫,半個月之後,劉徹一有了空閒,依然往椒房殿跑得勤快,清涼殿中,也又再頻頻出現陳嬌的身影。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2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47 PM 編輯

48 聰明

到清涼殿的次數多了,劉徹就難免又要和陳嬌抱怨起了朝中的國事。

卻不是煩難太多,還是因為太無事可做。

「匈奴是一年比一年囂張,邊境傳來的消息,也一年比一年緊急了。」劉徹雖然沒有抱怨長壽殿的意思,但話中的不滿,還是昭然若揭。「我們不動,人家卻一直在壯大,這時候還不擴軍,等到匈奴人到長安城外飲馬了再來著急?難道還要燃起烽煙,指望各地的諸侯來救嗎?」

漢室天下,說富庶是真的富庶,說起隱憂,也真是隱憂重重。諸侯、外戚、匈奴,好像三座難以翻越的大山,橫亙在劉徹心頭,偏偏太皇太后這幾年年紀越來越大,越老就越怕事,想的永遠都以和為貴。「以宗室好女尚配匈奴,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要擅動刀兵。」

要不是到底還知道哄著劉徹,出西域也罷,修上林也罷,還是那句話,「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擅動刀兵」。祖孫之間,恐怕又要鬧得翻天覆地的,讓朝中百官,又在看一次熱鬧了。

陳嬌也沒有辦法,只好說,「現在要打,也沒有將領,沒有士兵,祖母雖然禁著你和匈奴人鬧翻,但這些事,卻並不用花多少錢,也不用什麼動靜,大可以儘早就準備起來呀。」

「要是等你來說才想得到,我還拿什麼對付匈奴人?」劉徹就笑話陳嬌,又嘆了口氣,「人才是有了,可惜沒有上過戰場,誰知道能不能頂用。李廣又垂垂老矣!我已經預先給韓嫣封了上大夫的名號,讓他養一養威望吧,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

劉徹登基這四年來,身邊的侍中已經漸漸地換了一批人,空有美貌而無才華的,在美貌為人厭倦後,自然也就漸漸失寵了。也就是韓嫣,非但四年來寵幸逾恆,官職還越來越高,雖然弓高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但現在他自己的府邸,可要比弓高侯府熱鬧多了。

「上林苑的池子快挖好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便可以帶你過去小住幾天。」說著說著,劉徹自己都覺得沒有意思,便轉移了話題,摟住陳嬌興奮地說。「他們也在造樓船了,雖然是為水師造的,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帶你到船上打個轉兒。」

陳嬌不禁莞爾,她翻過身來,坐在劉徹腿上,將劉徹一點點壓低,在他耳邊輕聲而戲謔地道,「你要我怎麼求你?」

自從再次師從聲音,劉徹和她之間,似乎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點障礙,原有的那最後一重隔閡,終於被親密取代,劉徹頂著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的手滑進陳嬌衣襟,在陳嬌耳邊輕聲細語,「我要你跪下來求我。」

陳嬌再忍不住,她放聲大笑,笑聲中又翻過了身子,被劉徹壓到身下,所謂的跪下之語,似乎因為她肆意而放蕩的表現,又化作了「下次再說」,劉徹幾乎是情切地扯開了她的衣襟……

清涼殿裡的宮人們就都識相地退出了屋子。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劉徹才慵懶起身,「韓嫣應該已經到上林苑了,這一回,我射一頭鹿回來,給你做鹿肉吃。」

天子出巡到上林苑去打獵,按例是要有人先到御苑裡,把野獸驅趕出來,免得劉徹以萬乘之尊,在林間瞎跑的。韓嫣一個上大夫,貴為劉徹心腹中的心腹,還要做這樣的雜事,而不是專注於征伐匈奴,真可說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陳嬌不禁微微失笑,她懶洋洋地升了升懶腰,坐直身子,「記得這一回別去得太久,五哥轉眼就要到了,你總是要親自為他接風的。」

劉徹嗯嗯啊啊,不以為意,又捉住陳嬌的臉重重地印了一吻,這才恢復了他驕傲中略帶冷淡的態度,讓底下人服侍他穿好了獵裝,在陳嬌懶洋洋的道別中,上馬出門。

「實在是太吃虧了。」陳嬌便和那聲音訴苦,一邊說,一邊又覺得睏倦,不禁再伏下身來,就在清涼殿內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對話聲。

她生性幽靜,就寢時也是最愛靜的。清涼殿的宮人們知道這點,從來都不會在她小睡時進殿打擾,這一點人聲雖微笑,卻的確將陳嬌驚醒了。

「陛下的確已經去了上林苑,殿中的燈火,是為了皇后點燃。」

這聲氣雖不大,但陳嬌卻很熟悉:雖不屬春陀這樣的頭面人物,但也算得上劉徹比較信任的黃門,平時飛揚跋扈,很難聽到這麼客氣的語調。

「是,待陛下回來,一定馬上把話帶到……」

他又和那人對答了幾句,殿外就又安靜了下來。陳嬌睜開眼時,果然見得一殿的黑暗中,只有一隻燭火,小小搖曳。

她坐起身子,揚聲命人將那黃門帶了進來。

「是太后娘娘。」黃門伏在地上,恭謹地說。「聽傳話人的口氣,娘娘似乎不知為了什麼,正大發雷霆,因此急急過來請陛下過去,似乎有當廷對質的意思。聽說陛下不在,那人頓時愁容滿面呢。」

陳嬌嗯了一聲,回了椒房殿後,又吩咐宮人,「去打聽打聽,長信殿內都有誰在。」

消息很快就被帶了回來:江都王下午和劉徹打了個前後腳進的城,到了晚飯時分,已經拜見過長壽殿、長信殿兩宮主人了。

陳嬌聽了,不言不語,打發那宮人,「你下去吧。」

私底下又和聲音抱怨,「人才真是難得,楚服到劉壽身邊之後,頓時覺得捉襟見肘。」

沒有辦法,只好又給楚服傳了話,不到半個時辰,來龍去脈就都擺在了陳嬌案頭:長安城到上林苑的馳道,素來是天子御用,而韓嫣這樣的當紅人物,有時又是出皇差,從馳道上走走,也是常事。這一回去上林苑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江都王進京入覲的車馬,打的又是羽林軍的旗號,江都王遠遠看見大隊人馬,還以為是劉徹出巡,頓時到路邊跪伏行禮……

偏偏韓嫣卻沒有看見,直直策騎過去,轉眼就沒了人影。倒是江都王眼神不錯,一眼就認出來人群中央那一位,並不是自家十弟,卻是十弟身邊的佞幸。

「聽說都氣哭了。」楚服繪聲繪色,「直問太后娘娘:能否進宮入值,也做陛下的侍中。太后娘娘氣得當場摔了個杯子,立刻就去傳陛下……」

氣成這個樣子,有多少是為了江都王,又有多少是記著從前的『恩情』,還真是不好說。

陳嬌的眸色就漸漸深沉了起來,她和楚服笑著嘆息了一句,「這個韓嫣,要是真是紙上談兵之輩,那就真的虧了。」

這話沒頭沒腦,不禁令楚服大為不解,她卻並不敢問,只好在一邊陪笑。倒是聲音一針見血。

「有多少是為了他的容貌,他這個人,又有多少,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軍事天才。」她譏誚地道,「你是瞞不過我的。」

陳嬌只是笑,被逼急了,反問一句,「所有籌子都堆在衛家,你說不保險,現在想要多握住一個韓嫣,你說我居心不良,換作是你,你怎麼辦?你辦得能比我更好?」

「要是能辦得比你好,現在我還在這裡?」聲音理直氣壯,噎得陳嬌喘不上氣來,翻了幾個白眼,才吩咐楚服。「明天一早,往侯府帶句話……今晚的事情,應該讓韓嫣知道知道。但別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

大長公主第三天早上就進了宮。

「你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質問陳嬌,「韓嫣年少美姿容,和你族表舅又不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為他說話,仔細招惹阿徹的疑心,你們兩個都沒有好結果。」

劉徹的善妒,大長公主是得到風聲的——其實就是長信殿內,也不知心中無數,平陽長公主對陳嬌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都要更客氣。

陳嬌望著母親,別的話沒出口,不禁就嘆了口氣。

自從和董偃一起,母親真是受到滋潤,非但沒有見老,反而容光煥發,皮膚漸漸細嫩了不說,原有的那股暴戾之氣,都是一次比一次更弱。

好在年紀擺在這裡,多半是不會再有身孕了,不然還真是不好處理。就是現在,其實朝野間也不是沒有風言風語,隆慮長公主幾次提起,話裡都有埋怨。聽說現在堂邑侯府裡什麼都分了兩邊,堂邑侯和大長公主雖然生活在一起,但卻是成月成月都碰不上面。

「哥哥們是用不上的了。」她疲憊地說。「不惹禍,已經算好。王孫舅舅年事已高,能不能得到外祖母原諒,能不能和阿徹同心協力,都是難說的事。王家人現在是卯足了勁,什麼好處都要往田蚡身上攬……在朝中沒有一個領袖,我們拿什麼和王家抗衡?」

大長公主頓時默然。

過了一炷香工夫,她坐直身子,肅然問,「而你看韓嫣,能為我們所用?」

不愧是大長公主,一瞬間就換了一張臉,從一個頤指氣使的貴婦,頓時變作了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陳嬌輕聲說,「能不能,就看他夠不夠聰明了。」

她也實在很好奇,韓嫣到底夠不夠聰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2 PM

49 命運

韓嫣的確也足夠聰明。

江都王在太后跟前哭訴的事,就算大長公主不說,始終都還是有途徑傳到韓嫣耳朵裡。再結合這幾年來,長信殿那邊不冷不熱的態度,韓嫣就算是個傻子,也都知道這一次,太后手中是握住了自己的把柄,終於有了對自己發作的理由。

也不是沒有和劉徹商量,天子卻滿不在乎,「你是奉了我的詔令,才在御道上馳騁。五哥就算是奉詔入京,真要較真起來,他的從人們也不該在道中行使。說來說去,也就是兩邊都有一點錯。」

劉徹和江都王的感情的確也不是很親近,這幾年來明裡暗裡,也不是沒受過諸侯王們的氣,這麼一樁小事,韓嫣若是都要低頭請罪,他這個主人的臉該往哪裡擱?

堂邑侯府在這時候送來的消息,就好像遞給溺水旅人的一把船槳,他要是不知道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那就真的不是韓嫣了。

「也難。」大長公主和陳嬌談起來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感慨,「像他這樣的身份,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也都是底下人捧出來的。在真正的高門中,一個朋友都不會有。」

的確,男寵而已,不過是靠著主人的喜愛安身立命,自己又不曾作出一點成績。底下人捧他,其實還是看在劉徹的面子上,真正有資格在一語間決定千萬人生死的,環伺在帝國最高權力左右的寥寥十數人,對這種人往往不會有一點好感。

就算不時在清涼殿中進出碰面又如何?二者之間的鴻溝,深遠到絕非僅憑權術就能跨過。

陳嬌也沒想到大長公主然能體會到佞幸的艱辛,她心想:這多半是董偃告訴你的吧?他倒真是物傷其類,很肯為韓嫣說幾句好話。

但到底話還是沒有出口:董偃這件事,母女間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始終保持沉默。

「不過。」大長公主話裡到底還是帶了不屑,「咱們拉拔韓嫣,也就是隨手拉拔一把,你婆婆也未必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男寵和你翻臉。我就是不懂,他對你有什麼用呢?」

她緩下語氣,顯得這話並不是質問,也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從猶自濃密的睫毛下瞥了陳嬌一眼,眼窩邊雖然有了細細的紋路,但依然風韻猶存,令得這一瞥裡,始終還帶了一點風情。

陳嬌先還不疑有他,看了母親一眼,忽然間醒悟過來了母親的擔心。

韓嫣畢竟是個美貌少年,健朗而有姿色,尋常也經常在清涼殿內出入,和陳嬌也不算是說不上話……

大長公主會擔心陳嬌的心思走了歪道,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她微微沉下眸子,不動聲色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們陳家、竇氏到底有用沒有。不過,環伺在陛下周圍的這些人中,也就是他最沒有背景,又最有才華了。」

換句話說,一旦與匈奴開始交戰,韓嫣被派出去領兵作戰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大長公主還能說什麼?淺淺長出了一口氣,邊說,「你的堂妹有十多個都還沒有成親,隨便撿一個長得不錯的,配他夠了。」

話裡始終還是有一份擔心,藏而不露。

陳嬌沒有辦法,只能撇得更清。「不著急,定了親之後,怎麼都要等他上過戰場再辦婚禮吧。我們陳家雖然不算什麼一等一的高門大戶,但女兒畢竟也挺值錢。」

大長公主面上的笑容頓時就多了幾分放心,她和陳嬌相視一笑,似乎有不少默契,盡在無言中。

倒是那聲音在心底若隱若現,笑了她一聲,「撇這麼清做什麼?親都親過了,當時要把持不住,連榻都滾過,現在再擺出一副用他只為才的姿態,晚啦。」

陳嬌抿緊嘴唇,不予理會。

#

等到劉壽都可以蹣跚學步的時候,宮中終於再度傳來了喜訊,王姬失寵了兩個月,然爆冷摸出了喜脈。不要說劉徹,就連陳嬌都很開心,同長信殿通報這好消息時,眉眼間就帶了盈盈的笑意。「宮中又有一年多沒聽到初生嬰兒的哭聲了,要是這一胎可以平安養大,和阿壽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要不是陛下把大部分體力,都花在了你這片只開花不結果的旱地上,宮中只怕早都有了七八個皇子、皇女了。

椒房殿這兩年勢頭太盛,就是長信殿都不可能事事壓她一頭,陳嬌又會做人,兩宮之間的關係不說水乳.交融,但也頗為融洽。太后只是著急兩點,第一是劉徹實在是放了太多空炮,第二個,就是陳家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老擋在她收拾韓嫣的路上。

偏偏這份心事,連對兒女都不好明說,就是最貼心的大女兒,知道了太后心中的怨怒,恐怕都要怨她薄情了。

也就只好用韓嫣佞幸的身份,對陳嬌發作了。

「要不是阿徹把太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外頭那些男人們身上,未央宮內本來會更熱鬧一些的。」太后抱著劉壽,愛不釋手——人年紀大了,生活又無聊,看著孩子,就和看著貓兒狗兒,都恨不得抱在懷裡狠狠揉搓。「你也聽說了吧?他身邊那些人,連諸侯王都敢不放在眼裡,這一次,我的意思是殺雞儆猴,好生收拾。」

陳嬌面露難色,也沒有和太后裝糊塗,「這件事我也收到了風聲,但阿徹倒覺得沒有什麼。說起來呢,江都王帶了浩浩蕩蕩一群從人在御道上行走,和天子的車駕都迎面撞見了,似乎也不佔著理。要拿此事出來說事,恐怕會招惹得阿徹不大高興。」

太后娘娘眉宇微沉,正要說話,忽然見到陳嬌對自己盈盈微笑,似乎有未盡之意,藏在了話中。

她微微一怔,也就捕捉到了陳嬌話裡的意思。

這件事不行,那就等到下一個藉口,反正要收拾佞幸,還怕找不到理由?在這件事上,兩宮的立場終究還是一致的。

只是陳嬌所針對的是整個佞幸侍中群體,而不是韓嫣這個格外受寵的心腹,她是避開了劉徹脾氣的鋒銳,還是想要從軟處著手。

處事手法的確嫻熟柔軟,讓人無可挑剔,就是太后也挑不出不是來,就是有心暗示自己要收拾韓嫣,都沒法暗示出口:明面上,她始終是欠了韓嫣一個人情。

就只好生起了悶氣,陳嬌伺候她酒飯,也不過是吃了幾口,就怏怏地擺了擺手,號稱自己,「小睡片刻。」

陳嬌不以為忤,從長信殿出來,乘了輿,想想還是命人往清涼殿中。

沒想到在花園中穿行不多久,就看到韓嫣從昭陽殿方向慢慢出來,遠遠的還只是個人影,陳嬌卻已經一眼認出。

王姬既然有了身孕,待遇自然不同凡響,想到她畢竟也得到過幾個月的寵愛,陳嬌便為她安排了昭陽殿作為獨立宮室,打算等孩子落地,也封她一個夫人。她一個宮人忽然間上位得寵,自然有些張狂,這些天來要這要那的,陳嬌聽到昭陽殿三個字,都有一點頭疼。

她就吩咐底下人,「住了輿。」

有了自己的叮囑和安排,韓嫣這幾年來也算收斂,已經很少到後宮中行走,這一次,只怕還是劉徹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因為一會兒還要一起遊樂,便帶他進了昭陽殿去看王姬。想來,也是因為王姬有了身孕,沒住在永巷殿裡,這才沒打發開韓嫣。

「要比從前收斂多了。」聲音也輕輕感慨,「以前就是沒有天子在身邊,他也敢一個人在永巷殿中過夜。劉徹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妃嬪,可他自己卻不這樣看。」

陳嬌忽然又有點猶豫:劉徹雖然放縱,但也不是沒有識人之明,她一直覺得他寵愛韓嫣,除了韓嫣的美色之外,多少也是因為韓嫣的才華。但為什麼韓嫣一直未曾得到機會出征呢?自己這一步棋,該不會終究還是落錯了點吧?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一招閒棋的得失,只是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地方,還是有一點蠢動,不願看著這個鮮活亮麗的生命,在最當年的時刻突兀中斷?

她出了一回神,便聽到宮人們小心翼翼的聲音。「娘娘,韓大夫到了。」

韓嫣這幾年來的得寵,從他的官銜變遷就可以看出來,原來還是太子舍人,現在就已經是上大夫了。

陳嬌便抬起眼來,度了韓嫣一眼,冷不防韓嫣也正猜度地望著她,兩個人眼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惘然,一股酥麻忽然間就從陳嬌心頭蔓延開來,幾乎令她有了幾分吃驚。

清涼殿裡也不是沒有擦肩而過的機會,幾次見面,無非也就是如此,為什麼這一次見面,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陳嬌又看了韓嫣一眼,見到他唇邊微微蘊含的笑意,她猛地明白了過來:現在,她也是韓嫣的半個主人了。

原本只對劉徹開放的信賴與感激,也有半份,將轉移到陳嬌身上。韓嫣自然會運用他的魅力來取悅自己,以換得自己源源不絕的幫助。

韓嫣能從弓高侯的一個小庶孫,爬到如今這個地步,心機工夫,又豈可以小視?

忽然間,陳嬌又再安心下來,她告訴自己:我扶助韓嫣,不過是因為他最方便為我所用。

「聽說韓大夫正和我叔父議親。」她就笑著說,「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兩家就是親戚了。」

韓嫣勾起唇角,微微彎了彎腰,有禮而克制、而尊敬地說,「蒙皇后娘娘不棄。」

有了這句開場白,之後的提點就有了身份,「也是要做夫君的人了,後宮能少進,還是少進得好。」

陳嬌說,「要是陛下問起來,就只管推到我頭上。免得太后娘娘聽到風聲,又不開心。」

話裡的潛台詞近乎淺顯,韓嫣肩頭微微一顫,不敢怠慢,他望著腳尖說,「必定不讓娘娘失望,嫣奉駕之餘,已勤練武藝,只盼能躍馬出征,做下一番事業,才不辜負娘娘一家的欣賞。」

陳嬌滿意地點了點頭,遠遠地望見劉徹也出了昭陽殿,似乎還並未注意到自己這一行人,便笑道,「咦,陛下出來——」

話說到一半,又斷在了喉嚨裡,韓嫣聽得著急,不禁轉過身子,和陳嬌一起望向了殿前的天子。

天子正靠在門邊,略帶好奇地望著一位娉婷的少女,這少女離得也十分遠,她甚至都沒有留意到來自兩個方向,不同的視線,而是肆意地和女伴們說笑打鬧,柳枝一樣的腰肢輕輕搖擺,豐潤長發晃動間,不知不覺,就已經消失在了殿堂拐角。

韓嫣不知為什麼,竟忍不住又將目光調向了陳嬌。

他沒有失望,在這一刻,皇后娘娘竟卸下了親切的面具,她望著空蕩蕩的轉角,眼神潭水般深沉。

寒冷。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3 PM

50 推波

沒有多久,韓嫣和陳家的婚事就定了下來。

劉徹對陳嬌也不是沒有埋怨的,只是到底心虛得說不出口:就算天下人都知道韓嫣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這種事畢竟不像後宮嬪妃那樣,可以擺到檯面上來和陳嬌說。

「韓嫣出身太低,配你們陳家的女兒,會不會有點高攀啦?」

也就只好開玩笑一樣和陳嬌打趣。「就不怕你堂妹嫌棄你們胡亂將她婚配出去?」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一點面子都不給天子。「難道要進宮服侍你,我們也來個姐妹共侍一夫,才不算是低嫁了?」

劉徹想到陳嬌堂妹那副尊容——這位千金小姐,生得較像父親,不禁就不寒而慄,卻還不死心,「不是我看不起韓嫣,以他身份,陪陳家族女……」

陳嬌在心底嘆了口氣。

其實劉徹肯問到這份上,已經算是很開誠布公了。陳家雖然沒有什麼能人,但和竇氏來往頻繁,太皇太后擺明了日後要把竇氏掌門人的棒子交到大長公主手上,竇嬰雖然退士林,但太皇太后歡心不減……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翻身做了丞相。

韓嫣眼看將來肯定是要走武將的路子的,陳家和他結親,的確是把自己的意圖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還不是母后。」她半真半假,和劉徹抱怨。「自從金家的事情出來,說句不尊敬的話,母后看韓嫣,就像是看一根肉中的刺,他又是你身邊那群侍中中最受寵的一個,我早就說過,能助你成就大業的人,我是一定會拉他一把的……還有什麼路,比和陳家結親,更能平衡你呀、韓嫣呀、母后之間的關係?」

陳嬌答得這麼坦白,劉徹一時間倒回不出話來,他微微一怔,還沒說話,陳嬌又指著他說,「還有,索性把私心一併告訴你——成親之後,他就是你的堂妹夫了,大家親戚,以後有些事,別做那麼囂張。」

話裡畢竟是有了一點難得的酸味。

劉徹有一絲不快——他始終是很少被人管成這個樣子,可想到陳嬌對著韓嫣的那幾個笑,又覺得心底有一點甜味往上泛,只是為了不再陳嬌跟前示弱,他到底還是忍住了笑容,只是沉聲但應了下來,輕聲說,「好了,我心裡有數,不會讓你在母后跟前難做人的。」

有了這句話,陳嬌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她立刻就理直氣壯為韓嫣要官,「聽說邊關一帶很缺少將領,我看你正好把他放過去,他離開京城,不會再讓母后心煩。你呢,也正好放一個心腹到邊疆去探探路,韓嫣自己呢,如果有本事,自然會取得軍功,更配得上他將來的妻子。」

「嬌嬌呢,就把他遠遠的從宮中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劉徹似笑非笑,為陳嬌補完。

陳嬌白了他一眼,直認不諱,「算你機靈。」

劉徹再忍不住,他哈哈大笑,親暱地攔住陳嬌,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鼻尖努著鼻尖,「你這個伶牙俐齒的陳阿嬌!」

#

有了陳嬌保駕護航,打發韓嫣到邊關去的事,長壽殿自然不可能說不。劉徹頓時私底下大使手腳,又運作了好幾個平時看著不錯的青年才俊,放到了跟隨韓嫣出關的隊伍中。

也算是皇親國戚,韓嫣的起點要比一般人更高幾分,入伍就是個副將軍,被放在李廣手下做事,李當戶等人對他的態度立刻就和藹多了——這樣一來,一旦韓嫣建功立業,他就算是李廣的嫡繫了。

他進宮辭行的時候,陳嬌正好和劉徹在清涼殿說話,兩夫妻耳廝鬢磨到一半,聽說韓嫣進來打擾,陳嬌只好迴避到屏風後頭去。

她理了理衣冠,透過菲薄的絹絲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健朗漂亮,眉宇間自然而然散發誘人風姿的侍中佞幸。而韓嫣卻並不知道她在屏風後頭,他對劉徹衣冠上的不整,並不訝異,談吐雖然文雅,但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捨之情。

劉徹就尷尬得多了,明知道陳嬌在屏風後頭,卻也的確捨不得這個善解人意,從小一起學長大的侍中,話裡甜了不是,苦了也不是,罕見地結巴了幾次,倒是結巴出了陳嬌的惻隱之心。

她沖宮人略微點頭示意,便在屏風後頭安靜地由暗門退出了宮室,由得韓嫣在出征之前,再像劉徹做一番內媚工夫——漢室軍法殘酷,他要是打了敗仗,也就只能指望著劉徹對他所剩下的那點情分了。指望陳家拉他一把,實在並不現實。

不過話雖如此,親自把劉徹送到韓嫣嘴邊,陳嬌也覺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賢惠,她回了椒房殿,思忖片刻,又把衛子夫叫來下棋。

後宮中的日子,其實異常寂寞,陳嬌又不喜歡輕歌曼舞、雜耍百戲,除了在兩宮前侍奉,頂多管管後宮中的雜事,其實閒了下來,要找個知心人說話都難。

整個未央宮裡,曾經有資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衛子夫了。

衛子夫到得很快,還是那樣謙恭地行了大禮,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纖長的手指,在圍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陣攪動,最終,尾指微微一翹,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這樣細節的地方,她的舉手投足總顯得洗練優雅,帶了累世貴族所特有的輕描淡寫——陳嬌想,衛女為了出人頭地的這一天,到底是做了極好的準備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發覺自己的不對之前,衛子夫為自己的人生究竟規劃了怎麼一條路,而現在的她,又是怎樣看待自己在陳嬌身邊的位置。

她是美麗的,在後宮中,除了頗解風情的王姬之外,其實眾多美人,也的確都遜色於衛子夫一籌,這姑娘身材高挑、頭髮豐潤,雖然面對上位者,時常楚楚可憐、戰戰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們肆意歡笑時,也顯得青春洋溢、熱情中略帶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賞她的美麗。陳嬌想,而劉徹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麼罪過呢?他本來就擁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還叫陛下,叫天子?

衛子夫抬起眼來,她略作不解地盯著陳嬌,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娘娘,該您落子了。」

陳嬌猛地一顫,她頓時清醒過來,心不在焉地在這縱橫十九道的謎題之間,隨手寫下了自己的答案。

雖然那一天,劉徹注意到了衛子夫的長發,但宮裡宮外煩心事兒很多,他似乎也沒太上心,就又由得這驚豔的一刻,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漣漪。

要不是韓嫣和她共同見證了那麼一刻,陳嬌簡直疑心那一幕不過是她心中的夢魘,偶然在現實中驚鴻一瞥。她也許也會將這片刻的驚愕與恐慌,隨手就拋到了風中。

然而現實也沒有如果,這畢竟是衛子夫,這畢竟是那個曾經贏過她的女人。

陳嬌垂下眼簾,又心不在焉地將一枚棋子拾取出來,她想。

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一盤棋,陳嬌就走得很散亂,衛子夫即使處處相讓,還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盤屠掉了陳嬌的一盤散沙。

盡了局,兩個人一時都未曾說話,陳嬌低頭審視殘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盡千方百計,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幾個,來輸給我了。」

衛子夫望見皇后這忽然間嬌憨純真的一笑,一時不禁失語。

她實在是要比你說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著一個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和陳嬌開玩笑,「是子夫棋藝還太好了點,未能順利輸給娘娘,子夫有罪。」

這兩個花一樣的美人兒,也不知是誰先開始,便在棋盤兩面肆意地嬌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交相輝映,讓椒房殿內,也多出了少許活潑生機。

到了半下午,劉壽來請安的時候,陳嬌就沒讓衛子夫回去。

「今晚你來服侍我用飯吧。」她隨口宣佈,就又彎下腰來抱起劉壽,好像逗貓一樣,去撓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據說很像他爹襁褓時,惇惇實實的,還沒到三歲,已經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幾步了。他對陳嬌,就好像對一個好朋友,雖然親近,但卻不肯聽從她的吩咐。陳嬌才搔了兩下,劉壽就掙紮起來,奶聲奶氣地叫,「阿娘、阿娘!」

陳嬌只好放他下來,又聽楚服回報劉壽這幾天的動向——和前幾天沒什麼不同,主要還是吃喝玩樂,得了閒也撥冗學幾句人話。

偶然一回眸,望見衛子夫看劉壽的眼神,一時卻又頓住。

這眼神實在太複雜,錯非似陳嬌這樣,對她的崛起瞭如指掌,深知她兩世際遇之輩,是很難體會到個中的心酸與複雜,想望與懷念的。

儘管衛女似乎對劉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很顯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男丁,一個傳承她血脈與大漢天子血統的兒子。

陳嬌又轉過頭去,漫不經心地聽著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對阿徹有沒有興趣,我會知道的。

這天晚上,劉徹自然是進椒房殿來和陳嬌一道用飯。

衛子夫進進出出,在陳嬌身邊服侍她吃飯喝水,一頭豐潤的長發,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幾眼,才想起來問陳嬌,「怎麼把她放到身邊服侍?」

到底還是記得了衛子夫的來歷,不曾把她當作新入宮的宮女。

陳嬌便笑著說,「送走了你的韓嫣,總要陪一個人給你吧?」

她沖衛子夫揚了揚下巴,和聲道,「喏,衛女,到陛下身邊去吧。」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4 PM

51 長門

衛子夫也就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劉徹的寵愛,很快就搬進了永巷殿裡王姬空出來的那間屋子。

大長公主聽到消息,還算滿意,「你會提拔,阿徹也能夠笑納,好來好去,好。」

對大長公主來說,衛家人現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裡做事,衛女當然也就是陳嬌的嫡繫了。與其讓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繼續耀武揚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衛女來,和王姬抗衡,陳嬌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靜。

「又能展示你的賢惠——真是再好不過了。」大長公主一邊說一邊笑,「我也留心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處女,現在家裡養著,什麼時候衛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後頭大批人可以送來。」

陳嬌忽然覺得,大長公主這一年多以來,雖不說判若兩人,但很多時候言行舉止,都要比從前柔和多了,從前那說一不二、唯我獨尊的天家女脾氣,似乎竟然漸漸有所收斂。

知母莫若女,她先還以為是董偃對大長公主的脾氣有所助益,但看了母親一眼,又覺得這一點固然可能有所幫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還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動得極為緩慢,卻又分明留下一條痕跡的歲月了。

年紀越大,火氣月笑啊,本來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陳嬌的外祖母,在陳嬌剛出生的時候,也許脾氣還要比現在更急躁些。而這幾年來,太皇太后就更沒有煙火氣了,隨著年近古稀,牙齒漸漸落了,她也就和老莊故事裡的那條舌頭一樣,越發是柔韌到了極處。就連昔年處理新政時那殺伐果斷逆我者亡的氣質,似乎也都被皺紋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來。

太皇太后畢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緩緩迫近的野獸,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一撲而上,但濕潤的氣息,已經吹拂到了她的耳後。大長公主最後也是最穩固的靠山,即將闔眼,她自然要隨之收斂鋒芒,再不能那樣驕縱。

會懂得順從時務行事,都還不算無可救藥。陳嬌便再往事重提,「也該好好約束幾個哥哥了。」

從陳季須算起,她的那幾個哥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陳季須還好,一門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門惹事,隆慮侯就要放縱得多了,雖不說時常鬧出人命,但一年內也總有那麼一次兩次,要鬧點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親國戚中現現眼。

大長公主面現無奈——這又是一個對她而言極為陌生的情緒,她嘆了口氣,「你哥哥年紀大了,羽翼豐滿,連他爹的話都不聽了,我發話又有什麼用呢?」

陳嬌靈光一閃,忽然間意識到這委婉的拒絕,和多年前偶然間飄進她夢中的那一番對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大長公主還是一樣地委婉曲折,證實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只是說話的對象,由外祖母換作了她。

嫁進劉家也有六年了,這六年下來,她榮寵不衰之餘,外有竇氏,內有皇長子,一手提拔了兩三個寵姬,謙沖大度、孝敬賢良,上得到兩重婆婆的喜愛,下得到整個後宮的服膺,她漸漸地像是個真正的皇后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寵,只要能拿捏住劉壽,只要能在這後位上不倒,也許終有一日,她會和高祖呂皇后一樣,無須男人的寵愛,也能將未來抓緊在手心。

原來不知不覺間,陳嬌想,我畢竟也有了一點劉徹奪不走的東西。

她便往後一靠,唇邊含上了笑,一時然也無暇和大長公主計較。

大長公主也沒想到能這樣輕易過關,她趕快和陳嬌商量,「現在去往城廟,路途不但遙遠,而且又荒涼得可怕。上回在長壽殿裡,阿徹還和你外祖母抱怨,說是想要修一個行宮作為落腳之用。你外祖母顧慮到花費略大,並沒有答應。我想,我們家的長門園,長年累月也無人住,不如獻給你們小夫妻,也讓阿徹出去遊獵的時候,有個睡覺的地方。」

陳嬌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對,「這又何必,長門園雖然不大,但也華貴清靜,你們無事時候過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又飄了出來,在陳嬌心湖上空蜷曲著嘆了一口氣,她幽幽說,「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你讓她別獻長門,不是擋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擋也就擋了,區區一個情夫,還能對陳嬌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獻長門,還是出於自危地位,」聲音淡淡地說,「不獻長門,終究還是要找別的辦法獻媚……這種事又何必鬧得一波三折?他要獻,讓他獻,你在怕什麼?」

那還不是因為長門園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無邊無際的寂寞與落魄,陳嬌想。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長門園一次,也一點都沒有入內瀏覽的興致,單單是從聲音的講述裡,她已經可以察覺到那緩緩抽緊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裡,掙扎沒用,不掙扎也沒用,反正最終還是要一點點沉下去,再沒有聲息。

陳嬌再一細想,也覺得自己太矯情了點,金屋和長門之間差的,從來也都不是那麼一座宮殿。

她嘆了口氣,沒讓大長公主再說下去——好端端地獻一座園子,似乎也的確需要一個理由,只是輕聲說,「不過,還是要多謝母親的好意了,想必阿徹聽了也會很高興的。」

#

劉徹當然很高興——平白無故就得了一座園林,誰會不高興?

「也不知道姑姑為什麼忽然這麼慇勤。」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和陳嬌閒話,「就算是有求於我,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一座園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還不是為了董偃?」陳嬌也無意為大長公主遮掩,「公主男寵,身份畢竟上不了檯面,外祖母聽說了都不大高興,要追究下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劉徹還真沒和董偃聯繫起來,他頓時一怔,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看陳嬌的臉色,「那這園子該不該收,就得看我們嬌嬌的意思了。」

話雖如此,卻是忍不住就饞涎欲滴:上林苑還在修繕,長門園這樣闊大華貴的郊外園林,劉徹手頭其實也沒有幾個,這份禮他看得當然重了。

董偃也實在是懂得揣度人心,這種男寵佞幸,服侍起人來是一個賽一個的到位。

「母親的事,我也懶得管那麼多。」丟人也不能丟到劉徹跟前,陳嬌不輕不重地說。「面子上大家都過得去也就是了。父親那邊沒有發話,那就這樣過吧。畢竟你隨便一句話,朝野間就一定要鬧出動靜,到時候陳家還不是更沒有面子。」

雖說當時公主蓄養幾個面首,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但那說的多半都是寡喪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還在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寵幸起男寵的,大長公主還是頭一份兒。就算堂邑侯本來身體不錯,恐怕也要被氣得躺倒了。

劉徹看著陳嬌淡然的神色,忽然間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為自己的岳父說幾句話,但又覺得自己插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確也沒有這個身份。

「當皇帝其實也難。」他就和陳嬌感慨,「要我是個列侯人家的子弟,只要你一句話,還不就私底下打過去了。就是你那幾個哥哥,現在變得越來越放縱,我看也有董偃的關係在。」

陳嬌實在不想和劉徹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她隨意地說。「這種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領通天,幾個能有好下場?能夠壽終正寢,都算是福氣了。從審食其起,哪個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頓時一落千丈?到時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劉徹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鉤。

曾經她聽說董偃的消息,已經是被幽閉了數年之後的事了,那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在長門園中淒涼地等待著解脫。父親去了、母親去了、兄長去了,陳家終於徹底敗落,而唯獨這個男寵,卻依然風光地騎著高頭大馬,在長安街上耀武揚威——離開了大長公主,他又得到了天子的寵愛。

在男色女色方面,劉徹還真是生冷不忌,來者通吃。就算是作為一個帝王,他的吃相也實在是太不體面了。

沒等劉徹回話,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看到他的長相後,你就又捨不得收拾他了。」

劉徹卻根本沒考慮到董偃的美貌,有韓嫣、韓說兄弟珠玉在前,什麼樣的美男子他沒有見過?一個董偃而已,並不稀奇。

他就是覺得陳嬌忽然間好像又離得他遠了一點,本來已經漸漸融化的什麼東西,現在又往上冰封了一層——就算兩個人已經取得了難以想像的和諧,但陳嬌的心,依然像是黑暗中的水域,只有偶然劃過的一道微光,能讓他獲得驚鴻一瞥。

不論是王姬還是賈姬,或者是那些在他的腦海裡沒能留下一點痕跡的女人,同陳嬌都是截然不同,她們簡單到一目瞭然,讓人放心省心,不用生出防心。而陳嬌呢,她做得很好,他也實在沒有任何一點防著她的理由,他實在也沒有防心,他就是覺得不甘心。

我對你這樣好,劉徹想,可你為什麼總還似乎有所保留,為什麼我依然看不透你?

不知不覺,他想到了最近也挺得寵的衛子夫。

這個衛女和椒房殿一直走得很近,他私底下犯過幾次疑心,但通過查證,她和陳嬌分明也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關係。

可陳嬌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無端端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鬆弛,這件事,令到劉徹耿耿於懷,敏感得連一個審食其,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經。

不過,他又想,衛子夫的確和陳嬌也很有相似的地方,她就好像一泓清淺的小溪,似乎一目瞭然,但觸手進去,又覺得要比想像中更深沉一些,韻味內蘊,也是個耐人尋味的女人。

只是劉徹身為帝王,寵姬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散心的器具,也就只有陳嬌這樣的配偶、這樣的敵體、這樣的皇后,值得他下工夫去品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4 PM

52 交待

王姬的身孕將滿五個月的時候,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也就擺開了陣勢。

雖然老人家一貫主張休養生息,珍惜民力,但她畢竟是碩果僅存的高祖兒媳婦,打從高祖算起,幾乎是歷經六朝的老壽星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朝野上下自然是要大肆操辦一番的,有些慇勤的諸侯王,甚至提早幾個月就進了京城。就好比進來落落寡歡的江都王,其實就是送禮來的。

既然王侯們齊聚一趟,陳嬌和劉徹自然也就特別忙碌,除了正事之外,少不得也要大開筵席,款待這些尊貴的親戚,還有海外遠道而來的使臣等等,眾位命婦濟濟一堂,陳嬌身邊除了宮人,也罕見地帶上了王姬和衛姬。

她實在是霸佔了太多年劉徹的寵愛,曾經一個賈姬產後又去得利索,甚至都沒能得意起來。如今身後的兩個美人,一個身懷六甲,卻還是對皇后恭恭敬敬,一個嬌嫩鮮美,雖然聽說最近得到了皇上的寵愛,但對著皇后,依然是恨不得把鼻尖碰到腳尖上去。陳嬌賢惠大度的名聲傳播更廣之餘,眾人也都不禁感慨,「皇后的手段,也實在是太高妙了。」

尤其是劉陵,這些年來在京城住著,也時常有份進宮服侍太皇太后的,對陳嬌潤物無聲的手段,更是心領神會。她眨著眼睛和隆慮長公主感慨,「恐怕將來看顧陳家的,還不是大長公主,而是要看皇后了。」

隆慮長公主深以為然,望了姐姐一眼,卻沒有隨意接話,而是微微一笑,扯開了話題。

平陽長公主心裡自然不大舒服,不過這兩年來,劉徹和她的關係終究有所緩和,陳嬌更是沒給過她一點臉色,雖然衛子夫如今當紅得寵,也沒有遷怒到她這個始作俑者身上。她也就不敢隨意在太后跟前多說什麼,慶典上大家自然保持了沉默,私底下跟母親回宮時,聽太后抱怨起,「皇后實在是不貼心。」也都不敢多添陳嬌的壞話。

「怎麼說,都是有兒子的人了。」她輕輕地說。「又得到阿徹的寵愛,您就少說兩句吧。再說,她也沒什麼能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不是?」

太后心裡其實始終還是記恨韓嫣一事,她禁不住就說,「你不知道!眼看著那個佞幸要是作出一點成績,就必定要留名青史了。到時候……」

到時候史書上怎麼寫她不認親女的那一段,還難說得很呢!

太后雖然沒說明白,但長公主又焉能不明白母親的心事?只是這種話說出來,實在是太傷母親的面子,她毫不猶豫地就含糊了過去,扯開了話題。「大姐的女兒也快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吧?」

對平原君和她的子女,太后多少是有幾分愧疚的,頓時就被轉移了興趣,和平陽長公主詳加商議,「非得給她說一戶好人家不可。」

就又說起了王家諸位外戚的境況,長公主也不由感慨,「聽說皇后幾次對兄弟發火,甚至連隆慮侯都罵了,三妹在夫家要是受到委屈,不來長信殿訴說,反而到椒房殿去訴苦。可見天下的外戚還不都一個樣,竇氏、王氏、陳氏……哪戶人家都是不成器的多。」

王家也的確是沒有什麼人才了,蓋侯王信眼裡就只有酒色,什麼事讓他去辦,還要派兩個人跟著、盯著。田勝粗魯不文,連場面話都說不好,也是個敗事有餘的傢伙,至於其餘小輩,除了仗勢欺人魚肉鄉里還會什麼?王家這一代,也就只能寄望於田蚡可以出面到朝廷裡來做官了。

「快了。」想到這一點,太后到底還是有幾分高興的。「人才也無須太多,有你舅舅一個就夠了。總比她們陳家好,連拿的出手的人才都找不到,從她爹到她哥哥,沒有一個是上得了朝堂的。快了,真正改朝換代的日子,眼看著就要到啦。」

雖然這是她自己的七十壽辰,但太皇太后卻很少出面,成日裡只是在長壽殿內養神休息,老人家年紀越來越大,年初病過一場,到現在都沒將養過來。牙齒落光了不說,就連耳朵,都漸漸地不大好使,氣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看著就露出了將要下世的樣子來了。

太后娘娘雖然做了五年的太后,但始終被太皇太后全面壓制,到得這時候,天色終於見了微明,又焉能不翹首以待?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又輕聲說,「其實皇后呢,也不是不孝順,也不是沒有福氣……要是壽兒能平平安安地被立為太子,兩宮之間也不會鬧出太大的難堪。要是壽兒沒養大,王姬又生了個男孩,我看事情就很難說了。」

長公主不禁一驚,她或者是被陳嬌壓制得慣了,居然情不自禁地頂了母親一句,「可要是她自己生了嫡子……」

「都六年了。」王太后不屑地往後一靠,「就是個石女也都要化了吧?她就是只不會下蛋的雞,一畝長不了糧食的荒地!阿徹就是頭牛,再耕幾年,也都要上別的地裡去了。」

她又對平陽長公主一笑,親切起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你這幾年的委屈,娘是一直都記在心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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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就是不能發芽的荒地,正在長壽殿內給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讀《老莊》。

她聲音嬌甜清脆,不疾不徐,竟無一絲煙火氣息,聽得老人家愜意地眯起了雙眼,沒有焦距的眼眸,也對準了陳嬌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孫女現在的模樣。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陳嬌讀著讀著,見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趕緊將她扶了起來。「您要喝口水麼?」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輕柔地道。

「你母親最近入宮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比起侍奉老母親,大長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親,三日總要進宮問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臨終前一段時間,總是顯得過分稀薄。對太皇太后來說,人到這把年紀,除了碩果僅存的一個女兒之外,對誰也都是面子情了。

「這就傳話出去,讓她進宮來。」陳嬌自然要為母親分辨幾句,「最近諸侯王都在京裡,應酬自然多了一點,您也知道,咱們家現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飛揚跋扈了。誰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這麼抱怨一聲,她反而開解陳嬌。「人生在世,適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現在她進來了,我也看不到她,說話,還不說的都是那些老話。惦記一會,勁兒也就過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來。「你看,是我的大壽,阿徹孝心,把場面辦得這麼大,京師裡聽你說起來,熱鬧得都不行了,結果我們的長壽殿內,卻反而還比平時要更冷清。」

這樣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長壽殿內的宮人也被借走了若干,餘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習慣,這麼大的殿堂內,居然也就只有陳嬌和太皇太后兩人相對,的確和她壽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淒涼。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別多,聽陳嬌再讀了幾句莊子,便說。「連鯤鵬尚且都要徙於南冥,人到了年紀,是要上咸陽原去了。」

「祖母。」陳嬌只好緩下語氣,輕輕地喚了她一句。

卻說不出別的安慰來——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點,陳嬌的外祖母正在緩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後那一刻。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和盤踞在耳邊的聲音一樣,發出一聲輕微而感慨的嘆息。

「人終有一死。」太皇太后輕聲說。「我這一生,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對得起舅姑,對得起夫君,對得起兒女……到了九丈黃泉,我不怕……」

她的聲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顫抖,「就算那四個孽種找上門來,你外祖父、你兩個舅舅也都會擋在我跟前的,對不對?」

這還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陳嬌跟前,隱晦地提到了當年的往事。

陳嬌心痛如絞,她輕聲說,「您承運於天,離京六朝,五十年來把握天下大勢,令子民得以休養生息,國勢漸漸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們也會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頓時安寧下來,她牽出了一個皺紋重疊的笑,喃喃自語,「是啊,子民們念我的好,那就比什麼都強。」

又輕聲細語,似乎在感慨,「我是為了把持權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問心無愧,我對不起那四個皇子,可我對得起天下。」

陳嬌一路沉默。

「阿嬌。」太皇太后又夢囈一樣地說,「在咱們這個位置上,你總是要對不起幾個人的,你別心軟,孩子。賈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於懷,可你得記住,你是寧可對不起一個人,也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她睜開眼來,無神而渾濁的瞳仁艱難地轉動著,她說,「你決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陳嬌頓時就想到了衛子夫,想到了她曾經下過的那個決定,在這一刻,她輕輕地、底氣十足地說,「您就放心吧,阿徹年紀漸漸大了,性子也越來越沉穩,忍得、等得,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

竇太后頓時鬆弛下來,她展顏一笑,又緩緩地靠到了屏風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過是一個浣紗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輕聲說,「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夠和家人朝夕相處,享盡天倫之樂。」

這是要把竇氏的棒子,交待給陳嬌了。陳嬌挺起脊背,毫不考慮地下了保證。「您放心,只要我還在椒房殿裡住著,就一定為您照顧好舅爺爺的後人。」

她頓了頓,見太皇太后滿意地舒展開了眉毛,便又輕聲加了一句,「不過,姥姥,現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竇嬰的時候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5 PM

53 受挫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動。

雖然竇嬰也時常得到她的賞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鬧騰的那場元年新政,是真傷到了老人家的心。這幾年來雖然還維持著竇氏接班人的名頭,未曾在氣勢上輸給田蚡半點,但比起受寵的天子母舅,他的光芒,難免就要淡薄上幾分了。

「就只說田蚡好了。」陳嬌寧靜地道,「從前在王孫舅舅跟前,就好像個下人似的。現在雖然還未敢以富貴驕人,但言行之間,也大有和竇嬰平起平坐的意思了。連王孫舅舅尚且如此,別的竇氏子弟,在他跟前還討得了好嗎?恐怕就是平原君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都敢給他們氣受了。」

人心護短,竇氏再怎麼樣,那都是皇親國戚,要落到被金俗欺壓,太皇太后真是在地下都要被氣睜眼了。

「當年是我一把掃他下去的。」老太太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口中輕聲道,「出爾反爾……」

話說到一半,她又自嘲地笑了,「人都要入土了,還記掛著什麼面子?」

若說從前,到了這時候太皇太后想不起竇嬰,一方面是因為放不下面子,一方面也是因為兩方決裂後疏於往來,漸漸地親情也就淡化,老人家煩心事太多,乾脆一閉眼萬事不理來個清靜。現在的情形,卻又大不一樣了。

中宮位穩,皇長子年幼,朝中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自己人,那是行不通的。陳家人不堪用,韓嫣終究不是自己人,並且又實在年輕,能否成器,還是兩說的事。也就只有竇嬰不論從資歷還是聖心來看,都可以和田蚡一較短長了。

在太皇太后這裡,卻要反過來看——滿朝文武,也就只有田蚡能在這幾年間威脅到竇嬰的地位了。

「阿徹這個舅舅,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老人家就輕聲說。「這些年來,他的眼睛是往哪裡看,我清楚,你清楚不清楚?」

到了這份上,什麼話要再繞著彎子說,不但是考驗老人家的耐力和腦力,也實在是有幾分矯情了。老人家油盡燈枯,到了交棒子的時候,而或許是因為陳嬌從小嫻靜大氣的表現,她跳過了大長公主,直接把權柄遞到了陳嬌手中。

陳嬌自然也要表現出和這份權柄相稱的城府。

「一山不容二虎。」陳嬌從容地說。「田蚡野心雖大,但缺少相應功績,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徹又何必要用他呢?」

她頓了頓,見老太太面上還不見滿意之色,便又壓低了聲音,在太皇太后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后身軀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緊了陳嬌的手,以不符合年紀的敏捷,沉聲叮囑,「這件事,你要辦得很小心!」

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將陳嬌的手都握得生了疼。

陳嬌輕聲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辦的時候,自然也會辦得很小心的。」

太皇太后轉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陳嬌的手,輕聲道,「是,你自然會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

她又漸漸鬆開手,睜著眼茫然地望著幔帳,輕聲道,「現在外頭的景色如何,你說給我聽聽?」

陳嬌便和緩地道,「花都開得好呢,您聞到香氣了麼——」

#

太皇太后這個瞎老婆子,能夠把朝政長長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將竇嬰再操作回相位,才過大壽,她就對劉徹提起。

「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憊,「眼看著就要閉眼,閉眼後,劉家天下就隨你折騰,你要怎麼辦,我是管不了啦。不過,我知道你心急……藉著這一次大壽,也讓我給後人留點地步——讓竇嬰回到朝廷中來,幫你的忙吧。」

劉徹不禁大喜:老人家這麼說,那是默許了他為新政再次佈局。只等著太皇太后閉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轟轟烈烈地繼續勵精圖治,將心中惦記著的那些政事逐一實踐出來了。

「一定不會讓您操心的。」他卻始終還是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壓抑住自己的喜悅,小心翼翼地繼續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宮裡是管不到外頭的事,可有王孫舅舅在,家裡人還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沒有王家,這句話倒也說的對,可現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竇氏的田莊上了,更不要說從前為竇氏所把持,幾處出產不少的官署,現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腳的意思……太皇太后雖然老了,可畢竟還沒嚥氣,有心打聽,消息也還是一樣靈通。

「你啊。」她不禁輕聲數落劉徹,「還是年紀太輕了,治大國若烹小鮮,很多事,你得慢慢地來。這幾年來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難道如今不是漸漸有了用處?就好像當年你爹,他也鬧著要削藩,鬧著要興儒,結果怎麼樣?要不是你叔叔頂得住,天下早就亂了。從此他是絕口不提這兩件事,可你看看現在如何?你以為你身邊那些老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我這個瞎老太婆,已經糊塗到了這個地步,連博士們究竟信奉黃老還是孔孟,都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劉徹被她說得冷汗潺潺,這才體會到祖母犀利起來,然和陳嬌一樣,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后又搖了搖頭,「你不必說了。」她疲憊地道,「哪個皇帝也都有犯錯的時候,盡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選得當……天下事,能守得住這幾點,十有,也都不是不能解決。」

她又反手握住了孫子的手,輕輕地拍撫了幾下,「匈奴的事,遲早都要解決的,只是現在還不是開戰的時機。一旦全面大戰,必定是綿延日久,國庫糧食要還不夠多,藩王們要還過分強大,朝廷就不能隨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內,這是晁錯的話,嘿嘿。這是個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賈誼、晁錯,甚至現在你多加寵信的董仲舒,其實說是儒道,還不如說是法家,不要以為你父親和你祖父虧待了他們,耽誤了他們的才華。其實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著急。」

太皇太后還是第一次說得這麼深刻,劉徹聽得汗都落下來。他忽然間又慌張起來,輕聲道。「祖母,您可要好起來,沒有您,孫子……孫子怎麼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后輕聲說。「你終究還太年輕了點,你父親登基的時候,都已經三十多歲啦。那時候我跟在你祖父身邊,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這才把風風雨雨給度了過去。現在你呢?指望你母親,我看是難了。親戚們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頓了頓,似乎想要琢磨出劉徹現在的情緒,現在的表情,卻又因為自己的眼疾,而無奈地放棄了。「你舅舅這個人,祖母不是對他抱有偏見。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現在,仗著和你的關係,已經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慮的是,他對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聽說連和你說話,他都不大氣。」

「一家人之間,當然不必為禮儀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須嚴格分明。他連皇帝都不看在眼裡,一旦位高位,必定玩弄權術,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嗎?」

這還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對劉徹談起他母族的親戚,卻也就是這麼一句,又緩了口氣。「對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讓他越過了你的地步,否則將來君臣舅甥之間,結局必定是很難堪的。但用也還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卻實在太少啦……」

劉徹不知為什麼,然熱淚盈眶,他低聲道,「祖母,您還要多教著孫子一點,多活幾年,少、少說也得看到劉壽娶親生子了……」

太皇太后不禁露出微笑,「你當我不想嗎?孩子,我也想看著你多給我生幾個曾孫,現在阿壽就只有一個,還是太單薄了一點!」

不過,劉徹從此便經常往長壽殿裡走動,遇到什麼事,也都聽從太皇太后的指點。他在後宮女人上花費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除了王姬之外,後宮中依然沒能傳出喜訊。

建元五年末,陳嬌就不讓王姬出昭陽殿了。

「你生產在即,還是在殿中本分住,」她給王姬帶了話,又讓人去長信殿問。「母親對王姬這一胎關懷備至,是否有為她準備接生穩婆,與小皇子的奶媽?」

用了小皇子三個字,使得王太后心情不錯,也就不計較陳嬌做法中暗藏的嘲諷了。她果然將自己曾為賈姬準備過的老宮人,又派到了昭陽殿裡,於是陳嬌除了按部就班打發太醫過去,或是送東送西的,然也就直到王姬臨產,都沒見過她。

沒見過也好——也許是因為這一胎養得挺大,王姬人又還小,她沒能熬過生產,孩子才落地,母女兩個就都沒了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06 PM

54 辭世

竇嬰是在新帝六年的冬天回到朝堂上來的,幾乎是才過了元月,冬天都才剛剛開始,劉徹就把他直接提拔到了太常的位置上。擺明了就是要給朝局一個緩衝的時間,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把他往上提拔——在太皇太后的健康每況愈下的今年,竇嬰重出江湖,個中蘊含著的深遠意義,朝中眾人都能作出自己的回答和解讀。

竇氏子弟,自然是揚眉吐氣,雖然太皇太后的兩個兄弟早已經去世,但歷年來繁衍出的近支宗親,上朝時腰板都直了幾寸,說話也都敢大聲些了。就是曾經一度被劉徹信寵,緊接著就被太皇太后毫不留情地清掃出朝廷,這些年間戰戰兢兢,慢慢爬回了低位的儒生們,都要比從前自然得多了。這一切就像是個不言而喻的讓步,一個信號:太皇太后老了,她輸給了歲月,事到如今,她要交權了。

如今的丞相許昌年紀也不小了,恐怕已經打定主意,等太皇太后闔眼了,就回家頤養天年去,因此倒是越發仙風道骨,淡然得很,什麼事,都講究一個「不爭是爭」。太尉莊青翟就更不用說了,這是個拿定了主意寵辱不驚的中年人,什麼事交待到他手上,都能辦得很出色,可和他無關的事,他是一句話都不會多說的。

太皇太后親自提拔出來的這兩個高層,當然也不可能和她的侄子作對,也就是佔了這層關係的便宜,竇嬰才回覆了兩千石高官的位置沒有多久,就再度得到了聖眷——雖然沒有明言,但劉徹常常請他入宮說話,甚至還會將朝中文書示於,儼然是已經有讓他重新梳熟悉起政事的意思了。

可朝堂上的事一向如此,從來沒有皆大歡喜,有人笑就一定會有人哭。武安侯田蚡最近的心情就很不好。

「做了多少年工夫,明擺著竇氏眼看就要黃了!老太婆這倒好了,連臉都不要,自己還在世呢,就把竇嬰提上來了!」

在長信殿內,武安侯說話曾經是很客氣的,可隨著太后當太后的年限越來越長,太皇太后也越來越老邁,現在他也敢高聲抱怨起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了。

聽到了又怎麼樣?欺負的就是太皇太后已經老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太后卻多少有些吃不消弟弟這跋扈的姿態。

「我要是母親,我也提拔竇嬰。」她不客氣地頂了弟弟一句,「這是個有軍功的人,也曾經當過丞相。論資歷,比你要老得多了……你要是不用心做點成績出來,拿什麼和竇嬰比?」

田蚡恬著臉,理直氣壯。「我這不是有您這個姐姐嗎!」

太皇太后眼看著要不行了,可太后這不是還年輕著?就是竇嬰一開始能進入朝廷,也還不是靠了太皇太后?

「人家也有皇后呢。」

太后反而緊接著就又頂了田蚡一句,她慢悠悠地說。「你以為老太婆這麼一去,竇氏在後宮中就沒有靠山了?陳嬌這妮子,幾年前就看好竇嬰做竇氏的掌門人。元年新政那件事,你是我保下來的,老太婆自然也不會去動竇嬰。可你以為沒有人說情,這幾年來竇王孫還能一直榮寵不衰,不斷得到賞賜,勉強維持住了他的宰相做派嗎?」

田蚡神色頓時一暗,他陰沉著臉沒有說話,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田蚡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了……從前竇嬰得意的時候,他還能忍住脾氣,像個下人一樣侍奉起大將軍來。可前幾年兩人同時失意,田蚡仗著自己是皇帝的親舅舅,始終得到阿徹的信寵,對竇嬰就沒有從前那麼尊敬了。尤其還有個灌夫在中間挑撥離間,如今魏其侯和武安侯在朝堂上見了,互相都不搭理。兩人不合,天下皆知。劉徹要用竇嬰做丞相,自然要培養他的威望,恐怕田蚡短期內,在朝堂中是不會有多少建樹了。

「你急什麼。」她也只好說。「還不是你那句話?你在後宮也不是沒有靠山,你姐姐還年輕呢,往後,有你得意的時候!」

田蚡便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王姬去得早,可惜,不是個男孩。」

又請示太后,「是否也該在民間搜求美人了?」

王太后似聽非聽,過了半天,才不經意地點了點頭。

#

田蚡在長信殿裡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還不可能傳到別人耳中,但他大發雷霆的事,還是很快就被陳嬌知道了。

當時她正和大長公主一道在長壽殿服侍太皇太后,宮人來遞過消息,說了田蚡的隻言片語,其中就頗有對竇氏不敬的議論。

太皇太后連眉毛都不抬,吃過湯藥,這才笑著說了一句,「這個田蚡,心胸狹窄急躁,真不是丞相的材料。將來就算上位,恐怕也坐不穩丞相的位置。」

老人家的真知灼見,不能不使人佩服,從前陳嬌還沒被廢,就已經看到了田蚡的下場。只是他到底死也拉著竇氏一道陪葬,倒是把朝堂中舊外戚的力量掃得一乾二淨,為衛家為代表的新外戚,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陳嬌和大長公主也都視若等閒:長信殿裡的事,這半年來,她們也聽得多了,由不得她們不當一回事。

「我去了以後,這一批人。」太皇太后舊事重提。「想出宮的不要攔著,不想出宮的,就進你的椒房殿吧,個個都是可靠的,能幫得上你不少忙。」

這幾個月來,老人家是越來越經常地說到後事了。她的思維雖然還算清晰,但也漸漸衰弱得都起不了床了,就連喝藥,都要有個人在背後撐著她的脊背。就是這身邊宮人的歸屬,都已經提到了三四次。

時光對太皇太后已算溫柔,至少沒病沒痛,只是油盡燈枯。

陳嬌輕聲道,「姥姥您放心……」

太皇太后又不管不顧地道,「我自己的那點私房,不留給你了,這點人比錢更寶貴得多。不能什麼都不留給你母親。」

分明大長公主就在一邊,提起來的口氣,好像她還在千里之外。

大長公主忙說,「是,謝過母親賞賜,娘您別說話了,喝了藥就好好休息。」

太皇太后又好像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話,她驚喜地說。「我的阿嫖什麼時候來了?阿嫖,娘好惦記著你,娘要去看你爹,你弟弟們了……」

陳嬌兩母女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大長公主再忍不住,淚水撲朔而落:太皇太后這是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劉徹當天下午就住進長壽殿裡,太后也絲毫不敢怠慢,後宮美人,凡是有名號的,全都輪班在長壽殿侍疾。劉徹夫妻更是衣不解帶,沒日沒夜地在太皇太后身邊,免得老人家嚥氣時身邊寂寞。

沒想到到了這份上,太皇太后雖然依舊胡話連篇,卻又並沒有下世的意思,足足十多天,劉徹和陳嬌都沒有睡好,到了三月這天的晚上,陳嬌實在擋不住了,靠著屏風,迷迷糊糊地就打了盹兒。

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柔和的說話聲,又過了一會,有人給她披了一張錦毯,陳嬌不知為什麼,忽然有些害怕,她握住了那人的手,輕聲問,「祖母……」

回答她的卻是衛子夫嬌甜的聲音,「太皇太后娘娘正安睡呢。」

陳嬌這才放下心來,朦朧間轉頭似乎又要睡著,卻聽得劉徹低沉的男聲靠近了,緊接著,她被攬到一個堅實的懷抱裡,她聽見劉徹的聲音,在她夢境上空漂浮。

「她也累了!」劉徹似乎很感慨。

「娘娘最近又是忙著侍疾,又要安頓宮裡的事。」衛子夫聲音嬌柔,不疾不徐,陳嬌感到有人在順著自己的鬢髮,力道輕柔,似乎不像是劉徹的作風。「也著實辛苦了。」

忽然有些荒謬的笑意浮上,陳嬌不知自己是否在夢中淺笑,劉徹的聲音又是否是因為她的笑意而變得柔和。

「你也辛苦了。」他對衛女的態度,終於漸漸緩和,「阿嬌平素要強,最近心裡悲痛,更留心不到自己的身體,你要多注意她的飲食。有一口沒一口,那可不行。」

沒想到這兩個人聚在一起,居然是在關心陳嬌自己。就是陳嬌,都要覺得這畫面很有幾分滑稽。

不過想一想,衛子夫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劉徹看來,這種話當然是囑咐她最合理。

衛子夫的回答卻依然平靜而嬌柔,似乎根本品不出其中的諷刺。「子夫必定盡力而為。」

劉徹嗯了一聲,也破天荒關心衛子夫,「你也一樣,面色有幾分蒼白,要是撐不住,就多回去歇著。別在這硬挺,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

衛子夫似乎含糊地客氣了幾句,隨即聲音就斷了。劉徹抬高了嗓門,這聲音終於一下驚醒了陳嬌的迷夢,她睜開眼來,首先就看到衛子夫趴在她跟前的地上,豐潤的長發,隨意地散了一地的黑,好像誰家的烏鴉落了漫天的羽毛。

「怎——」她說,而還沒有回過神來,劉徹已經放開陳嬌,讓她自己坐好。他站起身來,前去查看衛子夫。

陳嬌擁被呆坐,或許是午後一場小睡,消耗了她的心智,她的腦子就像是被濃稠的米漿黏住,連最基本反應都欠奉,過了好半晌,主殿內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她這才回過神來,也不顧衛女,拉著劉徹,兩個人急匆匆就進了主殿。

殿內只有幾個宮人,連大長公主和太后都不在,劉徹同陳嬌跪到太皇太后身邊,正好同老人家眼神相遇。不知是否陳嬌錯覺,老太太在這一刻,眼神明亮清晰,居然不似盲人。

「帝后和睦。」竇氏女、竇宮人、竇夫人、竇王后、竇皇后、竇太后、竇太皇太后說,「一個外朝一個內朝,你們一起管好,不要辜負祖宗交給你們的劉家天下。」

她說。「阿徹,你一輩子待嬌嬌好,待你姑姑好。」

劉徹虎目淚湧,他哽嚥著說,「祖母,我一定!」

竇漪房轉向陳嬌,還想再說什麼,話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聲嘆息。

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歸葬霸陵。四月,宮人衛子夫有孕,拔夫人,遷昭陽殿居住。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15 PM

55、試探

太皇太后薨斃歸山,陳嬌身為皇后,肯定有很多禮儀大典要參加處理,宮中眾位貴人,也都要到太廟祭祀祖先,劉徹又帶著陳嬌和大長公主,到顧城廟祭祀過了文帝,將太皇太后的靈位請進了顧城廟裡。一來二去,等到陳嬌終於回歸宮廷的時候,已經是四月末了。

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衛子夫有身孕的消息傳來時,見過衛女一面,匆匆叮囑身邊諸位宮人,「看好衛夫人,不要讓她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們陪葬。」

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讓衛子夫退出了椒房殿。

這一次回來,她先找楚服說話。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楚服已經瘦了不少,花季年華的少女,兩頰都凹陷了下去,越發顯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幾分癲狂。

一見到陳嬌,她就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死命給陳嬌磕頭。

「楚服壞了事,娘娘請責罰楚服。」她語無倫次地輕聲道。「楚服壞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沒話語給自己分辨了。」

當時給衛子夫喂藥的事,陳嬌是交給楚服一手操辦的,雖然身邊也不是沒有別的心腹宮人,但楚服畢竟是經手者,有了事,當然要算到她頭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陳嬌本人肯不肯信。

陳嬌挺直脊背,盤坐在軟榻上,垂眸望著楚服,神色陰晴不定。

「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輕聲說,「還以為你的父母,或者和衛家走得挺近。」

楚服面上浮現出的訝異之色,比陳嬌更甚,陳嬌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又續道,「不過似乎平時也沒有來往,衛家畢竟是出了個夫人了,雖然還沒脫出奴藉,但這也是遲早的事。你呢,怎麼說也還是個宮人——」

她的聲調抬高了一點,「是不是不大服氣呢?你在我身邊也服侍了幾年了,卻還比不過一個初來乍到的衛女……」

楚服嚇得連連磕頭,「奴女自知資質,能在娘娘身邊服侍,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

話雖如此,但她也似乎漸漸地放下了心來。

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陳嬌一句話,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恐怕就要被隨手碾死。會敲打,就說明始終還是有機會。

果然,陳嬌見楚服徹底服了軟,也就不再廢話了。

「阿壽今年也有兩三歲了。」她輕聲說,「長壽殿裡的宮人,也有幾十個進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個你的本家,是祖母身邊多年得用的老宮人了。我預備讓她把你替下來去照顧阿壽,說起來,當年連舅舅她都一手帶過,照顧阿壽,肯定是不會出什麼紕漏的。」

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被上座那個年輕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來。

「你呢。」陳嬌輕聲說。「就去昭陽殿裡服侍衛夫人吧。」

她垂下頭來啊,漫不經心地道,「這種藥雖然不是十成十能夠完全起效,但也沒有這麼巧,才吃了一兩年就失效的。可見這孩子,的確是她的緣分,私底下你就別動什麼手腳了,要能生下個男孩和阿壽做伴,倒也是樁美事。」

楚服不禁慾言又止,陳嬌看在眼裡,她笑微微地道,「你說。」

「雖然衛女不過是螢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幾步,卑微而懇切地抬起頭來,望住了陳嬌,急切地道。「但娘娘幾次三番,都對她另眼相看,想必雖然我們下人看不出來,但她也的確有她的過人之處。娘娘,衛女和賈姬,可並不大一樣啊。」

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陳嬌的位置上,來設身處地地為陳嬌考慮了。否則按楚服身份,有個差事,她巴不得搶著去做,哪裡還會在意這許多細枝末節。這本來也就不是她考慮的事。

到現在,在身懷這麼巨大的嫌疑之後,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張了,不管她曾有多麼高傲的心氣,多麼淵博的學識,現在她也終於明白:大長公主也好,劉徹也罷,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陳嬌了。

「你說得對。」陳嬌衝她擺了擺手,「這裡就兩個人,你跪著給誰看呢?起來吧。」

楚服卻不肯動,堅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

陳嬌也就只好讓她跪著了,她輕聲說。「衛女和賈姬的確不一樣,所以,你也無須一開始就表明自己的態度,倒是可以問問衛女,這個孩子,她是想留下來,還是更願意聽憑我的吩咐。」

楚服頓時一怔,她又再大膽地抬起頭來,迎視著陳嬌。

「娘娘這是要試探試探衛女的忠心。」她輕聲說。

「就看她怎麼說了。」陳嬌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記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來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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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對楚服的調動,並沒有多大意見。年輕的帝王也根本無暇照管後宮,他已經連著四五天都在清涼殿裡住,就是陳嬌要見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

從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輕,依然勵精圖治,卻已經學懂了忍耐,學懂了佈局,他所欠缺的無非是一個機會。如今太皇太后安然離世,劉徹終於將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終結了前朝最後一點餘韻。他親政的日子眼看就要開始,年輕的帝王又哪有時間去關心後宮中的事?

衛家一家人都在陳嬌手中,平陽長公主又已經被陳嬌收拾得沒了脾氣,雖然新近有孕,當紅得寵,但考慮到後宮中有過身孕的寵姬結果都不大好,衛夫人又還是安安靜靜的脾氣,陳嬌也派人把昭陽殿守護得風雨不透。這一個多月以來,衛女居然完全沒了聲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現身。

陳嬌也不著急,她甚至還請示太后。「等過了三個月孝期,是否應該選拔出新一批貌美宮人,放到清涼殿裡,免得阿徹身邊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宮人,說出去都沒有面子。」

從前太皇太后在的時候,怎麼就不見留心到這一點了?還不就是因為老太婆偏疼外孫女,宮中人也慣看上位者的臉色行事?

倒是見風轉舵,轉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膩味了:陳嬌還真是處處都走在了頭裡,處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徹都二十多歲了,膝下還只有阿壽一個,也實在孤單了一點。」

陳嬌當沒聽懂太后話裡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說,「今年您也是到四十歲整生日了,我和阿徹的意思,都是辦得盛大一些。從前阿姨留下來的幾個兄弟,都是您一手帶大的,這一次就不要讓他們回去了,索性再住幾個月,和您多親近親近吧。」

王太后自己雖然就劉徹一個親生的兒子,但她妹妹卻很會生,這四個諸侯王,也無一例外,都得到劉徹和太后特殊的照顧。陳嬌的這個建議,是真的把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頓時就舒展開來,「好,這幾個兄弟,又和別人不同,你也要提點著阿徹,多和他們親近親近。」

陳嬌又要伺候太后用飯,低眉順眼,態度沉靜,雖然已經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卻似乎還是沒有養出皇后的貴氣。連太后自己都看不過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計,你的孝心,我心裡有數。後宮中千頭萬緒,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經住在長樂宮裡,未央宮的事,當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不便多管,還是沒有多管的藉口,那就實在是不好說了。陳嬌微微一笑,「反正阿徹難得出城去鬆散鬆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況,回了未央宮,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壽抱來,陪您一道用飯吧。」

雖然劉壽肯定更親陳嬌,但身為庶長孫,太后也不是不疼愛他。提到孫子,面上就有了幾分真心的笑意,「真壯實,一般人家四歲的孩子,比他矮一個頭。黑黑壯壯的,和他爹很像!」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午飯,陳嬌親自帶著劉壽升輦回椒房殿,劉壽一路上扳著手指和陳嬌磨,「母親,楚服姑姑什麼時候回來呀?」

雖然這孩子是在她殿里長大的,但畢竟不是親生,對賈姬全無概念之餘,和陳嬌也不曾過於如膠似漆,真正親近惦記的,還是一手把他帶大的楚服。

「快了,快了。」陳嬌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好說。「今年不回來,明年就回來,沒準,還帶個小弟弟、小妹妹回來。」

劉壽頓時欣喜地笑起來:去年王姬有孕的時候,劉徹就親自教他,『對弟弟要和氣』。從此之後,這孩子就很盼著有個弟弟妹妹。「好,要能帶弟弟妹妹回來,多等等也不著急的。」

又和陳嬌討價還價,「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帶回來呀?」

陳嬌不禁失笑,身邊宮人也道,「真是孩子話!懷胎十月,哪有那樣容易,明天就生出來了。」

「是啊。」皇后輕聲說,「懷胎十月,生產可真不容易。」

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陽殿裡就來了人:衛女聽說皇后終於擺駕回宮了,便來人打探消息,問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沒見陳嬌,想要前來請安拜望。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15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49 PM 編輯

56 雙刃

陳嬌當然不會回絕衛子夫入覲的請求。

她甚至還特地清除了宮人,自己背過身坐在殿內一角,對著銅鏡練習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銀亮水滑的鏡面,映出了一張沉靜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還是帶了一絲怒氣痕跡的臉,陳嬌才滿意地嘆了口氣,她卻不急著將銅鏡按下,而是怔怔地托著下顎,凝眉望著鏡中的嬌顏,似乎指望鏡中人能夠給她一個不一樣的表情,給她一抹不一樣的笑靨。

「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卻終究蘊含了陳嬌所不擁有的,火一樣的激情的聲音,便在陳嬌耳邊輕輕盤旋,似乎鏡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正含著傲然笑意,對陳嬌低語。「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舉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虛了眼神,她望著鏡中這張沉潛嫻靜的臉,隨意拉了拉唇角,而鏡中人竟還給她一個完美的笑靨,精美的、得體的,絲絲風情,若有若無地藏在了禮貌後頭。

這是一個多動人的笑啊,她想,可在這笑後頭,有沒有過一絲真正的開心呢?

忽然間,她很羨慕前一世的陳嬌,就算最終她用二十年的幽居,來苦澀地品嚐過了失敗,但在她短暫和輝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數年中,至少,她曾開心過,她會張揚地露出編貝般的牙齒,笑得比天邊的日頭更明媚,而非如現在的陳嬌,就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終屬月般優柔。

一個人總不可能將所有好處全都佔盡,如今她坐享天下權勢,丈夫寵愛,內有長子,外有外戚。在這一片輝煌背後,陳嬌的確已經很久都沒有真心笑過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撫上了鏡中那白嫩的臉頰,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沒有和劉徹一起,在藍天下策馬奔馳,在密林中駐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

「記住。」那聲音卻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陳嬌心湖上方來回飄蕩,就好像一場來自遠古的暴風雨,到此地忽然停下,雖然放緩了速度,但依然蘊含了無窮無盡的不安能量。「後半輩子吃不吃麥飯,就看你今天的表現了。」

不過一個衛子夫而已,就這樣不能放心,將來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該怎麼處置呢?

陳嬌於是便不自覺將傷感又通通掃到了一邊,她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意。

殿外又有聲音清脆地通報,「娘娘,衛夫人到了。」

她便頓時收斂了笑意,一把按下鏡盒,轉過身調整了一下姿勢,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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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女入宮時年方十四,這幾年正是她發身長大的時候,幾乎每次見她,陳嬌都覺得她要比之前更長開了一點,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

不過如今見到她,衛子夫卻沒能更加豔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帶了憔悴……都是害喜鬧的,讓這朵花還沒完全長開,就已經結了果子。

「娘娘。」還是一貫地恭順,也不顧自己的身孕,堅持五體投地,給陳嬌行了大禮。

陳嬌端坐榻上,不言不語,等衛子夫行完了禮,才沖宮人們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都下去吧。」

衛子夫依舊保持著跪伏姿態,恭敬地等著下人們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陳嬌那一句輕飄飄的,「起來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這麼多禮。」

她這才直起身子,在陳嬌下首正襟危坐,彎著頭頸,維持了一個卑微的姿態,自然不曾先開口說話。

室內於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陳嬌自言自語地說。「倒不知道你對藥草,還有精研。」

一滴冷汗頓時就滾到了衛子夫鼻尖。

「娘娘。」她力持鎮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對,又怎麼會將自己的身孕,這樣早就擺到了台前?」

的確,兩個人也都不能不承認,若是衛子夫有意自立門戶,那麼她大可以等到四個月、五個月,甚至是六個月、七個月的時候,再把消息揭露出來。到時候略加唇舌,只怕陳嬌為了維護自己的清白,反而要處處照料,令得她平安生產。又或者她應該設法求得劉徹,將衛家人脫離奴藉,至少,是脫離堂邑侯府的控制。沒有了衛家,她衛子夫就是生了一百個兒子,又能動搖到陳嬌什麼?

這道理也的確打動了陳嬌,她的眉宇漸漸地柔和了下來,兩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棲息到了兩人間的那一壺水上。

這是一尊精緻的瓷器,白瓷面上帶了一抹罕見的嫣紅,陳嬌平時就相當喜愛,有許多次,衛子夫到椒房殿來侍奉她,兩人頭頂著頭下一盤散漫的棋,棋盤邊上就擱了這麼一把瓷壺。

陳嬌也注意到了衛子夫的情緒,皇后半支著身子,隨手拿起瓷壺,居然親自為兩個杯子都滿上了略帶褐色的蜜水,她率先執杯,一瞥衛女,妙目流轉間,已經輕輕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飲品,居然不再提起衛子夫的身孕這個話題。

衛子夫卻覺得自己的心跳漸漸地快了,她注視著那精緻輕巧的瓷杯,連指尖都在輕顫,然而她也明白,這一刻容不得她裝瘋賣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經可以證明她的身份立場,是否還和從前一樣完全依附於皇后,完全受陳嬌的掌控。

這一次覲見的戲肉,其實也就是這一刻而已,事前事後,也都是鋪墊收尾,真正的交鋒,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她揚起眉宇,不知不覺間,竟有些楚楚可憐地望了陳嬌一眼,而皇后眉眼間隱藏的一絲懷疑與恚怒,也為衛子夫盡收眼底:自己的身孕,畢竟還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雖然衛家還是被她握在手心,雖然昭陽殿被她把守得風雨不透,衛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隻小鳥。但這個高傲的皇后,畢竟還是因為自己的疏漏,而動了怒意。

就算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對陳嬌造成多大的損害,但即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威嚴,她也要毀損掉腹中這已經漸漸成形的血脈。

衛子夫忽然覺得,雖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靜,就好像畫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態一面,但也許私底下,她也依然還是那個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陳後阿嬌。

她猛地一咬牙,顫抖著指尖,舉起瓷杯,徐徐地飲下了杯中清澈的液體。

卻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驚得差點鬆了手——墮胎藥氣味濃烈,味道自然也相當苦澀,衛子夫也是享過福的人,她嘗得出來,這不過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為其中摻雜了濃郁的槐花新蜜。

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陳嬌。

陳嬌也正注視著她,她微微笑了。

「肯喝,就好。」她輕聲說。「最怕是什麼都喝不下,虛不受補,小公主的元氣就虛弱了。你愛喝,我送一罈子給你。」

衛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禮參拜,「奴女謝娘娘恩典!為我留一女傍身。」

皇后到底還是放了她一馬。

兩人卻都心知肚明,之所以放她一馬,不過是因為陳嬌刻意咬沉的小公主三字。

「藥效看來還是不保險。」陳嬌又輕聲說,「小公主落地後,還是要定期進補為好。」

她又再伸出白玉一般的足踝,這一次,不過輕輕一挑,兩個人還隔著丈許遠,衛子夫就已經自動自覺,將臉抬了起來。

「我很喜歡你。」陳嬌說,她眉頭微蹙,似乎對自己這偶然的真情流露也有些不自在。「不然,不會留你這樣久。子夫,但願我們姐妹相得,這份情誼,不會因為時勢變遷而褪色。」

她頓了頓,索性也點破了衛子夫未曾出口的潛台詞。「畢竟後宮中的美人可並不少,有幸生育龍種的美人,聲名恐怕都能傳到長門園中去。」

衛子夫頓時放鬆下來,她上身起了一陣漣漪,看得出來,是吐出了一口屏了許久許久的涼氣。

不論陳嬌是否忽然發了慈悲,講起了感情,能容許她將長女平安生育出來,而不是執意要處理掉這個胎兒,令兩人關係更加微妙,更加恩怨難分,對衛子夫來說,總是個太好的消息。生育了一個女兒之後,怎麼說夫人之位都能漸漸坐穩,到時候,不論是作為陳嬌設出來的靶子,給那些新上位的美人們斗,還是就陪在陳嬌身邊同她說幾句話,起碼,她都還能活下來。

現在的她,能指望的也就這麼多了。

「按理說。」陳嬌又開了口。「你現在是個夫人了,兄弟們沒有官職,也不大像話。不過,他們年紀畢竟還小,再過幾年再脫籍出來,也方便安排。陛下問起來的時候,衛女你知道該怎麼說的吧?」

劉徹召幸,身邊總是有人服侍的,衛子夫雖然消息靈通,卻也不明白陛下身邊到底誰是一心為劉徹服務,誰又有別樣的心思。從前她不明白,現在陳嬌收用了長壽殿一批老宮人,她就更不明白了。

「子夫明白。」她多少有些失落,卻也漸漸放下心來:陳嬌的要求越苛刻,就越說明她想要重用自己。

皇后的青睞,對於衛女來說無疑是一柄鋒銳的雙刃劍,用得好,她可以走得更遠。而衛子夫深知,她對於陳嬌來說也正是如此,機遇與風險、甜蜜與苦澀幾乎融為一體,而這甜苦難辨的滋味,注定貫穿她們的整個宮廷生涯。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16 PM

57 李氏

太皇太后的三個月喪期一過,劉徹就藉口柏至侯許昌、武強侯莊青翟操辦喪事不利,痛痛快快地將兩大巨頭一下掃下了朝堂。他沒有遇到多少阻力:許昌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太皇太后把他放在相位上,也就是圖他聽話老實。而一個聽話老實的老人,又能鬧出多少風波來呢?

莊青翟也是個識時務,能蟄伏的能人,在這種時候,太皇太后剛剛薨沒,劉徹正是要登上檯面大展身手的時候,任何一個擋在這個年輕而躊躇滿志的帝王身前的擋路石,當然都會被他一腳踢開。他沒有做擋路石,而是干淨利索地交了權,立刻便藉口稱病,在家閒居,只和親朋好友,保持最基本的限度。

朝局一時便陷入了真空狀態,而劉徹也沒有讓百官們等待太久,令許多人大為失望的是,他沒有推出自己的親舅舅田蚡,而是將一度位居丞相之位,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魏其侯竇嬰再一次提拔到了相位上,而田蚡所得到的職位雖然也是三公之一,但卻始終還是距離丞相差了一步——他得到的,是莊青翟空出來的御史大夫之位。

這局面和六年前劉徹鬧騰元年新政的時候頗有幾分相似,竇嬰身為外戚領袖,穩穩把住了相權,對王權既是輔助也有限制,還是能把穩朝政,不至於令朝綱廢弛。而田蚡急進一些,身為御史大夫,正好梳理百官,隨時可以尋釁生事,落諸侯王們的面子,維護朝廷的權威。兩人一平一急,若能精誠合作,不消數月,劉徹幾乎就可以將這偌大的朝廷完全消化吃透。

不過,這也要兩個人能精誠合作才行。

王太后就時常聽到田蚡的抱怨,「真是老糊塗了!也該適時地退一退,將朝局讓給年輕人發揮了吧!」

其實,田蚡和竇嬰輩分一樣,年紀也沒相差多少。只是田蚡成名晚,竇嬰出頭早,輪資歷,是要比他老得多了。

「怎麼說都是天子的舅舅,這個丞相的地位,難道不是名正言順?」和王太后,他是越來越肆無忌憚,連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來了。這話傳來傳去,傳到椒房殿裡,連衛子夫都被逗得莞爾一笑。

「這個武安侯啊。」陳嬌隨口和她感慨,「性子真是難改,跋扈成這個樣子,又怎麼能不和丞相發生不快呢?」

衛子夫現在已經不能再穿著深衣了:這層層環繞身體的錦緞,對她來說已經過於緊繃。妊娠五六個月,就是再瘦弱,她也開始顯懷了。

陳嬌就特別在椒房殿內賜給她一張矮榻,令她不用辛苦地維繫跪坐姿勢,劉徹在清涼殿、宣室殿中一心國事,難免冷落後宮,夏日午後,皇后與衛夫人常常在後殿納涼,偶然也會召集伎樂,在殿中奏響絲竹,作為消遣。今天大長公主入宮探望女兒,陳嬌又傳了新鮮瓜果上來,供大家享用。

大長公主看衛子夫的眼神也很和氣,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態度就更溫和了。——和出身市井,談吐乏味的賈姬比,衛子夫顯然是要更討喜得多。

「當年侍奉丞相,就好像侍奉主人。」她就和陳嬌議論:也只有大長公主有這個身份,這樣議論武安侯了。「現在倒好,還沒扳倒丞相呢,就已經覺得自己是丞相的頂頭上司了。」

兩大外戚,都不是省油的燈,在後宮也都各自有個靠山,外戚爭權,肯定是難以避免。大長公主當然旗幟鮮明地站在竇嬰這邊,看田蚡,早就諸多不順。

其實說到底,現在田蚡身份水漲船高,指望他和從前一樣恭順地對待竇嬰,也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一點。

不過,陳嬌想,只看劉徹淡然處之,便知道這外戚爭權的一幕,天子是心中有數的,或許是兩人的才具,天子都想利用,或許是兩人的威望,都令天子難以放下心來,這彼此競爭、彼此權衡的一幕能如此迅速地形成規模,很難說背後有沒有劉徹推波助瀾。

畢竟是蟄伏了六年,帝王心術,不比當年,已經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輕易看透的了。恐怕就是太后,也都難以窺破劉徹的真正動機。

陳嬌自然也沒打算把劉徹的心思瞭解到這麼危險的地步,如今椒房殿內又有皇長子,又有一個還算受寵,也正懷有身孕的夫人,聖寵也根本未衰,劉徹一有空閒,多半還是進來粘她,順便也看看兒子,反而是長信殿走動得不多——也實在是因為他才剛親政,要做的事情太多,在後宮裡花的心思,肯定就少了幾分。

不過,既然是後宮之主,就是她不關心,也都有人會替她關心後宮中新冒出的美人。

「聽說最近有個劉姬,也進清涼殿侍寢了幾次。」大長公主一邊取用瓜果,一邊和陳嬌閒話,「你這個花蜜挑得好,味道清甜,配著香瓜吃是正好。」

後宮中從來也都不缺乏為皇帝解悶的美人,不是劉姬,也會有永巷殿中那幾十個千嬌百媚,花信之年的美人上位,陳嬌漫不經心,「等她承寵過了三個月再說吧。」

大長公主白了女兒一眼,很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就是這樣不上心!怎麼說,劉姬家人背景,你也要打探一番不是?」

人閒了就愛生事,大長公主這真是日子過得太順,閒極無聊了。

陳嬌就隨口問衛子夫,「你日常進進出出,和從前永巷殿裡的姐妹們閒話起來,也曾聽說過這個劉姬吧?」

衛子夫搖了搖頭,漫不經心,「沒什麼是您需要擔心的,您的身份,豈是這些螢火可以比較的?她們就算再得寵,也都只能仰望著您的腳底。」

的確,以現在她得寵的程度,地位的牢固來說,這些美人雖然或多或少也都睡過劉徹,但和她之間根本已經走在兩條相對而行的廊道里,就是終極目標,也都截然不同。而或許有一天當她失寵之後,會有一個極度得寵,得寵到足以威脅她地位的美人出現,但對如今的這些美人來說,這遠景沒有任何意義。到那一天時,她們還不知有多少人還能在永巷殿裡居住,又有多少人,早已經被分配到偏遠僻靜的宮室中幽居呢。

大長公主也不是沒有這份自信,但她到底少了一份先知,所以看著每一個得寵的美人,都像是那個陳嬌宿命中的對手。而陳嬌和衛女呢,彼此卻心知肚明,十年內漢室後宮中最叱吒風雲的兩個人物,正安坐在這裡用點心,餘下女子,無非曇花一現,連被她們談論的資格都沒有。

也就是這份默契和親近,使得兩個人格外能有話聊,就算只是議論琴技,「這個先生的琴奏得要比別人更好一些。」這種話,兩個人說起來都格外津津有味,要不是身份天差地別,衛家人還在堂邑侯府為奴,大長公主看著,都覺得這兩人倒更像是姐妹。

劉徹進殿的時候,看到的也就是這麼一副熙和安樂的景象,大長公主和陳嬌分坐長榻兩側,陳嬌纖細的玉指,正悠然捻起一粒漿果送進口中,她眼底還帶了笑意,偏頭和衛夫人不知議論什麼,唇邊為果汁染出了一抹紫,自己還懵然無知。倒讓皇后素來安閒淡定的面容上,染上了一抹天真。

他眉宇間不禁就帶了笑:現在衛夫人有了身孕,他看著衛子夫,就不覺得礙眼了,倒覺得這和樂融融的景象,令得多少有幾分疲憊的青年帝王,有了一種家的放鬆。而哪管下一刻衛子夫微微一笑,親自拭去了陳嬌唇邊的果汁,劉徹看在眼裡,也都覺得這一幕的撩撥,更多於酸澀。

「怎麼,」他笑著說,「私底下躲著取樂,不叫上我?」

眾人於是都起身要行禮,又被劉徹止住了,他親密地環著陳嬌坐下,將皇后抱在懷裡,還要先搖一搖,才問,「前幾天看你i臉色不好,聽說是天氣暑熱,你沒睡好?怎麼樣,現在可好得多了吧?」

陳嬌眉頭一皺,「知道我熱得睡不著,你還把我抱著!」

小夫妻就嘻嘻哈哈地低聲交換了幾句言語,劉徹想起來,也關心地問衛子夫。「衛女最近如何,吃得好,睡得好?」

天下事千頭萬緒,他還記得陳嬌前幾天沒有睡好。衛子夫前幾天有些腹痛,剛剛傳過御醫,劉徹卻根本沒記在心上。

這個夫人,恐怕還是看在衛女出身皇后嫡系的份上,才封給她的。——王姬就是有了身孕,也可也沒有馬上封為夫人。

衛子夫微微一笑,和劉徹懷裡安閒自得的陳嬌交換了一個眼色,「吃得好,睡得好,有勞陛下惦記了。」

劉徹點了點頭,見衛子夫神色安適寧靜,不禁多注目她片刻,又對她點了點頭。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廊下樂聲吸引,劉徹索性將伶人叫到跟前來,現場彈撥琵琶,點評其中技藝,衛子夫和陳嬌鶯聲燕語,你一言我一語談得興起,大長公主在一邊但笑不語,在後殿廊中這一片陰涼裡,在漫天白雲之下,在夏日午後溫煦的日光中,這一幕和樂畫面,似乎竟能持續永恆。而天子竟也像是感覺到了這難得的極致靜謐和諧,他覺得自己似乎泡進一潭溫水之中,渾身泥塵被漸漸洗淨了,那悅耳的彈撥聲,更令他心甜意洽,連眼睛都要閉起來,靠在陳嬌肩上,竟似乎想就這麼沉睡過去。

「你的琵琶的確彈得很好。」他聽見大長公主問,「你叫什麼名字?過幾天出宮到我府上,也指點我的樂者一番吧。」

劉徹便抬起眼來,也順著大長公主的眼神望去,他看見一個清俊的少年宦官跪在地上,恭謹地回答,「小人李延年,得蒙太主喜愛,敢不從命?」

不知怎麼,在這一刻,劉徹注意到他的皇后和寵妃,竟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淡淡的微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19 PM

58 多情

李延年以他出衆的音樂素養,很快就得到了大長公主和劉徹的寵愛,一時間在宮廷樂師中,也算是小小的紅人了。就連平陽長公主都把他借到平陽侯府中,訓練她新得到的一批歌伎。

  “聽說回頭就把李宦者一家人都接到府中居住了。”衛子夫捧著肚子和陳嬌談起來,眉眼間就有一縷會意的光芒。

  陳嬌曾經雖然後半生都隱居在長門園內,但也不是收不到宮中的消息。只是她也未曾想到李延年居然進宮這樣早,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

  這一世他得寵得就要比從前早得多了,從前聽到李延年這個名字,還是在陳嬌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裏了。那時他已有三十多歲,想來也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至于現在嗎,以他的容貌,還入不了劉徹的眼。

  “不知道娘娘聽說沒有。”衛子夫唱了一首歌給陳嬌聽。“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畢竟是謳者出身,雖然多時沒有唱歌了,但哼唱起這委婉典雅的調子,就是沒有琴聲相伴,也一樣清婉悠揚,引人入勝。

  陳嬌那時候已經幽居于冷宮,父母雙雙去世,兩個哥哥自殺,爵位國除。整個陳家全做鳥獸散,她的吃穿用度都已經很難維持,還要靠董偃的照拂過日子,對宮中的消息,她已經看得很淡了。

  “聽過。”她說。“聽說在王夫人之後,最爲得寵的,當屬這個李夫人了。”

  她忽然覺得衛子夫這個皇後做得也不算太快活,二十年後,她的容貌再盛又如何?終究還會凋老,後宮中的美人卻永遠都層出不窮,不過轉念一想,王夫人、李夫人、張美人、劉美人,無數個正當年少的女兒家,都在後宮中領過一時風騷,而後呢,有兒子的或許能得到夫人的封號,沒兒子的,過幾年也就這樣沒了聲音。也就只有曾經登上過後位的女人,才不至于被後人遺忘了。

  這樣一想,就又覺得衛子夫在後位上呆得還是挺安心的,不論怎麼說,劉據可是一出生就得到了他的《皇太子賦》,而劉壽呢?眼看著都四歲了,還是個可憐巴巴的皇長子。

  “是啊。”衛子夫就意味深長地說。“恐怕現在,李延年的這個妹妹還沒有出生呢。”

  要拔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就得乘他們還沒有發芽的時候行事,現在要掐死一個李延年,當然比掐死一顆嫩芽還要容易。

  看來,李延年和他妹妹,曾讓衛子夫這個皇後,也吃過不大不小的虧了。居然會讓衛夫人想要借用自己的力量,將這根刺預先拔去。

  要知道衛子夫是幾乎從不和她談到‘以後’,她也許是害怕一旦觸及這個話題,便會撩動陳嬌不堪的回憶,會激起她的殺心,也許也是害怕陳嬌將要逼問一些她不願提及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是她爲自己的將來埋下的伏筆……

  兩個人雖然因一個共同的秘密而相得,但也因爲這個共同的秘密,她們永遠也都只能止于相得。

  陳嬌忽然有淺淺的感傷:六七年天家媳婦,二十多年金枝玉葉,所往來的都是大漢最高貴的人家,可二十多年來,她竟是如此孤單,孤單到連衛女,都算得上是她曾擁有過最親近的朋友。

  “你的歌聲的確很好聽。”她不置可否,還是轉移了話題。“可惜現在有了身子,不然我操琴你謳歌,阿徹簡直又要醉了。”

  現在的李延年,還是太弱小了。要掐滅他隨時隨地,還有二十多年時間從容處置,放他一放,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從衛子夫這裏多壓榨出一點姿態來。

  衛女也就順勢跟著陳嬌轉換話題,神態連一絲不自然都欠奉,城府之深,可見一斑。“那就等子夫妊娠過後,天天爲娘娘唱,到時候,娘娘別嫌我只會這幾個調子就對了。”

  陳嬌不禁一怔:這樣天長地久的語氣,從前可很少從衛女口中冒出來。

  看來,這是又在側面地表自己的忠心了。

  “不要緊。”她也和衛女開玩笑,“等我聽厭了你的歌聲呢,小公主也就到了會唱歌的年紀,童歌那麼多,隨便選兩首,她唱起來也一定好聽。”

  雖然謳者地位低微,但居上位者也不是就從不放聲高歌,就連劉徹,現在到了春三月,有時候都還蠢蠢欲動,想要溜出去和百姓同樂。

  衛子夫望著陳嬌,宛然一笑,她捋了捋豐潤的黑發,輕聲細語,“到時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長子嘛,就讓他拍拍小鼓,陛下見了,一定高興。”

  陳嬌先也跟著一笑,又不禁歎道,“到時候,陛下還又沒有心思欣賞我們的歌舞,都難說了。”

  後宮中的女人就是這樣,再受寵又如何?都難免有朝不保夕之感,即使以皇後位份,都難以例外。

  “怕什麼。”衛子夫卻是眉眼盈盈。“有了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有皇長子在,還怕陛下不來嗎?”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陳嬌心坎裏,兩個美人相視一笑,又靠在一塊,親密地喁喁細語起來。

  #

  劉徹也高興于陳嬌和衛子夫的交情,他最近實在過分忙碌,忙得久已經不涉足于後宮,連每日裏點到清涼殿的美人,都是帶話到椒房殿,讓陳嬌安排的。“馴善、溫順,經驗老道一點,不要重樣。”

  時至今日,陳嬌也明白了劉徹的性子。

  有閑心的時候,他不介意寵幸些粗獷辛辣的美人,也樂意和羞澀和順的處子周旋,在過去的六年裏,劉徹的時間一般也的確不少,他就很貪新鮮,永巷殿裏斷斷續續,入住了幾十個新人。也每當這時候,他會特別關注陳嬌的一舉一動,有時候探索的眼神,甚至能燒到陳嬌心裏,燒得她有幾分不安:她一向很看得起劉徹,也很明白自己的本事。如果有些事她瞞得過天子,不過是因爲她全身心都放在了後宮中,但劉徹眼中所及的卻還有天下。

  至于現在,他忙起來了,從祖母手中接過了韁繩,開始鞭策著大漢帝國這具雖然不夠精密,雖然摩擦百出的馬車,劉徹全身心幾乎都投入到政事之中,就算陳嬌只是旁觀,也都覺得有些政治手段,甚至精微得令她駭然——不過這種時候,劉徹就幾乎沒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了,這些美人就是他解悶的工具,最好寵幸完了就退出來,不要多說一句廢話,來分他的神。

  她默不做聲,爲劉徹安排了從前永巷殿受寵過的宮人逐一入侍,大家雨露均分,就是太後談起來,都要誇她一句賢惠。“真是會做人。”

  後宮中衆人自然就更念著陳嬌的好,比起喜怒無常的劉徹,美人們倒更喜歡簇擁在陳嬌周圍討好皇後——雖然終極目的,還是要討好皇帝,但也只有把陳嬌捧得開心了,才能多見劉徹幾面。

  “這也是天子的權術。”大長公主還是欣慰的,“就算忙成這個樣子,還是沒忘了在後宮中鞏固你的權威。”

  就算大長公主曾經非常熱心于陳嬌的身孕,但這麼多年有寵無孕,私底下也不是沒有做過法事,沒有吃過調理身體的湯藥。七年了,她的血也漸漸冷下來,對陳嬌是否還能獨霸劉徹的寵愛,大長公主漸漸就不是那麼在意了。衛女懷孕,她和陳嬌懷孕一樣高興,平時和陳嬌談起來。“不要緊,這裏都給你預備好了,什麼時候要人,說一聲就是。”

  其實現在永巷殿裏,也有不少陳家選送的美人,只是都是多年無寵,也沒有身孕的,難免漸漸爲人忘懷而已。陳嬌都笑,“好,阿徹要人了,我再和您說。”

  “你不妒忌就是最好。”大長公主很欣慰,“你越是不妒忌,阿徹就越疼你,好來好去,好。最好衛夫人這一胎是個男嬰,你再收到宮中來養,那就更好了。”

  衛子夫是要比賈姬會做人得多了,連大長公主都挺喜歡她,還會客客氣氣地叫她一聲衛夫人。

  “妒忌?敢妒忌嗎?”聲音不屑地說,又歎了口氣。“其實現在回頭來看,也犯不著妒忌。”

  是啊,妒忌這些曇花一現的美人,又是爲了什麼呢?明擺著劉徹轉頭就忘,對她們的溫情不會有片刻留戀,這群美色,不過是他在國事繁忙中,給自己的一份犒賞。就是曾經短暫得到過他青眼的王姬,恐怕也沒能真正走進劉徹心裏,陳嬌甚至在想,劉徹心底一角,如今肯定是有她一席之地,他們畢竟一起長大,結發夫妻,劉徹的血還沒冷到那地步。

  但,除了天下,除了他的大計,除了他的權力之外,真的有什麼東西,還能真正進入劉徹心中最深的位置,甚至——甚至只是退而求次,能和他的抱負與野心一較高下嗎?

  她覺得恐怕未必會有,她想,應當一世也不會有。對天生的帝王來說,或者無情,已經成爲他的一種本能。

  而又不知爲什麼,這個事實倒令陳嬌悄悄松了一口氣:宮廷之中最奢侈的就是感情,與其太多情,她倒甯願太無情。

  不過她又不禁疑惑:自己這樣想,是否因爲劉徹雖然無情,但畢竟對她,又還有一份情在。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26 PM

59 崛起

很快就過了十月,漢室終於引來了一個全新的開局。如果說從前一年,因為太皇太后的去世,多少還帶了幾分緩和,就好像先帝去世的那一年,劉徹也不能把動作搞得太大一樣,如今終於進入新的一年,打從十月開始,劉徹就更不著家了。連永巷殿、椒房殿的門都很少踏進來,倒是三不五時進長樂宮去——那是太后有請,多半,也還是為了田蚡的事煩他。

連陳嬌自己都沒有想到,重新扶植竇嬰,居然令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田蚡為相那幾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仗著自己是天子的親舅舅,又的確頗有才具,劉徹是要用他,他是大肆任用私人、索取財富,在宮中又有王太后軟語相幫,連劉徹亦不得不忍了田蚡這口氣。直到幾年後他把竇嬰趕盡殺絕逼到了死路上,一時間風頭無兩,卻又神秘去世為止,滿朝文武,幾乎半朝都對田丞相言聽計從。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竇嬰本來有才,也未曾遭到先太皇太后的厭棄,臨終前猶自為他鋪路,令他重回了相位。

這對大漢的列侯藩王來說,多少是個不錯的消息。竇嬰又有才幹,又有功績,並且不管怎麼說,總也是老牌外戚出身,這些年來竇氏和各地權貴聯絡有親,至少令到他們多了一條路子直接和丞相對話。在朝廷眼看著就要到來的削藩大潮中,能夠有一點希望少受波及。再者,竇嬰再怎麼樣,做派也要比田蚡溫和得多,吃相也沒有田蚡那麼難看,多年積累,無形間自然也聚集起一股不小的勢力,同野心勃勃正欲上位的田蚡,還沒過元月,就已經鬥得旗鼓相當、不可開交。

田蚡有王太后公然站在他身後,竇嬰在宮中也不是沒有靠山,大長公主就提過幾次,「你也應該為竇嬰說說話了。」

局勢明擺在這裡,幾次勢均力敵的對壘,最終丞相這頭都吃了小虧,還不是因為王太后耳提面命,屢屢以孝道壓人,劉徹沒有辦法,這才只能拉了偏架?一次兩次吃虧倒不要緊,最怕底下人看到聖心偏向,不知不覺間,聲勢漲落,人心一散,就沒那麼容易收攏回來了。

陳嬌安然不動。「阿徹親政這六年多以來,從來不少人指手畫腳。祖母去世了,母親又來說話,他心頭煩著呢,這時候摻和一腳,是怕他沒地方出氣,特地送上門去的?」

妻子和母親不同,孝字當頭,太后過分一點,劉徹也只有受著忍著,再說,這幾年來太后身體漸漸衰弱,時不時就是骨頭疼、肚子痛的,身體要比太皇太后當年更差得多,劉徹難道還能和多病的母親置氣?可陳嬌就不一樣了,雖說是多年結髮夫妻,但畢竟位份還在劉徹之下,對朝政指手畫腳的,劉徹的一肚子氣,不撒在她頭上都不好意思。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都說竇氏威風,有竇半朝的稱呼,其實現在當得了事的也就只有你這個王孫舅舅了,他要再被弄下台去,王氏、田氏起來,我們竇氏、陳氏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要不是因為想照拂竇氏、陳氏,又何必這麼辛辛苦苦,把竇嬰弄到台前?陳嬌雲淡風輕,「您就安心吧,阿徹心裡有數的,您以為武安侯的跋扈作風,沒有招惹到他嗎?天下又有誰比天子更有資格跋扈?他現在威風一天,就是和陛下離心一天,倒是王孫舅舅,看著似乎聲勢稍弱,但誰知道現在吃了虧,將來是不是佔著便宜呢。」

見大長公主露出深思之色,陳嬌不禁就噓了一口氣——總算是把母親敷衍過去了。

其實,劉徹放任田、竇相爭,多少也有漁翁得利的心思,如今兩人爭寵,一面對皇帝施壓,一面也都爭著要討好皇帝,用好了這兩把互相爭鬥的刀劍,對於掃蕩藩王勢力,再度把權力收縮到中央,說不定也有奇效。不過,他不喜歡田蚡,可不意味著劉徹會喜歡竇嬰。竇王孫連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敢拂,這個脾氣剛硬敢於對抗上峰壓力的老丞相,注定是不會投合劉徹的脾氣的。

「他這一輩子,對身邊人要求也實在是高。」陳嬌就和衛女閒話。「本領要強,脾氣要小,最好是功績勳著、謹小慎微,廣結善緣,不給他惹麻煩令他為難,卻又深知進退,權柄不能過重——這還是不能令他為難……」

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笑:衛家人之所以獨霸天下,還不就是靠的這幾條真言?

衛子夫也跟著陪笑。「天子還不都是這樣,又有誰能真正和天子恩愛不疑?當時越受寵,只怕下場越淒涼。」

也不知為什麼,隨著衛子夫的肚子漸漸大了,陳嬌和她說話,也就越來越百無禁忌,原來被緊緊守護著的禁忌,現在竟被多次碰觸,不但屢屢談到將來,就連這樣原本決不會出口,牽扯到從前衛家路線的議論,陳嬌居然也一鬆口就脫口而出。

也實在是因為無人可以議論,有些事,聲音根本不懂,前一世,她畢竟被養得過於驕縱了。眼光也就侷限於後宮這一畝三分地,很多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也根本就對前朝的事不感興趣,這一生走到這個地步對她來說,似乎已經喜出望外。要再做更多佈局,似乎也已經超出了她的眼界。

這些話,也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和衛子夫感慨一番了。

「也有例外的。」陳嬌說,她望著衛子夫,也不是沒有好奇:當年寵極一時的衛家,後來的下場,又是淒涼還是富貴呢?衛子夫從來不談及以後的事,而陳嬌偶然的探問,也都被她圓滑地避了開去。

這一次也不例外,衛女頓了頓,她白嫩秀麗的十指緩緩地掠過了絲綢一樣順滑的秀髮,將一縷頭髮別到了耳後,想要說話,可最後卻只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對陳嬌說,「娘娘,天氣這麼好,不如讓李延年來彈一曲琵琶,再喚幾個歌女,載歌載舞一番?」

陳嬌也不想逼人太甚,她靠回榻前,欣然道,「好啊。」

可過了一會,黃門卻來回報:李延年在長信殿給太后彈曲子,一時分不得身。

小年輕頗有幾分委屈,「是咱們先傳的他,可李宦者還沒換好衣服,長信殿來人索要,不由分說,就把李宦者拉走了。」

陳嬌和衛子夫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

太皇太后去世之後,太后的行事是越來越跋扈了,和田蚡真不愧是姐弟,什麼事,都是當仁不讓,唯我獨尊。

#

劉徹最近心緒也的確很浮動。

陳嬌猜得不錯,他難得來椒房殿探望自己的時候,行動間都帶了火氣,雖然經過壓抑,但一言一語、舉手投足之間,都還是有一股怒火潛流。

就是之前五年的蟄伏,劉徹都很少心浮氣躁到這個份上,他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忙成這個樣子,狼狽成這個樣子的劉徹,陳嬌還是第一次有幸得見。

她不言不語,和劉徹在後殿暖閣中對坐了一會,說是對弈,其實處處讓著劉徹,刻意把自己的一條大龍給劉徹吃了,做作痕跡明顯得連心不在焉的劉徹,都沒能瞞得過去。

這個英武的青年帝王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他已經不是剛和陳嬌結親時那個猶帶青澀的少年。陳嬌還未曾見過盛怒中的他——在椒房殿裡,他總是要格外多了幾分自在閒適,但僅僅是這壓抑了火氣的陰燒,已經足以造成強烈的壓迫感。劉徹瞪著她不說話,而陳嬌便由得他看,她的態度,還是那樣靜若止水。

其實心中也不是沒有波濤:從前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很難見到劉徹了,和從前相比,現在她反而更像個新媳婦,再沒有了以前的胸有成竹,每一個應對,都只能憑自己的理解去做,她再不知道怎麼做才更好,而什麼做法,根本就是錯的。

「連你都把我當個三歲小孩了?」劉徹不再落子,口氣滿含低沉,擺明了就是要找麻煩,態度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安:他對陳嬌總還是格外尊重體貼,夫妻快七年,都沒有大聲過一句,這第一次發火,連自己都有點心虛。

陳嬌索性幫他一把,她直接掀翻了棋盤,令一桌黑白玉子濺落地面,發出了清脆的崩裂聲。

「有火就發出來吧。」她說,聲調依然寧靜,「在我這裡,你還要顧忌什麼?」

劉徹不禁一怔,他的怒火反而為之中斷,望了陳嬌一眼,有了幾分不知所措。「我——」

陳嬌說,「你就放心好了,椒房殿裡的話,傳不到外頭去的。」

有了太皇太后留下的這一批人手,長信殿裡的話可能還有幾句零零星星地能夠傳出來,但椒房殿後殿中的言語,在外頭卻是半點都聽不到風聲。陳嬌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也就枉費老人家去世之前,還不忘心心唸唸,給她留下這一份最寶貴的遺產了。

劉徹眼底閃過了一絲興奮,一絲寬慰,他提了一口氣,似乎要大吼,但到了口邊卻又化成了笑聲,帝王將陳嬌攬進懷裡,額頭靠著她的肩膀,就像是個幼兒在切切尋求母親的安慰,他語氣有點無奈。「唉,嬌嬌。」

陳嬌拍了拍劉徹的肩膀,下巴就擱在他頭頂心,她柔聲說。「我聽著呢。」

就算劉徹一手被王太后帶大,到這時候,他也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能像嬌嬌三分,又何至於會鬧得這麼難看?」

但他畢竟是個帝王,他深藏住了這不該有的想法,只是疲憊地說。「匈奴人又來求親了,韓安國和王恢吵得都要翻天了,一邊說和,一邊說不和,其實背後還不是田蚡和竇嬰在抬槓……」

陳嬌沉下眼來,聽著劉徹絮絮叨叨的低沉念白,她一言不發,只是聽。

自那以後,劉徹往椒房殿的腳步就更勤快了起來,很多時候他深夜到訪,累得連衣服都不脫,往陳嬌身邊一躺就睡著了。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不說,胡茬子都還沒刮,看著竟有幾分落魄。而陳嬌想,能有幸見識到劉徹這辛酸一面的人,只怕不多。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27 PM

60 周詳

朝堂裡的事吵得再凶,最終也還是要劉徹來做一個決定,一邊主戰一邊主和,滿朝人多少都以為劉徹心裡還是好戰多些,不過這一次,他還是讓了一步,順從了韓安國的意見,挑選了適齡的宗室女兒,又準備大筆金銀財寶,預備為和親之用。出人意料,竟擺出了一副求和的姿態。

「其實武安侯也未必就是要求和。」桑弘羊小心翼翼地說,「多半隻是因為丞相先一步求了戰,他便不得不站在丞相反面,銳意促成和親。」

對壘之勢既成,很多事都不能不受到影響,尤其是這種政治立場上的事,有時候兩人必須搶灘佔位。而這種爭鬥又會反過來影響到國事,好比這次和親,田蚡固然是被迫站到了和親派這邊,但最終又因為他的站位,間接決定了劉徹的決定。前朝事微妙之處,沒有劉徹身邊的近人大膽解釋,有時候後宮女子自己是看不明白的。

桑弘羊當年要不是因為陳嬌提拔,也很難在劉徹身邊找到一席之地。如今仗著自己的機靈和謹慎,以及陳嬌隨意的支持,在劉徹身邊也有一定的體面,不過他的位置,有時候還要在東方朔之下,更比不上韓安國、孔安國、董仲舒這些紅人了。陳嬌要用他,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不能討好皇后。

大長公主聽得頻頻點頭,望著陳嬌的眼神裡,不禁又帶了一點憂色:椒房殿不出手,劉徹又頂不住長信殿的壓力,田蚡進一步,竇嬰就退一步,這件事雖不說嚴重影響丞相的威信,但的確也把大行令王恢氣得夠嗆,他原本經常往竇府走動的,現在卻靠向了田蚡那邊。

更別說韓安國之所以能夠重新發跡,也是因為向田蚡獻金……有個太后做後盾就是好,田蚡雖然沒有什麼功績,但勢力卻發展得很快。陳嬌要是還不出手,竇嬰眼看見了頹勢,在外戚之中,恐怕王、田兩家的風頭,漸漸就要比竇、陳更盛了。

但女兒畢竟已經是大漢皇后了,天下間比她更尊貴的女人,也就只有長信殿中的那一位,雖然大長公主和她份屬母女,但有些話催過一次,短期內就不好再催第二次。

陳嬌也就裝作沒有聽到,又問桑弘羊。「這幾天你看到丞相上朝,心情如何?」

桑弘羊雖然沒有回答,但臉色已經說明一切:大行令怎麼說也是九卿之一,如今和竇嬰漸行漸遠,丞相的心情又怎麼可能太好。

陳嬌想到最近劉徹也不大美妙的心情,不禁若有所思:在這件事上,竇嬰倒是站對了立場,劉徹從小胸懷大志,意欲痛擊匈奴。這一次決意妥協和親,一面是因為王太后多番叮囑,甚至抬出了太皇太后的遺命抗衡,一面也是因為國無猛將,現在要打,條件似乎也還的確並不太成熟。田蚡雖然贏了局勢,但恐怕又輸了一點聖心了。

送走了桑弘羊,陳嬌沉吟片刻,還是對大長公主表態,「以後竇氏的事,除非王孫舅舅親自開口,否則您也不要多管。最近一段日子朝中邊疆多事,我們就不要再摻和進來了。有空,您就到城郊多住一段時間吧。」

見大長公主眸色微閃,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最好還是把兩個哥哥帶在身邊,免得在城裡橫行霸道的,招惹出事端來,阿徹看到又要心煩了。」

別的事大長公主也就算了,這件事她是忍不住要爭一爭的。「你哥哥怎麼說都是列侯子弟,怎麼連個金仲都比不過?現在長安城裡還有誰比他囂張?倒也沒看到陛下拿他怎麼樣了。」

陳嬌似笑非笑。「您以為天子不惱怒嗎?他只看到眼前的好日子,難道您還跟他學?」

大長公主頓時就不說話了:劉徹雖然對金俗這個大姐很客氣,但平時閒著沒事,寧可和南宮長公主、隆慮長公主說話,也不願召見這個姐姐。要不是太后一力回護,金仲可早就被人告倒了。就是現在這樣,也經常有人進宮在劉徹、陳嬌跟前訴苦。

很多事劉徹不說,不代表他心中無數,只是畢竟六年帝王,城府已經深沉,除了最得寵的陳嬌之外,還有誰能完全看透天子心中的想法?

大長公主忽然就覺得這個天子侄子,多了幾分神秘與霸道,連眼前的女兒隨口這麼一句話,都透了預言式的篤定,她就沒和女兒頂嘴,反而誠心問陳嬌,「這韜光隱晦之策,是否該和你王孫舅舅說一說?」

陳嬌在心底嘆了口氣,頭卻搖得很堅決,「不,還是讓他們去爭。」

送走了大長公主,楚服又來請安,「有幾天沒見您了,很是想念。」

自從去了昭陽殿,楚服每個月總要來上兩三次,這件事衛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就是劉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陳嬌擔心王姬事件重演,經常叫楚服過來,詢問衛夫人的起居。

「你們也算是姐妹情深了。」劉徹還打趣陳嬌。「從前對賈姬都沒見你這麼上心。」

或許是因為有了劉壽的關係,雖然劉徹也很關心自己的子嗣,但他要操心的事多了,也就放心地把後宮交給了素來大度賢惠,把未央宮整頓得井井有條的陳嬌。陳嬌就更不會客氣了,她和衛子夫雖然親暱,但也老實不客氣地把昭陽殿裡的宮女,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王太后提過兩次,要把服侍過賈姬、王姬的老宮人派到昭陽殿裡來,都為她婉拒,「服侍過兩個去世的人了,意頭不好。」

再加上近來又有個美人,才發現有了身孕就見了紅,根本都還來不及保胎。太后一陣心煩之餘,也就不再堅持,只好自己出面,張羅著為劉徹求子。這件事,劉徹和陳嬌倒都樂見其成:至少能給她找點事做,免得閒極無聊,又要生事。

「衛夫人最近怎麼樣?」陳嬌就問楚服,「太醫請脈後,沒說什麼不好的話吧?」

「都說脈象很好,氣色也好,看著是順產的樣子。」楚服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又說,「平時吃睡如常,就是沒人近身的時候常常出神,看樣子,似乎心事很重。」

她心事能不重嗎?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私底下有沒有傳出什麼話來?」

昭陽殿裡連送飯掃地的小丫頭,都是楚服一手帶出來的嫡系,家中人多半都在堂邑侯府的食邑田莊中做事,這件事除了陳嬌,也就只有楚服知道,連這些小宮人彼此都不清楚。

「安排了一個小姑娘,人很機靈,故意在她跟前抱怨了幾句奴女,她也沒有多說什麼,多做什麼。」楚服輕聲說。「心事都藏在心裡,連跟在她身邊最久的兩個大宮人,都從來聽不到一句心底話。」

這兩個宮人,當然也是陳嬌特別安排給她的嫡系。平陽長公主送進宮的是一個光人,盡善盡美的華服首飾也好,前呼後擁的下人也罷,衛女的一切,還不都是陳嬌給的。只要她想聽,從早起到就寢,衛子夫連廁間的一句話,都瞞不過她的耳目。

不過也還是有碰觸不到的地方:衛女的心事,就不是她想聽就能聽得到的了。

「有沒有掛唸過家人?」陳嬌又問。——前一個月,衛子夫念叨過幾句弟弟妹妹,楚服把話帶了來,陳嬌不動聲色,只裝沒聽到。

「就是提過一次。」楚服說。「不過奴女覺得,衛夫人其實也就是故意這麼一說,見您沒有回話,她那樣識得時務,自然就不說了。」

陳嬌點了點頭,「孩子也已經八個月了吧——現在帶個回話,就說等小公主落地了,再讓家人覲見。到那時候,也該讓她的一家親戚脫了奴藉,至少有個良家出身了。」

楚服顯然不明白陳嬌的用意,卻不敢多問,到臨了要退出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娘娘……這要是個小皇子……」

陳嬌就沒回答她的話,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寧靜,可不知怎麼,楚服看在眼裡,心頭卻不禁一顫。

衛子夫聽到回話,倒很喜悅,過了十多天提起來,「娘娘什麼事都考慮周詳,不瞞您說,我也就不瞎操心了。」

「你就不該操心。」陳嬌對她說。「眼看著都九個月了,隨時可能臨盆,還出來給我請安,天氣還冷,要有什麼閃失,可該怎麼辦呢?這一次出來就是最後一次了,回去後再別出門,好好生產,放寬心吧。這一胎一定母女平安的!」

衛子夫於是主動握住她的纖手,沖陳嬌感激地一笑,她輕聲說,「娘娘慈悲,子夫真是銘感五內。」

她的表情是這樣真誠,一時間連陳嬌也有些眼花繚亂,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還是純粹客氣。

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時,衛子夫忽然神色一動,一手就捧住了肚子,握住陳嬌的手裡,一下便充滿了冷汗。

「娘娘。」她輕聲說,「奴女冒昧,這就要告退了——」

陳嬌頓時站起身來,疾言厲色地道。「快來人啊!衛夫人胎動了!」

她又彎下腰關切衛子夫,望進了這雙澄澈的大眼睛裡,不知哪來的惻隱之心,竟令她為衛子夫順了順鬢髮,安慰她,「放心吧,你就只管放寬心。」

衛子夫還想要說什麼,卻已經痛得彎下了腰,屋外飛快地跑來一群宮人,手中還抬著一張薄榻,看來是想把衛子夫抬回昭陽殿裡去。陳嬌卻搖了搖頭——看衛子夫的情況,怕是已經不好搬動了。

果然,兩個時辰後,劉徹聞訊匆匆趕來時,衛子夫已經在椒房殿偏殿產下一女,果然母女平安。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28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50 PM 編輯

61 成功

這一胎雖然不是皇子,令太后和天子都頗為失望,太后甚至當時就回了長信殿沒有過來。但劉徹畢竟年紀還輕,對第一個女兒總是頗為喜愛,尤其頭前又夭折了一個女胎,孩子雖然還皺皺巴巴的,但被他捧在手心裡,卻也挺愛不釋手。看了半天,才被宮人抱進去給衛夫人哺乳。他還問陳嬌,「怎麼沒有預備乳母?」

「沒想到生產得這麼早。」陳嬌也容光煥發,興奮之情比劉徹不低,她卻一直沒接劉徹手中的小襁褓,只是站在劉徹身邊逗弄。「人是早預備好了的,剛剛才命人去接,一會也就到了!」

劉徹嗯了一聲,又關心起陳嬌,「在椒房殿裡坐月子,什麼都沒準備好,要辛苦你了。」

衛子夫才給他生了個女兒,這邊卻在關心陳嬌。這就是劉徹的手段了:自己沒孩子,就算衛子夫是嫡系,在椒房殿裡生產,對陳嬌來說也是個刺激。劉徹關心衛子夫,反而容易在兩人間造成不和。

「現在我們也是兒女雙全了,為人父母,多辛苦一點又算什麼。」陳嬌嫣然一笑,又催促劉徹。「去忙你的吧,血室不吉利,過了頭三天再來看衛女。不過,你的賞賜已經可以備下了,怎麼說也是功臣,十月懷胎你都沒怎麼關心,現在少了表示,我在衛女跟前都沒臉說你的好話了。」

劉徹不禁就看了陳嬌一眼:當時栗姬生子的時候,她雖然也高興,但可沒有這麼抬舉栗姬的意思。

看來,生兒生女,對陳嬌也並不是沒有影響。一樣是嫡系出身,生個兒子,反倒沒有生女兒這麼令人寬心,可以放心地抬舉。

他也就欣然給了陳嬌這個面子,「好,過了三朝,我親自去問衛女要什麼賞賜,這下,你總說不出話來了吧?」

一邊說,一邊又不禁把陳嬌抱進懷裡,想到結縭七年,陳嬌到如今都還沒有生育,恐怕是不會再有好消息了,一時更有些惻然,又慶幸自己安排得好:好在劉壽健壯,賈姬也早已經去世了。不論將來如何,陳嬌好歹不會被有子的妃嬪壓到頭頂作威作福。

不過下一瞬,心頭又被政事填滿,他壓住陳嬌額側印了一吻,輕聲說,「這裡人進進出出的,你要是睡不好,就到清涼殿裡來陪我算了。我還要先過去,小會才開到一半,那邊人都還等著!」

陳嬌嗯了一聲,站在原地目送劉徹健朗的背影迅速出了中殿,才回過身來,徐徐進了裡間,又命人,「把楚服叫來。」

就算陳嬌沒吩咐,楚服當然也是伺候衛夫人坐月子的不二人選,她很快就從中殿出來,親自帶了人為衛子夫擦身換洗,將小公主安置給老宮人到靜室休息,因為衛子夫產女後便昏睡過去,她便親自在殿角守護,唯恐衛子夫醒來看不到人。到了深夜,她也難免一點一點,坐在衛子夫榻前打盹了。半晌頭才一頓,清醒過來時,卻見衛夫人已經醒來,睜著眼望著屋頂,不知沉思了多久。

「孩子。」見到楚服也醒了,她便輕聲說。「皇女——」

楚服站起身來,走到另一間屋子門口稍一張望,便回來說。「正在搖車裡睡著,因為這裡血腥氣大,就把她放到了偏室中。您要瞧瞧嗎?」

她對衛子夫說話一向如此,客氣中又透了說不出的不客氣。衛子夫也從來不和她計較,反而曾經說過:「你雖然沒有妃嬪的位置,但卻不僅僅是個下人。」

楚服私心裡就老覺得衛夫人和皇后娘娘一樣,有時候總愛發些讓人云裡霧裡的感慨,又偏偏總給人深沉如海之感。只是皇后的深沉,還要比衛夫人的深沉更明顯一些,這位衛夫人只有在極少數時候,只有在她自己都沒發覺有人窺視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一股滿是霸道蒼涼,令人難以言喻的氣質。而這份氣質,楚服甚至覺得不應該屬於一個小小的歌女。

她私底下其實也有幾分害怕衛夫人。

「抱過來我看一看吧。」衛夫人稍事遲疑,便點了點頭。楚服於是進了靜室,小心地將搖車取來,送到了衛夫人跟前,又扶起衛夫人,讓她珍愛地觸了觸皇女泛紅的臉頰。

「孩子還皺皺巴巴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長開呢!」衛夫人面上便泛開了一個欣慰的笑,她怔怔地凝視著女兒,楚服也怔怔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她覺得衛夫人的氣質忽然間又有了改變,她的眼神意味一下又變了,變得蒼涼深沉,令楚服捉摸不透,但這一瞬也就是一瞬,下一刻衛夫人便又抬起頭來,「把她抱回去吧,這裡血腥味好重,悶出病來就不好了。」

楚服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她又親自把孩子送回了靜室,在殿角的熏籠上取出了一壺水,她輕聲問,「娘娘欲得蜜漿?」

衛夫人正盯著帳頂出神,她被楚服的一句話回過神來,乏力地點了點頭,楚服便倒了一盞水給她,送到唇邊喂她服下。可衛夫人才喝了一口,就要把蜜漿吐出來。

楚服沒嘗過毒酒的味道,她想和蜜漿總是相去甚遠,但她已經喂過一次藥了,上一次她喂得不好,這一次她決不會再出差錯,她死死地摁住了衛夫人,捏住了她的咽喉,乾淨利落地將這一杯酒全都傾倒了進去,衛夫人被她捏住了鼻子,情不自禁想要吸氣,於是這杯酒就全落進了喉嚨,楚服合上下巴猛地一推,才喘著氣退了一步,低頭看著衛夫人,她輕聲道。「娘娘請衛夫人放心,她會好好照顧公主,好好照顧您的家人。」

衛夫人面容一陣扭曲,她張開口,但話未出口,已經化成了一陣劇烈的喘息,她一把握住楚服,手心冰涼粘濕。

「你把她叫來。」她說。「你讓她過來!」

楚服一時居然感到一股由衷的恐懼,她退了一步,然而衛夫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她也跟著坐起了身子,死死地抓住了楚服的手臂。

「求、求你。」她懇切地說。「請你讓她過來。」

在她倉皇而水潤的瞳仁前,楚服居然說不出一個不字,她猛地一咬牙,要甩掉衛夫人的箝制,但衛夫人卻已經鬆開了手。

楚服轉過身子,這才發覺皇后娘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看來,她到了門外也有一段時間了。

「你來了。」衛夫人寧靜地說,她忽然間又平靜下來,那片刻的狼狽,已經不復見,若不是剛才親自喂她服下毒酒,楚服幾乎無法相信她有任何不對。

但她身下畢竟還是漾出了越發濃重的血腥味,鏽紅色也迅速沾染了墊在衛夫人下身的白布。

「總要送你一程。」皇后說。「總是姐妹一場。」

衛夫人哂然一笑。

「你騙我。」她清淺而急促地說,楚服還想再聽下去,她的心跳越來越急促,但在此時,皇后娘娘衝她擺了擺手,她便又是一凜,一下好像被一盆冷水潑中,忙低下頭碎步退出了屋子。

陳嬌這才坐到衛子夫身側,她輕輕地、憐惜地將衛子夫臉側一縷碎髮別到了耳後,愛憐而嗔怪地說。「傻妹妹,我當然是在騙你。」

衛子夫便低笑起來,忽然間似乎一張面具反轉,又似乎是兩個人在一張俏臉下左右衝撞,而最終,那個天真靦腆的小謳者還是佔了上風,她吃力地說,像是對誰辯解。「我沒辦法,我沒找到一點破綻。」

「要還能讓你找到破綻,我也未免太無用了。」陳嬌柔聲道,「我的開局畢竟要比你好這麼多,子夫,這一世你從開始就已經輸了。」

「藥……」衛子夫的眼神已經漸漸渙散,她的聲音更輕了。「從一開始,就沒有藥?」

陳嬌頷首說,「天下又哪有什麼藥,能夠一服就讓人絕育?若有這種藥,後宮女子,豈不早就睡不安枕了。」

「你——」衛子夫斷斷續續地說。「就沒有想過,也……也許我生的是個皇子……」

「不要緊。」陳嬌說,「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孩子,要是個皇子,頂多阿壽日後難做一點。當然,是個皇女,那就更好不過了。」

她也不免感慨,「看來這一局,你也終於勘破。」

衛子夫頓時現出苦笑,「看破沒看破,要緊嗎?」

她聲若蚊蚋,「這一世,自從見你那一眼,我已經處處身、不,由己……」

她的聲音弱下去,但旋又猛地振作起來,聲調反而更加洪亮,神色也更加凌厲霸道,似乎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衛子夫忽然間浮現出來,她猛地按住了陳嬌的手,又快又急地說。「但你要記住,一人一局,也不算什麼。這一世你雖贏了,但上一世贏的卻是我!」

她面上現出了甜美的笑意,望著陳嬌緬懷地說。「阿徹對我千恩萬寵,衛氏一族繁榮昌盛。我活著獨霸天下,死後也極致哀榮,阿據以天子之尊為我披麻戴孝,扶葬茂陵與阿徹同穴。你呢?不過是陪葬霸陵郎官亭東。就是這一世,你滅得了我,滅不了衛家。你贏了我有什麼用,往後二三十年,你隨時有、有可能輸——」

一口血猛地漫了上來,染紅了衛子夫的唇齒,她不管不顧地繼續說,「王姬、李姬、尹姬、邢姬、趙姬……」

在陳嬌一片沉靜的微笑中,她的聲音又斷了,大漢皇后衛子夫喘著氣說,「你讓她出來,我要見一見她。」

她注視著這張寧洽的笑靨,堅持地抽緊了喉中的氣息,持續等待,直等待到陳嬌一聲嘆息,而後,這個賢淑的皇后神色一變,她忽然端起了下巴,現出了無窮無盡的尊貴與傲慢,她水一樣的明眸中射出了複雜的神色,似乎有快意,有恨意,也有憐意,她張開紅唇似乎說了什麼,但衛子夫已經看不清楚,聽不分明,她張開口也想要傾訴什麼,但一開口,最後一口氣吐出,只有斷斷續續的輸贏兩字含糊吐出,便再也沒了下文。

這一天對漢宮來說可謂悲喜交加,半下午皇長女才落地,沒過子夜,衛夫人就已經產後血崩,於椒房殿不治而卒。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24 AM 編輯

62 衛青

衛子夫的死,對劉徹的震動要比陳嬌預料中來得更大。

「這都已經是第三次了!」劉徹就和陳嬌抱怨。「生三個死三個……就算生產是艱難的事,也沒有這麼準,生一個死一個吧?」

其實,拋開賈姬的死不算,應該是生兩個死兩個……王姬是沒足月難產滑胎,被胖大胎兒憋得活活沒了氣的。衛子夫是產後沒止住血——這都是常見的產後病,也說不上有多駭人聽聞的地方。比較起來,劉徹成親七年,身邊也沒少過女人,到現在才只中過三箭,這才是最令人憂慮的地方。

陳嬌當然不會開啟這個話頭,她只好泛泛地安慰劉徹,「這都是命數……」

也不禁嘆息,「唉,還想著等孩子落了地,再來操辦她弟弟妹妹一家子脫籍封官的事,倒是我的不對,讓衛女帶著心事走了。」

劉徹的注意力也就被陳嬌分散:不論衛子夫生前得寵不得寵,這總是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女兒,就是沒有功勞,也都有苦勞。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心緒煩躁,不自覺埋怨起了陳嬌。「按理來說,封了夫人就要給她一家封官的。你這慢的一步,慢得很沒有道理。」

現在陳嬌是唯恐劉徹愧疚得不深,又哪裡會和劉徹較真?恨不得是滿口的對對對、是是是,讓劉徹多照顧衛家一點了。

「當時想的是,怕她心裡有事,弟弟封得低了不高興,封得高了呢……又覺得對不起賈姬。」她點到即止。「阿壽畢竟還是長子,要是這一胎落地是個兒子,母家的官位又高,以後大了,怕兒子埋怨我呢。就想著等孩子落地了再辦……」

要是這一胎是個男孩,劉徹心裡倒說不準會不會犯些不該有的猜疑,可既是女孩,又是在產後當晚去的世,他自然是絲毫不起疑心了。一個嫡系,一家人還在陳家連奴藉都沒有脫,生的又是女孩,——連賈姬都還是自己為她處置的,陳嬌瘋了才會對她下手。

「你想得也有道理。」他就緩了語氣,多少對衛子夫也多了一絲愧疚。「她也懂事,幾次我去看她,身邊沒幾個人,都沒有提起這一茬來。」

身邊雖沒幾個人,可就是剩下的那幾個人,衛子夫心知肚明,也是陳嬌的耳目,她又怎麼敢輕舉妄動?

「乘她歸葬的時候,順便就把這件事辦一辦吧。」陳嬌嘆了口氣。「好歹跟我一場,還相約過,等孩子落了地,我操琴、李延年彈琵琶,她來謳歌……我看,就由我給他們置辦一所宅邸,也算是我的心意了。她還有一兄一弟,年紀都也不大,你看著安排什麼官職為好?」

劉徹沉吟片刻,便隨意道,「先讓他們做個侍中,我看看他們才具如何,也不能隨意就給個高官,要是所任非人,反而還是禍事。」

陳嬌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你多少也留心些,不要國事繁忙,他們當了侍中,就把這件事給拋在腦後了。怎麼說這也是小公主的舅舅……要是能有所建樹,皇長女在宮中的日子也好過幾分。」

這就又提起了另一個問題:一般來說,皇子皇女都是依從母親居住,等大了再分宮出去,皇女出嫁之前甚至是不分宮的。可現在衛子夫斯人已逝,難道讓小公主一個人住在冷清清的昭陽殿裡,讓一群宮人照顧?

「好歹也是你的嫡系。」劉徹就又用這句話來堵陳嬌的嘴,「也是在椒房殿落地的,我看,你就收她在膝下撫養,椒房殿裡也算是兒女雙全了。」

陳嬌無可無不可,「不這麼辦,又能怎麼辦呢?」

#

畢竟是皇后嫡系,衛子夫的葬禮雖然比不上賈姬的葬禮規格那樣高,但也還是陪葬茂陵,得到了一塊不錯的風水寶地。衛家親戚作為侍中,一路扶棺送到了茂陵去,又回來拜謝了劉徹,便開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當差生活。

陳嬌先不動聲色,等小公主過了滿月,才和劉徹提起。「也讓他們看看衛女的女兒吧。」

劉徹早已經又忙碌了起來,對這個女兒,他就沒有那麼看重了。畢竟這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劉壽身為皇長子,又來得實在不晚,沒能讓他有久盼後的喜出望外。對子女,他雖然也縱寵,但就沒有從前那麼上心了。

被陳嬌這麼一說才覺得,「也對,他們兄弟年紀也都不大,就讓他們進椒房殿來吧。」

總算還記得,「女兒年紀小,就不讓她出去受風了。」

拋下了這句話,便又去折騰自己的政事,陳嬌嘆了口氣,便傳話讓楚服過來,「召見衛家人的事,你來安排吧。」

自從為她辦了兩件密事,楚服就越來越沉默,對陳嬌也越來越順服了。她當然還不曾知道絕育藥是假的真相,而陳嬌自忖自己的作風,恐怕也很難為這個心腹所理解。

「又有誰能理解。」聲音便淡淡地道,「在世者,只怕誰也不能理解了。」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我早就說過,這一世要再輸給她,我是妄為人了。」

的確,這一世要是她還輸給衛女,還能找什麼藉口?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衛女最大的憑藉其實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劉據,與她的衛青。其實早在劉壽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預先在這張空白的棋盤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棋子,搶佔到了絕對的先手。

「我還以為她始終會動一點疑心。」聲音就輕飄飄地感慨,「畢竟她要是你,只怕也會做一樣的事情。」

要抬舉衛青,就要有個藉口,他現在年紀還小,就算有天分,陳嬌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他?就是拉扯,她能出幾分力氣?昔年領兵出征時,衛青的姐姐已經是後宮中數一數二的寵姬了,膝下孩子都有了三個,不然,衛青憑什麼第一次出戰就是將軍身份?按他年紀,頂多當個副將,都算是特別的恩典和賞識了。

只是這個藉口,當然可以是衛青的姐姐,也可以是衛青的外甥女,外甥女當然沒有姐姐那麼管用,那麼懂得伺機在君王跟前為家人進言,但這一點不足,陳嬌倒是可以設法補救。作為劉壽的養母,她也當然寧願留一個不懂事的娃娃,而不是一個心思深沉,同樣是再世之身的大漢皇后。

一山不容二虎,未央宮內,當然也只能有一個皇后。

但衛子夫也不是不襁褓間的嬰兒了,不徹底矇蔽過她,只怕她是不肯順順當當的懷起身孕的,就算懷了身孕,也會想方設法地爭取劉徹的寵愛,埋下對她不利的伏筆……到時候,場面上就要比現在更難看得多了不說,這種事也一定不可能傳不到宮廷外頭,就算她在衛女產女後將她置於死地,衛青心中難道就不明白凶手是誰?

要把衛氏滅門,多得是機會,要不是捨不得衛青和霍去病,陳嬌也不至於把送上門來的提議給推拒到外頭去。但如果培養起來一個對她、對陳氏懷有敵意的大將軍,那就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了。

這一碗絕育藥,就是她的點睛之筆,這一碗藥明面上是令她安心,其實說到底,還是為了讓衛女安心。正因為她不能生育,對陳嬌來說已經沒有一點害處,她才會繼續安心地服侍陳嬌,安心地接受陳嬌的提拔,承受劉徹的寵愛,在陳嬌為她安排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或者她以為陳嬌是心慈手軟,或者她以為陳嬌是別有用心,但無論如何,衛女不像陳嬌,從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為這一天佈局伏筆,一切早有定計,節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佔盡了優勢。衛子夫連一枚能用的籌碼都沒有,從一開始就被全面壓制,她不輸給陳嬌,難道還是陳嬌輸給她?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麥飯了。」她就和聲音抱怨。「這一路無驚無險、順風順水,一點差錯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簡直一模一樣。你還讓我吃麥飯……小心我吐出來還給你!」

「你吐得出來,那你就吐好了。」聲音老實不客氣地頂了她一句,陳嬌不禁淺淺一笑。

想到衛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可惜。」她說,「早知道,朝夕相處了那麼多天,隨手拿一天出來,我彈她唱,豈不是人間妙事?」

聲音冷冷一笑,「沒想到你還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鳴……你還真以為你們能琴瑟和鳴一輩子?」

不知是否被衛女的死所刺激,這一次她特別不客氣。「別忘了最後她留給你的那一番話……你的敵人,還多得很呢!」

陳嬌不以為然,卻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

#

衛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後進的椒房殿。

衛子夫獲封之後,大長公主自然已經預先為他們訓練過了相關禮儀,這兩個衛家人行動得體,看起來,就很得人好感。

卻也只是得人好感、謙虛謹慎,便再看不出別的了。他年揚名天下馬踏匈奴的衛大將軍,此時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和大他四歲的劉徹比起來,他顯得分外稚嫩,面對皇后,更有幾分不知所措,雖不至於手腳無處安放,但行動間分外束手束腳,也是能看得出來的。

「便不必這麼多禮了。」陳嬌和氣地對他說。「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親近,雖然地位有所差別,但情分卻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諄諄叮囑,托我照應你們衛家……」

她頓了頓,掃了衛青一眼,又親切地開玩笑。「奴僕乍然顯貴,是不是很有幾分手足無措呢?」

衛長君年紀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鑑,確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只看他隨手引經據典,就知道這幾年在堂邑侯府,兩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

「放心吧,雖然你們已經不是陳家的人了,但陳家還是會照管你們的。小公主在宮中由我看顧,」陳嬌便說。「在宮外,有了什麼煩難,你們盡可以找堂邑侯府。」

她說,「畢竟姐妹一場,我答應子夫會拉拔衛家,自然要說到做到。」

衛氏兄弟對視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來,語氣誠懇,「多謝娘娘照拂!」

陳嬌於是滿意一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26 AM 編輯

63 巫蠱

劉壽對這個忽然間來到椒房殿的妹妹,態度還是滿微妙的。

  他雖然不至于討厭這個粉嫩雪白的江米團子,但也沒有像自己號稱的那樣,很疼這個妹妹。因爲陳嬌把他們進殿請安的時間安排到了一起,劉壽多少有些感覺到自己的母親被人分走了一半似的,對小妹妹沒有什麼好臉色,也就是等到沒人注意的時候,才會偷偷地拿手去戳她的臉蛋。

  陳嬌給王太後學起來,逗得王太後樂不可支:雖然也不是沒有外孫,但看待親孫子孫女,總是有所不同,雖然伴隨著竇嬰、田蚡關系的惡化,兩宮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但劉壽和劉露也算是最保險的緩沖地帶了,什麼時候只要一提起這兩個孩子,王太後的臉色就頓時能從多雲轉爲了晴。

  “到了六個月之後,他就喜歡妹妹得多了。”陳嬌就抱著劉露和王太後閑聊,“也是這孩子長得頗爲喜人,才七八個月,就懂得咿咿呀呀的,跟著大人的手指動來動去,阿壽把手指放到她拳頭裏,她就拿起來拉到自己唇邊啃來啃去。”

  “唉。”王太後湊過來看了劉露一眼,雖然喜愛也是喜愛,可轉念一想,不禁又歎了一口氣。“阿徹今年都二十三歲了,膝下也就是這一兒一女……”

  陳嬌這一回就很淡然了:再說她椒房霸寵,那連王太後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了。清涼殿內外環伺都是美女,連永巷殿內都要住不下了,劉徹身邊服侍的美人還少了?他也算得上夜夜笙歌,這半年多以來,永巷殿裏的美人幾乎人人都輪了兩遍了,都還沒說侍中、孌童那邊的寵幸,可就是沒有喜訊,陳嬌又有什麼辦法?

  王太後說這句話,也不是爲了擠兌陳嬌,她心裏也不是沒有憂慮的:雖然劉壽看著健壯,但人命無常,今天還活蹦亂跳的,後天就輾轉且死的事情,她是見得多了。沒有七八個孩子,她心裏無論如何也都覺得不大穩當。賈姬也好,王姬也罷,在這一刻,她們的出身就沒有那樣重要了,只要能給劉徹生下孩子,什麼出身都好,都是後宮中的功臣。

  “前一陣子,我派人到永巷殿裏去查看過了。”她就和陳嬌絮絮叨叨地商量。“那群女孩子,個個身子都單薄得很!年紀小的也不少見,這樣纖弱,怎麼能留得住阿徹的種子?還是要挑選些身體豐腴的粗壯女子,這樣才更好生養。”

  太後這就是閑出來的毛病,從前侍奉太皇太後的時候,心裏事情還是多的。現在,整個漢室天下,說起來都要奉她爲尊,田蚡又在外頭爲王家爭氣,一般的事,也輪不到太後出面,太後能操心的事情少了,也就越來越把眼睛盯著劉徹的後宮,盯著劉徹的子嗣了。

  “從前也不是沒有挑選過這樣的美人。”陳嬌只好把借口往劉徹身上推。“但是阿徹就是不喜歡……這我也不能逼他吧?”

  她歎了一口氣,“我又何嘗不想多幾個皇子呢?現在就只有阿壽一個,雖然他漸漸大了,但心裏也實在還是不大穩當……”

  “也的確是怪了。”王太後也跟著陳嬌歎了口氣。“雖然生孩子是腳踏生死門的事,但懷了三個死了三個,真不是什麼好兆頭!”

  又不禁煩躁地埋怨了劉徹一句,“還不是阿徹開的壞頭!”

  還好衛女這胎是女,不然要是個男丁,她再産後身亡,陳嬌還真不容易洗脫自己的嫌疑。現在就是太後這麼一說,也都是無心之語,真正埋怨還是劉徹,第一個賈姬被他處理了之後,以後接二連三就站不住了——看起來,很像是犯了莫名其妙的忌諱。

  “可不是就覺得古怪了。”陳嬌不動聲色地說。“不知道的人,還當有誰動了手腳,私底下……”

  她沒說完,便流露出了自悔失言的表情,王太後看在眼裏,心底一跳,她頓時坐直了身子。“你是說,有人暗地裏對未央宮興了巫蠱?”

  這種捕風捉影的事要是鬧開了來,那可就不是一兩條人命可以了結的了!並且這種事,也要不了多少真憑實據……一旦鬧開了又是牽連禍廣,就是皇太後都不敢輕易采信。

  可仔細這麼一想,又是越想越真:王姬那個孩子,好好的就沒了,一般說來,快足月的孩子,就是忽然發動了,多少也有希望活下來的……更別說衛女了,生得那麼順,卻是應在了産後……

  “這種事也不好隨意地就下了定論。”陳嬌忙補了兩句,“就是心裏有這麼個想頭而已。阿徹畢竟才二十三歲嘛,那樣年輕力壯……沒有多久,是肯定能再傳出好消息來的。好事不怕晚,好事急不得。”

  王太後也不想把後宮搞得腥風血雨的,沉思了片刻,只是安排,“今年多找幾個人進宮來祭祀做法吧!也去一去這股晦氣,再多添些給賈姬的供奉……免得她在地底下呆得不安心,還要上來作祟!”

  陳嬌自己是再世之身,鬼神之事,她卻並不大相信,態度一直是反常的淡薄。

  但看著王太後凝重的表情,又想到賈姬下場,一時間不禁也露出惆悵神色,跟著王太後一道歎了口氣。

  很多事就是這樣,雖然口口聲聲‘身爲皇後,你不得不對不起幾個人,但你要對得起天下人’,但其實手髒了就已經髒了,這血跡並不會因爲你對天下的功績,而少紅半分。

  她雖然一向不喜歡亂發脾氣,但手中也不是沒有沾過血腥。其實在後宮中這幾個上位者,又有哪一個的手,不染纖塵?

  #

  很多時候謠言就是這樣,只少了一個由頭,一旦有誰無意間提起這麼一回事來,雖不說後宮中立刻就傳得風風雨雨了,但該知道的人,也終究是瞞不過去的。

  劉徹心裏就更多添了一點煩躁,他二話不說,就又加大了本已經被太後加厚了幾分的祭祀規模,倒是把後宮中鬧的處處都是香煙,這才好受了一些。
  又罕見地帶著陳嬌到郊外去遊樂,只帶了幾個心腹伴當相隨——也都是跟在身邊七八年的老人了。

  “從前出門的時候。”陳嬌也很感慨,“身後跟了十多二十個人。現如今,一個個也都高升出去做官了,還在你身邊做侍中的人,沒有幾個啦。”

  侍中雖然地位超然,可以直接和皇帝接觸,已經算是登天的大道了。但劉徹把這一群年輕俊彥留在身邊,肯定不止是讓他們爲自己參贊朝事,太皇太後去世後這一年多以來,這些年輕人漸漸地都在朝廷中得到了自己的位置,雖然位份未必會比侍中來得高,但畢竟可以踏踏實實地接觸到實事,誰是真正的人才,誰又只是憑著口才混口飯吃,終究會被現實檢驗出來。

  “是啊。”劉徹不禁就摟緊了陳嬌,“不知不覺,六七年了。”

  他能文能武,也不是沒有即興賦詩,但不知爲何,陳嬌卻覺得那些華美的詞句,卻都沒有這簡簡單單一句話來得更要動人。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和劉徹夫妻已經八年。

  八年夫妻,足以讓兩個人互相了解得透徹,就算曾有什麼如膠似漆的激情,也將漸漸褪去,僅剩兩個人相對,這邊動一動手,那邊便知道她沒出口的話。

  但她和劉徹卻並非如此,她甚至覺得八年後,她對劉徹的了解要比從前更少了幾分,在她失去了那個先知先覺的幫手,所擁有的先知先覺之後,現在的劉徹對她來說,終于算得上一個挑戰,一個迷局了。

  她想知道自己在劉徹心裏又算什麼,是一個已經被他解出的難題,一個已經被他看透的妻子,還是一片依然待他去征服的領土……她知道劉徹現在將眼睛放到了天下之廣,但陳嬌不期然有時竟想和天下爭寵——

  她覺得自己始終還是把衛子夫的臨終遺言聽到了心裏去,她畢竟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安。

  不過,又始終還是有幾分心安的。

  前一世不論她的結局多落魄,至少衛子夫是熬出了頭,一輩子榮寵不衰,多少也說明了劉徹不是個薄情漢。只是前一世他的深情給了別人,這一世,爲了自己也好,爲了陳家也罷,已經快要握到手的東西,她是不會再讓給別人了。

  她就偏頭看了看劉徹,微微一笑,又將頭靠到了天子肩上。

  “還記得從前在這片林子裏,你采了一朵花送給我。”陳嬌說。“明年春三月,我們也再來踏青吧,到時候,還要煩你再采一朵野牡丹來,給我插在鬢邊。”

  美色終究會褪去,美色終究會被取代,但這一路一起走來,風風雨雨的八年時光,卻是誰都取代不了的。

  劉徹不禁就摟緊了陳嬌,他低沉地嗯了一聲,卻沒有接陳嬌的話茬,沉默有頃,才輕聲道。

  “嬌嬌,我們怕是要和匈奴開戰了!”

  陳嬌不禁就是一驚。

  屈指一算,又明白了過來。——大行令王恢一貫主戰,雖然去年的那場爭鬥,是以和親派的勝利告終,但他可沒有死心,私底下多次勸諫劉徹,終于勸出了這一次馬邑之圍的布置。

  而這次設伏不論勝負,都將宣告著一個帝國對另一個帝國的戰爭,也意味著在八年的潛伏過後,劉徹終于要徹底登上屬于他的舞台,在天下間肆意地塗抹著他的色彩。這是他長久以來的抱負和夢想,也是大漢舉國上下所渴求的一戰,即使沒有良將精兵,但面對極速膨脹的匈奴人,該打,還是要打。對劉徹來說,這一戰,是他個人自幼渴求的一戰,也幾乎算得上是大漢帝國的背水一戰了。

  而此時此刻,天底下就只有陳嬌一人知道,這一戰的過程,也注定不會太過平坦。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2 PM

64 失利

雖然不論是劉徹還是朝廷,都對這迎擊匈奴的第一戰報以厚望,但馬邑之圍的結果傳到京城的時候,劉徹還是當場就把手中的金盃砸到了地上。

「廢了朝廷多少錢財就不說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頭來他自己怯戰!」劉徹氣得當時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陳嬌正在清涼殿裡和劉徹喝酒,恐怕已經要下令春陀出去傳令了。「連一點匈奴人的輜重都沒有留下!這樣子讓我以後怎麼和朝廷裡的人喊著打匈奴!」

馬邑之圍,是大行令王恢精心佈置,一力促成的結果,動用了三十萬兵力,與韓安國、李廣、公孫賀這樣的老牌將領,可謂是傾舉國之力,就為了打好這和匈奴人的第一戰,打出全軍的士氣,打出一個嶄新的局面。結果呢?三十萬人勞師動眾,倒是也沒有減員……那是因為匈奴人根本都沒有上當。

要是王恢率領的那支偷襲部隊,能夠截留下一點匈奴人的輜重,這一計也就不算完全失敗,可他見匈奴人沒有中計,反而還是精兵強將的……這個人竟就做了縮頭烏龜,連出戰都沒有出戰,就這樣眼睜睜地把匈奴人的大軍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衝天隨時準備南下報復的遊牧精兵給放了回去,也把大漢上下剛凝聚起來的士氣,給放了一半還有多。

劉徹又怎麼能不氣?他連酒桌都給推翻了,還是陳嬌冷冷地說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後可就沒人敢給陛下出主意了。」

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著粗氣,勉強平靜了下來,衝著身邊的侍中們惡狠狠地揮了揮手,「都下去吧!在這兒杵著幹嘛,一個個和個死人似的,連一句話都不會說!」

這種時候,除了皇后,誰還有膽子捋天子的虎鬚?侍中們一聲也不敢出,就連素日裡最滑稽的東方朔,都被陳嬌一個眼神止住,均都緩緩退出了清涼殿。

陳嬌一時也不曾說話,只是寧靜地跪坐在殿內一側,平靜地注視著劉徹。注視著這個氣得滿面通紅,雙目都要滴下血來的青年。

「王恢該死,王恢該死!」劉徹氣得顛來倒去,只會說這一句話了,將身邊能砸的東西都砸爛了,才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陳嬌肩上。「嬌嬌,我真恨不得親自上陣!他好歹也留下一點戰果,他好歹也留幾條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軍覆沒了,好說也是點東西,也可以和朝臣們交待了!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去見韓安國!」

韓安國就是和親政策最積極的貫徹者,馬邑之策,他一點都不熱心,劉徹為了讓他聽命前往馬邑,還頗為說了不少好話。

天子和臣子之間,也講究一個強弱。天子親政以來第一次軍事指揮就遭到這麼大的失敗,以後在臣子跟前說話,難免也就沒了底氣。

陳嬌想,現在的劉徹恐怕還不知道,僅僅是就是三年之後,對他的質疑一下就將全化作讚美,此時此刻的魯莽,在那時候,也就成了天子聖明。現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樣,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進,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會將大漢帝國帶向輝煌還是毀滅。

對於這偌大的帝國來說,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可偏偏就是這一個人,笨拙地將整個帝國挑在了劍尖,搖搖擺擺地揮舞起了這柄重劍,劍指匈奴。

劉徹心頭的壓力有多重,不問可知了。

「阿徹,」她和緩地說。「你忘記祖母和父親的教誨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再去懊悔憤怒,除了耽擱時間之外,還有什麼用嗎?竇嬰和田蚡很快就要來了……你要還拿不出一個章程,恐怕臣子們心裡,對你的意見就更大了。」

是啊,主少國疑,要是劉徹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這種時候顯出了游移和慌亂,不能再把大權握緊在手心,要讓兩個大臣來想著善後的辦法,恐怕以後打從丞相開始,都要輕視皇權了。

劉徹渾身頓時一震,他粗礪的呼吸聲也為之輕柔了起來,但依然不肯抬起頭,離開陳嬌的肩膀。

「你要記住。」陳嬌柔聲說。「天子,權力這東西就是這麼奇怪,當人人都抬頭看你的時候,你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可要是誰覺得自己可以低頭看你了……」

那麼即使貴為天子,恐怕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漢祖,而是惠帝劉盈了。

劉徹又是一震。

他的呼吸聲慢慢地喘勻了,他漸漸抬起頭來,拉開了和陳嬌之間的距離,僅僅從外表上看,劉徹和往日裡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只出了他額前的汗跡,多少還是顯示了天子激動的心情。

「嬌嬌。」但他的語氣卻還是茫然的。「可我該怎麼辦呢?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陳嬌不禁輕輕地嘆息起來。

「我也就是一介女流……」她伸出手捧起了劉徹的雙頰,捧起了這個迷茫而無助的青年天子,緩緩將唇印上了他的,這是一個柔軟而撫慰的吻,不過片刻,陳嬌就又主動分了開來,望著劉徹輕聲問。「現在有主意了嗎?」

劉徹要比剛才更平靜得多了,他反手抱住了陳嬌,卻還是搖了搖頭。

「懵了。」他說。「我已經氣蒙了!」

「匈奴……還打不打了?」陳嬌便低聲問。

「打還是要打!」劉徹毫不考慮地說,旋即又露出了一個苦笑。「現在不打也沒有辦法了。老軍臣早就有意漢地,只是一直沒有大舉入侵的藉口,這一次受到挑釁不說,我們還讓他全師西返,他不可能不勃然大怒,從此藉機生事……不打,難道我們還要割讓土地,獻上美人,以平息他們的怒火?不,這只會更養刁這群土狼的胃口!」

「既然要打,那王恢怎麼處置……是殺還是放?」陳嬌就又問,步步緊逼,竟似乎一點都沒有給劉徹考慮的時間,劉徹也就無法考慮,只能說出浮上心底的第一個念頭。

「殺!」他咬牙切齒。

「為什麼殺他?」陳嬌緊跟著就問。

劉徹冷哼了一聲,「他有什麼雄心壯志,要驅除匈奴?喊著驅除匈奴的口號,其實就是為了取悅我,換得他的功名利祿!這種縮頭烏龜不殺,大漢男兒,誰還敢戰!」

「那聶壹呢?」陳嬌蹙起眉頭,「他又該怎麼處置。」

「他……」劉徹一時不禁語塞,一個殺字才要出口,見陳嬌眉頭皺得更緊,又住了口,他沉思片刻,不甘心地道,「不殺,薄賞吧!就算沽名釣譽,怎麼說,他也是下了本錢,冒了風險的!」

陳嬌於是微微一笑,她彎下腰給劉徹倒了一杯溫水,「陛下,你該怎麼辦,你心裡不是已經有數嗎?」

劉徹猛地一震,看著陳嬌的眼神不禁有所變化,他正要說話時,外頭黃門來報:竇嬰、田蚡聯袂而至。

陳嬌便站起身來,要退出殿去,劉徹一眼看到,不禁道,「你要去哪裡?」

他就像是個留戀母親的孩子,就像是陳嬌膝邊的小劉壽,一下就又抱緊了陳嬌。「你就在一邊呆著,哪裡都不許去。」

「阿徹。」陳嬌啼笑皆非。「你要見的是三公之二……這麼嚴肅的場合,我呆著可不合適。」

「誰說不合適?」劉徹嗤之以鼻,「兩個人你也不是不認識……我說合適就是合適!」

陳嬌就只好在劉徹身邊坐好,免得再糾纏下去,不是兩個重臣要在外久等,就是劉徹最終是把她抱在懷裡來接見竇嬰、田蚡……還不如少費些口舌,就順了劉徹的願望也好。

她微微轉頭去看劉徹的表情時,卻見劉徹已經擺出了莫測的神色,只有在兩人交疊的廣袖之中,他摸索著握過來的那一隻手,手心中的潮熱,多少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思。

竇嬰和田蚡雖然分頭支持王恢和韓安國,但在馬邑之圍上,兩人的意見倒是出奇一致,都覺得略微冒險了一點,這個聶壹為人如何,也沒有公論。竇嬰的意思,是兵者雖然出奇,但想要一口氣把匈奴的主力吃下來,實在是有點異想天開。田蚡卻是覺得把這份功勞全讓給王恢,還是有些悻悻然。——雖然王恢有向他靠攏的意思,但和他往來更親密的,還是韓安國。

為了平息田蚡的意見,劉徹不惜派出韓安國來分王恢的功勞,足見他對此戰的重視程度,現在卻鬧出了這麼大的笑話……

見到劉徹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這兩個朝中宿敵都不禁一怔,竟是罕見地交換了一番眼色。對劉徹他們都足夠熟悉,這兩個人進來,是準備見到一個暴怒的天子的。

「都坐吧。」還是陳嬌先開口招呼,不論劉徹情緒如何,她始終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整個人靜得如一支箏曲,這一聲出來,倒讓兩個重臣都有片刻的茫然,這才不分先後地明白過來。

恐怕就是因為皇后在場,天子才顯得這樣鎮定。

比起劉徹來,這個不顯山不露水,寵冠了後宮的皇后,似乎才是清涼殿內最讓人難以捉摸的人物。

而比起竇嬰、田蚡來,恐怕她還要更得劉徹的信任,至少,劉徹這脆弱的一面,就只向著她。

竇嬰的眉頭略略舒展開了,可田蚡的眉頭,卻悄悄地聚攏了起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3 PM

65 挑刺

王太后最近就被田蚡煩得不行。

「武安侯夫人也就罷了,現在連武安侯本人也時常往長信殿跑。」劉陵就和陳嬌咬舌根。「一進去就是兩三個時辰,有好幾次我進宮前去拜見,在殿門外等著,總覺得屋子裡空空蕩蕩的,要過一會兒,太后娘娘才會和武安侯夫人一起出來。」

如今長樂未央兩宮,能算得上是號人物的,也就是王太后和陳嬌了。這兩宮當然也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只是椒房殿因為繼承了太皇太后的遺產,上百個老宮人多年來訓練有素,都是被太皇太后拿捏慣了的,陳嬌待下又是寬嚴並舉,還有楚服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宮女坐鎮,很多事就算無須特別交待,也根本都不會流傳到椒房殿外,帶來一點風聲。

但長信殿就不一樣了……從以前開始,長信殿裡的消息雖不說是原原本本地送到陳嬌耳朵裡,但也經常能在永巷殿、昭陽殿中,聽到一點風聲。太后娘娘雖然身居後宮高位多年,但奈何身邊就一直少了一個楚服這樣知書達禮,手段百出,又對陳嬌忠心不二,絲毫沒有非分之想的大宮人。長信殿的管理,當然就要比椒房殿亂上一些了。

不過,真的密談,當然也不會落到別人耳朵裡——這一點手段,王太后肯定還是有的,不說別的,就是椒房殿中都有幾間低矮的密室,那是當年營建的時候,高祖呂皇后特地保留下來的議事之所,幾乎天然就是給外戚們同娘娘密議用的。

劉陵這話,就大有暗示武安侯是在和太后密議著什麼行動的意思。

自從太皇太后去世,宮中最高的靠山倒了,劉陵就算再想左右逢源,也應該知道太后和皇后之間素來有些心病,雖然如今暫且還相安無事,但也許終有一天,是會爆發出不小的衝突的。在這種時候,你想左右逢源,最終的結果就只能是兩邊都不把你當心腹,都不給你真正的面子。

幾乎是太皇太后去世的第二天,她就對陳嬌特別慇勤起來,甚至在宮外,也疏遠了和幾個長公主走動的腳步,反而加快了和竇太主之間來往的頻率。

這可就有幾分不尋常了,太皇太后薨斃,對於竇氏、陳氏來說,自然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單單是竇太主的身份,就從太皇太后的女兒,變成了天子的姑姑。

只看平陽侯府這段時間內有多少門客來投,就知道朝野上下,雖然也都認可陳嬌的受寵,但還是更看好天子自己的親姐姐。畢竟皇后無出,真失寵也就是幾年的事,可天子的姐姐,卻可以當一輩子。

也就是因此如此,陳嬌對劉陵始終要顯得特別客氣一點:聰明人總是特別欣賞另一個聰明人。

不過說來也很諷刺,陳嬌覺得她身邊的聰明人,下場往往也都不怎麼樣。

「武安侯最近在朝堂上也許遇到了不少煩心事。」陳嬌就含蓄地說,「會和姐姐商量,也是我題中應有之義。」

兩人對視一笑,劉陵自然也不會就這個敏感的話題多說什麼,而是問起了陳家的婚事。

「聽說小韓將軍近來在邊關時有斬獲,這倒是大漢的好事,就是這樣一來。十三姑娘的婚事就又要耽擱了,他越是能幹,邊關可不就越離不開他?上回到堂邑侯府,十三姑娘談起來這件事,眉宇間很有埋怨您的痕跡呢。」

陳嬌不禁莞爾一笑,「她進宮覲見的時候,提起來也是一臉的幽怨,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迫不及待想著要出嫁了。真是女大留不住。」

陳家好歹也是幾十年的侯府,雖說劉嫖嫡系所出,就陳嬌一個,但她的堂姐妹人卻不少,個個也都很願意和陳嬌套近乎,尤其是這一年多以來,陳嬌閒居無聊,經常把她們接到宮中來說話閒聊,她的十三堂妹就是其中比較得寵的一個,和韓嫣的親事也已經說定幾年了。

「下回到上林苑休閒的時候,您帶著她去走動走動,沒準她就不這麼著急了。」劉陵就捂著嘴笑著說,很有幾分眼波流轉,巧笑嫣然的意思。

「上林苑不是還在修嘛。」陳嬌也有幾分遺憾,「誰知道什麼時候能修得好?這幾年來,我們倒經常去驪山走動的,下回過去避暑,翁主也跟著一道過去吧。」

那聲音便在陳嬌耳邊淺笑,「順水人情。」

以劉陵身份,就算陳嬌不帶她,她到太后跟前說幾句好話,自然也可以扈從隨行的。

不過,劉陵這幾年間也的確是和京中不少大臣都打得火熱,淮南王生的這個女兒倒好,為了他的造反大計,算得上是盡心盡力、殫精竭慮了。

陳嬌不以為意,「看她表演,也頗能解悶嘛,後宮中平靜了這麼久,難道還不許我無聊嗎?」

自從衛女去世,劉徹又一心一意把心思投入到了匈奴邊事上,後宮中也的確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尤其是馬邑之圍後,邊事頻頻告急,匈奴人大有飲馬灞水的意思,劉徹又哪有心思挑起後宮中的紛爭?有時候忙起來,十天半個月連女人都不要,聽說興致來了,就讓那些美貌的侍中孌童們稍微服侍,一旦緩和了性子,便立刻又去翻看文書、找人開會商議了。

這麼大一個帝國,千頭萬緒多少事情,就算竇嬰、田蚡也都是能人,但他們自己又不是沒有紛爭,劉徹又剛親政,正是熱情最高的時候,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可以用來忙,連陳嬌要見他,都要自己去清涼殿裡。他哪還有心思和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美人,去培養所謂的鍾情專寵?太后有時候心疼兒子,在長信殿裡安排歌舞讓他去看,他能挑中一兩個美人,寵幸完就忘在腦袋後頭,就算是給太後面子了。

他忙,陳嬌的日子就安閒得多了。長信殿那裡,她是沒有斷過走動的腳步的,不過現在陳嬌身份擺在那裡,再做勸膳侍膳的事,太后自己都不自在,她幾次勸說之後,陳嬌也就順水推舟,不過是日常帶著兩個孩子前去拜望。再偶然進獻一點時鮮瓜果,也就算是盡到孝心了。時日久了,她真是自己都要無聊起來,只覺得百無聊賴,時間還沒有和衛子夫朝夕相處的那幾年過得快。

送走了劉陵,她又派人到建章宮裡去,「天氣暑熱,小公主掛念舅舅,送一筐瓜果過去吧。衛家那裡,自然也別落下了。」

說會照顧衛家,陳嬌就沒有食言,這一年多以來,衛家不知道受了小公主多少好處,一家人提到陳嬌,都恨不得立刻跪下來磕頭道謝,衛媼還揚言要給陳嬌立個生祠,倒是鬧得陳嬌一陣肉緊。衛青要好一點,還沒有這麼五體投地,但平時提到陳家,感激之色,還是溢於言表。

陳嬌就和聲音商量,「他雖然年紀不大,但辦事老道沉穩,的確很有姐姐的風範。你說,配家裡的哪個妹妹為好呢?」

就算現在感激徹骨,這份感激在衛青進入權力中心,成為手握天下兵權的大將軍之後,必然也會漸漸淡去,沒有哪一個政治人物是只靠恩情來羈縻手下的,尤其是像衛青這種層次的人物,結姻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十七妹年紀雖然小,但生得也算花容玉貌,最重要為人機靈,和你的血緣又近……」聲音也很當一回事,居然不曾諷刺打趣,而是正正經經地說,「但十五妹老成樸素,雖然長得沒那麼好看,可處事風格,卻更適合做個侯夫人。誰更合適,就看你的意思了。」

隨著時勢的推移,陳嬌和她之間漸漸不再像先生和學生,也竟不再像姐姐和妹妹,到了如今,就好像兩個平起平坐的朋友,並且還是陳嬌為主,聲音為副。

聲音也就漸漸地沒有那樣活躍了,和從前時時提點相比,如今她往往數日才出一聲,連聲調也都是懶洋洋的,好像失掉了唯一的對手之後,她也就失掉了支撐她的那股最為迫切的力量,疏疏懶懶的,甚至有了長眠不起的意思。

「你已經不需要我了!」偶然間,她也會傷感地這樣說。「我還能幫你什麼呢?」

陳嬌卻始終還是不願放手,她時常會拽著聲音醒來,和她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其實有些事她自己也能下個定論,已經無須聲音的幫忙,但這些年來,她的存在,更多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就好比此時此刻,她在長信殿中,面對面色莫測的王太后時,就已經習慣了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

「看來,田蚡口才不錯,居然也說動了她。」

「不是田蚡口才不錯。」陳嬌也輕聲回答她,「是一山不容二虎,後宮中,只能有一個主人。」

太后雖然地位尊崇,但現在的後宮之主,毫無疑問依然是陳嬌不錯,這一戰,倒是避無可避,遲早要來。

「前陣子周陽侯獻上了一對姐妹花。」太后果然開口了,她笑著拍了拍手,「據說是精心挑選過的,生得一色一樣,又都花容玉貌。我想最近阿徹事情多,心裡煩躁,多幾個美人,也能平復他的心情,要是能夠開枝散葉,那就更好了——來人,把王家姐妹帶上來吧。」

她又對陳嬌親切地一笑,「不過,最近阿徹實在很忙,也都很少進長信殿來請安,就一直沒有讓他過目,今天你來得正好,得了空,就把她們帶到清涼殿裡去吧。」

陳嬌不禁微微一怔。

卻不是為了這一對所謂的美人,而是因為王太后出的第一招,居然就透了這麼大的火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3 PM

66 出招

王太后挑選的這對姐妹花,的確是如花似玉,並且生得一模一樣,陳嬌凝睇了半晌,都沒有分辨出不同來。

「誰是姐姐,誰是妹妹,身上有什麼記號可以分辨呀?」她就笑著問這對生得一模一樣的大美人兒。

田勝能夠找到這對美人,也一定是下過一番心機的,單單說長相,就都是鵝蛋臉兒,明眸善睞之餘,身材還和賈姬一樣,走的是跌宕起伏,山巒重疊的路子。比起衛子夫那種單薄而怯弱的美,她們這樣略帶了野性的長相,顯然也很適合劉徹的口味。最關鍵的是,兩姐妹看著身體都很健康,在生育上,起碼是要比衛女輕鬆得多的。

兩姐妹中的一個便抬起頭來,微笑著說,「連爹娘都分不出來,我們自己也互相看過,確實是看不出一點不同。」

她對陳嬌的態度就很隨意,雖然不說是平起平坐,但也看不出多少面對上位者的惶恐與卑微。

也不知道是自持美貌,還是有意被教成這個樣子,來投合劉徹的喜好。

陳嬌還沒有說話,聲音已經在耳邊冷哼,「在臉上劃上一刀,不就分得出來了?」

雖然只是氣話,但進宮這麼多年,見慣了美女,會對這一對美人這麼介意,可見得她們的美貌,的確是相當駭人了。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這才和悅地說,「好啊,真是對美人兒。」

便轉向王太后,親切地道,「真是難為母后有心安排了,想來阿徹是一定會很受用這份禮物的……」

見王太后略微露出訝色,她話鋒一轉,又笑著說,「不過,阿徹近來忙於國事,貿貿然獻美,只怕反而會打擾了他的心思。——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女尚無大名。」另一位大美人鶯聲燕語,神色要比姐姐含蓄一些,波光流轉間,依稀可見一股淡淡的矜持和冷淡。這兩姐妹雖然生得一模一樣,但神態風情,卻有很大的不同。「家人說,此名留待天賜。」

哎喲,野心真大。看來,田蚡也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陳嬌不禁抿唇一笑,她托著腮,又給了太后一個眼神,這才慢慢地說,「那就先叫大姑娘、二姑娘好了……先跟著李延年習練一番歌舞吧,陛下要散心的時候,自然會安排你們上前服侍的。」

這番安排,簡直妥當得無可挑剔。

王太后就好像吃了一口豆粥,滿口粗礪觸感,還泛著微苦,令她感到這一口氣,真是難以下嚥。

可對著陳嬌,又只能端出一副笑臉,還要誇讚她,「皇后真是賢惠。」

陳嬌滿不在意,好像這兩個美人,就和永巷殿裡所有的妃嬪一樣不起眼似的,她揮了揮手,「母后,是不是該把他們遣下去了?皇長子和小公主就要來請安了呢。」

太后還能說什麼?只好意興闌珊地衝這對驚豔的大美人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去了。

回過頭來就沖田蚡夫人發火,「早就說過,陳嬌到如今,已經不是以色侍人的身份了。阿徹寵她,就是因為她一張臉?她長得再美,比得過後宮中那麼多新鮮美色?她會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才拿這對姐妹花出來,就想讓她自亂陣腳?簡直荒謬。」

讓陳嬌獻美,其實倒也沒指望祭出她們,就能讓陳嬌轉瞬間失寵。只是太后要說陳嬌的不是,總也要有個話柄。自從她入宮以來,上事舅姑,下撫子女,從沒有做過一件錯事。七出之條,除了無出之外,竟是秋毫無犯,就是這個無出,也被劉壽給補足了……

要是賈姬在,倒還好說了,子以母貴,母以子貴。要立皇長子為儲,就要把賈姬的身份往上抬一抬,不管她有寵無寵,是不是堂邑侯府出身,到時候幾年時間撩撥下來,賈姬的野心終究是會膨脹的。再讓幾個寵姬多說皇后的壞話,陳嬌漸漸的失寵,也就是可以眼見的事了。

但偏偏賈姬一點都不得聖心,還就是在陳嬌恩深愛重最受寵的那幾年裡懷的身孕,劉徹自己親自出手收拾了她一家子,現在就是要找一個劉壽的母族出來挑事,都是難比登天。再說,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阿徹出手,往事重提,那就不是戳陳嬌,是戳劉徹了。

也就只能指望著這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能令陳嬌察覺到一點危機了。只要她從中作梗,不肯向上獻美,太后就多得是手段搬弄是非,或者在劉徹跟前不經意地那麼一提,或者安排些流言蜚語……這些話,不愁傳不到劉徹耳朵裡。妒忌這兩個字,漸漸就可以坐下根來。

而要是她欣然答應,特地帶著這對美人去清涼殿,那就是不識大體,誘惑君王遠離朝政,由田蚡暗中發動朝臣攻訐一番,明擺著就是不賢。不管怎麼說,總是能鬧騰出一點動靜,令劉徹漸漸開始厭煩陳嬌。

結果她不但立刻就答應了下來,還安排得這麼漂亮,這麼妥帖,王太后就是要吹毛求疵,都找不到一點藉口。反而有自討沒趣之感,覺得自己實在好笑:從來都是母親勸告兒子修身養性,床笫之事,要樂而有節的。哪有和她一樣,嫌永巷殿裡的美人還不夠多似的,這麼大肆地給兒子牽線搭橋?

「要不是田蚡口口聲聲,實在是一對大美人……」不禁就遷怒到弟弟頭上,「誰做這麼無聊的佈置?他要搞陳嬌,我沒有二話,但這麼低劣的手段,你覺得能鬥倒陳嬌嗎?」

真正的高手,行事從來不會有一點痕跡,王太后忽然覺得陳嬌就是這麼一個潤物細無聲的敵人,她雖然似乎一直步步被動,可到頭來反觀她一路的行跡,卻又能再不知不覺中發現,她從來都佔據了主動。

「娘娘。」田蚡夫人笨嘴拙舌,說不出多少好聽的話,只有略帶焦慮地低呼,「娘娘!」

王太后看了她一眼,滿腔的怒氣又都化作了無奈:竇嬰和田蚡年紀相差沒有幾歲,等,要等到何年何月去?搞,竇嬰那個老狐狸,田蚡是很難搞得過他的。不把陳嬌扳倒,從根本上動搖竇氏、陳家的根本,王氏什麼時候才能出頭?

歲月不饒人,太后雖然才剛五十出頭,但已經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按劉徹現在的表現,等到自己一闔眼,別人不說,金俗一家子,恐怕也就是做做樣子照顧一下,轉頭也就一心一意地去照料陳家、竇家了。

田蚡要是還有一點辦法,也不會這麼淒淒切切地,只求著自己出手啦。

「急什麼。」她只好反過來安慰武安侯夫人,「時日還長,我就不信她不會出錯,你讓田蚡安心地等,這個錯,我是遲早會挑出來的。」

#

陳嬌從長信殿出來,也是罕見地捧著腮出了半天神。連跟著她一道回來的劉壽搖搖晃晃,把妹妹抱在懷裡,都沒能博得她的一笑。

劉壽今年也有七歲了,雖然還養在椒房殿裡,但劉徹已經為他物色了一些博士,預備給他開蒙讀書。雖然還沒人提起立太子的事,但考慮到如今他就是劉徹膝下唯一的兒子,他的飲食起居,甚至是老師的配備,也全都是按照太子的規制來安排的。

「母后。」他身強力壯,抱著小公主雖然還有些吃力,但居然還走了幾步,把她放到了陳嬌懷裡。「您看,妹妹又要吹泡泡了!」

陳嬌為他所驚醒,怔了一怔,才被小公主嘴角吹出那亮晶晶的口水泡泡逗得莞爾一笑。

「你仔細把妹妹摔了,回頭吃你爹的爆栗子。」她就順手接過小公主,隨手戳破了那泡泡兒,又欣賞地道,「真是雪白粉嫩,比我們阿壽小時候要白得多了。」

劉壽就很自豪地說。「我是男孩,自然黑些。父皇說了,我像他小時候一樣黑!長大了就慢慢白皙起來啦。」

童言童語,逗得陳嬌忍不住的笑,劉壽又惦記著,「有兩三天沒見到父親了。」

這孩子自小被楚服帶到了三四歲,現在楚服又回來管他,其實看楚服才是最親近的,對於父親、母親,雖然也認知到血緣上的含義,但談起劉徹,語氣中沒有多少理所當然的親暱和任性,反而總有點小心翼翼的,像是一不經心,就會觸怒了劉徹似的。

不過,劉徹也的確不是什麼很有耐心的父親,他今年畢竟也才二十四歲,還缺少做一個父親的耐心。

「快了,他早先傳話,說是今天會過來和你一起用飯。」陳嬌笑吟吟地說,「你還不去把功課拿出來,給你父親看看?」

劉壽昨天大發神威,居然練了一卷隸書,聽說父親要來,當然迫不及待要拿出來獻寶,他一溜煙跑進偏殿,連宮人幫手都不讓,「我自己找給父親看。」

不過,劉徹今晚進椒房殿的時候,情緒卻並不太興奮,劉壽這卷功課,也就是得到了一個敷衍了事的「也算勤快」。

小孩子難免有幾分沮喪,但卻不敢露在面上,吃過了飯,得到母親眼色,便和妹妹一道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陳嬌這才問劉徹,「又是王恢的事?」

馬邑之圍雖然已經過去一段日子了,但後續影響,卻還方興未艾,尤其是王恢的生死,朝廷上竟還沒辯出個結果,田蚡也不知道收了王恢多少錢,一直堅持王恢罪不至死,已經惹得劉徹相當不快,好不容易議出死罪了,今天看劉徹的表情,卻似乎又起了風波。

「也不知道他走了那層關係,連母后都來壓我。」劉徹便不悅道,「上回請安就說這件事,我這幾天沒進長信殿,老人家都還不懂得裡頭的意思,今天又送信出來,讓我放王恢一馬。」

陳嬌看他神色,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

「難怪。」她就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輕聲道,「我說母后怎麼……」

話出了口,又彷彿失言,不禁抿唇一笑,又道,「好了,喝一杯酒,不愉快的事,不要去提。」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28 AM 編輯

67 高明

劉徹卻不覺得不愉快的事有什麼不能提的。

太后自從晉位之後,雖然沒有弄權的意思,對朝政也幾乎是漠不關心,但拉拔娘家的態度還是相當明顯,當然對劉徹來說,這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自己人辦事,他也能多放心一點。要不是陳嬌父親多病,兩個兄弟又真的太不像話,不堪大用,整個陳家的年輕子弟也多半都是庸碌之輩,他甚至也是很樂意提拔陳家的。

但什麼事都要有個度,大家都在線內,自然是你好我也好,可要是太后不安分於做個太后,開始想學著太皇太后,把手插到朝事中來的時候,母子情份,就沒有那麼好使了。

就好像後宮中只會有一個主人一樣,天下間說話算話的人,始終也只能有一個,這個人是劉徹,就不會是太后,是太后,就不會是劉徹。王恢這件事上,太后實在已經是犯了劉徹最深的忌諱:她讓天子知道,一旦兩人有了矛盾,太后是會抬出自己的身份來壓天子的。

其實這件事究竟也不大,劉徹就是不聽,太后又能如何?畢竟只是收錢辦事,還沒到兩母子必須決出高下的地步。但陳嬌前後兩世,精研劉徹有三十多年時間,她難道還不瞭解劉徹?不錯,每一個帝王都是多疑的,但劉徹這個帝王,還要比一般帝王更多疑一點。

「怎麼了。」劉徹反而放下了酒杯,半真半假,「母后難道還想施個美人計,用這對美人兒換個王恢不成?王恢也就是送了一點錢吧,雖說是受人錢財,與人消災,但母后就至於鬧到這個地步了?」

陳嬌倒是被劉徹逗得笑個不住,「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這些年來,除了衛子夫入宮那次,她被惹得動了真怒,嚇得平陽長公主迄今不敢往宮中獻美之外,陳嬌還真的很少說過婆家人的壞話。就是有時候劉徹抱怨王太后、平陽長公主,陳嬌也都是勸著開解著,絕不肯輕易附和。今天這一句話,已經是她能表現出最曖昧的姿態了。

劉徹的眼神頓時就沉了下來,他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一邊微微地笑著,一邊放下了酒杯。「這不是開玩笑嗎?母后這是把我當作三歲小孩了?大臣的生死那是國事,這兩個美人是生得多俊俏,才能讓我『烽火戲諸侯』,連國事都不管了?這件事要是傳到大臣耳中,我這個天子,還能有一點威信?」

這是都氣得笑了,在陳嬌跟前,他沒必要掩飾什麼——雖然唇邊還露著笑,但擱酒杯的力度卻太大了一點,成杯美酒,灑出來能有一半。鬧得劉徹的衣襟,一下就散發出了酒香。

陳嬌連忙就取來白布,跪著為劉徹擦拭起來,一邊擦拭一邊說,「你也不要這樣想,母后又沒有這樣說,肯定是我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瞎猜呢!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好說歹說,終究是把劉徹的怒火給調轉開了方向:其實也不是因為陳嬌口才好,多半還是因為她手上那塊白布,在劉徹腰股間的來回拂拭,無意間將天子的心思給勾到了她衣襟深處偶然露出的一抹白上。

就算天子恩重,結縭七八年了,還是經常在椒房殿過夜。但椒房殿畢竟是皇后正宮,不是外官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劉徹又醉心於政事,他終究還是在清涼殿內安頓了下來。現在換作陳嬌經常在清涼殿裡陪他了。侍女們也早就慣了皇帝的多情,等到一聲召喚,便魚貫進了內殿,為兩位主子潔身換衣,又重整了酒席,在一天繁星,滿殿清輝中,為帝后燃起了燭火,續上了未完的對酌。

「其實呢。」陳嬌見劉徹神色鬱鬱,便又舊事重提。「我想,母后還真不至於會有這樣的意思。這兩個美人,多半還是為了給我出難題吧。」

劉徹不置可否,「你?」

他這是覺得陳嬌還在為太后說好話,還在寬他的心呢,「你有什麼好出難題的,這些年來,你對她還不夠百依百順?」

就是這麼一句話,陳嬌這幾年明裡暗裡和太后過的那幾招,似乎都被劉徹一語抹煞,又似乎已經變成了太后不甘寂寞,對陳嬌和太皇太后發起的衝擊了。

「哪有你說得這麼好。」陳嬌反過來糾正劉徹,「進門都七八年了,總是有幾件事辦得不能讓人滿意的嘛。」

劉徹索性翻過身子,笑眯眯地望住陳嬌,「你倒說說看,你有哪件事做得不好,讓母后能挑出毛病來?」

話裡深深的滿意,真是不言而喻。

陳嬌想來想去,一時居然語塞。

身為太后、皇后,兩個人都是有食邑的,金山銀海花也花不完,並且未央長樂兩宮獨立,陳嬌也沒法去管長信殿的花用,王太后當然也不曾過問她的財權,後宮中受過寵幸的妃嬪們,也都有自己的待遇標準,首先一般家庭會遇到的錢這個問題,婆媳倆就很難發生衝突。

緊接著能挑的就是孝順問題了。可陳嬌八九年來對太后有多恭順,那是眼看得見的,現在劉壽都七歲了,她還經常到長信殿去,要給太后侍膳。太后還能挑什麼?

至於妒忌,那麼多美人都不妒忌了,也不見得就一定要妒忌這一對姐妹花,除非太后是給劉徹送個現成的皇次子,那陳嬌妒忌妒忌,還算是情有可原。兩個宮女而已,就算再精緻,還不是玩物?

「所以。」她不甘服輸,眼珠子一轉,便道,「母后要挑我,就得給我找兩根刺嘍。」

不知不覺間,劉徹已經露出了一點深思,他望著陳嬌的眼神又慎重了起來。陳嬌看在眼裡,不禁噗嗤一笑。

「說著玩玩的,你還當真了?」她再給劉徹倒了一杯酒,將玉杯抵到劉徹唇邊,眼波流轉,「天子,滿飲此杯?」

劉徹便也不再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也為陳嬌倒了一杯酒,調戲她,「能飲此杯無?」

等陳嬌張開嘴,又笑著移開杯子,氣得陳嬌去咬他的手,咬著咬著,又咬出了一室的纏綿。

過了幾天,他自己進長樂宮去看王太后,兩母子說來說去,又說到了王恢的事。

「畢竟也是一力主張打匈奴的大臣。」王太后自然有一套說法的,「你隨便就把人家給處死了,以後誰還敢給你出主意?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劉徹不以為然,「要是都和他一樣,只知道瞎出主意,到了要上陣的時候就成了烏龜,只懂得往殼裡一縮。那我倒寧願這種人別給我出主意。」

王太后其實也不是沒有為別人說過情,收錢辦事,劉徹是心知肚明,這也還是他第一次露出了這麼堅決的態度。接連三次進來問好請安,都不肯鬆口,因為王太后的堅持,劉徹這兩次進宮來的間隔,明顯還變得很長了。

雖然王恢出得價錢不低,連田蚡都再三強調一定要把這事辦好,但太后看了劉徹一眼,還是換了個話題,問,「那對姐妹花的歌舞也練得不錯了,怎麼樣,你覺得如何?這可是你舅舅費盡心機才給你物色來的稀世奇珍,你別隨隨便便就也膩了,還是要珍惜才好。」

「什麼姐妹花?」劉徹倒吃驚起來,「您這是說的哪兩個姐妹花啊,是前幾個月的那兩個毛氏女?可我記得那是二姐送進來的……」

看來,陳嬌雖然面上安排得好,但私底下,該吃吃、該喝喝,該打擊異己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

王太后比劉徹還詫異,「嬌嬌沒和你提?我親自交待給她的——」

便把陳嬌的那番答話告訴給劉徹知道,又笑,「恐怕是她事多,忘了!」

是真的忘了,還是有意健忘,那就是說不清的事了。陳嬌正當青春年少,行事素來縝密,這種事就是要忘,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吧。

劉徹面色不禁就是一沉,他卻還有意維護皇后的面子,雖然露出不悅,但卻沒有接太后的話茬。

王太后也就沒多說什麼,還幫陳嬌圓場,「就是沒有忘也不要緊,年輕的媳婦,沒有不妒忌的,她這還算是好了!」

這就給陳嬌坐實了妒忌的名頭……看來,太後面上不說,但私底下是對陳嬌不滿已久,好容易逮著了一個機會,就要再天子跟前說陳嬌的小話了。

劉徹畢竟是太后的親兒子,他雖然眼神深沉、似笑非笑,卻也沒有跟著王太后演下去,去套太后的話。

回過頭來,又命春陀,「去打聽打聽,皇后這幾年間,私底下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情,惹怒了太后。又或者陳家、竇氏有什麼事得罪了王家,卻沒有鬧到朕跟前來。」

春陀不敢怠慢,過了小半個月才回劉徹,「娘娘這些年來,在未央宮裡是沒得挑的了,誰不說她的好?長樂宮那邊,她也很少過去……」

人都不過去了,還有什麼事能招惹到王太后的不滿?

「就是陳氏、竇氏,雖然也有些混賬子弟,作出了不體面的事,但也沒有什麼事是大得讓人在意的,無非都是些小奸小惡。」春陀絞盡腦汁,才說,「倒是武安侯兄弟不斷在京郊佔地,還搶佔了南皮侯的田地……除了這事之外,就沒有多少事情了。」

劉徹眉眼一凝,「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前幾個月,」春陀說。「娘娘也知道這件事的,太主曾經在娘娘跟前抱怨過幾句,但娘娘似乎並不曾過問。私底下有沒有和太后娘娘說起,就不知道了。」

竇氏的事,陳嬌就是要管,也不會管這麼雞毛蒜皮的小事。竇嬰在朝堂上處處吃虧,她都沒有出來為竇嬰撐腰,南皮侯的幾塊地,能令她出手?

劉徹的眼神就深沉了下來,回頭去椒房殿看兒子女兒,見到陳嬌,就開玩笑問她,「你是哪裡得罪了母后,惹得她真挑起你來了?」

陳嬌先是吃驚,後是無奈,「這我要是知道,早就自己改了,還用得著納悶嗎?」

劉徹一聽,自然也是道理,便逕自犯了沉思,陳嬌看在眼裡,反過來安慰他,「行了行了,這件事你心裡有數就行了,母后要挑我,讓她去挑吧,我難道還能往心裡去?」

得妻如此,劉徹還能說什麼?只好嘆了口氣,把陳嬌摟進懷裡,又把頭靠到她肩上,煩躁地說。「怎麼搞的!全天下都和我們夫妻作對,現在連母親都不讓人安寧……今年真是時運不濟!」

是抱怨太后,還是抱怨朝事,真是連劉徹自己都不清楚了。

陳嬌便垂下眼來,柔聲道,「天下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忍一忍吧,阿徹,你難道忘了?祖母不是教過你嗎?連忍都忍不好——」

劉徹和她一起說完了下一句話,「又怎麼忍得到無須再忍的那一天。」

話音終了,夫妻不禁扭頭相望,相望一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5 PM

68 提拔

王太后一擊奏效,倒也不著急再接再厲,前朝熱熱鬧鬧,為了邊事鬧騰得不可開交的,未央長樂兩宮就要平靜得多了。周陽侯送上的這一對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終究還是經過李延年的悉心調.教,擇日在清涼殿內為劉徹獻了一場歌舞,劉徹還要邀陳嬌去看,陳嬌笑著推辭了,「母后聽到,又有話說。」

畢竟是太后,畢竟是劉徹的親媽,對她的容讓態度,劉徹不是不滿意的。也正是因為他的滿意,看陳嬌就越來越覺得可憐可愛,覺得她在太后手底下委曲求全,日子過得實在也不容易。

「也真是難為你了!」劉徹頭天這麼一說,轉天又送了些珠玉過來,「知道你不缺這個,但我也就只能給你這個了。」

畢竟也當了七八年的天子了,也知道自己跑去約束太后,讓她不要為難陳嬌,唯一的後果,只可能是讓婆媳之間的關係越加冷淡。不論是對太后還是對陳嬌,都不是什麼好事。

陳嬌感到很好笑,「知道我不缺這個,你還給我這個?」

她雖然大度賢惠,但也決不是劉徹隨隨便便一點恩典,就能取悅得了的。劉徹自己也深知此點:要是以為陳嬌和一個尋常的妃嬪一樣,可以隨意打發,那倒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哄她。

「你說你想要什麼。」他便柔聲問陳嬌,打疊出了千般的耐心來。「能給你的,我還會不給?」

陳嬌白了他一眼,又靠到了劉徹懷裡,撲得他一懷都是椒房殿裡的香味。

在皇后位置上待久了,有些習慣漸漸就烙了下來,曾經椒房殿裡盈滿的,是王太后格外喜歡的龍腦玄術味道,這種香味留得久,劉徹剛剛登基的時候,老以為母親還在椒房殿一角品著蜜漿,和從人說話。但這些年過去,不知不覺,椒房殿裡的味道,已經換作了陳嬌私家秘合的甘露香,這香味絲絲縷縷,才剛縈繞上來,就令劉徹想到了陳嬌沉靜的一笑。

「你已經很久沒有帶我出宮去了。」陳嬌就幽怨地說,「千金珠玉,我缺嗎?」

是啊,陳嬌自己身家巨萬,金銀珠玉這樣的身外之物,對她這個皇后來說,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雖然自己尚無所出,但膝下佳兒佳女,她也都看做親生,像她這樣的身份,所求的無非也就是自己的垂青了。

也就只有陳嬌這樣的身份,想的才不是他所代表的權勢地位,而是他所能提供的片刻陪伴了。

劉徹一時間真是心潮起伏,卻又有些飄飄然的得意。他撫了撫陳嬌的秀髮,就像是撫一隻最乖巧的貓兒。

「最近實在是忙!」他說,「得了閒,一定帶你出去走走,就我們兩個,誰都不帶。」

這當然只是美好的許諾,以劉徹身份,出門就算不大張旗鼓,十多個從人,那是怎麼都要的。

陳嬌依然伏在他懷裡,她點了點頭,似乎總算為劉徹取悅了一點,卻沒有翻過身來看他。

劉徹忽然間又很想看看陳嬌的表情。

雖然御宇八年,見慣世面,身邊環繞著形形色色的人才,但劉徹始終覺得,其實在這許多各懷心思也各有優劣的人中,在他身為皇帝必須精研的『讀人』這門學問裡,其實那些丞相也好,列侯也罷,甚至是他祖母太皇太后,都算不上是他的對手,他不是不能讀透他們,不是不能讀懂局勢,只是很多事,能讀懂不代表可以隨心所欲。

可唯獨就這個陳嬌,她什麼事都做得這麼好,什麼事都為他辦得到,但他似乎是一點也沒有讀懂過陳嬌,又或者,她實在是把自己包裹得太深了,他也就是僅僅揭開了她的幾層薄紗而已。

「嬌嬌。」他不禁輕聲念。

陳嬌就又翻過身來,略帶催促,略帶著急,略帶愛嬌地看他,她不滿地抬起眉毛,說,「嗯?」

上挑的尾音,和那微微勾起的長腿,多少已經暗示了陳嬌現在的心情。劉徹忽然又放鬆下來,他十拿九穩地想:看不透又如何,她是我的皇后,我有一輩子和她長相廝守。忙過了眼前這一段,我一定好好陪她。

他就故意裝作不懂來逗陳嬌,含著笑意說,「天色不早,你該回椒房殿陪阿壽了。」

陳嬌主動求歡的次數雖然不少,但劉徹會裝傻的情況卻不多。這個人精力旺盛,尤其國事越是煩難,就越需要美色調劑,送上門的肉他幹嘛不吃?尤其兩個人床笫之間漸漸越來越更和諧,隨著陳嬌年歲漸長,她幾乎是和劉徹一道,終於漸漸懂得了風情。有時候劉徹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情緒實在是堆積得太高,她一進清涼殿,劉徹就撲上來把她帶到暗室裡,一邊急著進出她的身體,一邊在她耳邊喘息著說,「我正想著你,你就來了……」

至於是不是哪個美人走近清涼殿都會有這個待遇,這問題陳嬌一般不讓自己去想。

對劉徹這難得的調戲,她當然也很給面子,白了劉徹一眼,拿肉麻當有趣,露出輕嗔,「你好大膽子!仔細我到母后跟前告你的狀!」

話才說出來,自己就笑倒了,劉徹跟她一道大笑起來,於是一室春光。

當晚劉徹就沒有放陳嬌回椒房殿,留陳嬌在他身邊紅袖添香,和她商量,「韓嫣的官職,是不是可以往上動一動了。」

作為新一代年輕將領中表現也算搶眼的那個,韓嫣自然不乏人賞識,朝中頗有幾個老將覺得這起碼是守成之將,不過,因為年歲尚輕,也沒有什麼很耀眼的功績,這幾年他的職位,倒是沒有往上動過。

「那麼著急幹嘛。」陳嬌不以為然,「他還沒有什麼大功,貿然賞得過分,底下人反而不會心服的吧?」

劉徹是真的被陳嬌鬧得要崩潰了:竇嬰也就算了,丞相級別的黨爭,那不是皇后可以輕易插手的,以陳嬌的聰明,不會不明白此點。可韓嫣呢?那是她看好的人才,陳家和韓嫣結親,背後沒有陳嬌授意,就憑竇太主那眼高於頂的作風,她看得上韓嫣?劉徹自己都不信。

提拔韓嫣,也是提拔一下陳家、竇氏,免得王家一門獨大,現在竇嬰漸漸地落了下風,田蚡上位,似乎已經成為不可避免的勢頭,真等到他坐到相位上了,要是陳家還是這麼沉默,以田蚡作風,他肯定會更加囂張。

再說,韓嫣和他自己關係匪淺,又是陳嬌的親戚,能力的確也不差,可說是三面討好,劉徹是怎麼都沒有想到,陳嬌會對這提拔說個不字的。

「你壓他這麼厲害……」話說了一半,又覺得這話還是竇太主來說更有身份,劉徹本欲住口,可看陳嬌投來一眼,燈下人面如玉,眼神似秋水,涼中微帶波瀾,鬼使神差,就脫口而出。「不怕你娘傢俬底下抱怨?」

「抱怨得多了。」陳嬌也沒有和劉徹裝傻的意思,她的語調冷了下來。「從兩個親哥哥開始抱怨,說我不好的人,難道還少了嗎?我陳嬌行事,還用不著看他們的臉色。」

竇太主和堂邑侯也都算得上是識得大體之輩,怎麼就養出了陳嬌兩個哥哥那樣的貨色,劉徹自己都為陳嬌覺得尷尬,他看著陳嬌,無由又心疼起來:這個小女子,肩上真是背負太多東西了,有時候他都為她擔心,這麼不爭不搶的,怎麼能喂得飽她身後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外戚。

卻偏偏她也就頂住了這麼大的壓力,從來沒有在朝政上多說一句……

「也不就是為了給你面子。」他就向陳嬌解釋,「韓嫣也的確是有才華的,要是能盡快成長起來,說不定逆轉這戰爭局勢的大功,還真就落到他頭上了呢。」

戰爭曠日持久,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見得分明的。雖然如今雁門關一帶已經是連番大戰,搞得如火如荼,但有前朝積累下來的底子撐著,劉徹一時還沒有覺得不湊手,他感覺到的壓力,還沒有大到讓人發瘋的地步。恐怕還要到五年、十年之後,若這一場戰爭還沒有個結果,那時他才會感到挫折,感到急躁。

倒不是說陳嬌遺憾於劉徹未能體會到那樣重大的失敗,但現在的劉徹,雖然已經很看重匈奴,卻還是把戰爭想得太簡單了點。

「天下事我不懂!」她說,「但永巷昭陽裡的那些女人呢,我還是瞭解的。雖然受寵的宮妃不少,人們對她們也都客客氣氣的,但你信不信,要是賈姬、衛姬、王姬還在的話,她們的地位肯定是要更超然的。」

沒有貨真價實的功勞,僅憑著君王的榮寵,就是上了位,人家也不會服氣的。

劉徹嗯了一聲,不禁面露深思。

陳嬌這話,說韓嫣是對的,其實說田蚡又何嘗不對?

接下來那一陣子,雖然王氏姐妹也不是不得寵,但劉徹對竇嬰的態度就要親熱得多了,反而若有若無,有點疏遠田蚡的意思。

田蚡當然著急,他能不著急嗎?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6 PM

69 後退

大長公主最近也不大高興,雖然和田蚡著急得不是一件事,但心緒依然不大平和。

「最近這一對姐妹花,倒是當紅得寵。」她來看陳嬌的時候,不禁就有點感慨,「前頭那個王姬就不說了,就是衛女懷有身孕的時候,恐怕都沒有這麼大的動靜吧?」

周陽侯送上的這份大禮,的確是下了工夫的,這對姐妹花不但長得好,聽說還精通歌舞,擅長房中術,雖然對陳嬌沒有太多敬意,但在清涼殿表現得就柔順多了,實乃劉徹在繁忙公務之外,用來解悶的最佳風月選擇。

見陳嬌不當一回事,大長公主不免添了一句,「聽說如今連侍中們都不大搭理了,李延年一向是最能媚上的,現在在這兩個大小王姬跟前,也都不敢大聲說話。」

她又給隆慮長公主使眼色,長公主只好笑著說,「是啊,前回他到我們府上,還和隆慮侯抱怨呢,說是這兩個姑娘人雖然美,但性格卻很刁鑽,私底下對皇后都沒什麼好話。」

陳嬌和隆慮長公主自小一起長大,雖然說不上無話不談,但感情始終還是不錯的。不過隆慮侯實在是太不成器,和長公主之間感情也並不太親近,倒搞得陳嬌有點不好意思見她。這一次劉嫖連她都拉來了,可見這對姐妹花,到底還是讓她感受到了一點危機。

「李延年也不老實。」陳嬌漫不經心地說,「他這是指望我們出面壓一壓這兩個姑娘的氣焰,好讓自己好過一點吧。挑撥離間,該打。」

大長公主不免白了女兒一眼,「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好歹也上點心,別誰當了紅,都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

說起來,這還是王太后嫡系出身,第一對得寵的美人,從前後宮中的寵姬大多不是出身陳嬌嫡系,就是由她親自挑選出來的,王太后也很少把手插到未央宮中來。大長公主會有所憂慮,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急什麼。」陳嬌依然不疾不徐,「她們現在也就配和李延年爭一爭了。」

隆慮長公主不禁微微一笑,她對自己這個婆婆兼姑姑多少還有幾分敬畏,忙便舉起袖子略加遮掩,兩姑嫂對了個眼神,陳嬌也跟著笑了。大長公主看在眼裡,很有幾分不快,她哼了一聲,低聲道,「阿壽今年都七八歲了……」

劉壽也算是她自小看大,自然不是毫無情分,尤其陳嬌這些年來毫無消息,連喜訊都沒一個。大長公主漸漸對劉壽就有了幾分真心,這話說出來,陳嬌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是在婉婉轉轉,催著這事。

這件事,就不是椒房殿一語可以定得下乾坤的了。

「阿徹還年輕呢。」她說,「立太子這種事,也不是我們可以隨便置喙的。就算兩個王女再受寵又如何?這種事,現在談起來還太早。」

句句言之在理,大長公主咕嘟起嘴巴不說話了,陳嬌看見,就和她開玩笑。「您別生氣,等明年上林苑修好了,我和阿徹說,在裡頭給您特別留一間宮殿,專給您住。」

「這又何必。」大長公主口上不以為然,到底又還是笑起來。「你也就會用這種虛招來敷衍我了。我要跟著你們去上林苑,還怕沒地方給我住?」

一邊說,一邊起身喚人,由宮人服侍著入廁去了。

隆慮長公主就低聲對陳嬌說。「阿壽這件事,你是要往心裡去了,我看弟弟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要等阿壽的弟弟出世了,兩邊比一比,再下定論。」

她掃了陳嬌一眼,雖然沒有說明,但意思昭然若揭:劉徹遲遲沒立劉壽,主要還是因為劉壽雖然是陳嬌的養子,但地位要較陳嬌可能有的親生子為低。他還是在等陳嬌的好消息。

不過,劉徹這份等待,也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就算王家姐妹沒有孩子,將來總有一個寵姬是可以生育的,不搶在前頭把名分定下來,到時候萬一椒房愛弛,劉壽的地位就很尷尬了。

這輩子就算千好萬好,生不出孩子,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陳嬌不禁嘆了口氣,她低聲道,「我知道,但這種事,是不能催的。」

隆慮長公主也不禁跟著嘆了口氣,「在母后跟前,我也伺機為你說過幾次好話的,可惜她和舅舅走得太近了,我看連大姐的話她都不大肯聽。」

隆慮是小女兒,雖然得寵,但還比不上平陽公主那麼得太后的看重——劉家是楚地出生,長女地位一向都是很高的。劉嫖這麼得到父母的看重,其實也就是因為她是長女出身。

「母后那邊。」陳嬌忙說,「你就別為我說話了,免得她遷怒於你,你的日子豈不是更難過了?」

雖然長公主地位尊崇,但隆慮侯也不是吃素的,一輩子他就取了鬧騰兩個字,和公主的日子也過得磕磕絆絆的,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沒有生育嫡子,庶子倒是有了七八個,成天除了吃喝玩樂,再給家裡人找點事,隆慮侯就不惦記著別的。公主要是再沒了太后的喜歡,因為嫂子和母親生分了,處境豈不是更加難堪?

見隆慮長公主面上微露愁色,陳嬌也不禁嘆了一口氣,「真是誰家都有難念的經,沒想到這幾年母后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雖然太后似乎也沒怎麼為難皇后,但不知不覺間,宮中人倒是都明白了兩宮微妙的關係。漢宮上層,更是已經形成共識:太后這是已經看皇后不大順眼有一段時間了,現在正卯足了勁兒,準備找皇后的麻煩呢。

她又反過來寬慰公主,「一會兒你先過長信殿,我和母親私底下說幾句話,陳蹻這個性子,也實在是該收斂一點了。」

長公主苦笑了一聲,「算了,反正現在我們也就是各玩各的……你向母親告狀,回頭母親說他了,我們還要吵架。」

列侯和公主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侯門人家,沒成親的時候列侯往往就玩野了性子,公主也多半不是省油的燈,只要動靜別鬧得和大長公主那麼大,其實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平陽長公主在外面也不是沒有養面首,不過陳嬌倒沒想到隆慮長公主會把這事在她跟前捅破:雖然董偃很得寵,但在她這個做女兒的跟前,大長公主是不大說他的。

不過想一想,也覺得沒什麼好說的,陳蹻在外花天酒地鬧出了多少醜事,她也沒能好生約束他。隆慮長公主要找點樂子,她還能說她什麼?

不知為什麼,陳嬌的心緒一下卻很複雜,她情不自禁,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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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裡兩派鬥得熱鬧,邊疆上匈奴不斷滋事,劉徹的心思多半還是擺在了朝事上,對太后和皇后之間的隱隱暗流,也就臉皮一老,來了個裝聾作啞,私底下安慰陳嬌,「母后這些年多病多痛,心情恐怕難免也差一點,就忍不住要挑身邊人的毛病,你多忍忍,委屈了,就來我這裡發作。」

這種話虧他也說的出口,好像陳嬌真能沒頭沒腦就衝他發一頓脾氣一樣,陳嬌根本都懶得答他,直到劉徹再三哄過,才說,「我還是那句老話,母親挑我不要緊,你別跟著湊熱鬧,我就不委屈了。」

劉徹就是再孝順,對王太后也要多了幾分不滿:兒媳婦這個樣子,她還有什麼可挑的?吹毛求疵成這個樣子,真是老了老了,脾氣越來越大,心智也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三姐也是的,」不敢埋怨王太后,就捏了隆慮長公主的軟柿子。「在情在理,她都該為你說幾句好話,你前一陣子不是還把你哥哥叫進來數落了一頓?她怎麼都該禮尚往來才對。」

「三姐也不是沒有說過。」陳嬌嘆了口氣,「但母后對我不滿,其實也不是因為我,我看,還是遷怒。」

這話有幾分大膽,但卻正中劉徹心事,他不得不默然以對,眉宇之間,漸漸也躍上了一點陰霾。

王太后要挑陳嬌的毛病,早幾年前就可以這樣挑了,之所以一直等到現在才來發作,一來是因為當年太皇太后還在,二來,也是因為當時竇嬰和田蚡的矛盾,沒這麼尖銳。

以陳嬌的眼光,她能看不明白這一點?直忍到了今天才說,已經是她的體貼了。

有個賢名就是好,劉徹就是想往壞處去揣測陳嬌,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陰暗。人家恐怕從第一天就看明白了這點,但時至今日,都沒有為竇嬰說過一句好話,比不得田蚡,王太后時時日日要提醒他,「那是你舅舅,他不會害你,一家人就該互相幫襯著,才能撐起這大漢的天」。

陳嬌看他不說話,便又主動道,「阿徹,我沒有別的意思。其實我早想說了,將相不和,是朝廷大忌。現在北邊要打仗了,朝中還鬧得這麼難看,對戰事多少是個影響。既然母后這麼想讓武安侯上位,那不如,就把魏其侯撤下來吧?」

就算以劉徹城府,亦不由得為陳嬌這句話吃了一驚。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6 PM

70 易主

「把魏其侯扶上相位,是老人家去世之前心心唸唸的事情。」陳嬌平靜地說。「以你的孝順,是肯定不會讓老人家的心願落空的,但現在世易時移,魏其侯和武安侯鬧成這個樣子,已經不合適了。母后和武安侯甚至都鬧到後宮中來了……」

她停頓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許疲憊,「你就當我是受不住煩擾吧,魏其侯下去之後,想來母后也就不會再這樣處處刁難了。大家和和樂樂的,又有什麼不好呢?」

媳婦難為,天家媳婦最是難為了,現在竇氏、陳家的威風,多半是靠著魏其侯一個人撐起來的,再有爭議,他也是大漢國相,面子擺在這裡,竇家就不至於敗落下去,族人的日子就還好過。等到魏其侯下野了,恐怕也就是南皮侯、章武侯兩家能夠保存體面,別的族人的日子,就沒有那麼輕鬆了。

當然,說難聽點,只要陳嬌這個皇后還在,堂邑侯、隆慮侯這一門二侯的榮耀還在,陳家人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陳嬌這也算是自私自利了一把,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她只好犧牲竇氏了。

劉徹的思緒才這麼一跳,又不禁對自己搖了搖頭:以陳嬌的為人,她要和太后鬥一鬥,難道沒有手段?就是枕頭風一吹,自己都要待竇嬰客氣一點,免得落了妻子的面子。一路隱忍到了今天,提出的還是讓竇嬰下野……她這是處處容讓,想的恐怕還是一團和氣,想的恐怕還是大漢的邊事。

人都是比出來的,也都是逼出來的,比起陳嬌,太后自然是處處落了下風。就算劉徹對母親心底還是尊重信任的,時至今日,也不禁終於要被逼出了一點不滿:一樣都是外戚,不過就多了一個好大喜功的田蚡,連一點政績都沒有,全憑聖眷,就想要把德高望重的魏其侯搞倒,自己來當丞相?

這動靜未免也鬧得有點太大了吧!

但不喜田蚡是一回事,對竇嬰,天子也不是沒有不滿。有這麼個功勛赫赫的老人在,很多事辦起來就顯得束手束腳,天子也沒有一言九鼎的權威。百官倒像是更服氣竇嬰多些……長此以往,他這個天子還怎麼能肆意行事?

再說,陳嬌畢竟也是言之成理:這朝中重臣失和,拉幫結派鬥得厲害,肯定是不利於邊事的。竇嬰和田蚡之間終究要去一個留一個,雖然這兩人都無法讓他滿意,但忽然間扶出第三人上位,只會讓朝政更透了個亂字。

政治就是這樣,再不滿也好,再勉強也好,誰上位誰下野,是由不得天子的喜歡來的。田蚡有太后撐腰,竇嬰這邊皇后又不肯為他說話,還主動提出讓他下野,雖不說就是這一推讓天子定了心意,但多多少少,心中那桿秤還是要跟住一歪。

不過,讓丞相下野,始終也是大事,劉徹沉吟不語,一時間卻也並未曾表態,過了半晌,才握住陳嬌的手,低沉地道,「只是這樣一來,你家裡沒個人在朝廷任職,怕也不大像話吧?」

這是已經動了心,想讓竇嬰下野了,但卻又覺得有愧於陳嬌,才會這麼說話。

陳嬌又哪裡聽不出來?

「又不是你不願意提拔。」她通情達理地說,「這不是沒人可用嗎?」

想到陳蹻和陳季須,不禁咬牙切齒。「兩位兄長簡直是凶星化身,走到哪裡把禍闖到哪裡,你就是要用,我也不放心你用他們。族中也沒有多少堪用的人才……唉,你多提拔提拔韓嫣和衛青,也就算是提拔陳家啦。」

話中的無奈之意,也是聽得劉徹一陣心疼,他就是再沒有良心,對著陳嬌也要愧疚起來的。這些年來受了她多少好處,她哪索取過一點回報?天子回頭想想,都恨不得詔告天下,將她的皇后之位金甌永固上一輩子,免得後宮中人生了一雙勢利眼,就因為陳嬌沒有親生子,娘家又是這樣,便處處給她不便,讓她這個金枝玉葉,在未央宮中舉步維艱。

可立劉壽為太子的念頭,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又消去了,劉徹不禁把手放到陳嬌腹部,徐徐揉搓了一陣,開口時卻又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閒話。「怎麼,你們還看中了衛青這個女婿?」

「怎麼說小公主也是你的長女……衛女命苦,衛家人總是有功勞的。」陳嬌淡淡地說。「能拉拔一把,就拉拔一把吧,再說,聽母親說,衛青這個人心思縝密,辦事牢靠,看著倒像是個能成就大事的人……這門親事現在看是屈就,說不定今後談起來,還是我們陳家高攀了他呢。」

劉徹不禁哈哈大笑,「你家世代列侯,衛青就是立下不世功勛,還能蓋過你們陳家去?」

想一想,也覺得以衛青的出身,以他和陳家的淵源,以兩家之間如今這明顯的依附關係,衛青就算姓衛,其實也算是半個陳家人了。便又道,「好啊,平時他在建章宮裡辦事,也很少到我跟前來。既然姑母都讚許他,以後就讓他到我身邊侍中,我也考考他的人品吧。」

這是要量度衛青的人才,相才而用予以提拔的意思,也算是對陳家的提拔和補償了。這樣看,雖然劉徹還沒有給出準話,但也已經默認了陳嬌「讓魏其侯下野」這個建議。

陳嬌偏頭想想,也覺得順心隨意,便不禁微微一笑。

#

她覺得順心隨意,大長公主當然是肯定不這樣想了。

「你也實在是太軟弱了吧!」這一次連兒媳婦都沒帶,一進殿就是大發雷霆,把侍女們都屏退了還不算玩,在後殿中一陣摸索轉悠,又看陳嬌。「密室呢?這件事,在這種地方可說不清楚!」

未央長樂兩宮,殿中所多密道偏室,幾乎是高層人盡皆知的事實。不過,除了王太后近年來勤進密室之外,長壽殿和椒房殿的密室,卻已經都是塵封已久。太皇太后是年紀大了不屑走動,陳嬌這邊,卻是幾乎沒有什麼需要私底下安排密議的事情。大部分時間,她走的都是陽謀路子,就是真要玩陰的,也自然有親信為她準備。

陳嬌不疾不徐,環顧室內一圈,見殿中寂然無聲,便道,「現在還不是開封的時候吧?這些年來都關著不用,誰知道里頭什麼樣子,您願意下去,我都不願意。」

入住椒房殿也有八年了,幾乎是塵封至今,的確也不適合貿然進入——很可能一進去,就閉住氣了。

大長公主勉強按捺下來,又說,「那你也要著人清掃啟封了,以後宮中的事,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亂來了!魏其侯的事,你就辦得很不應該!」

的確,要是不能前知,僅從結果上看,陳嬌出的這一招簡直昏得不能再昏,魏其侯氣得連陳家的門都不登了,陳嬌著人前去看望,他的態度也異常冷淡。

劉徹要有心讓他下野,自然多的是辦法手段,只是竇嬰畢竟沒有太多的錯處,又和陳嬌沾親帶故,他的手腕也就比較柔軟。過了新年,隨手找了一個可大可小的錯誤,讓他回家養老,就算是送走了這位幾起幾落的老丞相。竇嬰也順從得很,並沒有鬧出多少難堪來:清涼殿裡的那一席話,也傳到了他耳朵裡。皇后都讓他下台了,他要還不走,豈不是大家難看?

田蚡自然也就順心如意,登上了他巴望好幾年的相位,現在正搖頭擺尾,大收門客,威風到了十二萬分。太后對陳嬌的臉色也好看了一點,當然,卻也僅僅只是一點點——劉徹雖然順了王家的意思,讓田蚡上位,但進長信殿請安的腳步,卻漸漸地少了。

天下哪有下錢雨的美事?太后弄權,簡直是母子間的大忌,當年太皇太后也就是在梁王事上稍微走偏了一點,母子之間到末了,還不是各有懷抱?梁王五子封侯裂國,就是天子用的心機。劉徹這個人雖然性子大度,但也禁不住陳嬌暗中如此推波助瀾,田蚡雖然上了位,但卻還是輸了聖眷。

不過有個相位在手,親戚關係又擺在那裡,這個新上任的丞相也還是干得很開心。也就讓大長公主更不舒服,更埋怨陳嬌,「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先和家裡人商量商量!」

陳嬌這一次倒沒覺得母親是無理取鬧了:這麼大的事,她也的確是要過問一番的。

「魏其侯下台,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她略作猶豫,還是輕聲道,「您附耳過來。」

大長公主將信將疑地看了陳嬌一眼,她面帶怒色,慢慢地將身子傾到了陳嬌身邊。「什麼事,你不能正大光明的說,還要這樣做作?」

還是忍不住刺了陳嬌一句,可見其心中恚怒。

陳嬌不以為意,她徐徐地細聲敘說了一炷香時分,而大長公主早已經聽得臉色丕變,眼神連閃。

半晌,她才輕輕透出了一口涼氣,又尋思了片刻,便斬釘截鐵地道,「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一時間,看著陳嬌的眼神也不禁有所變化,大長公主感慨萬千地說。「看來,我真是白操心了。」

陳嬌只是微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0 AM 編輯

71 寵幸

自從田蚡上位之後,後宮中的確又迎來了久違的寧靜。太后心滿意足,對陳嬌未免也有些不好意思:雖說婆婆挑剔媳婦,那幾乎是天經地義,但媳婦做到像陳嬌這麼好的也的確不多。挑剔她幾次,太后自己都有點心虛。

對椒房殿這裡客氣起來了不說,還接連幾次賞賜了金銀珠寶,對住陳嬌,面上的笑也多了起來。

陳嬌私底下和劉徹說笑,「真是接賞都接得小心翼翼的,恐怕哪裡不對,又冒犯了母后。」

也虧得她一個天之嬌女,在王太后身邊這樣卑躬屈膝的,動輒得咎之餘,還能當作個笑話來講。

劉徹最近比較得閒了,心裡卻一直還是靜不下來,邊疆戰火頻頻,對他這個新君來說,是即位以來第一次大事,就算涵養工夫再好,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因為太后和陳嬌之間的紛爭,他現在很不樂意進後宮去,得了閒不是接陳嬌到清涼殿裡,就是帶著她到郊外四處走走——太后明知道是劉徹的意思,倒似乎沒有挑剔這個的意思。不過,陳嬌也不敢出門太頻繁,像今天這樣和劉徹並騎而行,到郊外摘野花的好事,一兩個月,不過一次。

「怎麼。」劉徹就漫不經心地說,「難道王孫退下去了,母后還有什麼可以挑剔你的地方不成?」

天子就是這樣,別看當時對你多愧疚,對陳家、竇氏多過意不去,一旦木已成舟,他又沒有什麼好拿出來補償的,雖不說翻臉無情,但要指望這點情分過日子,那也是沒有的事。

陳嬌只是笑,見劉徹望向自己了,才擠了擠眼睛,「有沒有,你自己去想。」

見劉徹彷彿噎了一口氣,她又說,「傻瓜,不告訴你,無非是怕你為難罷了。後宮的事,你就別問那麼多啦。」

陳嬌是從來都不會虛言相欺的,有些事別人看著沒什麼,為人媳婦,卻是冷暖自知。劉徹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愧疚,他低聲說,「為難你了!」

一眼看見一朵野牡丹在林邊開得正豔,便跳下馬采來,親自為陳嬌別在鬢邊,左看右看,笑道,「和五六年前第一次到這裡來時比,你居然只有更美。」

這也實在是太肉麻了一些,陳嬌不禁微微發噱,看了劉徹一眼,見他含笑望著自己,眼神中流瀉出無限柔情真誠,竟絲毫不似作偽,這一笑,也就凝在了嘴角,漸漸地有了一絲暖意。

「嫁進來的時候才十四歲,現在也不過二十三四。」那聲音便難得地自她心湖中甦醒,輕聲而戲謔地說,「當然要比從前更美啦,再過五六年,你看他說不說這話!」

陳嬌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攤上這麼一個誠心不讓自己開心的聲音,實在也不容易。可在那麼一瞬間敞開了少許的心門,的確也就隨著聲音的這麼一聲,又悄悄地合攏了。

然而她的笑反而擴大,一手撫著鬢邊的花朵,對劉徹燦然道,「十五六年後,若能重臨故地,你還為我插一朵花吧。」

劉徹望住陳嬌,心底一片寧恰,他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妻子,低聲說,「好,此後年年三月,我們都來這裡采牡丹花。」

陳嬌才要說話,神色一動,又住了口,只是指著遠處,讓劉徹細聽——

遠處那一群山民,不知什麼時候也聚集到了一起,隱隱踏歌聲傳來,雖粗魯不文,荒腔走板,卻也別有野趣。

#

在郊外逗留了一天,劉徹到底還是要帶著陳嬌回未央宮裡去的:「不是不能在上林苑過夜,不過……」

劉徹身為天子,偶然出外留宿,太后也不會說他什麼,但陳嬌的身份,就不能這麼放肆了,劉徹要是寵了她,回過頭來她又不知道要被太后怎麼挑剔。

其實想想王太后也是冤枉,不過先後出了幾招而已,就坐實了一個惡婆婆的名聲,如今連兒子疼個媳婦都要小心翼翼預先顧忌到她,也算是眾口鑠金,人言可畏了。

陳嬌不禁偷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沒等劉徹留心,又擺了擺手,大度地說,「算了,去驪山的時候,你能讓我多住幾天,這才是真疼惜我。」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從邊門進了皇宮,身後的從人們自然該散去的散去,該前導的前導,陳嬌一抬頭,又看到一個黃門從遠處過來,做欲言又止狀。

她心頭一動,便笑著對劉徹說,「上回從郊外回來,是賈姬的好消息等著。那地方恐怕是什麼靈驗的處所——我看這個小宦者,帶來的也一定是個好消息。」

劉徹不置可否,「難道是西北忽然大捷?現在除了這個,還有什麼是好消息!」

只這一句話,就的確看出了君王心心唸唸,大半心思,是都放在了邊事上。

陳嬌就招手讓那個小黃門過來,不想一問之下,還真是問出了個好消息:大王姬今天問脈,問出了喜訊。

宮中也的確很久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了,小公主現在都可以牽著哥哥的衣襟,在椒房殿裡跌跌撞撞、蹣跚學步了。劉徹就算心思再專注於朝事,這種開枝散葉的喜事,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就是他不放在心上,太后也是要放在心上的。

等了半個多月,還沒等到劉徹發話,王太后有點坐不住了,派人去清涼殿把兒子傳喚進來,母子倆說心裡話,「你也該給王姬姐妹抬抬位置了吧?」

一般說來,除了賈姬比較倒霉,是生完孩子才有了賈夫人的位份之外,後宮中不成文的規矩,有了身孕,是要往上抬一階位份的。王氏姐妹起點高,陳嬌看在周陽侯、武安侯的份上,一進門給的就是美人,再往上,那就是夫人了。

劉徹默不吭聲,心中也不是沒有悔意:王氏姐妹對陳嬌恭敬不恭敬是一回事,床笫之間的確本領高強,精通取悅男人的各種辦法。國事閒暇,他總也有一些時候是不想進椒房殿去哄陳嬌的:是,在陳嬌跟前,他可以幾乎完全卸下自己的防備,可以洗去一身一心的疲憊,但男人就是男人,他也需要精妙的服侍,需要新鮮的肉體,作為他的慰藉。

沒想到大王姬居然還真就有了身孕了……這對姐妹花的為人,其實不用陳嬌多說什麼,李延年、春陀,哪個沒有在他跟前隱隱約約地抱怨過?就是當著他的面不敢說,私底下一些議論,劉徹也不是收不到風聲。

是恃寵而驕也罷,是天真無知也罷,有了田勝田蚡兄弟撐腰,要再有個男丁傍身,自己就是有意冷淡,恐怕她們都敢和陳嬌鬥一鬥。當然,有劉徹在後頭坐鎮,椒房殿的地位是肯定不會受到任何動搖的,但陳嬌難免又要多添一點煩心事,多受不少不必要的氣了。

但不論如何,添丁進口也是喜事,總不能把孩子打掉,讓她別生了吧?漢室後宮雖然也不乏生育艱難的事例,但和劉徹一樣,登基都七八年了,後宮裡還沒有一個有娘的孩子的,也實在是少見了……

就是這當口,太后還和看不到他的為難一樣,親自開口為這對姐妹花要品級,母親開口,又不好明著駁回……畢竟是母親,就沒有陳嬌的貼心了,有些事她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故作糊塗,其實還是為了給陳嬌添點不痛快。

劉徹忽然一陣惱火:外戚上位,那是歷代的慣例,這本來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可太后就非得要辦得讓他不痛快。現在田蚡上位了,是親舅舅了,事情有好辦一些嗎?這個丞相他當得倒是開心了,簡直是比竇嬰在位的時候還要囂張,渾然沒把自己這個天子放在心上……偏偏有太后在後宮裡頂著,還不好直接整下台,免得長信殿裡發脾氣……

男人最怕就是犯了狠勁,劉徹牙都沒咬,輕而易舉就下了決心。「姐姐是有孕在身的人,晉位也是份所應當。」

他淡淡地說,又預先堵了太后一句,「嬌嬌也是和我提過這事的,不過忙了,就忘了!」

太后才張開的嘴就又合攏了,她訕訕然地說,「嬌嬌也是的,就不先和我商量一聲?」

劉徹不搭理她,繼續往下說,「但妹妹入宮日短,也沒有什麼美德,我看就不跟著姐姐晉位了吧?」

這話在情在理,太后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的確,小王姬又沒有什麼特別的出身,沒能跟著姐姐沾光,那是她運氣不好。

不過小王姬本人就覺得有點委屈了,消息傳到她那裡,下次劉徹讓她侍寢的時候,不免就故意作出慪氣的姿態來,承歡過後,又媚眼如絲,埋怨劉徹,「陛下您只寵著姐姐,賜給姐姐龍種、高位,可卻不疼我這個妹妹……」

她便翻過身來,伏在劉徹身上,吹氣如蘭,「虧得奴女還這樣盡心盡力地服侍您,今晚沒了姐姐分擔,您又還是這樣龍精虎猛的,可把奴女累得不輕……」

劉徹頓時勃然大怒,一把把小王姬掀翻在地,他冷笑著說,「朕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沒我說話,你敢壓在我身上?就是皇后都沒有你這麼大膽吧!貿然討要夫人位份,你什麼居心?」

越說越氣,當時就叫,「春陀滾出來!」

等春陀屁滾尿流地從殿角出來——劉徹除非和陳嬌一起,不然臨幸寵姬時,是從來不把宦者清出去的,劉徹當頭就吩咐,「此女煙視媚行、居心叵測,不能讓她再惑亂宮廷了!我以後再也不要看到她!」

春陀心領神會,他同情地看了小王姬一眼,恭聲應了下來。「謹遵陛下吩咐。」

帝王的寵幸,也不是誰都能受得起的。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8 PM

72 鬧事

大王姬總算還有點腦子,在自己的宮殿裡哭了足足三天多,擦過臉,去長信殿給太后請了安,就到椒房殿來問好。

「娘娘。」她的態度從來都未曾如此恭謹,就好似當年的衛子夫,似乎恨不得把臉都埋到地裡,就留下一片恭順的脊背給陳嬌看。「奴女不懂事,從前多次冒犯娘娘,所幸娘娘寬大,不曾計較。奴女知罪了!」

劉徹這一通發作下來,大王姬要是還不知道為什麼,也就可惜了她的美貌了。看來,總還不是完全無可救藥,要是能生下孩子,不論男女,這個夫人的位置,她還是坐得穩的。

陳嬌當然不會和她這個層次的人計較什麼,她也的確根本就沒有把王氏姐妹的無禮放在心上。

「直起身來吧。」她和氣地說,「懷著孩子呢,這麼折騰,要是出了什麼事,豈不是更可惜了。」

就算是稀世的美人,生死也始終操諸上意,小王姬去了,大王姬心裡不可能沒有怨氣,留著她,那是因為她有個孩子作為自己的籌碼,只要孩子沒事,劉徹為了吉祥,也不可能把她怎麼樣,可要是孩子沒了,一不做二不休,落得個妹妹一樣的下場,也就是轉眼間的事。

像劉徹這樣的帝王,一點美色而已,就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實在是過於矇昧,大王姬一旦擦亮了眼,當然知道自己以前被周陽侯養成了什麼樣子,也應該明白了田家人始終就沒安好心。這對姐妹花,不過是他們精心準備的一根攪屎棍。

不過就算明白了又如何?有田家背景在,一家人都捏在周陽侯手裡,就算是知道了真相,也還不是要跟著田家安排的腳步起舞?為了活命,大王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順著這條路子走下去了。頂多兩面討好,指望陳嬌不至於借題發揮,給她難堪。

等到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大王姬看起來就沒有那麼迷人了,她原本那滿不在乎恃寵而驕,天真又霸道的風采,忽然間為卑微取代,陳嬌不禁暗自好奇,是否曾經那一世,衛子夫也有過這樣一段張揚的日子。甚至每一個曾經得寵的妃嬪,都有過這樣的時候,而到得了看清現實的那一刻,她們才會倉皇地收起了這不可一世的傲氣。可失卻了這份傲氣,她又拿什麼來吸引劉徹呢?

就算大王姬已經夠蠢,蠢到陳嬌覺得她的處境,實在是自作自受,但在這一刻,她依然不禁微微對她,或者說是對每一個王氏姐妹這樣的女兒,起了一點憐意。

「眼看著就要晉封夫人了。」她說,考慮到大王姬的智力,也沒有彎彎繞繞,和她玩什麼話中有話。「是肯定要遷宮分殿的,昭陽殿這些年來喪事居多,不大吉利,我就為你安排了漪蘭殿居住。」

她頓了頓,似笑非笑,「這裡可是太后昔年居住過的宮宇,就不要嫌棄破舊了。」

大王姬哪裡還敢?又覺得皇后這話,細思之下真有無限文章,她越發惶恐起來,連聲說,「奴女不敢,奴女不敢,皇后娘娘慈悲大度,奴女感念!」

看來,也不是不會說客氣話嘛。

「晉封夫人以後,要謹言慎行。」陳嬌就端出皇后的架子來,又敲打了她幾句,「尤其你身懷龍種,沒事除了往長信殿、椒房殿請安,就不要亂跑了。漪蘭殿是母后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她要更熟悉一點,我自然會請奏母后,為你加些人丁使喚,以後有什麼缺的,你就只管到長信殿去要。」

人情就做到滿,索性她一個人不放在大王姬身邊,連遷殿後的老宮人,都是當年漪蘭殿中的舊人。漪蘭殿在王夫人陞遷之後就一直空置,這批老宮人,還是王太后當年一手帶出來的。

這裡頭的用意,大王姬讀不懂,王太后卻是一聽就明白了過來:陳嬌這是要徹底韜光養晦,避免任何一點嫌疑,還是和從前自己的派繫懷孕時一樣,她採取的是息事寧人的態度,也是撇清自己的意思。

要是擱在從前,沒準她還會故意和陳嬌作作對,令她安頓幾個人到漪蘭殿裡,自己再在劉徹跟前說幾句話。不過劉徹的子嗣的確實在是太寶貴了,太后就是再不喜歡陳嬌,也不會拿子嗣開玩笑,更別說她也不是不懂得看劉徹的眼色:田蚡日益跋扈,做得越來越過分,劉徹對田家、王家早已經牢騷滿腹,這種時候,要在後宮裡再掀起風浪,以陳嬌的手段,與兒子現在的心情,恐怕自己還是要吃虧的。

就算是親生母子,一旦在朝政上有了直接的接觸,太后也要小心做人。自己的娘家要提拔不錯,可兒子這邊,也不能讓他太心寒。她二話沒說,親自就撥了十多個經驗豐富的老宮人給大王姬使喚,這些人少說都伺候過兩次月子了,在大王姬身邊看著,只要大王姬自己不胡亂折騰,能夠本本分分,這孩子是一定可以平安落地的。

不過這件事被劉徹聽到耳朵裡,就又是另一種意思了:防陳嬌比防賊還嚴實……其實就為了小王姬的死,陳嬌還埋怨過他呢。

「就是看不上她們的膚淺。」陳嬌說,「也不應該在這當口鬧出人命,大王姬的命是不值幾個錢,可要是嚇掉了孩子,那就是白造孽了。阿壽這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我還指望著她肚子裡是個男孩呢!」

這話說得在理,也透出了陳嬌的態度:人家就沒有把王氏姐妹當作什麼事,要真當真了,她們也就到不了劉徹跟前了。這個孩子雖然在王姬肚子裡,但陳嬌卻已經把他看做了自己的兒子。

這就和劉徹的想法不謀而合了,他倒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一點:把小王姬貶入冷宮,甚至是廢為庶人,一樣也能起到震懾這兩姐妹,甚至是震懾整座後宮的作用。但人沒有死,日後見了大王姬也還是好說話的,現在自己才處死了妹妹,以後享受姐姐的服侍,就沒有那麼心安理得了。

「我這都是為了誰?」雖然心裡這樣想,但面子是要撐住的,劉徹嘴硬得很,看了陳嬌一眼,故意露出幾分委屈,「你以為我這是為了誰?」

陳嬌於是便禁不住一笑,這一笑,倒是比她往常那得體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溫婉的微笑,多了一絲活氣。她於是投入劉徹懷裡,輕聲道,「我明白,你心裡是疼我的……可還是國事要緊,後宮中的事,你就不要多費心機了,免得母后那裡又要多想,再生出事來,分你的神。你就把心思全放到邊事上吧,宮裡的事,我一定上下抹平,不給你添麻煩。」

她也真的說到做到,一轉眼大王姬的肚子都大得沒法跪坐下來了,後宮中也是風平浪靜的,大半年裡就出了一件事——還是喜訊:又有一位李宮人,承恩一晚後,就有了身孕。

不過,有了小王姬前車之鑑,這位宮人雖然變成了李美人,但對陳嬌也還是小心翼翼的,絲毫不敢以身孕驕人。後宮中雖然美人日多,但陳嬌這個皇后的超然地位,也已經在劉徹數次發作之後,徹底被確立了下來。

宮中無事,朝中勉強也算得上無事——如果撇開田蚡的獨斷專行之外——但京中就沒有那麼平靜了。大長公主幾次進來看陳嬌,都感慨,「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魏其侯家何等熱鬧,現在門庭冷落了不說,京中幾次大聚會,那些人對武安侯的諂媚,對魏其侯的冷落,也真是叫人噁心。」

趨炎附勢,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但魏其侯生性高傲,又素來看不起田蚡,會分外鬱鬱寡歡,也是在情在理。陳嬌都不禁有幾分惻然:一代英雄人物要是落魄起來,就是原來不喜歡他的人,都要有幾分同情了。

陳嬌偶然和劉徹說起來,也是感慨連連。「怎麼說那都是曾經的丞相,現在這些勢利小人也實在是太過分了,兩任太子太傅,就是退下來了,可資歷是擺在那的……」

她雖然沒有細說,但劉徹還是不禁留了心,私底下讓春陀出去打探了一番,返回來的結果倒一點都沒讓天子詫異:現任丞相帶頭排擠魏其侯,別人敢不給他這個面子嗎?

這還是田蚡多年來覬覦丞相之位,卻兩次都被竇嬰搶先一步的結果。劉徹打從心底嘆了口氣:以田蚡為人,會這麼安排,真是毫不奇怪。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沒有應和陳嬌的意思。既然選了田蚡,總不能沒兩年就又趕他下台吧?這點涵養功夫,天子也還不至於沒有。

很快就又過了新年,靠近臘月裡,田蚡終於又鬧出事來了:武安侯夫人體弱多病,年前去世,王太后做主為他說了燕王女兒為妻。在續絃的酒宴上,竇嬰最忠實的朋友灌夫向田蚡起舞相屬,武安侯或許是心情不好,連理都沒理。灌夫激憤之下大鬧會場。令武安侯極為難堪,於是竟私下扣留了灌夫,並向朝廷告發灌夫種種不法事,顯然是要把事情鬧大,將灌夫一家往死裡整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8 PM

73 發招

雖然這件事明面上是踩著灌夫和灌家,但無須多少政治智慧也能看得出來:說到底,還是丞相要和前丞相認真置氣。這兩個重量級外戚之間攪和起的腥風血雨,可不僅僅是兩大外戚而已,平時朝中重臣,誰見了誰都是笑嘻嘻的,到了這時候就能見得真章了。就好比韓安國,從前雖然和田蚡親近,但對竇嬰也足夠尊重,可現在他畢竟是旗幟鮮明地站到了田蚡這邊。——要不是陳嬌自己也是局中人,她簡直都要笑了:這一場大戲,實在是令得平時是一潭深水的長安城一下清澈了起來,站在她和劉徹的高度去看,簡直說得上是纖毫畢現。

當然,這也就是站在陳嬌和劉徹的高度了,即使是田蚡同竇嬰,在這麼一場紛爭之中,也覺得局勢混亂晦暗,不論是這場大戲的走向,還是牽扯於其中的各方勢力,都令人難以參透,至於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就連平陽長公主三姐妹,甚至是素來聰慧的劉陵,都難以窺見此事的全部風貌:連身在局中的人都參不透了,她們自然也只能迷迷噔噔地隔岸觀火啦。

是啊,別看這件事在前朝鬧出了多大的動靜,但在未央宮中,卻似乎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陳嬌甚至連局面都懶得問,劉徹進了椒房殿,等待他的還是一貫的輕言淺笑,還有劉壽同劉寧的童言稚語。——甚至連天子自己,都大為不習慣了。

說到底,這件事也就是兩大外戚的面子之爭,竇嬰還算是和陳嬌隔了一層,可田蚡那就是實實在在地代表了王家的臉面。灌夫這一罵不要緊,兩家現在鬧了開來,武安侯和魏其侯是互相揭短——你說灌夫的不是,那我就說你田蚡的不是,其實誰家的底都不乾淨。這時候皇帝向誰搖擺都有道理,就看誰在背後使得力氣大了。

按照劉徹的設想,事情到了這一步,陳嬌是無論如何都要出面說話了。否則她在竇氏、陳家的威信,肯定要蕩然無存。他這幾個月常跑椒房殿,其實也就是為了給陳嬌說話的機會——其實也算是表個自己的態度,長信殿那裡,太后沒有召喚,他現在已經不輕易過去了。

可陳嬌不開口,他這個人情就是要賣,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賣。再說,國家輕易更換丞相,那是政局不穩的前兆,田蚡上位還沒有多久呢,這就要為了這件事讓他下來,劉徹也是很為難的。魏其侯身後可還有一大批列侯,這裡頭有一些人,是不討天子的喜歡的。

就是因為他也是舉棋不定,多年來習慣,劉徹一為難了、一脆弱了,也確實喜歡粘著陳嬌,他往椒房殿走動得更頻繁了。頻繁得田蚡都驚惶起來——天子的行蹤,自然也是一種信號,魏其侯身後的勢力可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一開始使錢不動,現在他們著急起來,魏其侯私底下衝皇帝上書,那也是一封接著一封,告他的黑狀。

到這時候他再仔細想想,就覺得自己平時做得也有不少不對的地方了:自從登上相位之後,他不止一次和這個皇帝外甥鬧過彆扭,劉徹沉下臉來發火,也已經有那麼兩三次了。從前只覺得大家是一家人,現在再想想,梁王武和天子也是一家人,惠帝和高祖呂太后還是親母子呢!

但鬧到這個地步,也容不得他再後悔,再後退了,也就只有一天天地往宮裡傳消息,指望姐姐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能夠支撐住王家的脊背,不讓王家在這場已經無關灌夫生死的對決中,落入下風。

其實就算沒有他的說話,王太后也不會在這時候撒手,她不但勤找劉徹,還經常找陳嬌過去,探她的口風。

「這件事鬧成這個樣子,大家都是不情願的。」到這時候,就算是太后也不敢擺婆婆架子了——擺架子,那是對兒子的事,對陳嬌,還是以懷柔為主。「但武安侯畢竟是做丞相的人,這樣丟了臉面,也不能不讓他略施報復。魏其侯那裡,你要是能說的上話,我看還是讓他算了吧。武安侯想的是給灌夫一點顏色看看,又不是要招惹魏其侯。」

灌將軍就是魏其侯的韓安國,給灌夫一點顏色,就是給魏其侯一記耳光,王太后雖然是軟語勸說,但也還是在強詞奪理,向陳嬌施壓。

陳嬌只好笑著說,「聽說灌家人已經全都逃了,灌將軍家裡東西都被搬光啦,難道這顏色還不夠,武安侯是要把灌將軍往死路上逼嗎?灌將軍和魏其侯是莫逆之交,到了生死分際的時刻,是肯定要出來為武安侯說話的……」

她也就將心底的不屑微微露出,「也不是我說舅舅的不是,但這幾年來,舅舅是不是也太囂張了一點呢?」

王太后不禁大怒:就算她自己看不上田蚡,但陳嬌說田蚡的不是,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椒房殿裡,太后也不是沒想過要收買一兩個人,露出一點消息來。但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機會,現在也當然不會有機會。劉徹一次次往椒房殿裡跑,到底陳嬌都說了什麼,太后也不是不好奇的,如今看來,當然一起都有了答案:陳嬌以前不管事,但這一次,當然不能再不開口了。對自己都是這個態度,對劉徹如何,可想而知了。

她沉默有頃,才慢慢地說,「是不是囂張,那就還要看阿徹的意思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兩邊都要向劉徹施壓,就看劉徹最終會選哪一邊了。

陳嬌抬起眼望著她,微微一笑。

耳邊那聲音輕蔑地說,「贏了又怎麼樣?還真以為劉徹就會對他舅舅網開一面?」

一世生死,或許教不會她別的,但一定能教會陳嬌一點。

再寬和的帝王,也不可能容許別人來分享他的權力。

#

劉徹當晚又進椒房殿的時候,正好撞見陳嬌在吃點心,他好奇地過來嘗了一口,不禁笑道,「麥飯!怎麼吃這窮人家的東西。」

「摻了蜜也就不那麼難以下嚥了。」陳嬌笑著說,「偶然也要嘗嘗民間的疾苦嘛。」

劉徹心裡裝滿了事,又哪裡顧得上理會這微微的諷喻,他猶豫了一下,便坐到了陳嬌身邊,字斟句酌,「今天母后又讓你過長信殿了?」

就知道左右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竇嬰田蚡之爭,是必須要出一個結果了。

陳嬌也就擱下了筷子,示意宮人們把案几抬走,她左右看了看,等人都退完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怎麼?」劉徹也有所察覺,他壓低了聲音,「母后在宮中安插人手了?」

目光不禁就飄向了椒房殿左側的一尊銅鼎。

看來,劉徹對椒房殿裡的機關倒很是熟悉,陳嬌又再猶豫了一下,她低聲說,「這個密室,七八年沒開過了,這七八年間,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

就算陳嬌有計謀,那也是陽謀,沒有什麼陰謀,就不需要進這密室商議。這一點,劉徹一直是很欣賞的:母儀天下,寵冠後宮,靠的是陳嬌自己的美德,而不是和幾個外戚在密室中秉燭密話。

「那就到清涼殿裡去談,也是一樣的!」他說著就要起身,但陳嬌又搖了搖頭。

「楚服。」她叫。

楚服很快就進了宮殿,她沉靜地對帝后行了禮,便又站起身來,等待陳嬌的吩咐。

「帶上兩個人,清掃一下那裡的小房間吧。」陳嬌說,又不禁自嘲地一笑,「說不定日後,也還有用到它的時候呢?」

大宮女的臉一下就變白了,她幾乎是惶恐地掃了劉徹一眼,劉徹也不禁哈哈大笑:會把這種事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的,也就只有陳嬌了。

他親暱地捏了捏陳嬌的脖頸,又吩咐楚服,「來,先去給我打壺酒來!」

便和陳嬌在殿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你一口我一口,徐徐品著芬芳的美酒。由得楚服帶著兩個心腹,在屋子另一頭搗鼓。一邊喝酒,他一邊欣賞地望著陳嬌。

陳嬌冰冷的氣質,是半點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融化,十年過去,她看著似乎比從前要更和氣,其實芯裡一樣透著一股徹骨的冷,就是在自己跟前,都沒有一點示弱——眼底是笑開了,可劉徹能察覺得出來,她的骨頭上還帶著雪花。雖然位居天下至尊身側,多年榮寵不衰,可她還是和從前一樣,透著說不出的憂鬱,說不出的沉潛。這首箏曲是如此特別淒清,以至於過去十年,劉徹都還沒有摸清她的韻,對他來說,她永遠是難測的,永遠是新鮮的,似乎也永遠是從容不迫的。即使她的溫柔與不安也只有向著他,但這樣的時刻太少太少,他簡直不知道有什麼事,能夠讓陳嬌失去她的從容。

才這樣想,大殿一角就傳來了楚服的輕呼。劉徹不由放下心事,和陳嬌對視了一眼。

楚服秉性沉穩,在帝后跟前,是很少這樣失態的。

「怎麼。」陳嬌就問,「是看到了什麼蟲蟻嗎?」

楚服卻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顫抖著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在陳嬌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劉徹這一輩子,第一次欣賞到了陳嬌失去從容的姿態,她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猛然就站起身來,幾乎是失措地問,「此話當真?」

他的好奇心不禁被挑到了最高,也跟著問楚服,「究竟出什麼事了!」

可楚服看了看陳嬌,卻不敢作答,而陳嬌面露沉吟之色,只是不斷搖頭,卻也沒有回答劉徹的意思。

劉徹索性就站起身來,自己走到了大殿一角,因為銅鼎已經轉開,通道露出,他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下了木梯——這是一間小而整潔的密室,和他幼年時在此被王太后教導的時候一樣,甚至連陳設都沒有絲毫改變。空氣中彷彿還瀰漫著王太后身上那股淡淡的龍腦香味。除了靠近木梯的地板顯然透了抹拭的痕跡之外,其餘地方都積了薄薄的塵土。看起來,似乎有多年沒有被啟用過了,他一眼就能看見屋子中央那一層厚厚的蛛網。

而蛛網之下呢?

劉徹覺得自己怕是起猛了,一瞬間他竟然有幾分頭暈目眩,他一把扶住木梯穩住了自己,又在定睛瞧去,這才肯定屋子中央躺著的,是一個削做了人形的木偶傀儡。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9 PM

74 詛咒

在這一瞬,心緒萬千四個字,簡直已經不足以形容劉徹心情的萬一。

「把人偶清理一下!」他不容置疑地扭頭吩咐楚服,猶豫了一下,又說,「剩下兩個宮人,可靠不可靠?」

楚服伏在洞口,隱隱竟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但密室入口狹小,劉徹一個人就佔了半邊,她也實在是下不來了。她就只好儘量把頭伏低了,輕聲說,「都是——」

陳嬌忽然就出現在楚服身後,她不顧狹小的空間,親自下了木梯,面上竟是一片木然,連方才露在面上的震驚都已經不知去向。劉徹帶有詢問意味地看了她幾眼,都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這東西你就不要多看了。」劉徹只好說,「簡直是讓人噁心!」

巫蠱這種事,後宮中從來都是屢禁不止的,也從來都為當權者厭惡:當權者享用了天下最奢華的服飾,最精緻的美食,最美麗出眾的男男女女,自然也要承擔最陰鬱的惡意。巫蠱這種事,不是針對皇后就是針對皇帝,還真的很少有針對隨便哪頭阿貓阿狗的。

尤其劉徹雖然年少,但也一向是很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年前還和李少君這個老神棍打得火熱,還在清涼殿裡親自擺了酒款待他,陳嬌也有幸在屏風後頭跟著見識了這位陸地神仙的風采。——就是這麼一個一眼就能看穿的老騙子,劉徹還對他恭恭敬敬的,要不是怕人非議,恐怕對他的禮儀,要比對丞相還隆重。其實就是他身邊的侍中們,看穿了李少君把戲的就有不少,起碼衛青進來看望小公主,桑弘羊進來給陳嬌問好的時候,就都談起過這個李少君。

「現在他眼看著離離世之日不遠了。」桑弘羊就說。「仙人怎可能會死呢?死後的軀體又怎可能會腐爛?他本人還好,雙眼一合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的徒子徒孫們,可驚慌得很呢。」

再低級的騙術,只要捏緊了人心,就不愁沒有人信。這個巫蠱木偶,很顯然就已經捏緊了劉徹的軟肋。

陳嬌卻沒有他那麼在乎,她望著空地上那暗沉沉的東西,聲音裡究竟是露出了幾分尖銳。

「埋下去都不知道多久了,難道現在還要害怕不成?」她低聲說,「很多時候,我可就睡在它頭頂沒有多遠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陳嬌這些年來毫不知情地和這種東西躺在一間屋子裡,劉徹就不禁有些發抖。

「大漢後宮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巫蠱的事情了!」他低沉地說,卻不知道是向著陳嬌,還是向著自己,「是誰這麼大膽,又是誰這麼有能耐!」

這木偶當然不會是陳嬌自己放進去的,她就是再粗疏,也不可能忘記密室中的詛咒傀儡,既然不是她自己放的,那就多半是別人放下來詛咒她的了。

陳嬌搖了搖頭,眼神彷彿一片透徹的寒冰,她低聲說,「還是先上去再說吧!」

帝后兩個人就親自在入口圍坐,看著楚服下了密室。

過了一會,他們又聽到了楚服輕輕的驚呼聲,這個大宮人很快又空著手爬上了木梯。

「娘娘。」她說,面色蒼白。「那東西下頭……連著一團草!」

劉徹本來就已經驚濤駭浪的思緒,又被添了波瀾,他緊皺起眉頭,看了陳嬌一眼,陳嬌倒是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椒房殿多少年的建築了。泥土都是夯實了的,密室這一層薄木板底下就算是黃泥,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長出雜草灌木。

這種子恐怕是和傀儡一起埋進土裡,經過多年的繁育,偶然間頂開了木板,這才將傀儡給頂出了泥土的。

這是多少年前就已經布下了的陰謀!要不是蒼天有幸,種子居然發芽,這詛咒恐怕是一世都不會有人知道!

劉徹就看著陳嬌眼裡漸漸浸潤了一層亮晶晶的液體,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抱住膝蓋,毫不端莊地在地上蜷成了一個球。他心底驟然間就起了一陣憐惜:這種純粹的惡意,就是他這樣的大丈夫,都不免有所驚嚇,就更不要說陳嬌了,她雖然從來都很能幹,但也畢竟不過只是個女人。

楚服短暫地離開了宮殿,沒有多久,她拿了一把小鏟子進來,很快就連著根,挖上了一團連泥帶土的東西,又拍掉了傀儡上的蛛網,將這一團物事用銀盤端著,放到了帝后跟前。

劉徹拿起一雙筷子,將草莖和傀儡分了開來,他發覺木偶背部已經被根系纏出了點點褪色的痕跡。而就在這一片點點滴滴的斑駁痕跡中,又有一團泛白的小顆粒……

「這是什麼。」陳嬌便問楚服。楚服猶豫了一下,卻沒敢答話。

劉徹只好低沉地替楚服回答。「這是被煮過的草種吧!」

他用白布墊著手,拿起來傀儡來仔細端詳,忽然神色一動,從重重泥土間看到了一行字跡。可還沒來得及遮掩異色,就已經被陳嬌發覺。劉徹也就只好拂拭了這浸潤多時的泥土,勉強辨認出了用小刀深刻出的兩行隸書。

椒房無子,天下怨之。

產子而亡,天下害之。

用語樸素,但用心之刻毒,卻已經躍然於這木雕之上。

到了這一步,陳嬌的手終於開始抖,而劉徹卻反而要比之前更平靜得多了,他又仔細地端詳了這木偶片刻,心中無數思緒翻翻滾滾,半晌後,他終於低沉地說,「這種不祥之物,我看,還是燒了吧?」

殿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楚服小心地看了陳嬌一眼,但陳嬌面上卻是比冰還更冷的漠然,她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沖楚服吩咐,「你先出去!」

楚服便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劉徹目送她踏出殿門,內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強烈的羨慕——就算楚服心中也不可能不驚駭懼怕,但她起碼不像他一樣,要面對陳嬌最直接的怒火。

或許是在這一刻,靈犀一點,楚服雖然隔得遠,竟然也明白了他隱隱的畏懼,這女侍抬起頭來,沖劉徹神色憂慮地搖了搖頭,這才為帝后二人重新又合上了殿門。

殿內頓時就暗了下來。陳嬌依然低著頭,她的眼神還在那傀儡上打轉,雖然並無隻言片語,甚至看都不看劉徹,但這冰冷的怒火,似乎也用不著一點動作,就已經從她身上輻射開了,讓整間溫暖的屋子,都隱隱散發出了寒氣。

「嬌嬌。」劉徹在心中嘆了口氣,他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哪裡還有一點皇帝的架子?聲音中既然全是懇求,他伸出手去要抱陳嬌,卻被陳嬌一下架開了。

「不要碰我!」陳嬌輕聲說。

腔調裡已經透了濃重的鼻音。

就是在太皇太后去世的時候,陳嬌都沒有哭過,她流過眼淚,但這和哭泣是不一樣的。這聲音一下就撞進了劉徹心底,使得他又痛又愧地彎下腰來。

「嬌嬌。」他堅持說,「那……那畢竟是母后!」

是啊,這件事還用得著查嗎?

除了椒房殿的前一任女主人有這個能耐之外,還有誰能有著一份本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密室裡埋藏下這麼一份隱秘的禮物?再上一次椒房殿易主,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那時候薄皇后自己都沒有孩子,她有閒心管下一任皇后的閒事嗎?

帝后兩人雖然從不曾施巫蠱之術,但對基本的咒術也都還是有所瞭解的。這木偶、這不能發芽的草種……這惡毒刻骨的詛咒,針對的除了陳嬌,還能有誰?

要不是終究有一粒草種竟奇蹟般地發芽生長,將木板頂開了一條縫隙,這份禮物,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為陳嬌所知。這一輩子,她都要背負著不能生育的壓力和污名,卻根本都不會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針對她的子嗣,作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不但是詛咒她一輩子都不能生育,連萬一懷上了兒子,都也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結果:產子而亡!

劉徹忽然間就想到了衛子夫的下場——她就是在生產當天,不明不白地沒了性命……

他一下就更心疼起陳嬌來了,忽然間他竟慶幸陳嬌連第一重詛咒都沒有抵擋得過,十年來未曾有妊——若是產子而亡,如今他身邊就不會再有陳嬌了!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如此神秘,如此含蓄,甚至在同床共枕了十年之後,在不可避免已經到來過的幾波厭倦和熟慣之中,陳嬌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要將她這樣貿然拔除出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令劉徹有一種徹骨的疼。

他便不顧陳嬌的反抗,不顧她難得激烈的花拳繡腿,緊緊地將陳嬌抱在懷裡,他低沉而懇切地說,「我心裡明白的,嬌嬌,我心裡明白!這件事我們不鬧大,我們私底下查,好不好?我們私底下查!」

陳嬌就像是困獸一樣,在他懷中不屈不撓地掙紮著踢打著,可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又怎麼敵得過劉徹的懷抱,她終於安靜了下來,將臉頰埋到了劉徹肩頭。

即使是隔了冬日裡厚厚的衣物,劉徹依然能感覺得到一陣輕輕的濕潤,很快就貼上了他的皮膚。

「阿徹。」陳嬌說,鼻音依然濃重。「這件事就這麼算了……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的。」

聲音中那淡淡的傷感,淡淡的精疲力盡,就像是一把長刀猛地戳進了劉徹的肚子,還攪了兩攪。他疼得一陣釋然:陳嬌終於還是識得大體的,可卻又對自己感到徹骨的失望:這一次,他終究還是傷到了被他捧在手心的嬌嬌。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39 PM

75 收貨

當晚,劉徹堅持讓陳嬌去清涼殿就寢,他自己留在椒房殿裡,讓楚服和兩個侍女舉著油燈,將椒房殿裡裡外外的幾間密室全都掃了一遍。

密室底下是全鋪有薄薄的木板的,年月久了,要撬起來就極為費勁,還好楚服家裡是陰陽生出身,她對巫蠱之術,要比平常人知道得更多一點,以被發覺的那傀儡為參考,幾間密室,也都發現了身下壓著一包草種的木偶。

這些木偶就沒有那麼好運了,草種被水煮過,全都未曾發芽,要不是有的放矢,掀開木板查看,只怕永生永世也就埋在那裡了。

其中一個偶人身上更發現了陳嬌的生辰八字——這還是陳嬌自己白著臉認出來的。事情至此,針對的是陳嬌還是前任皇后,已經無可辯駁。

劉徹第二天就稱病未曾上朝,連宣室殿都沒去,長信殿來人請他,也被他推了。這天晚上,椒房殿的小花園內升了一把火,由楚服經手,在帝后二人眼前,她先剉去了傀儡上的詛咒,又將傀儡那模糊的面目削去,整團枯黃的草都被投入火種,沒有多久,這些曾經載滿了多少陰私惡意的傀儡,就成了一團直上雲際的青煙。

陳嬌全程保持沉默,僅僅是這麼一天,她已經瘦了不少,看形容竟有幾分難得的憔悴:十年了,這養尊處優的十年間,她哪一天不是容光照人豔色內蘊?這件事出來,她雖然寡言少語,但神色間的那一絲木然,已經足夠劉徹心痛的了。

這些年來看著劉壽長大,心裡對這個長子難道沒有感情?如今劉壽也都七八歲了,拖著拖著沒有立太子的意思,其實歸根到底,還是抱了一絲萬一的希望,在等陳嬌。

有時候想起來,心裡也不是不著急,不是沒有埋怨的:陳嬌什麼都好,就是生育上實在是差了點,十年了都沒有一點消息,不等不忍心,等了,又有點等不下去。可現在再想,這所有的著急全都化成了一潭苦水,陳嬌不著急嗎?陳嬌只有比他更急,只是她實在是太懂事,她知道把自己的著急露出外頭,只會讓所有人都不高興。

甚至在這件事上,她都只是埋怨了一句,「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

可劉徹畢竟是個男人,他畢竟是個天子。就算事情重來一次,他也一定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皇后失序,可以被廢,妃嬪失序,可以處死,可太后失序,沒聽說過還能被廢,被處死,被幽禁的。大漢以孝治天下這是國策,劉徹奉行儒道,講的是以孝事親,以事親事天子。他身為天子,就算有火也不可能當面對著太后發,這種事一旦鬧開了,講難聽一點,史書上怎麼說不提了,上行下效,大漢風氣為之一變,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現在邊境又還在打仗,朝中兩個丞相已經鬧得不成樣子了……後宮是不可能再亂了!

再說,這種事一旦鬧開了,母子間也就真的沒有回轉的餘地,王太后怎麼說是劉徹的親娘,他心疼陳嬌一回事,也不想和母親鬧得太過分,要到黃泉見母的地步,陳嬌面子上難道就很好看?巫蠱無子,的確是大罪,但這也就等於昭告天下,告訴所有妃嬪,陳嬌可能是不會生了……此後後宮中的風雲變幻,就不是劉徹可以預防得住的了。

這千頭萬緒,的確將劉徹縛在了當地動彈不得,他也知道陳嬌必將明白他的為難,但即使如此,感情上她依然不是不失望的。就是做作,也應該要做作地發作,再由她來勸著、攔著,親手將這件事給揭過去。他知道自己到底還是傷到了陳嬌。

「等眼前這件事過去了。」他就對陳嬌說,「就把阿壽立為太子吧!早立太子,大家的心都能安!」

再沒有立太子更能表達自己的歉意了,甜言蜜語,不過是無聊時的點綴,還有什麼事,比一個由他親手送到陳嬌身邊的長子,更能證明劉徹對陳嬌的偏寵?

陳嬌本來正盯著窗外出神,聽到劉徹的話,她輕輕地彈動了一下,才低聲說,「算了!緩一陣子吧。」

又不禁略帶嘲諷地一笑,「也要等王夫人的孩子落了地,不管怎麼樣,讓他們高興幾天再說。」

她的言辭能有多鋒利,劉徹也不是沒有領教過,可就算如此,這句話說出來,也實在是一下就切中了太后那邊的把柄,一下就把王家人的用心給血淋淋地揭露在了劉徹跟前。

十年前就佈置著椒房無子了,為的還不就是把陳嬌、陳家搞掉。讓王家的外戚上位?

後宮中的爭鬥說到底,為的肯定是權勢與富貴,劉壽就是現在登上太子位了,大王姬要是生了兒子,後宮中照樣能再起風雲。

劉徹眼中頓時就閃過了一絲煞氣,他低聲說,「是啊,還是等王夫人的孩子出生了再說吧。」

這話裡隱隱帶的那份應許,那份殺意針對的是誰,陳嬌自然不會不懂。

就算形容間透著慵懶和厭倦,就算她還是顯得比從前要憔悴得多了,但陳嬌到底還是被劉徹這話給取悅到了——她動彈了一下,又握住了劉徹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把劉徹握得有一點生疼。

「這件事,你不要透露出一星半點來。」她低聲說。「我知道你,阿徹,你不想後宮生事,我也不想後宮多事……我……我已經很累了。」

劉徹心如刀割,他深深地望著陳嬌——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為自己著想。

「在母后跟前,你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吧。」陳嬌說,「要是她問起來椒房殿的事,你就說我這幾天都在為竇嬰的事求你好了。」

劉徹心中一動,眼神才深沉下來,陳嬌緊跟著又說,「灌夫、竇嬰的事,我不想再管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說什麼。我早就說過,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不管,我也不想去管。跟著你,一世富貴我跑不掉,別的事我還能求什麼?對不起外祖母就對不起外祖母吧,竇氏也不能靠著我一輩子……」

她的語氣漸漸有些著急,呼吸也越來越重,忽然間又撲到了自己的膝蓋上,抽動著雙肩低聲說,「我就是不明白,我從來都沒想著要爭!可為什麼還不放過我,為什麼從不放過我!」

劉徹幾乎是不自覺地又抱住了陳嬌,他輕輕地吻著陳嬌頭頂的發漩,眼眶居然泛了紅。在這一刻,正因為他不能也不會為陳嬌將這件事鬧大,愧疚感作祟,他對陳嬌的絕望,幾乎是感同身受。

「你別擔心。」他輕聲說,輕輕地、細碎地吻著陳嬌的耳廓。「他們對你不好,我對你好,你放心,嬌嬌,我一定對你好。灌夫、竇嬰的事,我心裡有數的!」

陳嬌卻又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她疲憊地說,「我是真的累了,你順著武安侯的心意辦吧……這一招不成,他們始終還是會出下一招的,把魏其侯逼死了,他們還有什麼能逼的?恐怕也就只能稍停了吧!」

劉徹都給氣樂了:「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你放心,這件事雖然要顧忌大家的面子,但我也還是會辦得漂漂亮亮的,讓母后挑不出一點毛病!」

他又摟緊了陳嬌,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先住在清涼殿裡,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們換個地方住,以後皇后寢宮就不設在椒房殿,椒房無子,我們才不住呢!我請李仙人為你做法祈福,不到一年半載,你精神回覆過來,就有孩子了。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無妨……好,不立太子就不立太子,免得生了男孩還要為難……」

陳嬌伏在他懷裡,就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她細細地顫抖著,被劉徹密密麻麻的吻終於安撫了下來,最終居然就伏在劉徹懷中,香甜地睡了過去。

劉徹看著她的睡臉,不知為什麼,卻是一夜無眠。

又過了幾天,灌夫的罪名終於出來了:論罪當斬。魏其侯進宮面聖,願用自己的侯爵贖灌夫其罪,其時劉徹正在清涼殿處事,他安慰竇嬰,「不要緊,這件事還是大家一起廷議,廷議出來怎麼辦,就怎麼辦。」

灌夫的那些不法事,田蚡也都不是沒有做過,竇嬰最怕的就是劉徹被田蚡逼得讓了步,私底下把灌夫定了罪,那就不好挽回了。現在可以廷議,已經是意外之喜。

這一次廷議規模就很盛大,兩千石以上的高官,凡是有份管轄到這案子的全都出席不說,劉徹還特別命人出宮請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列侯,譬如說前丞相許昌,和從前的御史大夫莊青翟。

眾人各執一詞,辯論得也很激烈,不過除了田蚡的死黨,大家也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就說灌夫有罪的,也沒有人覺得他應該被定為死罪。

就是田蚡的死黨韓安國發言都很謹慎。「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魏其侯這話,說得是很有道理的。」

韓安國這麼一說,大家倒不敢開口了,田蚡當時就氣得變了臉色。

劉徹卻不禁欣賞地望了韓安國一眼,微微露出一笑。

他正要說話,又有黃門在外通報,進得殿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劉徹的臉色就變了,他沉默有頃,才生硬地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了,今天宮中賞飯,大家先各自用膳吧!朕去去就來。」

陳嬌在清涼殿的屏風後頭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她舉起袖子,掩去了唇邊禁不住的一個微笑。

不過,這微笑也就是轉瞬即逝,片刻後,她又已經是一臉的蒼白。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0 PM

76 生隙

母子之間這頓午飯吃得特別沉默。

這特別的沉默,當然說的是劉徹,不是王太后——王太后把劉徹叫進長信殿裡來,就是要趕在廷議結束之前,最後再向劉徹施加一道壓力的。要不然,等廷議結果出來了再改,就是太后威嚴,也難免有弄權的嫌疑。

這一頓飯她吃得很少,才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看到劉徹裝聾作啞,太后心裡也不是沒有火氣的。

這幾天正是朝廷裡爭論得最激烈的時候,本來事情都要定了。忽然間把陳嬌搬遷到清涼殿寸步不離,那些大臣當著陳嬌的面,好意思說灌夫的不是?局勢竟隱約有了再翻覆過來的意思。王太后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要是劉徹一開始就站在竇嬰這邊,她也就算了,但要因為陳嬌的意思翻盤,她以後還怎麼在後宮過日子?

「我人還沒死呢!」她一氣就又咳嗽了起來,聲調嘶啞而高亢,「別人就作踐起我弟弟來了。等到我死了,王家怕不要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你也就像個石頭人一樣,連句話都不肯說!今天是你還在呢,大家就還向著田蚡一點兒,隨聲附和你的意思。等你不在了,你看這群人有沒有一個是可以託付朝事的!」

太后這話平時不要緊,如今在這敏感的時候,說著生死的事,劉徹不免就要有一點不快了。天子從來都是最怕死的,他雖然還年輕,但也已經開始祈求長生了。

自己年紀到了,說著『我要死』,倒也是人之常情,劉徹的年紀還輕著呢,有當親媽的咒自己兒子早死的嗎?

為了田家、王家,太后真是什麼事幹不出來。帝王嫡子,那是社稷的根本,從商周以降,沒有嫡子就被視作不祥的徵兆……看不慣陳嬌可以,想和陳氏爭權,劉徹也不是不明白太后的心思,但十年巫蠱,自己故作不知也就罷了,還一次次地在天子跟前提起陳嬌的生育問題。

這份心機,就算是親兒子,都禁不住要嫌她刻毒了。

人都是比出來的,劉徹自己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為了朝廷大事,他不是沒有做過陰謀安排,也不是沒有犧牲過人命。但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所作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為了天下。他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心,也不是為了讓天下人供自己淫樂,他是要為天下做一番大事業的。

王太后呢?為的卻是把陳家、竇氏徹底踩到腳底下,把蓮花一樣純潔無辜,連賈姬的命都舍不得要的陳嬌給徹底摧殘得殘花敗柳了,自己還要作出乾乾淨淨的樣子來,若無其事地惋惜著『椒房無子』。為了一己私慾作這樣的事……如果這是當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只怕她的下場,是要比栗姬更慘。栗姬說到底也就是得罪了竇太主,又不肯順著天子的話,討天子的歡心。和這樣主動巫蠱、主動要挾君王去為難一個德高望重的列侯,一個曾有大功於國的老將軍比,她的一點罪過,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劉徹還不說話,王太后也豁出去了。

「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你就開心了?」她索性把飯碗擱到一邊,擺出了市井間老母親蠻不講理的勁頭來,和天子胡攪蠻纏,「我不管灌夫有錯沒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不掉腦袋,你讓田蚡還有什麼臉面在朝野間立足?你舅舅要下了台,按他那個跋扈的性子,他的日子只怕比現在的魏其侯還難過得多!」

王太后最不應該,就是太想著一碗水端平,總是想把田蚡拉拔到竇嬰的高度。卻沒想到即使是竇嬰,那也是受過天子和太后的敲打,在相位上時,也還未曾敢如田蚡一般跋扈的。

外戚有這個能力封侯拜相,天子也樂得用你來抗衡列侯勢力,但沒有這份能力,只會給天子帶來麻煩,還要爬在天子頭上拉屎拉尿。現在劉徹連姿態都做出來了,太后還裝聾作啞,不依不饒地逼著劉徹……

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都有一條不能被跨越的底線,親生母子之間,也依然有一條叫做權力的底線,是決不能踰越的。劉徹已經和別人分享了太久帝王權威,好容易把太皇太后等死了,要再來一個什麼事都要伸伸手為田蚡撐腰的皇太后,他還消受得起?

天子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下了決定,忽然間,所有感情又在從他心底褪去,他不再是劉徹,他現在是一個純粹的皇帝,一個為權力喂養,為權力所迷醉的權力動物了。他在心底掂量著局勢,權衡著這複雜的天秤,他終於下了決定:外戚、列侯、諸侯王這三駕馬車,曾經是勢均力敵不錯,但現在外戚這一邊的力量,也已經有點太大了!

魏其侯也好,武安侯也罷,都代表了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宗族勢力,這群人已經不再是新貴外戚,頻繁和列侯聯姻之餘,也隱隱而有了老牌列侯的樣子了。

是該要打打外戚們的氣焰了!手都伸到宮廷裡來了,這群新貴暴發戶——真是不懂得規矩!

劉徹就不動聲色地看了王太后一眼,他作出退讓的樣子來,低聲說,「都是宗室外家,這才要辯論一番,不然,要說灌夫有沒有犯罪呢,也就是一個獄吏的活計。」

王太后頓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查灌夫不扯竇嬰,也不扯田蚡,那灌夫的死罪,還逃脫得了嗎?

竇嬰畢竟是已經下台的丞相,在這件事上,天子到底還是選擇了保存台上人的面子。

#

這件事也就定下了基調,沒有幾天,劉徹就從身邊的侍中裡挑選了兩個遠方來的青年才俊,負責調查灌夫的罪名。

「要秉持公心,不要牽扯他人,就事論事,灌夫究竟做了什麼事,報上來就是了。」他這樣囑咐,誰還聽不懂裡頭的意思?當時服侍在一邊的東方曼倩就已經露出了嘆息之色:姑且不論誰是誰非,田蚡的驕人氣焰,也的確是太沒有丞相的氣度,太招人反感了。

陳嬌看在眼裡,倒覺得東方朔這個人頗有幾分敏捷,不像是劉徹目中那個只能解悶,沒有辦事才能的佞臣。

不過,在現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當然也不會多說什麼:越是聰明人,只怕現在越恨不得離陳家遠遠的。少了竇嬰這株大樹,竇氏的消散就在眼前不說,就是陳家,誰又能說不會被影響到呢?

陳嬌雖然還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清涼殿裡,但已經絕口不過問政務,她開始一心準備翻修椒房殿的事,王太后心情大好——這件事反正也是劉徹自己的少府出錢啊,她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反而很有對陳嬌示好的意思,三天兩頭讓陳嬌帶著孫子孫女過去,和她商量大王姬的孩子出生後,該起什麼名字,上哪裡祭祀。劉徹也在一邊作陪了幾次,見陳嬌雖不說言笑晏晏,但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事到如今,巫蠱的事情是摀不住也要摀住了,哪怕鬧出一點風聲來,對太后不利,對陳嬌其實也更不利。朝中人誰不是牆頭草?以無子廢后,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陳家又受竇嬰倒台的連累,牆倒眾人推,再爆一個壞消息出來,真是誰都要爬到陳嬌頭上拉屎拉尿了。

他對陳嬌的態度當然只有比從前更親暱,大王姬胎動當天,消息報到清涼殿的時候,劉徹甚至連門都懶得出,就讓底下人,「生完了是男是女,讓我知道也就是了!」

陳嬌想到漪蘭殿探望,也被劉徹止住,「大冷天,你就不要出門了。」

不過,令王太后大為失望的是,大王姬雖然生育得很順利,但落地的卻是個女兒。

陳嬌卻覺得大王姬的命著實不錯:她要是生一個兒子,按劉徹現在對她的補償心理,能不能保得住命,都是難說的事。

時日過得很快,灌夫很快就被砍頭棄市,灌家徹底覆滅,而魏其侯也沒有再挺多久,又鬧出了些風風雨雨,到底還是含恨而逝。一時間,田蚡的風頭,竟是無人能比,這一年王太后的壽筵上,他滿面春風,特地來找劉徹敬酒。

「賀皇后平安康健。」敬完了劉徹,又來敬陳嬌,笑得恨不得連後槽牙都露出來,得意之情,自然是溢於言表。「多子多福!」

陳嬌不禁秀眉微蹙,看了劉徹一眼,又垂下頭去。

她微微一笑,低聲說,「武安侯多禮了。」

劉徹亦早已經怒火中燒。

已經贏得不能再贏了,難道還要痛打落水狗,踩陳嬌的痛處,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成就?

他看了自己的舅舅一眼,這眼神中似乎也帶了絲絲寒意,使得田蚡亦不禁怔了一怔。

不過,當他沖劉徹拋去一眼時,看到的又再只是那個溫和沉穩的外甥,劉徹甚至還對他舉了舉酒爵,田蚡便也就不以為意,去尋王夫人敬酒了。

陳嬌目送他背影離去,目光也有了幾分迷離,她看了看遠處的王太后,又看了看劉徹,劉徹便對她微微一笑,握住了陳嬌春筍一樣潔白的手指。

後三月,田蚡急患失心瘋,竟無人能治,終於驚懼而卒。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1 PM

77 心結

消息傳到後宮時,連楚服都嘆息。「可惜魏其侯沒能挺到這一天。」

竇嬰要是不死,田蚡會不會得這個失心瘋,也真的是很難說的事。楚服雖然精明能幹,但地位所限,很多時候,她看劉徹還是沒有陳嬌看得透徹。

「也算是英年早逝了。」大長公主幸災樂禍的態度就很明顯,「雖說是和魏其侯一個年紀,但看他雄心勃勃的樣子,還以為他能夠多風光一段時候呢。」

陳嬌不免微微蹙起眉頭,輕聲細語,「母親,還是要謹言慎行。」

椒房殿現在就不比別處了,這一次翻修是少府出錢,自然也就是少府出人出力,陳嬌可沒有多少自己人在少府做事。經過這一番修葺,殿裡的機關很可能全部換了新,借由竇太后的指點,我從前為陳嬌所瞭如指掌的地方,如今還是要多花一點心機去重新熟悉的。——劉徹雖然信重她,但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多疑的,換作陳嬌是他,說不定也會藉機設一點機關,俾可隨時掌握椒房殿裡的密語。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左右一看,有幾分後悔,卻也有幾分大大咧咧。「本來就是!就衝他得意時候的那副嘴臉,我就是看不上他!」

「死者為大嘛。」陳嬌怡然道,「武安侯英年早逝,的確是夠讓人惋惜的了。我們私底下也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傳揚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楚服頓時唯唯不說,就是大長公主,自然也要聽陳嬌的吩咐。

雖然份屬母女,大長公主更是聲名赫赫的竇太主,但事到如今,陳家、竇氏的掌舵者,也是非陳嬌莫屬了。

兩母女用過了點心,大長公主又和陳嬌一道進後花園散步,兩個人在花木扶疏的小花園裡隨意賞鑑草木,大長公主走了一段,頗有幾分疲憊,就在迴廊邊靠著坐了下來,和陳嬌閒話。

「讓魏其侯就這麼去了,也真是可惜。」大長公主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竇氏現在除了兩個列侯之外,餘下族人也和陌上百姓沒有什麼差別了,富貴也就這麼幾十年,便跟著煙消雲散。」

言下之意,也不是沒有埋怨:以陳嬌如今的聖寵,只要她肯開口,保住魏其侯的性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偏偏她就是不肯開這個口,從一開始就坐視魏其侯失勢,甚至是主動從中推了一把。如今倒好,陳家沒有人才,而竇氏最拿的出手的人才,也已經長眠在九尺黃泉之中了。

「能落得這個下場,已經不錯了。」陳嬌望著眼前肥沃的泥土,心不在焉地說。「保竇氏,那也是要抓大放小,兩三百個族人一世榮華富貴,我是保不下來的,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可竇嬰你總是保得下來的吧?」大長公主到底還是忍不住挑明了。「我就是奇怪,他現在不起復,留著也總是面旗幟在,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就是對國家都是好事,現在各地的諸侯王,蠢蠢欲動的也有不少了呢!」

「魏其侯不死,你以為阿徹就會出手嗎?」

園林無人,十分幽靜,母女倆也可以難得地說些心裡話。陳嬌垂下眼簾,表情一片冰一樣的沉靜。「您還看不懂嗎?按阿徹的脾氣,受了祖母六年轄制,他是不可能再容許外戚干涉相權了。以魏其侯的威望,一旦起復,不是丞相之位,也不配他的地位。留著他就要留著田蚡以備制衡……這些只會在朝堂上弄權的外戚,以後是再不可能得到阿徹的寵幸了。」

她低沉地說。「要掃就要一把掃清,要把武安侯掃出局,就要捨得魏其侯這枚棄子。阿母,朝堂大事,可容不得婦人之仁。」

「我這怎麼又算是婦人之仁了。」大長公主更納悶了。「魏其侯去了也就去了,這個老腦筋,你當我真喜歡他?當時廢太子的時候,他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我這不是著急嗎?這舊人去了,家裡又沒有人才,日後在朝堂中連個為阿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這巫蠱的事——」

提到這件事,她本來已經很輕的聲音就更輕了,恨不得湊到陳嬌耳朵裡。「這巫蠱的事,又是把雙刃劍。現在阿徹心裡倒是不疑心是你命中無子了,可按他性子,他也得想著,這萬一你要是被詛咒得一輩子都不能生了呢?現在你們情深愛重的倒是還好,要是他之後變了心,寵了個能生養的女人。——兄弟再有力一點,朝堂間有了廢后的聲音,到時候,可就沒有多少人會為你說話了!」

陳嬌不禁微微莞爾。

大王姬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倒是真出乎陳嬌意料。這一世因為她的不同,命運似乎也的確有了不一樣,本來,要是個皇子,這一場戲將會更加精彩。

「您就放心吧。」她還是那麼淡然自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外戚沒下台,又哪有空間給新外戚表現呢?」

「你是說——」大長公主不禁狐疑地拖長了調子。

陳嬌便撫弄著一朵嬌豔的牡丹花,她問,「韓王孫雖然還沒從邊塞回來,但也是不時有些小勝,怎麼樣,十三妹一家人對這門親事,漸漸也熱心起來了吧?」

大長公主神色一動,她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韓嫣雖然也和我們沾親帶故,但他的資質,我看也就是如此了。一個將軍是跑不掉的,但要做出魏其侯當年的功績,恐怕沒那麼容易。」

陳嬌嘖了一聲,她擇下牡丹花,在手中隨意地來迴旋轉。

「我又沒說她——衛青的婚事,您說得如何了?人家眼下才被提拔成太中大夫,很得阿徹的歡心……沒準來年出征匈奴,回來就是個萬戶侯了。我們家哪個姑娘有幸能嫁給他,那也就是侯夫人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夢話!」大長公主笑罵了一聲,「你十五妹長得不好看,心就沒那麼大了。相看過衛青,本人也願意,衛家感恩戴德的,倒覺得衛青配不上她。我說沒這回事!怎麼都是阿寧的舅舅……現在正在議婚期呢!」

現在成婚,要是衛青動作快點,出征前都可以抱娃娃了。

陳嬌便將牡丹花別到了大長公主衣襟上,她徐徐起身,在陽光下靜靜地微笑起來。

「真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她說。「在花園裡居然聞不到!其實牡丹花的香氣,足足可以從這裡傳到長樂宮呢。」

#

王太后就聞到了未央宮裡傳出來的香氣。

田蚡的死也實在是太離奇了一點,離奇到太后不可能不去多想,她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這也實在是不像劉徹的作風。

要是從前,老人家就是再生氣,她現在還有什麼能力去追查?這想頭也就僅僅是想頭而已。

可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吹來了不知何處的牡丹花香。太后的猜想得到證實,她就不能不生氣,不能不憤怒了。

「田蚡再怎麼說,也是他親舅舅!」她氣得咳嗽連連,在病榻上對平陽長公主抱怨。「是跋扈了一點,可他要不喜歡,不能撤他的職?不能削他的封地?他要這樣走絕?」

可要是有太后在此,劉徹又怎麼能順順當當地削了田蚡的權位?

長公主和太后不同,她的榮華富貴,還是要靠弟弟的歡心。比不得皇太后,劉徹高興不高興,那也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她見事,就難免要多偏心劉徹三分,比太后更能體貼劉徹的難處。

「舅舅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平陽長公主就輕聲說。「千不該萬不該,灌夫的事,他不該把阿徹逼得那麼狠的。」

其實這麼說,還是在婉轉提醒皇太后:田蚡有此下場,還是因為太后干政,逼殺重臣。這已經有削弱皇帝權威的嫌疑了,不管太后本心是否如此,但以天子心地,不猜疑母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后有往年的竇太后那樣強勢,否則現在想的就該是如何修補和天子的關係了。

不要以為母子之間的關係不需要維護,若真如此,先帝去世前幾年,竇太后和先帝的關係會那麼不咸不淡的?老人家也就是在立儲的事上說了幾句話,還沒逼天子殺過功臣呢。

皇太后又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田蚡畢竟是她弟弟,她也畢竟是劉徹的母親,要讓她再做小伏低地去和兒子和好,她也還真低不下這個頭。

「就為了這件事,他也實在是太狠心了點。」她嘆了口氣,語氣到底還是軟了下來。「就看你弟弟還念不唸著我這個母親,想不想著給我一個解釋了!」

卻沒想到劉徹根本就沒想過給太后一個解釋。

一旦要給解釋,就必定是要扯出巫蠱的事的,翻修椒房殿,填平密室,本身就已經是個夠明顯的提醒了,太后卻還是裝聾作啞、一聲不出。他等了三個多月,都沒有等來太后的解釋。

母親是他骨肉,這被巫蠱而詛咒而亡的,那可能的若干個嫡出子女,也是他的骨肉吧?就因為是至親,劉徹才越等越氣,他來視疾的時候,乾脆還就帶上了陳嬌,陳嬌要推辭都不許:「你是皇后,是她嫡親的兒媳婦,你去看她,母后有什麼不高興的?」

陳嬌就只好無奈地跟在劉徹身後,趴在地上給王太后行了禮。

她又直起身來,看著王太后吃驚地、憤怒地看著劉徹,而劉徹溫柔地、孝順地直起脊背,向侍女過問太后的起居。

雖然他衝著宮人說話,可臉卻還是衝著太后,母子兩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雖然表情不同,可兩雙眼卻都是冰冷的。

陳嬌於是又舉起袖子,遮住臉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2 PM

78 不肖

一轉眼就又過了半年。宮中無日月,前朝朝事此起彼伏,劉徹忙得不可開交,後宮中就顯得更清靜了。

這小半年來宮中倒是有兩樁喜訊:除了生育了一女的王夫人之外,後宮中又有兩個女人有了身孕,陳嬌自然也不會小氣,還是宮人的就抬舉為美人,已經是美人的就等到生育後再說,劉徹對此也沒有二話。他新換的這個丞相實在是不大頂用,雖然是列侯出身,但庸碌無才難以服人,劉徹難免就要花更多心思去□他的百官們了。

這也是他最熱衷的新遊戲,美色什麼時候沒有?對於一個剛親政不久的帝王來說,這幾年正是他最勤政的時期,後宮裡的事,能夠在他心底佔上一角,已經相當不錯了。

其實本來這個丞相能更能幹一點的,田蚡去世之後,劉徹倒是想用韓安國來著,可韓安國不知怎麼回事,一天深夜回家,居然從車上掉下去,又被馬踐踏,摔成了重傷,現在只能在家養傷以待復出。這件事倒是搞得劉徹和韓安國兩個人都很鬱悶,也都很納悶。

陳嬌倒是要比他多收到一點風聲:灌夫雖死,可也不是沒有他平時豢養的死士養精蓄銳,想要為他報仇。田蚡還是去得快了一點,韓安國算是受到了池魚之殃。

不過,她也懶得在這種事上花費心機,得了閒,也就是帶著孫子孫女到長信殿裡問問好,卻也懶得多搭理王太后,照個面就回未央宮裡,連話都懶得多說。

王太后自己也氣得不輕,足足三四個月都不肯見劉徹,母子倆等閒不吵架,一吵架就吵得平陽長公主來求陳嬌,「你說話,阿徹是最聽得進去的,和母親鬧成這個樣子,豈不是貽笑大方?史書裡寫出來都不體面!」

陳嬌就不信她自己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她看了平陽長公主一眼,愛莫能助,「這件事,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和大姐說實話吧,我連阿徹和母后是為了什麼吵架,其實都鬧不明白。」

是真鬧不明白還是假鬧不明白,平陽長公主心裡也不是沒數,她看了陳嬌一眼,見陳嬌安安詳詳,連唇邊的笑意都沒變,不禁就嘆了口氣。

兩家外戚相爭,到最後誰都沒能討好。阿徹用田蚡為刀除掉了竇氏,再自己出手乾淨利落地處掉了田蚡。現在他倒是大權在握了,可陳嬌私底下怕不是要恨死田蚡,怕他死得不夠早。指望她為這件事在母子之間說和,也實在是天真了一點。

「也真是親生母子。」不免和陳嬌發牢騷。「生氣起來都是一副德性,什麼大事,能讓母子之間到這個地步?」

雖說當權者一般是不把人命放在心裡的,可這條人命,的確是夠份量的了田蚡怎麼說是王太后的親弟弟,這對母子之間就算最終能恢復到相安無事,但也終究不可能和氣如初。尤其在朝事,在椒房殿的事上,王太后是再也沒有了開口的身份,恐怕也沒有了開口的興趣。

陳嬌擺了擺手,連和平陽長公主應酬的心思都消失,「母后身子也不大好了,阿徹就是生氣能氣多久?想來過上幾年,也就氣平了。」

按太后的身子,能活到幾年後都是問題,陳嬌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平陽長公主不禁有幾分惱怒,可這惱怒卻不敢現到面上來:她們這些做大姑子的,也就是看著男主人的臉色做人,陳嬌不得寵,那就敢擺大姑子的架子,如今陳嬌這麼得寵,劉徹眼看著又把太后給供起來放到一邊去了,朝事是一句都不肯多聽,她還敢給陳嬌臉色看?簡直是找死。

也就只好小心地和陳嬌應酬,又說起了衛家的親事。「衛家這兩兄弟,從前在府裡當騎奴的時候,只覺得人很謹慎老實。沒想到命就是命,如今有了功名不說,還特別得到陛下的喜歡。兩兄弟在軍事上又有天分,聽說兵書都讀得不錯,現在又娶了你們陳家女,不到十年,說不定連個侯爵都能掙出來呢!」

陳嬌笑著說,「那也是因為小公主的面子,阿徹這是疼女兒,我呢也就順水推舟了,衛女去世前還求我照顧衛家人,我也不好有始無終。索性終身大事幫著操辦了,讓他們成家立業,小公主長大後也和我親一點。」

說起來,劉寧今年也都兩三歲,會叫阿爹、阿娘了。平陽長公主看到她,也不禁抱起來親一親,開玩笑一樣地說,「我是越看越喜歡!將來長大了,許配給我們家曹襄算了,也是親上加親,大家就更顯得親近了。」

就是親生母女,也沒有站在一起一輩子的道理。王太后如今失勢得也太過分了一點,本身又老病。將來去世之後,長公主如何維持在劉徹心中的熱度,就要憑著他身邊的女人為自己多說幾句好話了。這麼多年之後,這個倨傲的大姑子到底還是服了軟——這是藉著這門親事,和陳嬌求和,也尋求結盟來了。

陳嬌忽然間也有幾分感慨:她像是順著一條和過去極為相似的道路行走,風景有時候不同了,可大部分時候,卻又還是全然一樣。似乎劉徹身邊的女人是誰也好,很多事的發生,都不會受到這一點改變的影響。

「這種事,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她前後掂量了一番,便欲揚先抑,見長公主的臉色暗淡下來,才笑,「不過要是阿徹點了頭,我自然也沒二話的,能嫁進姑姑府裡,是她的福氣。」

平陽長公主一下又驚又喜,不禁失笑:「你這阿嬌,和我也開玩笑。」

兩姑嫂相視一笑,不論是長公主還是陳嬌,神色似乎都要比從前更親密得多了。

#

衛青成親前一個月,陳嬌賞賜了一批金銀珠寶到她堂妹家裡,又把她的十七妹接到宮中說話。

「衛家雖然現在門第似乎低微,但怎麼說都是小公主的舅舅。」她和十七妹對著品槐花蜜漿,「將來有了功勞,肯定是能夠往上走的,我看衛青這個人就很好,生得漂亮,為人謹慎而又有才幹,將來前途無可限量。不要心存埋怨,到了衛家,好好和他過日子,你一世富貴是可期的。」

按陳家現在的地位,十七姑娘嫁給衛青,是有點低就了。不過,天下也不是個個女子都是陳嬌,會挑選十七姑娘,自然是因為她秉性溫順,很好拿捏。陳家族女對陳嬌的安排,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異議。

「一定不給陳家丟臉。」十七姑娘恭謹地應了下來,又看了陳嬌一眼,欲言又止。

陳嬌不禁微微皺眉,「怎麼,有話就說,和姐姐你還怕什麼?」

十七姑娘就吃吃艾艾地說,「是您御賜的首飾,被隆慮侯看見,隨手抓走了一把,不意其中有一支步搖,是婚禮上的首飾,缺不得的,倉促間也不知去何處置辦……」

陳蹻還真是壞出花樣來了,家裡難道缺他的錢花?連這種小便宜都要佔,他還有沒有分寸了他!

陳嬌難得生氣,她嗯了一聲,不動聲色,送走了十七姑娘,回頭就叫桑弘羊來說話。「你老實把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幹的好事和我說一說!」

桑弘羊這個人沒有別的好處,消息是一直很靈通,也一直很懂得看人的臉色。見陳嬌臉色不好,他哪裡還敢隱瞞,忙跪下來一五一十地說了許多陳嬌一點點都不知道的事,很多事,連聲音都聽得咂舌,「這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陳嬌氣得渾身發抖,把桑弘羊打發出去,自己坐在椒房殿角落裡發呆,連劉徹進來了都沒搭理。劉徹還奇怪,「誰惹你生氣了?一臉咬牙切齒的!」

下一瞬又有點尷尬,不過還是問出口了,「是母后那邊——」

要不是怒火中燒,陳嬌簡直要被他逗得暗笑起來,不過這一會她也沒心思顧及這個了,一咬牙下定主意,回過身央求劉徹,「阿徹,借你的羽林軍使使好不好?」

借劉徹的貼身衛隊,這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了。陳嬌忽然提出這個膽大包天的離奇要求,倒是一下就激起了劉徹的興趣,他蹲坐到陳嬌身邊,捏了捏她的下巴,和陳嬌開玩笑,「幹嘛,你要篡我的位啊?」

陳嬌白了他一眼,抬高了聲音,「我要抓兩個賊!」

想了想,又說,「算了,現在抓來,沒有真憑實據,按那兩個廢物的性格,肯定又是矢口否認。到時候在母親跟前,反倒是我理虧。你先答應了我,改天等我人證物證集齊了,我再問你借。」

原來是因為她那兩個哥哥。

雖說不成器,但也是外戚,太囂張了,和現在劉徹需要的低調就有些不合適了……

劉徹自作多情,還感動得很,摟住陳嬌好聲好氣安慰了一會,行動卻很配合,還主動說,「我把繡衣御史借兩個給你?」

不到半個月,就送來了一車罪證,還是人證物證俱全,陳嬌越看越氣,派人到清涼殿給劉徹傳話,「是陛下出手的時候了!」

想了想,又吩咐楚服,「去把衛青叫到椒房殿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3 PM

79 衛青

衛青走進椒房殿的時候,就看到堂邑侯世子和隆慮侯兩個天潢貴胄露出了雪白色的中單,趴在宮中行刑專用的草墊子上,哭爹喊娘地受著宮人們的板子。

這兩個不可一世的大少爺,在長安城裡從來都是橫行霸道,尤其衛青又是他們的舊家奴,就算現在已經有了官身,見到陳家兄弟,他還是要擺出恭謹的態度,行奴婢禮。陳季須和陳蹻受之不疑之餘,對他倒也還算不上太粗魯,至少按這兩兄弟的作風來說。他們已經算是欣賞衛青的了。

衛青就不得不擺出了一張又遺憾又惶恐的臉,儘量快速地從中庭傳過,在廊下行禮,朗聲自報家門,「衛青奉召入覲,叨擾娘娘。」

雖然皇帝后宮,這幾年來戒備漸漸森嚴,尤其是宮妃、宮女子聚居的永巷一片地方,幾乎已經成為侍中們眼中的傳說了:除非是和韓嫣、韓說又或者是李延年一樣受寵到了極致的佞幸孌寵,要不然根本就是閹人——不然,他們都是沒有資格被陛下帶著到後宮裡去過夜的。

但椒房殿就不一樣了,衛青這幾年來,每個月還能進來一次看望小公主,雖然皇后往往在此時去到清涼殿裡。但也有那麼幾次,帝后都在椒房殿中,他和陳嬌也不算是不熟悉,更明白陳嬌對衛家的深恩與厚望,以及對自己兄弟的仔細栽培。

說起來,他是要比陳嬌夫妻都小了三四歲,陳嬌今年二十六歲,正處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幾年裡,而衛青今年才二十二歲,連老婆都還沒娶,對住孩子都七八歲的陳嬌,他總覺得自己特別幼小青澀,好像一舉一動,都有做錯的可能。恨不得能夠將時間放慢,每說一句話都斟酌三分,免得自己在皇后眼裡,也就是個一眼就能看透,可以被隨手拋棄的簡單外戚。

不過,到眼下為止,皇后似乎都還和陛下一眼,很看重他的能力,也有栽培他的意思。衛青只是不懂:皇帝提拔他,那是因為椒房有力,也因為他的才華。可皇后在他們衛家還是一介奴僕的時候,就聘請老師來教他們兄弟讀書寫字。年紀長大後,又以兵法教導。現如今還一手促成了陳家和衛家的聯姻,將衛家拉拔到了如今的地位,為的,該不就是只給小公主的一點情面吧?

聰明人就是這樣,在政治這種事上,簡簡單單的情分兩個字,不過是一種笑話。真要顧念情分,竇嬰、灌夫的下場就不會如此淒涼,田蚡就不會死得這麼蹊蹺,韓安國就不會突然落馬了。

真正的聰明人好比衛青,其實是很怕陳嬌的。大家都看到田蚡下場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陳嬌分明有機會保住竇嬰,卻由得魏其侯抑鬱病亡,竇氏一門大露頹勢。而她自己呢?還不是安坐在椒房殿中,陛下言談間提到陳嬌,愛重之色越濃......

就算得不到一語內幕,衛青也足夠熟悉竇太主,足夠熟稔到作出自己的判斷:這個安閒穩重、寒冷嬌豔的皇后,恐怕才是陳家背後那隻隱形的推手,椒房殿看似在太后的壓制下風雨飄搖,全因為太后有爭權之心受了冷落,才屢屢得到天子的重視和提拔,其實這麼些年來榮寵不衰,細細尋思,其中心跡竟是精微得讓人大生恐懼。

如果是竇太主看重衛家,除了心生感念之外,衛青也不會有別的想法。可竇太主幾次露出,衛家得到的超凡待遇,全出自皇后上意,這就容不得他戰戰兢兢,更加小心了。這一次皇后在兩位兄長受罰的時候叫他進椒房殿,一路上他已經思忖了幾次其中用意——不過,一如往常,除非皇后娘娘自己說破,否則又有誰看得透她的心機呢?

「進來吧。」皇后似乎人就坐在窗邊,聲音居然來得很近,只隔了一層竹簾。衛青立即收斂了心緒,唯恐被皇后看出一點端倪,他脫去鞋子,換上了椒房殿特製的絲履,甚至連腳步都跟著放輕了幾分,小心翼翼地進了內殿,又五體投地,給陳嬌行過了大禮。

陳嬌果然正屈膝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雖然是日常起居小睡的器具。但坐姿也很端正。見到衛青進來。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命身邊從人,「去把小公主抱過來,給舅舅看看。」

衛青在世的兩個姐姐都已經婚配,小外甥霍去病今年都七八歲了,和太子倒是年紀相當,對姐妹的孩子,他自然不陌生。但衛家全家上下最看重的外孫女,肯定還是劉寧。見到劉寧一身錦繡,被乳母從偏殿抱進了,他面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真心地謝陳嬌。「娘娘痛愛小公主,真令我等銘感五內。」

劉寧見到舅舅,也是早就露出了一臉燦然的笑,她撲到舅舅懷裡,同衛青玩耍了片刻,陳嬌就笑著說,「好了,到你用點心的時候了,下去吃點心吧!」

劉寧性子隨娘,馴善隨和,雖然捨不得衛青,但一步三回顧之間,還是乖乖地被乳母牽了下去,陳嬌笑著看她走遠,才和衛青感慨。「人這一輩子,其實榮華富貴也算不了什麼,就是富有天下,也就只是住在這樣一間屋子裡,一頓飯也不能多吃幾碗。追求功名利祿,其實還是為了惠及家人啊。」

衛青心頭一動,一時間也弄不清陳嬌說的到底是劉寧還是陳季須兄弟,他看了陳嬌一眼,只是謹慎地點了點頭,附和道,"娘娘明鑑。"

這個衛青,也實在是太小心了,一句話都恨不得要在喉嚨裡滾三滾再出口,劉徹怎麼就不嫌他悶!

陳嬌轉念一想,又覺得衛青要是不這麼小心,自己也的確無法放下,就不禁微微一笑,又換了一個話題。「婚事就在眼前了,怎麼樣,見到十五妹沒有?這姑娘雖然長得一般,但宜室宜家,是個溫柔大方的閨女,倒沒有我這樣高門貴女的脾氣。」

對這種話,衛青肯定也只能有一個回答。「見過兩次,娘娘說得是,能娶到陳氏女,已經是喜出望外,況且陳家家教,是能信得過的——」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在諷刺堂邑侯,不禁不自然地住了口,又流露了忐忑不安的神態來。

陳嬌也覺得好笑,她看了窗外一眼,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由得陳季須兄弟的鬼哭狼嚎透過窗戶傳進殿內。半晌,忽然又嘆一口氣。

「算了,底下人也不容易。」皇后喃喃地說,又提高了聲音。「叫什麼叫!當我不知道?這樣打,就是再打一百杖也蹭不破一層皮。都不許出聲!打完三十杖,給我跪倒廊下去,我不說話,不許起來!」

就是對一般的宮人,皇后也一向是和氣有加,輕易是不施肉刑的,比起長樂宮那成天往外抬死人的作風來說,未央宮不止一次被稱讚:皇后有當年外祖母的遺風。衛青也沒有想到陳嬌對兩個哥哥居然這麼狠,見陳嬌看他,他便配合地露出了訝色。

「不凶一點,他們根本就不聽話。」陳嬌果然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又沖大殿中央的幾子揚了揚下巴。「連陛下都看不過眼了,要不是礙著我的面子,恐怕早就要發作。他們和修成君的那個兒子,簡直是長安三害!犯下的罪行我也就不說了,罄竹難書!可能有什麼辦法?我這裡親自看著讓他們打。這些宮女子也是出工不出力,都害怕轉過頭來太主發火追究......這兩個無賴,是連我都沒有辦法了。」

又向衛青賠罪,「連我賞給十五妹的首飾都敢拿!這一次我是忍不了了,狠狠教訓一次,看能收斂到什麼時候吧。」

衛青只覺得如墜雲霧,似乎對陳嬌的意圖有所領悟,又始終無法吃準,他連忙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又靜默下來,等著陳嬌的下一步棋。

真不知道這個人在戰場上是如何料敵機先的,反正在宮廷裡,尤其是在自己跟前,永遠都是沉住氣等自己的 行動。陳嬌不禁嘆了口氣,又自我安慰:也就是真正的聰明人,才懂得面對不同的形勢調整作風了,要是自己易地而處,恐怕也能沉得住氣,等上位者發言。

「你們兄弟也二十多歲了!」她說,又換了一個話題。 「也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侍中也好,太中大夫也罷,其實都沒有大意思,也就是汲汲營營,靠著陛下的寵愛混一碗飯吃,沒有文武功勛,高官厚祿,那都是虛的。你看這幾年來多少紅得發紫的侍中一旦觸怒了陛下,一轉眼就沒了性命,可......」

陳嬌的話斷在了口邊,她望著衛青輕輕地一笑,從這個漂亮的年輕人面上,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不愧是衛青,朝事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入局,但已經看得懂了。陳嬌這句話,說的是田蚡,是竇嬰,也是歷來的外戚上位之路。——竇嬰雖然觸怒了王太后,可到底還是沒有人敢 給他一帖毒藥,他這還是自己抑鬱而亡。可田蚡就不一樣了,沒有軍功,就是暴斃也無人追問。外戚上位就必須靠功勛,否則,什麼榮華富貴,那也都是鏡花水月而已。

就算是再謹慎的少年郎,只要是個男人,其實也都是功名的奴隸,想來就是衛青,只怕也概莫能外。

可衛青沉吟了片刻,卻給了陳嬌一個令她極為詫異的回答。

「沙場無情,」衛青說。「平安庸碌也是福分,衛青自知才淺,能夠在娘娘蔭庇之下度日,已經心滿意足,又怎麼敢有非分之想呢?」

陳嬌這一次,是真的始料未及,差點要摔下榻去了,就連久未露面的聲音,都在陳嬌耳邊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她低聲說,幸災樂禍地說,「怎麼樣,你沒想到吧?世易時移,這一回,連衛青都不願意打仗啦!」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3 PM

80 講價

陳嬌卻也就只是怔了一怔,便不禁有了幾分好笑。

衛青畢竟是衛青!他要只有謹慎兩個字,也就不是那個少年得志,將匈奴多少年來的風頭斬於馬下的大將軍了。

從前提到衛青,看到衛青,想到衛青,心裡肯定是妒恨居多,酸溜溜之餘,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幾分本事。現在就不一樣了,陳嬌是巴不得衛青的能耐再大一點,他越是有本事,她心裡也就越安穩。她不是王太后,從來不覺得兩個有本事的人,一定只能有一個說話算數。

不過,這也是因為衛青和她男女有別,而王太后和她卻恰好都是女人。

「你這個小夥子!」陳嬌就埋怨他,「這也實在是太狡猾了一點吧,對住我,你也來玩弄心機?」

衛青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欲迎還拒,是不可能瞞得住皇后的眼睛的,能騙得她微微一怔,已經算是自己的成就。他也沒想著要瞞,不過這種事就是這樣,一旦牽扯到前朝的武事,陳家對衛家的深恩,就不能成為衛家唯陳家馬首是瞻,不聞不問只管往前衝的理由了。報恩要報,但兩兄弟都已經是兩千石的高官了,關係再親密,那也是兩家人。

「如果衛青只是單槍匹馬,自當為娘娘衝鋒陷陣,」他平靜地說,也不禁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在心底提醒自己:皇后娘娘脾氣素來深沉和順,是不會因為自己的這一個小玩笑,和他翻臉的。「可娘娘說得隊,功名利祿,其實也還都是為了家人,衛青自己無所謂,但不能不為家人考慮。」

換句話說,衛青是已經吃透了陳嬌在這時候把他叫到椒房殿來的用意。

就算陳嬌從前看不起他,現在也都不禁要為衛青的天分喝彩了。這個小夥子,的確是真的不簡單。口中說無意戰功,其實一舉一動,還是向陳嬌證明:他都已經可以成熟到和皇后討價還價了,上陣殺敵,不過小意思。

「你這是在和我打啞謎啊。」她和衛青開玩笑,「什麼為了家人不家人的,難道陳家和衛家就不是一家人了?眼看著就是一家人了嘛!」

見衛青無言以對,氣勢又弱了下去,陳嬌便笑著自己回答。「不要緊,我懂得你的意思,讓你接過陳季須和陳蹻這連個紈褲子弟,不是讓你給他們做牛做馬,保他們一世富貴榮華的。」

皇后的兄弟這麼不中用,隆慮侯還好,有個公主妻子,只要不出違反人倫的大事,這一代代傳承下去,起碼榮華富貴,封地是保得住的。陳季須就不一樣了,他是陳家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日後堂邑侯去世之後,陳家一族要以他馬首是瞻,就這麼個浪蕩子該怎麼承擔起這份重任,陳嬌有多頭疼,大家都是能夠想像得到的。

當然最常見的做法,就是拉拔一個聰慧而有天賦的親戚,扶植他在朝廷中站穩腳跟,這樣就算有誰要找陳家的茬,看在這個代言人的份上,一般也就輕輕地放過去了。不然,劉徹就是再想袒護陳家,這邊告一狀,那邊上一本,皇帝也摀不住啊。

不過,衛青雖然擺明車馬,願娶陳家女,願為陳家的盟友,但要他無條件永遠給陳季須兩兄弟擦屁股,縱容他們胡作非為,那他也是不情願的。甚至不情願到了不願意上沙場爭取功名的地步——雖然只是嚇一嚇陳嬌,卻也成功地表露了自己的態度。

真正的良醫,是在病灶還深藏於體內的時候就能對症下藥,消彌禍患於無形,一個真正的聰明人,也從來都不必要面對一個疼痛的選擇,除非和劉徹一樣,一個人承擔起整個帝國,否則對於他們來說,早在問題出現之前,就已經可以防微杜漸。

衛青顯然就是這麼一個聰明人,就算最後還是在陳嬌的逼迫下接受了這兩兄弟,一開始表過態,將來有一天他們要實在是表現得不太成器了,他要蹬掉陳季須兄弟,也不至於無法對陳嬌交待。

聽到皇后的表態,他自然也鬆一口氣:最好如此,最好是皇后也沒想著強迫他去做什麼事。否則,以皇后的手段,恐怕還真能把衛家堵得無路可走——其實就是現在,留給衛家的路也已經很窄了。

其實按照衛青本人的意思,陳家作為外戚來說實在是太不成器,皇后手段有千般好又如何?兄弟不得力,早晚惹出禍事。趁早劃清界限,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

只可惜,即將娶進門的這個十五姑娘不說,衛家的家奴出身也好,小公主和陳嬌的養母女關係也罷......衛家是從根子上就和陳家長在了一起,不要說他現在才剛起步,就是以後要分開,又哪有這麼容易?

「我是要你好好管管這兩個不成器的棺材瓤子!」他聽見陳嬌這麼說,不禁就又苦笑起來。「娘娘,這有太主在......」

陳嬌也不得不承認大長公主實在不擅長養兒育女:三個嫡出的兒女,其實三個都沒養好。要不是自己學了血淋淋一課,多了十多年教育,這一世還是只有被玩殘的份兒。大長公主這就叫命好,一輩子沒碰上一個衛子夫這樣的對手同衛青這樣的外戚,要不然,她能安享富貴,榮華到老?

她不由得就嘆了口氣,這才直起身子,斬釘截鐵地說,「太主已經老了,陳家現在做主的人是我,你當然是聽我的話了。太主那裡,我自然會為你分說。」

沒等衛青答話,並不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陳家便已經續道,「來年恐怕又要有一場大會戰了,這一次阿徹已經立定決心,要洗刷馬邑之圍的恥辱。他預備以飛將軍李廣為中軍,率領若干年老、年輕將領出關作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件事雖然還有大半年,但已經開始準備工作了。他提過一句,想要看看你在沙場上能有什麼作為。我會為你爭取,令你自己帶一支兵馬,人雖然不會多,但你卻是說一不二的主帥。」

見衛青的雙眼漸漸亮了起來,幾倍也越來越直,顯然是被自己的說話吸引了全副心神,陳嬌心底不免再嘆一口氣:真是將種天生,鼠虎不同。外面牆腳跪著的那兩個也是皇后的兄弟,能有衛青的一般,自己也就不至於這麼發愁了。

「到了沙場上,你放手去做,「她又續道。「我自己兄弟沒有用,又是你外甥女的養母,說你是我半個弟弟,也不算僭越。衛青,你可要為你姐姐掙回一點臉面啊。」

你姐姐這三個字,真是玄機無限。衛青心領神會,朗聲道,「能得一義姐,真是衛青的福氣,義姐請放下,衛青就是拼卻性命,也一點要在戰場做出一點成績來!」

陳嬌滿意地點頭一笑,她話鋒一轉,又說,「不過,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廢物,也就要你多費心了。」

見衛青表情大恐,她終於再也忍不住燦然一笑,這一笑正是劉徹所看重的,發自陳嬌心中的笑,就算素來謙恭謹慎,也依然不禁為這一笑驚豔,一時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緩和氣氛。

「不是要你把他們帶到前線。」陳嬌說。「你總是要練兵的吧?交給別人,那就是虛應故事,誰也不會為了他們多費心思的。肯定就是供起來了事,母親還要說這說那的,但自家人就不一樣了,你能者多勞,一心練兵之餘,分出一點心思來,讓他們吃吃苦,我也不求脫胎換骨,至少稍微瞭解民間的疾苦,知道自己所得的不易,那就足以喜出望外了。」

衛青大鬆一口氣,也不敢再討價還價,便恭聲答應了下了,「謹遵娘娘吩咐。」

到底年紀輕,還學不會官場上那一套,認了個義姐,並不曾打蛇隨棍上。

陳嬌回頭和劉徹提起來,也忍不住嘆氣。「你看衛青,這麼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沉穩,透著能成大事的氣息,陳季須和陳蹻有他一半,爹也就不至於這麼擔心了。」

堂邑侯本人雖然體弱多病,但也不是沒有撐著進宮和女兒說過話。現在兩夫妻簡直形同陌路,劉嫖平時在她的館陶公主府裡過活,堂邑侯呢就在侯府,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堂邑侯有堂邑侯的小老婆,劉嫖專情一點,幾年了還是寵幸那個董君。

不過,董偃也的確有常人難及的美色,要不是礙於陳嬌,簡直連劉徹都有積分蠢蠢欲動。

劉徹若有所思:陳嬌從前就很提拔衛青,如今又把陳家女許配過去,衛家和陳家看似兩家,其實也就是一家......

不過,就是衛青立了什麼功勛,那也是他的本事,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也起不了什麼掌權禍國的心思。防外戚,也不是說就不用外戚了,只是要杜絕田蚡那樣的外戚,串通慫恿宮中女眷插手政事而已。

「你這都許了願了,我還能說不嗎?」他就逗陳嬌,「要是我說了不,看你在衛青跟前怎麼交代。」

這說的是陳嬌許了衛青一支軍隊的事。這麼點小事,衛青人又靠譜,也得到劉徹的喜歡,他是不會不給妻子面子的。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是不給。」她說。「沒法向底下人交待的,可不是我。」

劉徹還以為陳嬌說的是衛子夫,不以為然一哂而已,陳嬌卻是眼波流轉蕩漾,半天都忍不住微微地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2 AM 編輯

81 將星

說來也好笑,椒房殿翻修以後,劉徹的子嗣運倒是順了一點,先後懷孕的幾個姬妾都生了孩子,有養住也有沒養住的,等到劉徹二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公主,還有一兩個夭折了的兒女,反正不管怎麼說,沒法生育這個疑雲,是被徹底洗得乾乾淨淨了。

時間就像是一泓最溫柔的水,漸漸地洗去了過往的塵埃。王太后年紀越來越大,她的身體漸漸衰弱了下去,昔年銳氣,也逐一消磨。和劉徹之間倒是多了不少話說,只是母子兩個有些事已經絕口不提,政事是一,往事是二。

談政事,觸犯了劉徹的心病,談往事不能不談田蚡,又觸犯了王氏的心病,兩母子之間尷尷尬尬的,連陳嬌都看不下去了,私底下勸劉徹,「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你就當沒這事發生算了,幹嘛老是疙疙瘩瘩的……」

劉徹現在提起來都氣,「你心胸是寬大了,也不想想,要是沒有這件事,說不定早兩年就已經生了……」

見陳嬌臉色頓暗,他忙又心痛又尷尬地住了口,要去摟陳嬌的肩膀,「我不會說話,好嬌嬌不要和我計較。」

陳嬌靜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算了,都這把年紀了,我也沒想著這件事了。不生也好,你看母后,就是生產的時候坐下了病,到現在老了,就壓不住病勢了。」

王太后在劉徹之後其實也還生過一次,只是孩子出來幾天就已經夭折,她也差點沒了命,元氣虛弱,到了中年就多病多痛,脾氣漸漸也越來越孤僻,陳嬌現在對她態度又要好得多了,只是無奈太后不領情,現在是連孫子孫女都很難博她一笑了。就是劉徹親自去看她,也很難讓她有從前那溫柔多情的態度出來。

婆媳之間鬧成這個樣子,偏偏又全都還是長輩居心陰毒,劉徹就是要心疼母親都無從心疼起,只能暗自後悔當時做得太絕,可轉念一想,田蚡也是自己把路給走絕了。於是就把滿腔怒火全都宣洩到了田家那裡,和陳嬌起誓發願,「等母后一闔眼,就把田家的這個爵給除了!」

隨著年歲過去,他掌權的年限越長,對朝政的把握越到位,這個繼任田蚡的丞相越懦弱,劉徹也就越來越有殺伐果決的天子氣息了。不論是打匈奴、興儒術、削列侯、制藩王,這些把戲他是越來越得心應手,帝國對於他來說,漸漸不像是一個過重的擔子,而更像是他手心的玩具,它還不小,但隨著劉徹年齡的增長,權威的擴大,將會漸漸地越來越精緻,越來越容易操弄。

而天子也越來越懂得享受了,對椒房殿,他一直還是榮寵不衰,可除此之外,上林苑的修葺工程,七八年來終於要到尾聲了,陳嬌還沒有去過一次呢,已經有一批美人入駐,據說個個身懷絕技,都是各地列侯獻上來的美女,專為了取悅劉徹。——劉徹卻是連眼尾都懶得掃,放在那裡,是為了犒勞眾將士的。

劉陵說起來倒有幾分悻悻然。「繼母留神物色了好些美人,都是百里挑一,陛下連看都不看……」

因為陳嬌大度,從來都不在乎這個,所以現在不論是劉陵也好,還是幾個皇帝的姑母、不同母的姐姐,倒也都沒避諱自己獻美的腳步。只有平陽長公主一朝被蛇咬,到現在都還束手束腳的,沒有多少動靜。

不過,劉陵這一聲繼母,也是真叫得出來的。金娥比她還小幾歲,淮南王也真的敢娶,劉陵也真的敢叫。

陳嬌不禁也興起興趣,就問劉陵,「你繼母在壽春還過得好吧?」 又逗她一句,「說起來,也是我們自小看大的。修成君剛回來的時候,她才那麼一丁點大。」

位置高就是不好,說這句笑話出來,身邊都沒有人附和,陳嬌身邊那一群侍女,是早被她教得寡言少語,而平時能跟她說話的高門貴女們,性子又謹慎,就算聽出來陳嬌的意思,都沒有人湊趣。

陳嬌忽然就明白為什麼劉徹需要一個東方朔了——要不是聲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埋怨她『你太刻薄』,這句笑話,真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

劉陵就算有一點尷尬,也沒有表現出來,從善如流又笑著說,「過得不錯,和父親也是琴瑟和鳴的,雖然年紀差得大了點,但老夫少妻也多得是嘛……」

身居高位,劉陵就是對陳嬌再不滿又有什麼辦法對付她?更不要說一句玩笑話而已,可就算這樣,陳嬌也還是給了她一個甜棗,「我那就好,怎麼說都是陛下的外甥女,心裡唸著舅舅,阿徹知道了,一定會開心的。」

這就是肯為金娥賣個好的意思了:世易時移,從前修成君一家在太后跟前也算說的上話了,和皇后一向是若即若離,如今居然也要來討皇后的好……

幾個貴人私底下都有幾分感慨:「皇后當紅了這麼多年,看起來是還要再當紅下去了。」

也沒辦法不佩服陳嬌的手段,劉徹這麼難以捉摸的性子,這些年來卯足了勁就是要和列侯為難,身邊的幸臣換了一波又一波,多的是今天得寵明天失寵的,也就是這麼一個陳嬌,多年來根本是榮寵不衰。就是現在,劉徹也是三五天要到椒房殿裡走走,陳嬌興致一來,隨便就去清涼殿見他。

皇長子都快十歲了,虎頭虎腦的,看起來就是能平安長大的樣子,雖然還沒有說立太子的事,可和下頭的弟弟起碼差十歲以上,太子之位,不是他是誰?皇上也看重他得很,雖然他平時忙碌,很少把孩子叫到跟前,可有了空就往椒房殿走,也是為了看看兒子、女兒的。皇次女、皇三女養在姬妾身邊,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皇帝一面……金家要來討好她,又有什麼奇怪呢?連親姐姐都要看陳嬌臉色做事,在皇帝的親戚裡,陳家如今是一枝獨秀,光靠陳嬌一個人,就有了所有人都難以匹敵的臉面了。

陳嬌自己倒是冷暖自知。

這麼多年夫妻了,有時候劉徹動一動眉毛,她都能猜到他的心情。她就像是劉徹心口一枚玉珮,永遠都掛在那裡,珍而重之是真的,有了什麼上心的事,不免就要握在手心,祈求一點安心。平日裡有誰能磕著她碰著她,他也會將這些不長眼的東西掃落在地……但一個人能戴十多枚戒指,二十多串手鐲,還有七八個耳墜,雖然玉珮只掛了一個,可他的眼神也難免會為新鮮的飾品吸引,有很多時候,他的心思不是被朝事吸引,就是又投入到了新鮮的、有趣的美人中去了。

帝王恩薄,不到兩三個月,劉徹自己又會打轉回來,這種事已經發生太多次,大小王姬、李姬、衛女……都還算是陳嬌記得住名字的了。現在後宮中美人上百,有一些人受寵過幾個晚上的,陳嬌見了面都不認識,劉徹就更不必說了——倒是楚服心裡有數,知道誰什麼時候承過寵,誰最近又侍寢了幾個晚上。不過現在對於任何人來說,這些美人再得寵,那和陳嬌也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只有陳嬌自己知道冷暖。

再寵,和十三年前剛成親時那如膠似漆比,也有不同了。

眼下劉徹的注意力倒是都還在她身上的,這個青年帝王還和從前一樣,有了什麼煩心事也好,要下什麼大決定也罷,一旦不安,就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黏住陳嬌,連侍中們進來侍奉,都不放陳嬌走,頂多只是設一扇屏風,聊勝於無地遮擋一番——倒是便宜了陳嬌,多聽了不少東方朔的笑話。

「這個人也算是個偉丈夫了。」她和劉徹笑著說。「每次諷諫,真是又好笑又犀利,你就為了他的滑稽硬留他在身邊,不肯放他出去建功立業一番?」

劉徹現在一心都在準備明年的大戰,哪裡有心思理會東方曼倩。「這些只會誇誇其談不斷上書,到了要緊關頭什麼事都辦不好的人,我是受夠了,他要建功立業,也得和衛青一樣從小事做起再說。」

不過,衛青也是因為有陳嬌的賞識和提拔,才能從一個普通外戚躍升到如今這個身份。陳嬌唔了一聲,不置可否,「這麼說倒也有道理,現在天下的書生都想著賈誼、董仲舒和孔安國呢,要是個個都當真,那你身邊也就有太多先生了。」

劉徹不禁拊掌,「還是嬌嬌懂我。」

他又把陳嬌抱在懷裡,忍不住嘆了口氣,「要是沒有諸侯,沒有列侯,沒有……我們上下一心把匈奴趕到極西方去,將整個西域我都囊括進疆土裡,這該有多痛快?」

可惜,現實總是沒有這麼美好的,就算有諸侯、列侯、外戚,大漢也還是要和匈奴對上,劉徹會這樣粘她,其實就說明他還是不看好明年春天的那場大戰。

現在軍隊已經在往邊境集結,李廣、公孫勝、公孫敖、衛青、韓嫣……這是一支新老摻雜的隊伍,沒一個人能讓劉徹放心。

「李廣畢竟還有幾分不著調!」又和陳嬌老調重彈。「公孫勝、公孫敖的德性我也清楚……衛青和韓嫣又都還太年輕……唉,我這是求將才如渴啊!」

就好像陳嬌多年來預知到的一樣,現在全天下基本都籠罩在了劉徹的陰影中,所有人都再不敢不仰視他,可能分享劉徹這片刻脆弱的人,卻絕不會多。

陳嬌就撫著劉徹的脊背,徐徐說,「不用擔心,天運在我大漢這邊,匈奴終於有一天會被打敗的。」

她雙眼閃爍,也略有了一絲不肯定,略帶了希冀,「這一顆將星,肯定馬上就要出現啦。」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8 PM

82雙星

    等到大軍開拔,正式往匈奴方向逼近之後,就是陳嬌都緩和不了劉徹急躁的心情了:馬邑之圍已經讓漢室丟盡了臉面,這一次要是再不能一擊奏效,恐怕媾和和親之論勢將再起,這不但下了劉徹的面子,對于國庫來說,肯定也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就爲了修個上林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桑弘羊給陳嬌學前朝的議論,“現在又想修個新宮,哪裏有錢!黃河決口都不填,倒是要修這個修那個,開心得很!”

  陳嬌不免神色一動,“什麼黃河決口?”

  她畢竟久居深宮,對外間事也就是靠桑弘羊這樣的侍中談起來,長安城裏的事,消息來源還多一點,地方上的消息,就是劉徹收到都很慢,就不要說陳嬌了。

  桑弘羊看了陳嬌一眼,低聲說,“那還是武安侯在世時候的事了,十六郡受災……老百姓流離失所,可就因爲沒淹到武安侯的地,他就報了沒事。當時以他的威勢,這件事倒是被壓下來了……可……”

  那時候正是朝廷裏爭得最激烈的時候,竇嬰和灌夫一個是四處奔走一個是身陷囹圄,居然沒有人得到對付田蚡最寶貴的消息。陳嬌聽了都不禁大驚失色:“這是多大的事!河水改道,有多少人要民不聊生?武安侯真該死!”

  再想想,亦不禁歎息:只怕那時候,田蚡也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河是大事,這麼一鬧,朝廷裏的爭鬥是肯定要停下來的,說不定就給了竇嬰翻盤的機會。天下事就是這樣,一環扣一環,有很多後果,都不是當事人自己可以想像得到的。

  自然打發桑弘羊,“讓你在陛下跟前露露臉,去和阿徹說一說這件事吧。”

  桑弘羊卻不肯去,他跪在地上請陳嬌,“這件事出自小人的口,肯定是沒有您說更能入陛下之耳。河無小事,還請娘娘出面分說。”

  看來,提起黃河決口這四個字,倒也不是無意,桑弘羊也是用過心機的。

  陳嬌雖然不至于爲這點心機所觸怒,但卻不得不表現出她的掌控力,她掃了桑弘羊一眼,含笑說,“你是河邊人?這件事,倒是很上心啊。”

  桑弘羊趕快也作出了馴順的姿態,他給陳嬌磕了兩個頭,才自白,“小人出身洛陽,雖然家中未有從農,也算大賈,但父老鄉親都是河邊住戶,河水改道泛濫,傷的都是民生,故此出此下策,請娘娘恕罪。”

  大商家之子,離家多年,還這麼惦記河事,可見的確是有憐憫蒼生的心地。陳嬌對桑弘羊的評價又高了一點,私底下和聲音感慨,“此子成就,應該不止于一個大農令才對啊!真是耽擱了!”

  過了很久,聲音才回她,“黃河這樣的小事,你就別來吵我了。”

  隨著時日過去,在鬥倒王太後之後,聲音就像是陷入了一場沉眠,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不關心陳嬌所關心的這些話題。黃河、匈奴、天下事……這些事,聲音是真的不感興趣,她的天地就只有這麼小小一片,彷如一個限定了的四方天,未央宮外的心機,陳嬌就是用了,她也不評價好壞。或許是不懂,又或許只是真不在乎。

  她曾經很怕聲音會就這麼漸漸沉默下去,可時日久了,又覺得她這樣無形無質,在自己心湖上空沉睡,實在極爲可憐,或許早日離去,也不失爲一種解脫。但這想法她無法形諸于口,只能暗藏心中,等待著聲音也許靈機一觸的體察,不過,到目前爲止,聲音所回饋的也就只有我一片沉默,陳嬌不知道她究竟是裝聾作啞,還是真的已經衰弱到了沒法兩相感應的地步。

  她只好歎一口氣,興味索然地敷衍桑弘羊,“好好,你分量不夠,我就找一個有分量的人來爲你開口。”

  怎麼說,這個小侍中也跟椒房殿眉來眼去有五六年了,不適時露一露手裏的底牌,也很難震懾住這個心懷丘壑的能人。

  轉過這個月,孔安國居然上書說起了黃河改道的事——他會管這樁閑事,令桑弘羊非常詫異。陳嬌又在劉徹跟前提了一句,劉徹查證一番,不禁大爲恚怒,私底下和陳嬌說。“武安侯真是死得早!”

  武安侯的確是死得早,卻又死得一點都不無辜,身爲天子舅舅,還和淮南王眉來眼去,當時好在王太後已經去世,不然還非得被弟弟連累不可,就說爲金家和淮南王的婚事穿針引線,居心就非常可議。陳嬌不予異議,只說,“田蚡固然是死有餘辜,可你這個天子的耳目,也實在是太閉塞了。要不是桑弘羊有勇氣進言,這件事還不知道要被捂多久呢。”

  她是爲了體現桑弘羊,可劉徹聽在耳朵裏,又覺得陳嬌說得有道理:“消息傳遞不便,我這個天子也和農夫有什麼區別?只能靠小道消息,來收獲前線的戰報了。”

  的確,現在劉徹心裏,也就只能裝得下匈奴了。按理來說,李廣的軍隊應該已經和匈奴人發生接觸,就不知道是一觸即潰,還是起碼能和匈奴人互有勝負。現在整個大漢上下,只要是知道這一場戰爭的人,自然也都對這位老將寄以了厚望,他能分得出心來安頓河道諸事,都已經算得上是很沉得住氣了。

  就是陳嬌都有幾分懸心:一樣的事再來一遍,天知道是什麼結果?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衛子夫有哪一步走錯了?還不是被她算得凄凄慘慘,這種事變數實在是太多了,就算這一場戰爭結果如何,對陳嬌本人沒有影響,但身爲大漢子民,她自然也是只盼著贏,不去想輸的。

  就這樣等到六月下旬,先來的反而是壞消息:李廣雖然作戰驍勇,但畢竟寡不敵衆,竟爲匈奴所擄,要不是他自己騎射過人,又有韓嫣接應,這一支軍隊幾乎全軍覆沒。公孫勝、公孫敖方向得到的消息也不大好,至于衛青,更是如泥牛入海,一點都沒有音信。

  劉徹只好自我安慰,“怎麼說還是成就了韓嫣的!”

  這一次,韓嫣雖然沒有扭轉戰局,但他手中那支軍隊的確還是留下了一些匈奴人頭,至少不至于無法向主和派交待,劉徹面上也有一定的光輝:有了戰功,那就不能說是佞寵了。

  等到七月,慢慢地有謠言傳到京城:說是衛青帶了隊伍,是一路打到了匈奴人的祭天聖地龍城,因爲實在是太深入敵後了,消息傳不出來。其實打進了龍城不說,還在當地和匈奴人激戰,雖然漢軍也有死傷,但居然也留下了千餘條匈奴勇士的性命。

  劉徹根本就不相信,甚至還很生氣,“這都什麼事兒!誰胡說八道!現在倒好,衛青要是敗了,朝野間豈不是看他就要更不順眼了?本來沒罪的,現在罪都要多加重一等。”

  就算衛青上位主要是靠陳嬌的提拔,要不能得到劉徹的喜歡,他能第一次出征就領萬人大軍,有將軍銜頭?

  陳嬌當然要比劉徹樂觀得多了,“民間的消息,一般都是有七分真,三分假。我倒覺得衛青有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

  劉徹看陳嬌的樣子,就好像剛剛生吞了一枚雞蛋,過了半天才說:要和你說的一樣就好了!

  結果十多天後消息傳來,真和陳嬌說得一樣,除了斬首數是七百多之外,同民間傳來的消息比,竟沒有多少不同。

  其實,比起漢軍動員的人數來說,這七百多人頭不過是滄海一粟,可就算是這樣,長安城也陡然就喜氣洋洋,陷入了節日的狂歡氣氛之中,就是王太後知道了都很高興:“從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開始,就有擊退匈奴的希望,只是當時國力單薄,不得不以絲綢財物虛與委蛇,如今能夠完成幾代人的心願,真是上天降下的福氣!”

  結果好消息還是接二連三:緊接著過了幾天又傳來消息,韓嫣在下谷一帶也有斬獲,這一次匈奴人死傷了五百多人,雖不如衛青戰績驚人,但也算是個極好的消息了。

  劉徹當晚就出城去文帝廟祭祀,有話交待:回來在長門園歇一晚上,便再去陽陵和父親說說話。宮中連洗衣宮人都露出笑臉,不少見識過韓嫣、衛青風采的人,私底下都偷偷地傳誦兩個青年將軍的英姿。陳嬌的十三妹和十五妹被家裏人送進宮來,都是又驚又喜,恨不得抱住陳嬌的大腿大哭一場:陳家族人不少,也不是每個女兒家都能嫁給將軍的。

  不過陳嬌卻沒了形于外的喜色,打發走了兩個妹妹,就在小花園裏緩緩地繞著圈子,背著手,眼底一片雲霧,散都散不去。

  楚服進來通報的時候,就不禁站在遠處望著陳嬌好一會兒,才上前輕聲說,“娘娘,侍中東方朔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娘娘。”

  陳嬌神色一動,略作沉吟,便說,“讓他進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49 PM

83 策對

常年在椒房殿裡,也不是沒有出入外臣。陳嬌雖然自己把宮妃們管得很嚴,但得了閒,也經常把桑弘羊、衛青等人,叫到椒房殿來。桑弘羊這個人瘦瘦小小的,又生得其貌不揚,劉徹連一眼都懶得多看。他也深知陳嬌和桑弘羊接觸的用意:春陀這種貼身伺候的近人,陳嬌是不可能和他們多加往來的,即使是夫妻,也犯了帝王的忌諱。但她又想要,也應該要掌握自己的近況,比起私底下傳遞消息,陳嬌的作風倒也特別,居然就直接經常把桑弘羊叫到椒房殿來問話了。

衛青就不必多說了,劉寧年紀還小,不能冒風,他和他兄弟衛長君蒙陳嬌殊恩,可以經常進來看望小公主,不過,這兩兄弟的作風也都非常謹慎,看了人就走,從來不敢多加勾留。也就是年前衛青領兵之前,皇后把他叫進去申飭了一番,轉過天調令就下來了。這裡面影影綽綽的文章,有心人也不是讀不出一個眉目。

不過,衛青和衛子夫一樣,都是走的眉目婉約路線,雖然如今戰功彪炳驍勇善戰的名聲已經傳開了,但相貌那是改不掉的。東方朔就不一樣了,這個壯漢要比劉徹生得還高,相貌堂堂一臉的鬍鬚,雖然被劉徹以俳優看待,但單從外貌來說,這個人從武倒是挺合適的。

陳嬌也不敢怠慢,她在廊下見東方朔,身邊除了楚服之外,還有七八個侍女雁字排開,大家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劉徹要犯醋意,也好從中分說。

心裡又不禁嘆了一口氣:要不是因為母親還在和她慪氣,不然又何必這麼麻煩?直接到公主府上坐一坐不就完了。自己一個內命婦,的確也不好老見外臣……

「娘娘平安康健。」東方朔也很識趣,這個人雖然風流知名,但對著陳嬌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就好像沒有見到陳嬌的美色。行過禮先扔出了一把刀來,「娘娘處境危殆,下臣不才,願為娘娘分憂。」

這些年來想要走陳嬌路線的人也不少了,這麼直白不顧忌的也還是第一次。陳嬌揚起眉毛,不免看了看左右宮人,見眾人都盯著東方朔不放,唯獨楚服露出一點深思之色,但眼神也還是繞著東方朔精壯的身體打轉,她不禁就微微苦笑起來。

現在椒房殿裡的宮女,多半都是文帝竇太后給她留下的遺產,四五十歲的人了,見到男色還是禁不住這樣表現,可見深宮怨女,久曠之下,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回事。陳嬌不禁對楚服浮起微微歉意:大齡宮女不必多說了,她年紀還輕呢,也有二十多歲了,正是想男人的時候,難怪見到東方朔,腦子都要飛了。

不過,這位詞臣的男色也的確誘人,見慣了那些眉眼精緻舉止安詳和順的美少年,乍然一看這個山東大漢,陳嬌都要多給了幾眼,才若無其事地說,「你這是突發驚人之語啊,東方朔,你就不怕我的怒氣嗎?」

只這一句話,已經將場面又抓到了手中,提醒東方朔:你表現再離奇,也不過是為了取悅我陳嬌而已。想要反客為主,把皇后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沒有那麼簡單。

東方朔就是對住劉徹,都沒有感到過這種迫力。陳嬌一雙眼冷得像冰,就算聽了自己的開場白,也都不肯配合地給出一點反應,倒搞得他有一點下不來台,竟僵在那裡,頓了頓,才勉強說。「下臣進宮服侍,已有六年了,這六年來冷眼旁觀,椒房行事,是處處出人意表,可又處處都透著深意。」

見陳嬌唇角似乎牽起了笑意,他受到鼓勵,也更揮灑自如了一點,又說。「只看娘娘將堂邑侯世子和隆慮侯託付給車騎將軍,不過半年而已,兩位貴人已經幾乎脫胎換骨,作風大改。就知道娘娘洞明燭照,心中大有丘壑。以娘娘的明鑑,聽到東方朔的這句話,應當是大喜過望,待我若上賓才對。若是娘娘因此勃然大怒,那麼東方朔識人不清,就是受到懲罰,也是自作自受,又有什麼好怨人的呢?」

也算是圓得過場面了,能看出現在陳家的尷尬,眼力也是有的。上過正經的奏章,雄心是有的,主意也都有一定的道理,能力是有的……

沒想到劉徹也真是夠粗心的了,東方朔雖然可能不是宰輔的材料,但做個地方官的才具是有的,就為了需要一個人陪他解悶,他就硬生生地為走了寶,還有臉和她叫人才匱乏。

陳嬌想起來都不禁要笑,她忽然一下鬆弛了下來,擺了擺手,隨意地說,「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局勢不必說了,本宮心裡有數,你這次進來,總是帶了主意進來的。就給本宮支支招吧。」

東方朔滿腹言語,全都悶在了肚子裡,別提有多難受了,他大著膽子看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一臉微笑,竟似乎是雲淡風輕,心中不禁大凜:這麼多年來不顯山不露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和劉徹還不一樣,沒有打匈奴平天下的野心,想要握住皇后的軟肋,看來已不可行,為今之計,只有全盤奉上肚子裡的這點草料,等著她可能的賞賜了。

就是在劉徹跟前,他也從不曾這麼狼狽。東方朔嚥了口悶氣,他輕聲說。「娘娘明鑑,如今只能在韓嫣沒成氣候的時候,把他招回來了。」

這個結論,和陳嬌心裡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她不禁嘆了口氣,低聲道,「看來,也就只有這條路可以走啦。」

沒等東方朔繼續說話,便又抬起聲音吩咐楚服,「你送東方先生出去吧!」

她笑著看了楚服一眼,壓低了聲音調侃,「不要說我不疼你!」

四周的侍女頓時捧場地笑成了一片,楚服雙頰暈紅,平時那淡然冷漠中的英氣已不復見,她白了陳嬌一眼,卻還是步下殿去,輕聲細語,「請先生移步。」

東方朔很有幾分無奈,卻也保持了風度,沖楚服微微一笑,又給陳嬌行了禮,這才退出了宮殿,去得遠了。

陳嬌沉吟了一下,又吩咐從人,「去清涼殿等著,要是那邊人散了,問問陛下,是我過去,還是他到椒房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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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本來今天是沒想著和陳嬌在一起的,龍城大勝,不管怎麼說是個絕好的消息,就算斬獲不多,始終那是匈奴人的祭天聖地。這一戰的象徵意義其實大於實際意義 ——不過,就算是實際意義,也實在是太令人振奮了:幾十年過去,秦二世而亡之後,終於又出現了一員猛將,能夠在野戰中將匈奴人斬於馬下,並且反守為攻,去侵略匈奴人的土地了!

前一段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患得患失,太緊繃了,李延年已經為他準備了幾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據說個個都身懷絕技,雖說劉徹有幾分興味索然,但他現在也不能隨意離京行獵,除了美色之外,也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娛樂這個疲憊的帝王了。

不過,陳嬌也一直很少在這種時候過來打擾他的,兩夫妻之間已經形成默契,就好像一對交頸的鴛鴦,親熱了一段時間,就分開一段時間。所以劉徹也還是很看重陳嬌的邀請,換了一身衣服就進了椒房殿,一路上還聽春陀和他說了幾句話。

「怎麼,是東方朔忽然間說了什麼冒冒失失的話?」一進殿他就問,又免不得為東方朔辯解一句,「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著調子,你也不要往心裡去,要是實在生氣,就把他趕回老家吧!」

其實他也算是寵愛東方朔了,可面對陳嬌,孰輕孰重那自然是不必說的了。劉徹雖然殺伐果斷,對列侯人家從不容情,但在他真正看重的人跟前,有時候又軟得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沒有生氣。」陳嬌只好笑著說,她拉著劉徹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將猶豫露在面上,過了一會,才輕聲說。「東方朔過來,其實就說了一句話。他說,最好是把韓嫣招回來辦婚事了。我想來想去,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劉徹一愣,他本能地反對起來。「這怎麼行,韓嫣好不容易在北地干出了一點成績——」

這話又斷在了帝王的喉嚨裡,他驚愕地看了陳嬌一眼,忽然間意識到:雖然陳家自己沒有什麼能人,但如今北境兩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卻都和陳家沾親帶故,事實上也是依附陳家的裙帶關係,才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上。

當然,面對匈奴人的威脅,就算現在一百個能打仗的將領全都姓陳,劉徹也肯定會用,但真正的聰明人,是在火星閃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要澆一桶水上去了,是決不會讓星星之火,有燎原的機會的。

兩個陳家的親戚,這是實在過分了一點,不說將星之間可能的碰撞,就說帝王心地,現在自然是千好萬好,可等兩個將星都功成名就凱旋歸來了,賞無可賞,到時候,這大功就不是福,很可能是禍了。

可現在北疆真是求才若渴的時候……

劉徹看了陳嬌一眼,正要說話時,陳嬌忽然又微微一笑。

她揚起臉向著劉徹,溫暖而堅定的說,「後來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也不必這麼搞。當時把妹妹說給韓嫣,一個是看他人才,一個也是讓他不至於備受別人的欺凌……」

這別人除了王太后一派還會有誰?

陳嬌繼續說。「現在韓嫣自己建功立業,兩個擔憂也都不再是擔憂了。我看,這門親事很可以就這麼算了。」

劉徹是千想萬想都沒想到這個答案,他一下把陳嬌抱進了懷裡,心懷激盪,輕聲說,「嬌嬌!」

那無限的痛愛、感激、知己、憐惜,似乎只能隨著這兩個音節噴薄而出,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摟著陳嬌,半天等情緒平復下來了,才說,「龍城大勝,是大吉之兆。我看也是上天的啟示,我看,也到了立太子的時候了!」

畢竟是多年夫妻,劉徹對她,也實在沒得說了。

可不知為什麼,陳嬌又從心底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她無聲地輕嘆了一口氣,才低聲說,「好,全憑你的安排。」

不過,和他們所安排得都不一樣,韓嫣似乎命中注定和陳家十三姑娘有緣分,第二天消息就送到了京城:在斬首五百的那一場下關遭遇戰中,雖然部屬們已經取勝,但韓嫣卻也受了穿腹重傷,如今已經陷入高燒,就算能恢復過來,想來也已經不可能再領兵作戰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6 AM 編輯

84 歷史

這一年秋天,大漢的天空也露出了少有的晴色。除了龍城大捷之外,長安城裡也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了冊立太子的大典,一併收到蔭庇的還有劉壽養在一道的小妹妹劉寧,這兄妹倆在椒房殿長大,身份自然不同,劉寧身為天子長女,在封地上也佔了便宜,劉徹給她的封地,比陽信公主、館陶公主的封地還要好,直接就封在了齊地的當利,這地方產鹽呢,長大後小公主金山銀海的,錢是怎麼花都花不完的了。

大長公主和陳嬌談起來,也覺得高興——衛家從上到下都是陳家的附庸,衛家有面子,就是陳家有面子,劉寧得寵,就是椒房殿得寵。天下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大長公主自然也不會例外的。

「你現在是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她就和陳嬌說,眼神先飄向陳嬌的小腹,又飄了開去,卻是不置一詞——大長公主年歲大了,也越來越懂得有些事情是不應該多提的。「除了韓嫣的事,到底還有幾分遺憾之外,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

其實就是韓嫣的傷,對陳家來說也都是恰到好處。韓嫣自己恐怕覺得壯志難酬,很有幾分鬱悶,但也就是因為他必須回長安養病,據說一輩子都不能再上馬作戰了,他和陳家的婚事,才得到劉徹的親口許諾,還沒有黃呢,就已經又擺到了日程上來。

「十三妹沒有怎麼樣吧?」陳嬌就問大長公主,「這也是她命不強。」

十三姑娘和十五姑娘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族人女,性情溫柔惇厚,就算心底也不是不遺憾,但木已成舟,再多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在陳嬌跟前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對,只說「韓郎能平安回來就好了」。

「人倒是沒有什麼大事,看起來就是比從前瘦一點,多了一點風霜之色。」大長公主沉吟著說——她自然是見過韓嫣的。「受了那麼重的傷,三四個月也可以下地走路了。要不是大夫言之鑿鑿,本人也說傷口經常作痛,我看起來就和沒事人一樣……」

陳嬌是內眷不好隨便出門,大長公主就沒這個限制了,她根本都不知道陳韓兩家的親事曾經可能出現變動,韓嫣一回京城,就帶著堂邑侯親自登門看望,顯得又親熱、又愛重這個立下了次功的年輕將領。回來對陳嬌也有自己一套說辭,「本來就受寵,現在又立了功,還能少得了他的前程?不能上陣最好,軍隊裡有衛青在了,我看,你和阿徹說一說,讓韓嫣當個地方官也好,當個中朝官也罷,棄武從文,有軍功在先,誰說他年不是又一個竇嬰?」

第一等的聰明人調整戰略,第二等的聰明人就覺得這是天賜的運氣,「本來還擔心兩將相爭,自家人失了和氣……」就看不到十年後的事了。陳嬌聽著大長公主這樣說話,只是笑,「是啊,真是運氣好。」

倒是她那兩個稍微有些成器的哥哥十分惋惜,陳季須和陳嬌說起來,是恨不得跟著衛青一道去了龍城,橫掃六合宇內,立下不世功業,為陳家光宗耀祖。

「從前是我不懂事。」也不知道衛青用了什麼手段,這兩個連竇太主都拿他們沒辦法的二世祖,現在倒還真有模有樣起來。「現在曉得以前的糊塗了,也知道了妹妹的不容易。想要洗心革面,又不知道從何開始,不如妹妹給我一個職司,我也就跟著認真去做,讓大家看看我的決心吧。」

要是在從前,陳嬌自然是求之不得,現在就只好苦笑。「你還是和東方朔多混一段時間,想一想現在的局面,適合不適合出仕吧。」

東方朔、桑弘羊做了這麼多年侍中,倒也都有了自己的結果。桑弘羊因為興修黃河的建議,在劉徹心底留下了一點印象,龍城大捷後劉徹緩出手來,想了想,索性派他回洛陽去興修水利。東方朔呢,也因為這一句話展現出了自己過人的機靈勁兒,現在多少有向實職官轉變的苗頭,可他自己又想走賈誼的路子,雖說自己還沒定心意,但這個人素來是聰明伶俐,他很明白自己上位背後有陳嬌多少人情,和陳家走動的腳步,也要比以往頻密一些了。

「還不是因為楚服不斷在我身邊說他的好話。」陳嬌和劉徹提起來,自己先笑得花枝亂顫。「母親多少也聽進去了一些,對他也就有幾分另眼相看,要不是楚服畢竟出身低微,東方朔又風流成性,不然,倒是一段良緣。」

但凡是當紅的外戚,肯定是少不得有人依附的,竇氏、田家最風光的時候,都有竇半朝、田半朝的外號。陳家雖然有衛青、韓嫣,桑弘羊、東方朔之輩,但無奈陳午多病,本家無人入仕,陳家始終難成氣候。劉徹倒是不忌諱陳家和他的幾個侍中勾勾搭搭的,只要別上到三公的高度,這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這個東方朔的確也不是良配,這五六年來,身邊的女人是一年換一個,楚服就是出宮跟了他,那也長久不了的。」劉徹想到楚服居然也動了春心,不禁也有幾分好笑。「就像是司馬相如,為人才華是有的,可惜在女色身上都是敗筆。將來後世,恥笑他們的人是少不了的。」

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陳嬌簡直要笑暈過去,她罕見地真被逗樂了,伏在劉徹身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抬起頭問劉徹,「你以為你自己好得到哪裡去呀?阿徹,未央宮裡那些美人不說,上林苑裡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雖不說荒淫好色,但比起東方朔來,你可沒什麼好誇耀自己的。」

「這哪能一樣!」劉徹振振有詞,「姬妾是姬妾,妻子是妻子,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

他一下摁倒了陳嬌,在她耳邊輕聲又戲謔地問,「我還有哪裡對你不好?你說,你說呀!」

陳嬌左思右想,也覺得自己如今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了。後宮三千,三千人要在她跟前低頭,君王專寵,太子如己出,養女封邑、義弟官職,姻親嫁娶……再再都是不完美中所能達到的最完美,她也只好淺笑著承認,「是,陛下待我好,我可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

劉徹便滿意地放開了陳嬌,順著她潤滑的黑髮,笑著說,「我待你可要比你想得更好得多了,等明年三月上林苑修好了,我們去那裡住兩個月,誰都不帶,我就帶你和阿壽、阿寧,我們一家四口,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

頓了頓,又想起來說,「對了,太史令說,阿壽這個名字不大好避諱,畢竟實在是太俗。我想也對,就給他改了一個據字,用的人會少得多。私底下還叫阿壽也不要緊,官面上也比較好辦事。」

這等小事,天子自然是不在意的,過了一會兒,見陳嬌始終不曾回話,才有幾分吃驚,他看了陳嬌一眼,見皇后神色竟有十分茫然,她精緻而美麗的面容上似乎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令人難以劉徹的神情就嚴肅起來了,他直起身子關切地問,「怎麼了?嬌嬌?怎麼忽然——」

陳嬌猛地回過神來,她迷惑地搖了搖頭,「就是一下走了神……」

又有幾分感慨,「唉,一轉眼,這麼多年啦!」

原來是起了歲月之感,劉徹不禁悶悶地笑起來,又端出模範丈夫的架子,撫著陳嬌的秀髮輕聲說,「這麼多年又怎麼樣?剛嫁進來的時候,還是一朵青澀的花骨朵兒,現在盛開啦,等到三五十年以後,你成了老太婆,我也就是老太公了,那才真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以陳嬌的眼睛看出去,劉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倒是有十足的真心真意。儘管這些年來,兩夫妻間也有若即若離的時候……但這一輩子,他待她也的確是情深意重了,一個帝王能為皇后做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挑?

可是不知不覺,耳邊又響起了衛子夫臨終前的絮語。

阿徹對我千恩萬寵,衛氏一族繁榮昌盛。我活著獨霸天下,死後也極致哀榮。你贏了我有什麼用,往後二三十年,你隨時有可能輸……

衛子夫不愧是她陳嬌一輩子的對手,就算她早已經去世數年,但依然能對陳嬌的心境造成影響。尤其是此時此刻,當她佔據了劉徹的千恩萬寵時,陳嬌亦不由得想到衛子夫的這句話,而令她極為驚恐,極為不適的是,她甚至指望下一個對手儘早出現。

儘管部署多年,令她、令陳家如今已經是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儘管如今她應該已經心滿意足,盡情享用著自己的勝利。但……

翌年正月,劉據被立為太子,三月,上林苑竣工,劉徹帶陳嬌往上林苑過去,隨行者就有大病初癒的韓嫣。這還是韓嫣和陳嬌多年之後,再一次照面。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0 PM

85 金屋

韓嫣雖然身體才好,但倒是抓緊辦了婚事,他在劉徹身邊又得到了一個兩千石的高官,不過這一次,這個位置就坐得比較穩了。得官後不一個月,就和十三姑娘完婚,他因為身體不好,只能偶爾到清涼殿和劉徹說話,卻很少過夜留宿,倒是韓夫人經常進宮向陳嬌問好,是以雖然沒有見面,但陳嬌對他的近況也不是一無所知:劉徹對匈奴戰事相當關心,雖然下關之戰宣告結束,但衛青人還在邊境未回,李廣又是戴罪之身,要問匈奴的事,誰還有比韓嫣更清楚?現在他漸漸倒是擺脫了佞寵的名聲,十三姑娘還有點忐忑,恐怕韓嫣會失去劉徹的歡心。

  不過,只看劉徹對他態度親密依舊,韓嫣才痊癒沒有多久,就又把他帶到身側,還和從前他當侍中的時候一樣行事,就可以知道劉徹這個人,其實還是很顧念舊情,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老情人,倒是要比對他即位後的那些新寵好得多了。

  陳嬌看了韓嫣幾眼,倒也明白個中緣由:他本來就生得健朗俊秀,經過在北疆一番歷練,更是多了一絲草莽鐵血的氣息,就是東方朔和他比起來,都少了幾分真刀真槍拼出來的男人味。劉徹這個儒雅書生就更別說了……一樣都是寵幸,劉徹肯定是才貌並舉,就是韓嫣沒有和他的舊情,冒起的速度,也一定會比別人更快的。

  這一次到上林苑,所見就要比從前更開眼界了。從前劉徹他們帶著陳嬌到上林苑的殘址上行獵的時候,那不過是一片灰撲撲的殘垣斷壁,偶然有些屋子,也都破敗得不能住人了。後來七八年間,陳嬌從來都沒有走過這個方向,才出長安城門,她就坐不住那顛簸的馬車了,而是坐到劉徹身前,由得他指點這一路盡善盡美的樓台屋宇,還有那花木扶疏的美麗風景——正是晚春時候,在這經過整修的黃土路上徐徐打馬而行,令散發著暖意的春風吹著鬢髮,聞著那似乎無處不在的花香,聽著啾啾啁啁的鳥語……陳嬌就算是再冷,也不禁要頻頻露出笑容,靠在劉徹懷裡,盡情地享用著這皇家人專用的園林。

  「方圓有二百多里。」劉徹也顯得容光煥發,他直起腰畫了一個圈,向陳嬌示意。「也不都是就給我們行樂用的。除了行獵之外,還有水師訓練的幾個池子。以及衛青他們操練軍隊也都在這裡,從前父皇老說我踐踏民田,現在就好了,這一片山頭都是我們的,明天你要是有興致,我帶你打獵去!看看你能射中一隻兔子不能。」

  陳嬌這樣的長安貴女,要是野一點的,精通騎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母親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縱馬打獵,有一次還打了一頭狐狸,給陳嬌做了一頂帽子。

  陳嬌遊目四顧,也從來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感覺到她也是這天下的主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她和劉徹一同分享的土地。她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尊貴天下有數,可卻也從來沒想過,這一生在這個時候,她還能站在這裡,以皇后的身份,和劉徹並肩在這一片壯麗的風光中行走。

  就連那聲音似乎也甦醒了過來,她在陳嬌耳邊輕輕地嘆息著,像是一把小刀,輕輕地刮著她柔軟的心尖,刮出了一陣癢,一陣痛,她說,「原來上林苑的風光,居然是這麼好。」

  從前在這個時候,她已經罷黜長門,在劉徹身邊的是另一個女人,或許甚至都不是衛子夫。這一世,很多事情似乎還一樣,又似乎也已經不一樣了。

  陳嬌一時感慨萬千,似乎是本能,又似乎是有意做作——又或者在這麼多年之後,有意做作已經變成了她的一種本能,她慢慢地將頭靠到了劉徹肩膀上,感慨地說,「阿徹,這真是……」

  劉徹志得意滿,他哈哈大笑,摟住陳嬌親暱地在她耳邊道,「你還沒有看到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忽然加快了馬速,將從人們遠遠地落到了身後,在這清潔而雅靜的道路上肆意地奔馳著,令柔和的風吹過陳嬌的鬢髮,吹過她在空中叮噹作響的金步搖,在她忍俊不禁的輕呼聲中,他們奔馳了有又一刻鐘,陳嬌已經遠遠地看到了遠處那一片金碧輝煌的高台,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如此華貴誇張,實實在在,他其實並沒有說什麼假話,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上林苑的富麗堂皇,甚至是未央、長樂兩宮都比不上的。

「你也真沉得住氣!」她不禁埋怨劉徹,「六七年了,都不肯帶我來看!自己一次又一次溜過來……早已經背著我享用了多少美景!難怪母親、姐姐們,甚至是劉陵都一再提起上林苑,母親還說要在上林苑裡常住——想來她們是都已經見識過了這裡的景緻啦!」

  按劉徹的說法,幾乎是從長安城出去,涵蓋了終南山的一大片區域,都成了皇家園林,這些達官貴人日常出行,在馳道兩側又哪能見識不到這近在咫尺的美景。反倒是陳嬌、王太后,因為位高權重難得出行,只是去驪山邊小住,都算是大動干戈了,這幾年來,是根本都對上林苑茫然不知。

  劉徹的心情顯然相當不錯,他帶著陳嬌在殿前下馬,徐徐拾級而上,又指點給她看,「那一片是犬台宮,養了些狗,那裡種了不少南方來的果樹,再過一兩年,也就可以結果了。那是承光宮……還在建了,現在全都建好的也就是宜春苑而已,這就是御風台……」

  他逐一指點,又引著陳嬌獻寶一樣地走進主殿,「這是儲元宮,以後在這裡議事而用。那是陽明殿,我這幾年過來要住宿,都睡在這裡。」

  還沒等陳嬌問,「你的那一群美人,都住在哪一片。」劉徹就又推著她走了幾步,指著陽明殿,一重小小的、金燦燦的屋宇說,「那是我給你準備的屋子,你猜它叫什麼?」

  陳嬌的眼神早已經被它吸引,被那一片在陽光下幾乎是刺眼的金色給完全迷住,她屏住了呼吸,全然訝異地欣賞著這一小片蕩漾的、流動的、純粹的金色,就是那聲音都被鎮得惘然失語,在一片寂靜中,她夢遊一樣地跟著劉徹,穿過迴廊來到了這一間三重小殿跟前,這建築並不闊大,它也闊大不了——就連屋頂的椽子都貼了銅箔,這一片金色,是貨真價實用銅錢堆出來的顏色,這間屋子根本從裡到外都貼了金!

  她偏過頭去看劉徹,雙眼瞪到了極限,幾乎是機械地反映著劉徹的表情。是的,他顯然為她的愣怔所取悅,更加得意了起來,而這深棕色的眼睛裡,也的確寫滿了沉甸甸的深情與應許,她察覺到劉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摟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臂垂下來,牽起了陳嬌的手,在半空中握成了一個纏綿的結,她聽見劉徹輕聲說。「若以阿嬌為婦,願做金屋儲之。我這一生說不上言出必行,可對我的嬌嬌卻是例外,嬌嬌,在這金屋殿裡,我再許你一次,我做金屋儲你,你也在這金屋中安心住下去,我與你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這十多年來所有心機,所有用意,所有難辨真假的深情,分不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劉徹,為了大漢的大度賢惠,到了這一刻,似乎全都百倍、千倍地回到了陳嬌身上,她曾經多少次暗笑過劉徹的自私,多少在從前的遭遇裡汲取力量,成就自己的陰謀心機、深刻謀算,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你還不夠明白劉徹嗎?就算他有深情,那也不是為你。就算這一世你醒悟得夠早,你佈局得夠早,對你他也始終都不會太好,他的甜言蜜語,不過是一時興起,你要是信了那才是傻。

  可如今在這金屋跟前,在這傳遍了天下的傳奇跟前,在這成真了的夢想跟前,在這她完全被蒙在鼓裡,絲毫沒有察覺的禮物跟前,陳嬌赫然發現,或許她的確是錯看了劉徹,或許劉徹對她,是真的……是真的……

  她也說不上來是真的有什麼,只是眼淚忽然滿溢,她哽嚥著說,「阿徹!」

  劉徹摟緊了她,他也動了感情,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時候不安,有時候很苦,大漢皇后不好當。嬌嬌,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說……你儘管放心,你現在總該信了吧,負盡天下人,我不會負你!」

  在這一場彼此追逐,彼此攜手,似乎靠近又似乎在不斷分離的關係裡,他沒有抓得住她,看得透她,她又何嘗不是在猜度他防備他,處處都要做到最好,不想被他挑出一點毛病。她是用全身心在事人,她想過她最終會得到什麼,是否能和衛子夫一樣善終,這一世笑到最後贏到最後的人,如果真有一個,會不會是她。

  在這一刻,在四周侍者環繞之中,在劉徹穩固的緊握、熱烈的、豪奢的告白裡,陳嬌懷著極為複雜的心情,她在她的金屋跟前掩面而泣,已是語不成聲。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1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13 PM 編輯

86 二問

金屋殿終於面世,激起的反響,自然是一石千層浪,聽說皇帝到上林苑度假,跟著趕過來的貴族女眷們,有誰看陳嬌的眼神不是又羨又妒?

平陽長公主是笑得合不攏嘴,「我說阿徹怎麼搞的,從前到了夏天,也讓我們在上林苑裡住幾天的。這幾年護得風雨不透的,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南宮長公主有點微微的酸意,嫌棄南宮侯,「要是有阿徹三分就好了,成親到現在,連我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不要說金屋殿,就是一枚玉珮都沒有送過。」

隆慮長公主畢竟是陳嬌的嫂子,兩個人關係本來就不錯,現在太后被架空,她和陳嬌往來得就更密切了,這種客氣話,倒還不必她來說,她就是捂著嘴笑得揶揄,等人散了私底下謝陳嬌,「現在夫君是懂事得多了,至少也懂得不在家裡亂來。」

在外面是不是還亂來著,陳嬌簡直沒有心思去問,陳季須還好一點,陳蹻因為是小兒子,被寵得更無法無天的。現在懂得場面上撐住,已經是很好的開始,接下來的事,自然有韓嫣等人為她去操心。

劉陵眼波流轉,笑得很有深意,「娘娘真是有福氣的人,不過這一次來上林苑,您可食言,沒帶著劉陵,要劉陵自己過來參見呢。」

陳嬌不禁一怔,才想到幾年前劉陵就提到了上林苑,想來那時候,她已經是收到了風聲。

這個翁主,消息果然是靈通,比幾個長公主都還知道得更早。這句話說出來,倒是又賣了好,又顯得自己貼心,雖然收到風聲,卻沒有破壞陳嬌的驚喜。

大長公主就更不要說了,進來先嘖嘖連聲,感慨了一番,才半真半假地問陳嬌,「我的宮室呢?說要給我的,可不許反悔。」

陳嬌白了母親一眼,「您就住這裡吧,到了白天,光是牆壁就能把人眼睛晃暈。」

的確如此,劉徹給的這一間金屋雖然家具齊備,但到了白天根本就不能呆在屋裡,陳嬌在上林苑裡的這幾天,住的還是劉徹自己的陽明殿。

大長公主就不喜歡陳嬌說話的語氣了,「阿徹這麼疼你,你以為這間屋子下來要多少錢?我看四五百萬金都止不住!還這樣說,言下之意,好像這份禮不厚似的,在阿徹跟前不許這麼說話,免得寒了天子的心。」

從前為了治病,九千萬錢花了也就花了,四五百萬錢雖然駭人,但也還沒到陳嬌出不起的地步。陳嬌想要和母親抬槓,又覺得壞了她的興致也不好,她只好無奈地說,「我又不是孩子了,當然知道在阿徹跟前該怎麼說話,您就只管放心吧。」

又讓人,「把太子叫過來,陪著外祖母去他的住處走走。還有當利公主,也都喊過來好啦。」

天家出行,氣派是大的,劉徹帶著陳嬌先來,後頭跟著的還有太后並眾妃嬪,陳嬌難免要去侍奉太后,在宜春苑裡找了一處風景宜人的地方,眾位宮廷命婦坐下來聽曲子看歌舞,等劉徹去獵了野味回來,大家讚頌一番劉徹的勇猛,再把這幾隻兔子烹飪了吃掉,才算是享過了模範般的天倫之樂。

王太后年紀大了,心境也越來越平和,現在已經絕口不提朝廷裡的事,對陳嬌當然也越來越和氣——她一直都不知道劉徹為什麼忽然和她疏遠,還當是因為田蚡的表現。這件事和陳嬌倒沒有太大的關係,人在失意的時候,還是懂得感念雪中送炭的人的,現在雖然陳嬌有了金屋殿,太后也沒和往年一樣泛酸,反倒是第一個提起來,向著長公主讚許陳嬌,「也就是皇后才配住在裡面了。」

王夫人、李夫人,劉美人等後宮佳麗,沒有一個人敢在面上露出一點妒忌,都忙不迭拍陳嬌的馬屁,「娘娘非但賢惠大度,更是寵冠後宮、豔冠群芳,天下除了娘娘,有誰還更配得上殿下的痛愛呢?」

陳嬌只好微笑以對。

還是隆慮長公主為她解圍,「韓將軍身體不好,不曾隨陛下去行獵,不如我們請他過來,讓他說說戰場上的事吧。」

大家稱讚陳嬌,也都稱讚得口乾舌燥的了,現在正好有個出口,當下都齊聲贊是,於是王太后命人請了韓嫣過來,這一次,她是真的和顏悅色,未曾笑裡藏刀了。

韓嫣便低垂著眼,在一群貴婦欣賞的目光中,穩重地說了幾件西北的趣事,眾位貴婦人都聽得很入神,王夫人、李夫人等後宮姬妾,看韓嫣尤其專注,眼睛裡好像恨不得伸出一隻手來,能把韓嫣抓到自己的屋子裡去,那就是最好了。

這幾個妃嬪的確也都不是很得寵,其實在後宮中,就是再得寵又如何?除非到了和陳嬌一樣的層次,不然,也就是幾個月內能夠陪伴在皇帝身邊,接下來等待她們的,就是長達一生的孤寂與忍耐了。王夫人和李夫人至少還有個女兒可以排遣,更多的沒有封號的宮人,只能等到白頭了,才有機會或許被放出宮去。

陳嬌忽然間連欣賞韓嫣美色的興致都已經失去,她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低沉而動人的聲音,講述著一樁又一樁故事,純粹是出於自己的本能,分析著這故事間透露出的信息:李廣和衛青的關係,幾個大將軍之間的紛爭……

回過神來,又暗笑自己實在是習慣成自然:事到如今,前朝的事根本輪不到她來操心,只要有幾個代理人能為太子、為陳家說話,她在後宮中的地位,幾乎就永遠不可能動搖。劉徹的寵愛,不過是錦上添花。

說來好笑,從前她想要劉徹的專寵,想要他的第一個孩子,最終卻終老於長門,而事到如今,在她已經不需要劉徹的寵愛,只需要劉徹的一點最基本的情分時,她得到的卻要比要求得更多得多,幾乎想要再找出一樁她應該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都已經很難。

母慈子孝的好戲不用上演,王太后看得出來,是鬆了口氣的——她好像已經餓得很了,連忙遣散大家,只留下三個女兒陪她吃飯。大長公主又要回去看她的董君,陳嬌於是一個人上了輦,回到陽明殿前,一時又不想進去,免得打擾劉徹談公務。她躊躇之下,見到韓嫣在陽明殿外站著,便吩咐楚服,「把韓將軍叫過來吧。」

韓嫣很快就過來給陳嬌行禮,「娘娘平安康健。」

「你也平安康健。」陳嬌不動聲色地說,她又看了看左右,見靠得最近的楚服,還在一丈之外,便用玩笑的口吻講,「這個傷倒是好,看不出來不說,也沒損傷你的容貌和元氣,看你康復得還是不錯的,以後是真不能上戰場了?」

韓嫣眼神一閃,他抬起眼來平靜地看了陳嬌一眼,笑了。

「有衛將軍在。」韓嫣說。「也用不著我。」

看來,韓嫣在北疆也是真的歷練出來了。陳嬌禁不住一聲笑,她又是讚賞,又是惋惜地說,「其實也不必如此,我是準備放你走的,能為國家多一員猛將,也是好事。」

「娘娘對嫣的數次提點,嫣始終不敢忘記。」韓嫣平靜地說。「上陣殺敵,固然是一生夙願,但能進能退,才是英雄本色。沒有娘娘的護航,我哪裡能到前線去呢?忘恩負義,是韓嫣所不屑為的。」

這話已經說得很透了,陳嬌自然明白韓嫣的意思,她點了點頭,輕聲說,「放心,一家人,不會委屈你的。」

她始終還有幾分看人的眼光,衛青的謙恭謹慎不是她看出來的就不說了,韓嫣的秉性,也的確沒讓她失望。如今韓衛一文一武,一內一外,對陳家已經是最理想的結果,這一次佈局,卻是沒有輸家。

韓嫣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他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了陳嬌一眼,又有些欲言又止,陳嬌還以為他究竟還想索取更多承諾,便微笑說,「楚服是自己人,你但說無妨。」

可韓嫣躊躇再三,卻始終還是沒有開口。陳嬌莫名其妙,她看了韓嫣一眼,便欲轉身離去。

「娘娘。」

才走了一步,就終於聽見了韓嫣的聲音。

這聲音和他平時說話的語調還不一樣,有幾分迷幻的沙啞,像是喝過了酒,從心底逃出來的一句真心話。

「娘娘還記得幾年之前。」韓嫣低聲說。「我問娘娘,您自少受到兩宮寵愛,及自長大,富有四海,寵冠六宮,卻為什麼總是不開心、不快樂。」

「當時娘娘告訴我……」他說,而陳嬌不禁閉上眼,和他一起回答。

「因為快樂對我來說,暫時還是一件奢侈的事。」

她一下又有了幾分淚意,而在遠處,金屋殿隨著夕陽映出了一道極為刺眼的光芒,她聽見韓嫣的話,溫柔卻又殘酷,就像一把最鋒利的匕首,一下就插到了她心中最深處。

「當時娘娘處境已經足夠優越,但卻的確還有危機四伏。如今娘娘坐享金屋,膝下撫育太子,六宮中無人能和您的寵幸抗衡,甚至連太后都已經失寵。」韓嫣問,「還有什麼事是您辦不到的,什麼東西是您得不到的,為什麼您擁有了一切,卻還是不開心呢?」

這句話,險些將陳嬌完全擊垮,她忽然發現,這十多年來,自己算到了每一步,算好了每一步,可卻從來沒有算過自己,她沒有考慮過自己的開心。

「是啊。」她低聲說,在那一團刺眼的金光中居然萬念俱灰,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保持了皇后的尊嚴,沒有摀住臉低頭哭泣,她只是低沉地說。「現在快樂對我來說,或許不再是那麼奢侈的問題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4 AM 編輯

87 消遣

「太子殿下。」重重宮人見到劉壽出來,先都矮了半截,恭謹地伏在地上行禮,「殿下安好。」

劉壽衝她們淡漠地點了點頭,並不動聲色。

或許是因為養在陳嬌身側,他年紀越大,性子和養母也就越像。小時候發自天然的熱情好動,漸漸為重重禮規束縛成了淡漠而疏離的禮貌。不要說在這群宮人跟前,就算在父親身邊,隨著年歲的長大,他也漸漸地少做兒女態,有了成人的樣子。

「阿壽今年都十三歲了。」劉徹和陳嬌抱怨的時候,陳嬌就笑盈盈地說。「你十三歲的時候,都已經開始準備婚事啦。他自然也要有個大人的樣子嘍。」

「一轉眼也就十三年了。」他父親拍了拍劉壽的肩膀,也不無感慨。「可比我當年還要幼稚得多了!孔安國、董仲舒他們和我說,你在課上還經常同老師爭執?」

他母后就只在一邊笑著看皇帝教太子,自己並不出聲。

自從劉據被立為太子之後,他就真的搬出了椒房殿裡,住到了盡善盡美的上林苑中。這幾年來,上林苑和京城漸漸接壤,從宮中過去已經非常方便,與其說那是皇家別院,倒不如說那是御花園的一部分。

劉徹待太子當然是如心頭肉,他把劉據安排在宜春苑居住,方便他和招攬來的各地賢才多親近親近,以便「近朱者赤」,令劉壽得以學到他們的美德。

不過,劉據還是經常回去椒房殿拜望母親,等到了夏冬兩季,陳嬌和劉徹往上林苑裡避暑避寒的時候,他就更經常去母親身邊侍奉了。和老師爭執這件事,劉據私底下就問過母親的意思,母親當面沒說什麼,過了幾天,楚服私底下和他說。

「娘娘以為,太子年紀不大,還是張揚些好,即使天性謹慎,也不必事事小心翼翼。」

劉據深以為然,自從有話直說,先生們雖然往上告狀,但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他父親肯定也是不會在意的。雖然母親從來都寡言少語,甚至有時有話也不直說,但劉據從未覺得自己離開過椒房殿的羽翼,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見到楚服,見到椒房殿的宮人,他就好像回到了家。

金屋殿建成三年,其實根本就沒有住過人,鍍過銅的金磚,夏天被太陽曬得滾燙,到了冬天又過於冰冷。母親也就是經常過去走走坐坐,她曾經和父親在陽明殿住過一兩年,但這一次過來,是自己主動要求住到了涼風殿裡。

「孝期還沒過,避諱些好。」當時母親是這樣解釋的,不過在劉據看來,這就是她又一次言傳身教,教自己如何防患於未然了。

母親今年畢竟已經三十一歲了。

眼看涼風殿到了眼前,劉據就收斂了思緒,微微露出一抹笑來,徐徐地進了院子,正好和楚服迎面碰上——這個大宮女自從劉據搬出椒房殿,就一直貼身在他身邊伺候,但和椒房殿的聯繫,卻依然是眾所周知的緊密。

兩人目光相碰,都加深了笑意,楚服輕聲說,「陛下人在。」

劉據便知道他父親是又來找母親說話了:自從祖母過世,父親的心緒就一直有幾分煩亂,劉據來的時機不巧,偶然還聽到過幾次,父親和母親的私話。

「畢竟是母親。」父親低沉地說,「想到臨去這幾年,母子兩個人居然這麼生分,我就實在是不好受!」

母親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並不曾說話,父親又添了一句,「可想到這宮中子嗣稀少,除了一個阿壽之外,這些年來再沒有兒子……我也不是不怨她!」

劉據當時就有幾分心驚肉跳,他慢慢地退出了宮殿,連一絲聲響都不敢發出來。第二天見到父母,都有隱約的驚訝,就像是浸透了骨髓的一塊冰,經晚都沒有化,回頭想來,簡直還殘留一絲涼意。

他本來還給修成君幾分面子,現在已經漸漸和他疏遠。不用母親提點他也能想明白:自己的降生,肯定是母親和母后共同抗爭的結果,出身椒房殿嫡系,能在祖母手底下養到這麼大,真是不知費了母后多少心思。要再往深想,連母親的去世,都難說是不是祖母在背後推手。身為唯一皇孫,劉據這幾年來是走到哪裡紅到哪裡,可從他漸漸懂事以後,就覺得祖母對他,是不如別的親戚熱絡的。

人心就是這樣,一顆疑惑的種子,只要有了合適的土壤,便能自己發芽成長,漸漸地糾結進了心底。才不到半年時間,劉據對於依附王太后生存的修成君金仲,已經沒有什麼太好的臉色。

不過這一次,父皇母后之間倒不是再說什麼不能被人聽見的話題,劉據走近了幾步,就聽見父親的聲音。「守孝三年,那是沒有的事,不過也要等到明年才好辦親事。你看,是不是到了給阿壽說親的時候了?」

劉據一下就怔住了,他畢竟年紀在這裡,對男女之事也不是沒有好奇,便又放慢了腳步,可惜這裡不是他熟悉的椒房殿,他父母親是早發現了他的腳步。他父親一下就笑了,「這個劉壽!偷聽!」

時年而立,他父親是要比從前更沉穩得多了,他蓄了兩撇工整的鬍鬚,看起來要比幾年前劉壽剛記事的時候威嚴了不少。他還記得那時候自己跌跌撞撞在椒房殿裡學步,父親因為什麼事進來,一把抱起他打了幾個轉。

那時候他衣袂飄揚間,在強烈的光照中,面孔就像是個大孩子,當時劉壽總覺得他應該是自己的哥哥。但現在他就很難想像父親會作出這種事來了,他就像是一頭剛剛進入壯年的雄獅,即使是和妻兒呆在一塊,有了幾分天子柔情,可也始終都有莫測的威嚴在。而這份威嚴又建立在他對朝政的牢牢把握之上,每一次劉壽見到父親,一開始總有幾分窒息:他無法想像自己能長成父親這樣的男人,威嚴莫測,手段變幻多端,天下,似乎只是父親手指間的一個玩具而已。

他母后也捂著嘴微微地笑,又叫人,「來給阿壽擺個位置,讓李延年准備一下,等阿寧醒了,我們來看新歌舞。」

過去這三年裡,後宮平靜無事,劉壽又住到了宜春苑裡。或許是因為母后閒居無聊,又不願和那些美人爭風吃醋,反而自降身價。她也開始有了那麼一點兒不大模範:開始把興趣轉向玩樂。

後宮諸事,自然不在話下。皇后沐邑,供奉多年積累下來,也是金山銀海,劉壽出去了,劉寧年紀又還小,劉徹忙於政事,雖然對椒房寵愛不減,但有了空暇,有時候也要臨幸幾個美人解悶。對陳嬌的新愛好,除了王太后有一定微詞,宮中上下人等,都是樂見其成:他們也都的確因此而受惠良多。

劉壽還好,父親往椒房殿的腳步明顯就更勤快得多了。母后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就連養孩子都不例外,劉壽還記得小時候在椒房殿裡睡午覺,聽到楚服姑姑和母后說,「小公主近日脾氣見了驕縱。」

「他們外婆養而不教,我不要這樣。」母后當時的語氣是很惆悵的。「雖說懂事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但也不能和鄂邑公主一樣,小小年紀,就養成了欺凌弱小的習慣。以後不許讓她們姐妹單獨相處,免得阿寧跟妹妹學壞。」

就連一個放在她膝下的公主都這樣看待,不要說劉壽了。現在她不再過問朝事一心避嫌,把前朝留給了韓大夫和衛將軍發揮,自己鑽研取樂之道,成果還能不彪炳輝煌嗎?

雜劇就不多說了,短短一年間,從民間尋訪來一百多個離奇的故事,編排成了劇目輪番上演。平陽長公主過來椒房殿的次數明顯增多了,有時候看得入神,連飯都顧不上吃。伎樂教坊這一百多個雜劇伶人,在京城權貴人家裡是紅得不得了,誰都爭搶著上門演戲,要看「皇后新劇」。

歌舞也不必說,張騫歷經多年,從西域滿載而歸,非但父皇見他,劉壽也見他,就連母后都見了他幾次,又要走了兩個女奴送給李延年。李延年潛心鑽研了半年,手中的這一支舞女隊,又成了全城紅人。西域胡舞,跳得劉壽都有幾分花了眼。

不過,母后畢竟管得嚴,他也沒敢把這妝容精緻,仙女似的謳者舞姬,給拉到自己的榻上去——他也實在是有幾分不敢,他不知道這些女兒家到底是看中了他的身份,還是看中了他這個人。他畢竟不是父親,他沒有這麼一個青梅竹馬一路走來的結髮妻。

還有各色雜耍、玩具,各種各樣精緻的首飾……在過去的三年裡,母后就像是換了個人,她幾乎是瘋狂地追逐著這些消遣,就像是要把過去十多年間的娛樂一下追回來,雖說沒有誤過正事,但劉壽卻還是有幾分擔心。

或許是因為沒有一個親生的孩子吧,生活畢竟就沒有主心骨,再抱養一個弟弟妹妹,也許能好得多。

他曾這樣思忖過,但又覺得並非如此:劉寧雖然也有快十歲了,但卻還和小時候一樣可愛貼心,也真的很得到母后的喜歡。

他也安慰過自己,或許這就是母后應有的樣子,和所有的長安貴婦一樣,縱情聲色玩樂……只要開心,又有什麼不可以?

但此時此刻,當他望著父皇身邊的母后,他始終覺得他在看著一個不快樂的女人。或許她穿著天下最貴重最華麗的深衣,佩著最輕盈最精緻的步搖,享用著天下最豪奢的富貴。但劉壽還是能從她的眉眼感覺得出來:他母后,大漢最尊貴的女人陳嬌,始終並不開心。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4 AM 編輯

88 刺激

陳嬌也的確開心不起來。

曾經有王太后在她頭上,有衛子夫需要她提防,劉徹的心意還需要捉摸,陳家在朝堂上還孤立無援,田家虎視眈眈正要崛起,而衛家還無法為她所用的時候,她根本已經忘懷了快樂這兩個字。要不是韓嫣近乎執著地在十年前十年後都問了她一樣的問題,她也從不覺得自己是需要快樂的。

可回心一想,也並不奇怪,她這一輩子自從懂事以來,又有什麼時候是快樂的呢?

她從來都不快樂,在她最甜的時刻,她頭頂也永遠都蒙了一層陰影,如果她貨真價實是前世轉生還好,那麼她到底還是快樂過的,她還能記起那聲音和她敘述的故事,在她意氣風發的少女時代,那一個陳嬌的確是快樂的。可這一個陳嬌呢?她自己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意氣風發是什麼滋味,她已經太習慣深謀遠慮,太習慣委曲求全,就是在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擔心的時候,就是在現在她已經站到了這個不可置疑的高 位上,她的一生已經不可能再完美的時候,

她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我終究是會老的,阿徹能和衛子夫白頭,可未必能和我白頭。別看現在阿壽一枝獨秀,太子 之位似乎穩穩當當的,可他畢竟是生得太早了,二十年之後,阿徹才剛五十出頭,太子就已經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了。到那時候……

孩子生得太早,是好事也是壞事。想來當年衛子夫,恐怕就沒有這個煩惱了。

陳嬌就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振作起精神,抬起眼望向了徐徐進殿的雜耍伶人。

這種聲色之歡,倒的確是能排遣人的憂思,可看多了其實又都還是一個樣,陳嬌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她把頭靠在劉徹肩上,望著這演滑稽戲的侏儒,唇邊一縷笑意,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多半還是出於禮貌。

劉徹一開始還專心看戲,見太子頻繁回顧母親,倒是留了心。他低聲在陳嬌耳邊問,「是不喜歡?」

陳嬌這麼多年來,對他的情緒是何等熟悉?她立刻就聽出了劉徹話裡那微微的無奈:能做的都做了,還是不開心,這也實在是不能怪他了。

館陶大長公主在下側了側身子,沖陳嬌投來一瞥,陳嬌也能讀得出她話裡的意思:閒來無事,不要破壞氣氛,掃皇帝的興。

「是早上醒來就有點頭暈。」她輕聲在劉徹耳邊說,「又在想阿壽的婚事。」

太子對母后頻繁的回顧,立刻就有了第二個解釋,劉徹片刻前的無奈和疲倦一下就全化成了笑意,「這小子,私底下纏著你問東問西了?」

陳嬌看了劉壽一眼,笑著並不出聲,等劉壽轉開眼了,才低聲說,「兒子在這裡,一會再說吧。」

雖然劉壽年紀也不大,但十三四歲,是該要為他物色太子妃了,不說別的,就算是教識宮中禮儀,籌備婚禮,這隨隨便便,也都要一兩年時間。現在不物色好人選,等到劉壽十六七歲的時候再來操心,豈不是要二十多歲才能成親?皇太子就是這麼麻煩,要是在婚前弄出了庶長子,以後就有得好折騰的了。本來已經寧靜的後宮生活,說不定還會再起波瀾。

劉徹也覺得陳嬌說得有道理,人散了以後就和陳嬌商量,「孩子到了會惦記女人的年紀,還是要定下婚事,拖得太慢,也不成體統。」

他又問陳嬌,「你覺得幾個姐姐家裡,有沒有不錯的女兒?」

看來,還是想走當年的表親結姻之路,這樣一來,劉壽的太子位肯定也就更加穩當了。

「大姐家裡不說了,她一輩子就一個曹襄,二姐生的兩個女兒都像父親。」陳嬌很無奈,「至於三姐,就陳蹻那個德性,你安心讓他做太子的岳父?天都不要掀了,本來就是舅舅了,再來一重岳父身份,太子有話也難說,倒是更難做人了。」

換句話說,就是陳嬌嫌陳蹻是個豬一樣的隊友,再說,「三姐也就是一個男孩,雖然有幾個女兒,那都是滕妾所出,身份也上不了台盤的。」

她就和劉徹捧著腦袋發愁,劉徹開玩笑一樣打趣陳嬌,「別的事,你都是氣定神閒早有準備,怎麼這麼大一件事,你和我一樣沒有主意?你仔細阿壽怨你這個做母親的疏忽呢!」

要是在從前,這多少還有些忌諱在裡面:劉壽怎麼說是當朝太子,陳嬌這個養母,恐怕沒有權力自說自話地就定下了他的婚事。不過這幾年來,韓嫣在中朝官的位置上幹得有聲有色,漸漸有成長為實權重臣的樣子,衛青更是時有斬獲,現在朝廷已經開始安排醞釀下一次對匈奴的會戰,他自然是當仁不讓的領軍大將。而衛家、韓家雖然看似有自己的主意,彼此間往來也並不密切,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到陳家府上拜望的。兩個主母,也經常出入於宮廷,和陳嬌聊天說話。陳嬌雖然從不問政,可軍政雙方面受到重用的,都是陳家出身的佞幸外戚,劉徹非但沒有忌諱,甚至是根本就沒想過要忌諱似的,對陳嬌的信任也就可見一斑了。這句話,倒不是試探陳嬌,是真心覺得她應該及早為劉壽物色妻子才對。

陳嬌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確是疏忽了一點,這幾年來日子都不知道過到哪裡去了。回頭看來,只有一團絢爛多姿花團錦簇似的狂歡,可就是這狂歡,夜深夢迴的時候想起來也極沒有意思。恍恍惚惚之間,只是糾纏於空虛兩個字,日子再好,她也過不出滋味來。

「你總算是活過了。」她就在心裡羨慕地對聲音說,「就算你的一生再不完美也好,你縱情地活過呀,而我呢?我……」

那聲音便久久地沉默了,如今陳嬌有了大把時間和她說話,可她卻再很少回應,就像是一個跳了太久的舞女,雖然還慢慢地旋轉,但這舞姿也已經變形走樣,不復當年的躊躇滿志,當年的精神。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低弱而惋惜地說,「你如今擁有我想要的一切,阿嬌,你為什麼還不快樂呢?可你為什麼卻一點都不快樂?」

是啊,換作是她,想必她是會快樂的,她人生中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補償,她擁有了劉徹毫無保留的憐惜和痛愛,她擁有了一個低調又強大的娘家,她擁有了兩個雖然依舊並不成器,但也在逐漸成長起來的哥哥,將來即使母親去世,想必也不至於捅出那天大的漏子,被劉徹藉口收拾。她什麼都有了,錦繡前程似乎一眼鋪得到頭,只要劉壽安寧穩定,就算劉徹愛弛又如何?夫妻二十年,情分還是在的,而總有一天,她和劉徹中有一個人會先去的……

她不是沒有想過,在夜深人靜,在最僻靜最安寧的靜室裡,是的,她有想過,這念頭就像是一星火,在她心底劃過。如果,如果等阿壽再長大幾年,等到他顯示出了能和皇帝之位匹配的才具之後,令劉徹……

但也就是一閃,緊接著無數問題,就像是潮水一般地狂湧了上來:你能肯定劉壽就是個能和劉徹媲美的君主嗎?你能肯定換作是他上台,就可以繼續驅逐匈奴,完成本應該在劉徹手上完成的大業嗎?後宮中的事就應該止於後宮,插手在廢立生死的問題裡,你是想做高祖呂太后嗎?

而最後的兩個問題,更是令陳嬌都要痛徹心扉:你能捨得嗎?他對你何止不差,他是對你很好!

而就算幹成了這一切,你在長樂宮長壽殿裡安頓下來了,成為這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了,到那時候,你又能、又會開心滿意嗎?

她覺得她是不能的,這幾個問題根本就是矛盾,如果劉壽能夠匹配得了皇帝的位置,他必定不是個輕信的人,而他們之間畢竟隔了一個賈家。到時候她還不是要擔心?就算這是劉徹的安排,一旦揭發出來,劉壽會信嗎?

後宮中的女人,想要求一個全然心安,不過是痴心妄想,陳嬌一直很清醒地意識到眼下的狀態,是她一生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安寧與快樂,她就是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麼完美的環境裡,卻依然是一點都不開心。

館陶大長公主也覺得納悶。

「你還有什麼好愁的?」她問女兒,做母親的人總有幾分特權,說話可以更加直接。「現在連我都是什麼也不愁了,你又還有什麼好愁的?」

她也的確要比什麼時候都來得更加快樂和自信,從前在逆境中所特意作出的,浮誇的、喧囂的喜悅姿態,在眼下這種坦然的笑意中,就顯出了淺薄與單調。陳嬌忽然間覺得釋然了一點:雖然落到長門一步,也不是沒有母親的功勞,但她也不過是一個人,她也是在極力掙紮著想幫她。

「我……」她說,倒是有了訴苦的心情,可還在思索的時候,眼神又不禁被這森森林木裡偶然閃現的一角衣袂給吸引了注意力,她輕聲喝道,「是誰在!」

結果,知道避無可避,慢吞吞走出來的,卻是有份陪在竇太主身邊的董偃。

二十多歲,正是青春年少最美的幾年,陳嬌看著他都覺得有點刺眼:他是還要比自己更小幾歲。她看了母親一眼,沒等母親說話,就笑著揮了揮手,「我要獨自走幾步。」

便體貼地避開了這略微尷尬的一幕,獨自進了林苑深處,茫然地瀏覽著這清幽的景象。不知不覺,連自己都迷了路,不知走到了哪裡,又聽見隱約有笛音傳來,便尋覓了過去。還以為是李延年帶著他的人在排演,結果走到近處一看,卻是一個緋衣男子背她而立,正徐徐弄笛。

陳嬌望著他的背影,遠遠的,不知不覺,也許是被笛音迷住,她的心有點亂了。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17 PM 編輯

89  一次

能在皇家園林中弄笛的人,身份是無論如何也低不到哪裡去的,陳嬌站在一株大樹邊上,試著從那人的背影來推測他的身份:或許是劉徹近幾年來的寵臣吧。江充、主父偃,又或者是出使西域回來的大英雄張騫……隨著年歲的過去,這些厲害人物一個接著一個地冒了出來,而陳嬌也不像從前那樣,對前朝的事瞭如指掌,甚至還能經常見到這些當紅的大臣了。劉徹畢竟已經親政很久,他對朝廷是玩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遇到大事,就要把陳嬌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求一個心安。

在他對她越來越好的同時,他也越來越不需要她了,陳嬌也說不清自己對此是什麼感覺,她早想到這會發生,也早就做好了準備:自己這一生,唯獨答好劉徹這一題就行了。就眼下來看,這一題她答得近乎完美無缺,縱是將來再入長門,那也是非戰之罪,她本人已經做到最好,再也沒有努力的餘地了。

而此時此刻,當她站在這裡,望著那風度翩翩的緋衣男子,吹奏著一曲歡快的笛音時,有一個想法忽然輕輕地撓了撓陳嬌的心尖尖,就好像有一道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也可以呀。」

坐享天下美色,你為什麼不可以呢?被人不知道,她是在宮廷里長大的,她難道不知道嗎?高祖呂太后當年和審食其的事,宮中上下又有誰不知道呢?只是這件事畢竟不光彩,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的記載。就是當年秦王趙太后和呂不韋、嫪毐之間的風流韻事,不也就這麼發生了?只要再等幾年,等衛青和韓嫣再成長一些,等到霍去病脫穎而出,等到劉壽長大,等到劉徹恰到好處地去世,等到她真真正正成為一個無法被打倒的太后……

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將將四十歲而已,母親在這樣的年紀,還享用了董偃呢,為什麼她就不行呢?為什麼她身邊的權貴女子,沒有一個不是縱情聲色、任性而為地享受著自己的人生。就連隆慮長公主都有自己的老情人,而只有她,身份最尊貴,心計最出眾,甚至連長相、連手段都為眾人之首,卻只能這樣不快樂地打發著自己的生活,注視著劉徹在花叢中流連,自己卻只能做他一個人的女人呢?

她從來都不相信貞潔,在這時代也幾乎沒有貞潔這個說法,她為什麼要這樣虧待自己?她也可以享受美色,如果美色能讓她快樂,她為什麼不能?就好像現在,四周空無一人,在這闊大的上林苑裡,即使她身為皇后,要被人尋到也沒有那麼容易,她完全可以放縱自己,同這個令人心動的緋衣男人來一場露水情緣,又會有誰知道呢?就算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恐怕這位吹笛的才子,也不可能會將這件事洩露出去,她自己就更不必說了。短短的一場放縱,至少可以試驗出這一點:新鮮的美色到底能不能讓她快樂。

陳嬌忽然間想要聽到聲音的評論,她想要得到她的提醒,又或者是盼望著她嘆息著許可這片刻的放縱,但聲音卻好像沉睡了過去,她聽不到她的一點動靜,連那吹拂一樣的呼吸聲都不曾有,環繞在她身邊的只有一片寂靜,這一片被笛音強調得更為明顯的寂靜。

她忽然又緊張起來,心若擂鼓,甚至難得地感覺到手心為冷汗浸濕。陳嬌覺得自己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孩子,她明知道自己可能把手中這精緻的、昂貴的、無價的寶物打破,可又禁不住要握著它走上一條懸在高空中的繩索。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興奮了,幾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正在活著,還沒有提前老去。

她吞了吞口水,又撫平了衣間的皺褶,輕輕地走出了林子,開口稱讚。「好笛音。」

這笛音也的確好,悠然自得、滿是歡快,隱隱激憤之意,不過藏而不露,卻又似乎橫亙曲中,點明主人心中並非沒有丘壑,只是生性灑脫,並不以憂愁為念。

那人為她聲音所驚,笛聲驀然斷止,他轉過身來。果然儀表堂堂、劍眉星目,很是風流倜儻。他訝然抬起一邊眉毛,和陳嬌對視了有頃,似乎也為陳嬌忽然的出現而驚訝。

是啊,他就像是闖進了陳嬌的一個綺夢中,而陳嬌又何嘗不是闖進了他的夢裡?這麼一個華貴佳人徐徐自山林中走出,稱讚才子笛聲。恐怕很多精怪故事,也都是如此開頭的。他望著陳嬌的眼神裡,一開始也有片刻的迷濛與心動,隨後——隨後——

陳嬌卻覺得一桶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她潤了潤唇,勉強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方朔。」

她是見過東方朔的,對方當然也還記得她的容貌,明白她的身份,他一下就跪下去,矮了半邊身子,恭謹地說,「娘娘。」

剛剛浮起的綺思就像是一朵白雲,一下就被狂風吹走,剛才他背過身吹笛時候帶給陳嬌的那所有心動與心亂,似乎一下也跟著被吹到了天邊,現在他再不是一個瀟灑寫意的神仙形象,又成為了一個追名逐利,在權力場中打滾的所謂名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陳嬌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注定仰望自己的人。

她一下就很有幾分索然寡味,她又恢復了從前以往的雍容形象,點頭笑著說,「起來吧,我一個人散步,結果走迷了路,這是何處?你能為我喚輦車來嗎?」

東方朔露出吃驚之色,「娘娘是從宜春苑方向散步過來的?這一片山林中雖然沒有猛獸,但前幾天還是有狐狸、黃狼出沒,您沒有出事,實在是萬幸。」

陳嬌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回頭略帶好奇地看了看這片林地,「好在沒有出事!」

東方朔便把笛子□腰間,急匆匆地安排,「我這就找人為娘娘傳話,請娘娘少待!」

他疾步離去,不片刻,便有幾個少年侍中低垂著頭匆匆過來,將陳嬌請到了附近葡萄宮裡稍坐——這是新近修成,新近得名的宮殿,要不是這一次偶然過來,陳嬌都不知道上林苑裡有這麼一大片地方,種植著她和劉徹都頗為讚許的西域葡萄。

「倒是想要瀏覽一番!似乎正是結果的時候。」她就和身邊陪侍著的侍女說話,又和氣地問她,「今年多大了?什麼時候進上林苑來服侍的?」

「今年十三歲。」那小姑娘顯得活潑大膽,「就是附近農家的女兒,現在苑中為侍中大人們灑掃,一個月也有二百錢的工錢!」

從她的神色來看,二百錢是這小姑娘心中的高薪了。能夠在這些高貴的侍中大人們身邊服侍——或許因緣際會,還能得到誰的看中,成為他身邊的侍妾,對她來說,那就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榮了。

陳嬌就握著嘴,呵呵地笑起來,她拍了拍小宮人的肩頭,和聲說,「嗯,你很有福氣,也很有運氣!」

其實想想看,她身邊的人一向也都和這小姑娘一樣快樂,畢竟她是個不錯的主人,給的總是比底下人想要的多上一點。就是楚服,這幾年來陳嬌也不是沒有提過,把她放出去結婚,甚至還開玩笑一樣,想把她許配給東方朔,做個一年為期的夫妻。還是楚服自己推拒了,寧願在宮中享用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富貴。

小宮人年紀畢竟小,皇后位份,對她來說過於高不可攀,她反而忘記了害怕,被陳嬌誇一下就活躍起來,陳嬌問一句話,恨不得能答十句。

陳嬌就和她打聽,「侍中大人們住在這裡的時候,少不得有不少風流韻事吧?」

「那是不少的!有時候聽說,陪在陛□邊的時候,說不定就會為公主、翁主們看中,轉過天就被接到長安城中去,又或者是在上林苑裡,也有不少隱秘的地方……譬如說……」小宮人興奮得雙頰通紅,和陳嬌說了幾處確實僻靜隱秘的地方,左右一望,又壓低了聲音。「就是韓王孫那樣的高官,聽說有時候也會在上林苑裡過夜呢。不是和侍中們,就是和……」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陳嬌的身份,便又住了口,顯出了惴惴不安的樣子來。陳嬌倒並不意外:劉徹要是改了性子,不碰男人了,她才要吃驚呢。她笑著說了一聲,「不必怕,你隨便說,我隨便聽——」

不過也沒多說幾句,涼風殿就來了幾十個人,抬了輦車來接陳嬌回殿。還有衛士前導——還是韓嫣、衛青親自帶隊。衛青更把劉寧帶在身邊。

「父皇還找母后來著。」劉寧撲進母親懷裡,一邊說一邊笑,「和大長公主出去散心,大長公主人回來,您倒是不見了。上林苑又大,要是真的走丟了,把上林苑翻過個來也要好幾天呢。父皇等了大半個時辰,陽明殿都要翻過來了,還好消息送得快,母后沒往別個方向走。是走到葡萄宮了,父皇這才安寧下來,就算這樣,要不是丞相預備覲見,恐怕也是要親自來接。」

人沒親自到,卻派了一個就要出發去邊境的大將軍,一個位高權重的,大有上位為御史大夫希望的兩千石高官來接,要說劉徹不寵愛痛惜陳嬌,那這個人也就真的不知道寵愛和痛惜兩個詞應該怎麼寫了。

陳嬌拉起女兒的手,沖兩個姻親笑著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兩個姻親都跪在地上,一臉心悅誠服,「娘娘過分客氣,微臣不敢當。」

衛青與韓嫣,已經是這些侍中需要仰視的對象,而在小宮人眼裡,這些侍中大人已經夠了不起了。她沒有想到,陳嬌還能令這兩個人中龍鳳,流露出這種欽服的表情。她大張著口,呆在了原地,陳嬌見她呆態,不禁噗嗤一聲,吩咐左右,「這個小姑娘頗為有趣,你們調.教一番,讓她到我身邊服侍,給我解解悶吧。」

說著,便在眾人簇擁之下登上輦車,又彎下腰來分別和韓、衛寒暄了幾句,這才握住女兒的手,半合上眼睛,在一片輝煌的錦繡中,徐緩而輕聲地說,「起輦吧。」

這聲音雖微弱,但卻無異於萬石鈞旨,人群頓時隨著她的這三個字動了起來。而陳嬌略微回視,瞥見東方朔高大的身影跪伏在人群一角——他卻不老實,還抬起頭來看她。

兩人眼神相觸片刻,就又分了開來。陳嬌又支起下顎,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在前頭為她開道的兩位重臣。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4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18 PM 編輯

90 鴛鴦

「皇后走失事件」似乎給宮廷中帶來了不少笑料,劉徹知道來龍去脈之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以後出去的時候多帶幾個人服侍,免得下回你走錯方向,那就真的直接走到崇山峻嶺裡出不來了。」

陳嬌也難得地動了情緒,「個個都笑話我嬌生慣養,沒了人在身邊,連路都找不回去……我又沒有看過上林苑的沙盤,也不知道這附近的地形,連涼風殿附近有什麼宮殿都不知道,走丟了那能怪我嗎?」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活潑了,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這麼活潑嬌憨過,劉徹不禁哈哈大笑,叫人取了上林苑全圖過來給她講,「這裡都是已經建好了的,從陽明殿出去……」

就算陳嬌已經知道上林苑的規模之宏大,不是前朝的宮苑可以比較的,依然不禁咋舌,「這樣下去,等到全部建好之後,上林苑是要比京城還大了。」

劉徹興致勃勃,「就是要這個結果!」

他又有些沮喪,「古來仙事,都是虛無縹緲,徐福出海多久了,也還沒見回來。沒法成仙也不要緊,我的上林苑,是要比神仙居所更輝煌!我要神仙都來上林苑裡,而不是我自己四處求仙。嬌嬌你信不信?匈奴我平得了,這萬代江山,總有一天我也能坐得住的!」

現在已經不是百年江山,是真的想要萬歲萬歲萬萬歲了。陳嬌對他求仙問道的狂熱,從來都難以理解,卻也知道這幾乎是劉徹對她唯一的逆鱗,在這方面,劉徹是不肯聽她的。

她就和劉徹開玩笑,「你萬代江山了,身邊人紛紛老死,有什麼趣味?長生不老藥要多尋幾分,我們都跟著吃了,才有人陪著你呀。」

陳嬌也真的難得這麼湊趣,劉徹又被逗得笑起來,和陳嬌碰過碗,各自盡了碗中的清酒,他才望著陳嬌低沉地道。「你這幾年鬱鬱寡歡的,難道就是因為我還沒為你尋到這長生不老藥?」

陳嬌頓時一怔,這才明白自己的不對,其實還是沒有瞞得過劉徹。只是天子心計,已經不再是當年那有一說一的少年,不比劉壽,他是引而不發,到了此刻,才把問題端上檯面來。

她也在瞬間就明白了劉徹的心情:失望多少是肯定有一點的,金屋都給了,難道還有什麼是他可以做又沒有做的事?為什麼她總是不開心?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他是想要她開心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還是那句話,金屋都肯給,還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

兩個人之間,最怕不是有問題,而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劉徹對她無可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更好。她要始終還是不開心,劉徹就算再愛,也會漸漸感覺到無力……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也不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敗在自己的怠惰之下的。

她必須給劉徹一個理由,一個劉徹能解決的問題,然後劉徹來解決了它,她就要真的開心起來,發自內心地在劉徹望向她時流露出幸福的瑣屑表情……

陳嬌忽然感到那股發自內心深處的疲憊又來了,這麼多年來她的生活只是一場圍繞著劉徹的獨角戲,而最絕望的便是此點:到了今天,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她必須一往無前地走下去,甚至連不快樂的權力都已經失去。

她在心底想:我這半生的經營又是因為什麼呢?我是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我救了本應該死去的人,我殺了本應該活下來的人,陳家遲早有一天能明白我為他們做了多少,可這一切都是別人得到的好處,我只有越來越喘不過氣,越來越……

「還不就是和你說得一樣。」她閉上眼,輕輕地說,不用特別假裝,已有十足的抑鬱與絕望。「長生不老藥,那終究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阿徹,你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你還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她輕聲說,「從前後宮中的女人,沒有誰能放在我的眼裡。就算我不是你的皇后,我也自信我比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年輕、漂亮……」

直到話出了口,帶上了她沒有刻意安排的哽咽,陳嬌才明白這也的確是她的擔心。「可現在,我在一天又一天地失掉這份自信,我……」

劉徹捧起她的臉,輕聲說,「噓,不要這樣講!你只有比從前更美!」

他把陳嬌輕輕地推在地上,一件又一件地解開了陳嬌的衣服,他用吻來膜拜陳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甚至跪在陳嬌腿間,做了他決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男也好女也罷,提供的服務。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的身體,陳嬌也漸漸懂得了這種事的快樂,但她也還是第一次在行房中感覺到這樣的情緒,劉徹一直是激進的、索取的、佔有的,他很少有這樣的溫存,似乎在致力於向陳嬌證明:即使是時光逝去,她也依然是劉徹心底最難以磨滅的、意義最為重大的那個女人。又也有幾分自滿後的格外縱寵與容讓——劉徹似乎很滿足於這一點:陳嬌的這一份擔心,也就只有他能夠消融了。

說到底,陳嬌覺得,他還是因為感到自己已經征服了她而開心。他們之間就像是一場遊戲,她從沒有索取過他的陪伴和寵愛,而他也從不曾吝惜給予。只是雙方心底都清楚,她和他心底都有一塊對方是彼此也無法進去的,這不因為兩個人在地位上的依從關係而有所改變。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倒完完全全是敵體了。劉徹始終還是希望陳嬌能對他敞開全部,這是他的挑戰。而陳嬌明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劉徹的全部,就連他掩藏起來的帝王心機,她也已經能夠揣測得□不離十,她越是瞭解劉徹,就越覺得他也許並不能給予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她連挑戰都沒有了,劉徹有天下,有朝局,有數不盡的男男女女,她呢,高手寂寞,沒有刺激沒有挑戰,最重要,她沒有知足。她怎麼知足?十多年來,她有什麼時候是真正笑過?

一次恩愛要是能解決問題,這問題就不會是問題了。劉徹現在能這麼做,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當然,十年後二十年後,也許他和她也還是情分不減,但現在困擾陳嬌的也已經不再是這個問題。

陳嬌想:這份快樂,娛樂是給不了我的,劉徹是給不了我的,東方朔也是給不了我的,還有誰也許能夠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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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未央長樂兩宮,也算是奢侈豪華,但比起幾乎盡善盡美的上林苑來說,就還是要小家子氣了一點。這佔地闊大,甚至連整個終南山都包括在內的皇家園林,幾乎能實現主人們的所有需求,陳嬌想要靠雙腳走遍上林苑,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好歹也要把涼風殿一帶的地勢給摸熟。」她和劉徹說,「免得連門都不敢出,唯恐隨時走失。」

眼看就又是一場大戰,劉徹忙得不得了,見陳嬌給自己找了一點事做,不再沉默寡言,眼底也漸漸地燃起了生機,他自然樂見其成,只是不忘叮囑陳嬌,「記得帶幾個人在身邊,免得真又走丟了,還要走丟到男人堆裡。」

二十年的老陳醋,酸味衝天。陳嬌聽了直笑,「我都這把年紀了,也就是你把我當寶,你以為那些侍中放著年輕貌美的宮人不瞧,會來瞧我?」

劉徹顯然不以為然,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陳嬌看在眼底,倒是心頭一甜:她倒是畢竟真的沒有老,還算是在綻放的那幾年裡。姑且不論她的身份,對男人來說,陳嬌這個人,始終還有幾分吸引力。

夏天暑熱,陳嬌白天納涼,晚飯後天黑前喜歡出去走走,劉徹要過來,自然會提前告訴她,別的時間,她就帶著那上林苑里長大的小宮人,在附近茂盛的林木中漫步,還讓小宮人指點給她看那些侍中們常去的偷情好地方。「你看著你楚服姐姐對哪個侍中多加青眼,就把她帶到這裡來好啦。」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等到夏天漸漸過去,夜越來越長的時候,陳嬌吃過晚飯,正好帶了楚服出來散心,同楚服一起商量太子妃的事。

她和劉徹夫妻要二十年,和楚服又何嘗不是相處了快二十年?楚服雖然一直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就因為她處事謹慎,陳嬌才越來越信任她。她就是這樣獲得了劉徹的寵愛,不爭是爭,這句話也很適合楚服和她。

「要不是劉陵一家始終令我有居心叵測的感覺,她的女兒,倒的確是聰慧大方,血脈也夠高貴。」陳嬌就和楚服說。「想想,第一次見她,也是十多年前了。」

楚服不動聲色地說,「諸侯王的血脈,又是淮南王一脈。娘娘您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陳嬌也笑了。「是啊,誰讓她是淮南王的血脈呢。」

又有些發愁,「可朝中重臣人家的女兒,不是這個不好,就是那個不行,有心讓阿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覺得這麼大的事,牽扯到前朝太多,由得他一個小孩子自己做主,也不大好。」

想到劉壽年紀小小,就過分沉穩,有時候心思深得連自己都要費上幾分猜疑,不禁嘆了口氣,「太陰鬱了,沒有太子的樣子。他現在可以粗糙,可以魯莽,就是不能自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什麼話都藏在心裡不說。」

又抱怨,「這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楚服只好淺笑:真是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劉壽照貓畫虎,學的是誰,豈不是一目瞭然?

正要開言緩頰,陳嬌忽然輕輕地哎呀了一聲,拉著楚服挺住了腳步。

兩個人一道望向前方時,就見到那一片血一樣的紅霞下,韓嫣正同一位年輕貴婦喁喁私語,一邊說話,一邊笑著進了叢林。

陳嬌唇邊不由得浮上些許笑意,她和楚服打趣,「你要不是太謹慎,其實也早就可以和東方朔幕天席地,傚法他們,來一段風流韻事了。」

楚服白了陳嬌一眼,姣好的眉眼間,波光一陣流轉,又讓陳嬌有幾分詫異:看來,楚服瞞著她,也的確有了一兩個男人。

她忽然間又有些煩躁起來:連按理來說,和男人沒有一絲接觸機會的楚服都……她貴為皇后,受到的限制卻要比任何人都多。

陳嬌就沉下臉吩咐楚服,「去把這一對野鴛鴦喝散,把韓嫣帶過來見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19 PM 編輯

91 安心

陳嬌在附近的一所小亭子裡等韓嫣過來。

他被楚服帶到亭子裡的時候,自然已經整束好了衣裳,看起來又是那個年輕俊朗的韓大夫了,當然,這一次有了軍功文功傍身,韓嫣的氣質裡再也沒了隱約可見的虛弱,他已經是一個年輕而自信的高官,深知自己的權力與智慧才是立身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過錦上添花。

而有了這種底氣,他在陳嬌跟前雖然依舊要低頭行禮,但卻要比東方朔有膽量得多。陳嬌也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東方朔的那些情緒,她其實一直都隱約可以看到,那種被重重壓抑過的渴望……就像是一個貴族少女看到了同儕頭上精緻的玉釵時,眼中所迸發出的光芒。她很美,又是天子的女人……男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看著就越好。

陳嬌不動聲色,她沖楚服微微一擺頭,一邊目送楚服離去,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是哪家的少婦?能進上林苑來,我卻還沒有見過她。」

上林苑這麼大,當然不可能只給劉徹一家人居住。除了皇親國戚之外,還有些面子特別大的高官,也被許可帶上一兩個家人隨從住進上林苑裡,享受著炎炎夏日裡難得的陰涼。當然,他們也不會放過討好皇后的機會——也不是每個高官的夫人,等閒可以隨意陪皇后說話的。

「是安樂侯的侍妾。」韓嫣坦然地說,「恐怕因為身份低微,沒有能到娘娘身邊說話。」

陳嬌不禁駭笑,「連安樂侯的女人你都敢碰?王孫,你難道還不知道,安樂侯雖然號為安樂,可卻一直都安樂不起來,陛下那樣看重他。聖心默運,下任宰相恐怕是非他莫屬。你這樣胡來,真令親朋失望啊。十三妹人在長安雖不知道,難道你忘了上林苑裡,也不是沒有她的娘家人?」

身為娘家人,說這話倒是份所應當,韓嫣也並不顯得訝異、侷促,顯然在過來之前,已經想到了陳嬌的這一說。

「安樂侯年紀大了!」他說,「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啦,再說,就是侍妾而已,即使鬧到安樂侯跟前,他也不會怎麼樣的。」

這種家妓一樣的侍妾,也的確是不應該帶到上林苑來的,李蔡的確有幾分託大。可話雖如此,陳嬌還是被韓嫣的態度氣著了,她沉下臉說,「你的傷倒是真的好了,有本事搞別人的女人,沒本事上陣提槍?十三妹這幾年對你不差,你就這樣回報她?」

這就有幾分無理取鬧了,韓嫣只有露出笑容,並不回答:雖然礙於身份,沒有出口,但顯然是作出了容讓的姿態,顯得不和陳嬌一般計較。

陳嬌看他這樣,反而也沒了脾氣,只好嘆了口氣,自己找台階下。「算了,十三妹也不是沒有在外頭玩樂,不然,也不至於連上林苑都不來。」

這對夫妻是要比衛青夫妻動靜大一點,雖然孩子沒有少生,對外也都維護小家庭的利益,但私底下韓嫣風流韻事不斷,韓夫人也不管他,還是劉徹私底下告訴陳嬌:雖然人少,但韓夫人也有幾個相好。供職宮廷的太醫,經常要給她開些避子的草藥湯。

看韓嫣的表情,他對妻子私底下的小動作也不是心中無數,不過反應卻也很漠然。就像是堂邑侯,對館陶大長公主的事情,他一般也不輕易抱怨,反正他身邊新鮮的美人也沒斷過,夫妻各玩各的,見了面客客氣氣,倒是有幾分舉案齊眉的意思。——貴族家庭,和離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也就沒有平民的爽快,能夠保持和氣,就成了最大的追求。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沒有什麼話說,過了一會,韓嫣小心翼翼地說,「娘娘要是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下臣就回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抬起眼來望向陳嬌。兩個人目光相對,忽然間都有了幾分不自在:陳嬌今晚的表現迥異尋常,面上神色,再也沒有平時的儼然。雖然並沒有一句話是不應該說的,但氣氛的微妙,是並無須言語挑明的。

上一回陳嬌這麼失常,那還是在十多年前,椒房殿的後花園裡了。那一吻屬於太久遠的回憶,陳嬌根本心不在焉,就是要回味也都無從回味起。儘管那麼多人都品嚐過了韓嫣的滋味,甚至連她的丈夫對此都不陌生,但韓嫣和她就好像是兩條粘得很近的線,彼此對彼此都有點什麼,卻這一點點什麼,似乎又不夠讓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踏出一步。

今晚就不大一樣了,陳嬌是早有準備,她一擺手,近乎刁蠻地說,「幹嘛那麼著急走?月色這麼好,陪我多說幾句話。」

她又看了韓嫣一眼,狡黠地一笑,「除非回去之後,還有人在房裡等你?」

韓嫣只好尷尬地擦了擦腮邊的汗水,「娘娘這是在開玩笑吧?下——我也沒有那麼荒唐。」

他抬起眼來,又撩了陳嬌一眼,便又垂下頭去,保持了恭順的姿態。但從他略微繃緊的脊背,緊抿著的雙唇來看……韓嫣心裡恐怕也並不平靜,陳嬌能看得透他的矛盾。他是想要她的,這一點她能感覺得到,但他還沒有想要到那樣的地步,想要到可以不顧後果,可以縱身燃燒。

「還記得十多年前。」她便撐著下巴,夢囈一樣地說。「有個尹姬嗎?那時候的韓王孫,是要比現在更大膽得多了。」

韓嫣一下就更尷尬了:尹姬也是天子的女人,他是敢當著皇帝的面來偷天子的女人的。

不過,當然陳嬌的身份和尹姬又不一樣了,劉徹對她和對尹姬的看重,自是截然不同。不過,這兩種情況也不一樣,以陳嬌的手段,她自然會妥善安排,不使得兩人之間的事,為第三人所知。韓嫣只要對她稍微瞭解,就應該明白尹姬的命運,不會落到這兩人任何一人頭上。

現在選擇擺在他跟前,就看他敢不敢了。

陳嬌反而有一種推出籌碼後的爽快,她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欣賞著韓嫣的姿態,也在心中想著韓嫣可能的答案。他會怎麼答呢?說是還是說不?這一點,是連陳嬌本人都料想不到的。

她也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好好地欣賞這個曾讓她驚豔的美男子。兩個人雖然熟悉,但這麼多年下來,陳嬌一直都沒有心情來細細地用眼光追尋著韓嫣身材的曲線,欣賞他脊背的線條,欣賞這種天然生成後、又經歲月琢磨的美,這種幾乎是驚心動魄的、吸引著人來佔有的英姿。她托著下巴,想到了初見時雙方眼中的驚豔,想到了劉徹的醋意,想到了韓嫣的那一問,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吻,忽然間又有幾分傷感:這點風流韻事,對他來說可能轉眼就會忘記,但在她,已經是她生命中除了劉徹之外的大部分情動了。

沒等韓嫣的答話出口,她就肯定了他必定會作出的態度,而話雖如此,等韓嫣說出口的時候,陳嬌還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從心底蔓延了上來。

「尹姬的事,嫣當然記得。」韓嫣抬頭望著她,誠懇地說。「當時年少輕狂,得罪太后,幾死者數,多虧娘娘周全,否則現在韓嫣墳頭的草恐怕都要沒過人腿了。也就是那一次事情,令嫣幡然悔悟,更是深感娘娘救命之恩。此後便以侍奉天子、娘娘,為畢生志向,又豈有片刻敢忘?」

尹姬的事差點把他玩死,他又怎麼會不記得亂動天子的女人,能落得個什麼下場?精神上的曖昧,玩玩也就算了,要動真格,韓嫣還沒那麼大膽。

陳嬌雖有淡淡的失望,但終於也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安心。

感情好氣氛佳都不敢動,韓嫣的膽子也實在是太小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將來他和衛青一內一外,要撐起的可是大漢這一艘大船,小心一點,也好。

「看來,你終究還是學到了不少。」她便迅速又露出了寬和的笑,欣慰地直視韓嫣。「你的年紀還太輕了一點,對地方政務,瞭解也還不夠。明年要是北疆能夠大勝,你還是到外地走走好些,到時候記得主動一點,不要等阿徹來安排,彼此都傷感情。」

這兩個人精要遮掩剛才的曖昧,自然是駕輕就熟,韓嫣微微一怔,便若無其事地說,「娘娘與微臣是不謀而合,微臣也正想尋找機會向娘娘進言。既如此,娘娘請放心,微臣知道怎麼做的。」

陳嬌便站起身來,衝他點了點頭,緩緩地下了台階。

「娘娘。」韓嫣又在她身後說,她真是好奇,為什麼他永遠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把話說出口。

這一次,陳嬌沒有聽他說下去的興趣,她加快腳步,走進了新生的黑夜裡。

楚服正在附近的林木陰影中等著她,雙眼在黑暗中竟似乎散發著綠光,像一頭溫馴的野獸。見到陳嬌,她微微屈膝施禮,便又打起燈籠為陳嬌前導,令她消融在了夜色中。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5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0 PM 編輯

92  二次

劉壽的婚事還沒個眉目,劉寧的婚事就又擺到了台前。

平陽長公主過來陳嬌這邊說話看雜耍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地和陳嬌提起,「眼看著今年都十一二歲了,怎麼還捨不得給她定親?」

當時成親雖然晚,但女孩子定親一般比較早,陳嬌自己就是很早定親,隨著了劉寧一天天越來越大,她的親事也就越來越招人惦記——就是不說皇后養女的身份,光是劉徹給長女的封地,就足夠令姐妹們羨慕的了。當利產鹽,劉寧將來是金山銀海地花,也不怕把家底給花空了。

不止平陽長公主,就連隆慮長公主都為昭平君可惜,「是比阿寧小了幾歲,不然,天造地設的好夫妻。」

平陽長公主家的曹襄就又比當利公主大太多了,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雖然對他身價無損,但劉徹心疼女兒,倒並不看好這門婚事,陳嬌又無求於平陽長公主,對這門親事也就不很熱心。問了劉寧的意思,發覺她很怕曹襄這個表哥,也就無可無不可地把劉寧的親事擱置了下來。「現在是一心為太子選妃,阿寧還小,親事慢慢來。」

沒想到椒房殿的路子走不通,平陽長公主就直接去求劉徹,劉徹沒辦法,回來和陳嬌商量,「不然就許了這門親事?」

「親事是好,阿寧自己不喜歡。」陳嬌一邊說一邊和劉徹下棋,連吃劉徹兩塊腹地,還要得了便宜賣乖,「你不認真下,盡讓著我!」

女人的棋力本來就比男人低些,劉徹平時往來的都是大國手,隨隨便便耳濡目染,都是陳嬌在深宮接觸不到的招式,他要不耐著性子容讓陳嬌哄她開心,兩個人還怎麼下棋?

「那就是要回絕,也要有個理由。」劉徹說,「不然以後也不好和大姐見面,難道擺明了阿寧看不上曹襄?」

太后過世之後,劉徹也不是沒有悔意,多次和陳嬌說,「可惜當年沒有和母后把話說開。」

雖然是馬後炮,陳嬌也很肯定就算重來一次,劉徹依然不會把話說開。但畢竟在太后離世前幾年,劉徹對她是從心底有些疏遠,這是不爭的事實,得到便宜的反而是劉徹幾個姐姐,出於補償心理,劉徹放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平陽長公主是又要日益親近起來了。當然,這份親近也越不過他對子女輩的疼愛,人就是這樣,眼睛總是往下看不往上看的。

陳嬌想了想,也覺得條件比曹襄更好的人其實不多了,只好端出底牌。「衛家現在也是有功勛於國了,要是衛青這一戰再勝,你拿什麼賞他都不過分,還有什麼比拿個公主賞他更好?又是他姐姐的遺腹女,嫁到衛家,正好不怕受委屈了。」

「可這年紀也差得太大了吧!」劉徹不禁皺起眉,「衛伉是他長子?上回聽起來,還是在襁褓中的孩子,三四歲吧?餘下兩個弟弟那就更小了。這差得大了,婚後夫妻生活太容易不諧。」

「衛家也不止衛青一個人有孩子不是?」陳嬌說,「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他本人極為看重,據說雖然在錦繡中成長,但為人非常聰明,又能吃苦,是個能當大任的少年郎。衛夫人幾次和我說起他來,除了衛青的看重外,她本人也極為推崇。說起來,他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做你的侍中也有兩年了。桑弘羊提醒了我幾次,都說你對他的疼愛過分了一點。你說,他配阿寧,豈不是天造地設?」

劉徹頓時神色一動,若有所思,「不管怎麼說,他倒是要比曹襄賞心悅目得多了,曹襄隨爹,長得是不怎麼好看。」

「哪有你這樣做人家舅舅的。」陳嬌笑得合不攏嘴,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不過,曹襄是……說不上太英姿颯爽。」

劉徹就指著她哼哼連聲,並不說話,老夫老妻,還是耍花槍耍得開心,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槓,才又一邊下棋,一邊商量劉壽的婚事,劉徹想來想去,還是感慨,「選媳婦要比選女婿難。」

這個媳婦選回來,全家立刻跟著飛黃騰達就不說了,以後那是天下之母,當然要慎之又慎。陳嬌卻不跟著劉徹嘆氣,又和劉徹開玩笑,「乾脆讓阿壽自己選,身邊的宮女子,喜歡誰就是誰,也免得將來又要換。」

這話說得太損,連竇太后、王太后都打趣進去了,劉徹又想笑又有點生氣,指著陳嬌哼哼幾聲,到底還是笑出來,又扣住陳嬌的肩膀逼問她,「現在連這種事都可以拿出來開玩笑了?嗯?」

陳嬌咯咯直笑,偏過頭躲開劉徹的襲擊,「你別磨我,胡茬子磨得我臉都紅了——哎呀!」

驚叫聲中,又被劉徹扯到懷裡,兩個人的說笑聲,很快又化成了喘息。劉徹比什麼時候都放得更開,好像陳嬌的開朗是真的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令他也比平時更意氣飛揚,更快樂得多了。他熟稔地挑弄著陳嬌的身體,令陳嬌連跪都跪不穩,自己卻顯得從容有力,隨意地擺佈著陳嬌,他用他的粗疏的技巧來取悅陳嬌,令她明白:也只有她才能令尊貴的天子如此討好了。

既然會拿皇后位被人取而代之來開玩笑,可見是真的不在乎失寵危機,心的確安下來了。自從劉徹和她談開,陳嬌的改變,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劉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動作真的打開陳嬌心結,令她一天比一天快樂。

周圍人自然也都樂見其成,雖然都是一頭霧水,但也沒有誰敢來問陳嬌其中細節,楚服雖然納悶,但當著陳嬌的面,也只能把這納悶給吞回去:她要是會胡亂打聽消息,也就不是楚服了。

唯有一個人,或者說,普天之下,唯有一道聲音,敢和陳嬌當面對質。而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自然也只能是陳嬌自己了。

「我還以為韓嫣的事,對你會是一重新的打擊。」聲音不是沒有好奇的,「怎麼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過了一樣,這幾天連腳步都已經輕盈。」

「你以為我有多美麗,又有多特別?」陳嬌隨意地說。「能讓誰冒上丟腦袋的風險來和我偷情?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沒有誰是不優秀的,而越優秀的男人,對女色的迷戀,對感情的依戀也就越少。他們是永遠不會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來追逐一個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終是痴心妄想。」

能看得這麼透徹平和的人,世上也實在不多了,陳嬌要不是閱歷豐富,也很難這麼輕易地就接受這個蓋棺論定:權力和美色,也許有人會選擇美色。但權力和一個女人相比時,不論這女人有多特別,她也只能黯然走開。

東方朔也好,韓嫣也罷,就算他們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諸於行動。陳嬌想要追求的也始終都不是一夕之歡,劉徹把她滿足得很好,在這一點上,她沒什麼可以抱怨的。

「但我始終還是試過。」她輕聲對心中的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她一樣關心自己的自己說。「我始終還是有去嘗試,只要肯試,路就還沒有走絕。出口這麼多,一個個去試,總會有一條能夠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長門何異?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終於明白我想要什麼……」

「什麼?」那聲音又跟住緊迫地問,「你想要什麼?」

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譽想要地位,想要權力想要寵愛,她想要重新站在巔峰,這些陳嬌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個現在已經名滿天下的金屋之約前,聲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卻又無比虛弱地告訴她,「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和你一樣啊。」她輕聲說。「這一輩子,我們想要的不都一樣?所求不是名利,只是快樂。」

「只是從前我還太小,我必須受人擺佈。」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安寧了,她說,「現在我已經知道我的心意,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攔在我前面,阻擋我尋找我的快樂。」

睽違了起碼十年,她終於聽到了那聲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個當齡的少女,輕盈地在草地上奔跑著,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發出了無限洪亮又無限緊迫、無限張揚的笑意,她興致勃勃地說,就像是剛從長久的窒息中醒來,「那你又該如何快樂呢?你尋找到你的方向了嗎?」

是啊,前後兩世,她們有太多不同,相同的只有這一點:她們始終都沒有答好這一份考題。陳嬌不知道什麼能讓她快樂,美色不能,權力不能,金錢不能,娛樂也不能。

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寧喊來。」

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宮中的話,也接來說話。」

人眼向下,也許兒女可以呢?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6:56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1 PM 編輯

93 三次

霍去病和劉寧是肩並著肩一道走進椒房殿裡的。

天色進了深秋,劉寧又怕冷,霍去病還露出了半邊胳膊,劉寧就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小小的球,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個像在夏天,一個像在冬天。陳嬌看在眼裡,忍不住發笑。

「你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她沒搭理劉寧,而是問霍去病,「怎麼還和個大孩子似的,覲見長輩,還沒把袖子放下來。」

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貴嬌生慣養,一時間笨手笨腳,還解不下來。宮人們要上前幫忙,又為陳嬌眼色止住,還是劉寧看不過眼,俯身過來,三兩下就為霍去病解了圍。

「剛才在苑中射箭來著。」霍去病這才向陳嬌解釋,「聽到皇后娘娘的召喚,唯恐長輩久等,就直接策馬過來了。」

這孩子的確很會說話,三言兩語,自己的粗心就變成了急切,透出了對陳嬌的尊重。

陳嬌完全是出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這麼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義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親也經常進來和我說話的,兩家人往來得這麼密切,你就叫我一聲阿姨好啦。」

霍去病看了劉寧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謝阿姨抬舉。」

下個月就是元月,這個大孩子一轉眼也就是十七歲了,外甥似舅,他和衛青很有幾分相似,但卻要比素來審慎溫存,如一塊璞玉一般光華內斂的衛青多了幾分張揚,就像是一頭快樂的小老虎,雖然還沒有長成,還在林間嬉戲,但偶然一回顧之間,也已經有了萬獸之王那凜凜的威風。衛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樣得到傳承,不過,他和劉寧這對表兄妹長相雖然相似,氣質卻是迥然有異。

一樣是在椒房殿長大,劉壽學去了陳嬌的沉穩內斂,連陳嬌有時候都不明白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劉寧卻和養母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飽受雙親寵愛,劉徹對這個長女雖然談不上多看重,但卻也是予取予求,對她要比別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陳嬌把得穩弦,她恐怕是要養成了驕縱的脾氣,現在雖然還算得上溫和可人,但少女刁蠻,偶然到外頭遊玩的時候,那些個權貴子弟,可沒有少吃她的苦頭。

不過,在霍去病這個表哥跟前,她就顯得很有大家風範了,為霍去病解了圍,也不過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經經地端坐在一邊,很有端莊凝重的氣質。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驚的,那一眼裡流露出的隱隱訝異,就為陳嬌給捕了個正著。

真正的高手,佈局從小處著眼,多年前一處閒棋,如今就發揮作用。衛青很看重自己的幾個外甥、外甥女,霍去病從小和兄弟們一道,都有機會進宮探望劉寧。這是衛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陳嬌暗中許可,推波助瀾。兩個表兄妹自小相識、相熟,雖然陳嬌看得緊,沒鬧出什麼私定終生的事,但彼此間懷有深厚情誼,那是可以肯定的。

「這一次喊你過來。」她對霍去病說,「是想親自告誡你幾句話。你舅舅雖然已經出發過邊關去了,但還是給我留了話。說你過年就十七歲了,想要帶你也去謀個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說了你很多好話,我卻有幾分顧慮,一時還沒有答應。你猜,這是為了什麼?」

霍去病頓時露出訝異神色:看來衛青為人老成,事情辦成之前,並沒有對外甥透出隻言片語。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閃即逝,低頭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顧慮到我年紀小,平素裡也鬧出了些麻煩,又不肯讀兵書,恐怕我辦事不夠穩重,在戰場上出了岔子?」

十七八歲的長安少年郎,沒有誰不渴望建功立業的,也沒有誰能夠看清自己的缺點,都以為自己是天縱奇才,到了大漠裡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這樣,對自己可能的缺點一清二楚的,已經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都有,也都對,又都不對。」陳嬌慢慢地說,「你年紀是太小了一點,平素裡鬧的那些個麻煩,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讀兵書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過了。他說『霍去病年紀雖小,脾氣卻很倔強,我讓他讀孫子,他還說,那都是古人的東西了,現在的戰爭,不能這樣打』。」

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但容色卻依然平靜,並不因為陳嬌的敘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這麼說話的人,又怎麼會因為陳嬌的幾句話而侷促起來呢?

將種天生,鼠虎不同,衛子夫最幸運的事,還真不是獲得了劉徹的寵愛,而是有這麼靠譜的一家子。

陳嬌對這件事,倒是已經感慨到懶得再感慨了,她和聲說,「但這些其實也都不是什麼大事。年紀小不要緊,楚甘羅十二為上卿,不費一兵一卒為秦得河間地。有才何須年高?敢和陛下這樣說話,更是足以證實你的膽色,我平時冷眼看你,你在行軍佈陣上是真有自己的見解。那樣說孫子也對,孫子畢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時候打仗,還用戰車呢。」

她頓了頓,見霍去病神色寧靜,不因自己的嘉許而喜悅,便續道,「至於鬧的那些麻煩,無非是少年意氣……不過,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為你的少年意氣。」

何止霍去病,連劉寧都是神色一動,陳嬌還沒說話,她就渴望地看了母親一眼,低聲道,「母后,其實表哥別看性子有時急躁,但卻非常——」

「好麼。」陳嬌不禁微微一笑,打斷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話還沒說完,你表哥都沒著急,你就已經發急起來了?」

劉寧就紅了臉,這一次連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樣地說,「阿姨——」

「少年意氣固然好,」陳嬌卻沉下臉來,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軍界立足,衛家、韓家、陳家雖然也不是沒有飛揚跋扈的紈褲子弟,但在政壇、軍界,卻從來都是謙沖和氣,輕易不與人為敵。你要是把這種輕率的習氣帶到政壇中來,就算戰功再彪炳,那也是為衛家添麻煩。」

「可我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終於流露出對戰事的渴望,跪著向前挪移了幾步,懇求地說,「又不是入仕做事——」

劉寧這時候反而明白了過來,她看了母親一眼,小心翼翼地說,「表哥,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這還不懂嗎?母后的意思,軍界就是政界,讓你就算是參軍立功,也別顯擺你的紈褲脾氣!」

陳嬌再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地笑起來,她嗔怪劉寧,「早知道,不喊你一塊過來。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點破。」

劉寧就撒嬌,「可您喊我過來,不就是為了讓我和您一搭一唱嗎?我還當我這是在幫您呢,沒想到您不誇我不說了,反而還數落我!」

母女倆對視一眼,驀地都笑得花枝亂顫,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幾分無措,他這時候倒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了,等兩個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經經地給陳嬌行禮,「娘娘提點得是,我一定謹言慎行,不為家裡添麻煩。」

「這句話,你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才好。」陳嬌別有深意地道,「戰場上儘管隨意去打,下了戰場,你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要為你舅舅添太多麻煩就對了。」

她嘆了口氣,「你現在出發,還趕得上你舅舅的軍隊。該怎麼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這幾年內,對匈奴是肯定不會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夠大,自己掙個千戶、萬戶侯,也不是什麼難事。」

又看了劉寧一眼,輕聲說,「大漢規矩,列侯尚公主,當利公主是長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沒有個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辦。別讓阿寧等得太久了,過了十五歲還不成婚,她父親是要著急的。」

按劉寧現在的年紀來說,給霍去病建功立業的時間,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現在雖然官職高,但距離列侯卻還有很遙遠的距離。這份挑戰是一點都不簡單,但霍去病卻輕鬆自如地就接受了下來,他自信地說,「下臣必定不會讓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謝娘娘成全!」

陳嬌露出一絲微笑,把霍去病打發了出去,才轉過來打趣劉寧,「母后對你不差吧?」

劉寧一下就撲到陳嬌懷裡,還有幾分不好意思,「沒想到母后什麼都看在眼裡了!」

陳嬌只是笑——劉寧現在還住在椒房殿裡呢,她的一舉一動要是能瞞得過陳嬌,陳嬌這個皇后,還能當得這麼有滋味?

她愛惜地摸了摸劉寧的鬢髮,多少帶了些欣慰地想:這個孩子,那是養得和她很親的,和劉壽又不一樣,劉壽畢竟是太子,身份要尷尬得多了。

正這樣想,劉寧又坐起身來,她顯然是想要討好母親,便提議道,「閒著也是閒著,我彈一首曲子給母后聽聽?您說練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來還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語,一下就又回到了陳嬌耳邊,「到時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長子嘛,就讓他拍拍小鼓,陛下見了,一定高興。」

那時候的衛子夫,也就比現在的劉寧再大了幾歲,正是風華初綻的年紀——劉寧和母親生得很像,略略一低頭時,那豐潤的黑髮斜斜地披下來,就很有當年母親的豐姿。

陳嬌心頭的暖意,忽然間又一點點地淡了去:殺了人家的母親,還想著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諷刺了一點?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0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2 PM 編輯

94 絕路

劉徹對陳嬌的決定多少有幾分不以為然,「霍去病雖然是個好小夥子,但你這麼一說,要是他沒有掙個千戶侯,那就不好操辦了。難道出爾反爾,還是把阿寧嫁他?那對大姐可就有點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給他,阿寧又要鬧得不成樣子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就是嫁給了曹襄,日子也過得不開心。」

陳嬌倒是淡定得很,「你對霍去病就那麼沒信心呀?」

見劉徹有幾分認真的意思了,只好說:「畢竟是衛青的外甥,要真是無能到一點功勞都沒有,那阿寧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勞之後,該怎麼封,還不是你這個做爹的一句話?大不了先預支一個千戶侯出來,以後立功沒賞,沒功有罰。」

劉徹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鬧!哪有這麼兒戲的?」

「我說不兒戲就不兒戲。」陳嬌難得刁蠻,「要不然,衛青立功不賞,賞給霍去病那也成啊。他們兩情相悅,我可不干拆散鴛鴦的事情,不然阿寧要埋怨我呢。」

畢竟是女兒,嫁給誰其實和大局關係也不大。衛青這幾年來戰功連連,按理來說也是應該多賞賜一番,以便樹立他的威嚴,令他在軍中說話更有份量——畢竟現在誰都看得清楚,將來這十多年中,大漢邊事,也就只能看衛青了。有個公主外甥媳婦,對衛家、霍家來說,至少能令他們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桿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內耗、摩擦,或許也就再不會發生了。

「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現吧。」劉徹說,「阿壽的婚事,你也該下個決斷了,列侯們現在都學乖了,知道你看著和氣,其實是最難啃的硬骨頭。全都變著法子向我獻美,誇自己家的女兒好,堪為太子妃。就連安樂侯都不例外,看樣子是連宰相都不想做了,寧願家裡出一個太子妃。」

那還不是因為劉徹的丞相實在是太難做了?陳嬌看了劉徹一眼,不接這個話題。「太子妃還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個,是新陽侯家的姑娘,不過今年年紀還太小了一點——」

「多小?」劉徹舒展開眉頭,禁不住就追問,「要是確實好,先定下來,等幾年也不怕的!」

新陽侯一家都是庸才,並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時除了關著門過日子,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嗜好。城裡的好事、壞事都和他們無關,太子妃出自這樣的家庭,對太子、對劉徹來說,都是好事。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慢吞吞地說。「三歲。」

劉徹氣得又要拿胡茬子來磨陳嬌的臉,卻也明白了陳嬌的意思:這些列侯人家的女兒,她是沒有一個看得上的。

「但又不能不立高門女。」作為帝王,也不是沒有自己的顧慮,「現在邊關正在打仗,裡頭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覺得很有道理。正預備放手讓他去做,列侯這裡,最好是別出太大的亂子。」

「那也就只有新陽侯好選了。」陳嬌說,「新陽侯夫人是個別人給了氣受都不敢發作的軟性子,新陽侯本人就不必說了,成天求仙問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話說。新陽侯世子和他娘一個樣,什麼事都只聽底下人的擺佈,深得『韜晦』精髓。他們家人口簡單,娃娃長得也不差,再過十年,劉壽二十五六歲,姑娘家十三四歲,也就不覺得年歲差得多了。不過,那之前要是鬧出庶長子來,就不大好看,要選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壽啦。」

劉徹怎麼想都覺得不妥當,他未置可否,又和陳嬌商量,「大王姬把女兒寵得不成樣子,前幾天我讓她到我跟前來,小小年紀,穿金戴銀、奢靡浪費不說,頤指氣使,連對我這個當爹的說話口氣都很驕縱。這樣長大,以後還有誰能治得了她?豈不又是一個小討厭?你得了閒,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裡敲打敲打。」

這幾年來,宮中陸陸續續添了四五個孩子,有的沒有序齒就已經夭折,活下來的就是兩個公主,大王姬身邊的德邑公主年紀比較大,已經四五歲了,還有一位陽石公主剛過兩歲生日,母親卻不大得寵,目前還就只得一個美人位份。餘下的女人還是和當年一樣,再得寵也就是曇花一現。那天左尚署還輾轉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宮恐怕還真裝不下這麼多美人了。

陳嬌這些年來也越來越少過問後宮美人諸事,反正不得寵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寵的暫且佔據了好宮殿,也要給後來者讓路,除非給劉徹生育過子女,才有不錯的宮室居住。椒房霸寵,氣勢凌駕於諸人之上,她又幾乎是絕對公平,因此在後宮的威望,並無一人可以動搖。大王姬和李美人見到她,也從來都不敢粗聲喘氣。至於私底下怎麼和新得寵的美人擺威風,只要不大過分,陳嬌是從來都懶得過問的。

不過,既然天子發話,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來。這兩個妃嬪也都機不可失地帶上了女兒,讓她們在皇后跟前獻美。

能得到劉徹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麼庸脂俗粉,所生女兒,也是眉目如畫,打扮得又華貴,看著都像是精緻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親多半正當盛年,此時加意盛裝,母女坐在一塊,看得陳嬌很想攬鏡自照,又感到一種危機:年過三十,就覺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後宮的年輕女人,卻永不會停止往上爬的腳步。

「《孝經》都讀過沒有?」她開門見山,雖然帶著微笑,但語氣卻很嚴厲。「去年天子生日時,我特意讓人給你們二人送去,以備你們得閒教導公主時使用,劉婉現在已經開始認字了吧?讀的是什麼書?」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經惹得父親不悅,平時劉婉就已經夠懼怕陳嬌了,今天顯得還要更畏縮,藏在母親身後,只露出一邊眼睛,看了陳嬌一眼,又瑟縮到母親懷裡,小手緊緊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來就顯得很楚楚可憐。

大王姬在當年被劉徹發作過之後,就徹底沒了脾氣,比李美人更沒有志氣,見到陳嬌,恨不得把鼻子都貼到地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旦說話,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詞。今天倒是要比平時都更有勇氣一點,她略略側過頭,捉住了劉婉的手,低聲對陳嬌請罪。「全是賤妾不好,平時對小公主疏於教導。娘娘送來的《孝經》,因我不識字,也就疏忽了擱置一邊,辜負了娘娘的苦心。請娘娘責罰,小公主她人畢竟還小,並不懂事,娘娘就——」

陳嬌又看了李美人和陽石公主一眼,見陽石公主也是縮在母親懷裡,被母親的雙手呵護輕拍,忽然間便有幾分意興闌珊。

劉壽和劉寧也不能說不親近母親,畢竟是從小在椒房殿裡養起來的。她也不能說不喜歡這兩個孩子——從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嗎?

只是遇事害怕的時候,他們就從來不會想到依偎在陳嬌懷裡。劉壽的心事話,多半是楚服傳達給她知道,劉寧也有自己的養娘,雖然在椒房殿裡居住,但陳嬌是沒有把他們朝夕帶在身邊的,她對他們來說,雖然是個不錯的養母,但始終不是親生母親。這份溫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見。

也不能怪孩子們不是親生,主要也是因為陳嬌自己從來沒有當過娘,她根本就沒有多少當娘的心態。如果換作她是大王姬,當著皇后的面數落女兒兩句,請皇后責罰,難道做法不是更得體?皇后寬和,也不可能過分為難一個小姑娘。這種時候都要護,純粹出於當娘的護短心態。就好像竇太主護著兩個兒子那樣蠻不講理。

真正的娘親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只有真正的血脈相連,才能做得到這個地步。她和劉寧、劉壽的親子關係,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這麼深濃了,就是陳嬌有意培養,一來孩子大了,二來有往事這個疙瘩,三來還是那句話,一個沒當過娘的人,怎麼可能懂得母親的心態。

想要在兒女身上尋找到快樂和滿足,對她來說顯然天方夜譚。要是親女兒,她捨得把劉寧嫁給霍去病嗎?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機。固然這一次有了她的提點,霍去病未必會射殺李當戶,以至於要去朔方城避風頭,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只要有這一層陰影在,他就是再好,陳嬌也不會捨得把女兒嫁給他。喪偶始終是人生一痛,是親女兒,她捨得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是親女兒,為了家族的榮華富貴,也是可以被犧牲的。若劉壽是她親兒子,陳嬌就也許會把劉寧嫁過去了。不是為了陳季須和陳蹻,竇太主也未必這麼積極促成她和劉徹的金屋婚事。

陳嬌也沒有怎麼責罰兩個母親,只是派了識字的宮人過去,教劉婉讀《孝經》,又告訴大王姬,「愛之適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誤了。」

回過頭來,她輕輕地合上了「母子」這一扇門。

聲音也為她嘆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條。」

「不。」陳嬌說,她顯得越發鎮定寧靜。「其實也許從頭到尾,該走的路都只有一條,只是我一直不敢去走。」

聲音不禁追問,「什麼路?」

陳嬌笑答,「絕路。」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38 AM 編輯

95 四次

過了這個冬天,進了春天時,漠北開始傳來好消息了,霍去病人還沒到漠北呢,衛青就接連往京城送起了捷報。大漢君臣一開始還喜出望外,後來幾乎已經完全麻木。——就是因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連喜悅都來不及喜悅。

這實在是太傳奇的一戰了!多少年來,匈奴人還沒有敗得這樣慘過。如果說幾年前的大破龍城,不過是鼓舞了大漢軍民的士氣,實則距離擊敗匈奴扭轉戰局還有漫漫長路的話,那麼今日這一戰,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讓『擊潰匈奴』成了一樁正在發生的傳奇。衛青擊破了龍城,搗毀了匈奴人的祭天聖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斷絕了匈奴人的霸業,讓這個大漢帝國長期的邊患,眼看著就要變作開過了的黃花。

劉徹最近的情緒也很高:他簡直連做夢都要笑醒,恨不得親自到前線去見證衛青的偉業,就算被陳嬌勸醒了,也還是派出使者,到軍中晉封衛青為大將軍,令諸將聽其號令,又增益衛青封邑,使其為真正的「封侯萬戶」,就連衛青還在襁褓之中的三個兒子都受蔭庇,衛伉才剛會走路,就已經有了千戶的封邑。衛家風頭,真是一時無兩。

竇太主走進來看陳嬌的時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攏嘴,「普天下最會相面的人,非我嬌嬌莫屬。也就是你多年前這麼看好衛青,他才能有今天。」

這句話,陳嬌真是覺得受之有愧。不過,既然如今衛青已經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麼當年一力發掘培養他的陳嬌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樂』這個名號,除了竇太主之外,連平陽長公主等人都這樣誇她,甚至衛夫人私底下也謝陳嬌,「要不是姐姐多年來頻繁提拔……」

她私底下就和劉徹撒嬌,「照顧他們,又不是因為我能前知,知道他們會有今天的成就,其實還是因為衛夫人的裙帶關係。大家這麼誇我,我心裡不安得很。」

劉徹這時候看陳嬌的眼神就要比從前更溫存了,他恨不得把陳嬌雙手舉起來,「誰說大家誇得不對?你就是大漢的福星!你看看,你經手發掘的這些人才,哪個不是堪當大用?就是不說衛青,也還有韓嫣,要不是當時你幾次為他說話,今日大漢少一重臣!」

陳嬌就嗔了他一眼,「你這樣說,倒顯得我像是和他有什麼私情一樣!要不是為了你抗擊匈奴的野望,誰給他說話啊?」

劉徹哈哈大笑,又把陳嬌擁進懷裡,力度太大,他的雙手都有些顫抖,他夢囈一樣地說,「嬌嬌,我簡直像是在做夢,二十年了,我終於實踐當年所諾,我終於消彌邊患,我終於把匈奴人給碾過去了!」

一如陳嬌當年所言,當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劉徹的英明神武,劉徹的威風八面時,只有她看得見他在狂喜後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確一直在他的心底。

陳嬌想,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呢?起碼我的人生,也許是沒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劉徹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麼好擔心,又有什麼好不快樂呢?

她對聲音說,「也許我畢竟是真的很愛他,也許我的不快樂,不過是因為我始終不覺得他愛我,我始終不相信他是真的愛我。」

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許多年後他從金殿中夢迴時,也會以為這些榮華富貴只是一場大夢,他依然是一個亭長而已。曾經一無所有的人,總是很難相信她所曾經狂熱追求的東西,已經真的落到了手心。她會懷疑它將飛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麼可能快樂呢?

聲音從前就告訴過她,「什麼時候你相信帝王會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經走上了絕路。」當時她深以為然,她覺得任何時候,一個只能憑藉著帝王的真心在宮中立足的女人,其實都是在走一條絕路。帝王是沒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證他的真心,一輩子只是為你?

也就是因為如此,信任劉徹的真心,這條路從一開始就被陳嬌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荊棘,每一次她的腳想要踏錯方向的時候,就會被自己設下的這道障礙攔住,被這輕微的痛覺驚醒:帝王家是沒有真心的。你不能去愛,你只能假裝去愛。

為什麼就不是這重重的假裝在消磨她的快樂?為什麼她不能把這荊棘移開,親自在這條路上走一走,看看路盡頭的那一扇門,門後究竟是長門園,還是金屋殿?

「我知道這條路你曾經走過。」她對聲音說,「但我不是你,這條路也許我走下去,風景竟會不同。」

一開始這無疑是陌生的,曾經當劉徹對她微笑的時候,她腦中想到的是聲音那陰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澀的麥飯,以及無數隱秘的陰謀,不能在劉徹跟前見光的秘密,它們提醒她,「這就是你失敗的代價。」

而如今當劉徹對她微笑的時候,陳嬌讓自己多想想他對她的好,讓自己對劉徹多一點信心,「金屋殿都給了,還有什麼是他不想給你的?」

她會試探地也對劉徹微笑,她儘量地對劉徹打開自己的心扉,儘量地在他跟前快樂一些。

劉徹也不是沒有發現她的改變,他越來越經常到訪椒房殿,又像當年一樣,走到哪裡,都要把陳嬌帶在身邊。他喜歡經常地把唇壓到陳嬌鬢髮邊上,來換得陳嬌一個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後,他甚至帶著醉意似的說,「早知道平了匈奴,你會這麼開心,二十年前就平了!」

君王對這件事的理解,也許和陳嬌並不太一樣,陳嬌實在是太瞭解劉徹了,她明白,劉徹以為她的快樂,是因為陳家終於擁有了足夠的政治籌碼,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穩。陳嬌終於安心下來,認識到她的後位不會再受到任何威脅了。

而他也的確因為她的快樂、她的釋然和快樂、釋然,他沒有戳破自以為的陳嬌的想法,而是和陳嬌商量,「我記得衛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幾個女兒,我看,衛家現在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僅僅是讓霍去病尚個公主,倒顯得有點不夠份量了。衛青年紀還輕,說不定……說不定以後太子還要用他,娶個衛氏女,太子和衛家就更親近了。」

把太子和衛氏綁在一起,其實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讓陳嬌安心?當然,也是因為衛青為人一向謹小慎微,毫無弄權的野心,才能得到劉徹的如此嘉許。

陳嬌讓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確感到幸福,她放縱自己,撲進劉徹懷裡輕聲說,「阿徹,你總是這麼疼我。」

劉徹便輕輕笑著把她拉起來,望著她的眼睛肯定地說,「我不疼你,疼誰?」

他們兩個人都笑了,陳嬌靠到劉徹懷裡,略帶猶豫地想:這就是快樂嗎?這種感覺,就是快樂?

活了三十多歲,似乎在這一刻,她才感覺到了一種輕飄飄的情緒,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劉徹的懷裡縱馬飛馳,就像是她經歷過這一世,而並不需要擔心她的命運是否會歸結到淒冷的長門園去,就像她和劉徹之間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她天然的聰慧,因為劉徹天然的鍾情。

如果這就是快樂,陳嬌想,快樂的感覺,正經是不賴。

不過到了當晚,當劉徹沒有到椒房殿裡來的時候,陳嬌又品嚐到了一種新的痛苦,一種她從前沒有能徹底品嚐到,從前只是從她心湖上方一掠而過的情緒。

一想到劉徹現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個宮女,和韓嫣,和李延年,和韓說,甚至是和東方朔共赴巫山,陳嬌就覺得這陌生的情緒一把掘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在噁心之餘,還感到一股別樣的痛苦。

她明白這就叫做嫉妒。

「不要緊。」她對聲音說,低低啞啞的,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沒有透著從容,而是不安得就像個小孩,她說,「我能夠度過去的,我經歷過那麼多痛苦,再多一種,又有什麼打緊呢?」

聲音報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滿弱冠的少年將軍身份,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地,斬捕單于祖父、季父等,梟首兩千餘。群臣議功,霍去病獲封冠軍侯,儘管衛青數次上表為謝,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時定下來的,還有與當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衛青姐衛少兒之女因德才兼備,入選太子妃。衛家聲勢大振,就連陳家也跟著更為當紅:如今有誰還看不清楚,衛家、韓家背後,其實還是皇后那不顯山不露水的娘家陳氏。

不論劉寧還是劉壽,的確也都顯得很喜悅,劉徹更欲大肆慶祝,雖然因為西北戰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還是讓李延年准備了新鮮的歌舞,和陳嬌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賞。陳嬌也覺得今天的這位新謳者歌聲特別好聽,她正想和劉徹指出此點,忽然覺得聲音又活了過來,在她心湖上方輕輕盤捲。

她已經沉默很久了,自從陳嬌下了這個決定,她就再沒有回應過陳嬌的說話,倒顯得陳嬌像是在對空氣自白。而如今她在陳嬌耳邊輕輕地說,語氣竟帶了一點悲憫,她說。「唉,這首歌,她當然唱得好聽,要不是這首歌,她又哪會受到天子的寵愛?你可要好好地聽,據說她最當紅的時候,連衛青都要討好她呢。」

陳嬌動作一凝,她忽然間明白過來:這一位,就是在劉徹後宮中那無數姓王的姬妾裡最為出眾,最為獨一無二,早夭後甚至還能得他為之招魂,流傳出千古笑話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所有荊棘忽然間像是全都長到了陳嬌心底,她劇烈地疼痛起來,甚至疼痛得連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2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3 PM 編輯

96 清淨

「我……我能夠約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宮六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難道我還能要求阿徹從一而終,和我白頭偕老?」

她對自己說,也對聲音說:「世上男子,難道還真有誰能從一而終?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還在我這裡……」

聲音答非所問,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覺得好聽嗎?」

陳嬌一下驚醒過來,幾乎要從榻上翻下去,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便有人上前問,「娘娘,是要喝水?」

陳嬌是連喝了兩碗水,才緩和了喉嚨中那股難耐的焦渴,她輕聲問,「我睡了多久?」

「兩個對時。」宮人恭順地說,「您今晚歇得早,現在還沒過子時呢。」

椒房殿和清涼殿相距不遠,她還能聽得見清涼殿裡隱隱約約傳過來的歌聲,可見的確是沒睡多久。陳嬌點了點頭,輕聲說,「都退下去吧。」

宮人們就潮水一樣退下去了,只有一輪彎月亮,透過窗格子清冷冷地照進來,在陳嬌身邊灑下了一榻銀白。

陳嬌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清涼殿裡的熱鬧,她只是第一次覺得原來寂寞也可以這麼傷人,她忽然間明白了聲音的那句話。

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為以心換心,他的真心換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虧的。

劉徹不需要擔心陳嬌移情別戀,不需要擔心陳嬌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擔心陳嬌對他寵愛不在。他是愛她,可他再愛她,也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愛著她。這是帝王的身份賦予他的無限權威,誰能改變?

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陳嬌的嫉妒,他能寬容,但再怎麼寬容,他也不會為了陳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等到她上了四十歲,劉徹再恩深義重,也不可能對她還有多少興趣了,就算她保養得還很好又如何?年輕這兩個字,已經是再細膩的鉛粉都勝不過的濃妝。

陳嬌想,「到了那時候,說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幾年了。阿徹對我的情分也許真的不因為姿色,就算會色衰愛弛,說不定在容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經不在了。」

她又不禁對自己微微地笑了,低聲說出了口,「可這又是何必呢?」

如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來為自己繼續去愛開脫,這份愛又哪裡會讓她開心?也許終有一天,她的妒忌會把她僅有的,那一點點疑似快樂的情緒吃光,到那時候,說不定她連榮華富貴都不會保有。劉徹雖然愛她,但卻不會喜歡一個成天想著霸佔他所有寵愛,將他所寵信的美人一個個用最殘忍手段踩低的妻子。

這一條路,是永遠都走不通的,她卻始終還是要試了一試才真正明白:唯有不愛劉徹,才能真正地取悅到劉徹。就像是衛子夫一樣,對他既然沒有要求,當然能做一個大度的賢後。到後來她有親兒子,有親弟弟有親外甥,有劉徹的尊重,有沒有他的愛,很要緊嗎?也許就因為沒有愛,她才能安穩走完那榮寵不衰的一生。

陳嬌其實一直也想走這一條路,她不是傻子,這麼成功的一條路擺在跟前,她為什麼不走?卻偏偏要走上一條絕路?

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也實在是太矯情,但有時候望著窗邊落日,想著時日又過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無趣而死寂,她簡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覺得也許衛子夫和她從來都是不一樣的,能滿足得了衛子夫的東西,未必能滿足得了她。榮華富貴對衛女來說,是經歷過貧窮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寶物,有了它她就能一無所求。而你說陳嬌天真也好,她自少錦衣玉食,反而看淡這些,只要將來吃的不是麥飯,蜜漿裡的雜質是多還是少,真有這麼重要嗎?

那麼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麼呢?又有什麼能讓她快樂呢?

陳嬌就把頭靠著窗外,仔細地聆聽著那隱約的、零落的歌聲。

就她那一天,當她望了劉徹一眼,見君王已經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劉徹開玩笑,「這麼喜歡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

劉徹皺起眉頭,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快,「不要這樣說!你和這些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唉,最討厭就是他還是真的待她與別個不同。

也就是在那一刻,陳嬌一邊嘆息,一邊又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這一扇門。

「你說得對,」她講,「這條絕路,是走不通的。」

天下間能給一個人帶來快樂的所有東西,她都已經擁有,所有途徑,她也都已經嘗試,連這最後一條絕路她都走過了,還有哪一條路能走呢?

陳嬌幾乎有幾分賭氣起來,她想,「我就不要快樂!」

就乾脆這麼虛情假意地扮演一個賢後,反正她也許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後雙眼一閉,別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經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麼,多犧牲什麼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劉徹幹掉,天下由得劉壽胡搞去,她就只管養上無數男寵,盡享無邊的富貴和美色,她為什麼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敢就能。她實在是這麼強,強到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到的了。

只除了這麼做也並不會讓她更快樂。

維持原狀不會讓她快樂,用美色麻痺自己也許會讓她快樂,但用美色麻痺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殺劉徹,將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運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大勢不應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驅逐匈奴的大業不應為她的任性而陷於危機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會毀掉她的快樂。她是這麼厲害,天下真的沒有什麼事能難得倒她,而她坐在這裡,坐困愁城。被眼前這個局難倒,所有可能她都試過,沒有一條路可以讓她快樂。

不快樂會死嗎?不會,只會比死更難受。

陳嬌忽然間就明白了高祖呂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將惠帝嚇得病了,以呂太后心胸,為單于所辱,尚且忍辱負重,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對待戚夫人的殘忍手段,只是讓她在青史上留下話柄,讓她和兒子離心?她已經贏了,她為什麼不能保持一點風度?

因為一個不快樂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風度的,一個不快樂的人會一點點變得瘋狂。這一樣被她忽略了這麼久的東西,這無形無質的快樂,原來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樣情緒,她還是要去追逐它,這就是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陳嬌想,「我一定要快樂,不論多難,多苦,付出多大的代價,有一天我也要快樂起來。榮華富貴有什麼意思?若能開心,就是做個商人婦,又有什麼打緊?」

於是她又回到原點,回到了所有問題的起點:她要如何才能快樂呢?

陳嬌於是就著那來自燕地的、悠揚的歌聲開始沉思。

#

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實說起來,大小王姬當年是要比她更美麗一些,無奈有王太后在前,這對姐妹花就沒有這位小小王姬得寵了,不到兩個月,劉徹就和陳嬌提起來,「還是挺能討我歡心的,你給她提個美人的位份吧。」

陳嬌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說,「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帶她一道去啊?」

見劉徹癟笑默認,她哼了一聲,「那你就只帶她去好了,我不和你們去了。免得礙眼。」

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沒有真真假假地和劉徹這樣打鬧過,劉徹就根本沒有當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這麼熱,你要去哪裡?」

陳嬌說,「我去長門園住。」

長門園距離長安城有很長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離文帝廟近一點,可以讓劉徹祭祖時歇腳之外,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陳嬌更是從未踏進一步,在上林苑沒修好的那幾年裡,她寧可去驪山別院,也不接受劉徹的提議,去長門園小住。

劉徹不免訝異,見陳嬌不像是在說笑,他更吃驚了,「你是真的要去長門園?你——你——」

忽然跑到長門園去,沒個像樣的理由當然也不行,陳嬌嘆了口氣,低聲說。「我不是一個人去!還要請母親過去陪我。這幾年來,董偃鬧得越來越厲害,好像父親去世之後,就沒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樣。兩個嫂子都說,季須為了這事,和母親吵了幾次。母子之間漸漸疏遠……要是去上林苑,母親肯定又把董偃帶去,就我們母女倆在長門園裡住幾天,也許還能好好談談心。」

董偃這事是陳家家事,劉徹這個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說什麼,但他依然極為不捨,和陳嬌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發配邊疆——」

「那你就等著母親和你玩命吧。」陳嬌似笑非笑。「來硬的能解決,我也就不來軟的了。」

見陳嬌心意已定,劉徹只好又和陳嬌討價還價,「住三天就回來。」

「我預備住一個月呢!」陳嬌很吃驚,「這麼多年沒過去了,怎麼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

她又瞟了劉徹一眼,捂著嘴巴笑。「這麼多年了,也讓我離開你那三千佳麗,得幾日清靜好不好?」

劉徹才懶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終大家各讓一步,陳嬌得以在長門園住上半個月,一天都不能再多。

陳嬌也有幾分啼笑皆非:誰能想到竟一天,她連到長門園去都是奢求。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5 PM

97 再入

陳嬌也的確很久沒有和大長公主談心了,入宮十多年來,她和大長公主雖然時常私底下說話,但談的也都是宮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還談一談陳嬌的孕事,但這些年來大家都漸漸絕望,連大長公主都不談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沒有什麼私事好提了。

這一次和母親去長門園消閒度假,她才感到大長公主的確是見老了。

的確,說起來是上一代的長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說了,王太后比大長公主還小幾歲呢,前幾年不也沒了,老人逐一凋零,現在大長公主也是五十歲往上的年紀,鬢邊的白髮漸多不說,走動得久了,連步伐都有些不靈敏。

「那還是當年照顧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長門園過去的路上,大長公主很有幾分感慨,「長壽殿到了冬天總有幾分陰冷,長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邊給她捶腿揉肩的,時日久了,膝蓋到了雨天就犯痠疼。」

「外祖母有福氣。」陳嬌說。「嫁出去的女兒,一般也很少能這樣經常入宮覲見,要是嫁的遠,一年到頭見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

「你外祖母這一生是沒什麼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兒子鬧了點彆扭,和孫子也鬧了一次彆扭之外,一生人富貴順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見,日子過得也夠無聊的了。」大長公主就感慨地說,一邊拉開簾子,在轔轔的車聲中指點給陳嬌看。「喏,那就是長門園了。小時候要帶你來玩,你怎麼都不肯,現在有了驪山別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過來了。」

長門園就算再盡善盡美,那也是公主府的產業,自然不能和帝王別業媲美,論佔地也不過是數里方圓,不過,因為劉徹有時候也會過來歇腳,這裡一直不曾荒廢,遠遠望去,在那綿延數里的宮牆上頭,隱隱約約還能見到蔥蘢的花樹,在豔陽下肆意地舒展著身姿。

陳嬌忽然覺得這的確是個相當美麗而精緻的小園子,和她想像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監牢不同,此時的長門園是幽靜的,然而卻一點都不淒厲,它承載的還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

但她也能感覺到心湖裡那輕輕的顫抖,就像是一頭受過傷的野獸,再來到從前囚禁它的監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進如此下場,但卻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殘留了下來。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又和長公主閒聊,「從城裡走到這裡,乘車要大半天了,路也不大好走,如是騎馬,也要小半天的路程。」

「底下人做事還不都是這樣,天子少來這裡,馳道就修整得少了,再說,這邊過去走上數里就是一條軌路,也沒有人會來冒犯天子的馳道。你看我們走了這半天,也沒遇到一個行人,就連守路的兵卒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實熱鬧都在軌路上,從這邊過去,直出函谷關那就是洛陽了,商人學子,嗐,往來的人多了。」大長公主就和陳嬌感慨,「如今畢竟是盛世了,還記得跟著爹娘從代國過來,一路上老百姓賣兒鬻女的還有不少呢,現在有錢人越來越多,個個穿金戴銀的,商人婦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律法上寫的話,也都成一紙空文啦。」

正說著,車行已經穿過了長門宮的宮門,兩人頓時覺得頭頂一暗,一股沁人的陰涼透了出來,大長公主得意的道,「這是爬山虎架子,一路到大殿門口。夏天過來避暑的時候,一進宮門,一身的汗就都沒有了。你兩個哥哥不知道多喜歡過來消暑,就是你性情古怪!」

陳嬌瞅了母親一眼,並不說話,她早已迷失在了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古怪情緒之中,迷失在長門園的美景之中了。

#

再談起她的兩個哥哥,就是在晚飯時分了,隨著過來服侍的下人們送上了清涼適口的蜜酒和滿目青翠的下酒菜,兩母女也就在山台一角鋪陳開了對酌的攤子,酒過三巡,大長公主先有些沉不住氣,頻頻顧盼陳嬌。知母莫若女,陳嬌知道母親心裡也是明白的:帶她來長門宮,不止是為了和她兩個人散心。

「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畜生,已經很久都沒有過府給您請安了吧?」她也就開門見山,不和母親玩虛的了。

大長公主驀地一震。

陳家富貴,一門出了二侯一皇后,單單是陳家名下的產業,就有堂邑侯府、隆慮侯府同竇太主自己的大長公主府,一家三口分別住在三處,以前陳嬌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家倒是經常在他的病床前見面的,就是陳嬌都出宮探望過幾次父親。現在老人家去世了,要真的不往來,母子之間說不定也就比鄰居還要生分了。

不過,這話說到頭,那也是因為大長公主實在是太寵著董偃了,這個聲名赫赫的董君已經當紅了十多年,長安城削尖了頭想要往上爬的小官,見到他比見到兩個侯爺還要尊敬:侯爺們是被衛青狠狠收拾過的,這幾年來已經懂得稍微收斂荒唐,但卻也不和朝事粘邊。倒是依然對朝政保持了一定影響力的大長公主,對董偃那是言聽計從的。

「嬌嬌,你這明著是罵你哥哥,其實還是在數落你娘啊。」大長公主就苦笑著說,「怎麼,是你兩個嫂子來告狀了?」

就算大漢貴族,偷情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各地的諸侯王玩得更過分,一家子自己都不乾淨,什麼親姐弟、親兄妹,甚至是外甥女和舅舅,侄女和叔叔……都已經不新鮮了。但把男寵捧得這麼高的,也就只有大長公主一個了,平陽長公主在平陽侯去世之前也就養了幾個佞幸,到現在都保持低調,沒有令他們出來應酬。

「都有提起,東方朔和阿徹提了幾次,朝廷高官,對董君也是不大喜歡的。」陳嬌嘆了口氣,「您從小寵愛兩位哥哥,就是看在他們份上……」

「我寵你哥哥們,就不寵你了?」大長公主又有意見了,她看著陳嬌,似笑非笑,「你今天怎麼屢屢意在言外。」

若有若無的不滿,是已經泛出來了:人年紀大了,就聽不進勸。就算是皇后女兒勸她,也要來個充耳不聞,王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她年紀大了,能多活幾年?倚老賣老,也沒有人敢認真和她計較。

陳嬌卻把大長公主的指控全盤認了下來。

「您本來就並不寵我。」她幽幽地說,「我還當這件事,我們心底都是知道的。」

大長公主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她略帶清矍的面容上滿是吃驚,也不是沒有怒火在,「我還不夠寵你?嬌嬌,你現在貴為大漢皇后,你以為這位置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皇后的位置。」陳嬌驀地也坐直了身子,她死死地盯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是您為我要回來的,這不錯,可我能坐到今天,您敢說這都是您的功勞嗎?」

她畢竟正當盛年,又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后,一怒之下,威儀外放,大長公主的氣勢頓時就落了下風。她不安地轉了轉眼珠子,卻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陳嬌的皇后之位看似穩若泰山,其實也不是沒有危機時刻。不說別的,就說她迄今無子的事,背地裡她做了多少工夫?陳嬌今天的寵後地位,是她一手一腳掙回來的,大長公主就是再大言不慚,也不可能把這個功勞給攬進懷裡。

「嬌嬌。」她迅速又換了個說法,她懇切地望著陳嬌,「娘都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再活幾年?我死之後,董偃怎麼樣我是管不了了。這麼多年來,為了陳家,為了你們幾個,我是操碎了一顆心。我們家這潑天的富貴家底,你以為你爹有多少功勞?你兩個哥哥不懂事,不知道為娘想想,你是女兒——」

她嘆了口氣,真心實意地說,「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娘的不容易,你就不能放過娘這幾年,讓娘最後再開心開心嗎?憑什麼就只有你爹能三妻四妾的,我捧個男寵就不行?董偃雖然好權,但也知道進退,是不會為我們惹上多大的麻煩的。你就——你就——你就當他是頭小狗,讓他叫叫,他開心了,有心思服侍我了,我不也就開心了?」

陳嬌望著母親,她終於再忍不住了,她的眼圈一下就紅了,眼淚在眼眶底滾來滾去,越滾越多,她含著眼淚說,「您這一輩子就只管自己開心了。您想過別人嗎?我知道您的不容易,這麼多年我沒有對董偃的事說過一句話,您想過我的不容易嗎?您還有您的董偃,我呢?難道我要等到您這把年紀,把阿徹給等進了茂陵裡,再去找我的審食其?您為什麼要把我嫁進皇家,您為什麼不好好教養兩個哥哥,您真的是為了子女?真要是為了子女,您會不惜和兒子生分成這樣,就為了區區一個男寵?那您也就不該怨哥哥們和您離心了。您真以為您是個好母親嗎?若是,為什麼您的三個子女都過得不開心呢?」

大長公主一下就怔住了,陳嬌的話,就好像一柄鋒利的刀扎進了她的胸口,她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了,再開口的時候,也再沒有了大長公主平時那含蓄的、審慎的優越感,她期期艾艾地說,「嬌嬌,你,你還是不開心——」

「我又有什麼好開心的?」陳嬌一遍又一遍,反覆地問母親。「你以為大漢皇后,有那麼好當嗎?開國以來,幾個皇后得了善終?就是外祖母,你以為她的日子就很好過?您把我送進皇宮到底是圖了什麼?我本來可以和您過一樣的日子,以我的身份,誰敢和我作對?丈夫不合心意,我也可以有我的董偃,可您為了您的富貴……您問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倒要問問您,從入宮那天起,十七年了,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大長公主答不上來了,她只能愕然又木然地望著陳嬌,就像是第一次認識到了自己的短處一樣,有了幾分手足無措,她輕聲說,「我、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3 PM 編輯

98 告別

她猛地從睡夢中醒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遍體生寒,陳嬌有片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裡的風太涼,殿角的艾草香太烈,這不是她熟悉的椒房殿,也不是她已經漸漸熟悉的涼風殿。她轉過頭,望著窗櫺前那一片水一樣的月色,望著窗外那一株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柳樹,漸漸的她意識到屋內還有別人,她屏住了呼吸,輕輕地望著那月色中的女人,久久不敢出聲。

是你嗎?她想,是從前的你嗎?

她是和她相伴著長大的,她知道她也應該有一張和她一樣的臉,她明白她也有一頭一樣烏黑的長發,但她未曾見過自己,她所聽到的只有聲音。只有那尖利的、冷嘲的、不屑的、憤世嫉俗的女聲,在她心底,前世陳嬌應該有一張憤怒又滄桑的臉,是的,她給她留下的印象無非如此,落寞、嘲諷而又感傷,這是她的底色,驕傲、刻薄是她的面具,她想的是這樣一個劍走偏鋒的女人,她處處避免去做這麼一個人,她覺得她們也許相似的只剩一張臉,芯子卻完全不再一樣了。

而直到此時此刻,身處陰影之中,望向月光中窗櫺邊那一道窈窕的、純白色的身影時,陳嬌才赫然發現,其實心終究未換,性格換了,本色沒換,情緒換了,容顏也終究未改,氣質是永遠都變不了的。在她心中那本因霸道肆意驕橫跋扈的身影,其實在月色底下,也帶了從容婉約,帶了寧靜深邃。

她目注自己翹首望月,一時竟為那寫意的姿態迷惑,也站起身來,徐徐走到床前,同她並肩而立,一道望向了那皎潔明月。

三十年月色不同,三十年月色依舊。亙古時光,總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陳嬌的肩頭和她相碰,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團霧,一朵雲,一泓沁涼的水,她想要偏過頭看,又不敢偏過頭去看。

最終還是她先動了,那瑩白色散著微光的手指觸到了她的下顎,她轉過頭去,發覺自己正對著一張極為熟悉的、盈盈淺笑的臉,她面上再沒有憤怒,只有天真的好奇與喜悅,她輕輕地撫了撫陳嬌的臉,又指向了窗外的明月。她輕聲說,「看啊,月色多美。」

這麼多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寧靜的聲音,如此……快樂而從容的聲音。

「是啊,」陳嬌輕聲說,「月色真美。」

她想,不論在天涯何處,月色想必都是一樣的美。下一次翹首望天時,她又會在何處呢?在天涯?在海角?在椒房?在金屋?在長門?

「是啊,」那隻手滑到了陳嬌胸前,按住了她的心跳,聲音裡帶了笑意,也有淡淡的嘆息。「你又會在何處呢?」

她摀住了她的心跳,她喘不上氣來,她漸漸地窒息,她開始掙扎……

「娘娘!娘娘!」有人在叫她,有人在拍打她,陳嬌喘息著猛地睜開眼來,只覺得一身冷汗,把頭髮全都沾濕。

往窗邊一看,明月猶自高懸,月色美景,和片刻前所見全無不同。而身邊人正輕輕地說,「娘娘想必是做了噩夢,才從榻上掉下來呢,還在不斷地翻身。」

陳嬌按住胸口,品味著那激烈的心跳,她往深繼續探索,卻覺得心湖上空空蕩蕩,連自己說話,都能激起一陣回音。

也許她只是睡了,她想,她也不是沒有睡過。也許,也許她只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

不要說半個月,劉徹連三天都沒讓陳嬌住滿,第三天早上,從上林苑來接陳嬌的車隊就到了,還帶了劉徹的口信來,「這些人不把你接到上林苑去,是不會走的!」

大長公主都覺得劉徹也實在是太粘著陳嬌了一點,「難道還怕你會跑了?」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死拖活拖還是又拖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帶了劉徹的帛書過來,上頭就寫三個字,「尚未至?」

陳嬌還要再拖,第三天早上又來了使者,帶了劉徹的口信,「陛下說,三日未見我嬌嬌也。」

和當年竇太后惦念館陶公主一色一樣,數著日子,「一日不見我阿嫖,兩日不見我阿嫖。」到了第三天不見,就要派人去公主府問了。

兩母女只好又登車往上林苑去,旅途勞頓了一整天,陳嬌到了涼風殿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洗了個澡就沉睡過去,半夜醒來,才發覺身邊躺了個人。油燈還沒熄——劉徹睡得晚,她都睡了一覺了,他還沒想安歇。

陳嬌就故意和劉徹開玩笑,迷迷糊糊地問,「誰?」

劉徹果然中計,橫眉豎目,「除了我還有誰?」

在陳嬌大笑聲中,他欺上來輕輕地親了親她,又問,「長門園不好玩吧?」

「我覺得挺清靜,」陳嬌故意和劉徹唱反調,沒想到劉徹從善如流,立刻改口。

「我也覺得不錯!」他說,「以後有了空,我陪你過去住兩天,我們兩個人好好清靜清靜。」

「得了吧,」陳嬌說,「哪裡有了你,哪裡就不清靜了。」

她越想越氣,不禁拍了劉徹一下,嗔怪地說,「我還沒歇過來呢!你就來打擾我的清靜!」

兩個人打鬧了一會,陳嬌又看劉徹手裡的帛書,這是從前線來的戰報,她隨手翻翻,見是捷報就又放下了。劉徹撿了一張帛書給她看,「主父偃上書請立年號,免得現在十幾年十幾年的,叫著很不方便。」

年號這件事,也早就有議論聲了,陳嬌也是贊同的,她嗯了一聲,就著劉徹的手看,「始元、建元、立元、啟元……」

「明年對匈奴大勝。」劉徹說,「正好立年號,始元、建元我都覺得好,你喜歡哪個?」

「我更喜歡建元。」陳嬌隨口說。

劉徹又和她唱反調,「好,那就用始元。」

陳嬌不免又要嗔他,兩夫妻在燈下就著昏暗的燈光又看了幾行帛書,劉徹才把絹帛丟開,和陳嬌一道躺到了枕頭上。陳嬌好奇地又問了一遍,「怎麼想到這麼急催我回來?」

雖說天氣暑熱,但夏夜風涼,她還是蜷縮到了劉徹懷裡。劉徹撫著她的背輕聲說,「想你了不行嗎?」

「就只是為了想我,不至於這麼著急吧?」陳嬌是有幾分疑惑的。

劉徹一開始沒說話,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是小小王有身孕了,這種事我安排不來,我也不想讓她自己安排,讓別人幫著她安排,還是只有你來安排,我才放心。」

陳嬌這才恍然大悟——這還是不希望王夫人恃寵而驕,仗著皇后不在,就胡亂給自己安排排場。沒準還不想自己出面得罪寵姬,所以才著急上火地要把她找回來,按舊例辦事,扮個惡人。

劉徹還是和從前一樣,拈花惹草之餘,究竟還是透著幾分疼她。

她心中一片舒適清明,也不再泛酸,只是微笑著說,「好事,也該給她晉個位分了。等明天起來我再安排吧!」

劉徹如蒙大赦,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他摟緊了陳嬌,輕聲說,「其實也真的是想你了!一天見不到你還好,兩天見不到你,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這十多年來,兩夫妻也只有在劉徹最忙的時候,才會兩三天都見不到面了,不然一天兩天,總要在一起消磨一段時間的。劉徹這話,也許是有幾分真心的。

#

有了陳嬌發話,這位王美人又的確是當紅得寵,沒有多久,她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王夫人,在上林苑裡的宮殿,也距離陽明殿更近了一點,方便劉徹隨時前去看望愛妃和愛妃肚子裡的孩子。

從來寵妃是多了,得到劉徹這麼看重的卻很少見,除了大長公主之外,連劉壽和劉寧都有幾分憂心忡忡。劉寧和陳嬌咬耳朵,「要是個男孩,哥哥肯定就更不舒服了。」

劉壽都快二十歲的人了,去和個還沒出世的嬰兒置氣?陳嬌也不知道說他是未雨綢繆好,還是過分膽小來得好。她只好把劉壽叫來開導他,「你是你父親的長子,雖然不是嫡出,和嫡出的也沒有太大差別,不要做無謂的擔心。你的心思要是被有心人看出來了,那才叫弄巧成拙。」

見劉壽若有所思,就又點了他一句,「這句話,不止說你這件事。」

打發走了劉壽,又把劉寧喊來,問她,「嫁妝準備得如何了?等你表哥回來,怕是就要辦你們的親事了,怕不怕?」

劉寧雙頰暈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陳嬌不免失笑,她叮囑了劉寧幾句新嫁娘的話,又說,「到時候,我派個宮人去,先教教他怎麼做,才不至於弄疼了你。」

「他還不知道怎麼做?」劉寧滿面紅暈,低聲嘀咕,「他可荒唐的很呢。」

話雖如此,她看起來也還是很喜歡這個荒唐的表哥的。陳嬌不免抿嘴一笑,這才放過了劉寧,把楚服找來說話,問劉壽的起居。

大家說過幾句話,陳嬌就感慨,「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多年了。倒是耽誤了你的青春!」

楚服和她年紀彷彿,今年也有三十出頭了,雖然也經過人事,但和一般女子終究不同,沒有成婚生子,人生是有一定缺憾的。

「不如,就把你許配給東方朔好啦。」陳嬌又提出這個建議,半開玩笑一樣地說,「夫妻一年就一年嘛,一年以後你再找個男人,以你的陪嫁和身份,不愁沒人來娶的。倒是比在宮中蹉跎要好得多。」

楚服還想推拒時,陳嬌又似笑非笑地說,「我可就問這最後一次,這一次不出去,以後恐怕就出去不了嘍。」

就算是再忠心的奴僕也有自己的算盤,楚服自然也不例外,她猶豫了一下,望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似乎大為認真,便慢慢地說,「那……奴婢就多謝娘娘多年來的照拂了。」

說著,就跪□來給陳嬌磕頭,陳嬌卻又一擺手,不緊不慢地止住了她。

「這些年來你為我做了太多事了,」她說,「有許多事都是只有你能辦不可,在我跟前,你無須這麼多禮……」

她就望著楚服,輕聲道,「現在,你能再為我做一件事嗎?」

楚服的神色頓時多了幾分緊張,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這件事一定也非同小可,陳嬌才會拿自由和男色來和她換。陳嬌望著她陰晴不定地沉思了片刻,安然地等著楚服的答案。

她瞭解楚服,就像楚服也瞭解她,這個女人的膽子,始終是要比一般人來得大的。

「娘娘請儘管吩咐。」

片刻後,楚服果然低聲說,「以娘娘深恩,任何事,楚服都會為娘娘去做,即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陳嬌於是揚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微笑。
作者: modeloves    時間: 2016-1-28 07:07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4 PM 編輯

99 五次

一轉眼就又入了冬,這幾年朝廷連年都在打仗,連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過得敷衍了事,誰都沒有鬧騰出什麼動靜來,劉徹也就是安排了幾個方士為王夫人肚子裡的胎兒祈福,還想喂她吃一點民間秘方,號稱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東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說不定還真就被他喂進王夫人口裡了。

陳嬌對此也是很感到無奈,兩夫妻私底下相處的時候,她罕見地對劉徹說了重話,「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你怎麼會信?什麼長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會在乎榮華富貴,到你跟前來奉承騙錢?從始皇帝起,沒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著長生不老的,你覺得又有誰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劉徹被她問得無言以對,自己生起悶氣,「以後得了道,我也不來渡化你……唉,嬌嬌,你別這麼掃興成不成?」

陳嬌只好也不再提這件事,而是又問劉徹,「淮南王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倒是牽連頗廣。」劉徹說,「你再也不會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牽連進來,那個劉陵,能力其實一點都不弱。要是她生為男兒,說不定淮南王還真能造起反來。」

是的,這一年的朝廷因為淮南王謀反的事,實在是鬧得雞犬不寧,一百多個列侯起碼有幾十個被劉陵牽連,就連武安侯都被扯出來:據說當年連他都和淮南王眉來眼去曖曖昧昧的,直說淮南王才是繼位天子的好人選。劉徹氣得彈著竹簡對陳嬌抱怨:「那是我的親舅舅——他這還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誅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權,全家也就只有一個死字。就是現在,武安侯都去世那麼多年了,蓋侯一家也還是嚇得閉門不出,簡直不敢被劉徹撞見,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來。

朝廷裡這麼熱鬧,後宮也不寧靜,睽違多年之後,王夫人居然不負眾望,為後宮中再添了男孩的哭聲。這孩子和之前幾個男孩比就要健壯得多了,現在都半歲多了,長得惇惇實實的,一點都沒有夭折的跡象。劉徹喜歡之餘,對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寵愛。王夫人雖說還沒敢恃寵而驕,但有個皇次子做寶貝,管陳嬌要這要那的時候也更多了起來。陳嬌自己還沒如何,劉壽已經不勝其煩,陳嬌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發生摩擦。就連劉寧,她也不許她去看弟弟。「不要給椒房殿惹上不該有的麻煩。」

也因此,小皇子都長到半歲了,陳嬌也就是見了他幾面,大長公主著急起來,頻繁暗示陳嬌,「是該把孩子收到椒房殿裡來養了。」

陳嬌卻不置可否,母親逼急了,她只說,「今時不同往日,阿徹很寵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徹不快。」

沉寂了這麼多年的後宮,終於似乎掀起了一絲波瀾,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陽殿走動的腳步,宮中也是多年沒有經過事了,一時間竟大有風雲詭譎之態。陳嬌再怎麼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到了春天,她又和劉徹提出來。「宮裡事情太多,煩死人了。我想要到長門園清靜幾天。」

陳嬌是因為什麼事心煩,劉徹不至於心中無數。他也確實頗為寵愛王夫人,就有點捨不得敲打她,可見到妻子面上隱隱帶著的無奈和疲憊,心中不禁憐意大起,對王夫人的喜愛不禁就少了幾分。他本想留住陳嬌,可轉念一想,又說,「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幾天!」

陳嬌倒沒想到這麼輕鬆就得到許可,一時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劉徹懷裡,和他溫存了片刻,久久都舍不得分開。

去長門園的路上,她還特地繞到城裡去看楚服——又去找隆慮侯、堂邑侯說了幾句話:兄弟們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宮來看她了。消息送到宮裡,劉徹不禁會心一笑:別看陳嬌似乎嫻靜,其實私底下她野得很。這幾年,帶她出宮次數畢竟還是少了,難得出宮一次,就和小鳥出籠一樣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將公事交付給丞相,想來近日邊關也不會有什麼消息送來,便帶了幾個從人而已——可惜沒有韓嫣,韓嫣已經於去歲出鎮洛陽——輕車簡從,直奔長門園。

有幾年沒去文帝廟,劉徹就有幾年沒到長門園了,暮春時分,這裡的爬山虎看著陰沉沉的,倒是沒有夏日時到此的陰涼。不過陳嬌驚喜的笑容足以補足,她幾乎是撲出了屋子在院子裡就撲進劉徹懷裡,她說,「我才想你,你就來了!——怎麼來了?」

「不是說了,」劉徹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可一日無婦人,不可一日無陳嬌嘛。」

他在夕陽底下看著陳嬌,覺得陳嬌的笑靨從來沒有如此輕鬆灑脫,她摟著劉徹的脖子,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就把嘴唇壓上來,在劉徹耳邊輕聲說,「我也一樣,一出未央宮,我就很捨不得你!」

劉徹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餘,便抱著陳嬌直吻了下去,在眾人說笑聲中,他低聲道,「嬌嬌,我好愛你!」

陳嬌也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把臉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頭。她讓劉徹直接把她抱進了屋裡去,熱情地拉下了劉徹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現得要比從前更熱情、更投入得多了。

當晚,也不知是誰開頭,夫妻兩個纏綿之餘,又還說了不少心底話。有很多礙於政治、礙於局勢的安排,兩個人都攤開來講,劉徹覺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陳嬌跟前,才能夠這麼坦然了。他永遠都不用害怕陳嬌會不理解他,陳嬌會不支持他,陳嬌會選擇支持自己的娘家,損害劉徹的利益。他說了很多心裡的擔憂,甚至還說了對劉壽的擔憂,「阿壽心思太深沉了,有話不喜歡往外說,也不知道像誰……」

陳嬌只是很認真地聽著,又勸慰劉徹,「時日還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麼回事,兩個人又說起往事,陳嬌很感慨,「一轉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首二十年,真是前塵如夢。劉徹摸索著陳嬌的鬢角,想起來明天帶著陳嬌回京的時候,要帶她繞到那處山林邊上,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訴陳嬌,這一片林地他沒有劃進上林苑裡,就是因為年年暮春,他都想著帶陳嬌過來載歌載舞,簪花而歸。他覺得這件事,還是能令她快樂的。

他忽然間又覺得自己依然還是沒有看透陳嬌,不像是他身邊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還是不明白她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樂,又為了什麼而快樂。

「嬌嬌。」他低聲問,「還記不記得成親之前,我來看你……」

沒有得到陳嬌的回應,他低頭一看,才發覺她已經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劉徹就收緊了手臂,輕輕地吻了吻陳嬌的額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該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讓她有不該有的念頭,免得將來大家臉面上都不好看。衛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來了,總不成大功臣回來了,大功臣的恩人還比從前受更多的委屈。這對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亂後,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應該……

不知不覺,他也睡得沉了。

#

結果陳嬌還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說,「才過了兩個晚上!現在折騰回未央宮,沒有幾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車勞頓,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劉徹,「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徹,你就讓我在這多住幾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來——好不好?或者,再過十幾天,我直接從這裡去上林苑!」

劉徹看陳嬌難得地露出了懇求之色,就算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還有少女般的嬌憨,他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還是有幾分捨不得,「到了那時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後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馬上也就過去了。」

陳嬌便笑逐顏開地將他送到了宮門口,趴在車邊看他上了車,她笑著輕聲說,「阿徹?」

劉徹又從車裡探頭出來看她。

陳嬌從來都沒有這麼俏皮,這麼沒有皇后儀態,她翹著腳,雙手扶著車沿,頭枕在前臂上微微一側,笑靨如花,竟有了幾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間的少女,她從懷裡竟掏出了一朵還帶著露珠的野牡丹,傾過身為劉徹別在了鬢邊,她笑著輕聲說,「你這個小壞蛋!」

一邊說,一邊解下車簾子把劉徹關回了車裡,自己笑著回身跑進了長門園內。

劉徹不禁失笑,想要下馬把陳嬌逮回來,又覺得過分輕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後恐怕是要真的和陳嬌多來長門園住住了,在上林苑裡,她總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較累……

回到宮廷中,他又被無窮政事,無盡美人給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臨睡前,想到今天還沒有見過陳嬌,心裡就有微微的不舒服。過了幾天,就派人去催陳嬌,「陌上花都開了,這時候走風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時候,陳嬌派人回信,言說今天上路。劉徹於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去上林苑和陳嬌會合。

他沒有親自去見王夫人——確實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這一次,你在未央宮好好養育皇次子,就不要過去了。」

帝駕在上林苑,未央宮裡肯定是冷冷清清的,這和打發王夫人關禁閉,其實是一個道理。王夫人當晚就嚇得過來求見他,劉徹狠了狠心,沒見。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還以為是王夫人闖宮來見,正欲發火時,卻見春陀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奔進屋內,一下就跪倒在了腳底。

「陛下!」他尖聲尖氣地說。「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陰雨,便下車避雨,在渭河邊賞景。不料春汛水漲,娘娘腳下一錯滑落山坡,當、當即就被水沖走……尋了一路,都、都未能……」

劉徹根本都沒有聽懂,他又問了一遍,春陀又說了一遍,他再問,春陀抱著他的大腿又再說了一遍。但他還是不懂,每個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話的意思他沒有懂,他反反覆覆的問,問到最後,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來。

「陛下!」他說。「找了一天都沒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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