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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言妍 -【如意緣之一】如意合歡 [打印本頁]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3 AM     標題: 言妍 -【如意緣之一】如意合歡

她不嫁!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她當然要反抗啦!她正走在新時代,一心想求獨立自主,怎能又一頭栽進舊有封建制度的傳統中呢!可一向以新派自居的父親,碰到婚姻一事,竟變得迂腐八股,於是,她也狠下心,以絕食進行抗爭行動,一心想斷了十八年前滿皇指下的「如意緣」,只是她萬事可拋,連命也可不要,卻難捨親恩的糾纏,在所有人的賀喜聲中,她走向再也無法回頭的慘淡未來。沒有新郎的婚禮,沒有夫君的新婚期,曾有的那些鑼鼓喧天,好像都只是一場戲,而她,也只是從熟悉的家,換到另一個陌生的厝罷了!怎知,一張黑白的照,一篇飛揚的字跡,卻重重的撞擊她的心坎,彷彿讓她在陰霾的天中乍見一方晴空,這斯文英挺的男子竟是她尚未謀面的夫呵!但她萬萬沒想到,他對這樁婚事的抗拒竟令她再度心灰意冷,而這一次,她決定要替自己的未來尋出一條路——逃家去也!只是,「如意緣」似乎自有其命定的規則,竟緊緊的纏繞著她和他……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5 01:04 PM 編輯 ]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4 AM

「如意合歡」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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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完《紫晶夢斷》,有點兒耗盡心力,像斷了氣的感覺,所以跑到民初,看能不能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

  我想民初的幾段浪漫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但我這人很怪,當大家把眼光都放在才子佳人身上時,我偏偏去注意那些黯淡無光,被冷凍在鄉下,或被迫休離的元配。

  才子的理由千篇一律是少年婚姻,父母之命,無感情基礎,思想不能溝通;但我納悶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竟還能生出好幾個孩子來!

  我一直覺得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元配們或許不夠時髦新潮,但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們也有傷心委屈,只是沒有一支筆能道出自己的痛苦,所以任由那些薄倖的男子,將她們形容成膚淺可鄙的無知女子。

  因此,我對那些民初才子,從不崇拜,也沒好感。

  朋友笑我是「元配情結」,我想,以我不會爭寵、不會撒嬌的個性,若生在古代,當妃子,很快就會被打入冷宮;當人家妻妾,也一定會被排擠到去吃齋念佛。

  這麼一來,我當然是同惜元配啦!

  近來就有一些書是為那些元配「平反」的,看了覺得很傷感,卻稍稍能出一口怨氣。

  書中的女主角雖然年代久遠,與我無關,但也在我的筆記本中跟了我不少年。

  想來常覺得好笑,自己的人生都愁不夠了,還替古人擔憂,想彌補她們所受的不公平待遇。

  希望大家會喜歡書中的璇芝,我讓男主角在將她退婚後,又不自覺的愛上她,整得這位才子七葷八素,滿足一下我的「元配情結」。

  謝謝嘉禧、郁純、美誼、嘉慧、小荷你們的信,還有秀櫻、虹儀、艾安的繼續鼓勵。我對你們很感謝,也很佩服,感謝的是,你們能將書中人物像親朋好友般,與我細細討論;佩服的是,有人能看出我的故事外另有故事,甚至把我隱去的真人真事部分都猜出來,真是太厲害了!

  另外還有一點,這本書是發生於民國八年,當時我一頭就栽進「五四運動史」,還差點忘了自己在寫小說。可愛的姚姚編輯便殷殷教誨,盼我自制,別寫太多歷史(因為言妍是歷史系科班出身的)。

  我在此向大家保證,這本書的背景絕不超過國中歷史課本的程度。事實上,許多讀者的水準之高,內涵之深,還常教我自歎弗如呢!到時候,言妍的故事,恐怕還需要大家的指教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5 AM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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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八年.江南.富塘鎮

  今年鎮上的年過得並不熱絡。

  開春了,去年冬天的雪一直未溶,而段家三小姐珣美被誘拐的事,也始終無法平息。

  這誘拐者不是別人,正是仰德女子學堂的男老師,教美術的唐銘。

  這下子,全鎮的人無不義憤填膺,尤其是那些保守衛道之士;他們早看不慣女子群聚一堂讀書,認為這樣只會招惹閒話是非,破壞本鎮善良的風俗而已。

  事情很不幸被他們言中,大街小巷議論紛紛,最多是類似這樣的話語。

  「女學生和男老師,沒有醜聞才怪!搞不好孩子都偷生了,應該問問糞夫,有沒有在仰德的茅廁坑挖到『活肥料』!」

  話說的實在難聽,家長們一急,紛紛到學校領人,以致從早到晚,哭聲一片,不到兩日的光景,學生就少了三分之二,當冷風吹過仰德的教室,只覺空蕩蕩的。

  偌大的地方只剩幾個女生維持著一點讀書聲,她們的父親都是仰德的贊助人,屬於思想較新者,宋璇芝就是其中之一。

  她仍每日坐著馬車進出學校,但可以感受到眾人異樣的眼光,彷彿她身上有了某種標誌,不再清白無瑕了。

  由她貼身丫鬟蓮兒那兒得來的消息,那些被帶回家的女生,大都在父母的安排下,盡速嫁人,免得夜長夢多。結果引起極大的反彈,幾個性情較烈的就以死相抗衡,鬧到絕食、撞牆、投繯的都有。

  如此一來,大家把箭頭全指向仰德的吳校長,將一心提倡女子教育的她,說成是會下咒語、放蠱毒的女巫,把每家閨女都教得反抗父母、反抗婚姻,只會說些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話。

  在群眾日日的叫罵及攻伐下,學校不得不解散,吳校長及眾老師也在夜半無人時,倉皇離去。

  事情甚至鬧到河間縣府去,害得璇芝一向開通的父親,也不得不在輿論的壓力下,通知千河鎮的徐家速來迎娶。

  這門親事是十八年前訂下的,當時璇芝尚在襁褓中。她對未婚夫一無所知,只聽說他叫徐牧雍,長她三歲,正在北京念大學。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她當然要反抗啦!她正走在新時代,一心想求獨立自主,怎能又一頭栽回舊有的傳統封建制度中呢?

  她以為父親是能夠說服的,因為他曾為光緒時代的維新運動奔走,後來又支持革命。他向來講民主自由,滿清推翻了,「皇帝」二字都可以踩在腳下,沒有理由女子的婚姻不能自主。

  可沒想到,她面對的卻是父親一臉怒容的和不予妥協。

  「胡鬧!你的婚事怎麼能和國家大事混為一談呢?」

  宋世藩大聲吼著:

  「我們維新和革命,是為了拯救民族的危傾及國家的存亡,你的抗命、抗婚又為哪樁?我告訴你,這不叫民主自由,這叫造反!」

  「爹,這太不公平了!您可以反專制腐敗,我就不能反一切不合理嗎?」

  璇芝頂嘴說:

  「您口口聲聲說要建立新中國,不就是要破除所有不好的思想和習俗嗎?我的婚事雖不及國家大事重要,但也關係著女兒一生的幸福啊!難道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嗎?」

  「選擇的權利?」宋世藩更憤怒了,「你聽清楚,你若想學那不知廉恥的女學生和男人逃傢俬奔,我寧可你現在就去死,免得辱沒了我宋家的門風!」

  「爹!女兒絕不會做出讓宋家蒙羞的事,我只是不想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罷了,這有違我個人的自由和意願呀!」她繼續懇求著。

  「自由和意願?」

  宋世藩冷笑一聲說:「那是國家民族才能爭取的東西,絕非你們這些年輕人拿來反父母、反道德倫理用的。即使是新中國,家仍是一切的根本,孝仍是萬行的準則。父母主婚,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你別淨學外面那批人,把自家的倫常命脈都捨掉,弄得自己無立足之地!」

  「爹!」她求著。

  「不必再說了!你不是嫁到徐家,就是到宋家祠堂前自我了斷!」宋世藩的口氣十分決絕。

  「推翻滿清,不代表你可以推翻我或宋家列祖列宗,聽明白了沒有?」

  天呀!這竟是以新派自居的父親?!是他鼓勵她要多讀書,是他同意她上女子學堂,是他阻止裡小腳的陋習,但為何碰到婚姻一事,他又冥頑得有如八股舊派呢?

  好!死就死,與其淒慘地過下半輩子,不如現在就為自由而死,讓她的人生還留點光彩呢!

  於是,璇芝開始絕食,加入她那群學姊學妹的抗爭行列之中。

  宋世藩更加怒不可遏,只派家丁守在門外,以防她逃走。

  她躺在床上掉淚,難道一向寵愛她的父親,真要眼睜睜地看著她餓死嗎?

  棠眉為女兒擔心,每日都帶著兩個奶媽,端著飯菜,強迫璇芝進食。

  「你爹也是為了你的終身幸福著想呀!」

  棠眉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說:

  「名節就是女人的命,你若執意和徐家解除婚約,以後還有誰敢娶你呢?」

  「我決定永遠不結婚了!」璇芝說。

  「那怎麼可以?哪有女孩子在娘家賴著不走的?」

  棠眉說:「十八年前,當你爹把你許給徐家時,你就是徐家的人了,生死都是,你只有認命的份。」

  「娘,現在時代不同了,列女傳中的三從四德已經不合時宜了。女子不必再守著『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的那一套了!」璇芝儘管虛弱,態度仍很執著。

  「我們也可以像男子一樣,追求獨立自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這是什麼話?女子都像男子一樣,那豈不天下大亂了?以前我教你的『男子稟干之剛,女子配坤之順』,你都忘了嗎?」

  棠眉握著女兒的手說:

  「一定是洋學堂把你帶壞了!我當初就不贊成你去念,心裡直犯嘀咕,果真段家珣美就出了事。不過,她家本來就是家教不嚴,典型粗裡粗氣的土財主,父母沒有好出身,自然沒什麼好品行。但你可不同,我們家歷代書香門第,你外公官拜內閣大學士,爺爺是翰林出身,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可不能和外頭那些士紳地主家的小姐比呀!」

  「娘,我不是和她們比,我是為自己呀!」

  璇芝試著動之以情,一臉委屈的說:

  「我又沒見過徐牧雍,誰知道他長得是圓是扁?萬一他生性殘暴,或者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紈褲子弟,那不就害了女兒的一生了?」

  「傻孩子,徐家不好,你爹會訂下這門親事嗎?」

  棠眉又說:

  「你爺爺和牧雍的爺爺是同年進士,同年入閣,都是顯赫一時;你爹和牧雍的爹也曾在光緒年代同生共死,齊進齊退。就是因為這幾代的交情,才有你和牧雍的議婚之說,大家都很慎重的,所以才以皇上賞賜的如意當信物。若是清廷沒有倒,你和牧雍還算是皇上指婚的,那聖旨更不可違了。」

  「清廷早倒了,皇上也死了,婚事同樣的早該不算數了!」璇芝反駁說。

  「可是,你爹和牧雍的爹仍是很認真呀!」

  棠眉說:

  「另一方面,你爹也不是盲目的把你嫁掉,他最疼你,怎捨得你受苦呢?你沒見過牧雍,可你爹看過,說他長得一表人才、器字非凡,心裡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才執意要你嫁,你一點都不用擔心牧雍的人品。」

  「他再好,也不過是個陌生人,我和他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哪能做長久夫妻呢?」見母親也說不動,璇芝心急了。

  「什麼感情?那都是坊間艷情小說亂寫的。在我們那時代,婚前談感情,都要活活被亂棍打死的,多丟人呀!」

  棠眉教訓道:

  「真正的感情,是在媒定親成,有名有份以後才慢慢培養的,像你姑姑、姊姊們,不都嫁得風風光光、快快樂樂嗎?」

  「我不覺得她們快樂,她們是可悲……。」璇芝說。

  「好了!你再說那些女子有權自己找丈夫、離婚或再嫁的話,我就要生氣了!」

  棠眉失去了耐性,「你爹為你痛心,人都病了,而我生了你這不孝的女兒,不如也跟你絕食死了算了!反正你哥哥、姊姊都已成親,我就剩你這塊心頭肉,要去黃泉,我們母女倆就一塊去!」

  「娘,求求你……」見母親說的如此決裂,令璇芝難過的趴在母親的懷裡哭著。

  「娘也求求你呀!」棠眉的眼淚亦是止不住。

  怎麼辦呢?這世界她什麼都容易拋棄,命也可以不要,但唯獨親恩是萬萬捨不得的呀!

  她哀歎一聲,緊咬著唇,那種束手無策,進退兩難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冷月無聲,寂靜的夜裡傳來陣陣的花香,襲得人有些昏然。

  按百花歷上,陰曆二月正是「桃夭,玉蘭解,紫荊繁,杏花飾靨,梨花溶,李花白」的時節。

  百花娘娘生日剛過,院裡的一棵槐樹,猶掛著彩綢及用五彩紙剪成的小旛旗,在風中微微飄著。

  璇芝站在窗前,輕輕念道:「二十四番風信,吹香七裡山塘。」

  今年姊妹間的賞紅和花朝宴游,她都沒有心情參加。

  兩個月的抗爭,她終於投降了!

  本來嘛!以她一介女流,想對抗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無異是以卵擊石,她試得好辛苦呀!

  她走回妝台,煤油燈影影綽綽,把漆金錦盒中的瑪瑙如意映得一片瑩紅艷光。

  這是棠眉方才開庫拿來的,還特別交代她說:「這就是你的訂親信物,可價值連城呢!徐家也有一柄,是鮮綠翡翠的。這原是宮中的貢品,皇上一時高興,賞給我們兩家的。所謂『分是如意,合更如意』,你和牧雍的婚姻是受過極大的祝幅呢!」

  可祝福的人已成黃土一抔,舊日承諾卻未隨摧枯拉朽的帝朝灰飛煙滅,反倒還在人間陰魂不散。

  她雙手托起如意,絳紅色澤中透著凝脂般的光華和盈盈的水影,柄上刻著精緻的菊蘭芷若,攀沿至前端的靈芝,更化出一隻飛舞的綵鳳。

  她輕梳著金紅鑲珍珠的垂絡,很清楚父親重視它的程度,因為它代表一個理想、一份事業和一段情誼。變法失敗後,有人慘烈犧牲,有人奔散流亡,在各自分飛裡,如意就更具有象徵及懷念的意義。

  承諾不可破,如意又必須相逢。這婚事不關她一人,有太多歷史和情感的包袱要負載,這或許就是宋徐兩家所以要堅守這樁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吧?!

  錦盒底陳鋪著一張大紅的訂婚名帖,除了當事人之外,還有十二位證人的簽名,個個都是名流顯貴,更顯得此事的慎重和意義不凡。

  璇芝慢慢記起來了,她的命運似乎早在徐家的掌控之中。比如她的名字,按家中五個姊妹的排列,她原本該叫寧欣;一歲訂親後,才改為璇芝,取其意即玉靈芝、玉如意。

  五歲時,母親預備給她纏足,開始要折骨、放血及裡布,她哭叫著不肯,還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請來的一位留日醫生說:「這是摧殘孩子呀!以令千金的體質,若真纏足,一生孱弱多病,並且會因病早夭,不可不三思。」

  父親為此特別和徐家商量,直到對方同意了,她才免去纏足之苦。

  十五歲踏出家門,去念仰德女子學堂,也是經過徐家肯首的,因為徐牧雍正欲往北京念大學,而他不反對有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妻子。

  一大堆的原則及恩義把她的命框得死死的,她卻滿心不甘,不想成為祭品,想想,若她有珣美勇於冒險、不顧一切的個性就好了!

  扣上錦盒,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還沒應聲,四姊宛欣就逕自進來,並一路說:

  「外面還是關卡重重,就像守欽命要犯似的,我看就算公主要和蕃,也沒有這等陣仗。」

  宛欣一身白底印紅花的絨布旗袍,外罩深藍色毛衣,手上一柄絹制宮扇。她大璇芝三歲,纏足兩年又放,和其它在深閨裡銹花的姊姊們不同,一向和璇芝走得最近,兩姊妹常沒有淑女氣質地又笑又鬧。

  宛欣嫁到上海富商張家已經兩年了,這次是為了小妹的婚禮而回娘家的。

  璇芝攏攏墨綠色的披肩,身上月牙白的印度綢衫褲似抵擋不住春夜的寒意。她輕顫一下,汪著淚眼說:「看來,我要活著,就只有嫁入徐家一條路了。」

  「事情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宛欣坐下來說:「瞧我們,不都是紅巾一蓋,雙眼一閉,心裡一片空白,就任憑擺佈地嫁出去了?」

  「你難道一點都不害怕嗎?」璇芝問。

  「當然怕呀!想著對方好不好?夫家的人和不和善?到一個新的環境能不能適應?」宛欣笑笑說:「我可以瞭解你現在的心情,但這一切都是命,犯不著為此尋死尋活的。」

  「我不是因為害怕而抗爭,而是這根本就是個不合理的制度嘛!」璇芝激動的說:「我也是一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和判斷力,萬一對方樣樣令我討厭,那我豈不是得痛苦一輩子嗎?」

  「是自己的丈夫,就不會討厭了嘛!」宛欣安撫妹妹說:「所謂緣定三生,前世姻緣,就是這麼來的。既是上天注定,我保管你會愈看徐牧雍愈覺順眼。」

  「那是你幸運,碰到張家姊夫待你情深義重。」璇芝說:「你沒聽大姊夫娶姨太太,二姊的婆婆多厲害,三姊夫妻常拌嘴嗎?那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果。」

  「女子們聊來聊去不都是這些?根本不必太認真,沒有一件是真的嚴重的。」

  宛欣笑一笑說:

  「不遵父母之命,你又怎麼去找丈夫呢?我看過上海那些新派的女子,簡直丟死人了,隨便就和男子勾三搭四,講什麼合則聚、不合則離,沒媒沒聘、朝秦暮楚的,就像個交際花似的。你想學她們嗎?我告訴你,沒有一個正經的男子會娶她們,也沒有一個正派的家庭會接納她們,那下場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沒有要找丈夫的意思,也根本還不想嫁!我只希望能再多念幾年書,別這麼快就埋沒在灰暗的婚姻生活裡。」璇芝趕忙解釋。

  「你又懂得什麼叫婚姻生活了?」宛欣掩嘴一笑,「以你的想法,徐牧雍不是正好嗎?他是北京大學的高材生,思想必然很開通新式,一定不會反對太太再唸書的。爹一直很看好這段婚姻,口口聲聲說是『如意緣』,說他盼了十多年了,比我們三個哥哥娶妻生子還高興呢!」「我就是因為這點才妥協的,」璇芝很無奈地說:

  「我知道這如意對爹意義十分重大,所以實在不忍心毀了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

  「是呀!如意既是爹的寶貝,對這個婚姻,他絕對會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謹慎,他也必定是非常滿意徐牧雍,才會狠下心來,不顧你的懇求和抗議。」

  宛欣拉著妹妹的手說:

  「爹一向最疼愛你,你應該信任他的跟光才對,不是嗎?」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呢?白居易一千年前不就寫了嗎?『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璇芝嘴一抿說:

  「我下輩子一定要當個男人,不再受別人的牽制了。」

  「瞧你,我們家向來最愛嬌的小妹妹,動不動就兩行梨花淚,誰曉得你腦袋裡淨裝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宛欣戲捏妹妹粉嫩的臉頰說:

  「記得小時候念『幼學瓊林』,其中有一段『王凝妻被牽,斷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節也』,你就是不肯背,害得我們私塾裡的盧先生大發雷霆。」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斷臂割鼻的做法太殘忍,也太愚昧了,還要小孩死背牢記,就更過分了。」

  璇芝歎口氣說: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僅於男子,女子受惠的實在太少了。」

  「還少嗎?光是不用裡小腳,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宛欣說:

  「那段日子簡直可怕,夜裡痛得不能睡,像火燒一般;白天又痛得無法走路,移幾步就得扶牆喘氣。好在有你那一場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們一天到晚嘲笑我們是大腳婆,說我們鐵定嫁不掉了,那時你還常常怪我,忘了嗎?」璇芝笑著說。

  「是有很多人上門提親,聽說我沒有纏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說:

  「不過,我現在真是慶幸了,有了這雙大腳,才能跟你姊夫四處跑,不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裡了。」

  「瞧,女子是可以獨立自主的,不是嗎?」璇芝得意地說。

  「你也別太得寸進尺了,這個社會再怎麼變,女子仍是需要被保護的。」

  宛欣說: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會比我們幾個姊姊都好。」

  是嗎?這樣由陌生人決定的一生會幸福嗎?

  徐牧雍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會和她談喬治桑、居禮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嗎?

  抑或是滿嘴新思想、新口號,卻不把女人當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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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內心依然是有許多猶豫,所以老展不開歡顏。

  紫籐花架過去的大廳堂傳來了鳴鐘的聲音,數不清幾響,遠處隨即應和著更夫的兩記鑼聲。二更天了,月已當空,來告別的姊妹們都已散去,可璇芝仍無睡實。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褲,是神前特別行禮裁製的,婚禮時需穿在裡面,以表貞節清白。

  「你千萬記得,這套衫褲要收妥,保存一生,將來你百年之後,子女還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嚀著。

  從新婚到壽終入殮,一襲白衣就道盡了,這就是嫁為人婦之後的日子嗎?

  「還有,這貼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產順利,給你縫小兒衣裳用的。從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順著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邊一樣嬌慣了。」棠眉說著,眼眶又濕了。

  這幾日,母親前後都反覆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將她丟入全然陌生的環境呢?

  日仍會東昇,月依然西斜,她卻在另一個世界裡了。

  歎一口氣,她將摘下的玉蘭花,一朵一朵鋪放在浸濕的巾帕上,濃郁的芳香立刻佈滿房內。

  門輕輕被推開,蓮兒走了進來,說:「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明兒個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著。」

  璇芝又問: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會不會因為要離開親人而難過呢?」

  「我才不會。」

  蓮兒很坦白的說:

  「我是小姐到哪裡,就到哪裡的,離開小姐,我才會真正傷心呢!」蓮兒小她一歲,跟了她十年,兩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為命了。她忍不住說:「但願我也能和你一樣,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對了,我是送一封信來的。」

  蓮兒邊關緊房門,邊說:

  「上午我出門時,路上有人偷塞給我的,說要交給小姐,我差點給忘了。」

  璇芝接過一看,土黃的大信封上歪斜著她的名字,裡頭還有個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筆跡。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遠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開。

  珣美私奔已三個月,鎮上仍散佈著各種謠言。有人說她懷孕生子了;有人說她被拋棄;有人說她淪為舞女;更有人說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雖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對珣美的私奔卻一無所知,也和大家一樣震驚,這些天來只有乾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灑灑,不受拘束的字體,寫著—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隻鳥兒,以前在龍中悲鳴,望天而歎,如今卻海闊天空,任我遨遊,那森林、湖泊、山巔、水湄,皆令我呼吸順暢,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舉動堪稱駑世駭俗吧!此事無關呼唐銘,他亦是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詳,即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斜』。我父兄為謀錢財,欲將我賣人為妻,對方乃鴉片鬼兼癆病鬼,此舉無異是推我入鬼門關,故而我非遠走不可。

  沒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為名門之後,道德束縛重過於我,怕會損及我的決心。初時,我尚有些心虛,但至上海,聞多見多,便覺自己並無誤蹈。我盼你亦能遠離小鎮,彼地充斥著舊社會之餘毒,如一活殭屍,想來仍覺窒息。

  總之,仰德教誨也不過一井底淺灘而已。

  時代在變,事事在革,人務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氣步我後塵嗎?傳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訊息可交付代轉。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轉頭問正在清箱子的蓮兒說:「給你信的那個人有沒有說住在哪裡?」

  「沒有,不過我告訴他,小姐明兒個就要嫁到千河鎮了。他說十天後正午會經過那裡的觀音廟,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給他。」蓮兒說,臉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點點頭說:「信是段家珣美寫來的。」

  「段家小姐?她……她還沒有被抓到嗎?」蓮兒驚訝的問。

  璇芝又看看信說:「沒有,她可逍遙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說……她怎麼敢做那種事呢?」蓮兒說。

  「或許她才是對的,我就沒有她那種魄力與勇氣,而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璇芝幽幽地說。

  「我娘說,私奔是犯淫賤,要剝光衣服,遊街示眾的,還要被大火活活燒死呢!」蓮兒伸伸舌頭說。

  「珣美不是淫賤,只是要尋一條活路而已。」見蓮兒不懂,璇芝只囑咐說:

  「她來信的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否則連我們都會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顧到我們宋家的名譽啊!」蓮兒馬上說。

  都是為了名譽!人活著,講究的是外面那層皮,裡頭多穢亂污濁,多卑微可歎,都沒有人去在意。這個珣美,獨自快樂去了,卻不知害慘了多少人。

  不要說仰德女子學堂的師生受到牽連,也徹底斷送了富塘鎮女子將來受教育的機會。

  璇芝第一次體會到,偏見與愚頑會形成一股連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實他們哪裡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豐富美好的一段時光!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家延師聘教的,她自幼聰敏,別的姊姊念著玩,只有她最認真,父親才破例讓她入書房,稍涉些經國治世之道。

  仰德學堂也是由父親那兒聽到的,當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讀書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學問時,心中既好奇又嚮往,在父親不反對之下,十六歲就坐著馬車去上學了。

  「唸書可以,但別念野了心,耽誤了女紅,將來讓徐家說我們嫁過去的閨女沒教養。」

  當年還健在的大祖母說,「有一點點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嗎?」

  之後,璇芝興奮的開始她的學生生涯,這才逐漸明瞭天地之廣,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嶽,更不局限於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學部分,令她大開眼界,地球是圓的,可由中國東航,再回到中國,把古代很多理論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變,乾坤之間為何不可易呢?

  她們討論為病患服務的南丁格爾;發揮才學的居禮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為革命奉獻犧牲的鑒湖女俠秋瑾……似乎她們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親那一代的幽怨狹隘,而再看到古書中「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論調時,也會爭相撻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也應該有價值地活著。

  三年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學校一開始時不用男老師,後來才有教國學的老先生,去年請了年輕的唐銘來教美術,上課時如臨大敵,門窗都開著,吳校長和地方耆老皆隨堂監聽,誰曉得在如此嚴密把關的情況下,仍會出這種事!

  唐銘看起來很正經木訥,怎麼也不像會誘拐良家婦女的人。可仔細回想,他和珣美之間是很尋常的師生闕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讓人料到他們會有私奔之舉。

  而珣美向來是活潑有主見的人,曾揚言終生不婚,要像吳校長般獻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為了家裡的壓力,也太極端了吧?!

  這封信上說的並不多,不知真正情況如何。但珣美看來很快樂,沒有絲毫的悔意,可這段醜聞,卻讓璇芝與父親談判的籌碼都失去了。

  再歎一口氣,自鳴鐘沉沉響著,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著緩衾,緩緩閉上雙眼。

  往好處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鴉片鬼兼癆病鬼。



  ※                              ※                                  ※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來喚璇芝梳洗,上轎之前還要行一道笄禮。

  父母叔伯及眾房親友早簇擁在大廳,喜婆象徵式地替璇芝挽面結髮,再笄上金釵。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聽一些為人婦的訓詞,接著就是當女兒的最後一場宴席。

  璇芝沒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時迎娶。

  天已大亮,人聲沸騰,鳥鳴啁啾,明朝再聽不到這些習慣的聲音,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景象了。

  貼身穿著將隨她至死的白布衫褲,外面是大紅的新娘宮裝,鳳冠霞帔,珠圍玉繞,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這會兒尖叫跑走,不曉得會有什麼場面出現呢?她原本素雅的閨房貼滿了紅花和喜字,垂在妝台前的紅帷帳,兩排艷金的字寫著——

  種就福田如意玉養成心地吉祥雲又是如意!卻一點也不如她的意!

  大門外響起喧天鑼鼓,迎親隊伍來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熱鬧。

  習俗說,新娘愈遲上轎,可多留些福氣在娘家,而她的確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穩穩的,不為所動。

  突然,穿著紅綢新衣的蓮兒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小姐,不好了,新姑爺沒有來迎親呢!」

  什麼?璇芝站了起來,十分驚訝。轉念又一想,莫非親事取消了?在這節骨眼上,老天爺終於聽見她的祈願了?

  「你快去打聽,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璇芝催促著。

  「我馬上就去!」蓮兒一溜煙地跑掉。

  璇芝脫下鳳冠,焦急地走來走去。

  彷彿許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著,匆勿趕來。

  「娘,不是說新郎沒有來迎親嗎?」璇芝問。

  「又是蓮兒胡說,對不對?」

  棠眉罵著才進門的蓮兒說:

  「你這丫頭,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別到處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煩,壞了小姐的規炬,知道嗎?」

  「娘!」璇芝拉著母親說:「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為我們是在兒戲呀?!」

  棠眉差人幫女兒戴回鳳冠說:

  「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當然要嫁,只不過牧雍從北京回來的路上,有一批盜匪流竄,他得繞道而行,所以趕不上吉時。現在先由他妹妹綿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著,免得誤了與你們八字相合的好時辰。」

  「既然他趕不回來,婚禮何不延後呢?」璇芝心裡仍抱著一線希望。

  「這怎麼可能?」

  棠眉說:

  「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籌備,又接聘禮,又送嫁妝的,更不用說今天上百人的力氣和花費了,哪能說延後就延後?」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幫腔說:

  「況且,也沒有花轎來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會不吉利的。」

  「可是,娘,沒有新郎,豈不委屈了女兒嗎?」璇芝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委屈什麼?徐家和我們宋家門當戶對,有名有望的人,你還怕他們耍賴嗎?」

  棠眉說:

  「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趕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

  真是將撥出去的水,一刻都容不得,連母親都這麼說了,璇芝只有任其擺佈。

  紅巾一蓋,蓋去了女兒家的歲月,再掀開時,已是另一種不由人的身份了。

  她隨著喜婆的指使,穿梭在人群中,行各種禮儀。

  上轎時,有人悄聲對她說:「要哭幾聲,才會好命。」

  什麼好命?她是哭壞命,盲從的婚姻,現在居然連新郎都沒有到場!

  轎行幾步,鞭炮鬧響,蓮兒在外頭說:「小姐,丟扇子,表示出嫁了。」

  璇芝將那把襯紅絹的檀木扇往外扔,整個迎親行列就在吹吹打打的笙鼓聲中,走向她的未來。

  她知道沿路很多人會來看熱鬧,就像當初徐家來下聘一樣,排場奢華,讓附近鄉鎮的人津津樂道許久。

  她的陪嫁,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冊。有各式綾羅綢緞、精繡的床枕巾簾、四季衣裳、金銀珠寶、現錢、楠木傢俱、景德瓷器、古董……當然,最最重要的就是那柄瑪瑙如意了。

  在數不清的紅箱櫃中,新娘的花轎就變得沒什麼份量,坐在裡頭的人,又更加渺小了。

  她,宋璇芝,在民國成立八年後,依然循著幾千年的古老傳統,去嫁給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面對命運,她早已心底空白,沒有什麼眼淚可流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7 AM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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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家丁將窗欞上的亞麻厚紙除去,換上輕薄的碧色羅紗,表示春已盡,夏將至。

  璇芝站在圍中,望著那如煙般的綠色,再看向幾叢修竹,幾片肥翠的芭蕉葉。

  月洞門邊列著一些山石盆景,牆上刻著兩句白居易的詩——

  煙萃三秋色,波濤萬古痕這個庭院就叫做「煙萃居」,景色恰如其名,終年都飄散著若有若無的輕霧。

  輕霧如煙,寂寞成愁,即使是滿眼綠意,也只感受到那蕭索的秋意。

  寂寞,蕭索,唉!

  璇芝輕歎一聲,進入徐家門已經一個半月,猶是身份未定的新嫁娘。原以為綿英代兄迎親是權宜之計,新郎幾日便到,誰知他的人一直沒有露面,禮未完成,她已被迫獨守空閨,做莫名其妙的漫長等待。

  「牧雍暑假一定會回來的。」

  徐家老奶奶對她說了好幾遍,「他趕不上婚禮也是不得已的,山東有盜匪,他繞道安徽,又遇到洪水,只有先回北京去。無論如何,你已經是他的妻子,應該能體諒他才對。」

  最初,宋家是有些微辭,但幾代交情,也很快便釋懷。

  說實在的,不必那麼快去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令璇芝鬆了一大口氣;然而,隨著時日的推栘,她愈來愈不安心,婚姻以這種方式來起頭,就像命運中潛藏著某種可怕的黑影,會不會為她的一生帶來不幸呢?

  這段日子,徐家上上下下待她如客,除了早晚去老奶奶的錦繡廳向眾長輩請安外,幾乎沒什麼職責。

  徐家的人都很和善有禮,只是璇芝仍在哀悼她失去的自由和無法選擇的未來,內心懷著的是止不住的惆悵。

  「牧雍才品俱佳,你能嫁給他是福氣。」人人都說。

  既已認命,她對徐牧雍多少有些好奇心,可是他沒見過她,又在婚禮中缺席,是不是他也反對這種不合理的婚姻呢?

  璇芝不願再深一層去想,花轎都將她抬來徐家了,再探討也沒有用了。

  她望著藍藍的天空,待一朵雲飄出視線,她又歎息。

  「小姐,你的字還要不要寫呢?香燒完了,墨也快干了。」蓮兒掀起簾子說。

  「要寫。」璇芝走進房裡說:「這是老奶奶交代我抄的佛經,我能不寫嗎?」

  「瞧,老奶奶多喜歡你,單叫你一個人抄經書給她讀,還說你的字漂亮,連姑爺都比不上。」蓮兒磨著墨說。

  「你又懂什麼啦?」璇芝白她一眼說:「他寫得好不好是他的事,與我何干?」

  「怎麼不相干,你們是夫妻了呀!」蓮兒笑著說。

  雖是討厭這樣的話,但璇芝仍不由得雙頰緋紅,映在她年輕端麗的臉龐和一身粉紅繡雪梅的旗袍上,依然是一股新娘嬌美的韻味。

  她定下心來,專注地抄經。

  若起瞋恚,自燒其身,其心噤毒,顏色變異;他人所棄,皆悉驚避,眾人不愛,輕毀鄙賤……智能之人,忍滅瞋恚,亦復如是。能忍之人,第一善心;能捨瞋恚,眾人所愛……

  抄著抄著,璇芝漸漸平靜,如一汪大海,沒有瑰麗的顏色,也沒有波濤洶湧,只餘一個淡淡的存在。

  蓮兒燃起另一爐香,檀木桂花味隨著裊裊白煙,泛到鏡前的喜字,泛到紅繡帳的五彩鴛鴦,泛到赤金紽紫的垂帷,泛到幾上盛開的大紅牡丹。

  房裡維持了四十多天的婚慶喜氣,待久了,那些紅竟像是變成了一種夢魘。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一身鵝黃衫褲的綿英撩起簾子,很愉快地說:「又悶在屋裡了?我們幾個姊妹正在大花園那兒放風箏,都等著你呢!」

  「我哪有空?奶奶叫我抄『正法念處經』,我才完成一半而已。」璇芝說。

  「急什麼呢?」綿英探過頭來說:

  「哇!你的字果然好看極了,一個個像小圓花,教人喜歡,難怪奶奶會說連大哥都比不上你。」

  「你還當真!我這字是閨合派作風,沒魄沒力的,難登大雅之堂……」璇芝看著綿英在腰間的荷包裡東翻西翻,忍不住說:「你在找什麼呢?」

  「有了!」

  綿英拿出一份折疊整齊的紙,攤開在桌上說:

  「這是我大哥在南京學堂唸書時的字跡,還有一張去年夏天的照片,我在奶奶房裡找繡線時發現的,就想著拿給你看。」

  小小的黑白照片中,有兩隻石獅子,中間站著一個滿臉笑意的年輕人。他身穿長袍,英挺如玉樹臨風,唇角有斯文,眉間有英氣,向鏡頭凝視的他,一下子就撞到璇芝的心坎上。

  她不敢多看,忙轉向那一篇毛筆字。一筆一劃,既堅實又光潤,既飛揚又沉潛,綜合了顏柳二家的優點。習字多年的璇芝,一眼就看出寫字之人的用心和才氣。

  她順著半文言的篇章讀下來,是評達爾文的天演論,雖只是片斷,但寫作之人的才思敏捷已表露無疑。

  這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她彷彿能看見一個風采翩翩的男子,在書桌前俯身揮毫,那想像畫面讓她呆了一會兒,直到綿英的話喚回了她。

  「怎麼樣?我大哥很瀟灑吧?他從小就是我們徐家的驕徽,如果我不是他妹妹,我也想嫁給他呢!」

  綿英半開玩笑地說:

  「我們下頭的堂兄弟姊妹,寫字臨帖不用顏真卿,也不用柳公權,就用我家的『牧雍帖』,你就可以知道我大哥在這家裡的地位了。」

  這一長篇大論,讓璇芝的火熱冷卻下來,她用無所謂的態度聳聳肩,把紙張和照片折了回去。

  「你怎麼說嘛?!我只不過是希望你在見到我大哥之前,能先喜歡他,因為他真的很好。」

  綿英說:

  「我想,他看到你也會動心的,你們兩個郎才女貌,所謂的如意緣,果真是天作之合。」

  聽到「如意」二字,又勾起璇芝的心事。為了阻止綿英再提,她轉開話題說:

  「你不是要我去放風箏嗎?咱們現在就走吧!」

  「哎呀!光顧著說話,都差點忘了,再不走,好風箏就被人搶先了。」綿英急急的說。

  「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璇芝溫柔的笑說。

  綿英離去後,璇芝收筆收紙收書,照片和紙張仍在桌上,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將它們放入小抽屜中。

  這人竟是她的丈夫?璇芝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彷彿陰霾的天乍見晴空,而晴空上還有展翅的飛鳥。

  或許如意緣不如她所想的糟糕,爹爹畢竟不會害她的。

  她輕輕地綻開一朵微笑,這是嫁入徐家以來的第一次,璇芝不再鬱悶委屈,反倒是對未來的日子有著隱隱的期待。



  ※                              ※                                  ※



  走出月洞門就是曲曲折折的迴廊,傍著蜿蜓的溪流和奇石怪樹,遠方可見幾隻彩色風爭,有蝴蝶、花形、大鳥……各種形狀,還發出錚錚的響聲。璇芝憶起在娘家時和姊妹們的歡樂時光,不免有些感傷。

  走到一片果園處,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對蓮兒說:

  「我怎麼一下給忘了,我嫁過來時,小哥塞了一隻大鷹風箏給我,說是西洋造的,質特別輕,一點風就可以飛得又高又遠,應該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才是。」

  蓮兒應命踅了回去,留璇芝一個人穿過林子。

  不多久,似乎有爭執的聲音由一排竹籬後傳來,想必是一些媽子丫鬟的。璇芝是新人,原不好管,腳步順著繞道而行,但驀地,幾個特響的字眼提到了她,在這幽寂的午後,要不聽都不行。

  「你是說大少爺根本不會和我們這位新奶奶入洞房?」一人問。

  「是呀!你還以為真鬧土匪水災呀!」另一個人說,「大少爺從頭到尾都反對這門親事,年初返家時,還鬧得很凶,說他永遠不會承認宋家小姐是他的妻子,又說他有權利選擇自己中意的女人做太太。」

  「那麼說,他是存心趕不上婚禮的囉?」第一個人說。

  「我看是從來沒有趕過。」第二個人說。

  「新奶奶好可憐呀!年紀輕輕,像花兒一般的人,卻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看不出她的命會那麼壞。」第一個人歎息說。

  「大家都說大少爺在北京已有了對象,那位才是我們的正牌奶奶呢!」第二個人又說。

  璇芝一句句聽,腳逐漸發軟,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果園的,一上了迴廊,她就坐下來,無法動彈了。

  原來她的預感沒有錯,新郎缺席的婚禮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荒唐的欺騙!她奮力抗爭了半天,最後委曲求全,可沒想到新郎根本不要她!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做個徹底,堅決毀掉這害人的婚約,讓她也能一併解脫呢?弄到今日,她被套入中國幾千年來女人最悲哀無奈的枷鎖,他卻可以在北京逍遙,不必負一點責任,不是太可惡,太不公平了嗎?

  她好想哭呀!晴空消失,飛鳥不見,她的心只比以往更黑暗。

  一陣的風吹來,蓮兒用風箏擋著走過來。

  「小姐,大鷹風箏拿來了,已經嗒嗒響了呢!」見璇芝不語,她微傾著身問: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呀!」

  璇芝將自己隔絕在自我的世界裡,什麼都聽不進去。所以老奶奶要她抄佛經,說什麼忍滅瞋恚,說什麼能忍之人,第一善心……原來他們早就預知她將有的命運,要她空洞孤獨的一生做鋪排。

  那麼,她還有多少經書要抄?是否要對著青燈敲木魚,直到她寂寂枯槁,默默嘔血而死的那一日?

  她雙眼睜得哀切,一見到行來的綿英,便不顧一切地開口問:

  「綿英,你老實告訴我,你大哥是不是根本不要這個婚捆?他人在北京,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你……你是聽誰說的?」

  綿英一時措手不及,看著蓮兒問:

  「是你嗎?你和你家小姐胡說了什麼?」

  「我……我什麼都沒說,我一來,她就是這個樣子了。」蓮兒煞白著臉回答。

  「不要管是誰告訴我的,我只要知道,你大哥是不是反對娶我?是不是存心躲開婚禮?」璇芝直瞪著小姑問。

  綿英畢竟年紀輕,被璇芝那左一句右一句的「是不是」說的有些慌亂了,「大嫂,求求你冷靜一點,這是大哥的家,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回到了家,自然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是嗎?他沒有和我拜天地,絕對可以一口否認的;而且,到時他帶回他的北京太太,那我又算什麼呢?」璇芝明言直說。

  「他哪有什麼北京太太嘛!」

  綿英跺跺腳說:

  「哎呀!我也被你搞亂了!說實在的,我大哥是和家裡吵得天翻地覆,也故意不去迎親,但徐宋兩家都很認真的在辦婚事啊!奶奶說你就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我最初也覺得不太妥當,但見到你的美麗溫婉,我又樂觀起來。我相信大哥看到你,一定也會立刻喜歡你,不再抗拒這段如意緣了。」

  「那都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璇芝心情依然激動的說:

  「他不想娶我,我又何嘗想嫁他?既是男無倩,女也無意,根本就是如意惡緣,何苦還要勉強維持?我一定要去找奶奶,要她把我送回宋家!」

  「千萬使不得呀!奶奶會生氣的……」綿英阻止道。

  但璇芝已經往錦繡廳走去,步履之快,掃過好幾叢初開的牡丹花。

  「大嫂,你別衝動呀!」綿英在後頭追著喊。

  蓮兒兀自拿著大鷹風箏,站在原地發呆。兩位姑娘你來我往的,對話教人一團混亂,但她的璇芝小姐哭著說要回娘家,事情必然相當嚴重。

  這些時日來,小姐的委屈,她都親眼見到,也能體會,只是她該如何幫忙?而小姐又真能獲得一心向住的自由嗎?

  蓮兒佇立著,發覺她的眉頭也有散不去的憂結了。



  ※                              ※                                  ※



  娘家的路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幾日來,璇芝無心看書,荒廢女紅,鎮日凝眸深思。

  那天見著了老奶奶,她仍本著孫媳婦的禮儀,語調間並未失去分寸。

  而老奶奶只用很權威的口吻說:

  「你鳳冠一戴,花轎一坐,就是我們徐家的人。你又沒犯七出之罪,我們怎麼能送你回宋家?簡直胡鬧!」

  「可是,牧雍並不想要這個婚姻……」璇芝又說。

  「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他敢說不要嗎?」

  老奶奶說,「這裡是他的家,我是他的祖母,你是我唯一認可的大孫媳婦,他若有虧欠你半分,我寧可不要他!璇芝,我話都說出口了,你還不信我老人家嗎?」

  能不信,敢不信嗎?

  當初她就不該坐上花轎,一旦上了花轎,自由之路就死絕了。

  如今能做的,只有繼續抄經,用忍字澆熄內心的怨懟。或許事情沒有她想像的糟,或許徐牧雍見到她後,會願意和她做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唉!女人真可悲,永遠處於被動的地位……

  正想著,蓮兒走進門,帶來了珣美的第二封信。

  「那送信的人真厲害,我去哪裡買蜜糕、桂花糕,他都知道。」蓮兒伸伸舌說。

  「他一定跟蹤你很久了。」璇芝回答。

  她興奮地拆信展讀,但立刻就被珣美措詞激烈的指責澆了一盆冷水。珣美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狀況,只是一再責罵璇芝的軟弱與妥協,甘願做傳統及男性的奴隸,甚至還引用了革命文傑唐群英的北京宣言,來描述璇芝未來的命運——

  其上焉者男子之玩物耳,中焉著男子之使僕耳,下焉者姿睢折磨,凌辱禁錮,使之死不得死,生不得生,犬馬且不若耳!

  句句如雷轟頂,句句令璇芝膽戰心驚,她幾乎坐不住了。

  我倆為至交,萬不願你成為仰食男性之廢人。信差阿標,五月十七日正午會路經貴鎮觀音廟,你若有心逃離,請與會之,他將攜你至上海。

  這封信,讓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亂,也讓她的情況更複雜難解了,就像兩條繩子,往兩邊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時,外面一陣騷動,有老媽子在簾外說:

  「少奶奶,老太太請你到錦繡廳去一趟,說是大少爺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來不及看自己髮釵是否整齊。她並非擔心徐牧雍什麼,只是這未曾謀面的男人,卻影響她的一生,雖然內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種種一切。

  錦繡廳已聚集了眾房長輩,大家看見璇芝,都安靜下來。

  老奶奶特招她到身旁,用凝重的神情說:

  「璇芝我的乖孫媳,這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牧雍他被北京的警察廳抓走了。」

  警察?這不表示作奸犯科了嗎?天呀!他們怎麼還說他人品俱佳呢?

  大約是瞧她表情不對,敕雍的父親徐仲甫說:

  「牧雍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和一些學生搞示威遊行,惹火了北洋政府而已。」

  「北洋政府是槍桿子出身,個個殺人不眨眼,我看這些學生是凶多吉少了。」

  牧雍的叔叔徐仲山接著說。「仲山,你不要嚇大家。」

  徐仲甫說:

  「北洋軍再跋扈,也在法治之下。這些學生手無寸鐵,亦無縛雞之力,他們還不至於做過分的懲治,我想,他們只不過是要給他們一個警告罷了!」

  「阿彌陀佛,牧雍書不好好念,幹什麼去反對政府呢?」

  老奶奶痛切地對兒子說:

  「是不是你又給他灌輸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了?你以前要和康有為變法,後來要和孫文革命,弄得我每天緊張恐懼,深怕會有抄家之禍。好了!現在清廷倒了,新政府也成立了,牧雍還在反什麼?這要變成一種家族遺傳了嗎?你到底給他上的是什麼學?」

  「娘,是兒子不好,讓您老人家擔心受怕了。」

  徐仲甫連忙站起來,很恭謹地說:

  「我明天就去把牧雍帶回來。」

  「早該帶回來了。我看書也別念了,念再多,還不如完成終身大事,給我生個曾孫子重要。」

  老奶奶說:

  「而且,我也給璇芝打了包票,你們可別讓我老人家言而無信哪!」

  「是!是!」徐仲甫點著頭說:「我立刻出發。」

  由頭至尾,璇芝不出一言。她能說什麼呢?

  有關北洋政府的貪污腐敗,她在仰德學堂就略有聽聞,但是學生怎會和政治扯上關係呢?看起來,牧雍是思想激烈份子,過著鋌而走險的生活,這樣的人,自然很難接受一位沒有感情的妻子。

  珣美的信又在她心頭掠過,或許她可以和牧雍談一談,兩個人抗爭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大,只是,他願意幫助她嗎?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8 AM

 ※                              ※                                  ※



  離牧雍返家日愈近,也是阿標會經觀音廟之時。璇芝左思右想,兩條路都是冒險,而且沒有勝算。投奔珣美,會傷害太多人;可牧雍又不知道是不是能夠下注的人,最後,她幾乎要閉上雙跟,任憑命運去決定了。

  牧雍回來的消息是綿英來通知的,她喜孜孜地說:

  「大嫂,大哥的馬車已經門口了,你終於可以看到他了。」

  璇芝的心撲地跳,她想到照片中那個俊朗的年輕男子就要走到她的眼前來,她所面對的會是喜樂,還是痛苦呢?

  綿英一路上拉著她往錦繡廳走去,路上僕人看見她們,都發出會心的微笑。

  廳外並沒有想像中圍聚的人群,而是廂門半閉,咆哮聲一陣陣傳來,極遠就聽得到。

  爬上台階,璇芝就拉住小姑,不讓她莽撞入內。

  「爹,我看過奶奶後,一定要馬上回學校。」一個低沉的男聲說,「示威抗議還沒有結束,曹汝霖和章宗祥尚未下台,有這麼多事需要我做,我怎能躲在家裡呢?」

  「你還敢去?你捅的樓子還不夠大嗎?」

  徐仲甫怒氣沖沖地說:

  「我一路上訓你的話都白說了嗎?你是學生,你的職責就是讀書,對於政治,你壓根兒不懂,只會受野心份子利用,四處搖旗吶喊,白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

  「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學生也不例外!」牧雍維持原來的冷靜說:

  「我們沒有野心,更不是逞血氣之勇,我們講的不過是一股愛國的熱忱!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國家領土被分割,國家尊嚴被出賣,我們並不是反政府,而是要喚醒全國百姓,向政府表達民意。」

  「政府?政府?你又懂得什麼叫政府了?」

  徐仲甫說:

  「我告訴你,政府裡多的是學識經歷比你高的人,他們所看的現實利害比你透徹,自然有他們一套做法,這豈是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所能瞭解的?」

  「割掉青島叫透徹?讓掉山東叫透徹?爹,日本居心叵測,中國都快滅亡了,你還想用手蒙蔽自己的雙眼嗎?」牧雍語調微微提高。

  「不要把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帶回來造你老子的反!」

  徐仲甫吼著說:

  「日本我很清楚,他們贊助過維新和革命,和中國有長久的交情,你們這些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只會毀了兩國之間的和平,到時若真有戰事,你們還不是躲回爹娘的懷裡,全要仗政府軍隊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爹,我們父子確實有無法橫越的代溝。」

  牧雍極為沮喪地說:

  「我真的和你談不下去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你父親,待會兒見到你奶奶,絕不能再出言不遜了!」

  徐仲甫還未訓完,廂門就「砰」地一聲被打開,站在門外的綿英首當其衝,身體往後退,撞到璇芝,璇芝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到圓柱後,若非雙手扶著,一定會掉下台階。大步跨出的是牧雍,他一臉的鐵青僵硬。

  「大……大哥。」綿英結巴地說。

  「是你。」牧雍看妹妹一跟,只發出這兩個字,就撩起青色長衫忿忿離去,並未發現旁邊還有別人。

  璇芝只來得及看見他濃黑的頭髮和天庭飽滿的側臉,再來就是他修長的背影和沉著堅定的步伐。

  只是他這人脾氣太壞了,連父親都敢教訓,對妹妹也不友善,想必是個狠絕之人。

  「他……就是我大哥。」綿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他一向都那麼火爆衝動嗎?」璇芝問。

  「不!他人非常好,只是碰到一些問題,比較固執己見罷了。」綿英趕緊解釋。

  「包括娶我的事,對不對?」

  璇芝又問:

  「他若知道沒有他,新娘一樣進門,一定會氣瘋的!」

  「你別擔心嘛!大哥最敬重奶奶,她喜歡你,願意當你的靠山,大哥不敢怎麼樣的。」綿英安慰地說。

  結果,倒霉的仍是她這不受歡迎的妻子。她腦中出現了青燈古佛前的淒涼元配,而牧雍摟著他唯一承認的正牌太太,在遠方享受著天倫之樂。

  太可怕了!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綿英不會懂,牧雍無心懂,徐宋兩家只會由己身的角度來想事情。

  天下之大,她竟孤獨如是,該怎麼辦呢?



  ※                              ※                                  ※



  璇芝一整日沒見到牧雍,未經傳報,她也不敢貿然詢問,只大約曉得老奶奶還在對他下功夫。

  情勢似乎很不樂觀,一個男子都難應付了,更何況對方的個性是如此強硬。

  又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遠方有聲音撲向耳膜,像海潮。她散了髮髻,立在窗前梳一頭秀髮,芭蕉樹在院子裡影影綽綽,彷彿幾個彷徨的人。

  忽然,蓮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璇芝還沒機會問,外頭便傳來一陣更大的混亂,只見老奶奶領著一群家丁,穿過月洞門而來,璇芝只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袍。

  「亮了燈,把大少爺帶過來!」老奶奶命令著。

  立刻有人去添油,另外兩個婆子點燃喜燭,室內一片通明,璇芝才看清楚,牧雍正東倒西歪地由人攙扶著。

  「就把他放在床上。」

  老奶奶說完,轉向璇芝,「這孩子睥氣頑固得像頭驢,我怎麼求,他都不點頭。所以,我只有找他幾個堂兄弟,將他灌醉,一旦洞了房,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璇芝驀然臉紅,覺得每一隻眼睛都在看她。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奶奶語重心長地說:

  「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奶奶摒退眾人,包括蓮兒在內,將門嚴嚴地關上。

  久久,璇芝仍處在一團火熱之中。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夜的濃暗飄進屋內,燭火躍動,寂靜著,只有牧雍均勻的鼻息微響著。

  她該如何做?所謂夫妻之道,出嫁前一日喜婆有略微教過她,可她仍然沒有概念,只覺得一個陌生男子躺在那裡,是脅迫,也是羞恥。

  何況,她已差不多決定好,不讓這場婚姻毀了她的未來。或許她該搖醒他,彼此開誠佈公的談談,可以早早地釐清這令人煩惱的兩難局面。

  她端起煤油燈慢慢走向床前,屋頂的光影也隨著移動。紅紗帳垂了一半,裡頭的人四平八穩地躺著。

  她將燈舉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濃眉、高鼻、緊抿的唇,塑造出一張剛毅卻不失俊秀的男性臉孔。他的眼是閉的,但她明白,那雙眸子張開後,會多麼炯炯逼人。

  油燈的光影晃動幾下,她不自覺地帶著某種欣賞的心情,在那兒默默看得出神。

  遠方若有若無的海潮聲,忽地強大,往「煙萃居」颯颯而來,竹林嘯、芭蕉鳴,一下子撞開廂房的門,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燈。

  倏來的陰暗,喚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動起來,嘴裡喃喃念著:

  「怎麼搞的?我到底在哪裡?」

  黑影如獸,似要向她撲來。她又連退好幾步,一不小心碰到一根喜燭,火滅燭倒,房內的光線更加微弱。

  「見鬼了!」

  牧雍掙扎著下床,瞧見幾個紅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

  「他們存心灌我酒,想逼我進洞房!這種愚昧的事,這種落伍的社會,國家還有希望嗎?」這口氣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場激辯,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覺地躲入最遠最暗的角落。

  黑濛濛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動的身影,忍不住說:

  「你就是宋家小姐,對不對?我真不懂,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你為什麼還嫁過來?如果你不嫁過來,我今天就不會這麼淒慘了。」

  什麼?他淒慘?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這兒哀聲歎氣?璇芝想反駁,但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你知道現在是民國時代了嗎?所謂民國,就是人民的國家,無論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著桌子繼續說: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比如說,你可以抵抗這種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我們雙方彼此不瞭解,也沒有感情基礎,根本不該被強迫結合,你說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嗎?璇芝尚未清完喉嚨,他又說:

  「算了!你怎麼會懂呢?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觀念差了十萬八千裡。

  你還在相信那個如意緣,甘願犧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纏陷於忠孝仁義等吃人的禮教中,我要拒絕五千年來種種專制迷信,就要從拒絕你開始!」

  「你……這麼說,不公平……」璇芝終於吐出話來。

  「你總算會說話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為夫妻,那才是悲劇,才是不公平。我贊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愛人的權利。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做,但我絕不能承認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繼續拿傳統來壓我,我有可能一輩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願意過這種守活寡婦的日子吧」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熱切的同意,請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同時有一股憤怒。

  他徹底瞧不起她,認為她沒思想、沒見地,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所以話中句句帶貶,只差沒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為他在北京念大學,讀了幾天科學和民主,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她也是有感情,會受傷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為了不起,因此乾脆一句話都不吭。

  他拒絕她,她又何嘗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陣風,把他吹到英國、美國,讓他去自由個夠吧!

  「好,我言盡於此,請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錯誤的事,但願你能明白。」

  他說完便由敞開的廂門走出去,因有酒意,跨過門檻時,還險些絆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會兒,僅剩的一根喜燭,在幾次的明滅閃動以後,終於被風吹熄。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梳攏著長髮,一束束在指間滑落。

  若有人問她,新舊之間的夾縫是什麼?她必回答是無人可助、無巖可攀的萬丈深淵。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順,總以為傷父母心是大逆之罪,無法做得絕情寡義;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海闊天空生就為他們男子而存在的,他要走易如反掌。

  然而,他如此不顧念她,不設法瞭解她,竟教她無由來地難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觀音廟之約。經過牧雍這一場自顧自的演講,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走雖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18 AM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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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太陽一偏,璇芝就逕自往觀音廟後面的山路走去。

  今天是珣美所說之日,但阿標並沒有出現,因情況緊急,璇芝不敢再耽誤時間,只有放大膽子,獨自步向那陌生危險的世界。

  想來想去,上海仍是不安全的,家人循著線索,再逼問蓮兒,很輕易就可以找到珣美的住處。既要走,就得走得乾淨俐落,沒一點痕跡,所以璇芝決定朝北方走,去投靠被富唐鎮民趕離的吳校長。

  尚未一個時辰,璇芝就覺得流浪的艱難。陽光毫不容情地灑著她白嫩的肌膚,兩旁是望不盡的高大野芒,常常把小徑都覆蓋住了。

  千金小姐出身的她,何曾吃過這種跋山涉水的苦頭?但憑著一股毅力,她硬是咬緊牙關撐著。

  北方,她去過一次,吳校長的家就在河北汾陽的隴村,若記憶沒有錯,她應該渡過運河,搭往北京的火車,中途再轉乘馬車向西行。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雖疲累,但不允許自己休息,而選擇這陡斜荒涼的山徑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鬧得人仰馬翻在找她了吧?但願蓮兒不會受到太多的責備。為了慎重保密,璇芝連蓮兒都沒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門,只騙蓮兒說想親自見阿標一面,托他帶些東酉,蓮兒不疑有它,還幫她換了丫鬟的裝束,眼見她拿著包袱出門。

  璇芝對這種欺瞞有些愧疚,但她不能連累蓮兒更多了。

  臨行前,她寫了兩封信,分別給宋家和徐家,語意都很短簡,不怨天、不尤人,只說她試著服從父母之命,成全這如意之緣,但上天似乎不允,前頭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條生路,免得墮入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悲劇之中,弄到生死兩難的下場。

  她知道,以牧雍雄辯之才,舉出那麼多道理,都駁不倒眾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她的幾句話,更撼動不了兩家人維護道統之心了。可以想像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馬奔馳,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細搜索她的下落。

  但願!但願!但願他們沒想到她向北而行,沒想到她抄人跡罕至的小道!可是什麼事都有萬一,所以她仍走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沒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滿臉通紅、氣喘吁吁,髮辮黏散在額前鬢角,雙腿刺痛,全身骨頭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當她看見那棵大樹時,就告訴自己!休息一會兒沒有關係,她已經走得夠久了。

  樹蔭下的幾陣涼風讓人舒暢許多,璇芝正捏著腿兒時,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徑爬上來,她連忙問:

  「老伯伯,請問運河渡船口離這兒還多還呢?」

  「一個時辰吧!」

  老人家回答說: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點,太陽下山後,船就不開了。」

  璇芝聽了,道一聲謝謝,起身就走,但腳似乎不聽使喚,抬著有如千金重;她使盡力氣,忍著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誤了最後一班船,否別她就得在荒郊野嶺裡過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會加大。

  太陽彷彿更火烈,路也彷彿更崎嶇,對自幼不曾吃過任何苦頭的璇芝而言,每個動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撐著,不允許自己有倒下去的機會。為了生命的自由,為了未來的光明,她絕對不能氣餒!

  至少,要看到運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鎮。



  ※                              ※                                  ※



  運河引進長江之水,向兩邊展闊,猶如一條大川,泛著滔滔白液。

  太陽在平原的那一方,紅紅一輪,幾乎要觸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區,就先找渡口,但因為又昏又累,竟什麼都看不見。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無客,頭戴青笠的店東正在收拾攤子。

  「請問渡船口在哪裡?」璇芝慌忙地問。

  「就在前頭。」

  店東指向運河說:

  「船娘剛剛才走,你喊一喊,或許還能趕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條船,豎起長長的篙子,正慢慢劃離岸邊。

  她心一急,不顧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顧大娘,這兒還有客人哪!」店東也幫她喊著。

  他們一路追趕,幾隻鴨鳥被嚇得撲撲亂飛。

  然而,船離沙岸,篙已無處可撐,怎麼也無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漿,讓船沿著岸邊而行,她呼喝著:

  「距離還短,你快跳上來吧!」

  望著那不見底的河水,璇芝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四周的人聲都在鼓勵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視船弦,努力躍起身子,在以為要落水的那一瞬間,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歡呼聲中,璇芝終於坐上船了。

  因這陣騷動,船晃了幾下,那隻手仍牽緊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穩才放開。

  深吸一口氣,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謝時,卻又嚇得往後一仰,人差一點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隻手,在緊急狀況下拉住她。

  她的臉絲毫沒有欣喜,感謝的話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樣,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對著所有的人,遠望著夕陽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萬般悵惱不安。

  天呀!她怎麼那麼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頭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離家赴北京了嗎?怎麼又會在這荒僻的小村出現呢?

  看樣子,他並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在同一條船上,他隨時有揭發她身份的可能性,難道她就只能這樣坐以待斃,全憑老天保佑了嗎?

  唉!此時此刻,她寧可獨自在山裡棲一夜,也不願和徐牧雍共困在這茫茫的河心中間,連跑都跑不掉。

  另一邊的牧雍則緊皺著眉,滿心莫名其妙。這個女孩子真奇怪,見他如見了鬼,當場臉色慘白,匆匆走避,彷彿他會吃人似的。

  他從小到大,雖非貌似潘安,卻也長得人模人樣,長輩親族寵讚他,同輩師友愛戴他,處處見的都是歡迎的笑臉,這樣一個嫌惡恐懼的表情,他還未曾受過,心裡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著那纖弱的背影,動也不動的,好像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褲,大概是鄉下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顯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於連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別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亂,還理不出個頭緒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學生的愛國遊行,有人寫血書,有人要自殺殉國;

  他們去燒曹汝霖的窩,毆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國同胞對中國局勢的注意,想來仍教人熱血沸騰。父親保他出監獄時,還有同學在裡頭抗爭。北洋政府如此強橫愚頑,不知蔡校長是否會被迫辭職?不知巴黎和會的結果如何?

  這種時候,他真不想離開北京,但父命又不可違。當大家在為新中國努力之時,他卻被舊傳統箝制著,差點去娶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一向開明的父親,在兒女婚姻上,如此專制無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連他沒回來,新娘亦千方百計娶過了門,他這才領教到,舊社會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為萬惡之根源。

  難怪梁啟超要說「非破家不能救國」,他若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連理想抱負亦無從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漸暗藍,平疇原野有陣陣炊煙。牧雍再一次檢視各城鎮罷工罷市的資料,他要將它們帶回北京,給大家打打氣。

  他耽擱了一日,就是為取得這些文件,輾轉繞到這個小渡口來,方能避開閒雜人等。

  他的視線又不知不覺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腦中不禁浮起她泛著桃紅的臉頰,帶著純然的青春光彩,還有那一雙映著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這荒郊野嶺之地,能見到這樣一個女子,倒是一種驚艷,或歎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                                  ※



  渡船的終站是個人來人往的小市集,再往東走,便是河間縣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車在此停留十分鐘。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開牧雍;第二件,則是找個地方住宿。因為火車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絕不能和大伙擠在車站裡過夜。

  璇芝在沙土飛揚的石路上徘徊,僅有的幾家客棧,不只外形簡陋,而且擠滿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幾乎沒有勇氣踏進去詢問。

  天色逐漸蒼暗,她內心十分著急,更不知道自己失措的神情,茫然的大眼,嬌柔稚嫩的模樣,已引起許多人注意。

  躊躇半天,她才下定決心去一家人較少的旅店。

  這時,有個穿藍衣的婦人一臉和善地問她:

  「姑娘,你是出還門投親戚的嗎?」

  「我是準備搭火車的。」璇芝照實回答。

  「那你得住一宿了。」

  婦人關心地說:

  「我告訴你,這些店都不能待人的,尤其你是個單身女子。不如你就到我家去,你可以睡得安心,我也可以賺點外快,怎麼樣?」

  璇芝遲疑著。

  婦人又加把勁說:

  「前面那香燭店是我的,這裡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我也是一片好意,看你挺可憐的,別人想住我那兒,我還不肯呢!」

  說著說著,婦人已拉起璇芝的手臂。

  忽然,有個男聲直直切入說:

  「你拉著我妹妹做什麼?」

  璇芝猛回頭,看見板著一張臉孔的牧雍站在身後。

  婦人一驚,忙放開手,笑嘻嘻地說:

  「我不曉得有人陪她。那就好!那就好!」

  璇芝正想辯駁,婦人已走掉,她轉向牧雍說:「你胡說什麼?誰是你的妹妹?」

  「姑娘,你是真不知道嗎?運河兩岸有所謂的青幫、紅幫,他們專門誘拐良家婦女,再賣到其它市鎮。你若真的隨那個婦人去,下場就不堪設想了。」

  牧雍嚴肅地說。

  這倒是璇芝沒想到的,憶及方纔,她不禁為自己的單純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心中雖慶幸,嘴巴仍逞強的說:

  「我不會那麼笨的。」

  她還是那一副毫不感激的樣子!牧雍原可掉頭就走,但不知怎地,他又繼續說:

  「如果你要住宿的話,我找的那家旅店還挺乾淨的,我再和老闆關照一聲,說我們同路,就沒有人敢動你的歪腦筋了。」

  「不!我和你不同路。」璇芝直覺的反應說。

  「當然不!我們只是假裝同路,這樣可以省卻你很多麻煩。」

  牧雍有些詞窮的說:

  「一個女孩予單獨旅行,是非常危險的事。」

  「是很危險。」璇芝故意說,「可誰能保證你不是什麼青幫、紅幫的一份子,或許你還是剛從監獄出來的犯人呢!」

  「姑娘,我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努力表明自己說:

  「我是個學生,正要回北京去。我所做的建議,不過是想幫忙而已,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壞人。」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璇芝在心裡嘀咕著,但他家裡有個如意緣的妻子不去照顧,幹嘛對一個陌生女子好心腸呢?

  牧雍見她仍是滿臉的不豫和不屑,像有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他沒好氣地說:

  「姑娘不領情就算了,就當我多管閒事吧!」

  他說完,果真拂袖要離去。璇芝一慌,忙說:

  「喂!你不能把我丟在街心呀!」

  她差點忘了牧雍的倔脾氣,只好邁開腳步在後頭追。他雖然笑臉不再,但仍幫她訂了一間房,讓她能有個地方舒服安睡。

  「謝謝你。」璇芝終於勉強的說。

  「你信任我了?」他只問,臉色還是怏怏不快。

  她很輕地點了個頭,就逕自躲回房裡。

  那夜,客棧的潮霉粗簡,令璇芝輾轉反側。她想到爸媽,徐家的人,還有蓮兒,他們一定又生氣、又擔憂吧?

  她實在非走不可,但荒謬的是,她居然會在路上碰到牧雍,他究竟是她命中的煞星,抑或是貴人呢?

  看樣子,他那晚是醉得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而如此特意的忽視,如此斷然的不屑一顧,真教璇芝有消不去的憤慨。

  無論如何,她要早早擺脫他,畢竟有他在,就等於還在徐家的勢力範圍之內。

  冷冷的月,在天邊彎成細細一線。流浪之路尚漫漫迢迢,她也許會走得很辛苦,也可能會尋不到她所要的答案,但她永遠都不會後悔的。



  ※                              ※                                  ※



  車站熙攘著各行各業的旅客,也聚集了不少附近省縣的乞丐,有人睡在石地,有人臥於鐵軌,只等遠處黑煙笛響,才會一哄而散。

  火車的龐然、聲音及速度,對某些人而言,仍是會震懾靈魂、奪人性命的大怪物。

  牧雍閒閒地站在樹蔭下,觀這蒼生百態。他其實也在等那位有著明亮眸子,舉止怪異的姑娘,昨晚她一進房間後就不見蹤影,今天一早,店老闆說她已退房,當時牧雍望著還霧濛濛的天色,真不懂她的神出鬼沒所為何來。

  她到底為什麼單獨旅行,又去了哪裡呢?

  牧雍習慣在旅途中觀察人,但還不曾有過這種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自己也不懂,這姑娘彷彿有什麼特質,讓他忍不住想要注意她。

  賣糖粥、糖芋頭的攤販旁,突然一陣騷動,他站直身體,看見他要等的人正被幾個痞子糾纏,想也不想,他立刻走過去,粗聲粗氣地吼著說:

  「妹妹,有什麼麻煩嗎?」

  那幾個人見她有幫手,便各自散開,但她對他一如前幾回,不感謝也罷,還擺出戒備厭惡的表情。

  牧雍再一次覺得自己無聊兼窩囊,但依然開口問:

  「出了什麼問題嗎?我還以為你己經離開了。」

  「火車還沒來,我怎麼走?」她說,可眼睛並不看他。

  「你也要去北京嗎?」他順勢問。

  「連票都買不到,我哪兒都去不成了。」她微蹙著眉,帶著說不出的委屈。

  經過一夜休息,璇芝洗淨身上的塵土,髮辮也重新梳好,看起來更是面若芙蓉,眼似秋水,如此佳人,在這群龍蛇混雜的人堆中,恐怕一天都捱不下去。牧雍本著一股憐香惜玉之心主動說:

  「你大概沒出過遠門吧?火車票若要當天買,就要透過單幫客了。」

  「單幫客?」璇芝問。

  「簡單一句就是官商勾結。」

  牧雍說:

  「如果你肯告訴我要去哪裡,我可以馬上幫你弄到一張票。」

  這是詭計嗎?但璇芝實在是無路可走了,只好不甘願的說:

  「我的目標是萬通鎮。」

  「你是到那裡尋親嗎?」見她說得勉強,他偏要再進一步問。

  「嗯。」她點一下頭。

  「我叫徐牧雍,還沒請教芳名呢?」他得寸進尺的又問。

  璇芝沒料到他有這一問,臨時亂了陣腳,只好搪塞說:

  「我……我叫寧欣。」

  「姓寧名欣?」他又問。

  「嗯。」

  她有些不耐煩的說:

  「你到底買不買票呢?」

  「當然買。」他露出了笑容,彷彿逗夠了她。

  牧雍走後,璇芝的心還覺得直撲撲地跳。她並沒有錯,未定下如意緣之前,她是叫寧欣;但因為牧雍,她才取名璇芝,如今把牧雍丟出她的生命軌道之外,回到寧欣的身份是再恰當不過了。

  好!她決定新的自己就叫做寧欣。

  牧雍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和一名滿臉胡予的人討價還價,不多久,便笑著朝她走來。

  瞧他俊逸斯文的臉孔,豪爽自信的風采,她不免有些感歎。對於有緣的宋璇芝,他抱著絕然的排斥態度;對於無緣的寧欣,他卻又如此俠義熱情,老天行事真太令人理不清、摸不透了。

  只能說,如意非緣,此生注定難交會吧!



  ※                              ※                                  ※



  火車開動後,窗外的風景一格格掠過,一會兒是綠油油的稻田,一會兒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滿江南水氣湮漫的初夏風情。

  牧雍就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書。

  她原本一上車就要躲得他遠遠的,偏他一直在左右。後來璇芝想想,一路上有個男人,即使是見了就愁的冤家,也比較安全一些。

  她的臉始終望著窗外,一副不願理人的模樣,牧雍也保持有禮的沉默。

  火車過站時,會有人當胸掛著大籐籃喝賣著糯米、糕餅、梅漬等點心。璇芝為了省錢,只看不買,到了午飯時,也只要了幾個包子。

  反而是牧雍叫了煮蛋、滷菜、饅頭,往她面前一放,說:「你吃那麼一點怎麼夠呢?」

  「我胃口大小與你何干?」璇芝不高興地說。

  「我一直在想,你是天生就這麼沖呢?還是我哪裡不小心得罪你了?你好像非常不喜歡我?」他很正經地問。她可不想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和他談如此敏感又危險的話題,只說:

  「這件事並不重要,反正到了萬通,我們就永遠不再見面了。」

  「你的親戚住在萬通的鎮上,還是鎮外?那兒有幾處土匪窩,你最好確定有人會來接你。」他看著她說。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璇芝回他說。

  長久以來的聽聞,還有徐家兩次的對陣下,她都覺得他趾高氣揚、恃才傲物,沒想到他還有溫柔體貼的一面。然而,轉念一想,這樣對女孩子獻慇勤,是否表示他的風流成性呢?

  家裡人傳說他在北京已有了女朋友,既是如此,他還與她隨意搭訕,豈不是道德淪喪之人?

  璇芝思來想去,忍不住要對他怒目而視,卻發現他已吃完飯、喝完茶,正在閉目養神。唉!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卻有一堆莫名其妙的行為,好在他們此生緣盡於此,否則她不知要為他惹多少煩惱,又要流多少眼淚呢!

  不知不覺地,璇芝隨著火車的節奏,緩緩睡著了。

  到了萬通,是牧雍喚醒她的。眼睛一睜開,窗外是一片的藍天、黃土及整片的高粱田,原來火車早過了江蘇,到達山東省境了。

  璇芝的首要之事便是甩開牧雍,趁著眾人混亂,假裝沒聽見他的叫聲,她一馬當先下了車。

  這兒感覺很荒涼,耳旁儘是口音濃厚的地方話,她動作極快地問人、問路,想找到馬車店。

  一個女人獨行總是會教人指指點點的,璇芝找著客棧後的馬棚,那正在釘馬鞋的車伕也一臉懷疑地看著她。

  「我要到汾陽縣裡的隴村,大概要多長時間?」璇芝有禮地問。「就你一個人?」

  車伕看她一眼說:

  「不去!不去!女人家麻煩!」

  有錢居然還沒車坐?難不成要她走上個幾天幾夜?

  璇芝放下身段,和他爭辯哀求,他才丟下一句話:

  「你要湊足六個客人,我才能走這一趟。」

  這不是白搭嗎?她人生地不熟,哪裡去湊人數?現在她才明白,什麼叫「出門處處難」了。

  璇芝沮喪地走出馬棚,一抬頭,就看見一身長衫的牧雍靠在柱子上。天呀!他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你怎麼在這裡?火車不是開走了嗎?」她皺眉問。

  「火車要裝煤、換軌和檢查,所以會在萬通停上一個時辰。」

  他接著說:

  「原來你的親人不住萬通,而是汾陽,那還有好長的一段路,你想單獨走,實在是太大膽了!」

  他連汾陽都知道了,這個投奔點還安全嗎?

  璇芝又氣又急地說:「你難道沒有別的事做,一定要對我糾纏不休嗎?」

  這句話說得重,弄得他臉色微變。遲疑一會兒,他才很冷靜地開口說:

  「我是有事情做,但也不曉得自己是發那什麼神經,一直想幫助你。或許是在運河渡口拉你上船,然後又在河間府讓你平安坐上車,想你人既然都走到這兒了,自是不能功虧一簣,只有保證你能毫髮無傷地到汾陽,我才能安心!」這是哪一國理論?是他逼她到這種境地,如今又要拉她一把,老天究竟在開什麼玩笑呢?

  璇芝煩亂地說:

  「別管我了,我根本與你無關,更不是你的責任!」

  「大遲了,我反正是管定了!」

  他鐵了心說:

  「我們在這兒爭辯,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你等著我,我馬上可以找到另外四個客人。」

  「四個?你弄錯了吧?我們需要五個。」她說。

  「沒錯,就四個,因為我決定陪你一塊去,反正汾陽也可以到北京,只不過是多兩天的行程而已。」他說完就即刻行動,璇芝想叫停都來不及。

  他到底發什麼瘋呀?!他們兩個算是素昧平生,他這忙不是幫得有些失分寸嗎?

  而她逃了半天,沒顯示一點獨立,還處處靠人,實在不是好的開始,她不相信自己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璇芝在原地踱著步子,絞盡腦汁想尋出另一條路來。然,有一方白帕進入她的眼簾,最引她注意的是方角上繡的紫藍花朵,顏色調得又純艷又均勻。

  她正欣賞著,一個嬌小秀氣的黃衣女孩走過來,慌慌張張像在尋找什麼。

  瞧她俊俏的臉孔,璇芝直覺地問:

  「你是在找這條帕子嗎?」

  「是呀!這是我的。」女孩聲音細細的,笑容極美。

  「我一共繡了一組四件,是要送給姊姊的。」

  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竟有此手藝,璇芝忍不住讚美說:「這花繡得好,色彩也好。」

  「這是琉璃草的花兒,因為它的顏色正好是宮中瓦片的色調,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女孩細聲細氣的說:

  「西方人稱它為勿忘我,我是聽海上的英國傳敦士說的,挺有意思,不是嗎?」

  「是很有意思。」璇芝細細思量這三個字,又問:「你是剛從上海來嗎?」

  「是呀!我和哥哥正準備回汾陽老家。」女孩說。

  汾陽?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璇芝連忙說:

  「我也要去汾陽,只愁湊不齊坐馬車的人數。」

  「我們自己有馬車,現在停在萬通,就是為了換輪子。」文孩說。

  「哦!」璇芝失望地應一聲。

  「你若是一個人,倒可以和我們同行。」

  女孩熱切地說:

  「反正馬車很大,多坐個人也無妨。」

  「真的?太好了!」

  璇芝真有說不出的歡喜,忙自我介紹道:

  「我叫寧欣,你呢?」

  「我叫范湘文。」

  女孩微笑著,突然指著前頭說:「我哥哥來了。」

  一個穿著黑短衫,黑綁腳褲的漢子走過來,他長得中等身材,星眉劍目,看起來極豪爽的模樣。

  湘文走向前說幾句話,那人看看璇芝!立刻笑著同意。

  璇芝鬆了一口氣,流浪至此,終於平順下來。她必須告訴牧雍,免得他瞎忙一場。

  他們三人來到客棧內,正好看見牧雍和幾個黑黝黝的壯漢說話。

  璇芝走過去,拉拉他的袖子說:

  「你不用找人了,我已經有願意載我一程的馬車了,范家兄妹也是要到汾陽的。」

  牧雍狐疑地看著黑衣男子,對方立即抱拳說:

  「在下范兆青,汾陽人氏,請多指教。」

  「范兄客氣了,我叫徐牧雍!方從河間府來。」

  牧雍說:

  「寧姑娘單身一人,坐你們的馬車,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我們一路由上海行來,捨妹直嚷著無聊,現在正好有寧姑娘做伴呀!」兆青很乾脆地說。

  「你剛從上海來嗎?」

  牧雍眼睛一亮的說:

  「那麼你看到上海為反日本、反專制的罷市、罷工遊行嗎?」

  「不只看到,還綁白條參加了呢!」兆青也興奮起來。

  「從來都沒見過這番景象,很多工廠和商店老閣都把大門一關,主動和我們配合,連警察都站在群眾這一邊才叫奇呢!」

  「所以你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了。」牧雍轉向璇芝說:

  「寧姑娘,這位范大哥是古道熱腸,一腔俠義之人,路途上有他照顧,你會很平安的。」

  「我本來就很平安。」璇芝仍不忘頂他一句。

  「既然說定了,我們立刻出發,好趕上下一站的打尖旅含。」兆青說。

  太陽已逐漸西斜,高粱田隨風搖晃著金黃。

  馬車內部還算舒適,兆青就坐在前頭趕馬。牧雍熱心地幫忙裝貨,又一再道謝。

  一旁的湘文不禁偷偷問璇芝:

  「這位徐先生是你的什麼人?看來非常關心你呢!」

  這整件事的過程根本無法解釋,說相識又等於不識;說不識又牽扯如此多,若硬要理出一套說辭,大概就是蒼天不希望他們再有瓜葛,用這一路上的照應,讓牧雍把欠她的債還了吧!

  停頓許久,璇芝才淡淡地回答說:

  「他和我什麼關係都沒有,只是個行善之人罷了。」

  馬車向西而行,黃土路的盡頭,恰是巨大圓扁的紅日,望過去,有極目天涯的蒼涼之感。

  牧雍揮手又揮手。他仍不懂,一個才認識不到兩日的女孩,為什麼如此分他的心?他甚至差點不回北京,而想陪她繞一趟汾陽呢!

  彷彿有一種熟稔,彷彿有無形的繫絆,總教他放心不下。唉!想不通就不要再費神了,反正從此人各一方,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又何必再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牽掛呢!

  火車笛聲高響,催著旅客們歸隊。馬車已成遠方的一點塵土,欲辨也難。牧雍緩緩踱回車廂,腦中浮現的仍是寧欣,那個滿懷心事,不知微笑為何物的奇異女子。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0 AM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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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年起,窗外並排的幾棵梧桐樹葉落紛紛,成一片黃金急雨。

  再往遠處看,是極藍的天空,一種北京特殊的藍,淨得透明,輕如羽毛,與江南瀲瀲水光的景致完全不同。

  唉!江南。

  璇芝伏在窗口,默默神傷。她再怎麼計畫,也沒有想到自已會有落腳北京的一日。

  五個月前,她投奔隴村,正在地方辦小學的吳校長又驚又喜,不但收留她,還替她安排未來。

  「你天資聰穎,不唸書太可惜。」

  吳校長說:

  「中國目前欠缺女醫師、女老師,甚至女科學家、女政治家,這些都是我們所要努力的目標。」

  「我的志願就像吳校長,想為中國的教育盡點力量。」璇芝熱切地說。

  「當老師倒符合你沉靜的個性。」

  吳校長說:「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教書,環境單純,又免學費、包吃住,或許最適合你目前的情況。」這條件是再好不過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嗎?

  璇芝考慮再三,所謂最危險處也是最安全處,徐宋兩家人再如何估計,也萬萬猜不到她會躲在北京,而北京那麼大,她只要少出門,避開幾所大學的校區,碰到牧雍的機率微乎其微。

  基於自己想讀書的決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教室、宿捨、圖書館外,她哪兒都不去,在同學眼中是一位極保守的姑娘。

  秋風又起,冷冷地沁到心頭。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習慣的一點,由舊衣攤買來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雙手,回到床前折她剛曬洗完的衣物。

  這宿捨原是前清的辦公處所,沒什麼隔局,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就擠靠著四張床,被裡還得聽風打牆的呼呼響聲。

  來這兒唸書的女孩,有些是趕時髦拿文憑的,有些是家裡窮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從事教育工作的。

  與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趙秀儀就是第一種,她常卷弄她那一頭最得意的短髮說:「我爹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女孩兒家要受點新式教育,才能找到優秀的丈夫。我本來念的是教會女子學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來這土土的學校啦!」

  雖是如此,秀儀仍不受影響,每天遊走北京、清華、燕京幾所大學內,風頭不輸從前。

  而璇芝還是璇芝,保留她兩根髮辮,一派大家閨秀作風,所以,她雖衣食儉樸,大家卻都很喜歡她那天生尊貴的氣質。

  她又搓搓手,這樣一個會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靜地抄寫和刻鋼版,賺的錢或許能買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來水筆,秀儀就衝進來說:

  「喂!你怎麼還在這裡?大家都在禮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禮堂做什麼?」璇芝不解地問。

  「曖!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來演講,她們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規定我們都要去聽,還要交報告呢!」秀儀拉著她說。

  「有這回事嗎!我才不相信。」璇芝說。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聽,鐵定會倒退一百年,中國就完蛋囉!」秀儀不放鬆的說。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與牧雍扯不上關係。璇芝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同胞,到底能獨立到什麼程度?又能為社會做什麼?

  美麗的藍天,已呈濃暗,星月隱隱掛在樹梢。璇芝隨秀儀到禮堂時,訝異於熱烈捧場的人潮,除了師範的女生,還有其它學校的學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場地擠得水洩不通。

  主講者有留美的碩士、留日的醫師、留法的畫家,清一色的女性,她們侃侃而談,爽快俐落,頗有女中丈夫的氣魄。

  「中國只有幾處的光芒,絕大部分仍陷於無助的黑暗裡。這黑暗根源於儒家幾千年來所衍生的專制迷信,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是未來的教師,換句話,就是傳遞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進步、民主帶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那位女碩士說到最後還大呼口號。

  璇芝隨著演講者的精采論調,頻頻點頭,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種種不適。

  通常靠後門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學的是光電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請來管理照明設備的問題。

  從五四遊行的勝利後,年輕人更覺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視,因此大小會社,各種刊物,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而他們這些組織常常互通聲氣,彼此幫忙,想造成一股輿論,來制衡腐敗的軍閥政府及國際強權。半年前他回北京後,在獄中的同學紛紛被放出,沒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國也拒簽不平等的巴黎和約。誰說只有槍桿子才能出政權呢?民意的力量才是偉大的。

  他們也向世人證明,學生並沒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結束後,大家都重回學校,繼續課業的研究;牧雍也全力專注於自己畢業論文的撰寫,對於很多活動,已由主角退居於配角的地位。

  在這段快速變動的時期,比較令人驚訝的是小小的千河鎮也受到衝擊,他到暑假快結束時回鄉一趟,才知道那位嫁過來的宋家小姐,在他離家的第二日就留書出走了。

  牧雍對她沒什麼印象,恍惚間她只像個沉默的影子。她這樣斷然消失,必定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有關,如此看來,她也不是一般三從四德的舊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卻也為她流落上海而擔心。

  兩家人為這件事風波一直無法平靜,幾乎要摔斷如意,絕了三代以來患難與共的交情。牧雍還特別到宋家去請罪,上海徐家的搜尋隊也一直沒有停過。

  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點線索都找不著。

  隨著時日的拉長,雙方家庭的氣氛愈來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現身,或許真有世交變仇人的可能性。

  頭上的燈泡閃了一閃,牧雍忙檢查線路和電壓,假如真的停電,這小場地中上百人若慌了起來,絕對是一場災難。

  前面幾排的人移動了一下,突然有個女孩的臉孔引起他的注意。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柔美靜婉的五官,但怎麼可能是寧欣?她不是應該在汾陽嗎?

  自萬通一別後,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腦海,他們同行的短短時日,成為他一個特殊的回憶。在往返河間時,他曾萌生去探望她的衝動,但非親非故的,這種舉止又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寧欣出現在北京,又是這樣的場合,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他眼睛花,認錯人了?

  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璇芝聽了有所感動,所以也隨眾人愉快地討論著。

  人潮中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對著秀儀說:

  「今晚辦得很不錯,你的朋友多半都來了。」

  左右的人似乎和他都熟,紛紛打起招呼,只有璇芝一臉陌生,他衝著她直直笑著。

  「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學妹寧欣,這是從北大來的,也是現任學生會會長劉克宇。」秀儀說。

  璇芝一聽到「北大」兩個字,心就涼了一半,徐牧雍不會剛好也來了吧?!

  「是新生呀?你怎麼沒帶她來參加學生會呢?」克宇很熱忱地說。

  「寧欣一向文靜,不太喜歡團體活動,今天還是看到『女性』這偉大的主題,才勉為其難來的。」秀儀說。

  「哦!那真可惜,我以為你們將要為人師表,應該具有最先進的想法,我想你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克宇開玩笑地說。

  「最有說服力的人來了!」璇芝的另一個室友李蘋指著她的身後說。

  大家把視線轉向新來的人,璇芝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差點昏倒。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乖乖留在校園之內,竟然還是碰見徐牧雍,正應了「冤家路窄」那句話。

  他似乎已經認出她來,一雙眼睛旁若無人地盯著她,然後又當著大家的面,一副他鄉遇故知的表情說:

  「寧姑娘,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自己弄錯了。」

  千萬不能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璇芝很斷然地否定說:「是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你。」

  牧雍愣了一會兒,用不敢置信的語調說:

  「不可能吧?!你是寧欣,我們從河間到萬通這段路程中還有同車之緣,你真的不記得我嗎?」

  「這就怪了,他知道你叫寧欣,你卻對他沒有絲毫印象,我不相信。」秀儀十分好奇地說。

  「不認識就不認識,我沒有必要說謊。」璇芝堅持著說。

  「牧雍呀!這表示並非所有的人看到你都終生難忘。」

  克宇調侃著說:

  「還是有人不在乎你的魅力,對你視若無睹哩!」

  「可不是,我不應該那麼自抬身價,認為人家小姐一定會記得我。」牧雍自嘲地說,臉色不太自然。

  他內心訕訕,但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寧欣。不變的拒人千裡,不變的吝於一笑,他太熟悉那不尋常的警戒心了,她根本知道他,只是為某些理由而不承認。

  這本來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牧雍有種莫名其妙的被傷害感。他對她雖非大恩,卻也幾次在緊要關頭伸出援手,她怎麼可以全面一筆勾銷呢?

  不認就不認,他徐牧雍也絕非死皮賴臉,胡亂糾纏的男子。他若無其事地四處寒暄,不再試圖與璇芝攀交情。

  散會後,男生分別護送女生回宿捨,再騎著自行車離去。

  從牧雍出現的那一刻,璇芝的心就一直無法平靜,冷冷的寒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過校園的。

  她——真能擺脫他嗎?她可不希望這次意外的重逢,又將她拉回到過去的恩恩怨怨。但她的室友並不放過她,一進寢室,秀儀、李蘋和也是新生的曾慶蘭,全圍著拷問她說:

  「你真的不記得徐牧雍嗎?」

  「真的。」

  璇芝加重聲音說:

  「你們饒了我,好不好?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嘛!」

  「怎麼不重要?!」

  秀儀說:

  「徐牧雍是我們京城裡鼎鼎有名的大才子,不知有多少女生對他芳心暗許,甚至還有什麼局長、議長的女兒,天天搭著洋轎車亂追。這樣一個超群出眾的人,你能對他過目即忘,實在太今人難以信服了。」

  「我就是沒有印象嘛!你們這樣逼問,我總不能把腦袋瓜拿下來,再找上一遍吧?!」璇芝就是死硬著嘴說。

  「寧欣天生就是怪人一個,行事作風老和別人不一樣。」

  慶蘭說:「如果我有機會和徐牧雍同車共船,我不牢牢記他一輩子才怪。」

  「你也不害臊,說得那麼露骨。」

  璇芝反擊說:

  「瞧你們三個人急辯的模樣,莫非也成了徐牧雍『芳心暗許』會的會員嗎?」

  「我們還差得遠呢!」

  李蘋說:「徐牧雍最講人人平等,無論男女,他都以誠相待,女同學若對他默默含情,他也有辦法把對方的情意化為友誼。」

  「徐牧雍在北京真的沒有知心的女朋友嗎?」話談到這裡,璇芝再也忍不住的問。

  「從沒聽過。」

  秀儀說:「他常說,戀愛要自由,婚姻要自主,但也因此要更慎重、更理性,免得製造社會的亂象。他是真的尊重女性,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應該說,他尊重的是新女性;對於那些舊女性,他依然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璇芝脫口而出。

  「你似乎非常討厭徐牧雍,只要一提到他,你就處處唱反調,你和他有仇呀?」

  李蘋狐疑地說。

  「我又不記得他,哪能結什麼仇?」

  璇芝趕緊說:「我只是不懂,咱們喊了一晚女性要自立自強的口號,結果話題仍繞著一個男人打轉,看來,你們還是脫離不了小女子扭扭捏捏的心態。」

  「瞧她那一張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真應該叫她到學生會寫評論。」李蘋輕拍她一下說。

  「可別叫我,我做不來你們這些轟轟烈烈的大事。」璇芝立刻撇清地說。

  「哎呀!說到評論,我倒忘了劉克宇要我刻今晚演講稿的事了啦!」

  秀儀翻了翻方才拿回來的一疊東西說:

  「我一路上還在煩惱,這次大伙反應熱烈,這篇稿,各大學一定都會刊印,我的字那麼醜,傳出去豈不是一大笑話?」

  「別找我,我的字也好不到哪裡去。」慶蘭忙說。

  「找寧欣嘛!她的字端潔秀麗,是苦練過的,擺出去,一定不會丟我們女子師範的臉。」李蘋說。

  「怎會又扯上我了?我又不是學生會的人,而且你們那裡人才濟濟,怎麼也沒道理要我刻稿子吧?」璇芝說。

  「這次的活動是女師主辦的,自然得由女師的人來寫。」秀儀哀求地說:「別再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啦!你端咱們師範的飯碗,總不能連這點棉薄之力都不盡吧?!」

  這種情況下,再不答應就說不過去了,璇芝只有點頭同意的份。

  可是一和學生會有牽連,會不會又跟徐牧雍糾纏不清呢?

  那晚,璇芝一直無法入眠,眼前老是浮現牧雍那錯愕不解的表情,或許她不應該否認得那麼快,如此一來,倒顯出她的心虛矯飾了。

  這些日子來,她常常想起牧雍,不願心裡有他,卻又驅趕不走,有時是在徐家冷漠無情的他,有時是在旅途上熱心助人的他,兩個不同的人,共有著令人難忘的神采豐姿,在她的生命中悄悄地留駐。

  她真的受到如意緣的轟惑,不能當他是一般人嗎?

  或許他原本就是聰明絕頂的非凡之人,所以她決意更渺小,來躲開他的光芒所帶來的傷害,包括離鄉背井及一生的難以圓滿。

  月薄薄地貼在天上,缺了一角,呈現奇怪的形狀,在梧桐枝椏間遊走。

  看到牧雍,又想到家人的憂心。她離的是不屬於她的徐家,但她仍是宋家人呀!

  爹或許已不知唉聲歎氣了多少回,娘有沒有哭壞了眼睛呢?也許該是她寫信報平安的時候了!

  字句在內心逐漸形成,也慢慢撫平了她的紛亂,她不能再讓牧雍影響她未來的路了。



  ※                              ※                                  ※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場雪,稀稀疏疏地替四處鋪上一層白,沒多久便溶化了。以後,雪蹤不來,氣候則明顯地干冷,路旁的樹全枯了。

  北方的冬天真是乾乾淨淨,不似江南在蕭索後仍有一股形容不出的纏綿。

  璇芝常走在空蕩蕩的校園之中,讓血液變冷,來洗滌心中絲絲縷縷的煩惱。

  她用抄稿的錢買了毛線,鉤出適合她的帽子、圍巾及手套。淺藍的顏色襯著她白裡透紅的肌膚,在萬紫千紅的女校中,有一種極特殊的美感。

  轉個彎,在紅牆後看見梧桐樹,沒幾步,秀儀帶了一個男子擋住她的去路,說:

  「你不肯收學生會的酬勞,劉學長就強迫我帶他來親自拜望了。」

  又是為了那篇稿的事!璇芝望著眼前的男子,有些印象,卻記不起名字。唉!

  這件事還要拖多久呢?

  「寧同學,有關……」克宇開口說。

  「什麼寧同學,真拗口,叫寧欣就可以啦!」秀儀在一旁說。

  克宇見璇芝一臉端莊秀靜,不敢太唐突,只說:

  「扼,有關稿酬,我們只是個學生組織,能給的錢不多,就算是一點心意,請笑納吧!」

  「我已經告訴秀儀,我是義務幫忙,不收任何金錢的。」璇芝委婉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你刻的稿子實在漂亮,而且全無錯誤,趙秀儀說你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我們學生會的人都十分感激,一致同意送上酬金,你若拒絕,我們會很過意不去的。」克宇極誠懇地說。

  「送酬金是慣例嗎?」璇芝短短問一句。

  「不是。」

  克宇說:

  「只因為你不是學生會的人,我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

  「既非價例,我就不收。」璇芝搖頭說。

  「可是……」

  克宇靈光一閃的說:

  「那你就加入我們學生會,如何?我們正需要你這種人才,大家都會很歡迎你的。」

  然後和牧雍常常見面嗎?璇芝的臉色有些發自,更緊繃著身子說:

  「我沒有空。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她不等克宇反應就走回宿捨。

  秀儀笑著對克宇說:「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喲!」

  「瞧她長得和書中美人一樣溫柔婉約,怎麼脾氣如此孤傲呢?」克宇望著璇芝的背影說。

  「嘿!這是我第一次聽你稱讚女孩子,看來你還解點風情嘛!」秀儀故意糗他。

  「我不只解風情,還可以下評論說寧欣像朵傲冰賽雪的寒梅,足堪當你們女師的校花了。」克宇發表己見。

  「什麼?你到底懂不懂賞花品級呀?梅花哪有牡丹艷或薔薇香呢?」

  秀儀很不是滋味地說:

  「寧欣太靜了,一點鋒頭都沒有,你說她是女師校花,很多人會不服的。」

  「自古以來有文人相輕,今日有女子相輕,這樣的胸襟,想和男子抗衡,看來還有一段時間喲!」克宇嘖嘖兩聲說。

  「你又胡說什麼了?算我白幫你一場了!」秀儀跺跺腳,逕自往宿捨走去。克宇聳聳肩,騎上自行車,走上沙土飛揚的路。

  天色很凝重,看樣子又快下雪了,想到雪,他心中就有那朵梅的身影,寧欣是不活躍,也不鋒芒畢露,但即使是靜謐無聲,她仍然是無限動人的。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0 AM

 ※                              ※                                  ※



  搬完最後一趟書,牧雍總算完成喬遷的工作。這是四合院裡最安靜的角落,前有大槐樹遮著,後面一堵高高的紅瓦牆,不聞人聲,正適合心無旁驚地寫他的論文。

  以前牧雍住宿捨,每日每時總有來來往往的朋友,加上前半年的娶妻風波和學生運動,他的學業荒廢不少,教授們就警告他,若打算留學歐美,就必須加強實力。

  辭掉學生會及社團的工作似乎仍不夠,所以他乾脆搬出宿捨,有點要閉關苦讀的味道。

  花了大半下午清理書籍和講義,一份油印鋼版的底稿滑落出來,那端潤秀致的字跡,一下子便吸引住他。

  若對字有所謂的一見傾心,那他初見這份稿子時,就是那一種感覺了。

  他真沒想到這是出自寧欣的手筆,她果然不是個尋常女子,他一直以為她是一般的鄉下姑娘,她卻到北京來讀書,如今看來,她也是出自大家,學養豐富的才女了。

  若是字如其人,她應是冰雪聰明又溫婉細膩的性情;以容貌而論,是楚楚嬌柔,我兒猶憐;但真正表現出的個性,又與字中所透露出的訊息完全不同。

  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呢?

  他呆坐許久,字字斟酌,想看出個端倪來,直到寒風敲窗,才驚醒他的沉思。

  他不禁詛咒一聲,這實在太荒謬了,強留了寧欣的字稿不打緊,還常拿出來翻閱,他究竟是中了什麼邪?

  還說要專心研究,還說要學老僧入定的精神,結果一個女子的身影就令他心浮氣躁,一張字稿就要教人走火入魔,這是他活了二十二載所未曾有的怪現象,又要如何解釋呢?有什麼好解釋的?牧雍自問自答地想著,她反正擺明了形同陌路的不友善態度,他又何必一頭熱地想化解彼此間那不知名的敵意呢?

  他霍地站起身,把寧欣的字稿塞到書架的最角落,再一一排起他的書籍雜誌。

  外頭響起自行車「吱」的煞車聲,牧雍打開木門,克宇就像火車頭般衝了進來。

  「怎麼啦?是不是北洋政府的安福國會又做了什麼腐敗貪污的事,讓你義憤填膺呢?」牧雍一邊說,一邊按住講義,以免被風吹走。

  提到安福國會,克宇的心鎮定下來。比起國家大事,寧欣那頭任務的失敗,實在無足掛齒。

  他笑笑說:

  「沒什麼,只是來聽聽你對這一期會刊的意見,畢竟你的經驗比我老到。」

  「很好,很能符合新文學運動的精神,正是排斥貴族化、古典化、山林化的文學,而走向國民、寫實、社會的文體。」

  牧雍以前任會長的口吻說:「不過,有關北大招收女學生的事,似乎評論得太少了。」

  「我們不去走訪,還不知道保守派的勢力那麼大。他們一致反對北大收女生,說北京大學堂的學生就如點中的狀元、榜眼、探花,若讓女生進來,將來有女狀元、女閣員,豈不有傷國體?」克宇學著老京片腔調說。

  「那些冬烘先生,倒忘了從前早有女狀元孟麗君,甚至女皇帝武則天的事了嗎?」牧雍笑著說。

  「就是說呀!他們的思想是老掉牙,卻又愛磕人。學校好不容易通過讓九個女生旁聽,我們不敢發表太激烈的言論,以免壞了這小小的成果。」克宇說。

  「咦?你的行事比以往周到許多了!」牧雍讚許說。

  「還不是跟你徐才子學的。」克字笑著說。

  「我說過,別喊我才子,聽起來活像是前清那些食古不化的遺老。」

  牧雍抗議完,又按著說:

  「女青年社的那篇演講稿,字體好,也印得好。」

  牧雍一提,克宇便再也按捺不住的說:

  「我正在為這件事煩心呢!說到寧欣,我真還沒見過她那樣的女孩子,親自送稿酬去,她還是拒收,而且冷冷淡淡的,好像受不了和我多說一句話似的。」

  聽到寧欣的名字,牧雍心一動,但他仍神情不變的說:

  「她就是那種脾氣,我也碰過一鼻子灰,記得嗎?」

  「我對她十分好奇,猜她大概是出身沒落的貴族世家,才那一副高高在上,孤芳自賞的模樣。」克宇說。

  加上她受恩不言謝、翻臉不認人,倒有這種可能,但牧雍不想再進一步討論,於是說:

  「她既然不想收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處理事情的一套方式,不必勉強。」

  兩個學長、學弟又為下一期會刊擬妥幾個大綱,見天色漸晚才散會。

  克宇出門前,牧雍突然說:「寧欣的事,我來跑一趟好了。」

  「你不是不管了嗎?」

  克宇揚揚眉,見他不答,又說:

  「好吧!你比我會說話,或許成功的機率比較大些。」

  「她寫了那一手好字,我只是想把她拉進學生會而已。」牧雍很正經地說。

  「趙秀儀說,那比推翻滿清還困難,你必須有失敗的心理準備。」克宇說。

  「試試又何妨?」牧雍笑笑說。

  其實收錢或入會,牧雍都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只不過是要找一個見寧欣的藉口,至於為什麼要見,能談些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半年來,他告訴自己,汾陽太遠,探視無名,所以他忍下想見寧欣的慾望;但如今她就在方圓百裡之內,又與他有小小的關聯,找她就成為擋不住的衝動了。

  當然,在心裡,他只會承認,這是公事公辦,完全不帶有個人的私情或因素。



  ※                              ※                                  ※



  圖書館內的暖爐不足,窗全用厚紙糊上,才勉強抵住嚴冬。

  璇芝全身縮著,用不斷動腦來驅散四周的冷冽。她想起富塘鎮的家,她那熏著桂花芝蘭香的閨房,讓她過了不知寒凍的十九載,如今彷彿成了無法歸去的天堂了。

  不上課的週日早晨,人並不多,每次門被推開,大家就會望一眼。當她發現秀儀在那兒探頭探腦時,嚇了一跳,這小姐不賴被窩,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呢?

  「我正找你呢!」秀儀直直往她走來說。

  「有事嗎?」璇芝問。

  「跟我走就知道了!」秀儀拉著地出去。

  外頭有燦燦的陽光,呼出的氣形成白煙,璇芝還來不及喊冷,就看見站在一棵樹下的牧雍。

  「他們要三顧茅廬,我也沒辦法啦!」秀儀閃著頑皮的眼神說。

  「你至少替我擋一下吧!」璇芝埋怨的說。

  「我偏偏也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呀!」秀儀眨眨眼回答。

  牧雍朝她們的方向行來,灰藍長襖加上白色圍巾,顯得風度翩翩。比起來,璇芝的舊紅襖就寒傖許多,她因此把頭抬得高高的,眼神用倔傲及冷漠武裝著。

  「我可還了你的人情喲!」秀儀對牧雍說完,便擺擺手,「你們聊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璇芝並沒有指望秀儀會留下,所以不動聲色。

  牧雍望著她,那個姿態模樣,使他想起克宇所說的貴族世家理論,因此他一面微笑,一面用很謙和的口氣說:

  「對不起,把你這樣叫出來。我今天是很誠懇地送稿酬過來的。」

  「又是稿酬!我到底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懂呢?我刻這份稿,是為女青年社、女師,甚至全國婦女同胞,抱的是一顆志願的心,與你們學生會無關,為什麼你們老要送錢來呢?」璇芝心一急,想他不想,就嘩啦嘩啦地說了許多。

  牧雍早料到她的不高興,但這樣氣勢洶洶,也出乎人意料之外。他連忙用第二招說:

  「我知道你是個非常熱忱的人,而學生會也是不太給酬勞的,只因為大家太喜歡你的字及刻印方式,所以希望雙方能有個好的開始,而你也能長期為我們服務。」

  「不可能的,我不會再為學生會做事了!」璇芝毫不妥協地說。

  「為什麼呢?學生會是個很有意義的組織,它代表了現代年輕人的心聲,它造成一種力量,足以改革黑暗的舊中國,展望進步的新中國。我以為每個受過教育,有理想抱負的人都會想參加才對。」牧雍仍然保持笑意的說。

  「那種偉大的事業,自有你們這些偉大的人來做。我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女子,就習慣待在黑暗的舊社會中。」璇芝毫不客氣地說。

  「奇怪了,你既習慣舊社會,怎麼還出來接受新式教育呢?」牧雍有些沉不住氣了。「還不都是被你們這些天天喊革命運動的人逼的,你們要除去舊制度,就像掀掉我們的屋頂,我們不出來求自我生存,行嗎?」璇芝為了佔上風,口不擇言地說。

  「我真不敢相信,你讀了那麼多西方的書,竟然還有這種傾向封建的思想。你真的認為吸食鴉片、裡小腳、三妻四妾、指腹為婚……等陋習都是對的,值得存在的嗎?」他再也不顧禮貌,走近一步說。

  璇芝被攪糊塗了,他們實在扯得太過離譜!她努力地拉回失控邊緣的自己,很簡短地說:

  「無論你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我不想和學生會有任何瓜葛,也包括你在內!」

  看她一雙美目睜圓,牧雍更是沒頭沒腦。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說:

  「這就是兩個星期前,你假裝不記得我的原因嗎?」

  提到那件事,璇走覺得快要招架不住了,她強忍住顫抖的唇說:

  「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她不給他回答的機會,用急促的步伐走向圖書館。當坐回位置時,她的心還撲撲直跳,在耳膜造成的聲音蓋過一切。她已不再寒冷,摸著臉時,感覺那驚人的燙熱。

  那天,渾身的焚灼一百不散,她想,她兩頰所呈現的嫣紅,大概要成為病態了。

  而站在冷風枯木下的牧雍,卻是臉色發白。他今天這一來,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製造更多的莫名其妙,他有一種極荒謬的感覺,那位寧姑娘反對的不是新思想,不是學生會,而是他徐牧雍這個人。

  他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呢?

  然而,想了又想,由河間到萬通的一路上,他除了有點熱心過度,什麼也沒做呀!

  算了!算了!上一回鼻子的灰沒碰夠,這一次的釘子可碰痛了,他決定不再做自討沒趣的人。畢竟要每個人都喜歡他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被一個人那麼討厭,似乎也不簡單,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                              ※                                  ※



  下了幾天雪後,天地除了白,沒有其它顏色,連一向呈紫色的西山也在縹緲中,不見蹤影。

  牧雍沒有想到自己還會來到女師校園。

  都是寧欣!無論他如何不介意,如何想要忘懷,她仍是沉澱在他心裡,甚至形成一股壓力,造成他寢食難安,連論文也沒有辦法好好準備。

  他雖然沒經過大風大浪,但也見過世面。應付官僚嘴臉或面對敵人,他都能平心氣和,可為什麼對一個只及他肩高的女孩子會束手無策呢?

  他很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陌生情緒,為了做圍堵防禦,他打破了一個月前下的決定,又再來找寧欣。

  這一次,他發誓要表現出理性及沉著的最佳君子風度,如果寧欣能同意他們「關係」的正常化,那他就可以恢復從前「單純」的生活了。

  為了這件事,他還謹慎地挑了兩本書當友誼的贈禮,一是新青年雜誌,一是叔本華的婦女論,都是目前很流行的學生讀物,應該能讓她感動吧?

  依照趙秀儀的指示,他在校園外的胡同等了一會,果真看見寧欣一人靜靜走著的身影。

  他快速走向前,展開一抹微笑說:

  「很冒昧,我又來了。這些天我們徹底檢討了一下,以金錢來答謝你刻稿的辛苦的確是很莽撞的作法,也難怪你會生氣。結果我們絞盡腦汁,才想起送書的好辦法,這代表的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璇芝最先像是見到鬼一般,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看看他,再看看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

  「我說過我不想和你有瓜葛,即使是書,我也不會要的,你快走吧!」

  「你似乎對我有某種相當深的成見。」牧雍很坦率地說:?

  「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我們不可能當朋友的。」她馬上回答他。

  「為什麼?」他直瞪著她問。

  「因為……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為我們男女有別,因為……你有太多奇怪的想法和作法會害了我……曖!我根本沒有必要解釋,你走吧!」

  璇芝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慌亂地要離開這令她措手不及的場面。

  她走了兩步,他從後面叫住她說:

  「寧欣,我們真的連朋友都做不成嗎?」

  聽他喚她的別名,她的頭搖得更厲害。

  「你真是個令人無法瞭解的女孩子。」他歎口氣說。

  這句話讓璇芝逃離得更快。他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罷手呢?結如意緣難,解如意緣也難,或許最危險處不是安全處,而是禁忌之地,看來北方她是不宜再久留了。

  牧雍將那兩本書原封不動地帶回四合院,他沮喪極了,她簡直視他為毒蛇猛獸,還說他會害了她……這又是哪一門怪誕的想法呢?

  大學四年,他認識了不少女子,有保守的、新潮的,有爽朗的、溫柔的,但都沒有一個像寧欣這樣難以捉摸,又困惑人心的。

  唉!不要再管她了!她原是不相干的人,既不相干,就不應該放在心上,更不要去煩惱她的不悅、敵意,或者是攻擊。

  大丈夫何必與小女子計較呢?

  牧雍定下目標,這兩天將論文大綱及進度摘要寫完繳上,再快速打包回千河鎮過年,一方面可以暫離北京,一方面可以把寧欣的種種忘掉。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副清醒的頭腦。

  過完年再回北京時,相信他又會是鐵錚錚的一條好漢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1 AM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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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雍看到家門前那兩頭石獅子時,天色已轉暗,還飄著陣陣小雪,不過,江南的冬天又不似北方的酷寒。

  他請門房招呼轎夫,自己便提著行李往大廳走去。繞過前院的山石屏風,跨上扶廊,一面安置在壁上的鏡子照出他的臉孔。

  看自己一副疲憊憔悴、氣色不太好的模樣,都只能怪自己,原以為離開北京,就能忘記對寧欣的挫折;但沒想到由萬通到河問的路,處處勾起去年五月的那一段回憶,那張始終冷峻的俏臉就愈發地驅逐不去了。

  再這樣下去,他南北往返非要繞道而行不可了。

  大廳正有人在清樑柱、擦匾額,婆子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老爺在書房呢!」

  牧雍繞過幾間耳房,穿過一座植滿盆栽的小天井,與正端著一盆銅爐火的工人擦身而過,才見到在書齋忙的父親。

  「你回來了呀!我以為你會再晚些。」徐仲甫看到兒子,高興地說。

  「論文進度比預期的要快一些,所以就早點動身回家了。」牧雍稟告著。

  「很好!上個月初在上海碰到你們王教授,他說你的表現出色極了,還當著眾人面直誇讚你。」徐仲甫笑著說,「我倒沒說什麼,只要你好好唸書,別再和那些督軍總理衝上,我就很滿意了。」「爸,不是我們要衝,而是他們先同全國老百姓衝上的。」牧雍反駁道。

  「好了!你就不能讓我多開心個幾分鐘嗎?」

  徐仲甫正色道:「我不想和你談政治,只想知道你出國深造的計畫。我前陣子拜會過一位留日的老朋友,他說日本很不錯,如果你過去讀書,他會大力幫忙。」

  「爹,我學的是最新的物理科學,日本這方面尚未上軌道,所以我仍然打算去歐洲或美國。」牧雍說。

  「歐美是先進,但這一去可是千山萬水,我捨得,你奶奶和母親可捨不得呢!」

  徐仲甫頓一下又說:

  「我從不強迫你要繼承我的事業,但徐家的一切終會傳到你和你兩個弟弟的手上,而你身為牧字輩之長,總要多擔待一些。」

  「我明白。」

  牧雍說:

  「去歐美留學,最多不過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很快就回來的。」

  「但總不像去北京或日本。」

  徐仲甫說: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現在家裡煩惱的不是你的學業,而是你的終身大事,老奶奶可天天叨念著。」

  「宋家姑娘有消息了嗎?」牧雍關心的間。

  「我正要說這事兒。兩個月前,璇芝捎信回去,說她目前一切平安,吃住無慮,還上了學校,請所有人放心。」徐仲甫說。

  「那太好了!她現在人在何處呢?」牧雍稍覺安心。

  「信上沒有住址,但發信處是上海。我們曾在上海各學校探查,但沒有宋璇芝這個人,她大約是改了姓名,不想讓我們找到吧!」徐仲甫說。

  「宋世伯那邊怎麼說呢?」牧雍又問。

  「人家丟了女兒,總是煩憂。不過,見你們兩個孩子心不甘、情不願的,口頭已略微鬆動,有了退婚還如意之說。」徐仲甫回答。

  這真是長久以來最令他振奮的事。

  牧雍想再進一步打探,卻有人在門外說;「呈稟老爺,老太太等著少爺。」

  「知道了。」

  徐仲甫又轉身對兒子說:

  「你去吧!你奶奶可想你了,多去說幾句好話吧!」

  牧雍由父親處告退,從邊門走向中庭。地面已鋪上一層白白的雪,前面的一排廂房聚集著一些清理的人,他們都向牧雍行禮問安。

  「客房都開了?今年會有很多親戚走動嗎?」他間。

  「是呀!老太太湖北的老家預備來一大批人呢!」有人回答。

  牧雍繞過幾個迴廊,又是一個更大的庭院,種滿參天的樹,「錦繡廳」三個鑲金大字在雪中皚皚發亮。

  他踏進屋內,濃濃的暖意襲來,客房內眷子女已熱鬧坐滿堂,全都在歡迎他這位大少爺。牧雍一一拜安詢問,一陣子處處都是笑聲。

  「好啦!你們都散吧!讓我和牧雍安靜的說個話。」老奶奶揮揮手說。

  大人小孩各自離去,不久,屋內就只剩老奶奶和牧雍的母親慧娟,催促著他喝銀耳燕窩湯。

  「快拿糖醋藕片來。」老奶奶吩咐著,又對孫子說:

  「我特地醃漬好為你留的。」

  「老奶奶可藏了好多私房點心要給你呢!」慧娟在一旁笑著說。

  「北方冷颼颼的,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及我們南邊多。」

  老奶奶看看牧雍說:

  「瞧,這孩子都瘦了一圈,八成是水土不服,吃不慣京城裡的食物。」

  「奶奶,我能吃能睡,瘦是因為要畢業,功課多了一些的原故。」牧雍解釋。

  「讀書好,但也不能把人都讀垮了吧?我聽你爹說,你還想飄洋過海,去日本,去美國的。」

  老奶奶搖搖頭說:

  「我反對。你都念完大學了,還有什麼事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我告訴你爹,你要出洋可以,但得先給我討個孫媳婦、留個種,我才讓你去外頭闖蕩。」

  「你爹方才說了沒有?璇芝有來信了。」慧娟想到了說。

  「說了。我正鬆一口氣呢!」牧雍說。

  「松什麼氣?」

  老奶奶故意擺臉色說:

  「幫你娶個如意的妻子,你卻不知道珍惜。我還挺喜歡璇芝那孩子,長得俊俏不說,個性也賢淑大方,翰林養出來的閨女到底氣質不同。」

  「誰知道她會說跑就跑呢?」慧娟歎口氣說。

  「這就是我老想不通的一點。」老奶奶皺著眉頭,「我們徐家並沒虧待她呀!若有,也是牧雍暫時不圓房而已。她竟賭起氣來,鬧出這麼一場風波,真是太不應該了。」

  「可不是。」慧娟附和著,「她嫁入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一切應以牧雍為主。得不得丈夫的心是一回事,但守名守節是女人的本份,她才兩個月就受不了,到底不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

  「娘,時代不同了,現代人早不流行沒有感情的盲婚。」牧雍覺得自己有義務替宋家小姐說話。

  「我堅持不承認她是我的妻子,在這種無實無名的情況下,她再待在徐家,就等於葬送她的一生,所以我鼓勵她走,也為她的出走喝采。」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女人終究與男人不同,她這一走,等於是被休離,以後還有誰敢娶她?就是我們徐家,也不敢再要她了。」慧娟說。

  「我相信宋小姐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牧雍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璇芝也不是我們的問題了。」

  老奶奶看著他說:

  「你一直說不要父母之命的婚姻,如今我們也順了你的心,你自己應該有看中意的姑娘吧?」

  牧雍一下子被問倒了,他清清喉嚨說:

  「呃,我在北京一向忙著唸書,沒太注意身旁的姑娘。」

  「瞧!不讓我們挑,自己又不留意,這不是要把大伙都急死嗎?」老奶奶罵著說。

  「兒呀!你大學四年,來來往往那麼多地方,真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嗎?」

  慧娟不信地問:「至少有個名字,我們也好去打聽吧?」

  「名字呀!」

  牧雍搔搔頭,實在應付不下去了,只有說: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多少總會有幾個吧!」

  「這還差不多。」老奶奶終於有了笑容。

  祖孫又吃了一些廚房現做的食點,牧雍才隨著下人往「煙萃居」去。那裡曾是他們兄弟讀書的地方,後來改成新房,如今倒成了他固定的睡房。

  院裡因無廡廊,許多盆景都被搬到他處過冬,變得有些空曠淒清,那幾叢修竹罩著白雪,彷彿幾個修道的老者,靜靜垂伏。

  他把幾本書放在幾案上,又想到母親所說的「名字」。唉!他要到哪裡去找這份名單呢?

  他首先想到學生會裡幾個熱心的女同學,平日大家都很談得來,但那只限於公事,若要論及私情,就會變得很怪異。此外,他去參加外面的活動,或去公園、戲院、茶館,也會碰到其它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當中若有表現出大方熱情的舉動,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戀愛,男女可以公開交往,他自己怎麼都沒有身體力行過呢?可能是人忙了,忙著呼口號、寫文章,盡速往前衝,什麼女孩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吧!

  他將腦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後出現了寧欣。

  他愣了一下,怎麼會想到她呢?他和她見面的次數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談婚事的對象,不是昏了頭嗎?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特別記得清清楚楚,並且由北方如影隨形到南方,始終無法釋懷。她當然不是屬於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聽的姑娘。

  打聽?他倒應該去一趟汾陽,看看寧欣生於什麼樣的家庭,或許才能明瞭她對他充滿敵意的原因……

  牧雍隨即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他瘋了嗎?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陽了,尤其又在寧欣那麼絕決的表白之後。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氣、講原則的正常男人了!



  ※                              ※                                  ※



  北風呼呼,震響著紙窗,連屋頂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聲,這空曠無邊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著。

  璇芝坐在暖熱的炕上和吳校長細心地準備過年的紅紙片,垂掛式的就用剪刀,張貼式的較精緻複雜,就必須用小刀慢慢地割劃了。

  在這種大雪紛飛的天候,她很高興有一處可以棲身。

  吳校長是家中麼女,自幼隨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接觸過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為重,而以教育為職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學堂初遇,璇芝不太習慣她那齊耳短髮的模樣和粗著嗓門的作風,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到了汾陽,才在居家生活申,體會出吳校長也有女性溫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樣,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燭光下,斜斜刻著一朵菊的花瓣,細細如弦月,疊疊似橫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聲輕歎,彷彿要釋出內心凌亂又模糊的感覺。

  「怎麼啦?是不是想家了?」關懷的聲音詢問著。

  「還好,寫了一封信回去,比較安心了。」

  璇芝頓一下,用吳校長的閨名稱呼說:

  「蘊明姨,前次到上海幫我發信的人,一直沒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著唐銘,大概不會有危險;只怕她自己胡亂瞎闖,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那就很難擔保了。」蘊明回答說。

  「您還是認為她不可能和唐銘私奔嗎?」璇芝問。

  「他們一個是我的學生,一個是我請來的老師,分開來絕沒問題,但湊在一塊,就會產生許多變量,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種說法了。」蘊明笑笑說。

  變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滿著難以控制的變量嗎?

  璇芝咬咬唇「洬誘U定決心,又開口說:「過了這個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蘊明驚訝地說:

  「是遇著什麼麻煩了嗎?」

  璇芝猶豫了一會兒才說: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見了,他就是我爹娘幫我許配的那個人。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懷疑我的身份,但我怕長久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北京城那麼大,怎就這樣剛巧呢?」

  蘊明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並沒有看清楚你的長相,在這種情況下,他大概不會認出你來吧!以後離他遠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種幽幽潛潛的危機意識。她老覺得牧雍不曾就此罷休,他還會以某種方式來打擾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時,遠在汾陽,他仍以一種力量在牽絆著她。

  那種力量令她不安,卻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她要如何說明牧雍的欲意「糾纏」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在女師唸書?如今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輕言放棄,豈不太可惜了?」

  蘊明更進一步分析說:

  「況且,離開北京,還不見得能找到這麼好的上學機會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別擔心了!徐牧雍曾想盡辦法躲避你,躲避這場婚姻,依常理判斷,他即使識破了你的身份,也不會隨便回家張揚,免得把自己再攪進去一次。」蘊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讀書吧!」

  吳校長最後的一段話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慮。這些日子來,離家飄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緒繃到最頂點,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就惹得她膽戰心驚。

  牧雍應該不會,也沒有理由再來了,她不是說連當朋友都不可能嗎?她還記得他直喚她名字的語調,說她「無法瞭解」的評論,還有那一聲歎息……或者,這真是一個結果,而非另一段糾紛的開始吧!

  璇芝繼續刻劃著紅紙,心神漸漸平靜,菊花的雛形也慢慢顯現出來。



  ※                              ※                                  ※



  過完年,璇芝搭著鄰人的牛車入汾陽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帶,大門一開,可見寬廣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結成茫茫的白冰,兩岸的枯枝缺乏臨水而照的波影,也彷彿失去了生氣。

  幸好年的氣氛妝點了一切,紅春聯、紅炮竹、新衣裳、為元宵節而制的花燈,以及人臉上的笑容,都為這嚴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熱忱極了,留璇芝下來過夜。當天晚上,她就與湘文同住一房,兩人隅隅私語,重續去年在旅途中結下的情誼。

  湘文的臥房令她十分驚訝,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瑰麗色彩,反而是清淡素淨,牆上掛著字畫,透出滿室的書香。

  「這是你畫的嗎?」璇芝指著一幅淡綠的蘭草圖問。

  「畫著好玩的。」湘文說。

  「你小小年紀,又繡又畫又寫的,真有才華。」

  璇芝好奇地問:

  「你進過學堂嗎?」

  「沒有,這些都是爹娘,我說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說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淺紫裌襖,旁邊滾著絳紅的細邊,胸前一對琉璃草的結扣,雙手交給璇芝。「這是送給你的。」

  「你做的嗎?真是太美了。」璇芝又驚又喜地說。

  「在我的想像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極了一位尊貴的格格。」湘文露出可愛的笑容說。

  璇芝看看自己暗紅的舊襖,不禁有感而發地說:

  「我以前過的的確是格格般的生活。」

  「寧姊姊,我一直不敢問,但心裡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談吐和學問,看起來都不像來自普通人家,我猜你並不是隴村人氏吧?」湘文謹慎地問。

  「不是。老實告訴你,我是逃婚出來的。」璇芝直截了當地說。

  「逃婚?」這兩個字嚇壞了湘文。

  「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爹娘把我許配給別人,可我一直反對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麼可以嫁給一個你沒有見過,甚至沒辦法喜歡的人呢?」

  璇芝說:「我不願意白白犧牲在這種制度下,所以就逃出來了。」

  「可……可是,你不嫁給父母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給誰呢?」湘文依然覺得震驚。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終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說。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許給夏家,我一直知道長大後會嫁到夏家,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更不用說……逃婚了。」湘文說到那兩個字,仍咬到舌頭。

  「你見過那位夏家公子嗎?」璇芝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但已經沒有印象了。」湘文說。

  「既沒印象,你怎能保證他的人品個性適合你,會帶給你幸福呢?」璇芝又問。

  「我爹娘見多識廣,為我挑的夫婿應該不會有錯吧?」湘文遲疑地說。

  「瞧,幾千年來,我們中國婦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沒錯,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劇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說:

  「你去過上海、南京,也讀書識字,又和洋傳教士說過話,怎麼思想還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聽過那一方面的言論,也翻過類似的書刊,但我老覺得那是屬於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與我無關,所以從來不會多想。」湘文說。

  「或許你還年輕,才十六歲,還沒感到那迫切的壓力。」

  璇芝說:「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義的人,能真正疼愛你。若事與願違,湘文,切記我的話,你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與幸福,千萬不要為傳統而犧牲,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會記得。」

  湘文點點頭,又說:

  「寧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遠無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實是明理的人,等風波過去,我也站穩腳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親人呢!」璇芝眼眶微紅地說。

  每一個人的路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湘文精緻得如易碎的瓷娃娃,希望老天不要給她太多的挫折,或許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樣英俊有為又才氣縱橫……。

  天啊!她在想什麼呢?牧雍的優秀,她不得不承認,但他畢竟不是她的,這一步一步捱著走的未來,他只是她要躲得遠遠的「挫折」而已,不是嗎?



  ※                              ※                                  ※



  牧雍剛從宋家拜年回來。

  璇芝的父親宋世藩態度已經和善許多,不似半年多前那麼怒氣沖沖。他先由宋家方面來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來思忖,慢慢就移到兒女的角度。

  「我們早些聽孩子的話,把兩柄如意束之高閣,如今就不會有這些風風雨雨了。」宋世藩說。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歎氣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麼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與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機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氣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後,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後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趕往錦繡廳,要向奶奶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裡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奶奶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唸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撲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睛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聽奶奶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裡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幾回。老奶奶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裡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簾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寧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麼又想到寧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彿可以看見寧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後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極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髮,讓她更顯風情萬種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懷,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氣,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種種騷動。

  在這屋裡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寧欣,那兩張臉幾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幾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麼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麼又不知擱在哪兒了?」

  綿英翻了幾個屜櫃,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碰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準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裡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種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寧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裡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聽到的幾乎部是讚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幾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終於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裡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劃、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鍾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寧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

  綿英不知何時拿著「正法念處經」離去。

  牧雍繼續翻著箱櫃,都是璇芝無法帶走的東西,有衣物、詩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記得在運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僅攜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彷彿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狽。

  難怪她會一手甩開他,難怪她一路上急於避開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好臉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惡言了。

  總括其原因,她不過是怨他,又怕他發現她的身份而已。

  幾個月來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慮此刻一掃而空,他整個人輕鬆極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愛碰釘子,自討沒趣!他屢次不顧寧欣厭煩的臉色而去「糾纏」她,不是沒有骨氣、不講原則,而是他的潛意識裡曉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顆歉疚的心,處處想要幫忙她罷了。

  牧雍觸摸著屬於璇芝,或者說寧欣的一切,那若有若無的香味散在鼻間。

  這屋她待過,這床她睡過,他就彷彿走入她神秘隱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維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哈!寧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寧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為他又有理由去找寧欣了,而且是她否認不了,也拒絕不了的理由。

  不能夠當朋友,他們可還有別的關係呢!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2 AM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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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溶化了,堆在路旁成為泥濘。由窗前望去,梧桐樹的枝椏上,有顆顆怯細的新芽,在逐漸睛朗的天空下,綻放那屬於春天的翠綠。

  璇芝一邊抄寫,一邊不經意地看到身上穿著的淺紫裌襖,想到遠方的湘文,她不禁泛起一抹微笑。

  「寧欣,外找!」有人在房門口叫著。這一聲也驚起了倚在床頭看書的慶蘭,她問:「誰找你?」

  「我也不知道。」璇芝聳聳肩說。

  這是實話,另一方面,她的心裡也有陣陣疑慮,因為到女生宿捨找人,又是經由會客室傳達,通常是家人親友的正式探訪,以她目前的狀況,是頗教人驚慌的。

  會客室在宿捨的最前端,木板地,高高的牆,沒有窗子,所以璇芝踏了進去,一時間什麼人都沒有看見。

  驀地,角落有人站起來,那身影及姿態都如此熟悉,尚未看到他炯炯的雙眼,璇芝就明白來者是誰了。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奉表舅和表舅媽的命,給你送一些東西來的。」牧雍面帶微笑,好整以暇地說。

  天呀!他又在耍哪門子的把戲?原來期望一切都沒事,但才開課一個星期,他又陰魂不散地蹦了出來,早曉得如此,她就不回北京了!但她忽略了內心的警鐘,如今又非得面對他不可!

  璇芝愈想愈生氣,沒壓低聲音就說:

  「誰是你表舅、表舅媽?!」

  這一叫,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她這才發現,已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好奇地注視他們。往前瞧,有管房嬤嬤的審視;往後看,竟是一路跟來湊熱鬧的慶蘭。

  璇芝又急又怒,甩著兩條小辮,也不顧外頭峭寒的天氣,快步地衝了出去。

  牧雍隨手拿起幾包東西,在她身後追著。

  他回京城後,第一件事就是仔細對照璇芝與寧欣的字跡,依著那筆筆畫畫,她們在他心中完全融合成一個人,此刻看到她,不禁有一種很舒暢開懷的親切感。璇芝似乎有些變了。她的髮辮剪短,額前劉海捲了起來,加上她穿著新的淺紫色衣棠,使她的端秀中添了一種賞心悅目的柔媚。不管她去汾陽投奔誰,或者年在哪兒過的,好像都得到不錯的照顧,而那個人到底是親,還是友呢?

  這件事得問清楚!牧雍跨大兩步,一下子就擋在璇芝的面前,他用輕鬆的語調說:

  「璇芝姑娘,你可以停下來了吧?」

  「你叫我做什麼?」璇芝張大胖子,往後退一步說。

  「璇芝。」他很肯定地再說一遍。

  「你就是河間富塘鎮宋家的五小姐,也是一年前嫁給我為妻的璇芝姑娘。」

  這震撼太大了!他是怎麼發現的?抓她的人是否跟來了?

  璇芝慌忙否認地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聽過什麼富塘鎮五小姐,我不是宋璇芝,更沒有嫁你為妻,你不要胡說八道!」

  她看起來真的很害怕,一陣風吹過,她的臉變白、唇發紫,那身裌襖似擋不住刀鋒般的冷意。

  牧雍打開手上的一個包袱,抖出一件珍珠白的絨大衣,直接往她肩上被去。

  她原本要撥去他的觸碰,但一見是四姊由上海特地捎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最喜愛的衣裳之一,手就慢下來,只脫了還給他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

  「怎麼不是?這些都是我由煙萃居的箱櫃裡找出來的。」牧雍說著,又打開其他包袱,「你再看看,這些衣物你應該都認得吧?」璇芝看著石椅上攤著屬於她的外套、裙子,還有絹扇、菱鏡和幾本書,內心不禁一陣酸楚。但她仍很倔強地說:

  「我怎麼會認得呢?這些又不是我的。」

  「那麼請你看看,這書上的字是不是和你刻稿的字一模一樣呢?」他再進一步說。

  璇芝當然不會看,她氣憤地說:

  「天底下字相同的人多得很,憑什麼你就認定我是另一個人呢?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總這樣三番兩次來騷擾我,難道你就不能讓我安靜地過日子嗎?」

  這話教牧雍一時啞口無言,他放低聲勢,溫和地說:

  「你對我的憤怒,我能瞭解,但我只是很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璇芝?我對她有一份愧疚,總想盡心力來彌補。」

  「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寧欣,不是璇芝。」她毫不猶豫地說。

  「看樣子,我只好請徐宋兩家的人北上親自確認了。」牧雍一一收起包袱說。

  「什麼?他們已經來了嗎?」璇芝嚇白了臉。

  「還沒有。」

  他看著她說:

  「如果你真的是璇芝,他們就不必費這一趟事;如果你不是璇芝,我就必須請他們做個證明,讓彼此安心。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怎能不反對?徐宋兩家的人一來,她就必須由自由飛翔的鳥,被關回牢籠了!

  璇芝死瞪著他,來回跺幾次腳,面對他不變的表情,像面對無路可通的高牆,她實在無計可施,只好吐出她滿腔的怨恨與怨責。

  「你還害我害得不夠嗎?我根本不希罕那樁如意緣,還曾經絕食抗議,但最後為了顧全大局,又不得不嫁,哪曉得,到了你們徐家,偏碰到你這種不負責任的新郎,遇事縮頭縮尾,婚禮不到不打緊,後來被逼回來,也不肯懷誠意去解決問題,甚至不把我當個有血有肉的人看待。如今我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也不再擋你的婚姻自由之路,你何苦還要破壞這一切呢?」

  這下子,牧雍可被罵得狗血淋頭了!他一向老由自己的角度看事情,認為他的所做所為,是反黑暗封建的勝利,是挽救兩個人一生的幸福;誰知道在璇芝的眼中,他竟成了不負責任、縮頭縮尾、沒人性、頑劣不堪的大渾蛋!

  他清了好幾次喉嚨,總發不出聲來,後來見她因激動而哆嗦著,忙又將絨大衣披在她身上。

  璇芝哪裡肯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已承認自己的身份,而這大衣明明是她的,再加上天實在冷,她也就不客氣地穿著了。

  見她不扔掉大衣,人也暖和起來,牧雍才找回嗓音說:

  「呃,我從沒想到你把我看得那麼糟糕可惡,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你每次看到我,都要避之如蛇蠍。璇芝……」

  「你不配叫我璇芝!」她打斷他。

  「那我喊你寧欣……」他笑笑說。

  「寧欣的名字也不是你叫的。」她板著臉孔說。

  「你真的非常恨我!」

  他一臉無奈地說:

  「我明白很多事情沒當面交代清楚,是我的錯;但你也聽過我對這種包辦婚姻的看法,從我知道有如意婚約開始,就一直大力反對,可是我爹娘始終堅持信諾的重要。在軟硬兼施的方式皆不成的情況下,我以為不現身婚禮最好,但沒想到長一輩的人無所不用其極,結果害慘了你,也讓我成為不義之人,這絕不是我所願意的……」

  「你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而且輕蔑我,視我為專制的毒蛇、迷信的猛獸,還一心咒我成為活寡婦!」璇芝將最傷她的部分一傾而出。

  「有嗎?我怎麼可能對你說那種話呢?」他不敢相信地問。

  「就是那晚在煙萃居,你被老奶奶灌醉……」她說。

  「喝醉的話能信嗎?我根本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他懇切地說:

  「寧欣……哦!不,是璇芝,請原諒我好不好?我承認我那時候情緒很壞,國有外患,家有內憂,說起話來十分激烈;其實我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整個中國腐敗的部分……呃,對不起,我說的腐敗與你無關……呃,我愈解釋愈糟,是不是?」

  瞧他語無倫次,一反平日的善辯,璇芝逐漸冷靜,故作淡漠的說:

  「你沒有必要向我解釋什麼,更不用提『原諒』二字。說不定我還得感謝你,若不是你那一番激烈的『醉話』,我還沒有逃走的勇氣,今天就當真變成『活寡婦』了。」

  「你雖然這麼說,但心裡還是在恨我。」他苦笑地說。

  「你管我恨或不恨?反正我現在只希望好好把書念完。你別來找我,就裝作不認得我這個人,我會感激不盡的。」她很煩躁地說。

  「你不覺得此刻該是回家的時候嗎?你這樣離家出走,別說你父母家人憂心難過,就是我們徐家上下也擔心不已。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收到你從上海寄去的一封信,有消息等於沒消息,兩家人沒有一刻是平靜的。」牧雍說。

  「你不是鼓動我要脫離封建的舊社會嗎?怎麼如今又要勸我跳回去呢?」她用指責的眼光看他,「你不怕他們又使手段要我們屢行如意婚約嗎?」

  「不會了,你父親和我父親已同意解除婚約,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他連忙說。

  「真的?」這是璇芝第一回認真的注視他,「瑪瑙如意已歸還我家,再與你們徐家不相干了嗎?

  「如意和嫁妝聘禮的歸還,處理起來並不容易,兩家還需從長計議,大概要到六月才能辦妥,但眼前,婚約就算作廢了。」他強調說。

  「那我就等一切都弄清楚再回去。」

  她想想又說:

  「我真的是被折磨夠了,只要瑪瑙如意在你家的一日,我就不放心。」

  牧雍看她痛惡的表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很衝動的就冒出一句說:

  「你真的很不喜歡當我徐家的媳婦,是不是?」

  「這種盲婚,我能喜歡嗎?」

  她不懂他這個問題的目的,但見他眼眸中的認真,心怦跳兩下,慌慌地說:

  「我們不要再談這些沒有意義的事了!你方才提到要盡心補償,但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你別向任何人吐露我的下落,你能辦到嗎?」

  「我同意,但是有一個條件。」他說。

  「什麼條件?」她帶著戒心問。

  「在你回家以前的這段期間,讓我照顧你。」他說。

  「不!我能照顧我自己,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她拒絕著,「有你牽扯著,我反而更多麻煩。」

  「我一直想問你,你去汾陽投靠的是誰呢?」他問,並不直接應和她的說法。

  「是我以前上學堂時的女校長,她人很好,收留我,並鼓勵我讀書,所以找不是完全無依無靠的。」

  璇芝看著他說:「你到底要不要替我保密呢?」

  「當然要,這是我欠你的,不是嗎?」他笑笑回答。

  「沒有條件的?」她再要求。

  「沒有條件的。」牧雍攤開雙手說。

  「謝謝。」

  她說完,轉身要離去,卻被他叫住,「璇芝……」

  「我現在叫寧欣。」她糾正著。

  「呃,這些衣物是我特地帶給你的,你留著吧!」他說。

  她遲疑一會兒,回頭拿過他遞來的東西,一字一字的說:

  「只此一次,以後絕對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的話像一段陳述,又像一句問話,牧雍不予否決,也不點頭承諾,他只是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在皓白的殘雪中,在青嫩的枝芽下,像一幅溫柔美麗的畫。

  他們還會有以後的,至少在她尚未平安返回宋家,瑪瑙如意仍鎖在徐家時,她就是他的責任。想到這一點,牧雍發出淡淡的微笑,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心機。

  他就是忍不住要招惹她,別問為什麼,他也不明白,就彷彿他體內有另一個人在指揮他的感覺,要往某個未知的世界一頭栽陷進去,千軍萬馬都拉不回來了。



  ※                              ※                                  ※



  對璇芝而言,去年的春天和今年的春天,不知哪一個比較糟糕,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和徐牧雍脫離不了關係。

  她站在梧桐樹下,望著那勃發的新綠,在心中輕歎一口氣,這恐怕就是傷春吧!

  怎麼辦呢?牧雍是遵守了他的許諾,不洩漏她的行蹤,也不出現在她面前,但總會差人送些禮物給她。

  第一次是一盒河閒著名餅坊的桂花糕,璇芝看了非常生氣,但要為這點小東西和他理論,又未免太小題大作兼小家子氣,所以她就分同寢室的人吃了。

  以後又陸陸續續有些芝麻糖塊、香榧子、青梅、杏脯、蜜糕……全是江南名產,然後囑明表舅及表舅媽托帶。天呀!他以為她是一日沒有零食點心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子嗎?

  這倒樂了秀儀、李蘋、慶蘭那幾個人,她們常常一邊吃,一邊說:

  「哇!你的牧雍表哥真好!」

  偏偏璇芝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若否認牧雍的表哥身份,就得招出她逃婚離家的經過,到時她和牧雍之間的關係就更教人繪聲繪影了。

  「最初你還很討厭他的樣子,你真的事先都不曉得他是你表哥嗎?」李蘋好幾次審問她。

  「也不算是什麼表哥,反正是不同姓氏的親戚,一表三千裡,他不說,我還真不知情呢!」璇芝極力辯解著。

  「可人家對你印象深刻呢!」秀儀笑著說。

  「我猜那位北大才子是要追咱們女師校花囉!」慶蘭跟著起哄。

  「喂!你們這樣胡說八道,小心嘴巴生了爛瘡!」璇芝急了。

  「不爛!不爛!」

  秀儀拍著手說:

  「現代人講究自由戀愛,我們還認為是美事一樁呢!」

  牧雍每送一次禮,她就得承受這些嬉笑作弄,真不知道她還能忍受多久!

  她又歎一口氣,走入學生宿捨。經過會客室時,管房嬤嬤笑咪咪地說:「寧姑娘,你又有包裡啦!」

  璇芝僅餘的一點好心情都被破壞殆盡了。她半跑地回到房間,就見秀儀和李蘋對著一個小檀木盒子評頭論足著。

  「這回是不是什麼宮廷貴果呀?居然用了個那麼漂亮精緻的小盒裝著!」秀儀一見她便說。

  「快打開,我都好奇死了!」李蘋催著。

  桌上還有一封信,她打開來看,牧雍寫著——

  前日逛天橋舊市,竟發現此寶物,乃縮小之瑪瑙如意,玲瓏可愛,你道妙不妙?

  璇芝按著開啟盒子扣鎖,一片紅光溢出,巴掌長的袖珍如意就躺在黑絨布上,柄身同樣刻著菊蘭芷若,靈芝及綵鳳,還有一絡銀絲帶。

  「哇!好美呀!這如意一定非常貴重!」秀儀睜大眼睛說。

  「這八成不會是表舅和表舅媽托帶的吧?」李蘋頑皮地問。

  「當然不是!我猜呀!這是徐牧雍給寧欣的訂情之物!」秀儀帶著滿滿的笑容說。

  這太過分了!他簡直要害死她嘛!

  璇芝拿起檀木盒子,往門口走幾步,又回頭說:

  「徐牧雍住在哪裡?」

  「在學生會後面的胡同裡,緊接著王爺府,你要去找他嗎……」

  秀儀話才說到一半,璇芝人已經離開了,「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李蘋皺著眉。

  「我看,表哥有問題,表妹也有問題,咱們就拭目以待囉!」秀儀轉轉眼珠子說。



  ※                              ※                                  ※



  牧雍坐這大方頭又猛冒煙的汽車穿過北京街頭,實在很不習慣,但父親摯友曹司長的邀約及熱忱,他又不好忤逆,只在想著下一回該怎麼躲開這些應酬呢?

  好好的一個下午,本來可以多查些資料,卻給上館子看戲浪費掉了。現在旁邊還坐著個嗲聲嗲氣的曹曼君,一身撲鼻的花味,眼睛眨個不停,把他頭都弄昏了。

  「下次我們別和爹去聽什麼『四郎探母』,又長又臭,落伍極了。」曼君說:

  「還不如到奧林匹克戲院去看卓別林,或去六國飯店跳舞,那才有意思。」

  「找忙著寫論文,下回大概也沒什麼時間了。」他很明白地拒絕。

  「我知道,爹一直誇你是位認真的好青年,雖然你在北大很出風頭,但卻比我想像的嚴肅多了。」曼君有些惋惜地說。

  牧雍乾脆閉嘴不答,只希望快點到家。

  「北京真無聊,吃的玩的都沒有天津多。你寫完論文,一定得到天津來,我保證會讓你不虛此行。」曼君仍興致勃勃地說。

  「再看看吧!」牧雍逕自看著窗外,存心冷淡。

  遠遠的,終於看見王爺府大門,突然,一個沿著紅瓦牆而行的女孩子引起他的注意,是璇芝!他太熟悉她的背影了,她是來找他的嗎?

  良機不可失,牧雍忙叫司機停下來。

  「到你的住處了?」曼君問。

  「還沒有,但我在這裡下車就可以了。」他腳已跨出去。「你不請我參觀你的屋子嗎?」她隔著車窗叫道。

  「改天吧!我現在沒空。」他說著,人早已跑遠。

  繞過紅瓦牆,璇芝卻不見蹤影,難道是他看走了眼嗎?雖然如此想,他的腳步並未放慢,直到進入四合院,才又看見站在大槐樹下的她。

  他整日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忙笑著走過去說:

  「真是稀客,我今日怎麼有幸讓你親臨拜訪呢?」

  璇芝冷不防的嚇了一跳,轉身時又是一愣。他這會兒打扮得特別體面,頭髮梳得服貼,身上是西式的黑色禮服,更顯得他器宇軒昂、神采俊逸,彷彿是一個迷人的陌生男子,讓她忘了滿腔的怒氣和此行的目的。

  「進來坐坐吧!」他向前一步開門,臉上仍帶著笑。

  「不!我站在門外就好。」她很自然的拒絕。

  「外面風景是不錯,但院子裡風大,當心著涼了。」他還是一副邀請的姿勢。

  璇芝本想說不要他管,但有幾個閒人直往他們這裡瞧,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去了。

  屋內擺設算是整齊,很普遍的床、桌和櫃子,唯一亂的是書,到處堆放,連牆上僅有的字畫也被遮去一半。

  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是鄭板橋的詩句,璇芝在內心默念一遍。

  這時,牧雍已升起爐火,又搬一把竹椅,放個軟墊,拍一拍說:

  「因為趕論文,屋裡很久沒整理,你就將就坐吧!」

  「不!我站在這裡就好。」她人就杵在門口,連門檻都還不算完全踏入。

  「那兒風還是大。」牧雍說著,要去關門。

  「不!別關,我一會兒就走!」

  她這才彷彿想起自己的來意,遞出手中的檀木盒子說:

  「我是拿這個來還你的。」

  牧雍看著她,還一直不敢相信璇芝就在他的屋子裡。面對整個下午的宴客喧鬧及曼君的濃粉艷裝,眼前璇芝一身藕白旗袍和深藍毛衣的素淨,有一種極清純的美感。

  璇芝見他不接不語,只笑著望她,臉不自禁地紅起來。她原本是怒氣高漲一路趕過來的,但獨自到男子的家裡,又與他相處一室,是她前所未有的經驗,人難免心虛,而心一虛,氣勢就減弱了大半。

  但她仍很努力的把聲音裝得冷漠,再一次說:

  「我是來歸還瑪瑙如意的,你差人送這麼貴重的禮到宿捨去,是很不恰當的事。」

  「哦!是那個……」

  他仍是開心的神情說:

  「我完全沒有別的意思,真的。那日我逛天橋,在古董攤繞一圈,它就很自動的進到我眼簾來。小販說它是從宮中流落出來的,我就想是不是與你家的如意是母女一對?我還問他有沒有袖珍的翡翠如意,說不定與我家是父子一對,他說會幫我留意。」

  「那一對皇上賜的如意,已經擾得我們兩家不安寧,也害我有家歸不得了,你還尋什麼袖珍如意呢?」

  璇芝被這番話氣得忘掉矜持,她跨兩步把檀木盒放在他桌上說:「而且還大剌剌地送到我那裡,你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嗎?」

  「我只是得了好東西,想讓你欣賞欣賞而已。」

  他一臉無辜地說:

  「而且我也遵照你的規定,不再出現在你的宿捨或你面前,我並沒有犯了你的忌諱,不是嗎?」

  「你還說沒有?!你以前送的芝麻糖、桂花糕,全都是忌諱;這次更過分了,送來如意,大家都在閒言閒語,難聽極了,難道你沒有一點警覺心嗎?」她指責地說。

  這些牧雍都曾經考慮過,在這民風初開的社會,男女私相授受仍是一件引人側目的事;但每當他家裡寄來了點心,或他看到故鄉名產,他就會忍不住要買給璇芝,當然,送如意的手筆是大了一些,但能因此讓她有所感動,也值得了。

  他掩藏心情,收起笑容,用很正經的口吻問:

  「大家都在閒言閒語什麼呢?」

  「這還用問嗎?你這表哥對表妹太過『關心』,你的如意送來時,大家還說是……定情之物。」最後幾個字,她勉強自己說出來。

  「這太可笑了!」

  牧雍揚揚眉說:

  「我不過是一番心意,想想你離家在外,都是因為我的關係,而那些贈予,只是要解你的一點鄉愁而已。你心裡很清楚,又何必在意外面的謠言或說法呢?」

  「怎麼能不在意呢?等以後謠言滿天飛,傳回到河間,我的行蹤不就洩漏了嗎?」她說。

  「河間和京城相隔遙遠,不太可能吧!」他笑笑說。

  「不管可不可能,以後都不許我們的名字連在一起,甚至表哥、表妹的關係都不能再傳。」

  璇芝板著臉說:

  「你不許出現在我面前,一點東西都不能送,我們要完完全全的沒有瓜葛。」

  「寧欣,你這太絕情了吧?」

  牧雍的態度不再輕鬆的說:

  「我們雖做不成夫妻,又有些心結,但仍然可以做朋友呀!我真的是很誠心誠意,甚至有把你當成親人的感覺。想想看,如果綿英流落在外,我能狠心地不聞不問嗎?」

  「我不是你妹妹,不需要你的聞問!」

  璇芝實在氣急了,說:

  「徐牧雍,你若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該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再這樣苦苦糾纏,就只有逼我離開北京了!」

  「什麼?你竟把我的一片心意說成是欺負你、逼迫你?」牧雍的臉變得十分難看,連脖子都粗直了。

  這時,屋內一暗,克宇由門口晃進來,見到屋子裡劍拔弩張約兩個人,立刻止住腳步,叫著: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訪客!」

  這種情況被人撞見,璇芝又羞又氣,她只丟下一句:

  「我言盡於此,聽不聽由你!」

  克宇發現是寧欣,想上前招呼,但她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匆匆奪門而出。

  他張大嘴說:「我本來以為是邀你去看戲的曹曼君,沒想到是寧欣。」牧雍心情極差,往床沿一坐,也沒有好臉色。

  「你們兩個在吵架嗎?」克宇小心地問。

  「沒有。」牧雍簡短回答。

  「是不是為了那柄袖珍如意?」克宇索性坐下來。

  「消息怎麼傳那麼快?」牧雍驚訝地說。

  「寧欣有趙秀儀這種三姑六婆型的室友,就是最好的標語和宣傳了。」

  克宇掩不住一臉的好奇問:

  「你這位表哥真的對那位表妹動了愛戀之心了?」

  「你怎麼也來謠言惑眾呢?」

  牧雍大皺其眉地說:

  「我和寧欣只有兄妹之情,她父母托找照顧她,我只不過是克盡職責罷了,為什麼人人都要誤解我的好意呢?」

  「真只有兄妹之情嗎?」

  克宇繼續說:

  「其實表哥愛上表妹是很天經地義的事,尤其寧欣生得冰雪聰明,又美麗大方,你沒有近水樓台先得月,我才納悶呢!」

  開玩笑!他才從指如意為婚的荒謬傳統中解套出來,怎麼還能跟璇芝扯回舊關係中呢?但,慢著……克宇這小子,怎麼毫不遮攔地如此稱讚璇芝呢?牧雍轉頭瞪著他。「你真的不愛寧欣嗎?」克宇再問一遍。

  「當然不!」他用力說,想結束這個話題。

  「那好,君子本不奪人所愛,但既然你和寧欣沒什麼約聘,我就來追她啦!」

  克宇微笑地說。

  「什麼?你要追她?」牧雍的臉都變綠了。

  「是呀!你不覺得寧欣是人人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嗎?我形容她就像雪中的一朵寒梅,令人仰慕。」

  ?

  克宇很認真地說:

  「原本去年底我就要表達我的心意,奈何寧欣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教人裡足不前。現在好啦!有你這位表哥當靠山,幫我架起鵲橋,我又有信心了。」

  「不!你不能追她。」牧雍脫口而出。

  「為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克宇說。

  「呃,寧欣很保守,她不習慣這種公開的追求。」牧雍隨口說一句。

  「我會很謹慎的,絕不會嚇到她,只要你多幫我美言幾句就好了。」

  克宇信心十足地說。

  「呃,她的家人恐怕會有意……」牧雍又說。

  「這點就要靠你的鼎力支持啦!」

  克宇拍拍他的肩膀說:

  「我們劉家在天津也算是名門望族,我父親是頗有財勢的企業家,幾代清白。

  再看看我,北大的學生,稱得上是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以我這樣的人品和家世,不是我吹牛,的確可列入乘龍快婿那級了。」

  克宇說得沒錯,在各方面,他都是不錯的丈夫人選,和璇芝站在一起,恰是人人誇羨的郎才女貌,但牧雍就是無法點頭同意,只能支支吾吾的說:「呃,寧欣的脾氣很怪,人又倔強,她的事我不敢作主,能不能追,完全要看她的意思了。」

  「沒關係,你不是常說人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所愛的嗎?我只要確定你和寧欣之間沒有什麼就夠了。」克宇笑著說。

  牧雍可笑不出來了,事實上,接下去幾日,他都愁眉苦臉著。理智上,他承認,克宇不失為璇芝的一個好對像;但感情上,就彷彿有千百個疙瘩在那裡極力反對著,總是有一大堆的不對勁。以璇芝的個性,要找個能讓她心服口服又百依百順的男子,還其不容易呢!

  他是不會去幫克宇這個忙的,呃……,不是他沒有朋友之義而是瑪瑙如意尚在徐家,璇芝就等於妾身未明,實在不是接受追求者的好時機。

  況且……他要幫忙也無從下手,因為璇芝恨透他,早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他已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當然無法去保他人,不是嗎?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3 AM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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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日和牧雍吵了一架後,璇芝的心情一直不好。他們以前也多次不歡而散,但總不似這回令她覺得空蕩蕩的,整個人恍恍無著落。

  她是不是做得太絕了?

  有關如意婚約,牧雍也是犧牲者,他的做法,在當時的情形下,或許是最好的;

  而且,在她離家的過程中,若沒有牧雍的協助,後果實在堪慮,所以功過兩抵,她再如此咄咄記仇,就有些不近情理了。

  他說,做不成夫妻,尚有朋友之義及兄妹之情可以相待;但面對他,總有許多厘不清的複雜心態和彆扭情緒,即使想正常談話,都難上加難。

  因為太怕愁思,璇芝變得喜歡和朋友在一起,常常一堆人在一塊兒玩鬧,甚至男女不拘,這樣她才不會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春假期間,她們同宿捨的女孩子相約到紫禁城北邊的寺廟裡,看團團粉紫的丁香花和雪白簇簇的杏花園。在那兒,她們遇著了學生會的幾個男人,璇芝只知道其中的劉克宇。而看到他,就會想起氣紅了臉的牧雍。

  年輕人很容易打成一片,璇芝很快就把煩惱暫拋到一邊。

  天如此柔藍,花如此清香,還有翩翩飛舞的彩蝶,她彷彿又回到了江南,那自幼成長的地方。感受到熟悉的明媚春光,她的心頭漸漸加入了笑聲。

  走出廟門,有幾個村婦兜售著滿籃的丁香和杏花,男生們都慷慨地掏腰包,分贈給女生。克宇是第一個搶著送給璇芝的,她有些驚訝尷尬,但為了不破壞氣氛,也只好把淡紫鮮白的花兒捧在胸前。

  「你們瞧,寧欣臉上的顏色,是不是像杏花一樣嬌艷?」克宇像發現新大陸般叫著。「前幾個月你才說寧欣像冬天裡的一朵寒梅,怎麼這會兒又變成杏花啦?」

  秀儀不懷好意地說。

  「我看,到了夏天又成了池上的荷花了。」慶蘭說。

  「秋天不就是海棠花開啦?」李蘋笑著接口。

  「你們若要拿我取笑,我就回去了!」璇芝板著臉孔說。

  「我們絕沒這個意思。」

  克宇知道她認真的個性,忙說:

  「別生氣,我請大伙到湖畔的茶棚坐一坐吧!」

  璇芝不想為這點小事壞了難得的好情緒,便隨大家穿過參天的千年古木林,來到青柳垂掛的小湖。

  舒適的陽光已引來不少人潮,湖的四周分別群聚著擊劍、唱戲、說書、下棋的團體。克字在湖的北岸亭子裡找到一個視野絕佳的位置,叫了臘腸、花生、冬菜包子、杏仁羹……等點心,再點了一壺上好龍井,大家便很舒適地就坐。

  湖上片片新生的荷葉不大,尚可見下面清綠的水波。往左看是暗紫的西山,往前看是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紫禁城建築。

  「夏天的時候你們應該再來一趟。」

  克宇說:「這湖上開滿了荷花,還有婦女坐在圓桶中採蓮蓬,你們還可以吃現采的蓮藕呢!」

  「有人說這小湖通到宮中的『三海』,是真的嗎?」李蘋問。

  「大概吧!這只有『裡面』的人最清楚。」一個叫何虔的男生說。

  「遜帝溥儀真還住在紫禁城內嗎?」慶蘭問。

  「是呀!他被軟禁,不能出宮一步。」克宇說。

  「一個人在裡頭長大,一定是個很奇特的經驗。」璇芝忍不住說。

  「牧雍說,遜帝早該放出來了,只要紫禁城不開放的一天,中國人的皇帝夢就不會消失,封建餘毒仍透入人心。」一名叫黃時兼的男生說。

  「牧雍的想法總比人激進一些。」何虔說。

  又是牧雍,連在這個時刻,他都陰魂不敬。

  璇芝正在想著,克宇突然站起來,倚在璇芝身後的欄桿叫:「瞧!那不是牧雍嗎?」

  璇芝這才注意到右邊臨湖處,有幾棟宮殿式的樓宇,雕欄之間分別寫著某某飯店之名,若她記得沒有錯,這是北洋政府官員最常聚會的場所。

  克宇又叫了幾聲,璇芝方看清楚在一輛洋轎車旁的牧雍。他穿著綢制長衫和西褲,身邊站著一位一身艷黃呢洋裝的時髦女子,兩人並立,像極參加完宴會的一對璧人。那情景,恍如一根針,刺痛了她的心。

  此時,牧雍聞聲回頭,所見的恰是克字立在璇芝身後,站與坐之間,狀似親密。

  他的心情已經夠沮喪了,再看到這一幕,整個人似爆裂般,也沒招呼一聲,就逕自跨過小徑,穿越石階,朝他們迅速走來。

  沒有欣逢好友的喜悅,只有一臉的興師問罪,他把在場的每個人看一遍,最後目光落到璇芝和克宇身上,說:

  「你們到這裡做什麼?」

  因為他的口吻太凶,表情太怪,大伙全都愣住了,結果還是克宇說:

  「大好春光,來飲茶賞花呀!」

  「是呀!你能來,難道我們就不能來嗎?」璇芝也發出聲音說。

  「表舅媽說過,你一個人在外,要注意分寸,千萬別亂跑。」牧雍隨口就說出來。

  「你不要再提什麼表舅、表舅媽的。」璇芝氣得站直身子。

  「喂!我們都是寧欣的同學朋友,算什麼亂跑?你在罵人嘛!」秀儀也同時開口。

  「他們表兄妹從上回鬧翻後,到現在還沒和好,你就別攪局了。」克宇打圓場說。

  「還是為那柄袖珍如意的事嗎?」

  李蘋好奇地問:

  「那不是過了兩個星期嗎?」

  「難怪我們最近都沒有江南點心可以吃了!」慶蘭在一旁說。

  「好了!你們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克宇阻止地說。牧雍臉色稍稍緩和,正想說什麼,穿著制服的司機走過來,很恭謹地說:

  「徐少爺,司長和小姐正等著您呢!」

  這句話讓牧雍冷靜下來,他掩飾所有的不快說:

  「對不起,打擾你們的遊興。大家好好玩吧!回學校見。」

  他轉身走出小亭,每個腳步都沉重地踏在璇芝心上,她來不及阻擋,一種可怕的思緒就闖進她的腦海……若去年沒那些風波,如意婚約順利,牧雍就是她依靠一生的丈夫,而她的丈夫現在卻和其它女人在一起……

  那醋意如此清晰,她可以感受到那蝕人的痛苦。強作鎮靜,她回過神,耳旁傳來的偏偏還是牧雍的名字。

  「哇!一向標榜自由戀愛的徐牧雍,真的找到自己真心所愛了嗎?」李蘋驚歎地說。「不會吧!那位曹司長是曹錕的遠親,也是牧雍最痛惡的北洋軍閥,他應該不會喜歡那種人家出身的小姐。」黃時兼很中肯地說。

  「那位曹小姐看起來挺漂亮新潮的。」

  秀儀說:「據說她是平津社交圈的一朵名花,追求者可排到西直門外。」

  「那當然!娶到她可以說是鯉魚跳龍門,他們曹氏家族現在可是紅極一時,連段祺瑞都要閃一邊去了。」克宇說。

  璇芝實在聽夠了,她拉開椅子說:

  「我累了,想先回去。」

  「那麼快,我們待會兒還想去逛天壇呢!」慶蘭說。

  「你們去吧!我自己知道路。」璇芝不等眾人說話,就步下階梯。才轉過山徑,克宇就從後面追來,手上還拿著她遺忘的丁香花和白杏,並笑著說:「他們一致決定,由我陪你回宿捨,時兼和何虔陪三位小姐繼續玩。」

  「這怎麼好意思?你還是和他們一塊兒去吧!」她說。

  「天壇我已經去過好幾趟了,倒是你,才應該去看看。」克宇說。

  「我真的是乏了,不想去。」她再一次堅持的說。

  「那我們去天橋看雜技好不好?那兒熱鬧,也不用走很多路。」克宇建議著。

  「不了,謝謝你,我只想回宿捨。」璇芝耐心地說。

  沿著高高的黃色城牆,他們安靜了一段路。

  走過一片廣場,避開幾頭馱著貨的駱駝和騾子,克宇突然開口說:

  「你真是我見過最特殊的女孩子,尤其是那高貴的氣質。秀儀她們說的沒錯,你是冬天的一朵梅、春天的杏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海棠,時時都有不同的風采和韻味。」

  「你不該說這些話的。」璇芝極不自在地說。

  「我早就對你心儀已久,只是苦無機會表達。幸好秀儀她們的安排,我才能親自說這些話。」克宇說。

  「什麼?原來這一切都是有計畫的?」她瞪著他說。

  難怪她最近常會有意無意的和克宇「偶遇」,在這幾次的場合中,她一點戒心都沒有,還替他製造獨處的借口。

  「雖然這是一個男女公開交往的時代,但要吐露心中愛慕的話,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克宇不顧她的驚愕,繼續說:

  「尤其牧雍說過,你是極保守又極有主見的女孩子,不能唐突或輕侮的。」

  「徐牧雍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她的臉都白了。

  「他是你的表哥,為了慎重起見,我特別請示過他。他完全同意我的追求,並且願意擔保我的人品和身家,在你和你父母面前多多美言。」克宇沒察覺異樣,振振而答。

  璇芝心裡氣得說不出話來!牧雍自以為是什麼人?他竟敢這樣「安排」她的感情和婚姻?真太過分了!她恨不得此刻罵得他狗血淋頭,咒他掉進湖裡、跌下轎車,永世不得超生!

  印象中,她從沒那麼憤怒過,如火穿心,因此咬著牙緊往前衝,幾乎忘了旁邊還跟著一廂情願的克宇。

  「我是抱著百分之百的誠意,你是我第一個仰慕的女子,除了一顆熱情的心外,就是我這願意隨時為你所趨使的人,做牛做馬都在所不辭,寧欣……」克宇兀自動情地說著。

  璇芝實時煞住腳,不然她真要氣得一頭去撞牆了。

  強做幾個深呼吸,她面對眼前這可憐的男子,帶點冷酷地說:

  「徐牧雍大概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是訂過親的人了。」

  克宇的臉陡地變得十分滑稽,嘴張合了幾次,才吐出字句:

  「你……你訂過親?」

  「是呀!我一歲的時候就許了人家,對方這兩年就會來迎親,所以我是不能談任何『交往』的。」璇芝乾脆把細節都加上去。

  「牧雍一點都沒提到。」克宇看起來有些茫然失措,「可是,這種婚姻沒有感情和幸福可言,你還要嫁嗎?」

  「我湊巧很欣賞我的未婚夫,也願意守這個婚約!」她把戲演到底,還帶著一抹笑容,有種對牧雍報復的快感。但克宇可慘極了,他彷彿受到莫大的打擊,垂頭喪氣的樣子令人不忍。

  璇芝一反平日的矜持,拍拍他的手臂說:

  「對不起喔!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有才氣又豪爽,只可惜我已訂了終身;不過,天涯何處無芳草,北京城那麼多姑娘,總會碰到你的有緣人。」

  「不必安慰我,我是個能夠接受失敗的人,無緣就是無緣,我絕不強人所難。」

  他苦笑說:「我最氣的是牧雍,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害我出了那麼大的糗。」

  璇芝只要不做聲,必會造成兩個男人之間的心結及芥蒂,但她的心尚未如此狠毒,只有委婉地說:

  「牧雍是我極遠的表哥,並不清楚我的事,他所說關於我的部分都是不准的,你不必向他打聽我。」

  「所以,他也不是有意瞞我的。」他自己下結論說。

  「嗯!」璇芝用力點點頭。

  那日,克宇仍很有君子風度地送她回學校,兩人一路談著,氣氛很友善,也比以前熱絡許多。

  待璇芝一人獨處,湖畔種種的情緒又回來,擾得她什麼事都沒辦法做,而那愁緒多半是牧雍和曹小姐雙雙離去的情景,還有他要將她「推」給劉克宇的事實。

  她在房間內不斷地來回踱步,但愈走愈窄、愈想愈悶,好像她那找不著出口的痛苦及迷惑,只能發出聲聲怨歎。



  ※                              ※                                  ※



  牧雍也在梧桐樹下來回踱步。

  他是曹司長的座車一到胡同口,家門也沒進,就騎著自行車往女師飛奔而來。他不知道寧欣回來了沒有,但他人就是一刻也靜不下來。

  然而,自行車才停下沒多久,就偏偏被他撞見克宇送璇芝回宿捨的場面,他們兩個單獨相處,又談笑風生,看得牧雍七孔生煙,人像要燒起來一般。

  這個璇芝也太不知避諱了!雖說現在講究自由開放的風氣,但女子仍要顧及名節,她這樣隨意和男子走在大街上,成何體統?至少她和他的如意婚約尚未結清,總要有些顧忌吧?

  還有克宇,太不講朋友道義了!他不是一直暗示璇芝是追不得的嗎?克宇竟還當他的面,帶她去遊山玩水,還敢大言不慚的說君子不奪人所……呃……反正很不應該就對了。

  他這一生從沒像這樣失去控制地憤怒過,但氣歸氣,他的內心深處仍有一絲理智告訴他,他沒有理由來干涉別人的自由交往,所以他不敢真的喚璇芝出來問話,只能在她的窗外像個瘋子般猛繞圓圈。

  璇芝打開窗子,想看梧桐樹,卻看到立在樹下望著她的牧雍,兩人四目交接,全是藏不住的苦澀。

  他是來監視她的嗎?他還敢來?璇芝心如浮湧的潮水,漫湮一切,還來不及思考,人就走出宿捨。

  「你……你又來做什麼?」她一見他,就衝出口說。

  「我正好看見你和克宇狀似親密地走回來。」他的語氣中有很明顯的指責。

  「你沒資格管我!」

  這話對璇芝而言無異是火上加油,她更憤怒地說:

  「你自己還不是在外面公然和曹司長的女兒出雙入對嗎?」

  「我那是應酬,旁邊還有許多人在場,我和曹小姐從來沒像你和克宇這樣單獨走在一起過!」牧雍回駁說。

  「單獨在一起又如何?還不都是拜你所賜?!」她提起就一肚子怨!

  「你竟鼓勵他來追求我,不但用了『同意』兩個字,還更揚言要『擔保』!你這不是太過份了嗎?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

  「我……我並沒有……」

  牧雍解釋不下去,只說:

  「無論如何,不用我的『同意』和『擔保』,你似乎已經答應克宇的追求了。」

  他把她當成哪一種女人了?處處招蜂引蝶嗎?看到他那自作聰明的樣子,璇芝連否認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絞著手帕,站穩腳步,用一種不讓自己崩潰的口吻說:

  「答應或不答應,都與你無關,我沒有義務向你表明什麼!」

  又是那拒他千裡的倔強面孔,從一開始,他們就很不對頭,這種不對頭又引起他的痛苦,讓他必須去挽回彼此間的劣勢。

  他忍住心中的焦灼情緒,試圖冷靜的說:

  「你是沒有義務,但我老覺得自己有照顧你的責任。出門在外一切都難,尤其你又是個女孩子家,我只是希望你多小心,別因一時衝動,做出讓自己後悔莫及的事。」

  「你認為我接受劉克字的追求會後悔莫及?」她無法置信地問。

  「至少我覺得克宇不太適合你。」他很流利地說出,彷彿已在心中放了許久。

  「第一,他的個性很急躁外向,而你屬於內斂安靜的,我怕你會受不了他。第二,他的家是從商的,沒有官宦及詩書的背景,我怕你會不習慣。第三,呃……」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對待朋友的!一面允諾幫他忙,一面又扯他的後腿,簡直是兩面人!」璇芝打斷他說。

  「我所做的種種,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名譽和未來著想!」他激動地說,只差沒有掏心剖肺了。

  他不說這一句還好,一說又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和傷心往事。

  她用最重的言語來阻止那種銳痛,出口便成控訴,「我的名譽和未來不早就被你毀過一次了嗎?而現在,你還來繼續毀我的自由與獨立!在我的心裡,害我離家在外的不是傳統封建,不是吃人禮教,而是你!你才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禍害!」

  夠了!他得到的教訓及責怪還不足以讓他死心嗎?從運河拉她上船的那一刻起,她所表現的就是排斥和痛恨;到了北京,她更堅決兩人要保持距離,每次話一出口,就如刀光劍影,砍得人閃避不及,只有傷痕纍纍的痛。

  夠了!她既不領情,他又何必把自已的熱切誠意任人蹂躪呢?再下去,他就成了有被虐狂癖的人了。

  一聲聲夠了,在他心裡築成一道道冰冷的牆。人不再激動,血不再沸騰,他用一種接近正常的冷漠語調說:

  「我早該知道,我在你眼中的評價如此低。一個萬惡不赦的自私小人,一個自以為是的偽君子,難怪你千方百計要遠離我。我懂了!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

  他說完,看她一眼,便騎上自行車離去。沿著泥板路,沿著瓦牆,沿著兩排綠樹,他的身影轉個彎,而後不見了。

  璇芝的四周霎時寂靜下來,包括人聲、風聲、樹聲、鳥聲,還有她自已心中鬧烘烘許久的響聲。一切都靜了,好奇怪呀!

  有兩片葉子在她眼前飄下,青青嫩嫩的,不是秋天,也非枯萎,怎麼會有落葉呢?然後是兩滴雨,輕輕滑落,到了她的掌心,她才明白那是眼中流下的淚水。



  ※                              ※                                  ※



  牧雍用自來水筆醮了好幾次墨水,總無法在紙上寫下一個字,他心中亂極了,前所未有的亂,他怎麼會把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但這也不能全怪他呀!即使是聖人再世,也受不了璇芝那種烈性的脾氣。看樣子,她在宋家是被嬌寵慣了,所以一點委屈也足夠她折磨人一輩子。幸好他沒有真娶了她,否則不就像娶了一位皇家格格回家,天天要稱「奴才」,又喊「小的該死」嗎?

  回想他們相識以來的種種,她始終倔傲無禮,難道她沒讀過女戒、女則之書,也沒聽過三從四德、男人為天的道理嗎?呃!這種想法太迂腐封建,現代男女平等,女人也有權利為自己說話,只是璇芝也太不懂溫婉為美了!

  隨她吧!讓她愛嫁誰就嫁誰,嫁錯了也不干他的事!可是……可是這未免太便宜克宇那渾小子了,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贏得美人心,這太沒有道理了吧?!

  唉!管她的!這早就不是他該操心的範圍了,自尊心被踐踏也要有個限度吧!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對手是個「難養」的女人也一樣!

  想歸想,但牧雍的心就是定不下來。他重重地把筆一丟,門一合,騎著自行車往胡同衝去,還差點和一輛驢車撞個正著。

  天藍得亮眼,氣溫逐漸上升。弄得人心更浮氣更躁。他最後停在學生會的紅磚建築前,一踏進去又偏偏看見正在值班寫稿的克宇。

  「嗨!難得呀!很久沒看你出現在學生會,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克宇一抬頭便笑咪咪地說。

  瞧他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牧雍憋住心中的氣說:「論文寫煩了,出來走走!

  最近有什麼消息呢?」

  「我看直系和皖系的戰爭是免不了啦!」

  克宇放下筆說:

  「倒段的風波從去年鬧到現在,幾乎到了白熱化的地步。」

  「倒什麼段?不過是權力分配不均在爭鬥而已。中國若要自救,最好就是把這些軍閥全消滅。」牧雍忿忿地說。

  「嘿!你這麼說,不怕得罪你未來的岳父大人嗎?」克宇笑著說。「誰是我岳父大人?」牧雍眉一皺問。

  「曹司長呀!大伙都說你快成為他的乘龍快婿了。」克宇笑容依舊。

  「我真受夠這些流言了!國家正值多事之秋,難道你就沒正經事好談嗎?」

  牧雍借題發揮說:

  「我向來認為你是有為有守的好青年,從不風花雪月的,怎麼最近常亂撿花邊新聞,自己又亂追女孩子呢?」

  「我哪有亂追女孩子?」克宇抗議道。

  「寧欣呀!你不是已經開始採取行動了嗎?」牧雍酸溜溜地說。

  「還說呢!」克宇臉上的笑意不見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寧欣已經訂過親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什麼?」牧雍驚愕地說。

  「她說她碰巧很欣賞那位未婚夫,這兩年就要成親。你害我出了好大的糗呀!」

  克宇瞪著他說。

  「扼……我是真的沒想到……」牧雍一時轉不過來。

  「看來你果然是不知情。」克宇見他滿臉的迷惑說。

  「所以……寧欣是拒絕你了?」牧雍又問。

  「就是我們在城北小湖相遇那一天,我第一次表白,就被她毫不容情地說『不』了。」克宇聳聳肩說。

  可是就在那一日,他看見克宇送璇芝回宿捨,而璇芝也表明他們的交往不干他的事,結果讓他以為她和克宇……原來她是騙他的!她並不是那種隨便又不顧名譽的女孩子,但她為何要那麼驕縱蠻橫,又愛故意製造不實的印象呢?

  或許他們的每一次碰面,鬧得不歡而散,那都不是真正的璇芝。面對他,她就愛把「是」說成「不是」,把「不是」說成「是」,特意地唱反調,就像一隻虛張聲勢的小貓,想把自己變成一頭虎。

  那麼,其實生活裡的璇芝並不是如此凶悍驕蠻吧?!

  因為太專心於自己的思緒,牧雍沒聽見克宇說什麼,只興匆匆地往門口走,一反方才凝重的神情。

  「喂!你又急著走啦?」克宇莫名其妙地叫著。

  「我又有靈感啦!趕著回去寫論文!」牧雍頭也不回地騎上自行車,奔馳而去。

  克宇抓抓頭,認識牧雍學長三年,看他讀書演講、領導遊行示威、編書訪稿,都是冷靜有組織,怎麼這會兒毛躁得完全變個人,一下愁、一下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4 AM

 ※                              ※                                  ※



  璇芝為了想走出那悶透人心的惡劣情緒,答應了克字的邀約,一行十來個男女學生,一起去西山郊遊踏青。

  這是京城近郊的名勝,曾是乾隆皇帝的狩獵之園。今日大小寺廟及別墅遍佈,還可看見圓明園頹垣斷牆之遺跡,頤和園亭樓閣之美,是春天賞花、夏天避暑、秋天觀楓的好去處。

  男生用步行,女生則騎驢子走一段山徑,一路上風清氣爽,花樹聞鶯,不時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到了第一座佛寺,有石塔,有大佛像,他們休息一會兒,克宇就催著說:「我們得快點,才能趕上西山有名的素齋宴,那是嘗遍天下美食的乾隆皇都稱讚不已的。」

  「我們來這麼多人,他們有準備嗎?」李蘋問。

  「我們早派兩個人上去打點了,保證你吃個夠!」克宇回答。

  接下的路程,除了驢子鬧幾次脾氣外,一切都很順利。他們近山頂時,日正當中,把一座斜梁飛字的大廟正殿照射得堂皇富麗。

  通向正殿的石階兩旁種著高大的老樹,女生們也下了驢子,一步步拾級而上。

  愈往高處,風景愈美,一會兒可見懸崖,一會兒可見瀑布,在叢叢綠蔭中,極賞心悅目。

  璇芝以近日少有的好心情眼觀八方,地面上的看不夠,還遙望天上的白雲,樑上的飛燕,然後視線再落到那廟前的青銅爐時,也同時看見一旁站著的牧雍。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則是嚇得差點站不住腳,不禁自言自語著:

  「他怎麼也來了?」

  「他是你的表哥呀!」慶蘭聽見了說。

  這時,牧雍向前招呼,聲音中有微隱的溫柔。

  「你還好嗎?最近忙著寫論文,都沒有空去看你。」

  璇芝答不出話來,秀儀連忙幫腔說:

  「沒來看沒有關係,只是連糕點蜜餞都不送,就太不周到啦!」

  「如果寧欣不反對,我改日一定送到。」牧雍笑笑。

  「我……我不愛吃那些東西。」璇芝總算冷靜下來。

  「你不吃,還有我們呀!」李蘋指著自己說。

  「你嘴饞,咱們快去吃飯吧!」

  克宇走過來,又說:「表哥和表妹和好了嗎?」

  璇芝眉頭微皺,牧雍見狀,推著克宇往前走,並說:

  「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別管。」

  一行人繞過大殿,經月洞小門,穿過一方菜圃,來到食齋的大堂。高闊木架的建築,繪刻了滿壁的佛像,檀香煙及炊煮煙瀰漫半空,一張張圓圓的大桌,已坐了一半的朝山食客。

  這兒的素菜,是以特殊泉水磨製成的豆腐為主,加上自煉的菜油,其有一股獨特的風味。

  璇芝聞到菜香,但卻食之無味,都是因為同一桌坐著的牧雍。

  本來提到「表哥」及「表妹」的字眼,依照她往常的脾氣,又要憋一肚子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老冷硬不起來,該有的怒意彷彿封斷在千萬裡外,招喚不回,弄得她整個人不上不下,卡在一種奇怪的心情之中。

  大概就從牧雍那日絕袖而去,她發現自己的淚水開始,一切都不太一樣了。以前都是她擺臉色,說盡不客氣的狠話,他則不斷忍讓陪罪來表達心裡的誠意,哪曉得他也會有反擊的一日!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害怕他的反擊,在乎他的憤怒,甚至自問,他們真的從此一刀兩斷了嗎?這就是近日來她一直愁悶的原因;也因此,在措手不及乍見他之時,她有了悲喜怨恨等錯綜複雜的感覺。

  他這人不也怪異嗎?明明放言不會再來打擾她,而且還用了「一輩子」的嚴重說法,怎麼如今又巴巴地出現在她面前呢?據她所知,牧雍絕不是這種沒骨氣,又把話吞回去的男人。

  飯後,大伙提議到山後的秘魔崖,那是懸空在半山的一個洞穴,可以俯瞰一片綠林深淵。

  璇芝本想拒絕,但又不想掃大家的興,只好同行。這段路有時平坦,有時陡峭,不知不覺就形成一個男生幫忙一個女生的局面。

  璇芝很小心地避開牧雍,但總要顧及別髒了旗袍和布鞋,一會兒她就發現自己落了後,而且一抬頭只剩牧雍在等地。

  「我扶你一把吧?」他微笑地伸出手來。

  「我能走!」

  璇芝去靠一棵樹,硬硬的皮刺痛她的手,她瞪著他說:「你別等我了!」

  「怎麼可以?我是負責照顧你的。」他依舊笑容可掬地說。

  「我才不要你照顧!你去前頭叫秀儀和克宇他們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她不想和他獨處。

  「他們不會等的。」牧雍頓一下,又說:

  「他們就是故意讓我有和你說話的機會。」

  「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我不去了,你自己走吧!我回廟裡等大家。」

  璇芝一說完,就轉身往下山的方向行。牧雍在後面跟隨,一路懇求她不要意氣用事。但她哪裡聽得進去?滿山滿眼都是呼喇喇的風聲,再加上她存心要逃避的牧雍,腳步只有更快了。

  樹搖得厲害,葉大幅度地舞著,遠處山坳有一塊沉沉的黑雲,但璇芝沒察覺,她的眼中只有山廟大殿那突出的宇頂,卻遙不可及似的。

  「寧欣!璇芝!你小心跌倒!」牧雍試圖阻止她。

  他一次叫了她兩個閨名,讓她心一慌,忽略了眼前一節橫長的枝啞,整個人被絆得直往斜坡衝去。在她以為必傷無疑時,一隻手攔抱住她的腰,跟著是一聲悶叫,她被迫跌坐在地上,但離了危險。

  哦!至少她不必粉身碎骨!驚魂未定中,她看到牧雍也坐在一旁,正咬著牙握住手腕,白衣的長袖口滲出紅紅的血跡。「呀!你受傷了?」璇芝心緊縮著,主動靠近他說。

  「還好,一點小傷。你呢?有沒有跌到哪裡?」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關心地問。

  「你得包紮。」她不理會他的問題,逕自拿出貼身的白手帕,替他清傷口止血。

  「你還是當我是朋友,沒讓我在這兒流血至死,對不對?」他輕輕地說。

  「這點傷死不了的!」她回他一句。

  這個人也真是的,都被樹枝刮得皮開肉綻了,還那麼不安分,言語間不忘作弄她,教人想謝也無從謝起。

  突然,天低吼一聲,沉沉地蕩到地底,四周濕氣浮升,花葉亂抖一通,璇芝這才注意到天候的急速轉變。

  「春夏之交,山嵐霧氣交會不散,前一刻天晴,後一刻暴雨,防不勝防!」牧雍起身說。

  「我們跑快一點,或許還能避開這場雨。」她說。

  「回山廟是來不及了。」牧雍說:「我記得前頭有座施水的棚子,到那裡避雨可能還有希望一些!」

  兩人開步就跑,才下一小坡,牧雍就伸手拉著。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肌膚接觸,但卻是最久也最有意識的一次,她的雙頰如火燒著。

  一到竹棚,璇芝掙開手,外頭的雨也大滴落下。不一會兒,天黑雲動,水霧交纏的景象,恍若另一個世界,而這世界裡只有她和牧雍……

  「你還好吧?」他關心地問。

  「還好。只是擔心秀儀他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躲過這一場雨?」她回答。

  「他們會的。」牧雍說。兩人一時無言,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雨的浙瀝聲特別大。璇芝看到他綁著她白巾帕的右手腕,想開口,他也同時出聲。

  「你先說吧!」他露出笑容。

  「你的手還痛嗎?」她問。

  「早不痛了,這點傷算得了什麼?」他的笑意更濃。

  「很抱歉,如果我不跑,你也不會摔成那樣。」她輕聲說。

  他愣了一會兒,擺出了誇張的表情,最後才說:「呃,沒想到你會道歉,因為從前你都是凶巴巴的,我被罵習慣了,以為……」

  見他欲言又止,璇芝瞪著他說:「以為什麼?以為我是天生的蠻橫不講理嗎?」

  「我絕沒有那個意思!」牧雍趕緊說,深怕她把難得的友善又收回去。

  「我曉得我是該罵。還有上次為了克宇的事,我跑去質問你,也是很不應該,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你本來就沒有!我們因為如意,牽扯了十八年,退還如意,就該形同陌路了。」她語氣中有難以察覺的酸楚。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像有重量的石塊壓在牧雍心底,他稍稍激動的說:

  「沒有如意,難道連朋友都做不成嗎?我真的很誠懇地想和你維持一段友誼,想想看我們在運河旁相遇,又在北京重逢,不就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嗎?」

  他的急切令她心生不忍,於是她說:「做朋友可以,就像和克宇一樣,淡淡的君子之交。」

  又是克宇!儘管他明白璇芝已拒絕克宇的追求,但仍覺得不舒服。在她心裡,他至少要比克宇那小子多一點份量吧?!但迫於情勢,他只好說:

  「好,就像克宇一樣。」遠處傳來喧鬧聲,璇芝正要探頭看,秀儀已一馬當先跨過一塊大石而來;接著其它人地出現,把竹棚原有的寧靜孤立完全破壞掉。

  璇芝看看天空,又呈一片明亮的澄藍。林樹款款擺動,花葉上水珠凝止,鳥兒啁啾叫著。原來她和牧雍談話,太專心忘我,竟不知道雨早已經停了。



  ※                              ※                                  ※



  山上的那一場雨,讓幾個護衛女孩子的男生都染上風寒。

  「學生會裡每個人都無精打采,那裡快要成為疫區了。」秀儀回來說:「不過他們說,徐牧雍更慘,頭發昏,手又受傷,只怕論文趕不及了。」

  怎麼會呢?克宇他們淋了雨,但牧雍一直在竹棚之內呀!璇芝仔細回想,才恍然大悟,因為那座竹棚小,牧雍把大半空間都給了她,自己暴露在雨中。難怪回到山廟,他也搶著用炭籠去烘乾衣服。

  而手傷,他還逞英雄,直說沒什麼呢!

  璇芝坐立難安極了!想去探望他,又百般猶豫顧忌。但,管他呢!表妹去看病中的表哥是名正言順的事,而且他的痛還是因她而起的……哦!這話不能亂說,璇芝摀住泛紅的臉頰,不敢再想下去。

  她掩掩閃閃地來到近王爺府的四合院內,幾株槐樹已由嫩青轉為濃濃的綠,罩了一地的蔭涼。

  推開木門,一股煎藥味傳來。室內暗寂,牧雍正躺在床上睡著。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見他面孔真的很蒼白,手纏著紗布,桌上的藥早已涼了。

  她重新旺起爐子,把藥再熱過。

  這動作吵醒了牧雍,他坐直身子,揉揉眼睛說:「璇芝,真是你嗎?」

  「不是告訴過你,別叫我璇芝嗎?」她看他一眼說。

  「說也奇怪,我就喜歡這個名字。」牧雍坦白說。

  「寧欣是我最早的命名,和你訂親後才改為璇芝,現在婚約解除了,應該叫寧欣才對。」她說。

  「哦?那我更要喊你璇芝了。」他笑著說。

  「你這人是病昏了,淨亂說話!」她為掩飾內心的不安,又說:

  「我正要問你呢!你怎麼手傷找西醫,風寒用中藥,中西混著用呢?」

  「我的風寒很輕微,吃幾帖藥就好。手傷看西醫,是希望好得快些,能趕我的論文。」他說。

  「都是我害的。」她再一次歉疚地說:「對不起。」

  「別一直說對不起,我很不習慣這麼柔順的你。」他半開玩笑地說。

  璇芝把藥重新倒入碗內,端到桌前,恰見牧雍審視的眼光。他一副家居的樣子,又在炕床上,彼此間形成一種極親密的氣氛。

  她有些心慌,忙看向整齊堆棧的書稿說:「論文快完成了吧?」

  「基本上都好了,現在只剩下謄寫的工夫。」他說。

  璇芝仍可以感覺他緊迫盯人的壓力,故意輕快地說:「若只是謄寫,我來幫你好了,如果你不嫌棄……」

  「我求之不得呢!想想看,我從半年前請你寫字到現在,從未成功過,如今,你願意獻墨寶,我能說個『不』字嗎?」牧雍馬上說。

  璇芝不理會他的調侃,逕自拿起自來水筆抄他的文章。一字一句下去,有了事情做,才不會愈待愈不自在。

  他喝著藥,情不自禁地說:「實在很高興你來看我,好像這場病也值得了。」

  「病哪有值得的?你又瘋言瘋語了。」璇芝回他。「你沒有去探訪克宇吧?」他又問。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她放下手中的筆說。

  「他生病,你不探望;我生病,你卻來了,可見在我們的友誼中,我還是比克宇特殊一點,對不對?」他帶著自信的神色說。

  這屋子彷彿變小了,讓她又熱又臊,或許她是不該來的。

  保持著冷靜的外表,她反應極快地說:

  「你別忘了,你老是表妹長表妹短地叫我,我既是你京城裡唯一的『親戚』,不來行嗎?」

  「是呀!好在我有這門『親戚』,才得以迅速地康復。」他順著她的話逗趣著。

  今天主動前來,就有些示弱,加上言語一直被他佔上風,璇芝擺出一副驕悍的臉孔說:「你這麼吵,教人怎麼專心呢?而且你也該好好閉目養神,再繼續鬧,我只好回去了。」

  「好!好!我安靜了!」他可不想再惹毛她。

  一向沉寂的房子,現在彷彿漫進了各種奇妙的色彩。他眼中再沒有灰撲撲的桌椅床櫃,也沒有堆滿處的紙張書本,只有她臉上的嫣紅、柔和的線條、淡藍的衣裳、纖纖的小手、專注的模樣……

  如果……如果他去年沒有抗拒如意緣,此刻璇芝就是他的妻子,他們可以共效張敬畫眉之樂,易安明誠讀書之樂,甚至可以抱她個滿懷,吻她如桃花般的紅暈……該死!他在想什麼呢?牧雍閉上眼,不敢再任思緒亂竄。他一定病得比想像中的嚴重,燒昏了腦袋,才會有這種不正常的想入非非。

  他和璇芝好不容易才從沒有感情的包辦婚姻中脫離出來,只能是朋友,這是時代的潮流,中國進步的希望,不能倒行逆施的……因為藥物,牧雍又睡了,直到細微的聲響傳到他的意識中。

  一張眼,屋內已燃燈,璇芝正站在床邊說:「天晚了,我得走了,你的晚飯怎麼辦呢?」

  「有個張大娘會幫我弄,她一會兒就來。」他起身說。

  「哦,那就好,我得快些,免得被她撞見。」她說。璇芝略清了清桌子,就要往門口走。

  牧雍叫住她說:「明天你還會來嗎?」

  「明天你就會痊癒,不需要我了。」她回頭說。

  「不一定呢!」牧雍期盼地說:「今日你來,我好了一半,明日你再來,我那另一半才會好。算你發慈悲心腸,畢竟你是我京城裡唯一的『親戚』,不是嗎?」

  「徐牧雍,平常看你能言善辯,一本正經,怎麼耍起賴來同三歲小孩一樣呢?」

  璇芝忍不住要罵他,忽而又聽見外頭有人聲,她急了說:「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佳人離去,屋裡又回到原來的冷清。

  沒多久,張大娘提著飯菜進來,嗓門加動作,把四周弄得砰砰響,但仍不像方才璇芝在時,即使無聲,也感受到濃濃的溫馨與幸福,彷彿是永遠的春天,香妍的百花齊放著。

  或許這就是友誼的珍貴處……哦,也不對,他對克宇、時兼他們就沒有這種「溫馨」與「幸福」的感覺,或許女性朋友是不同的,這方面他缺乏經驗,是不是就叫「紅粉知己」呢?不!璇芝若聽到,一定會大加反對並且撻伐。

  唉!真傷腦筋,還是寫他的物理論文容易多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5 AM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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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北京,風沙漫飛,乾熱的天氣,連駱駝的鈴兒都響得無力,但這一切都不影響牧雍的好心情,他以最好的成績畢業,典禮那天,在父親、師長的稱讚下,度過了最榮耀的一日。

  唯一的遺憾的是,為了避開父親,璇芝不能來觀禮。

  從他那一場病以後,他們的關係徹底改善。在病中,她一連來探訪他三次,幫他煎藥、抄論文,直至他痊癒為止。此恩當然非報答不可,於是牧雍就請她聽戲、上館子。

  漸漸的,彼此的來往變成一件很自然的事。他們一起去圖書館唸書、到天橋看熱鬧尋寶物、到湖邊喝茶聽說書……然而,璇芝基本上仍是保守的個性,常常都是一群人團體活動,但他只要能在眾人之中看見她美麗的笑靨,就有一份說不出的滿足了。

  典禮之後,牧雍陪著父親去拜望老朋友,其中當然免不了有回京述職的曹司長一家人。曼君換了新髮型,穿著西式洋裝、高跟鞋,一頂淑女帽,滿口做作的英語,差點把他畢業的喜悅全都破壞掉。

  沒想到徐仲甫卻一直誇獎說:「這就是新時代的女性呀?其是直爽可愛!」

  回飯店的路上,徐仲甫又重複好幾次。一進到下榻的房間,徐仲甫乾脆明說:

  「怎麼樣?咱們就跟著曹家上天津,算是提親吧!」

  「爹,我並不喜歡曹小姐。」牧雍立刻說。

  「曹小姐有什麼不好?又活潑、英語又好,不正符合你的新中國及新世界觀嗎?」徐仲甫問。

  「對我而言,她太新潮了,話不投機。」牧雍說。

  「你這孩子也真囉唆,一下嫌璇芝太老派,一下又嫌曹小姐太新派,你到底要娶什麼樣的妻子?」仲甫皺眉說。

  「我沒有嫌璇芝太老派……」牧雍直覺說,但想想又不妥,忙改口:「我現在正計畫出國的事,無心談婚姻。」

  「不論有心或無心,都由不得你。你若沒有訂下個婚約,老奶奶不會讓你放洋的。」徐仲甫警告說。

  「可是,宋家的事還沒解決……」牧雍找別的借口。

  「解決啦!我來京之前,送完宋家最後一份嫁妝,連瑪瑙如意在內。我們的聘禮也全退了,從此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名帖上寫得清清楚楚,還請了地方耆老當證人,算是慎重其事。」徐仲甫說。

  那麼快?牧雍聽見這消息,很奇怪的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心亂如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內心刺痛著。如意歸還,璇芝就可以回家,不必再躲避,也不再與他有瓜葛了……

  他尚未理清自已的情緒,又聽見父親說:「好了,咱們暫不談婚姻大事,你說說你對出國的打算吧!」

  「我目前只申請了美國的學校,日本和歐洲的先不考慮。若快的話,明年冬季班開始,我大約九月就要坐船出發了。」牧雍回答。

  「你不去日本,我也不勉強。」

  徐仲甫點點頭,又說:

  「雖說男兒志在四方,但想想你這一去就要三、四年,已經讓人感覺很漫長了。」

  「爹,三、四年其實不長,一晃眼就過去了。」牧雍說。

  「你還年輕,一心想著鵬程萬裡,哪顧得了長輩的心情呢?」

  徐仲甫看看兒子,說:

  「這樣好了,回鄉後你跟我到徐家各處產業巡巡,也算是對家中大小事有個概念。」

  「是。」牧雍遵命道。那晚,躺在炕床上,望著年代久遠的樑柱,牧雍覺得自己的心也一樣幽晦。以前一切都很清楚明亮,一講到出洋留學,就如加足馬力,人也特別精力充沛,可最近卻樣樣事都慢了下來,積極的動力萎縮,好像心中堵著更要緊的事。

  是璇芝嗎?瑪瑙如意回到原主,她就不再是他的責任了;只是還有千絲萬縷在那裡掛著,或許……或許他該親自送她回宋家,才算真正了結這段糾葛。



  ※                              ※                                  ※



  對!他要送她回去!牧雍坐直起來,精神又振奮了。

  看見牧雍一身襯衫長褲,英姿挺立地站在亭子裡,璇芝就不禁加快腳步。他回過頭,恰見身穿月白色衫裙的她,彷彿林中飛來的一朵花兒,趕忙奔來迎接。

  「恭喜你畢業了,表哥。」她故意強調後面那兩個字。「這是送給你的。」

  「我還有禮物收呀?」牧雍驚喜地說。

  他接過一方秀氣的淺綠雲紋綢布小盒,打開一看,竟是一塊微微透明的白色印石,上面用篆書體勻整地刻著他的名字。

  「我手藝不佳,徐才子看笑話了。」她在一旁說。

  「這是你刻的?」他張大眼,沒注意她的調侃。

  「只學了那麼一點,請多多指教。」她微笑著說。

  「不只是『一點』了!你總是讓我驚訝讚歎,或許我才該稱你宋才女!」見璇芝收回笑容,他連忙又說:「哦,如果我猜得沒錯,這是福建所產的芙蓉石吧?」

  「你對印石也有研究嗎?」她眼睛一亮問。

  「我才是真的『一點』。」他客氣地說:「我家收藏了一方田黃壽山石,哪天我刻上你的名字,就當作你的畢業禮物。」

  「那時你人在太平洋的另一邊,怎麼送呢?」她的眸子又暗下來。這是他們絕少提及的話題。如今璇芝先說出,倒像有某種尖物重重地往他心上一擊,整個人極不舒坦。

  正盤算著該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今天見面的主要目的,於是略過先前的問題說:「我差點忘了,我約你見面,就是要告訴你,瑪瑙如意已正式歸還,你可以回到宋家了。」

  璇芝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興,只淡淡地說:「那很好,這幾天考完試,我就直接回富塘鎮。」

  「我陪你回去,好不好?」他說出內心的計畫。

  「為什麼?既已退婚,又要陪我回宋家,不是太奇怪了嗎?」她不以為然,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退婚對你是件極不好的事,我只想替你承擔所有的議論及批評。」

  牧雍說:「我可以告訴你父母,一切都是我的錯。還有,你在離家之後,如何努力上進,如何獨立自主,我都能夠做見證。」

  璇芝看著他那誠摯又熱切的表情,怨無從怨,懟無從懟,只有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你現在又懂得顧及我的立場和名譽了?是不是怕我以後嫁不出去呢?」

  璇芝再「嫁」?這個字眼讓他著慌,不自禁脫口說:「嫁?你要嫁給誰?是克宇、時兼,還是何虔?」

  提到這幾個常在一起聚會的男生,她又氣又惱地說:「徐牧雍,你胡說八道什麼呀?!」

  他也察覺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說:

  「真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胡言亂語。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曾經當過毀你未來的最大『禍害』,總希望你一輩子平安幸福,所以不免多關心一些。」

  見他對她曾指責他的用詞,還記得如此清楚,璇芝的心腸軟下來,溫和地說:

  「我瞭解你的心意,但是離家是大事,回家也是大事,等我考慮好,再告訴你最後的決定。」

  「也好,這件事絕不能倉卒。」牧雍說:「為了謝謝你的禮物,我是否有榮幸請你上館子?」

  「當然。」璇芝笑著點頭。

  走了幾步,牧雍忽然又冒出一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如果我在太平洋的另一邊,仍會把我的禮物送到你的手上,你滿意了嗎?」

  璇芝一愣,心中浮泛著幾許甜蜜。那一刻,她已決定讓牧雍陪她回宋家,只是她暫時不說,因為她自身還有許多疑慮,總要一一思索確定,才能走回頭的路,不是嗎?



  ※                              ※                                  ※



  璇芝考完最後一科,回宿捨稍微整理,就迫不及待地去找牧雍,她甚至坐了平日捨不得的人力車,反正快要回自己家了,以後就不必數著銅錢,一分一分地過日子了。

  四合院比平日更安靜,牧雍廂房內的衣被什物,已打包成一捆一捆,四壁光凸許多,連鄭板橋的字聯也取下來,感覺冷清又陌生。

  她站了一會兒,有點無所適從。

  一會兒,提著水的張大娘走進門,見了一位姑娘杵在屋中間,嚇了一跳說:

  「你找誰呀?」

  「徐牧雍。」璇芝說。

  「你是他同學嗎?」張大娘看她一眼說:「徐少爺同他爹到天津去了。」

  「去天津?」璇芝喃喃重複,他怎麼沒說呢?

  「是呀!我聽徐老太爺說,是帶徐少爺去天津給人家提親的,以後他們夫婦倆就一起到什麼美什麼堅的去放洋讀書呢!」張大娘習慣性地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話。璇芝的意識一下子空了,滿滿都是提親的話。

  牧雍的動作可真快呀!如意才剛還沒幾日,就急著另娶妻房,但他是還處處表明他沒有女朋友,原來是真的早有意中人了。

  一個個女子的臉孔晃過腦海,最後停留在曹曼君身上。那時髦的鵝黃裝扮,令人映像深刻,那會跳舞交際的新潮,又是她忘塵莫及的。

  比起來,她宋璇芝就太平淡無奇了。

  但為什麼從頭到尾,他都要獻慇勤、陪小心呢?她有一種受騙被玩弄的感覺。

  他的一切熱忱、一切關懷,朋友兄妹那一套,全成了虛偽做作,像一場惡劣的戲,而她是天底下最愚蠢無知的觀眾。

  午後的院落渺渺寂寂,窄長的胡同似無止盡,璇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來的,腳乏氣弱,但都不及內心的傷痛更無助,因為她發現她其實非常在乎牧雍,不願意他娶別人,不願意他出國,只希望他在她的身邊,朝朝暮暮,今生不棄,永世不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長地久雙飛翼,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世間更有癡男女……

  這一闋詞,璇芝哽咽難續。以前不懂的情緒,今日懂了,她對牧雍種種的不捨依戀,甚至痛苦迴避,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她一向是心高氣傲的世家之女,被人不名譽地退婚,卻又愛上退婚的人,簡直是可悲可歎呀!

  京城天向晚,薄薄的紅霞染著西山,陣陣的飛鳥劃空而過。

  畢竟是異鄉,畢竟無親人,該是她歸去的時候了!



  ※                              ※                                  ※



  璇芝返家那日,剛下過一場雨,天呈現泛著水氣的暈藍。她不是一個人,隴村的吳校長陪著她。可想見的,偌大的宋家是一團混亂,雜沓的腳步聲在廂房院落間奔忙著,引來了許多關心的或看熱鬧的人。

  但真正能見到璇芝的只有她的父母和幾個族內的長輩。門禁森嚴的大廳內,逃家又逃婚的女兒靜靜跪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聽大家輪流訓話。

  她已學會了不爭辯、不受激怒,因為外面的世界令她疲憊,自由是好,獨立是好,但傷心時仍需要家人的撫慰。

  「好了!在這場婚事中,女兒受的委屈還不夠嗎?」

  棠眉聽厭了一再重複的家法家訓,走過去拉起璇芝說:

  「我可憐的孩子,你把娘給想死了。」

  「娘,都是女兒不孝,害您擔心,害宋家丟盡顏面。」璇芝流著淚說。

  「丟臉是一樁,做事欠考慮也是一樁!」

  宋世藩忍不住又說:

  「牧雍不認這門親事,你在徐家待不下去,至少可以回娘家呀!你一走杳無音訊,好像你的娘家人都滅絕死絕,沒半點足堪仰靠了。」

  「爹,一年多前我抗拒這個婚約時,您怎麼說的?您是毫無商量餘地的叫我『不是嫁到徐家,就是自我了斷』,所以,當我在徐家走投無路時,即使想到娘家,也不敢回了。」璇芝不禁為自己辯一聲。

  「璇芝,就別頂嘴了。」棠眉忙阻止女兒說:「你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你好嗎?就是他現在大著嗓門罵你,也是因為心疼你的原故。」

  「若大家不嫌,我就來打個圓場吧!」

  蘊明向前一步說:

  「宋老,璇芝是您的女兒,也是我的學生,她聰明沉穩的個性,大家都應該明白。去年她離開徐家,不回娘家,轉而投奔我,一定有其不得不如此的苦衷;以目前看來,那反而救了她自己和宋徐兩家世代的交情,您以為如何?」

  「吳校長,我是很感激這一年來你照顧小女,不過你不為人母,恐怕不明瞭我們的心情。」宋世藩放軟口氣說。

  「我不為人母,也曾為人子女,怎會不明瞭呢?」

  蘊明說:「您或許責怪我,罵我女巫,誘惑他人子女,但我所想的只有璇芝自身的權益,考慮的只有她的立場,相信您能體諒我的做法吧!」

  「不管是什麼心情或做法,我看璇芝是累了。」

  棠眉對丈夫說:

  「先把璇芝交給我,我帶她去調養調養,有什麼教育大計或思想觀點,你就和吳校長慢慢去辯吧!」

  宋世藩看了一眼女兒蒼白的臉色,暗歎一口氣說:

  「去吧!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父親的這句話讓璇芝整個放鬆,最壞的時刻過去了。父親是一次脾氣發夠的人,他要嘛今天不允許她回家,若是沒有趕她,就表示已接納她這個迷途知返的女兒了。

  「謝謝爹。」璇芝由心裡感激地說。

  宋世藩不應聲,但她看見他微點了一下頭。

  走出大廳,門外圍著的女眷、丫鬟一一圍上來,同璇芝問候著。

  她一眼就看見蓮兒,忙往前一步說:

  「蓮兒,好高興見著你!為了我的事,沒讓你受太多委屈吧?」

  「還好啦!小姐的信寫得很清楚,徐家和咱們家老爺都沒怎麼罵我。」蓮兒拭著淚說:

  「我只是擔心小姐,你實在應該告訴蓮兒,把蓮兒帶在身邊伺候的。」

  「很抱歉,那時候我心情太亂,也沒辦法考慮太多,只想著將你送回家裡最好……」璇芝難過地說。

  「好了!小姐回來了,還不快擦乾淚,把西廂房打掃打掃,床被都重新鋪過!」

  棠眉命令說。

  蓮兒飛快行動,一干丫頭媽子都各自去忙,知道今晚會有一場團圓的喜宴。

  璇芝隨著母親到東廂房說體己話,繞過一段石階,紫籐花架開著朵朵花兒,燦爛了一季的夏,也讓她憶起童年的許多美好時光。

  一進房內,棠眉就指派人去準備蓮子、燕窩、參湯等補品,還一旁仔細瞧著女兒,從臉上的血氣到手上指甲的顏色都不放過。

  她紅著眼說:

  「你一定是吃了不少苦頭,想想看,你是千金之軀,自幼在娘的手心呵護大的,別說風吹雨打,就是連一口氣也不曾大力吹過。可是,你卻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逼到北京,我簡直不敢想像你的遭遇,這一年多來,只有日日求菩薩保佑了。」

  「娘求菩薩,菩薩自然會庇佑我。」

  璇芝試著把氣氛弄輕鬆說:「我到汾陽和北京的一路上,雖然路途遙遠,但都有好心人士相助。到學校讀書,生活更安定了,師長同學都很好……」

  提到這些事,璇芝的心裡就不期然浮起牧雍的影子。他曾說他們的相遇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對他或許是無意義的,對她就是惆悵及錯誤了。

  「你一切都好,就該捎信回來呀!結果還寫個上海,把大伙都弄糊塗了。」棠眉說。「娘,您也瞭解爹嘛!如果我說出我的落腳處,他一定會刻不容緩地把我抓回徐家,那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璇芝撒嬌說。

  「呸!年紀輕輕,老娘還在,不准你提什麼死呀死的!」棠眉的臉緩了下來。

  「不過,你那鑽牛角尖的脾氣也是不對。你嫁去徐家,就是徐家的人,哪有夫婿幾個月不露面就逃家的?若再早個十來年,不但你會被活活打死,就連做娘的我,也會因養女不教之罪,被眾人的唾罵活活給羞死!」

  「就因為是民國時代了,我才敢做出逃婚的事呀!如今這不叫大逆不道,而是勇敢的女革命家。」璇芝笑著說。

  「你還敢貧嘴!」

  棠眉捏女兒的腮幫子說:

  「你今天能笑了,若你看見你爹當時大發雷霆的樣子,你恐怕哭都哭不出來囉!」

  「我還正納悶呢!爹和徐家伯伯一直很堅持如意這樁姻緣,怎麼那麼輕易就解除呢?」璇芝問。

  「還不是多虧了牧雍!他在兩家之間不斷斡旋,當說客,雖然被罵得很慘,也不改他的穩健鎮定。我就是那時候才喜歡上牧雍這孩子,也遺憾你和他無緣。」棠眉說。「他好,為什麼婚禮時不敢回來面對我、面對大家?直到我尋到一條解決之道,他才來放馬後炮,又算什麼英雄呢?」璇芝對他又成了一古腦兒的怨恨。

  「你罵他,他還處處替你說話闢謠呢!」棠眉說。

  「誰希罕!他這麼做,也不過是為自己圖利益和方便……」璇芝說到一半,又想起他到天津提親之事,心一痛,忙搪塞說:

  「哎呀!娘,我們別說他了,好不好?」

  這時,丫鬟正端上燕窩參湯,母女倆把話題轉向親朋好友,像大姊夫娶了第二個姨太太,二姊婆婆過世,三姊換了宅院的風水,四姊懷孕……等等事情。在家常的閒聊中,璇芝的心情逐漸平靜,也能重享家庭給予的溫暖了。當晚再見父親時,他仍沒有笑意,但表情已不似先前嚴肅,而且在團圓飯時還舉杯多喝了兩盅酒。

  向父母和吳校長請過安,回房安歇,夜已經很深了。

  窗內的燭光映照出院子裡的槐樹,她先想起北京牧雍住的四合院,又想起去年二月百花娘娘剛過的時節。

  冷月依舊無聲,只是年序已夏,聞不到花香。

  蓮兒細心鋪好被,又幫璇芝梳頭。

  「小姐的頭髮短很多了。」蓮兒說。

  「現在都流行短髮,趕明兒個我也幫你剪。」璇芝說。

  「那不像個男人了嗎?」蓮兒忙護住自己的辮子。

  璇芝笑了笑,突然想看從前的一些字稿。推開一片小屏風,卻發現後面的一間大廂房堆滿了箱籠衣物。

  「這是徐家送回來的嫁妝。」身後的蓮兒說。

  璇芝無言,只有邊走邊撫摸著。當年出嫁時,她完全像傀儡一樣,對週遭一切皆無力在意,大多數的陪嫁物根本都不記得了。

  打開一個去鎖的紅漆櫃,精繡鴛鴦的粉紅枕巾,玄色的軟緞,緯紅的絲絨……

  皆簇新如昨日。

  「對了,那柄瑪瑙如意呢?」璇芝轉頭問。

  「夫人收回庫房了。」蓮兒說。

  哦!從此,如意歸如意,與她或牧雍都無牽扯了。

  她又打開一個紅箱子,裡面存著字畫,但最上面放了一份淺藍有草紋,邊系黃絲帶的折帖,內容正是敘述徐宋兩家退婚之事。

  她迅速讀到最後一句,黑黑的正楷字驀地放大,她不知不覺念出聲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這如意緣,真是結得無情,斷得也無情呀!

  璇芝顫抖著手將折帖繫好,她感覺自己阻止不了的痛苦和抑制不住的戀慕,在內心緊緊交纏著。

  這一生,她再也不會看這份退婚帖,也再不會提起徐牧雍這個人了
作者: tyrkw    時間: 2007-9-3 09:26 AM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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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雍是在直系及皖系軍隊沿著京津鐵路開打以前趕回北京的,他一路看報,一路大罵軍閥的禍國殃民。

  等到造訪女師宿捨,發現璇芝早已不告而別,心情一下子跌至了谷底。他思緒混亂地往前行,老想不通,她明明說會給他答覆的,怎麼就一聲不響地走了?

  大街小巷飛傳的戰爭消息,申請學校的文件信函,學生會的緊急會議,都不再那麼攫取他的注意力。他整日恍恍惚惚,想的就是反覆無常,沒有道理可循的璇芝。

  他到底又是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還來不及想出合邏輯的解釋,他就放下手邊重要的工作,冒著穿越戰區的危險來到隴村。

  但面對的卻是一間空屋子,鄉人對他說:「吳校長陪寧姑娘回富塘鎮了!」

  牧雍吃驚的表情足足擺了好幾介鐘。他本來以為她近鄉情怯,即使如意已還,也不敢回家見父母,但事情全然不是這樣,她返家了,卻拒絕他的陪伴。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當他繼續南下,回到千河鎮時,內心是憤怒、沮喪、不解種種情緒混淆著,而更糟糕的是,他無法克制這些情緒,他一心只想見璇芝,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問題是,他將以什麼身份及名義見她?

  太多的什麼、什麼及什麼,讓他俊秀的臉上有幾分瘋狂的神色。徐家門口那兩頭石獅子若是有靈,也會被他嚇得躲到一旁去。

  「大少爺回來啦!」管家通報著。

  但聲音都不如牧雍的腳程快,他直接穿過大廳、耳房、天井、迴廊,到「錦繡廳」才停止。

  老奶奶正由丫鬟服侍喝著桂花藉湯。

  「你到家啦!」老奶奶一見他,就忙說:「我還在念你呢!快來嘗嘗新鮮藕粉,才新采磨的。」

  牧雍哪有吃東西的心情。他請過安,便問:「奶奶,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來了?」

  「是呀!前兩天才派人通知的,你怎麼消息那麼靈通呢?」老奶奶訝異地說。

  「呃,我一回到鎮裡,就有人告訴我。」他支吾著。

  「確實是真的。」

  老奶奶再一次說:

  「大伙都很高興璇芝能夠平安返家。我們也算了結一樁心事,可以開始幫你另找一房新媳婦了。」

  牧雍正要反對,慧娟就帶著兩個女兒進來,尚未開口,牧雍就轉身對母親說:

  「娘,爹呢?」「他從天津回來,就帶你兩個弟弟到上海考中學了,我還納悶,你怎麼比預期晚到呢!」慧娟說。

  他不能說出繞道隴村的事,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說:「娘,我聽說璇芝回來了,想親自到宋家去看看她。」

  在場的人全聽得目瞪口呆,牧雍見狀,再強調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能向她當面道歉,因為退婚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是很不名譽的事,所有的過錯,我都願意承擔。」

  「牧雍呀!這節骨眼,你是萬萬去不得!」

  老奶奶第一個回復神智說:

  「這一年來,婚退了、禮退了,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可不許你再去惹是生非!」

  「我不是惹是生非,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圓滿的結果。」牧雍解釋。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慧娟也加入勸阻,「你以為現在宋家歡迎你嗎?別看宋老爺和你爹還稱兄道弟,可這疙瘩還卡在心裡頭,咱們是求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千萬不要再去觸霉頭了。」

  接下來牧雍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奶奶及母親的耳提面命,講得他欲辯也忘言。

  最後氣急了,他激動地說:「難道我一輩子都不能見璇芝了嗎?」

  「你現在和她非親非故,有什麼理由見面嗎?」慧娟說:「一輩子不見,才是好事。」

  不!他和璇芝是朋友、是知己,從此天涯一方,那就太殘忍了,至少他們還有事情未了,儘管家人不允,禮俗不許,他仍要想辦法見到她!



  ※  ※  ※



  牧雍不顧所有列出的反對意見,逕自往富塘鎮而來。

  他能夠有勇氣,其實是仗著宋世藩對他的賞識。

  在書房見到他時,宋世藩的確是一張迎人笑臉,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恭喜你啦!」

  「謝謝伯父關愛,小侄就是特來請安報告的。」牧雍有禮地說。

  「在前朝,你就是欽點的狀元,能夠出將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說:「可惜呀!我差一點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聽宋世藩這麼一說,牧雍忙道出自己的來意:

  「伯父,這一年來,為了有誤璇芝小姐的事,小侄一直深感愧疚,今欣聞她已平安歸來,能否見上一面,讓小侄親自懺悔請罪?」

  不提璇芝還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個臉立刻暗下來說:「婚約已退,再見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見面是極不妥當的事,但這件事裡,璇芝小姐是完全無辜,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只想告訴她這些,讓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陰影。」牧雍開始緊張了。

  「璇芝去年離開你家時,就應該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時代在變,碰到退婚雖臉上無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見面之議,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堅決地說。

  一門一牆就要將他封死在外嗎?牧雍再做掙扎說:

  「伯父,能不能請你問問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許她會願意見我。」

  「我很確定,璇芝不會願意見你的。」

  宋世藩微皺眉說:

  「想想不是很矛盾嗎?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計不見她;如今退了婚,你又專程登門要見她,我實在很不瞭解你們新一代年輕人的行事作風。」牧雍明白再爭下去,宋世藩對他的好印象會一筆勾銷,所以只好退一步說:

  「伯父教訓的是,小侄的要求確實是有欠考慮。那麼,我能不能問一聲,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還怪我嗎?」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沒什麼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說:「她目前不在家裡,她母親帶她到上海、杭州的親戚家走動,所以你想見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這麼結束了嗎?牧雍以極沉重的心情離開宋家,回頭看到嚴嚴緊閉的寬宅大院,果真是朱門深似海,要尋一個人比登天還難嗎?

  他所要求的不過是和她說一句話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謹防著他們有機會說話;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為了求那句話,輾轉反側,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價,他恐怕都會心甘情願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處?

  他這前所未有的情緒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嗎?



  ※  ※  ※



  牧雍靜悄悄地回到「煙萃居」,不願驚動任何人,因為他亟需獨處。

  看見翠竹,一聲長歎;見到綠芭蕉,一聲長歎,等見著桌上由美國賓州來的信,他的歎息聲沒有了,換來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個暑假,他或許見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學校時,他早在往美國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時間如此長,萬一她嫁了別人,他該怎麼辦?

  他不要她嫁給別人!想到這兒,牧雍如遭當頭棒喝,無法動彈。他的內心有個聲音衝向腦門,叫著:我要與璇芝共處晨昏、寸步不離;我要她依賴我,只屬於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見不著她,我受不了她對別人友善;我只准她在心裡愛著我,她的一顰一笑都只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愛?這就是中國詩詞中吟詠的愛情,西方戲劇小說裡歌頌的愛情嗎?

  他憶起運河旁初見她時的驚艷,以後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俠義心腸,而是一種心底的鍾情;其後北京相逢,他的屢次探訪,不是友誼,兄妹情分或道義,而是出自他對她的渴求和戀慕。

  所以他鍥而不捨、低聲下氣、嫉妒、忽悲忽喜,像個任性的孩子,原來都是因為愛她的原故。

  他時常高唱自由戀愛的論調,但都是紙上談兵,自己真正愛了一年,卻不曾覺悟,豈不荒謬?大概璇芝是屬於他的包辦婚姻及封建意識,他沒想到愛會停駐在她身上。

  說什麼自由戀愛?真正愛上以後,就徹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舊女性,受教育或沒受教育,他早已掙脫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網。

  問題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選擇權,她愛他嗎?

  牧雍一點信心都沒有,仔細回想,璇芝責怨他的時候多,而且對他沒有比其它人特別;自行返回富塘鎮,尤其做得狠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或不捨。

  如意緣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該與她結為夫婦的。第一次他覺得指腹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應該屬於他,此刻在煙萃居內恩愛廝守,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但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靜不下那顆騷動不安的心。

  「大少爺,老爺書房有請。」僕人在門外說著。

  八成是為了出國的事,他拿了那封賓州來的信就往父親處而去,可沒想到連老奶奶及母親也在座,好像要討論家族大事一樣。

  「美國大學來信,確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你現在的計畫是什麼呢?」徐仲甫很開心地問兒子。

  「收行李、訂船期船票,都是愈早辦妥愈好。」

  「還有成親的事。」老奶奶的口氣頗為嚴肅。

  「既然你國是出定了,婚事就不能再拖。」

  「曹家的曼君怎麼樣?」徐仲甫舊事重提。

  「爹,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絕不會考慮她的。」牧雍強調著。

  「我也不喜歡曼君,看來不像是個安分守已的女人。」老奶奶說,並向慧娟使個眼色。

  「我這兒有幾個人選,足經過我們多方打聽詢問的。像黃家二小姐,美麗賢淑,念過女子中學……」慧娟拿著幾份名帖說。

  「娘,您這不是又來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嗎?」牧雍無法再聽下去。

  「那你就自己說出個對象呀?」慧娟逼問著。

  「你心裡應該有個意中人吧?」老奶奶稍稍溫和地說。

  這件事實在太難啟口,但又非說不可。

  牧雍清清喉嚨,試著以不疾不徐的聲調說:

  「孩兒若要娶妻,只願娶宋家的璇芝。」

  屋內一下子寂靜無聲,恍若無人之境。

  久久慧娟才說:「牧雍,你說的可是我們才退婚的璇芝?」

  「乖孫兒呀!你沒在開大家的玩笑吧?你那時怎麼都不肯娶她,這會兒又指名要她,我們都被你弄糊塗了!」老奶奶說。

  「奶奶、爹、娘,真正糊塗的是我,我那時反的只是封建婚姻,並不是璇芝。」

  牧雍見大家更不解,於是說:

  「不瞞您們說,璇芝這一年,在北京與孩兒相遇,我和她之間相處得不錯,早也對她產生好感……」

  「什麼?你一直知道璇芝在北京,卻什麼都沒說?」慧娟驚呼著。

  「娘,很對不起。我們決定不說,是怕如意婚約的事會更惡化,所以一切順其自然,等如意真正歸還宋家,才敢吐露頁相。」牧雍用了「我們」兩個字,只怕家人怪罪璇芝,所以扛了一半的責任。

  「胡鬧!胡鬧!婚姻大事豈是你們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就要的兒戲嗎?」徐仲甫氣白了臉,「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愛,偏偏要去學那些不正經的男女私訂終身,這成何體統呢?」

  「爹,您誤會了!璇芝在北京這段時間裡,一直很潔身自好,我與她來往完全也是發乎情、止乎禮,沒有任何踰禮的地方。」

  牧雍趕忙澄清說:

  「娶璇芝之事,是我個人的意願,她並不知情,我也是在退還如意後,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欣賞與仰慕。」

  「牧雍,你這不是給家裡出難題嗎?」

  慧娟歎氣說:「自古以來,哪有退了人家的親事,又要進門的呢?」

  「你娘說得對!」

  徐仲甫仍無法接受地說:?

  「我聽不懂你們那些時髦露骨的用語,但我知道人要言而有信,毀如意婚約,我已經背信一次,如今退婚又要提親,更是出爾反爾,你叫我徐仲甫的臉往哪裡擺?

  我們徐家又如何能在地方上立足呢?」

  「你就站在家裡的立場想吧!天底下的姑娘,除了璇芝,我們一定都會幫你求到的,好不好?」慧娟勸著說。

  「除了璇芝,我誰都不娶!。」牧雍豁了出去說。

  「你就是不能娶她!」徐仲甫吼得臉紅脖子粗。

  在一旁始終靜默不語的老奶奶,突然用力咳一聲說:

  「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說一句話呀!你們身為長輩的別頑固,小輩的也別急躁,我呢!則是用另一個角度來看事情;如意之緣果然不是誑語,牧雍和璇芝這兩個孩子早就緣定三生,無論世道如何變化,都拆散不了,你們做人父母的,怎麼還看不清楚呢?」

  「娘,您怕是想媳婦想急了。即使我們改變主意要娶璇芝,世藩那裡,一定也不願意答應的。」徐仲甫說。

  老奶奶不理兒子,就對著孫子說:

  「牧雍,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嗎?」

  「這輩子,我就認定她一個。」牧雍很鄭重地說。

  「好!這門親事就由我老人家親自出馬,看在兩家翰林公的面子上,世藩不會拒絕我的。」老奶奶自信地說。

  「謝謝奶奶的成全。」牧雍終於有了笑容。

  但他的心裡仍是憂慮。要一個女孩被退婚後再入門,是很傷自尊的事,更何況是心高氣傲的璇芝呢?若她不愛他,恐怕連翰林公在世也都沒有用。

  唉!退了人家姑娘的親,卻又愛上人家姑娘,命運也未免太會捉弄人了。



  ※  ※  ※



  在老奶奶拜會過宋家後,牧雍就馬不停蹄地經上海,來到杭州。

  宋世藩最初聽到徐家的提親,也是一臉驚愕,若不是礙於老奶奶在場,他可能會氣得跳腳。

  牧雍則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再說一遍。

  「璇芝可從來都沒提過。」宋世藩漲紅著臉說:「我曾經問過她,她說北京很大,沒見過你。」

  這話打擊了牧雍的信心,害他訕訕地說不出話,幸虧積極的老奶奶不斷遊說,把她那套「姻緣天注定」的理論反覆強調。

  宋世藩基於敬老之心,末了只好半妥協地說:

  「璇芝婚姻的事,我早已做了不主。你們年輕人當初退婚,主張的是自由戀愛,現在你要娶璇芝,得自己去問她,她說好就好,說不要,我也莫可奈何。」

  事情等於一半都沒有成功,因為牧雍完全摸不透璇芝的心思。

  夏季的杭州,有灩瀲的波光映著藍天,顯出一種極乾淨濃烈的晴朗;有蒸散的水氣瀝集著稻香及荷香,飄爽入人的心脾,但再好的湖光山色,牧雍都無心欣賞,他坐著馬車直接來到璇芝的外婆家。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份要求見璇芝。

  「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姊妹游西湖去了。」管事的人說:「你到白堤斷橋那一帶,或許可以找到她們。」

  牧雍來過杭州幾次,熟知西湖十景,很快便來到風光明媚、紅荷綠柳迎風舞的湖邊。他遠眺湖心,見遠峰、堤塔、小島及往來如扁葉的小舟。

  突然,他看到四個女孩坐在一個小亭子裡,飲茶吃零食,手上還穿著茉莉花串,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她由現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樣。在北京,她總穿得樸實簡單,像一般小家碧玉;

  此刻,她身上是蛋青色鑲象牙白邊的縐紗綢旗袍,一條絲巾用翡翠別針繫著,秀髮結著碧色絲帶,劉海微鬈,加上兩隻翡翠耳環,把她原本美麗的臉龐,襯得更嬌嫩、高貴、細緻。

  這真實面目的璇芝,對他又是另一種驚艷,一時間人立垂柳下,竟看呆了。

  璇芝的心並不在手上那些潔白的小花上,經過那麼多日子,換了大城小鎮,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也因為清晰,痛苦就愈深入,時時沉壘,難以遣悲懷。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她想到了珣美。她到上海探完四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這久無音訊的好友,可是上海龍蛇混雜,找個人處處碰壁,甚至有人丟下一句話說:

  「單身姑娘家,不是當了妓女,就是餓死啦!」

  不!她不願這麼想,珣美雖沒有好出身,但傲氣不輸給她,生存能力強過她,更曾指引她明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被大上海吞噬掉的……

  一陣輕霧飄過波心,過斷橋,那是白娘娘和許仙初相遇處。她的心叉回到煙萃居那一夜,運河畔那個黃昏,她和牧雍的初次會面,俱是驚心動魄,也俱是郎心無情呀!

  正要收回視線,另一股輕煙,柔柔的綠絲,纏住她的眼眸,而眼眸的中央,站著的就是牧雍。

  她與他對視好一會兒,分不清是真或假、夢或幻,直到他走近亭子,她才驚跳起來,茉莉花散了一地。

  牧雍很有禮貌地對另外三個女孩表明身份,再看著璇芝說:「是你父親差我來的,有要事相商。」

  天呀!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事非見面不可呢?幾個表姊妹聽到「徐牧雍」三個字,早瞪大眼睛,弄得璇芝更心煩意亂,想也沒想,就逕自往湖畔長堤走去。

  「璇芝,等等我!」牧雍追了上去,觸及她的衣袖。

  「你跑到杭州來做什麼?我不相信我爹會要你來找我!」她挪開一步說。

  「我當然不是碰巧來西湖玩的。」牧雍說:「但確實是你爹告訴我你在這裡。」

  璇芝不懂,但又不敢問,只說:「你幹嘛不留在天津呢?」

  「我為什麼要留在天津?我早回北京了。」

  牧雍有點黯然地說:「沒想到你竟自己回富塘鎮,你不是說好要等我的嗎?」

  「如意已經歸還,我不願再叨擾你。」她冷硬地說。

  「不!你在生氣。我實在不知道哪裡又做錯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吧?」牧雍說。

  「你又何必在意呢?」她回他一句。

  「我在意,我該死的在意,我怎能不在意呢?」他一迭聲連說了三個同樣的詞,顯得有些激動。

  「你璇芝小姐只要擺個臉色,就讓我寢食難安;只要微皺個眉,就把我耍得團團轉;更不用說不告而別,讓我南北奔波了!」

  這些話,句句她都懂,但出自他的口,別有深意,聽得她心如小鹿亂撞,只能又氣又急地應那句老話:「你胡說八道什麼嘛!」

  牧雍可不想再壞了大事,他強迫自己鎮靜的說:「你還記得我以前所提的友情和兄妹之情嗎?」

  璇芝不答,一臉倔傲。

  他只好逕自往下說:「呃,我送東西給你,並不是什麼愧疚之心;我想幫助你,也非心有善念;我勸你拒絕克宇的追求,更不是出自關懷;我想陪你回家,也不是要承擔責任……我這個人自私、嫉妒、偏執、佔有慾強,別有居心……」

  璇芝倔傲的神情不見了,轉而是滿臉的驚愕。牧雍是瘋了嗎?怎麼一直在說自己的壞話,難道他又背著她做了什麼事嗎?她乾脆替他說下去:「是的,你是一等一的大壞蛋。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因為……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出自友情或兄妹之情,而是愛你,一種男女之間思慕的愛,我已經向你父親提出娶你的要求了。」牧雍終於說出心裡的話。

  璇芝覺得一陣昏眩,如果西湖的水一瞬間消失,有人告訴她這裡是戈壁沙漠,她也會傻傻地點頭。

  她心滿滿的,什麼都不懂,她無法懂,只憑直覺地問他:「你不是到天津向曹曼君提親了嗎?怎麼還能夠娶我呢?」

  「誰說我到天津提親?」

  牧雍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生氣,所以不告而別的原因,對不對?

  天呀!我不知告訴你多少次了,我和曹曼君沒什麼,而我也沒有其它女朋友,只除了你……」

  「不要你呀我的!」璇芝雙頰發燙地說:「你別忘了,如意已退回,我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再不能娶我了!」

  「不!退如意,是舊社會裡的我們;新時代裡的牧雍愛上了璇芝,如果娶不到璇芝,他就只有終身不結婚了。」

  他癡望著她說:「只是不知道璇芝的心意如何?」

  好教人尷尬的問題呀!假若自由戀愛都是如此,她實在談不下去。她心裡說不出的各種滋味,但嘴上只想說他無情可惡、玩弄人的感情、一輩子不來往的話,然而,連這種不知罵他多少回的詞句,她也半點都發不出來。

  「璇芝,你愛我嗎?」他靠近她問。

  這是天底下最容易又最困難的問題啊!她只有猛絞著手帕。

  「你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嗎?」他抬起她的下巴問。

  璇芝沒有排拒,只嫣紅著臉,眸子汪汪地看著他,他忍不住低頭,用唇在她的唇上點一下。只一下,彷彿就有千鈞之力,她手帕一甩,蓋住他的臉,人就往斷橋跑去。

  他很快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說:「有了西湖當證人,你是非嫁給我不可了。」

  「你聽過白蛇傳『斷橋相會』那首曲兒嗎?」她滿臉紅霞,但依舊細聲唱:

  「……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反背前盟,你聽信饞言成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覺心兒氣難伸,你真薄倖……」

  「好!唱得好!不過,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特地高舉著手說:「我發誓,若將來我徐牧雍有負你宋璇芝,寧願被壓在雷峰塔下的是我……」

  「好啦!」她拉下他的手,臉上有難掩的笑意。

  「是什麼『好啦』?你願意嫁給我了嗎?」他忙問。

  「被退了婚,當然只有再嫁給退婚人,才能保住我的名節呀!」璇芝繞著圈兒回答。

  但牧雍已經很滿意了,他整個人像要飛起來似的,說:「哇!太好了!這甚至比我畢業的感覺還棒!」

  「你爹和我爹那兩關真的過了嗎?」她還是擔心。

  「如意能夠相合,他們可是求之不得呢!」他笑吟吟地看著她說。

  璇芝被他由內心發出的喜悅感動著,很勇敢地驅除自身的保守與扭捏,說:

  「為表示男女的平等,你說你愛我,我也說我愛你。儘管你用嫉妒偏執、別有居心等字眼來形容自己,但在北京的時候,我就認為你是值得托付終身的男子了。」

  「在北京才認為嗎?」牧雍故意皺眉說:「我可是在運河畔第一次拉你的手時,就愛上你了喔!」

  這話又破壞了璇芝的冷靜,她的臉不自禁地羞紅,手上的帕子忍不住往他臉上拋去,這一回他接個正著。遠處傳來一波波清亮的鐘聲,夕陽凝聚成暖暖的金紅,在湖面粼粼閃耀。泛舟的人唱著漁唱曲,採蓮女唱著採蓮謠,幸福的感覺和昇平的景象,在四周洋溢著,也在他們內心長存著。



  ※  ※  ※



  婚禮儀節總算完成了,璇芝不似去年初到「煙萃居」般地害怕和無措,她反而能從容不迫地欣賞新房內金紅簇新的喜氣擺設。

  對於退婚再聘,徐宋兩家在人力、財力上都投注更大的心力,由迎親、宴客到行禮,都比上一回更莊重盛大。

  璇芝看著高大的紅燭,金箔的喜字,院子裡的結綵,自己身上的珠玉,不禁泛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桌上漆金錦盒中的兩柄如意。紅的瑪瑙是她所熟悉的;綠的翡翠上,一端是靈芝,一端是飛龍,柄上刻著古樹祥草,通體泛著細潤瑩透的光芒,垂絡則是銀碧絲線鑲著水晶。

  綠紅對碧綠,綵鳳對飛龍,菊蘭芷若對吉樹祥草,珍珠對水晶,很明顯的是一陰一陽配成偶。

  她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和牧雍的情緣,對如意更是愛不釋手。

  有人輕輕靠近,她一轉身,就在牧雍的懷裡。他們第一次以夫與妻的身份單獨相處,那種親暱變得十分自然。

  「鬧洞房的人都走了吧?」她嬌羞地問。

  「嗯。」他癡望著燭光中美如天仙的她,一時忘了言語。

  璇芝感受到屬於男性的魅惑,有些驚慌,忙指著如意說:「它們是不是很美呢?」

  「你更美。」他深情地說完,由身後拿出一樣賀禮說:「這是你四姊夫送的。」那是一隻雕刻精緻的鑲琺琅錦盒,恰可放入兩柄如意,盒蓋上還寫著「如意合歡」四個字。

  「如意合歡?」璇芝念著。

  「當年皇上欽賜時,是說『分是如意,合是如意』,我卻覺得一刻也不能和你介離,只有合時,才是歡喜,我們彼此的生命才算完整。」他極溫柔地說。

  「你真的決定不在九月出國了嗎?」她問。

  「我怎麼捨得下我的嬌妻呢?」牧雍逗著她說:「我現在是只愛美人,不愛前程,打算當個一生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昏庸公子呢!」

  「你可真有出息!」璇芝笑著說。

  她知道牧雍的計畫,他暫時在北京尋得一份研究員的工作,為的就是等她,希望兩人在明年一起共赴美國讀書。她是不會令他失望的。

  將如意安置妥當,牧雍輕合上門。

  「蓮兒還要幫我寬衣呢!」璇芝有些不自在地說。

  「我已經叫她去睡了。」他說:「你有我就夠了。」

  牧雍真的很細心地幫她除鳳冠、梳頭髮,並說:「古人有所謂畫眉之樂,我這可以叫『梳發之樂』。」

  璇芝搶過梳子,笑著站起來。

  他卻將她圈住妝台前說:「今年初,我還不知道你就是璇芝時,就曾在這間屋子裡夢見你這個樣子……不!不是這身宮裝,而是白衣……」

  他說著,便要解開她的衣扣。

  哦!那是代表她冰清玉潔的白布衫褲,它要隨她一生,而她一生唯一只有牧雍,而牧雍也只有她。新娘紅裝落地,璇芝感到身子的輕,還有由他那兒傳來的暖意,將她的血液烘熱起來,人如微醺,她才真正體會什麼叫心迷神醉。

  牧雍的吻,不再只是千鈞之力,而是撲天蓋地而來的頂沒,將她沉在從未有的感官與情慾世界中。

  他輕輕抱起她,往香暖的紅絹帳走去。粉香、麝香、檀香、花香;鴛鴦、牡丹、石榴、海棠,全釀出一個旖旎綺麗的夢境,讓他們度過這此生注定又遲來的洞房花燭夜。

  粉紅的紗帳緩緩滑落……

  夜極靜,只偶爾一些葉聲、蟲聲,及喃喃的輕語。圓圓的滿月橫越竹林梢頭,跨過窗牖,盈亮的光芒正照在桌上的琺琅錦盒,把「如意合歡」四個字映得極美極艷。

  如意合歡,字字閃爍,在這靜夜裡,彷彿是永恆的微笑及祝福,強調著生生世世的不離與不棄。



  --全書完——
作者: teatime    時間: 2007-9-3 12:55 PM

好看~好看
謝謝分享唷^^

作者: Rebecka    時間: 2007-9-8 05:3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viviki    時間: 2007-12-10 06:24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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